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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回 女子不易

剛過瞭年,莊子上便遞瞭話給壽安堂,說翠微的老子眼瞅著不行瞭,指著女兒能盡早成親,好沖沖喜,求老太太給個恩典;翠微是傢中的老來女,兄姐俱已成傢,父母隻是放心不下她,老太太便點瞭頭,吩咐房媽媽給撥瞭三十兩銀子給她傢置辦嫁妝。

明蘭得瞭信,立刻從自己房中翻出二十兩銀子給翠微添妝,翠微推手不要:“好姑娘,這可使不得,你前兒已經給瞭兩幅金銀頭面首飾並五匹緞子,這已夠厚的瞭,想著當初太太房裡的彩簪出嫁時,太太也不過給瞭二十兩銀子,因我算是老太太房裡,這才又厚瞭些,姑娘你若再給,一來太太那邊不好看,二來回頭院裡的姊妹再有出嫁的,你如何置辦?”

明蘭十分感動,知道她在替自己著想,有些訕訕的:“我知道姐姐的好意,可……若不是你放心不下我,去年便要嫁瞭的。”

翠微瞧著左右無人,便輕悄悄的掩上瞭門窗,放下梢間的門簾,才道:“有句話我早想問姑娘瞭,這回我去瞭,姑娘便得提拔一個上來,小的們早眼睜睜的看著瞭,姑娘心裡可有主意?”明蘭早想過這個問題瞭,先問:“你怎麼看?”

翠微不假思索道:“若論資歷,當是燕草,若論爽利能幹,當是九兒,若論…模樣性情,當是若眉。”陪嫁丫頭大都是要給姑爺做通房的,翠微想起若眉便猶豫瞭下。

明蘭沉吟片刻,沉聲道:“我想提綠枝。”

翠微吃驚道:“綠枝嘴皮子不饒人,姑娘怎會想到她?”

明蘭微笑不語,反問:“若提瞭一個,下頭便要再進一個小丫頭,尤媽媽這陣子可沒少跟我薦她傢閨女,你怎麼瞧?”

翠微想瞭想,搖頭道:“尤媽媽不是個省心的,全靠姑娘壓制著,如今弄個她傢的來,豈不又生是非,還不如直向老太太,太太,或大奶奶要人,一來顯得您敬重長輩,二來,有過那年的事兒,想她們也不會送來些不著調的。”

明蘭點點頭,正色道:“好姐姐,你說的句句在理。”說著把桌上那二十兩銀子的盒子還推瞭過去,沉聲道:“這幾年姐姐為瞭我,勞累不說,還得罪瞭不少人,這銀子你非得收不可,若怕招眼,便不要聲張,壓在箱子底拿去吧。”

翠微有些哽咽,自來主子賞賜下人,為博個好名聲,都恨不能四處說的,這六姑娘心地厚道,也不枉自己一番盡力,忽想到房媽媽那日的暗示,說將來六姑娘嫁瞭,便讓她傢做陪房過去,翠微心裡很是一動。

翠微是房媽媽嫡系培養的,消息傳遞的快,第二天老太太就找瞭明蘭去,似笑非笑的問道:“你要提綠枝那丫頭?怎麼想的。”

明蘭老實坦白:“九兒不會長久跟我,劉媽媽定要留下女兒的,便提瞭也沒用;燕草和丹橘都是一副性子,威勢不足;若眉太傲氣瞭些,便是如今她還瞧不起這個看不敢那個,若真瞭提瞭大丫頭,恐會生事;最後,孫女覺得還是綠枝好,雖嘴皮子利瞭些,但少瞭幾分傲氣,頗有些嫉惡如仇,好好調|教,未嘗不可用;……起初我是這麼想的。”

老太太興味道:“起初,那如今呢?”

明蘭一副大人模樣的搖頭晃腦:“後我想瞭想,沒的白叫她們小姊妹生瞭怨懟,還是論資歷提燕草吧,她周全厚道,留她在身邊安穩。”——效益不是重點,穩定壓倒一切呀。

老太太聽瞭,微微點頭道:“我本也覺得不妥,如今你這麼想很好,哎…有些事還是無為而治的好,……到底大瞭。”語氣頗有些感慨,看著明蘭白皙秀麗的面龐,想起當年嬌嫩的小胖娃娃,如今也能拿主意管事兒細細思度瞭,母雞心情油然而生。

堪堪過瞭正月,海氏的父親海大人便要離京瞭,臨走前海夫人特意來瞭趟盛府,拉著女兒囑咐瞭許多,又與王氏說瞭好一會子話,語氣間盡是謙和溫文,而明蘭幾個出去拜見後便回房瞭,三個蘭照例在明蘭屋裡聚會吃茶。

“海夫人可真和氣,說話這般有禮得體。”墨蘭十分羨慕那清貴的氣度,“聽說海大人這回任的是從三品的佈政使司參政呢。”

如蘭笑道:“那自然瞭,親傢嘛。”

墨蘭瞥瞭如蘭一眼,吹著茶碗,道:“那可不見得,上回咱們去忠勤伯府,大姐姐的婆婆可沒這般好說話,坐瞭半天才上點心茶水。”

如蘭又要瞪眼發作。

你們一天不鬥嘴會死呀!明蘭嘆著氣岔開話題,故作好奇狀:“誒,嫂嫂傢裡真的不許納妾嗎?那嫂嫂的嫂嫂們豈不十分舒心。”

如蘭被繞開去瞭,得意道:“人傢可是世代書香,傢裡不知出瞭多少個進士舉人,規矩嚴著呢。不過也因如此,想嫁進海傢的有權有勢的多瞭去瞭,人傢挑兒媳婦比聖上點狀元還仔細,要人品,才貌,傢世樣樣俱全,還非嫡出不論婚嫁~~~!”

最後一句拖的長長的,故意說給另兩個蘭聽,明蘭臉皮厚,倒沒什麼,心知自己不過是個半吊子的山寨嫡女,隻哦瞭一聲;墨蘭卻一股氣湧上來,冷笑道:“什麼瞭不起的傢規?是不能納妾,可通房也不勞少呀,還有在外頭置瞭宅子的,哼,不過是沽名釣譽,陽奉陰違罷瞭。”

“真的?!”明蘭後知後覺,深感自己的情報系統太落後瞭。

如蘭強辯道:“林子大瞭什麼鳥都有,那些海門的旁支人口繁雜,怎麼管的過來?”

明蘭心驚膽戰的看著墨蘭把自己心愛的杯子在桌上重重一頓,好險,沒碎。

隻聽墨蘭譏笑道:“我也沒說什麼呀,不過是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既守不住,又擺那麼大名頭作甚呢?”

如蘭氣的半死,明蘭倒覺得沒什麼,在古代官宦人傢尋找一夫一妻制,便如在種馬文裡尋找純情男一樣艱難,既然做瞭古代女人,就得看開些,不要為難自己。

又過瞭幾日,翠微辭別老太太和明蘭,叫傢人接回去瞭,燕草受瞭提拔,姊妹們一同道賀,又從壽安堂來瞭個叫翠袖的小丫頭補缺,才十一二歲,聰明伶俐,很快與暮蒼齋的女孩們混熟瞭,明蘭見大傢高興,索性叫丹橘拿銅剪子絞瞭二兩銀子送給廚房的媽媽們,讓簡單的置辦一桌,然後早些給院門上瞭栓,讓女孩子們稍微喝兩杯,也高興高興。

“姑娘也忒好心瞭,縱的這幫小蹄子樂的,一個個都醉的七倒八歪,虧得尤媽媽不在,不然不定說什麼閑話呢;如今都攆上瞭炕,我才放下心。”丹橘隻敬瞭一杯酒,便出來看著屋子,“燕草也罷瞭,可氣的是小桃那沒心眼的,也不來守著爐火;還是若眉有眼色,沒喝幾杯,現提著燈籠查屋子呢。”

明蘭適才也喝瞭幾杯,頭暈乎乎的,看著忙忙碌碌用給自己鋪床疊被的丹橘,悠悠道:“這回過年這般忙,她們也沒好好樂樂,都是貪玩的年紀,怪可憐的,便當做喝瞭翠微的喜酒罷。唉,也不知翠微怎麼樣瞭?新郎官對她可好?有沒有欺負她?”

丹橘回頭笑道:“那親事是房媽媽看過的,不會差。”說著有些傷感,“做丫頭能如翠微姐姐般體面,已是造化瞭,咱們能攤上姑娘這個主子已是福氣,若是那些不理不顧的,還不定怎麼被人糟踐呢。”

“……可兒怎麼樣瞭?”明蘭忽問道。

丹橘鋪平瞭床褥,又張著一條毯子放在熏籠上烤著,低低嘆息道:“林姨娘真狠心,趁老太太去瞭宥陽,太太忙著搬傢來京城,竟把那樣一個嬌花般的女孩兒,配瞭前門口成婆子的醃臢兒子,那人酗酒賭博,偷雞摸狗,多少不堪。可兒被捆著手腳堵瞭嘴押過去的,她男人動不動就對她拳腳相向,可憐她沒兩個月就去瞭。”

“三哥哥也沒說什麼嗎?”

丹橘溫厚的面容也顯出些不屑來:“三爺倒是狠哭瞭一場,過後三五日,也撂開手瞭,如今他最喜歡的,是個叫柔兒的。”

明蘭心裡有些難過,輕道:“還是老太太說的對,女兒傢最怕貪心。”明蘭低落瞭一會兒,回過神來,正色道:“明日起,你與燕草小桃便要好好約束大傢夥兒的言行,不許她們隨意與外頭小廝說笑,要森嚴門戶。”

丹橘望著明蘭肅穆的神情,認真應瞭。

……

明蘭正在趴在梢間的炕上,替老太太抄一份字大些的經書,盛老太太坐在外頭正堂上的羅漢床上,下首的王氏和華蘭母女一個勁兒的伸脖子往外瞧,說話也牛頭不對馬嘴,原本悠閑的老太太看不下去瞭,便道:“安生些罷。賀傢住在回春胡同,便是天不亮出門也沒這麼快;這會兒知道心急瞭,早怎麼瞞的點滴不漏?”

華蘭不好意思的訕笑:“祖母,孫女,孫女……不是不想麻煩您嗎?”老太太白瞭她一眼,罵道:“早些知道厲害,便不會拖瞭這許多年瞭!”

三個人語焉不詳,不過裡頭的明蘭也猜到是怎麼回事瞭。

正說著話,外頭丫鬟傳道:客人來瞭。

老太太忙道:“快把裡頭的明丫兒叫出來。”一邊忙不迭的請人進來。

一陣人聲走動,明蘭掀瞭簾子出去,便看見許久未見的賀老夫人,旁邊還立瞭一個修長身段的少年郎,盛老太太罕見親熱道:“可算把你盼來瞭,快請坐。”

賀老夫人還是老樣子,紅潤圓胖的臉蛋,漆黑的頭發整齊的挽瞭個攥兒,用一根白玉吉祥四錢的扁方簪住,雙方一陣寒暄過後,便叫晚輩見禮,華蘭和明蘭先給賀老夫人磕頭,然後賀弘文給盛老太太和王氏行禮。

王氏拉著賀弘文左看右看,嘖嘖稱贊:“果然是個一表人才的哥兒,怪道老太太打回京城便誇不絕口呢。”說著又溫和的問瞭賀弘文年歲,讀瞭什麼書,喜歡吃什麼,老太太忍不住打斷,笑道:“好瞭!快讓孩子坐下,你這是問人呢,還是逼債呢!”

屋內眾人都笑瞭,華蘭上前拉住王氏,回頭笑道:“賀老太太可莫見怪,我娘這是喜歡的。”賀老夫人搖搖頭,轉眼瞧見明蘭,便笑瞭:“過瞭個年,明丫兒可是長高瞭。”老太太笑道:“這孩子隻長個兒不長心眼兒,就知道淘氣。”

華蘭面色發亮,嗔笑道:“祖母瞧您,便是要謙遜些,也不能這麼埋汰六妹妹呀,我這妹子可孝順懂事瞭。”

王氏也湊趣道:“這倒是實話,我這幾個女兒裡頭,也就數六丫頭最可心瞭。”

這麼大力度的誇獎,明蘭有些傻眼,心裡泛起一陣詭異,她看看對面端坐的賀弘文,隻見他臉色緋紅,眼神躲躲閃閃的,自己看過去,他便小兔子般挪開眼神。

明蘭心頭警鐘大響,她看著在座的五個老中小女人,暗忖:有什麼他們知道但自己不知道的嗎?

大夥兒又說瞭會子話,盛老太太指著華蘭,笑道:“我這大孫女帶瞭幾匹上用的厚絨料子,我瞧著好,正想給你送些去,不如你進屋來瞧瞧,喜歡哪個?”

賀老夫人佈滿皺紋的眼睛笑成瞭一朵花,泛著幾分淘氣,裝模作樣道:“既是你大孫女送來的,不如叫她陪我瞧吧。”

“一起去,一起去。”盛老太太滿面笑容,華蘭似有臉紅,但也飛快的站瞭起來,隨著兩位老太太往裡屋走去瞭,一旁跟來的賀府丫鬟抱著個胖胖的箱子也跟進去瞭。

這幾句話說的宛如暗號一般,明蘭心裡暗道:至於嘛,不就是不孕不育專傢門診。

這一看就出不來瞭,留下心不在焉的王氏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賀弘文說話,過瞭一盞茶的功夫,王氏已經第三遍問賀弘文‘令堂可好’後,她實在忍不住瞭,不自然的笑道:“我也去裡頭瞧瞧。”

然後隻剩下明蘭和賀弘文瞭,他們倆對面坐著,一個捧著茶碗仔細端詳上頭花紋,一個兩眼朝地,仿佛地攤上長出瞭一朵海棠花;他們本是認識的,前幾回見也是說笑無忌的,可這次明蘭明顯感覺出氣氛異樣,所以她堅決不先開口。

室內一片寂靜,隻聽見當中的七層蓮花臺黃銅暖爐中的炭火發出嗶啵之聲,還是賀弘文先忍不住瞭,輕輕咳嗽瞭兩聲,道:“這料子怎麼還沒看完?”

明蘭也似模似樣的回答:“定是料子太多瞭。”

“再多的料子,也該看完瞭。” 賀弘文有些不安。

“定是料子太好瞭。”明蘭很淡定。

靜默一會兒,兩人互相對看瞭一眼,撲哧一聲都笑瞭出來,賀弘文一雙俊朗的眼睛蔓出春日湖畔般的明媚,看的人暖融融的,他重重嘆氣道:“做大夫不容易呀。”

“何必呢?大大方方瞧瞭不成嗎?”明蘭也呼出一口氣。

賀弘文嘴角含笑:“自來就有諱疾忌醫的,何況於女子,‘惡疾’二字最是傷人,你大姐姐也是無奈。”明蘭靜靜看著他,道:“你也覺得女子不易?”

賀弘文眉眼溫厚,宛如一泓溫泉般淳然,認真道:“若祖母生而為男兒身,她這一身醫術定然天下皆知,可嘆她隻能在閨中操持傢務,老來教教我這個不成器的孫子。”

明蘭笑瞭:“沒有呀,哪能不成器呢,我聽說你已開堂坐診瞭,不過既然是醫館藥鋪,我就不祝你生意興隆,恭喜發財瞭。”

賀弘文心裡好笑,瞥瞭一眼明蘭暈紅的有些異常的雙頰,心裡計上來,便板起面孔道:“既然蒙謬贊在下成器,在下便要說一句瞭。”

“請說。”明蘭不在意。

“不要喝冷酒,尤其睡前。”

“呃——”明蘭反射性的捂住嘴,有種被當場戳穿的惱怒,含糊道,“你——”正想抵賴,看見賀弘文笑意盈盈的望著自己,一副篤定的樣子,便認瞭慫,忿忿道,“這你也瞧的出來呀?!”

賀弘文故作嘆息狀:“沒法子,誰叫我這麼成器呢。”

明蘭捧著袖子輕輕悶聲,幾乎笑彎瞭腰。

弘文看著對面的明蘭,彎曲著嘴角,露出兩顆可愛的小白牙齒,又不好意思又惱羞的模樣,翠眉映在白皙的幾乎透明的皮膚上,便如孔雀錦屏般的好顏色。

他心頭一熱,便低下頭去,不敢再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