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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沒有人能不離不棄跟著我

進入四月,天氣漸漸暖和瞭,蟄伏一冬的人們被陽光誘惑,戶外活動增多,“似水流年”終於熬過幾個月的淡季,生意熱乎起來,從店裡的美容師,到經常出入美容店的顧客,都已經習慣瞭每天趴在店門口的路虎。但有一天,每個人都覺得今天似乎少瞭點兒什麼。仔細一琢磨,原來那輛黑色的路虎,還有那個愛穿白襯衣的男人,都缺席瞭。

嚴謹去瞭天津,這是他不得已缺席的原因。

他名義上是“三分之一”的老板,實際上每個月來塘沽的機會並不多,除瞭每周一次點卯一樣的巡視,平時沒有大事不會輕易露面。店裡的員工一旦看見嚴謹現身,就知道準是什麼重要人物要來吃飯瞭,得趕緊打起精神認真對付。

“三分之一”占有地利之便,遠離市區,必要時船艙外舷梯一撤,獨立水中自成一國,沒有人多眼雜的煩擾,因此時不時會有神秘人物把這裡當作請客密談之地。來時多數輕車簡從,要多低調有多低調。這次上門的吃客,排場卻有些特別。

十幾個人進門,一水兒的黑西裝白襯衣,而打頭的那一位,黑風衣敞著懷,露出裡面白色的高領衫,頭皮剃得明光鋥亮,進瞭室內依舊不肯摘下墨鏡,無論說話、咳嗽,還是清嗓子,動靜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做派,惹得一層的顧客都忘記瞭吃飯,隻顧伸直瞭脖子瞧稀罕。

能弄出這麼特別的氣魄和排場的,沒有別人,正是嚴謹昔日的戰友,馮衛星馮老板。

嚴謹很不高興,因為他又見到瞭他不想見到的人,那位長得像中學老師一樣的黑社會老大——“小美人”。

馮衛星打招呼說帶人來吃飯,看著多年戰友和朋友的面子,嚴謹專門吩咐大廚好好伺候。可他沒提到“小美人”也來,對著這個人,嚴謹心裡甭提多別扭瞭。但再不爽,最終還是得礙著面子進包廂打招呼。

一進門,一大桌子的人,呼啦啦站起來十幾個,“嚴哥”長“謹哥”短,敬酒的、寒暄的、擁抱的,亂成一片。

隻有三個人比較冷靜,一直坐著沒動,馮衛星是一個,“小美人”是一個,第三個人,坐在小美人的右手邊,從嚴謹進來,他就一直低著頭,專心瞅著自己眼前的茶杯,仿佛茶杯裡能開出朵花兒似的。

嚴謹眼神直掃過去,由於出現在視線中的目標太過意外,他竟愣瞭一下——坐在小美人身邊的,居然又是那個KK。

仿佛是心電感應,就在他鎖定目標的同時,KK也抬起眼睛瞟他一眼,笑瞭笑。

這一笑,讓嚴謹心裡咯噔一聲,像有什麼東西動瞭動。

雖然嚴謹完全不待見KK,覺得女人長個尖下巴是嬌俏,男人長那麼個下巴就奔瞭陰氣沉沉那一路,可他不得不承認,這小“鴨子”確實長得漂亮,笑起來絕對可以用燦爛來形容,仿佛黑夜裡突然跳出的太陽。

嚴謹一錯神的工夫,“小美人”已經站起來,按著他的肩膀在左邊空位坐下,那溫文爾雅的親熱勁兒,好像前些日子派人砸店的事,和他沒有一點兒關系。

連著兩次在類似的場合同時見到“小美人”和KK,嚴謹已經隱約明白瞭是怎麼回事,看到“小美人”搭在自己肩頭那隻手,細長蒼白的手指,忽然間就感覺到一陣惡心。他不動聲色地換個姿勢,趁機躲開與“小美人”的身體接觸。

“小美人”絲毫未察覺他的厭惡,連聲叫起兩個手下給嚴謹敬酒賠罪。

沒等嚴謹推辭,這兩人便站起來倒酒,雖然嘴裡說得恭敬,可那架勢一看就帶著挑釁的意味。其中一個一張嘴,門牙處兩個黑洞。原來這兩個人就是上回砸店傷人的主謀,又被嚴謹找人揍瞭一頓,其中一個至今嘴裡還缺四顆牙齒沒有補上。

嚴謹低頭瞧一瞧,每人跟前三個玻璃杯,六十五度的白酒倒在玻璃杯裡,每杯至少三兩,看來今天明擺著,“小美人”這是給兄弟報仇來瞭,不把自己灌到桌子底下去今天就難跨過這道坎。

眾人的眼睛都盯著嚴謹,他隻是笑笑,讓服務生取來一個大碗,擼起袖子將三杯白酒全倒進碗裡,然後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裡,舉起碗說一句:“以前有對不住兄弟們的地方,今兒就以酒折罪。這一碗我幹瞭,哥兒幾個隨意。”沒等對方接話,他已經仰起臉一飲而盡,氣都沒喘一口,將近一斤白酒,真的一口幹瞭。

酒氣辛辣,烈得能抹到傷口上消毒,順著嗓子眼流進食道,像把燃燒的利刃一樣,擦出一道火花迸發的軌跡,嘶嘶燃燒著一路通進身體。

嚴謹撂下碗,說聲得罪瞭。“小美人”那邊的幾個人被他的舉動所震懾,一時間竟無一人出聲。嚴謹一甩門,走瞭。眾人也就眼睜睜看著他出去,屋內鴉雀無聲,隻有嚴謹大力關門的餘韻在屋內回蕩。

KK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背影,眼神忽明忽暗,似乎在尋思什麼。

嚴謹強逞英雄出瞭門。沒邁幾步就感覺情況不妙。他酒量再好,也頂不住這麼兇悍的喝法兒。畢竟是將近一斤白酒,不是一碗白開水。此刻沸騰的血流沖擊著心臟,心臟似跳動在舌根,剛剛咽下的液體在胃裡膨脹,不僅嗓子眼火辣辣的,皮膚也像燒灼一樣難受,仿佛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炎熱。眼前物體的輪廓開始模糊並且搖晃起來,恍如站在行駛中顛簸的輪船上。

嚴謹扶著墻,汗水從額頭涔涔而下。有人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推開。迎著服務生們驚慌詫異的目光,他盡量裝出沒事人兒的樣子,踉踉蹌蹌進瞭洗手間。

人人都說嚴謹酒量深不可測,十七歲起就笑傲西城,可沒人知道近些年他對一切刺激神經的物質——酒、咖啡、茶,還有可樂都異常敏感。因為曾經有五年多的時間,為瞭保持一個狙擊手穩定的內心和雙手,他嚴格謝絕上述一切影響人類註意力和判斷力的食物,甚至包括咳嗽糖漿。嚴格的禁忌之後,再開禁,原來的酒量還在,但後果就是他的身體對酒精的反應比一般人要來得激烈。

對著馬桶猛吐一陣,翻滾不停的胃部終於輕松瞭。放水沖掉穢物,嚴謹搖搖晃晃走出來,看到鏡中青白的臉色,索性把腦袋伸到水龍頭下,稀裡嘩啦沖瞭個痛快,再閉著眼睛一甩頭,身後竟有人“哎喲”一聲。

嚴謹霍地抬起頭,鏡子裡正用紙巾狼狽抹去滿臉水漬的人,是KK。

兩人貼得太近,近得讓嚴謹渾身不自在。他想自己真是喝多瞭,被人走這麼近都沒有察覺,連最基本的反應都失去瞭。因為在正常狀態下,一般人想從身後接近嚴謹,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性。

嚴謹閃開身,帶著點兒厭惡的表情,他問KK:“你幹什麼?”

KK低著頭,用擦過臉的紙巾抹身上的水漬。紙巾已經皺成一團,他依舊埋頭擦著,一下又一下,認真而執著,白色的紙屑留在黑色的襯衣上,仿佛頭皮屑,顯得醒目而刺眼。

嚴謹平日最不待見的就是娘娘腔的男人,尤其這男人還有皮肉生意的嫌疑。不耐煩之下他不再理會KK,將擦手紙團一團扔進廢紙箱,就往門口走去。

但是KK忽然做瞭個讓人意料不到的動作。他幾步搶前,趕在嚴謹開門之際,擦過嚴謹的身體,用膝蓋用力撞上瞭門。

嚴謹喝過酒,反應遲鈍很多,但他和平常人還是不一樣。幾乎是下意識的,身體完全沒有經過大腦的指示,側身,反扣,在KK的身體接觸他的瞬間,已經把KK臉朝下摔在地上,並將KK的雙臂反扭至背部,用膝蓋壓住他的手臂。

KK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雙肩處的劇痛讓他絲毫不敢掙紮,他帶著哭腔罵一句:“×你大爺!”

“罵什麼?再罵一句讓老子聽聽?”

“×你大爺!”

“嗬,小兔崽子嘴還挺硬!”嚴謹膝蓋略微向下用瞭點兒力。

KK的臉被擠在冰涼的地板上,眼淚完全不受控制,順著眼角嘩嘩往下流,手臂疼得他聲音都變調瞭,卻依舊嚷:“×你大爺!×你大爺!”

沒想到他這強硬的態度,倒促使嚴謹松開腿。他直起身,照著KK屁股狠踢瞭一腳:“沒廢瞭你胳膊算你運氣好,起來!”

KK哼哼唧唧爬起來,揉完肩膀又揉屁股,仿佛復讀機附身,一張嘴還是那句:“×你大爺!”

如此被人反復問候自己的大伯父,嚴謹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瞭。他說:“你這麼罵人太不劃算瞭,真的,容易讓人懷疑你的性取向,屬於殺敵八百自損三千的罵法兒知道吧?”

似被戳到痛處,KK臉色驟變,閉上嘴狠狠地盯著嚴謹,一句話哽在喉嚨口,竟半晌發不出聲音。

嚴謹抱起雙臂上下打量著KK,“說吧,你想幹什麼?”

KK斜著眼睛看他,直愣愣地反問:“我上廁所,行嗎?”

嚴謹心平氣和地回答:“行,你幹什麼都行。不過我告訴你,這會兒是我心情好,願意和你多說兩句,過這村可就沒這店瞭。”

KK的臉上有剎那呆滯,眼神的凝固在洗手間明亮的燈光下顯得特別分明。他很快低下頭,再仰起臉已經換瞭副表情,從眼神到語氣都松懈下來,楚楚可憐地望向嚴謹,眼圈微紅,聲音柔弱:“哥,您幫幫我,幫我一回,成嗎?”

要不是有神經和血管連著,嚴謹的眼珠子差點兒掉下來。KK的態度轉變太劇烈太戲劇化瞭,和剛才的牙尖嘴利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你說什麼?”

KK撲通一聲跪下瞭:“哥,劉偉他們都看您的面子,您給說說……”

嚴謹給嚇一跳,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外面有人咔嚓咔嚓擰門鎖,“媽瞭個×的,誰在裡面呢?大白天鎖門幹什麼?”

聽聲音正是劉偉。嚴謹看看KK,KK也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眼神充滿瞭乞求。

外面劉偉還在嚷嚷:“開門!再不開老子踹門瞭!”然後嘭嘭巨響連續不斷,他真的開始踹上瞭。

嚴謹思索片刻,然後堅決地搖搖頭,背轉身面對鏡子整整頭發。身後的KK則絕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滿目決然,他站起身,用力拉開衛生間的大門。

劉偉一頭撞進來,拉下褲子拉鏈沖向小便池,嘴裡還在罵罵咧咧:“他媽的你搗什麼亂?又皮癢癢瞭不是?”

KK沒理他,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嚴謹靠在洗手池邊發瞭會兒呆。KK臨走時那個表情,絕望得跟上刑場似的,像張定格後的照片,一直在他眼前晃動。

他皺皺眉頭,並不喜歡自己突發的惻隱之心。

回到自己辦公室,嚴謹關上門睡瞭五個多小時,才算把體內的酒精蒸發大半,勉強可以開車回北京瞭。

馮衛星和“小美人”一行早已離開,沒結賬,餐廳經理捧著賬單來請示嚴謹。

嚴謹瞟一眼賬單,見錢不算太多,就沒當回事。拉開抽屜取出一支雪茄,然後沖經理一抬下巴,“點上。”

經理趕緊撂下賬單,從上衣口袋取出專用火柴,湊上前點著瞭,有些好奇地問:“老板,認識您這麼久,我就沒見您喝高過,今兒是怎麼瞭?”

嚴謹一時沒說話,將兩條長腿蹺到桌子上,朝著天花板吐瞭口煙才開口:“給你講一故事吧。”

“您說。”

“從前有隻海龜,人人都說他酒量高,某天卻喝醉瞭,大傢問他:你怎麼還會喝醉呢?這哥們兒答:唉,都怪章魚那孫子,非要和老子劃拳,丫那麼多手,看都看不過來,真是輸慘瞭!”

經理笑得嗆住,咳嗽半天,最後給瞭三個字的評價:“算您狠!”

嚴謹開車回到傢已是凌晨兩點多。

嚴格來說那不能算是一個傢,隻是他平時一個常駐的據點。一套位於朝陽公園附近的錯層公寓,面積不是特別大,但嚴謹貪圖它交通方便、設施齊全,又離父母傢足夠遠,所以置瞭些簡單的傢具,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來住幾天。

雖然體內的酒精基本已分解完畢,但下車的時候,他的腳步依舊有些趔趄,平日挺拔的腰背也有點兒佝僂。

他感覺腰疼。將近十年瞭,仿佛是對他的警告,每回他胡吃亂作之後,都得忍受一次同樣的折磨。下午的一碗白酒似引發瞭舊傷,腰椎處的骨頭縫裡仿佛藏瞭一枚叫作“疼痛”的棗核,從那裡放射出的鈍痛如同有節奏的馬蹄踢打踐踏著他,隨時有可能讓他動彈不得。

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放滿一浴缸的熱水,他小心翼翼地滑進去,合上眼睛仿佛睡著瞭,湊近瞭才能看清他臉上近乎僵硬的肌肉線條。太疼瞭,那個合金的小鋼釘像是有瞭生命,可以在身體裡隨意亂竄。

不知過瞭多久,或許是酒精的殘留,或許是熱水的浸泡,他感覺心跳得很快……什麼時候周圍變得漆黑一片,劇烈的震動,極其劇烈,河馬直升機的轟鳴……風太大瞭……戰友,小心側風,抓緊!抓緊!不!……大雨傾盆而下,看不到任何光亮,耳邊隻有嘩嘩的聲音,冰冷的雨水澆在臉上,澆得人透不過氣,冷,真冷……

嚴謹忽然驚醒,他發覺自己躺在浴缸裡睡著瞭,身下的水已經變得冰涼。他晃晃悠悠地邁出浴缸,擦幹瞭,對著鏡子轉過身,第二節腰椎處,灰白的一道疤痕,相隔十年依然觸目。

當夜剩下的三四個小時,他再沒有一絲睡意。有多久沒再做過類似的夢?旁人隻知嚴謹這人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但沒人知道他經常失眠,經常做噩夢。夢中總有槍聲、直升機的轟鳴與叢林中的火光,他一個人在山路上跋涉,一下子掉下瞭懸崖,或者一下子掉到瞭河裡被沖走,他想抓住什麼東西,可是什麼都抓不到,經常這樣掙紮著醒過來。醒來瞭就再難入眠。

這一刻,十年前的回憶紛至沓來,伴隨著濃稠的仿佛永遠刺不破的黑暗。伸出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他靜靜看瞭許久,直到南向的窗口,乳白色的晨光透過拉得嚴絲合縫的窗簾邊緣溢出來,臥室的一切漸漸有瞭柔軟的白色輪廓。

嚴謹拉開窗簾,窗外是青灰色的天空,沒有陽光,又是一個薄陰的日子。春日微涼的晨風撲上人臉,年復一年的熟悉感覺。是他已經去世的發小孫嘉遇提到過的,他說是一個叫普希金的俄國詩人曾經吟誦過的,在多年後令人回想到一段不完整的青春往事的那種感覺。

時令進入暮春,季曉鷗美容店的生意更加興旺。她每天早出晚歸,忙得腳不沾地,眼看著人就瘦瞭下來。

跟著氣溫一起升高的,還有房價。

關於房價的話題熱到什麼程度呢?熱到客人們躺在美容床上,一邊接受美容師的按摩,一邊交換房價瘋漲的信息,熱到季曉鷗一天接十幾個中介的電話,問她賣不賣房子。每逢接到這種電話,季曉鷗總是淡淡回一句:“你送我一套別墅好不好?送我別墅我就可以賣房子瞭。”對方馬上偃旗息鼓,再也不會騷擾她。有一天季曉鷗心情好,就跟一中介多聊瞭兩句,那中介告訴她,奶奶留給她的這套房子,三年前僅值五十萬,現在至少可以賣到兩百萬以上。

季曉鷗的嘴一下張成瞭O形:兩百萬!這可是她目前將近十年的利潤總和!

回到傢她忍不住向趙亞敏炫富:“媽,如今我也勉強算是個小富婆瞭,固定資產超過兩百萬瞭!”

趙亞敏使勁白她一眼:“你收斂點兒吧,這麼大的人瞭,心裡存不住一丁點兒事兒。讓你二嬸知道,不定又鬧出什麼幺蛾子來。就你爸那濫好人脾氣,沒準兒就掏錢彌補人傢損失去瞭。”

季曉鷗滿腔興奮一下被打擊到冰點,哼一聲便回自己房間去瞭。

雖然房價漲得離譜,可是不賣房子,兩百萬就是一個虛擬的毫無意義的數字,僅供季曉鷗在夢裡數著鈔票樂一樂,天亮瞭她還得起身照顧她的美容店,做一個沒什麼大出息的小店主,這是趙亞敏的原話。

下雨天,冷且潮濕,多數人嫌麻煩不願出門,美容店顧客驟減,這樣的天氣往往是季曉鷗和店裡美容師們的休息日。向來財迷兼苛刻的季老板,破天荒宣佈放假半天,幾個美容師姑娘歡呼一聲很快消失不見,隻留下季曉鷗一個人看店。

下午三點,雨越下越大,天色墨黑,暗得如同傍晚六七點的光景。為省電季曉鷗沒有開燈,泡杯熱茶坐在窗前,剛準備享受一下難得的清閑,湛羽冒雨來瞭。站在店門口的地板上,頭發濕淋淋貼在額頭,兩隻褲腿滴答滴答不停淌水。

季曉鷗驚跳起來,這才想起今天又是湛羽打工還欠款的日子。自兩人約定以打工的方式抵扣醫療費後,這已經是湛羽第四次來店裡瞭。說實話他在店裡也做不瞭什麼,但季曉鷗不想他為瞭兩千多塊錢心存愧疚,便費盡心機找出些活給他幹。

見到湛羽的狼狽樣,她忍不住責備:“你怎麼搞的?弄成這樣!”

湛羽說,出門忘帶雨傘,下地鐵正趕上雨最大的時候,一路狂奔到“似水流年”,仍淋瞭個透濕。

季曉鷗二話不說,拉起他就往浴室去,湛羽的手冰冷。

“這種天氣還往外跑,湛羽你傻呀還是怎麼著?”

“約好瞭,怕姐等我。”湛羽一向言簡意賅。

“你就不能打個電話來?”

“宿舍電話壞瞭。”

季曉鷗嘆口氣,把湛羽推進浴室,翻出自己當睡衣穿的一套男式運動服,逼著湛羽換上。又找出兩包速溶薑茶,沖瞭杯滾燙的薑糖水。

湛羽雙手捂著茶杯,身上披著薄毯,依然冷得渾身發抖。

季曉鷗仔細地看看他,發現他的氣色十分難看,臉上透著缺乏睡眠的蒼白,嘴角和眼角各有一塊觸目的瘀青。

“這是什麼?”季曉鷗拿手指輕輕碰碰他的眼角。

“打球,不小心撞的。”

季曉鷗看他一眼,顯然不相信他說的話:“在咱們生活的三維世界裡,左眼角和右嘴角同時被撞到的幾率能有多大?你蒙我呢吧?”

湛羽垂著眼睛:“真的撞的。”

“和人打架瞭?”

“沒有。”

“騙人!”

“我沒騙你。”

兩人正低聲說話,忽聽見外面刷刷作響,一輛黑色的“英菲尼迪”沖破雨幕停在店門前的路邊。季曉鷗“咦”一聲,驚訝這種壞天氣還有客人上門。她剛要湊到窗前,湛羽已經伸手替她抹去玻璃上的哈氣和水霧。披肩不小心落下來,他的手馬上又伸過來,幫她攏好披肩,遮住她裸露的肩膀和脖子。

季曉鷗略微覺得不妥,湛羽怎麼就成瞭她的動作的延續?而且他的動作和她銜接得又這樣好,難道他在一刻不停地觀察她?想瞭想,她開口,盡量放緩瞭聲音,以免臊著湛羽:“湛羽,我跟你說啊,跟我就算瞭,跟你同年齡的女生,你要對人沒意思,可千萬別跟人做這種小動作。”

湛羽回過頭,似乎十分不解:“為什麼?”

季曉鷗挑揀著合適的詞解釋:“你長著一張堪稱禍害的臉,言行就該註意一點兒。你瞧,你稍微一溫柔,我都繃不住快要魂不守舍瞭,那些小女生哪兒經得起這樣的打擊?怕不得當場色授魂與?”

湛羽一下被逗樂瞭:“姐你太不瞭解現在的女生瞭!周末你去瞅吧,女生宿舍外面一溜兒豪車,有哪個車主人長得稍微平頭正臉,都算對得起觀眾瞭。我這樣的窮學生,她們才看不上呢。”

季曉鷗當即一臉哀怨:“你在諷刺我嗎?說我這個80後老得都和你有代溝瞭?”

湛羽剛要說話,卻被季曉鷗一聲“噓”給堵瞭回去。她指指窗外,讓湛羽專心看窗外的景色。

隻見那輛英菲尼迪的前門打開,一個穿著深灰色風雨衣的男人撐把黑傘走出來,再走到另一側打開車門,扶出一個女人,傾斜雨傘護著她走上臺階。七八度的低溫,季曉鷗恨不得把冬天的棉襖重新找出來穿上,那女人卻穿一條輕薄的雪紡連衣裙,小小一件皮外套,看得旁人都替她感覺寒冷。

女人在雨裡走得裊裊婷婷,男人把大部分雨傘覆蓋在她一側,兩個人走到房簷下,男人收攏雨傘,為她拉拉外套,再順手拂去她劉海上的水珠。一系列動作細心而溫柔,呵護之心溢於言表,在陰翳的雨幕背景前,好像在上演一場偶像劇,令旁觀者蕩氣回腸。

季曉鷗則看得上下嘴唇啪嗒一聲分開,半天合不上嘴。

等女人轉過頭,露出一張五官緊湊的小包子臉,季曉鷗更吃驚瞭,這毫不懼冷視死如歸的女人,竟是方妮婭。

季曉鷗還在猜測男人的身份,方妮婭已經嘰嘰喳喳地推門進來,“親愛的,親愛的,寶貝兒,你在哪兒呢?今兒怎麼這麼冷清啊?”

季曉鷗趕緊迎上去:“妮婭姐,你不是去香港瞭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方妮婭一陣風似的卷過來,瘋瘋癲癲地抱住季曉鷗,左右開弓親她的臉頰:“蜜糖,心肝兒,親愛的寶貝兒,親愛的姑娘,我想死你瞭!”

季曉鷗趕緊躲閃:“姐,你饒瞭我吧。”

方妮婭格格笑著放開她,轉向門邊的男人,嗲聲道:“老公,過來過來,這就是我經常跟你提起的,這兒的老板娘,季曉鷗。”

那被方妮婭稱作老公的男人,個子不高,五官平淡,長著一張讓人過目即忘的臉,唯一給季曉鷗留下印象的,是他的大腦門——人至中年發際線後退,那個腦門更顯得觸目。見季曉鷗瞧他,他隻是沖季曉鷗點點頭,神色十分矜持,臉上連點兒笑模樣都沒有,渾身上下透著股拒人千裡的冷漠勁兒。

季曉鷗便把微笑也降低到最微弱的地步,僅僅一聲禮貌的問候:“您好。”

方妮婭過去拉她老公:“你進來呀!站門口幹什麼呀?”

季曉鷗還沒有說什麼,有人先冷冷地開瞭口:“請你們換鞋再進來好嗎?”

季曉鷗一扭頭,見湛羽拎著拖把站她身後,望著滿地的濕腳印,一臉慍怒,嘴抿成瞭一條直線。她趕緊圓場:“沒事沒事,擦擦就好瞭。妮婭姐,你們先坐。”

方妮婭卻怔怔盯著湛羽,問:“他是……?”

季曉鷗說:“我弟弟。”

湛羽卻搶著答:“鐘點工。”一字字咬得特別清楚。

方妮婭一撇嘴:“喲,鐘點工也這麼厲害?”

湛羽瞪著她:“鐘點工也有職業尊嚴!”

方妮婭忽然拿手指掩住嘴,撲哧笑瞭:“哎喲,這麼漂亮這麼有個性的鐘點工,季曉鷗,你從哪個傢政公司挖來的,也給姐介紹一個吧。喂——小夥子,你們有沒有買一送一的服務呀?”

眼見湛羽的臉徹底黑瞭下來,季曉鷗趕緊從他手裡搶過拖把,推著他說:“去幫我把廚房熱水器打開,快點兒,一會兒要用。”

湛羽扔下拖把,扭臉走瞭。季曉鷗則賠笑著對方妮婭夫婦說:“我弟弟不懂事兒,你們千萬別介意啊!”

方妮婭噘起嘴抱怨,“你這個弟弟怎麼有點兒二百五啊?一個玩笑都開不起!”

季曉鷗說:“小孩兒,你甭跟他一般見識。”

方妮婭又去晃著丈夫的手臂,“你瞅曉鷗的弟弟眼熟不眼熟?我怎麼覺得這麼熟呢?他是不是像一個演員,叫喬……喬什麼來著?哎,我怎麼突然記不起來瞭?叫什麼呢?”

她的丈夫卻眼望著前方,神情凝滯,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老公?老公?”

方尼婭的丈夫沉默著,從她手心裡抽出自己的手臂,推開店門走出去。

“哎哎,陳建國,你給我站住!”方妮婭追到店外,叉著腰攔住他的去路:“你發什麼神經啊?什麼時候來接我?”

他站住瞭,抬起頭,又變成溫柔體貼的模范丈夫,“六點,我準時到。”

方妮婭指指自己的臉頰。他抬起眼睛,似乎是觀察瞭一下四周,蜻蜓點水般在她腮幫上吻瞭一下。

季曉鷗抿起嘴笑笑,背轉身回避。

直到躺在美容床上,臉上糊著面膜,方妮婭還在為丈夫的態度耿耿於懷:“好好的突然就犯神經病,你說我剛才做錯什麼瞭,他那麼對我?”

“知足吧姐姐!”季曉鷗一邊為她做手膜一邊安慰,“你知道市面上如今都是些什麼貨色?你老公那樣的男人,事業成功,又體貼專情,一切以老婆為重,北京城掘地三尺也難湊齊一個巴掌,你運氣多好啊!”

“我運氣好?”方妮婭睜開眼睛,打量季曉鷗一會兒,忽然笑瞭,笑容裡卻帶著幾分勉強和苦澀,“妞兒,姐跟你說句心裡話,婚姻這事兒吧,你可千萬別為瞭那雙鞋的牌子委屈瞭腳,哪怕它掛著普拉達或者愛馬仕的牌子,你也別信,一定把腳放進去試試,牌子是給別人看的,舒不舒服隻有自己的腳知道。千萬別人前風光,回傢脫瞭鞋滿腳血泡。”

季曉鷗笑一聲沒接腔,她知道方妮婭一直瞧不上丈夫,總是叫他鳳凰男。方妮婭說過,當年她根本看不起丈夫陳建國,木訥、寡言,一窮二白一小外科醫生,隻知道埋頭工作,一點兒不懂吃喝玩樂。是她父母替她挑中並一力促成的,說他將來必有出息,出嫁時還陪送瞭他們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等陳建國從醫院辭職自己開瞭傢醫療器械進出口公司,方妮婭的父親還幫瞭不少忙,這兩年陳建國才能羽翼漸豐,生意越做越大,他們的傢也從當初那套一百平米的兩居室,搬進瞭獨立的豪華別墅。

眼看著方妮婭的出手越來越大方,但她的脾氣也越來越古怪。以前隻是有點兒輕微的神經質,現在卻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每回她來店裡,幾個美容師都敬而遠之,隻好勞駕季曉鷗親自出馬。

季曉鷗屢屢自嘲,自己不僅是美容師,還常常兼任心理醫生的角色。不僅方妮婭,其他客人似乎也願意把她當作傾訴的對象,傾訴內容包括婆媳矛盾、夫妻關系、戀愛心得,甚至還有辦公室曖昧和婚外出軌。或許她們覺得季曉鷗離自己的生活圈子很遠,說給她聽無害無傷。但是聽多瞭糾結的故事,季曉鷗覺得自己都快有心理障礙瞭,恨不能在店裡顯眼處掛一牌子,上面寫上“陪聊100美金每小時”,以杜絕這種情緒垃圾的傾瀉。

在輕柔手勢的催眠下,方妮婭終於累瞭,雙眼微閉呼吸漸沉,好像睡著瞭。季曉鷗怕她著涼,剛想給她加床毯子,冷不防方妮婭忽然坐起來說:“我想起來瞭,難怪你弟弟看著眼熟,我見過他。”

“是嗎?”季曉鷗扶她肩膀讓她躺下,“見過就見過,你也用不著一驚一乍的呀!”

方妮婭仰起臉,似在苦苦思索,接著搖搖頭:“不對,怎麼可能呢?季曉鷗,你弟弟到底做什麼的?”

“學生。他還能做什麼?”

“那就是我記錯瞭?”方妮婭顯得極其困惑,“你還記得今年情人節,咱倆在酒店電梯裡遇到你那個開路虎的胡軍,他對面不是還有一人嗎?”

“嗯,怎麼啦?”

“那人跟你弟弟長得真像。”說到這裡,方妮婭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極不妥當,趕緊找補,“我是說,都挺漂亮的。”

“我沒看見。”季曉鷗皺起眉頭,頗有點兒不高興,“不過,有你這麼做比較的嗎?那什麼人,跟湛羽能比嗎?”

方妮婭賠笑:“得,姐說錯瞭,對不起對不起。不過那麼漂亮的孩子,真的讓人過目難忘。”

季曉鷗更不高興瞭:“甭找補瞭,越描越黑。”

“是是是。”方妮婭不敢再說話,閉上眼睛裝睡,沒一會兒也就真的睡著瞭。

季曉鷗這才喘口氣,給她蓋上毯子,揉著酸痛的手腕起來尋找湛羽。

店後挨著廚房有間小北屋,以日式的推拉門和前邊店面隔離開,平時就是個倉庫,季曉鷗又置瞭一張床、一張小書桌和一臺電腦,防著天氣不好或者關店太晚無法回傢的時候暫住一宿。

她找到湛羽時,湛羽正趴在電腦桌前,腦袋枕著手臂,似乎睡著瞭。

被季曉鷗的腳步聲驚動,他霍地坐直身體,觸目一張煞白的臉,嚇壞瞭季曉鷗:“你怎麼啦湛羽?”

湛羽臉色雪白,眼圈卻圍著一抹粉紅,眼睛睜得很大,但目光散亂,隻有眼神深處一點微亮,像寒潭中的兩塊碎冰,又冷又硬地放著光。

季曉鷗伸手摸他的額頭,溫度不高,卻摸到一手冷汗。

“你不舒服?”她著急地問。

湛羽似乎打瞭個寒戰,推開她的手想站起來,試瞭一下沒有成功,又軟綿綿地趴回去,聲音微弱:“有點兒惡心。”

“你又吃壞肚子瞭?你中午都吃什麼瞭?”

湛羽搖頭:“沒吃。”

“那你早上吃什麼瞭?”

湛羽還是搖頭:“沒吃。”

季曉鷗瞪著他:“你從早上到現在一點兒東西都沒吃?”

“昨兒晚上也沒吃。”

“什麼?”季曉鷗立刻就怒瞭,“你幹什麼去瞭?幹什麼也不能不吃飯哪!是不是網吧玩遊戲玩上癮瞭?你說話呀!”

湛羽不出聲,憋瞭半天終於吐出兩個字:“加班。”

季曉鷗的怒氣一下減去幾分,可因為心疼還是生氣:“我說湛羽,什麼工作值得你這麼拼命?你想當勞模也得先掂量掂量你那點兒小身子骨兒呀!”

湛羽仰起臉看著她,無力地笑笑:“我回學校就吃。”

季曉鷗沒理他,轉身去瞭廚房,過一會兒端一碗臥瞭兩個雞蛋的方便面出來,放在湛羽面前。店裡還有客人,她不能多說,隻把筷子遞到湛羽手裡叮囑:“今兒什麼都別幹瞭,吃完你去床上睡會兒再回學校。”

等季曉鷗送走方妮婭再次進來時,湛羽已經悄悄從後門走瞭,面條一筷子未動。她的運動服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邊。上面放著一張紙條,寫著:“姐,我先回學校瞭,下次來如果天晴幫你擦燈箱。”

這孩子居然又換回他自己濕透的上衣。想象他在濕冷的雨霧中凍得哆哆嗦嗦的樣子,季曉鷗覺得窗外的雨聲,每一下都似直接敲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一下地疼。她由衷地有種責任感,感覺自己有責任為這個傢庭這個孩子做點兒什麼瞭。

那天她在博客中寫道:

有時候我很想問上帝,對這個世界上的貧窮、饑餓、疾病和不公,你怎麼能袖手旁觀、毫不作為呢?但我又怕上帝也許會問我同樣的問題。我肯定沒有拯救世界的能力,但我至少可以伸出手去挽救我能夠觸及的部分。

晚上回傢,季曉鷗就問父親,股骨進口關節的替換手術大概需要多少錢。季兆林說手術費至少需要準備五萬。患者手術以後,如狀態不好可能需要更換進口藥物,另外術後患者需要長期臥床恢復,需要護工或保姆二十四小時照顧,這部分費用也要考慮。

於是季曉鷗將李美琴的病情和現狀整理一下,寫瞭個帖子貼在一個人流量挺大的著名BBS上,詢問這種狀況是否有渠道可以申請醫療救助。

很快就有人回帖,除瞭對重見SARS幾個字表示震驚之外,大部分都勸她別白費勁,有人拿身邊的例子現身說法,說就算申請被批準瞭,像紅十字會之類的慈善救助也是杯水車薪,一次性給你八百或一千的困難補助,能解決什麼問題啊?

季曉鷗不死心,再接著回帖詢問是否可以申請其他的民間慈善基金。這回有人質疑瞭,說北京市政府對非因公感染的非典後遺癥患者也有免費醫療的政策,為什麼不去指定醫院登記?又說季曉鷗這帖子有騙錢的嫌疑。

看到這條回帖,季曉鷗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顧不得和那人理論,關上網頁就去打電話。

因為怕趙亞敏囉唆,她沒敢找父母,而是找到父親帶的住院醫生小高大夫幫忙。恩師的女兒求助,小高大夫不敢怠慢,連忙找在定點醫院工作的同學打探消息,半個多小時後就回瞭電話。

然而小高大夫帶來的信息卻讓季曉鷗極度失望。

原來非因公感染的後遺癥患者,要得到免費醫療是有標準的,癥狀必須嚴重到一定程度才能達標。患者登記以後,需由專傢不定期進行評估,判斷是否達到免費醫療的標準。而那條線是相當苛刻的,北京市至今也不過一百多非因公感染的患者接受免費醫療。總而言之,以李美琴目前的狀況,可以先登記,通過評估的希望不是沒有,但幾率相當小,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行評估。

季曉鷗放下電話,滿面沮喪,坐在沙發上半天沒有出聲。方才那點兒興奮湧起的燥熱,瞬間冷下去,她一籌莫展,這件心事隻能暫時擱下,以後另想辦法。

一星期後湛羽再來“似水流年”,臉上的外傷已經恢復,和季曉鷗有說有笑,看不出任何情緒上的異常。他果然兌現諾言,從隔壁五金店借來一架梯子,將梯頭往門上一靠,拎塊抹佈便爬上去。

燈箱上“似水流年”四個大字,從開店之初就再沒有仔細擦洗過,此刻塵滿面鬢滿霜。燈箱掛在離地四五米的高度,鋁合金梯子極其單薄,勉強支撐著湛羽的體重,在風中搖搖晃晃,讓人不由得為他捏把汗。幫他扶梯子的小妹一聲驚叫,嚇得季曉鷗臉都白瞭,急忙跟客人說聲抱歉,張著兩隻沾滿按摩膏的手跑出去。

“湛羽,你小心!”她仰起頭叫。

“沒事兒!”他低下頭沖她笑。

暮春的陽光直射下來,他的身後是雨後湛藍的天空和上午十點的陽光。他的笑容和牙齒一樣晃眼,仿佛平靜的湖面湧起瞭波瀾,晃得讓季曉鷗感覺到微弱的眩暈。

湛羽最終沒有完成任務,擦到一半,不小心被暗處一塊凸起的鐵皮劃破瞭手指,季曉鷗說什麼也不許他再幹瞭,強迫他從梯子上爬下來。

用創可貼包好傷口,湛羽想回學校。季曉鷗讓他別走等她忙完這陣還有事找他。沒想到季曉鷗這一忙,一直忙到午飯時間才能抽出空來。後面的房間裡,湛羽正用她的電腦跟人在QQ上聊天,見她進來,趕緊關瞭QQ站起來,神色頗有些不安。似乎害怕季曉鷗責備他,沒經允許就使用她的電腦。

季曉鷗倒是毫不介意,從書桌下取出兩個手提紙袋,放在他面前。

“你今天應該回傢去吧?順路帶給你媽。”

一隻紙袋裡全是一包一包的中藥,湛羽扭頭望向季曉鷗,臉上寫著一個明白的問號。

“大概一個月的量,改善股骨壞死的。”季曉鷗解釋,“我媽給介紹的老中醫,你媽不方便出門,我就去開瞭點兒藥,先吃著試試,看看有用沒用。另外告訴你媽一聲,安心調養,把身體調理好瞭才能做手術。至於關節手術的費用,一定會有辦法的,千萬不能著急。”

湛羽嗯一聲,又去看另一隻紙袋。

另一隻紙袋裡,是一件灰綠色的防雨風衣和兩套嶄新的衣服:格子襯衣,羊毛背心,棉佈休閑褲,都是最保險最正常的學生裝扮。

季曉鷗說:“咱們學校的老師太保守瞭,所以沒敢給你買太時尚的,就怕哪位瞧你不順眼,直接讓你掛科。”

湛羽沉默瞭。他把目光慢慢從季曉鷗臉上挪開,去看自己的手,然後開始揉搓受傷指頭上創可貼的邊緣。過瞭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地說:“謝謝!”

“不喜歡這些衣服?”

“不是。”他說,“我在心算,這回還要再給姐打多少小時的工。”

季曉鷗樂起來,連聲音都是笑的:“嗯,我要是買你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給個打包的優惠價嗎?”

沒有一點兒征兆,湛羽忽然臉紅。一點紅暈從顴骨泛起,越擴越大,一直到達耳根,最後把耳廓都燒得通紅。

季曉鷗怔住,不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話竟有如此威懾力。想一想,對著一個年紀比自己小六七歲的男孩兒,這種近似輕薄的言辭,的確造次瞭,頗有吃人豆腐的嫌疑。

她仰起臉,因為尷尬,也感覺臉皮熱辣辣地似在發燒。

湛羽當然沒有再為這兩套衣服給季曉鷗打工。第九次打工完畢,象征性地還完上次所欠的醫療費,季曉鷗便宣佈已經兩清,雙方不再是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系。

湛羽反問她:“那我們是什麼關系?”

季曉鷗認真地回答:“你是我弟,我是你姐。”

湛羽的眼神暗瞭暗,低聲咕噥一句:“我才不做你弟弟呢。”

聲音太小,季曉鷗沒聽明白,自去忙別的事瞭。湛羽的目光追著她的身影,安靜地看瞭好半天,然後他不聲不響地離開,沒有向季曉鷗告辭。

這邊湛羽前腳剛走,後腳就有電話找季曉鷗,原來是她爸爸季兆林。

季兆林說傢裡新買臺液晶電視,原來那臺舊康佳,問季曉鷗是否有地方處理,否則就賣給收舊電器的瞭。

想起湛羽傢那臺二十多年前的舊電視,季曉鷗趕緊說:“給我留著,給我留著。”

季兆林說,要就趕緊拉走,不然晚上新電視進門沒地方放。

季曉鷗滿口答應,放下電話她卻咬著手指頭犯瞭難。她怎麼把電視機弄到湛羽傢去呢?打輛出租車吧,出租車司機不一定愛拉這活兒,找搬傢公司吧,一臺電視機,又犯不著,求朋友吧,這會兒大部分人都在上班,而且一般的傢用轎車,後備廂裡能否塞下電視機的箱子還不一定。

翻開手機的名片夾,她一個一個看過去,終於看到一個人,一個車裡足夠放臺電視機,而且不用上班的人。

嚴謹。

算起來嚴謹已經很久沒有找過她瞭。季曉鷗認為他終於厭倦瞭這場註定沒有結果的遊戲,所以撤退瞭。但是兩人畢竟算得上熟人瞭,找他幫個忙應該還是可以的。

嚴謹這段時間過得很快樂,快樂得幾乎把季曉鷗忘掉。因為分別將近一年的發小兒程睿敏回北京瞭,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他的未婚妻,譚斌。

程、譚兩人回國第一件事,就是去民政局領瞭結婚證,沒辦任何儀式便瞭結終身大事。接下去程睿敏籌備註冊自己的新公司,而譚斌在國內申請到一個新職位,婚假結束忙著走馬上任,傢裡便經常剩下程睿敏一個人。如此一來,嚴謹的吃飯問題有瞭著落。前些年夜夜笙歌,山珍海味胡吃海塞,整個兒吃傷瞭,導致他對外面的飲食逐漸起瞭厭惡之心,對傢常便飯反而情有獨鐘。嚴謹媽當然希望他經常回傢吃飯,可是每次回去,嚴謹都要被迫接受一堆相親的要求,相比之下,他寧可賴在兄弟傢裡蹭飯。

程睿敏在國外待瞭一年,從前不食人間煙火的精英氣質消失殆盡,居然練就一手不錯的廚藝,幾個拿手的傢常菜,土豆燒牛肉、蔥薑炒蟹之類的,連嚴謹這種對食物百般挑剔的人,都吃得贊不絕口。照他的說法,程睿敏之前多少年一直都在雲裡飄著,如今總算接瞭地氣,多少有點兒活人氣兒瞭。

不過飽餐之餘,他也對自己兄弟的未來表示焦慮:“小幺,你就這麼甘心做傢庭婦男瞭?你們傢譚斌可不是省油的燈,你就不怕她甩瞭你?”

“真有這樣的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隨她去吧。”程睿敏說得輕描淡寫。

嚴謹頓時起瞭疑心:“你們的關系,已經有問題瞭吧?”

“沒有。”

嚴謹才不相信:“咱倆認識二十年瞭,你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你們要是沒毛病,我嚴字兒倒過來寫。”

程睿敏被逼得沒辦法,隻得再透露一點兒:“譚斌說,感情上我索取過多,讓她心理負擔太重。我則覺得她為人處世為自己考慮得太多,為別人考慮太少,兩個人都有問題,都在調整。”

“什麼什麼?”嚴謹大驚,迅速抓住瞭主要信息,“譚斌什麼意思?嫌你累贅是不是?”

程睿敏笑笑:“我們夫妻倆的事,你一未婚人士就不要摻和瞭,你不懂。”

“嘿——”

“真的,先把你自己的問題解決瞭,再管別人的閑事兒吧!至少讓媽少為你操點兒心。”

類似話題總會戳到嚴謹的心窩子上,提起來他就有無數感慨:“我也想啊,兄弟。恨不能明天就帶媳婦兒和一大胖小子給咱媽看。可這事兒吧,真不賴我。主要是現在的姑娘太現實瞭!那小算盤,一個個打得叭叭響,算計得讓人害怕。”

“好姑娘總是有的。”

“可我碰不著啊。”

“你自己不想碰罷瞭。”

嚴謹皺眉,然後若有所悟地點頭:“你說得對。每次想往深裡發展發展關系,我都會想起老二,我想要是有天我也落到那種地步,究竟有沒有人能不離不棄跟著我?”

程睿敏沉默,然後輕輕嘆口氣:“要求太高瞭。嚴謹,你這樣的要求,簡直是在挑戰人性的底線。”

“什麼人性不人性的我不清楚,我就清楚一條,能做我老婆的,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得跟我一條心。做不到,那就算瞭。需要錢,我給,隻要讓我高興。再多的,對不起,沒瞭!”

程睿敏搖頭,“這麼多年你一直這樣,遇到喜歡的女孩隻會用錢砸。你也不反思一下,想想為什麼你的錢砸出去瞭,人還是留不下?”

嚴謹打瞭個大哈欠:“用錢砸都留不下,還能用什麼?難道用你們知識分子說的那什麼愛情嗎?甭逗樂瞭!”

“你這種人,就是不撞南墻不回頭……”

這話嚴謹特別不愛聽,他哈哈樂瞭:“程小幺,我怎麼覺得你說話越來越像你媳婦瞭?譚斌調教得你越來越出息瞭!”

程睿敏如此厚道的人都被激出脾氣,站起身扔下他進瞭書房。

嚴謹笑著追到書房門口:“不抽煙,不喝酒,再不好色,你說你這一輩子活得什麼勁?”

程睿敏將書房門砰一聲關上瞭。

嚴謹提起拳頭砸門:“程睿敏,我提醒你件事,閣下的駕照正在年檢,待會兒可甭蹭我的車。”

程睿敏在裡面不緊不慢地回他:“我也提醒你,幸好世界上還有樣東西,它叫出租車。”

季曉鷗的電話打過來時,嚴謹正開車載著程睿敏堵在東四環上。接完電話他對程睿敏說:“兄弟,對不住,哥得重色輕友一回,先辦完美女的事,再送你回去,反正你老婆天天加班,不回傢吃飯。”

程睿敏回答:“你重色輕友也不是一回兩回,勞駕就別拿譚斌做借口瞭。”

雖然嚴謹去過季曉鷗傢,輕車熟路,但因為堵車也花瞭將近一個小時。

一進小區,他就看到季曉鷗站在路邊最明顯的位置。暮春的太陽雖不炎熱,可太陽地裡站上個把小時,也會被曬得頭暈眼花。季曉鷗白白凈凈一張臉,此刻像蒸熟的螃蟹一樣紅彤彤冒著細汗,令她的姿色大打折扣。

嚴謹剎車,嘴裡嘀咕:“這丫頭是不是缺心眼兒呀?怎麼不找個涼快地兒待著?”他有點兒不高興,本來是想在兄弟面前炫耀一下,但現在顯然無法達到目的瞭。

程睿敏帶笑瞅他一眼,沒有說話。

嚴謹連蹦帶跳地躥下車,一個勁兒道歉:“堵得厲害,對不起啊,東西呢?”

季曉鷗瞧著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有氣無力地踢瞭一腳身邊的大紙箱。

其實堵瞭一路也曬瞭一路,嚴謹的情況不比她好多少。腦門鼻尖都是汗,一件范思哲的白底棉佈襯衣,袖子一直挽到胳膊肘,下擺一半掖在牛仔褲裡一半落在外面,前襟背後一道一道全是褶子,兩千多的衣服被他穿成瞭一塊揉得稀皺的抹佈。這要換瞭其他人,肯定一副邋遢落拓樣,可嚴謹一向自我感覺甚好,再狼狽的外表也不會影響他英雄救美時的倜儻風姿。

“交給我瞭,你先上車。”他氣宇軒昂地吩咐。

季曉鷗沒動地方,神色有點兒焦慮,“真是不好意思,我想再求你件事兒行嗎?”

她的聲音比平時柔軟,嚴謹十分受用,豪邁地一揮手,“說!”

“上回你送我去的那個地方,百子灣那棟樓,還記得嗎?”

“就那個要拆遷的,垃圾場一樣的地方?”

“對。”

嚴謹想瞭想:“還行,應該能摸過去。”

“店裡有點兒急事,我得回去,沒法兒跟你過去。這個電視,麻煩你幫我送到那棟樓下好嗎?我弟弟會在那兒接著。”

嚴謹這才知道季曉鷗腳邊紙箱裡裝的,是臺電視機。估量一下尺寸和重量,他出手瞭,像拎一個沒有分量的紙包一樣,輕輕巧巧撂在後備廂裡。

然後他拉開後車門,“上車,我先送你回店裡。”

季曉鷗晃眼間見前座還坐著一人,隔著遮陽膜看不真切。她退後一步:“不瞭,你有朋友在,不能再麻煩你。”

“順路唄,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嚴謹想摟季曉鷗的肩膀,被季曉鷗閃身躲過瞭。

“不用瞭,謝謝你!”她堅持。

嚴謹無可奈何,“真不給我這個面子?”

“抱歉,回頭我好好謝你。”

“好吧。”嚴謹見好就收,並不糾纏,隻是覺得一腔春水付之東流怪遺憾的,“那邊接頭的是誰?”

“我弟弟。”

“他叫什麼?”

“湛羽。湛江的湛,羽毛的羽。”

嚴謹點頭:“接頭暗號呢?”

“我把你車的型號和車牌號都告訴他瞭,他會在路邊等你。”

嚴謹做瞭個OK的手勢,鎖瞭後備廂上車。就在他轉身上車的工夫,靠近季曉鷗這一側的車窗緩緩降下來。

那是個清秀的男人,黑框眼鏡,雪白的立領襯衣幹凈時尚,年紀似乎比嚴謹年輕幾歲,卻比嚴謹穩重成熟得多。他在打量季曉鷗,眼神含蓄而禮貌,並不讓人感覺冒犯。這種溫文儒雅的氣質,在季曉鷗的生活圈裡極其少見,她忍不住多看瞭幾眼。見季曉鷗看他,那男人朝季曉鷗笑瞭一笑,他有一副柔和的五官,因而那微笑的邊緣便如同初夏的晚風,柔軟而模糊,被季曉鷗點滴不漏地完全接收。

車走遠瞭,季曉鷗還站在原地發呆。方才透過後車窗,能清楚地看到車內兩人的舉動。嚴謹拍他的肩膀,胡嚕他的頭發,甚至掐著他的下巴說瞭幾句話,兩人的關系瞧上去好得不同尋常。

這一幕卻讓季曉鷗感覺十分憤慨:都說這年頭條件稍微好點兒的男人,要麼早就有瞭女朋友,要麼早就有瞭男朋友,現實證明此言不虛。比如剛才那位,雖然戴副眼鏡,但絲毫不影響賣相,從姿色到氣質都出類拔萃。還有嚴謹,盡管總是一股流氓腔,可是單論外表,無論如何也算得上高大英俊。這樣條件出眾的兩個男人,卻偏偏都好男風這一口兒,相比京城超過五十萬的大齡未婚女群落,簡直是驚人的資源浪費。

季曉鷗在觀察程睿敏,程睿敏也在後視鏡裡觀察她。直到季曉鷗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程睿敏才收回目光。

他問嚴謹:“這是你的新女朋友?”

“還不算。”

“什麼意思?”

“沒上手。”嚴謹答得坦率。

程睿敏做恍然狀:“難怪你任勞任怨。”

“那是。”嚴謹一點兒不覺得丟人,反而沾沾自得,“對我媽都沒這麼孝順過。”

程睿敏迅速轉開臉,他真不好意思當著嚴謹的面大笑。

甭看嚴謹平日吊兒郎當,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瞭解他的人都知道,那全是假象,實際上他的觀察力如同攝像機,記憶力堪比復印機,方向感則可以媲美衛星定位儀。幾乎一絲不差,他精確地沿著與季曉鷗上一次的行進路線,準確地停在那棟孤零零的舊樓下。

路邊有人跑過來,輕輕敲瞭敲車窗玻璃。

嚴謹笑嘻嘻地推開車門,和那人打瞭個照面,一張白皙秀氣的臉蛋驀然躍入視線,他像被雷劈瞭一樣定住,笑容凝固在臉上。

對方顯然對眼前的情景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呆住瞭。屏息片刻,他囁嚅開口:“謹哥,怎麼是你?”

“怎麼又是你?你叫湛羽?你不是叫KK嗎?”嚴謹盯著他,驚異中夾雜著不屑,“怎麼走哪兒老子都能看見你?你他媽的怎麼就陰魂不散呢?”

湛羽不敢看他,迅速垂下眼簾,睫毛尖顫巍巍的,似乎充滿瞭不安。

“季曉鷗是你姐姐?”

“嗯。”

“親姐姐?”

“不是。”

“表姐?”

湛羽猶豫一會兒,搖搖頭:“也不是。”

嚴謹毫無預兆地拉下臉,仿佛誰欠瞭他幾萬塊錢,一言不發走到車後,將後備廂裡的紙箱拖出來,砰一聲扔在湛羽面前。

湛羽嚇一跳,下意識後退瞭幾步,立定瞭再挑起眼睛,他臉上膽怯的神色忽然消失瞭,又變回那天在“三分之一”大罵“×你大爺”的那個KK。但他沒像上回一樣破口大罵,而是用他烏黑的眼珠惡狠狠地瞪著嚴謹。

嚴謹煩躁:“瞪什麼瞪,想我揍你?”

湛羽狠狠回他一個白眼,抱起紙箱往樓裡走。紙箱的尺寸和重量,襯得他的身形特別單薄,搖搖晃晃沒走幾步,便重重放下,換個角度再度抱起,走不瞭幾步又放下。

嚴謹吊著臉,冷眼瞅瞭一會兒,實在看不下去,回頭跟程睿敏說:“你先找個地方停車,等我一會兒。”

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推開湛羽,抓起紙箱扛在肩上,沒好氣地說:“小白臉兒就是不成事,前面帶路。”

和季曉鷗頭次上門一樣,嚴謹也被這個傢庭一貧如洗的窘況給震驚瞭。他扛著箱子立在狹窄的過廳裡,強烈感覺到自身存在的突兀。那些年代久遠的傢具和電器,讓他恍然回到瞭八十年代。可就算三十年前,無論嚴謹的父母如何堅定不移地繼承艱苦樸素的革命傳統,傢裡總是四白落地,幹凈敞亮。眼前的一切,已經超出瞭嚴謹的生活經驗。

他回頭看看湛羽。湛羽站在門邊,眼睛轉向別處,臉上的表情一片木然。李美琴被驚動,拄著雙拐從臥室挪出來,混濁的視線轉向這個貿然闖入的陌生人,完全是戒備的神氣——嚴謹的衣著、嚴謹的氣質、嚴謹的姿態,那種因環境優越而滋生出的自得和舒展,都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嚴謹放下紙箱,在客廳裡走瞭幾步,就算他刻意收斂自己的身體語言,但在湛羽眼裡,依然帶著高高在上的味道。

湛羽挑起眼睛斜看著他,語氣充滿挑釁:“瞧好瞭嗎您?瞧好瞭就請走人吧。我傢地小門窄,容不下您這貴人。”

嚴謹不計較他的無禮,站在廚房門口朝裡面張望一下,沖著大門的方向朝湛羽翹翹下巴,然後踏著操練一般的步伐率先走出門去。

湛羽猶豫片刻,最終默契地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下樓,一直來到樓前的空地才停下腳步。

嚴謹想說話,卻覺得那些輕飄飄的字眼,在喉嚨口都變得異常艱澀。他從褲兜裡摸出煙,又摸出一個打火機。打火機大概沒氣瞭,任他啪嗒啪嗒按瞭好幾下,卻沒有火苗冒出來。

湛羽盯著那隻簡陋的一次性打火機,似乎想說什麼,想瞭想又閉上嘴巴。

嚴謹努力半天也沒有把那根煙點著,隻好把煙放在手心裡揉著。他不打算說話,湛羽也不開口,兩人大眼瞪小眼面對面站著,周圍不時有鄰居進進出出,掃向他們的目光,都充滿好奇和疑惑。嚴謹隻當沒看見。

沉默很久他終於開口:“上回在‘三分之一’,你想求我的,什麼事?”

湛羽嘴角慢慢翹起,分明噙著一點兒笑,但眼神卻很冷,他說:“我求過你嗎?我什麼時候求過你?你做夢呢吧你?”

嚴謹皺起眉頭,湛羽的表現讓他困惑,而且被拒絕之後的難堪,也讓他有些惱火。

以嚴謹的敏感,上次湛羽一開口,他就猜到湛羽遭遇瞭什麼困境。在一些大型的夜總會和酒吧,色情業有嚴格的秩序,無論“少爺”還是“小姐”,跟客人出臺隻能通過中間人牽線,基本不能私自挑選客人。有想反抗的,那些拉皮條的人自有辦法讓他們馴服,除非做到頭牌或者豁出去什麼都不在乎瞭才有相對自由的可能。馮衛星下面的劉偉那批人就是以此為生。

嚴謹平日行事再荒唐離譜,卻一直堅守著一條碰不得的底線——不涉黃,不涉毒。前者妨人妻女,後者害人一生。不管利潤多麼誘人,他也不會涉足跟黃毒兩字沾邊的行業,更不想因為一個不相幹的人而卷進去。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也有自己的遊戲規則,他為任何人破瞭規矩都得為此付出代價。這是上一次湛羽在“三分之一”下跪求救時他狠心拒絕的原因。但剛才在湛羽傢看到的一切都讓他心軟。斟酌完利害關系,他鐵下心打算幫湛羽一個忙,可湛羽現在的樣子,仿佛並不想承他這份情。

和以前相比,KK好像變瞭,身上有些東西明顯不一樣瞭。他那張清秀單純的臉,看起來隨時可以撕破,變得固執而冷酷。這種感覺很熟悉,嚴謹仿佛在哪裡見過,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隻是他心裡剛活泛起來的那點兒柔軟,又漸漸恢復瞭原來的堅硬。

路邊有隻臟得辨不出底色的垃圾筒,嚴謹伸指一彈,將那支飽經蹂躪的煙卷準確地投入筒中。然後他點點頭,冷冷地說:“好吧,跟你姐說一聲,東西送到瞭,我任務完成瞭。”

不等湛羽說話,他撂下湛羽轉身走瞭。

程睿敏得知湛羽就是KK時,也大吃一驚:“就剛才那男孩?看著就是一學生,不可能吧?”

嚴謹從鼻子裡噴出一股冷氣:“你才見識過多少專業的‘雞’跟‘鴨子’?”

“那孩子真的不一樣,他身上沒有那種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的神氣,要是因為傢庭原因走到這一步,其實挺可憐的。”

“算瞭吧!”嚴謹語氣愈加輕蔑,“窮人傢的孩子太多瞭,不見得人人都得出去賣才能活下去吧?你上大學那會兒,不願花你爸的錢,還不是兼職兼得差點兒吐血?你怎麼不出去賣肉啊?”

程睿敏笑著搖頭,主動偃旗息鼓,不想為一個陌生人和他發生爭辯。

晚飯時嚴謹破例吃得很少,因為他把整件事從頭到尾細細回想瞭一番,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正是這個可能性讓他食不下咽。

吃完飯他離開程傢開車往自己傢去,一路上還在琢磨那個可能性。

嚴謹想起他和季曉鷗頭次見面,是在酒店裡,而且是清晨,當時季曉鷗和女伴都穿得十分性感。再想起湛羽說,他和季曉鷗一點兒血緣關系都沒有。但兩人卻以姐弟相稱,能真的是姐姐弟弟這麼幹凈嗎?

這麼一想,嚴謹覺得後腦勺上的頭發一根一根都豎瞭起來。他喜歡季曉鷗不假,但他的喜歡僅僅是喜歡,不涉其他。他追求女孩子,通常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不管對方是誰,隻要讓他感覺輕松愉快就好。按照這個標準,如今季曉鷗就不太符合條件瞭。

一個女人,獨自開傢美容院,通常二奶、小蜜最容易選擇的職業,又有一個投身“特殊行業”的弟弟——想起季曉鷗,嚴謹就不忍心用到“鴨子”這個詞定義湛羽,畢竟是她的弟弟,不得不另尋比較文雅的說法代替。但得承認,她的背景確實曖昧,曖昧得不適合做女朋友。

可是就此撤退,之前的努力就全變成沉沒成本,血本無歸,他連季曉鷗的小手還沒摸到呢,他不甘心。

嚴謹把車停在路邊,打電話到季曉鷗店裡——這個電話比季曉鷗的手機可靠。忙的時候她常常顧不上接手機,可固定電話一定會有人接的。然而這一次,對方的彩鈴響瞭又響,卻一直沒有人接電話。

就在嚴謹準備放棄時,季曉鷗的聲音忽然從他的手機裡傳出來,十分不耐煩:“一遍又一遍,煩不煩啊,有病啊你?喂?”

嚴謹咳嗽一聲:“是我!晚上關瞭店以後出來吧。”

“告訴你多少遍瞭,沒時間!”季曉鷗語氣生硬,“我說你知不知道‘無聊’倆字怎麼寫啊?”

咔嗒,電話掛斷瞭。

嚴謹握著電話愣在那裡,半天才醒過味兒來,氣急敗壞地將手機一扔:“過河拆橋,才用完老子就這嘴臉,不知道自個兒是誰瞭!”

在他的泡妞史中,他還沒遭遇過如此赤裸裸的利用呢。正常情況下嚴謹是不會和女人計較的。他和韋小寶屬於一個教派,打不過就跑,追不上就撤。他從不死纏爛打,也不會一棵樹上吊死,但是這一次,他被氣得啼笑皆非,他打算給季曉鷗點兒教訓。

不過嚴謹顯然忘瞭,這已經是他第二次發誓給季曉鷗教訓瞭。

嚴謹不知道,季曉鷗掛他的電話,卻是個十足的誤會。接電話時她正處在一種憤怒的不正常狀態中,壓根兒沒聽出他的聲音。

因為季曉鷗的美容店被人踢場子瞭。

就在她離店回傢,帶著電視機在路邊等嚴謹的工夫,她的店門上被人潑瞭整整一桶紅漆。所以她才托瞭嚴謹獨自去送電視機,而她火速返回瞭店裡。

盡管她已從電話裡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早有思想準備,但一見到現場,腦子裡還是嗡一聲響,差點兒摔倒。

幾道血紅血紅的油漆沿著玻璃門淋漓而下,飽和度極高的紅色,頗似兇殺現場,強烈刺激著人們的眼睛和心臟。

由於事情發生的時候正趕上午餐時間,店裡沒有顧客,幾個美容師都躲在後面的廚房吃飯,沒有人看到始作俑者。

110的警察來過瞭,可是沒有目擊者,他們也沒有辦法,做完筆錄好言安慰幾句便離開瞭。

季曉鷗忍著憤怒在門外巡視幾遍,一邊估算損失,一邊考慮如何將店門復原。負責美容店日常事務的店長,一個名叫小月的美容師,跟在她身邊嘰嘰咕咕地問:“老板,會不會是對門那傢新開的店搗亂哪?”

一句話提醒瞭季曉鷗,她回過頭,凝視著馬路對面那傢掛著“開業大酬賓”的橫幅、連外墻都漆成粉紅色的美容院,越想越覺得小月的猜測有道理,怒火順著脊梁骨漸漸沖上她的天靈蓋。

這傢名叫“雪芙”的美容院,於兩個月前開業。不僅店面比“似水流年”大將近一半,且財大氣粗,開業之際推出大酬賓,幾個套系的年卡價格低得壓著成本,幾乎處處針對季曉鷗主推的產品系列。一時間“似水流年”的新客跑瞭一半,老顧客因為已經交付瞭年卡或半年卡的預付款,暫時挪動不瞭,可是也人心浮動,有人便和季曉鷗喋喋不休地討價還價,期望她延長年卡的時間或者額外贈送其他產品。

季曉鷗為此頗上瞭幾天火。但生氣歸生氣,她還是不願意與競爭對手硬碰硬正面沖突,真的打價格戰。對方或許不在乎虧損多少,可她在乎。而且附近客源有限,隻關註如何挽留老顧客不是她的初衷,她今年的目標是穩定中尋求增長。必須出奇制勝才行。

在一個美容店主集中的QQ群裡聊瞭兩次,又一個人冥思苦想幾天,再冒充顧客去“雪芙”微服私訪一次,盤查清楚對方的產品、服務和價格,她到底想出瞭辦法。

季曉鷗先去蘇寧買瞭臺電烤箱,然後用短信通知資料庫裡所有的顧客:每周六下午,“似水流年”將提供免費的下午茶和美容講座,以答謝新老顧客。

第一個周六,季曉鷗烤瞭餅幹和小點心,泡好玫瑰普洱和花草茶。那天下午來的人不多,美容講座的題目是“化妝品廣告中的神話、誤導和真相”。季曉鷗的化工專業背景幫瞭大忙,當“超氧化物歧化酶”“類黃酮”“乙酰葡萄糖胺”等一連串生僻的專業名詞從她嘴裡熟練地冒出來時,她的形象頓時高大起來,令顧客肅然起敬。

這次講座,給列席的顧客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換句話說,她們的大腦已經被季曉鷗成功地格式化瞭,讓一個概念在腦子裡深深紮下瞭根,即保養皮膚的重要原則是利用抗氧化物降低自由基對皮膚的傷害,在購買護膚品和保養產品之前,首先要知道所含的成分有哪些,哪些對皮膚有益,至於品牌和價格,都是天邊的浮雲。

第二次講座,題目是“你的確需要加倍保濕嗎”。人比第一次多瞭一倍。這次講座,留給顧客印象最深的,是季曉鷗的一句話,她說:“那些昂貴的精華液,所謂的保濕功能,隻不過因為它含有更多的矽酮,還有比較少的增稠劑,所以比乳液有更細致的觸感。至於效果,更多的是心理作用。”

一般來說,負面消息往往比正面消息更博人眼球。尤其當負面消息對別人不利對自己沒有傷害時,其傳播速度往往迅捷無比。季曉鷗的顧客群體大部分收入不是很高,因此當她們聽到季曉鷗對大牌化妝品大肆揭短時,從中獲得的心理平衡和明顯快感,讓她們對季曉鷗本人和“似水流年”的好感度,就像窗外的氣溫一樣,直線飆升。

到瞭第三個周六,“似水流年”人氣暴漲,不少顧客是帶著朋友一起來的,人數多得幾乎超出瞭季曉鷗的控制。這次她準備的題目是“透視膠原蛋白行業的內幕”。

季曉鷗說,無論賣得多麼昂貴的膠原蛋白,都來源於豬皮魚皮和魚鱗,生產成本不會超過售價的十分之一,不要為華麗的廣告和包裝花冤枉錢。被她拿來做反面教材的,恰好就是“雪芙”美容店主推的膠原蛋白美容產品。

季曉鷗忍瞭一個月,鋪墊瞭兩個周末,為的就是不動聲色地引出這個主題。她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太地道,可是做生意嘛,總要有所為有所不為,其間的是非黑白季曉鷗非常拎得清。

三次講座,效果好得出乎意料,不僅顧客流失率急劇降低,還帶來瞭不少新客戶。眼看對方門庭冷落,季曉鷗年輕氣盛,打贏瞭這一仗難免暗自得意,覺得自己簡直無所不能,但今天這一幕卻讓她完全傻瞭眼。玩心眼兒她還行,對方直接上流氓招數,她就明顯不是對手瞭。

此刻季曉鷗的心情不是壞,而是壞透瞭。她很想沖到對方店裡問個明白,可沒有真憑實據那不是自取其辱嗎?所以她隻能站在自己的店門口,一口口喝著冰水以壓制火氣。

前臺的電話倒和往常一樣,調得低低的像嗚咽一樣的鈴聲,時不時響起,並沒有因為店裡的突發事件而受到任何影響。多數是顧客預約美容,隻有一個電話,小月聽瞭一會兒,便把話筒遞給季曉鷗:“老板。”

季曉鷗接過話筒,就聽到一個南方口音的男人飽含深情地叫瞭一聲:“曉鷗,你還好嗎?”

這個親熱的稱呼讓季曉鷗哆嗦瞭一下,思索片刻想起一個人。她沒好氣地問:“林海鵬?”

對方說:“對的呀對的呀,我是林海鵬,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我……”

話剛說到這裡,季曉鷗“砰”一聲掛瞭電話。

小月正拿著刷子給客人上面膜,被她嚇一跳,手一哆嗦差點兒捅到客人的眼睛裡去。

見驚到客人,季曉鷗趕緊擠出一個笑容道歉:“對不起,打錯電話的……”

話音未落,電話鈴再次響起來,季曉鷗再拿起話筒,隻聽那人說:“曉鷗,你不要這樣嘛,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這個林海鵬,就是季曉鷗三年前分手的前男友。以前季曉鷗還挺欣賞他南方男人體貼細膩的一面,如今回想起來,隻覺得像吞瞭一口黏糊糊的假奶油,甜得讓人起膩。

“我很好,不勞您老惦記。”季曉鷗語氣不善,“說吧,什麼事兒?”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

“對您來說時間就是金錢,沒事兒您會把時間浪費在前女友身上嗎?鬼才相信!是不是尊夫人需要美容?行啊,本店給熟人一律八五折優惠,現金付賬,拒絕刷卡。”

林海鵬在電話裡幹笑瞭一聲:“你看,你還是這脾氣,一點兒都沒改嘛。”

季曉鷗才不耐煩跟他敘舊:“我忙著呢,您有事嗎?有事快說,沒事甭占著我電話。”後面還有一句話,她忍瞭半天沒說出來,她想說:誰他媽有工夫跟你上演《半生緣》?

林海鵬大概被她的語氣給噎著瞭,好久才接口:“季曉鷗,以前的事已經過去瞭,我們難道不能做朋友嗎?”

“謝謝,我從來不缺朋友!”季曉鷗再次扔下話筒。

可她還沒來得及轉身,電話鈴又響起來。季曉鷗不想接,可電話鈴聲十分頑強,響瞭足足一分多鐘,季曉鷗頂不住瞭,終於抓起話筒:“煩不煩呀,一遍又一遍,有病啊你?喂?”

那邊環境亂糟糟的,不知道說瞭句什麼,季曉鷗隻聽到“晚上……出來”幾個字。

她急瞭,對著話筒嚷嚷:“告訴你多少遍瞭,沒時間!”想想意猶未盡,再加一句,“我說你知不知道‘無聊’倆字怎麼寫啊?”

嚴謹就是被她這句話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可季曉鷗恍然未覺,以為電話那頭還是林海鵬呢。至於林海鵬突然找她做什麼,季曉鷗根本不感興趣。既是前任,已成路人,最好有多遠滾多遠,此生再不相見。管你是不是我此生最愛,管我沒瞭你會不會後悔一輩子,將來過得好不好也是我自個兒樂意,我就不能折在你手裡。

因為工人清除店門上的紅漆,影響瞭一部分預約的客人。當天晚上關店很晚,十點半送走最後一個顧客,將近十一點才打掃完衛生。等季曉鷗做完水電氣的例行安檢,放下卷簾門準備回傢時,已將近十一點半,公交車早就停運瞭。

店前的這條馬路不是主幹道,一過晚上十點就車少人稀,臨街的門臉商店紛紛關門,偶有一兩傢小超市還亮著燈,所以空出租車鮮少經過,季曉鷗隻能步行走到四百米開外的路口,才有可能打上車。

走不過十幾步,季曉鷗耳邊似有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離她很近,仿佛就在身後。她猛地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隻有路燈的光芒孤獨地投射下來。接著往前走,卻擺脫不掉身後有人的古怪感覺,再一次回頭,身後還是空蕩蕩的,唯有路旁居民樓窗口中透出令人安心的人間煙火。

季曉鷗脊背上冒起一層涼汗,情不自禁拉緊外套,嘀咕一聲正要繼續趕路,冷不防有人在她肩頭拍瞭一下。

這一下把季曉鷗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兒把包都給扔瞭。她迅速轉身,隻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毫無聲息地貼在她的身後,仿佛她的另一個影子。

“嚴謹!”季曉鷗掄起包砸在他肩膀上,“有病啊你?嚇死我瞭!”

沒錯,這個偷偷尾隨在她身後的人,就是嚴謹。

他吃過晚飯開車到這裡,從晚上九點開始,就一直坐在車裡,透過臨街的櫥窗觀察著季曉鷗的一舉一動。

雪白的燈光從一格格的窗玻璃中溢出來,櫥窗那面的季曉鷗,穿著式樣簡單的豆綠色襯衣,淺灰色的針織長褲,長發規規矩矩束在腦後,忙碌的身影修長而秀麗,舒展出新鮮的綠意和活力,如同初春的柳枝。這樣的季曉鷗,和他想象中那個私生活糜爛的季曉鷗沒有任何交集。

嚴謹跳下車,慢慢給自己點瞭支煙。暮春初夏的夜晚,空氣中猶帶著一絲涼意,讓他燥熱的肌膚感覺到愜意的舒適,然而這舒適裡卻似乎帶一點兒永遠夠不著的焦慮。

這是完全陌生的感覺,至少是他這些年不再熟悉的感覺。認識季曉鷗以後,冥冥中仿佛有股看不到的力量,把他給萬分不情願地深深套住瞭。就像股市裡的散戶,本來想做一單輕松舒適的短線,沒想到不小心就拖成瞭中線,再糾纏下去,他很害怕自己會被慘無人道地逼成長線。

在逐漸飄散的煙霧裡,嚴謹困惑地瞇起眼睛。直到季曉鷗關店下班,才鎖瞭車門,悄悄跟上去。以他的身手,如果不是他故意弄出點兒聲響,她絕不會發現身後的尾巴。

季曉鷗發泄完被驚嚇的怒氣,想起正事:“你在這兒幹什麼?對不起,我今天太忙瞭,還沒來得及給你打電話道謝呢!”

嚴謹問:“你是要回傢嗎?我送你。”

季曉鷗看看他身後:“你不用陪朋友嗎?我才不做電燈泡呢。”

“什麼朋友?”

“就下午和你在一起,穿白襯衣那位。”

“他呀——”嚴謹恍然,“晚上他歸他媳婦兒管,沒我什麼事兒。”

果然。季曉鷗暗暗歪瞭下嘴角,說不清是鄙薄還是同情。據說中國同性戀人數超過一千萬,其中百分之八十會結婚生子,也就是說將近八百萬同性戀者會迫於各種壓力隱瞞自己的性取向向異性騙婚。這不,身邊就是一個活生生現成的例子。依著那人優雅的氣質和上等的姿色,季曉鷗相信,不用他做什麼努力,就會有姑娘烏泱烏泱地往上撲。她並不歧視同性戀,甚至尊敬那些面對生活壓力仍堅持自我的人,但她對這個人群的接受和寬容完全止步於騙婚。

她仰起臉看著嚴謹,那張表情嚴肅的臉上似蒙著淡淡的惆悵。這可是一個滿腔失意的人啊!她那要命的惻隱之心又開始蠢蠢欲動:“你想吃消夜嗎?咱們去簋街吧,我請客。”

嚴謹沒有回答,隻將插在褲兜裡的雙手取出來,居高臨下俯視著季曉鷗,眼睛裡有迷惑,也有遲疑。

他還想再遲疑一陣,把自己感覺陌生的處境看得再清楚些。方才那些陌生的焦慮令他困惑不已,仿佛天平的一端突然空掉,他被自己這一頭突然的墜地給摔痛瞭。

兩個人如此面對面站著,正好是一個微微仰起臉,一個略略低下頭,對某件事而言,高矮角度都十分合適。嚴謹上前一步,眼睛裡的黑色似越來越重,映著身後街燈的光亮,身高和影子都變成季曉鷗身前的一座高塔。

季曉鷗有不妙的預感,察覺到危險的逼近,她往後退瞭一步,身後卻是街邊碗口粗的行道樹,她退無可退。

季曉鷗驚慌起來,開始左顧右盼,隻盼能在嚴謹的陰影裡找到安全的縫隙逃出去。

嚴謹卻沒有容她尋到庇身之處,已經堅決地將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

季曉鷗眼前如劈過一道白光,視覺和聽覺似同一時間失去瞭功能。她最後的知覺,隻剩下嚴謹的兩道濃眉和眼睛,她頭一次發現,嚴謹的睫毛也那麼長,迎著霓虹燈的艷色,睫毛尖處閃閃發亮,顫動得像是暴風雨前的草尖。

嚴謹接吻的技術嫻熟而充滿挑逗,自然是無數次實踐後的結晶。季曉鷗在經歷片刻的懵懂之後清醒過來,她想躲開,但嚴謹的左手扶著她的後頸,恰如一道鐵箍,令她的頭頸左右無法挪動。而嚴謹顯然不滿足雙方唇部的表層接觸,已經打算攻城略地,向更深處挺近。

比較要命的是,季曉鷗發現自己的身體對嚴謹的突襲竟毫無抗拒,當嚴謹的嘴唇碰觸到她的耳垂時,似一道電流自上而下掠過,她居然渾身酥軟雙腿站立不穩。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季曉鷗並不清楚,可她知道一定會有下一步。她的肉體似乎正在違背她的良知,她甚至拿不定主意到時候是否呼救或者踢打。

季曉鷗從未設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情急之下她略略後仰,用盡殘存的理智將牙齒上下一合,用力咬瞭下去。

嚴謹猝不及防,劇痛之下悶哼一聲慌忙跳開。嘴唇上一股咸腥的味道泛起,已經被季曉鷗咬破瞭幾個小口,血珠突突冒出來。

他捂著嘴唇,幽怨地望向季曉鷗:“你也太狠瞭吧?”第一次親她,他挨瞭一耳光,第二次親她,他被咬破嘴唇見瞭血,在他漫長的泡妞歷史中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紀錄。

季曉鷗已趁機逃到安全地帶,離得遠遠的冷笑一聲:“這算很客氣瞭!告訴你,我沒用對付色狼的必殺技廢瞭你,你應該感到幸運才是。”

嚴謹抹一把唇上的血漬,又將手指上沾染的血跡隨意蹭在衣袖上。然後他搖搖頭:“這麼兇,以後誰敢娶你?”

“關你屁事!”季曉鷗又氣又恨,一個“屁”字拖得極長。

“怎麼不關我事啊?”盡管嘴唇似烘烤中的面包一樣迅速腫瞭起來,嚴謹還是改不瞭的嬉皮笑臉,“既然吻瞭你我就得對你負責,我是負責任的,我可不是始亂終棄的人。”

他根本沒把季曉鷗的氣憤當回事。

強吻,表白,然後擁抱,是他追求女孩的經典三部曲,一般來說很少失手。女孩子被強吻後的反應,基本上逃不出三種:嬌羞、若無其事、佯怒。最後一種比較麻煩,可能會有挨耳光的幾率,但嚴謹確信,隻要事後處理妥當,一定也能修成正果。

他以為季曉鷗最多再給他一個嘴巴,可季曉鷗的反應又一次挑戰瞭他的底線:她居然掏出手機,撥打瞭110。

嚴謹幾乎怔住,縱他見多識廣,卻還從沒有遇到過季曉鷗這種連打情罵俏都不懂的女人。

“您好,我遇到搶劫,請求出警。對,一男的,一米八以上……”季曉鷗的電話突然被從背後搶走瞭,嚴謹掐瞭通話,舉著手機笑嘻嘻地說:“可能有人正打110等人民警察去救命呢,因為你這個電話占線,他沒準兒就死瞭。你在浪費寶貴的110資源。”

“你少他媽假惺惺的。”

“哎哎,小姑娘不要隨便說粗話,多影響形象。”

“滾你媽的!”季曉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生氣,簡直被氣得口不擇言。她一把搶回自己的手機,氣喘籲籲地瞪著他,胸口起伏得十分厲害。

“我不能滾。”嚴謹平心靜氣,“你看,上回我被你扇一耳光,這回又被咬瞭一口,我虧大發瞭,你總得讓我找補回來吧?”

話說得理直氣壯,沒有一絲羞愧。往往是這樣,人無賴輕浮到一個程度,反而讓旁人服帖。季曉鷗就服帖瞭。她安靜下來,想到一個關鍵問題。

“你不是喜歡男的嗎?跟我來這麼一出什麼意思?”

“喜歡男的又怎麼地?這也不妨礙我喜歡女的喜歡你啊?”

季曉鷗拿眼將四下環境掃視一遍,看看附近是否有板磚什麼的趁手工具,好讓她隨時能操起來砸他個劈頭蓋臉,一邊還跟嚴謹犯貧:“喜歡男的你就爺們兒一點兒索性出櫃算瞭,非要拉我做炮灰,算什麼事兒啊?”

嚴謹無意中向她走近一步,季曉鷗越發緊張,身體重心完全移到一條腿上。那姿勢給人的感覺,似乎隻要一碰她,她就會像出膛的子彈瞬間發射出去。

她肌肉僵硬的逃跑姿態盡數落在嚴謹眼裡,讓他忽然間感覺到氣餒。看來遊戲並未如他設計一般的向前發展,他需要暫時先做戰略撤退,再重新尋找進攻的機會瞭。於是他退後一步,一步便從路燈的光暈裡退到陰影中去。

“對不起。”嚴謹難得正經起來,“跟你開個玩笑,我道歉。”

晚上在常去的QQ群裡,季曉鷗登錄後敲出一條這樣的留言:“我被一個Gay吻瞭,吻完他又跟我說對不起!你們說他什麼意思啊?”

原本沉寂的QQ群,忽然就活躍起來,不少隱身的小號紛紛上線,一條條發言刷得又快又急,屏幕飛速跳動,看得季曉鷗眼花繚亂。

“不會吧,你居然把一彎男掰直瞭?”

“你什麼感覺啊?”

“他有生理反應嗎?”

“他帥嗎?他帥嗎?他帥嗎?他帥嗎?”

這個QQ群裡的成員,都是大大小小的美容店主,二三十歲的女性居多。平時除瞭美容方面的討論,另一個比較持久的話題,就是關於網絡小說的交流。季曉鷗不怎麼看言情小說,有時候見到滿屏幕都是“耽美”“攻受”“腐”“虐”之類的字眼時,往往不知所雲。開始她還很好奇,經百度掃盲之後,再遇到這樣的題目,她便默默地低頭下線,然後翻開《聖經》重讀幾篇,以平息她其實難以遏制的好奇心。

今天她實在被嚴謹給鬱悶到瞭,所以想上來問問這些自稱“腐女”——就是經常接觸同性小說的網友,問問她們是否明白嚴謹究竟在想什麼。

沒想到群裡討論得熱火朝天的,都是些不相幹的問題,她偶爾插句話,還沒被人看到,就很快被擠出瞭頁面,眾人熱衷的,不是給季曉鷗解惑,而是猜測她遇到的,究竟是一個純Gay呢,還是傳說中的男女通吃?他吻季曉鷗,究竟是情不自禁呢,還是另有所圖?

季曉鷗對著電腦無奈地苦笑,隻好扔下這些人,找個理由下線關機。

那天晚上,湛羽很晚才從宿舍給季曉鷗打瞭個電話,告訴她電視已收到,媽媽很高興,讓好好謝謝她。

季曉鷗暗暗嘆氣:“不就是個舊電視機嘛,你媽太客氣瞭。”

湛羽說:“你不明白,天天待在那個房子裡,也沒人說句話,沒病的人都能憋出毛病來,有個電視好多瞭。”

提到這個話題,季曉鷗有話說:“湛羽,這我得批評你,你媽就你一個親人,你做兒子的,為什麼不能多回傢陪陪你媽?為什麼不能推著輪椅帶她出去轉轉?”

湛羽沉默一會兒回答:“我們樓裡沒有電梯,輪椅不方便。”

借口!季曉鷗有點兒生氣,心想你若真有孝心,背著母親也能上下樓。但她猶豫一下,害怕話太重瞭讓湛羽難堪,還沒來得及想好如何開口,湛羽忽然轉瞭話題:“姐,下午來送電視機那人,是你朋友?”

季曉鷗這才想起,和嚴謹糾纏瞭半個晚上,卻忘瞭真心實意跟他說聲謝謝,這麼想著她就有點兒走神:“一個追求者而已,朋友嘛,暫時還算不上。”

“那老男人!他追求你?”

“什麼老男人,人傢才三十多歲好不好?正盛年呢。”

“三十多還不算老男人?”湛羽的語氣不比平常,顯得異常刻薄。

季曉鷗憋不住笑瞭:“公平點兒,湛羽,我也快奔三十瞭,年輕人,別太殘忍,你也會有三十歲那天。”

“他一點兒都配不上你。”

“得瞭得瞭,不說他瞭。”季曉鷗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吃飯瞭嗎?”

湛羽卻不肯放棄:“下午你跟他聯系過嗎?”

“幹嗎,你有什麼事?”

“我……我……姐……其實我……”

“喲,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呀?”季曉鷗取笑他,“瞧,都結巴上瞭!”

“我……我……嗯,我在那件新襯衣裡找到一張銀行卡。”

“噢。”這下季曉鷗收回註意力,“你收好,可別丟瞭。”

“我不想要!”

“什麼?”

“我不接受別人的施舍。”

季曉鷗的表情一下嚴肅起來,她側過身子,認真地對著話筒說:“湛羽你聽著,那張卡裡的錢,不是給你的,是我暫存在你那兒的。我要你答應一件事……喂,湛羽,你在聽嗎?”

“姐,我聽著呢。”

“答應我,別再讓自己遭遇任何寒冷、饑餓和疾病,如果它們真的發生瞭,答應姐,你就用那張卡裡的錢去阻止它們,好嗎?”季曉鷗說得十分文藝,她忘瞭是在哪本小說裡看到的臺詞。

話筒裡變得十分安靜,隻剩下湛羽輕重不一的呼吸聲。

“湛羽?”

“哦。”

“你今兒怎麼心不在焉啊?你在幹什麼呢?”

電話裡依然靜默,好半天,湛羽的聲音才傳過來,悶悶的像患瞭傷風:“姐,不管你以後怎麼看我,等我有條件瞭,我一定會報答你。”

季曉鷗哈哈笑起來:“你今天到底怎麼瞭?瞧這話說的,報答我?好啊,我要你以身相許你幹不幹?”

季曉鷗一直把湛羽當小弟弟看待,就像對堂弟季曉鵬一樣,平時她占堂弟的口頭便宜占習慣瞭,絲毫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湛羽卻說:“你要我嗎?要就給你。”

季曉鷗將電話從耳邊挪開一點兒,詫異地望望聽筒,不能相信這話是從湛羽嘴裡說出來的。過會兒她反應過來,對著話筒呸一聲:“臭小子,你出息瞭,敢占你姐姐便宜瞭?”

湛羽說:“我認真的。”

“去你的。”

“真的。”

“再胡說我抽你!”

電話聽筒中有噝噝輕響的電流聲,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就縈繞在季曉鷗的耳後。然後湛羽說:“那我掛瞭。”

季曉鷗握著嘟嘟作響的電話,有片刻失神。她隱約覺得什麼地方好像不大對勁,但她對於人際交往中的細節一向遲鈍,又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瞭,這件事在她心頭打瞭個滾兒就消失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