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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婆婆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婆婆要來傢裡住一段時間,這肯定也是丈夫的報復。

我並不是在怪你,隻是希望能給你分享些許我的痛苦。沒有手機真的太不方便,不能給任何人發信息,沒法找人發泄,我快爆炸瞭。發明手機以前,人都是怎麼解壓的呢?感謝你傾聽主婦的埋怨,看完就扔掉吧,我不會再寫瞭。

遠野未咲

大狗們從天而降的第三天夜裡,宗二郎的母親昭子毫無預兆地來訪瞭。

“哎呀,媽媽,你怎麼來瞭?”

“我剛好在附近有事。”

昭子脫掉鞋,輕車熟路地進瞭屋。波爾和索爾以為領地受到侵犯,猛地沖上前,罕見地吠叫起來。昭子從沒見過這樣大的狗,嚇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尖叫。狗被她一刺激,吠得更是起勁。宗二郎和瑛鬥也被吵鬧驚動,趕緊沖出房間。

“咦?媽媽!怎麼是你?”

“好可怕,好可怕!這兩隻狗!快想想辦法啊!”

沒瞭退路的昭子驚慌失措,恨不得往墻上爬。裕裡抓住兩隻狗的牽引繩,暫時把它們關進瞭颯香的房間。

“我的老天,這到底是怎麼瞭?傢裡怎麼會有狗?”

“是宗二郎從公益組織領養的。”

“這樣啊。確實,那孩子從小就心地善良,甚至因為不忍心殺老鼠放棄瞭學醫。啊,抱歉啊,沒去成你姐姐的葬禮。來,這是給颯香的禮物!”

昭子從袋子裡取出西點店的包裝盒,放到瞭餐桌上。

“颯香現在住在我父母傢。”

“哎呀,是嗎。咦?可是剛才進門我見傢裡有小孩子啊,那是誰?不是颯香嗎?說起來好像是個小男孩,是男孩子嗎?”

“是我姐姐的小兒子,正在傢裡做客。”

“咦?那他人呢?”

裕裡叫瞭瑛鬥的名字,可是不見他出來。昭子自己去寢室和書房找瞭一番,很快又回來瞭。

“他在裡面玩手機。”

“嗯,沒錯,就是他。”

“這麼小就沒瞭媽媽,肯定非常難過吧。都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好。”

昭子坐到餐椅上,打開原本是給颯香的禮物,一口就是一個大號的奶油泡芙。

“媽媽,你餓瞭嗎?我給你做些吃的吧。”

“不用,我吃飽瞭才來的。”

她邊說邊掃平瞭第二個泡芙。

“媽,你今天怎麼來瞭?”宗二郎問道。

“今天有同學會。”

“同學會?”

“對,大學時代的。說是同學會,其實總共也隻去瞭六個人。不過真是讓人懷念。”

這對裕裡而言是個尷尬的話題,而宗二郎並不打算放過她。

“說起來裕裡最近也才參加完同學會呢。”

“真巧!”

“見到初戀情人瞭嗎?”

“哈哈,怎麼會。我讀的是女子大學,隻有女同學。”

做母親的純粹在害臊,並沒察覺兒子的眼中根本沒有笑意。當著母親的面,宗二郎嘲諷起妻子。

“那你呢?”

“什麼?”

“你見到初戀情人瞭嗎?”

“你在說什麼?”

“在說同學會。”

“才沒有。”

二人之間劍拔弩張,裕裡認命地準備迎接爭吵,畢竟丈夫一旦發火就停不下來。誰知宗二郎出人意料地收起瞭矛頭,可是隨即又向母親出瞭下一著棋。

“媽,你今晚怎麼辦,不如住下來?偶爾聚聚也不錯吧?”

“咦?既然你這麼說我可要當真瞭?確實難得有機會來你們傢。”

“那就住個一周吧。”

來這套嗎?狗之後是婆婆,這也是給她的懲罰嗎?裕裡已經瀕臨爆發。

裕裡的婆婆昭子雖然出生在戰後,可是傢庭環境卻停留在戰前,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奶媽阿菊。昭子和宗二郎都是奶媽阿菊撫養大的。

昭子的父親是明治年間的外科醫生,在北仙臺開有診所,架子很大。父親兒女成群,昭子是他都抱孫子之後才生的小女兒,從小就有個叫作阿菊阿姨的奶媽,飲食起居都是由她照顧。

昭子從仙臺青葉女子大學畢業後,和父親物色好將來接班的年輕外科醫生結瞭婚。婚後阿菊也貼身照顧著昭子,從做飯打掃到洗衣服,甚至在男主人洗澡時為他準備換洗的內衣褲,巨細無遺。男主人起初也顯得很不自在,後來不知不覺就習慣瞭,甚至洗完澡後光著身子被撞個正著也毫不在意。也是在這時,昭子生下瞭長男,兩年後有瞭大女兒,再隔三年後生下瞭宗二郎,也就是裕裡未來的丈夫。

每個孩子都備受阿菊疼愛,也非常親近她。尤其是小兒子宗二郎,和她最親。據說阿菊去世時,已經十八歲的宗二郎竟然抱著她的棺材號啕大哭。就連父親過世時,宗二郎都沒這樣哭過,他自己也很懊惱。母親也嘀咕過,說哪怕自己死瞭他也不會哭得那麼傷心。阿菊過世之後,他們和岸邊野傢的關系就逐漸生疏起來,或者該說本就疏遠的關系終於暴露。昭子雖然是跟繼承瞭醫院的長男一起住,可是和兒媳處得不太好。不過要說最糟糕,還屬她和大女兒的關系。大女兒崇尚自由,嫁給瞭和醫學毫不沾邊的所謂經濟顧問,又因為自己的出軌導致離婚。接著她和自稱跨界設計師的男性再婚,然後又出軌又離婚。她和第三任丈夫生瞭兩個孩子,卻還是花邊新聞不斷。岸邊野全傢上下都不把她當自傢人,就連宗二郎的父親過世,也沒有任何人聯系這位長女。

裕裡對岸邊野傢的傢族史絲毫不感興趣,可是昭子每天都在叨念這些舊事,裕裡想不知道都難。為瞭一吐為快,她甚至全部寫進瞭給我的信裡。

……隻要和婆婆在一起,就會被灌輸丈夫傢族那些事,我根本不想聽,卻被迫知道得越來越多。所以,我也要向你分享少許。這種內容想必你也讀來無味吧?可我寶貴的周日總要浪費一上午或者一下午來聽這些廢話和抱怨。你說她怎麼能夠如此滔滔不絕?其實她根本就不在乎對方想不想聽吧。為什麼要像實況轉播似的細數那些好幾十年的舊事呢?什麼和朋友的溫泉旅行,或是去聽演歌歌手的音樂會。為什麼她在說話的同時還能不停吃東西?無論仙貝、點心還是水果,有多少吃多少。而且三餐她也照吃不誤,甚至早飯還纏著要我烤一百克牛肉,一口就能吃個精光。對我來說,婆婆簡直是個妖怪。

不好意思,今天我情緒不太穩定,壓力太大。照顧狗和婆婆的壓力都不小,不過最嚴重的或許是不能用手機。因為我註意到自己會無意識地伸手去找手機,大拇指總是忍不住想打字,想查的東西也沒法搜索!這樣當然會有壓力。不行不行,現代人已經過不瞭這種生活瞭。我不會說這些全都是你的錯,不過還是希望你能聊表同情。

可是寫這種信不好,比詛咒信更招人厭。這是最後一封瞭。

遠野未咲

裕裡每次都說最後一封,可信卻沒停過。說不定,這是現代人突然失去手機被剝奪社交網絡(SNS)導致的恐慌癥。而我,看來成瞭她唯一的發泄對象。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你說,婚姻到底是什麼,結婚到底是為瞭什麼?如果對象是個帥哥,是不是會有所不同呢?我的先生絕稱不上帥氣,看著他長滿肥肉的“三高”後背,我有時會突然納悶,為什麼這個人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人和人本來都是陌路,是愛這種東西讓兩個陌生人走到一起。愛一開始是戀慕,這一時期該怎麼說呢,多少有些盲目對吧?所以才會情人眼裡出西施,彼此還不夠熟悉就邁入瞭下一個階段。然後就像著魔似的,這輩子非這個人莫屬,其他人再也入不瞭眼。男性應該也能體會吧?這一階段就是所謂的愛嗎?到這地步自然就是安心結婚,一切順理成章,一回神連孩子也有瞭,於是又把愛轉移給孩子。人類可真忙啊。其實我並不討厭我先生,他也能給我安全感。可是一旦吵起架來,還是會感覺彼此就像陌生人。唉,說到底還是外人。

我曾經想過,再可愛的貓咪,也有低吼亮爪的時候,對吧?這時人才會意識到,當寵物來養的貓咪其實原本是野生動物,所以它們平時就是字面意義上的老虎扮成貓嗎?兩者是相同的感覺。唉,外人,說到底還是互不瞭解的不同個體。放在人和貓身上都一樣,想想就空虛。

對妻子來說,先生又是什麼?再說瞭,為什麼要叫“先生” ,憑什麼用這種高高在上的稱呼?

丈夫。

叫丈夫就很合適。

可是“夫”的寫法也太奇怪瞭!就像用兩條杠劃去“人”字做訂正,意思是“不是人”嗎?非人,沒人性,這就是丈夫?真是越看越可怕,甚至有些像巫毒娃娃。我到底在和什麼東西一起生活?

把這些話寫出來,心裡痛快多瞭!

原本這些抱怨可以寫在社交網絡上,看來我一直在通過這種方式排遣發泄。可是現在沒法用瞭,就隻好寫給你。唉,說到底還是全都怪你。

可是這樣寫下去會沒完沒瞭,還是就此收筆吧。

如果再有事發生,說不定我還會寫信。不過暫時已經沒什麼可寫,這就是最後一封。打擾你瞭。

遠野未咲

看來裕裡積攢的壓力相當大,已經瀕臨爆發。

而我呢,雖然對不住她,其實這封信我讀得津津有味。倒不是說信的內容多麼有趣,而是可以借此觀察提取主婦的心聲。就作傢而言,其實也是懷著為作品搜集素材的小心思。或許,這時候我已經有瞭把這一連串怪事改編成小說的念頭。現在想來,也許從裕裡假扮你出現在同學會的那一刻起,我的創作欲望就已經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