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北平無戰事 > 第三十九章 >

第三十九章

槍,憲兵,僵直的眼都望著孫秘書。

孫秘書的眼卻一直閉著,夕陽照臉,大蓋帽下明暗難辨。

西山監獄後院的高墻下,正中間,梁經綸橫抱著謝木蘭,這槍怎麼開?!

孫秘書終於睜開瞭眼,也不看高墻下那一排人,右手有槍傷,倏地用左手抽出瞭腰間的槍。

憲兵的槍栓同時拉響瞭。

“等一下!”嚴春明的聲音。

孫秘書這才望瞭過去。

嚴春明就在梁經綸身旁,但見他對梁經綸說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現在說的話都代表一個共產黨員的人格。”

梁經綸隻是聽著。

嚴春明:“我本人,還有與我有關系的人,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是國民黨。現在,我也不相信你是國民黨。”

梁經綸的眼中閃出一絲希望,望向瞭嚴春明,接著把眼中那一絲殘存的希望慢慢轉到瞭孫秘書臉上。

“不要對他們抱任何希望瞭。”嚴春明的聲音在梁經綸身旁如洪鐘環繞,“李公樸先生被他們殺瞭,聞一多先生被他們殺瞭,今天朱自清先生也死瞭,這些人都不是共產黨。太史公日,人固有一死……”

動若脫兔,孫秘書的槍響瞭!

嚴春明額間的槍眼瞬間即逝,人已經像幹柴往後倒下!

緊接著第二聲槍響!

梁經綸手猛地一沉——是懷中的謝木蘭動彈瞭一下——鮮血從她胸口汩汩地冒瞭出來!

接著是憲兵們的槍聲大作!

槍聲飛速撇下瞭西墻邊那一排人,飛過高墻,飛向西山!

沉寂瞭一天的西山突然沖出無數飛鳥,叫聲震耳,天空黑瞭,地面也黑瞭!

天空突然出現這麼多飛鳥,在監獄上空聒噪盤旋,佇立在西山監獄前院的徐鐵英都驚瞭,望向身邊的王蒲忱:“平時有這麼多鳥嗎?”

王蒲忱:“從來沒見過。”

徐鐵英沉吟瞭片刻:“同意你的善後方案。中央黨部那邊我會寫一份詳細的報告。王蒲忱同志,讓你為難瞭。”

王蒲忱立刻向站在最後那輛押學生的車旁的人叫道:“調一輛中吉普,帶篷的!”

“是!”站在車旁的執行組長大聲應道,快步向大院那邊跑去。

王蒲忱轉對徐鐵英:“方傢的電話我去打吧。”

徐鐵英點著頭:“辛苦!”

王蒲忱苦笑瞭一下,向主樓大門走去。

“小雲,小雲!”何其滄一進宅邸院子便喊著程小雲的名字。

跟在身後的方步亭和方孟敖幾乎同時瞥向對方,幾乎同時露出從來沒有的對笑,又幾乎同時很快收瞭笑容。父子倆心是通的,面子也是通的,隻是誰也不肯先放下來。

“唉!”

程小雲的應答,讓何其滄臉上也有瞭笑容,他在客廳大門外站住瞭,等著主婦出來迎接。

方步亭、方孟敖也隻好站在他身後,等著程小雲出來。

方步亭耐不住瞭:“怎麼回事,還不出來?”

何其滄斜望向他:“人傢是在廚房。脫圍裙,洗手凈面,整理一下總得要時間吧?”

方步亭擺瞭一下手:“嘿!她一個聖約翰畢業的學生,怎麼就嫁瞭我這麼個人?!”

“知道就好。”何其滄又盯瞭他一眼,接著掃瞭一下方孟敖。

方孟敖已經站得很直,被何其滄這一掃,立刻領悟,當即取下瞭頭上的大簷軍帽,端正地捧在左手的臂彎裡。

“何副校長……”程小雲出來瞭,接著便是一怔,“你們這是幹什麼?”

何其滄看到程小雲便高興,見她被自己營造的氣氛怔在那裡更加高興,吟道:“‘花徑不曾緣客掃’。”接著便問:“下一句是什麼?”

程小雲臉紅瞭,也隻有她能在何其滄面前發嗔:“不知道。快進來吧。”

何其滄:“你不答,我怎能進去?”

“酸不酸啊,大校長?”程小雲幹脆過來挽住瞭何其滄的手臂,“‘蓬門今始為君開’。進去吧。”

何其滄哪曾這般笑過,笑著一直被程小雲攙進瞭客廳的大門。

客廳裡隻站著何孝鈺,還有從樓梯上下來的謝培東。

何其滄的目光在搜尋。

方步亭的目光詢望向程小雲。

方孟敖則望向何孝鈺。

何其滄:“木蘭呢,孟韋去接瞭?”

程小雲:“孟韋有別的事,木蘭應該快回瞭吧。”

“什麼叫快回瞭?”方步亭語氣十分不快,目光從程小雲又掃向瞭謝培東,“西山那麼遠,孟韋有什麼事不去接?”

謝培東不知如何回答,隻好說道:“叫小李開車沿路去迎一下吧。”

方孟敖接言道:“我去吧。”

“誰也不要去瞭。”何其滄被掃瞭興,書生氣又上來瞭,“給李宇清打電話,叫他們的什麼站長局長親自開車,給我把人送到傢門口來!”

“好。我去給行轅辦公室打電話。”謝培東欲步又止,望瞭一眼方步亭,又望向何其滄,“梁教授要不要一起送來?”

“他來幹什麼?還有那麼多學生。”何其滄氣順瞭些,被程小雲攙著在客廳的大沙發上坐下瞭。

“知道瞭。”謝培東轉身上樓。

方步亭又轉向程小雲:“都餓瞭,先上紅茶面包吧。”

“孝鈺去。”何其滄坐下後倒像在自己傢裡瞭,“還有孟敖,也去幫把手。”

——這話有點兒意思瞭。

何孝鈺反倒窘住瞭,站在那兒,望向程小雲。

程小雲卻不望她,看瞭方孟敖一眼,方孟敖立刻走向瞭廚房。

程小雲這時才看何孝鈺,笑瞭一下:“你爸是疼我呢,快去吧。”

何孝鈺這才轉身,走向廚房。

方步亭臉上反倒不露任何表情,其實是不知如何反應。

“我說的對吧?”程小雲笑望何其滄,為方步亭解圍。

“該疼你的人是他。”何其滄就是要卸掉方步亭身上的矜持,“我留下你是想聽戲。今天我不聽程派,太苦瞭。來一段張君秋的吧。”

“那就《鳳還巢》?”程小雲何等機敏。

本是個含蓄的事,被程小雲蘸個指頭便輕輕戳破瞭。

何其滄還就是奈何不得程小雲,隻好閉上瞭眼:“唱什麼都行。”

程小雲站起來,剛將兩手握在腹前。

——二樓辦公室的電話響瞭!

方步亭倏地望向二樓辦公室大門。

“掃興。”何其滄眼都懶得睜。

戲眼下是聽不成瞭。

二樓辦公室裡,謝培東手按著話筒卻遲遲沒有提起。

他看見一群鴿子偏在這時飛落在玻璃陽臺外,絲毫也不懼怕尖厲的電話鈴聲,還向室內張望。

深藏的那股不祥之兆從謝培東眼中湧瞭出來,他提起瞭話筒:“北平分行,請問哪裡?”

電話來自西山監獄的密室。

“謝襄理嗎?我是王蒲忱啊。”王蒲忱語調勻速,語氣關切,“正好,跟您印證一下,令愛謝木蘭到傢瞭嗎?”

謝培東沒有立刻回答,沉默瞭少頃,反問道:“人都在你們那裡,請問王站長這個話是什麼意思?”

王蒲忱:“情況是這樣的。今天釋放的人很多,南京有指示,暑假期間,傢在北平的學生就地釋放,外地的學生送往車站或者郊外責令回傢,不能再回學校逗留。剛才聽到手下報告,令愛好像上瞭一輛送外地學生的車……”

辦公室陽臺玻璃窗外的鴿子咕咕地叫瞭起來,像是全在沖著謝培東,預告著不祥!

謝培東:“什麼叫好像上瞭送外地學生的車?!王站長,今天開會你在場,我們方傢也有兩個人在場。你是想叫我們行長來接電話,還是想叫方大隊長來接電話?!”

王蒲忱沉默瞭片刻:“誰來接電話都不緊要瞭,緊要的是剛聽到的消息,令愛之所以上那輛車,是被幾個學生煽動要一起去解放區。我已經下瞭死命令,派出幾路人分頭去追,重點是房山方向。現在唯一的請求,就是想請您過來一趟,一旦找到令愛就請您帶回傢去。令愛回傢前最好不要驚動別人,大傢心情都正在不好的時候……”

“端到這邊來吧。”客廳內,程小雲望向端著托盤走向西邊餐桌的何孝鈺,“自己傢裡,也不是外人。”

何孝鈺走到沙發這邊,一笸籮面包放在茶幾正中,紅茶擺到瞭各人面前。

還有一個小盅,蓋子上燒制時就留有一個缺口,擱湯匙用,也擺在瞭何其滄面前。

“獨食?”何其滄望著程小雲。

程小雲點瞭點頭。

何其滄:“這我倒還真要猜猜。”真的猜想起來。

別人便隻好等,還得靜靜地溫顏等著。

隻有方步亭,悄悄地斜望向二樓的辦公室門。

“好多年沒吃瞭。”何其滄如此肯定地感嘆起來,“黑芝麻糊。小雲,是不是?”

程小雲:“一猜就猜中瞭,真沒意思。”笑說著端起盅底的碟子,一手揭開盅上的蓋子,遞給瞭何其滄。

小盅,小勺,不稀不稠,江南一帶隻有孩子生日時才有這個待遇。

何其滄接過這盅芝麻糊,心中感慨臉上還不願放下:“程小雲啊程小雲,你把我當孩子瞭?”

“你以為自己有多老?”程小雲太像江南女人瞭,“不燙,快點兒吃。”

何其滄再也不裝,一勺一勺吃瞭起來。

二樓辦公室的門開瞭,很輕,謝培東走瞭出來。

“誰的電話?”方步亭望著還在樓梯上的謝培東。

謝培東笑瞭一下:“那邊放人的電話,我帶小李去接一下。”

“不是叫你打電話讓李宇清派人送嗎?”何其滄接言道。

謝培東下瞭樓,笑道:“還沒來得及打,那邊電話就過來瞭。自己傢孩子自己接吧。何校長寬坐。小嫂,正點開飯,不用等我們,留一點兒就行。”

程小雲站瞭起來。

何孝鈺已經走到衣帽架前取下瞭謝培東的涼帽,遞過去時望向他的眼。

“謝謝。”謝培東接帽時眼神一如既往,還是那樣淡定,還順手拿起瞭旁邊櫃子上的折扇,又轉對程小雲,“你們都忙吧,好好陪何校長。”

接著,他還不忘向何其滄欠瞭下身子,點瞭下頭,這才徐徐地走瞭出去。

何孝鈺走到廚房裡時,發現方孟敖那瘆人的目光又出現瞭。

那天永定河邊她見過這目光,是在說到崔叔時出現的,這時又見,不禁心中一驚,悄聲問道:“有什麼不對嗎?”

方孟敖的眼神仍然籠罩著玻璃窗外,籠罩著走向大門的謝培東:“姑爹接不回來木蘭……”

何孝鈺的臉色都變瞭:“為什麼?”

方孟敖:“剛才是王蒲忱來的電話。”

何孝鈺又一驚:“你聽到電話瞭?”

謝培東已從方孟敖眼神籠罩的大門消失瞭,方孟敖倏地回頭:“木蘭沒有往傢裡走。我得去!”

“你不能去!”何孝鈺一把拉住瞭他。

方孟敖沒想到她會拉住自己,而且是輕輕地拉住自己的短袖,要掙開當然容易,卻不能掙,隻好望向她的眼。

何孝鈺輕輕松開瞭手:“剛才我給姑爹遞涼帽,他的眼神很明確,叫我們都待在傢裡。”

方孟敖眉頭擰起來,聲音很低,卻透著蒼涼:“當時崔叔被抓,他也沒有叫我去……”

“會嗎?”何孝鈺被嚇著瞭,想瞭想,冷靜瞭下來,“不會的。大傢都知道,木蘭就是一個學生,和崔叔完全不一樣。何況今天是我爸出的面,所有的學生都放瞭,木蘭怎麼可能有事……”

方孟敖眼中露出瞭好深好深的茫然。

何孝鈺:“我說得不對嗎?”

方孟敖:“但願從此以後,我的直覺都不對,你說的話都對。”

何孝鈺的心怦怦跳瞭起來:“我聽不懂……”

方孟敖:“小時候我沒有直覺,隻聽我媽的。以後我沒有瞭直覺,就聽你的。懂瞭嗎?”

何孝鈺的臉噌地紅瞭。

復興門內大街。

太陽還在西邊的天上,曾可達的車瘋瞭似的開到這裡,卻發現,正在關城門。

曾可達盡管渾身是汗,依然穿著長袖襯衣,撩袖看表,才將將五點。

王副官把車停在城門內的欄桿前,跳瞭下去,對迎上來的那個上尉:“國防部的車,沒有看見嗎?”

那上尉先敬瞭禮,接著答道:“華北‘剿總’的命令,今天五點關門。”

王副官回頭看車裡的曾可達。

曾可達:“問他,有一輛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車出去沒有。”

王副官立刻問那個上尉:“有沒有一輛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車從這裡出城?”

那上尉:“報告長官,沒有。”

曾可達:“告訴他,命令改瞭。我的車,還有一輛北平分行的車要從這裡出入,今天不許關門。”

“聽見瞭?”王副官轉向就站在身邊的那個上尉,“把門打開。”

那上尉:“是,長官。可我必須報告上峰,電話請示……”

砰的一聲,槍響瞭!

曾可達提著槍已經跳下瞭車,一腳便踹倒瞭那根欄桿,大步走進瞭城門洞。

守門士兵猛然看見一位少將提槍走來,先是一怔,接著一齊敬禮。

曾可達把槍插進瞭槍套,沒有忘記,還是還瞭個禮。接著便有些匪夷所思,他竟一個人去扛那根極粗的門杠!

“督察!”王副官連忙跑瞭過來。

那個上尉也跟著跑瞭過來。

王副官嚷道:“還不開門!”

那上尉也急瞭:“開門!”

幾個兵剛過去,但見曾可達已經扛起瞭門杠,吼道:“閃開!”

粗大的門杠被他掀甩在地。

“上車。”曾可達轉頭向那輛吉普走去。

“開門,清路障!”王副官嚷瞭這句連忙追去。

追到車邊,王副官發現曾可達已經坐在瞭駕駛座上:“督察……”

“上車。”曾可達並不看他。

王副官隻好進瞭副駕駛座,還沒坐穩,車已經吼的一聲,向門洞馳去。

路障還在清,門也還在開,車卻不管不顧。

嗖地竄過大門時,剛好也就一個車位,吉普將西直門甩在瞭身後!

王副官緩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的兩手已經全是汗水。

復興門外公路,高高的白楊樹下,還是那輛車,還是那個又高又瘦的身影站在車旁抽煙。

曾可達的車依然不減速,直向王蒲忱沖去。

“啊……”王副官失聲還沒叫完,車緊挨著王蒲忱猛地剎住瞭!

剎得太猛,吉普的屁股向後打瞭個橫,車頭幾乎就要撞飛王蒲忱!

王蒲忱手裡的煙飛瞭,人卻一動不動,依然站在原地。

曾可達坐在車內,直盯著王蒲忱,見他面不改色,怒氣更甚瞭:“怎麼回事?!”

王蒲忱望向王副官:“你上我的車吧……”

曾可達:“現在就說!”

王蒲忱也是第一次看到曾可達這般嚴厲,隻好說道:“南京的命令,外籍學生要遞解離開北平,學生太多,我們人手不夠,後來才知道謝木蘭跟著一撥外籍學生往房山方向走瞭……”

“你混賬!”曾可達恨恨道,“謝木蘭回不瞭傢知道什麼後果嗎?!”

王蒲忱:“已經派人去追瞭。現在我們也隻有盡力而為瞭。”

曾可達連生氣都生不起來瞭,望向路旁的白楊樹:“怎麼向建豐同志交代啊……”

王蒲忱:“謝襄理的車也快來瞭,我們應該能夠把謝木蘭找回來。我建議,先不要急著報告建豐同志。”

“督察。”王副官在他身邊輕聲喚道,“來瞭輛車,奧斯汀,應該是謝襄理……”

曾可達的頭慢慢轉瞭過去。

公路遠方,那輛黑色的轎車漸漸近瞭。

曾可達這才正面看向王蒲忱:“以國防部的名義通知沿途國軍,遇到學生統統攔住。”

“好。”

奧斯汀開過來瞭,曾可達下瞭車。

奧斯汀停瞭,曾可達主動走瞭過去,看見瞭坐在前排副駕駛座上的謝培東,帶著歉容親自給他開瞭門:“謝襄理……”

謝培東下車時明顯失去瞭平時的那股幹練,趔趄瞭一下。

曾可達連忙扶住他:“您不要著急。我們已經通知瞭沿路的國軍,令愛一定能找回來。”

謝培東略表感激地向他點瞭下頭,目光盯向瞭王蒲忱。

王蒲忱接言道:“應該能找回來。謝老,我們上車吧。”

徐鐵英、孫秘書帶著梁經綸來到西山監獄密室門外。

徐鐵英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遞給孫秘書:“我就不進去瞭,告訴他,是那部標著‘2’字的電話,讓他跟經國局長直接通話。你在邊上陪著。”

孫秘書接過鑰匙還在猶疑:“局長,我進去合適嗎?”

徐鐵英:“誰進去都不合適。離遠點兒陪著,不要聽電話就是。”

孫秘書看不出徐鐵英有任何刻意,徐鐵英已經向通道的門走去。

孫秘書隻好開鎖,剛才那隻殺人時還百發百中的手,第一下居然沒有找準鎖孔。

孫秘書感覺到瞭是站在旁邊的梁經綸讓自己失瞭常態,定瞭定神,也不好看他,低聲說瞭一句:“向建豐同志報告,我請求處分。”

說瞭這句才找準瞭鎖孔,厚厚的鐵門慢慢推開瞭。

西山監獄密室裡,孫秘書很快撥通瞭電話:“王秘書嗎……是……好。”

接著,他轉身將電話遞向望著一邊的梁經綸:“經綸同志,建豐同志要跟你說話……”

梁經綸望向話筒:“將話筒擱在那裡。”

孫秘書悄然將話筒輕輕擱下瞭。

梁經綸還沒有去拿話筒,又迸出兩個字:“出去。”

孫秘書再不停留,快步走向門邊,拉開門走瞭出去。

沉重的鐵門關上瞭,那話筒仿佛比鐵門還沉重,梁經綸兩隻手捧著,慢慢捧到耳邊,還是有些捧不住。

“我都知道瞭,梁經綸同志。”話筒裡傳來瞭建豐同志的聲音。

梁經綸無法回話,因喉頭哽咽。

“經綸同志,你在聽嗎……”

梁經綸已經淚流滿面瞭,竭力將哭聲吞咽下去!

電話那邊沉默瞭,也知道瞭。

梁經綸把湧向喉頭的淚水生生地吞瞭下去,盡力平復自己的聲調:“建豐同志,你還好嗎……”

那邊更加沉默瞭,過瞭片刻才傳來聲音,聲調也變瞭,毫不掩飾彼此的淒然:“我也不好……從上午到下午一直在黨部開會。梁經綸同志,我沒有保護好你,請你原諒……”

北平通往房山的公路上。

曾可達的車在前,車頭上國防部那面小旗獵獵飄著。

謝培東的車在中間,王副官開著王蒲忱的車殿後。

沿途又見車卡,遠遠地便扳起瞭欄桿,三輛車呼嘯而過。

曾可達車內。曾可達的腳從沒離過油門,兩眼也一直望著前方,王蒲忱也默默地坐著,顯然一路行來兩人都沒說話。

“梁經綸同志現在在哪裡?”曾可達終於開口瞭,松瞭一半油門。

“在讓他和嚴春明錄口供。”王蒲忱提高音量答道,“一是進一步觀察共產黨是否懷疑瞭他;二是隻要嚴春明不供出他是共產黨,我們就好履行程序釋放。”

“徐鐵英在哪裡?!”曾可達的聲音陡轉嚴厲。

王蒲忱:“帶著偵緝處和警察局的人在配合釋放學生。現在應該離開瞭。”

曾可達:“如果謝木蘭的事是徐鐵英設的圈套,我明天就飛回南京報告,希望你跟我一起去,保密局務必徹查。”

王蒲忱:“我同意。但總得請示建豐同志再說。”

曾可達盯瞭他一眼,把油門又踩到底!

“復生。”

——西山監獄密室的話筒裡傳來這聲稱呼,不啻遙遠天際傳來的雷聲,梁經綸立刻頭皮一麻,被震在那裡!

接下來的聲音依然像遠處的雷聲:“還記得當年去美國,我送你的那番話嗎?”

“記得……”

“今天我把引用的那幾句話再送給你,同時也勉勵自己。”話筒裡傳來瞭異樣的朗誦聲,“‘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復生,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張良。曾可達同志、王蒲忱同志、孫朝忠同志,還有其他的同志都不過將才而已……”

“建豐同志……”

“聽我講完。”極遠的聲音忽然近瞭,仿佛人在耳邊說話,“還有一件事一直沒有對你說。第一次在名冊中看到你這個名字,我就立刻想起瞭跟你同名的另一個人,譚嗣同。這也就是我當時突然見你的原因。你很意外,我卻很欣慰,你給我的感覺就是人如其名。復生,你以前擔得起這個名字,現在和將來都擔得起這個名字。”

“建豐同志。”梁經綸把最後一口淚水咽瞭下去,慨然說道,“‘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復生知道,無論是孔宋,還是二陳,都在阻撓幣制改革。如需流血,願從我始!”

“你不需流血,也不能流血。”那邊的聲音激昂起來,“如要流血就讓那些貪腐的人去流。我在今天中央黨部的會上已經宣告,本月務必廢除舊法幣推出新貨幣,如果一定要血流成河,那就讓這條河推動幣制改革!”

“復生明白!”

“今天發生瞭不該發生的事,我已嚴令王蒲忱善後,總統也過問瞭,命陳部長責令徐鐵英配合善後。為瞭保護幣制改革,為瞭保護你,這件事要瞞過所有人,包括曾可達同志和方孟敖。你離開後,唯一要做的就是戰勝自己,而對那些所有需要面對的人……”

出瞭密室才發現,暴雨連天,子彈般密集的雨滴在猛烈地撲打監獄走廊上的玻璃窗,白茫茫一片。

“下雨瞭……”候在門外的孫秘書迎向梁經綸,說瞭一句廢話。

與進去時不同,梁經綸看他瞭:“下雨瞭?”

孫秘書被撂在那裡,梁經綸已往通道那頭走去。

“梁教授!”孫秘書追瞭過去。

梁經綸已經出瞭通道的門,走進瞭白茫茫的暴雨之中。

刮雨器也不管用瞭,三輛車被老天阻在瞭盧溝橋。

曾可達在車內望著瀑佈般籠罩自己的大雨出神。

“我建議。”雨聲太大,王蒲忱隻好大聲說道,“讓謝襄理先回去。”

曾可達倏地轉望向他:“你的女兒丟瞭,你會回去嗎?”

王蒲忱:“他跟著也沒用。天快黑瞭,前而不遠就是共軍的防區。要找,也隻能靠我們繼續找。何其滄和方步亭還有方大隊長他們還在傢裡等,謝襄理再不回去,方傢不明就裡,電話打到南京,連建豐同志都會很被動。”

曾可達閉上瞭眼。

王蒲忱雙手推開瞭副駕駛座的門,被暴雨沖擊著,艱難地向後面的車走去。

奧斯汀車內,謝培東也閉著眼,身子卻挺得筆直。雨聲連天接地,他似在用耳努力地尋找暴雨中另外一個聲音。

“爸……”

謝培東的眼皮動瞭一下,他沒敢睜開,凝神等待這個聲音再次出現,但願不是幻覺。

“爸!”

謝培東猛地睜開瞭眼!

——車窗外謝木蘭在叫他!

謝培東猛地抓住車門把手,小心地向外推著,唯恐撞到瞭女兒。

緊接著,謝培東一把抓住暴雨中伸進車門的手。

很快,他的臉色變瞭,像扔掉一隻惡心的老鼠,丟開瞭握著的那隻手。

濕漉漉的,王蒲忱的頭還是探進來瞭……

方邸一樓整個客廳的燈全開瞭,窗外連天的暴雨用自己的黑暗趕走瞭四合的暮色。

餐桌上,每個人面前碟子上的罩子都還罩著,刀叉依然整整齊齊擺在那兒。

坐在主位上的何其滄一動不動,也不看別人,也不像在聽外面的風雨聲,隻望著前方出神。

方步亭挨著何其滄坐在右側第一個座位上,撲眼而來,對面坐著的兒子的背後,滿窗暴雨仿佛隨時會破窗而入,撲向兒子的身軀。

程小雲在桌子下握著方步亭的手,看著對面的何孝鈺。

“爸……”何孝鈺站起來,“是不是讓孟敖大哥去接一下他們……”

所有的目光這時都慢慢望向瞭何其滄。

“誰也不要動,坐在這裡等。”何其滄沒有看女兒,也依然沒有看任何人。

“我去打個電話?”方孟敖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回望方孟敖瞭:“打給誰,管用嗎?”

何孝鈺突然激動瞭,倏地剛要站起,立刻被方孟敖在桌下拉住瞭手臂。

“放開我!”何孝鈺沖方孟敖喊道。

另外三雙目光同時盯向瞭方孟敖。

方孟敖還從來沒有這樣尷尬過,松開瞭手。

何孝鈺站起來:“你們都在這裡等吧,我去接!”

“你敢!”何其滄突然也沖動瞭,這一聲吼,從來沒有過。

“怎麼瞭,老夫子?”程小雲推開身後的椅子,急忙走到何其滄身前,一隻手扶著他的手臂,一隻手撫在他的背上,“怎麼能這樣對孝鈺說話?”

何孝鈺已經滿眼是淚,離開瞭座位。

大傢都望著她。

她沒有出門,走向瞭餐廳這邊的樓梯。

程小雲不知道該留下來安撫何其滄,還是追過去勸慰孝鈺瞭。

方步亭的目光移向瞭對面的兒子:“你上去吧。”

方孟敖第一次如此順從,立刻站起來,向樓梯走去。

推開謝木蘭房間的門,方孟敖便覺頭皮一麻。

撲面而來,不知什麼時候,謝木蘭房間的墻上貼瞭這幅電影海報——火海!白瑞德抱著郝思嘉!

方孟敖反手輕關瞭門,走到書桌前何孝鈺的背影後:“這幅畫什麼時候貼的?”

何孝鈺顯然還在流淚,沒有立刻回答。

方孟敖等著她。

何孝鈺突然站起來,回轉身,滿臉是淚:“你的直覺有沒有不準的時候?”

方孟敖臉上竟然也有瞭恐懼,在那裡想著。

何孝鈺撲過來抱住方孟敖的腰,將頭緊緊地埋在他胸前:“告訴我,說有……”

方孟敖摟住何孝鈺的肩,慢慢用力,把她摟緊瞭,輕聲在她耳邊說:“不要相信什麼直覺,沒有直覺……告訴我木蘭什麼時候貼的這幅畫,跟你說瞭什麼?”

何孝鈺的頭緊貼在方孟敖胸前:“我也不知道……她早就買瞭好多張《亂世佳人》的海報,說最喜歡這一張。還說,參加革命,如果能這樣死去,是最大的幸福……”

方孟敖心猛地一緊:“她跟梁教授說過同樣的話?”

——又是直覺!

何孝鈺的身子在方孟敖懷裡顫抖瞭一下,緊接著猛地抬起瞭頭,推方孟敖:“趕緊去找梁經綸!找到梁經綸,就能找到木蘭。快去!”

方孟敖卻釘在那裡,何孝鈺再推他也紋絲未動。

“沒有用的……”方孟敖這時隻望著窗外的暴雨。

“什麼意思……”

方孟敖:“我沒有那麼大本事……聽我的,我們在傢裡等姑爹回來……”

何孝鈺抓住瞭方孟敖的前襟:“你是知道瞭什麼,還是害怕什麼?”

方孟敖的聲音如此異樣:“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的害怕也早過瞭……我現在隻覺得無能為力,我哪裡也不想去……”

何孝鈺直望著方孟敖的眼。

方孟敖:“不要催我去救人,‘八一三’那天,我去救我媽,看著一顆炸彈落在我媽身邊……我又去救我妹,一架飛機就跟著我,機槍從我的頭上掃過去打死瞭我妹……抗戰的時候,我每一次去救人,每一次都救不回來……知道上次我為什麼不去救崔叔嗎?我不敢去,才乞求我爹去。也許正因為是我想救崔叔,我爹才沒能把崔叔救回來……”

何孝鈺驚望著方孟敖慢慢蹲瞭下去,慢慢坐到地板上:“孝鈺,聽我的,我不去,姑爹或許能帶木蘭回來……”說著,兩手抱住瞭自己的頭。

何孝鈺彎下瞭身子,一把摟住瞭方孟敖的頭,貼在自己胸前:“不去……我們都不去……等姑爹帶木蘭回來……”

從復興門回方邸的路上。

都說“狂風不終夕,暴雨不終朝”,可今天晚上暴雨就是不停。謝培東的車開到這裡突然停住瞭,接著,司機小李按響瞭低聲喇叭。

後座的謝培東睜開瞭眼。

小李回頭:“前面停著好些黃包車。”接著鳴笛。

一個黃包車夫裹著雨衣過來瞭,小李搖開瞭一縫車窗。

那個車夫大聲說道:“前面刮倒瞭好些樹,還倒瞭兩根電線桿,過不去瞭!”

小李還沒接言,那個車夫又大聲說道:“裡面是謝襄理吧?我認識您。如果急著回去,坐我的黃包車,也淋不著您,兩個胡同就到您傢瞭。”

謝培東似乎也認出瞭那個車夫,對小李:“拿雨傘。”

三輛黃包車走在一條小胡同裡。

一輛在前面頂著雨走,中間那輛卻在一個屋簷下停住瞭,後面那輛有意拉開距離,慢慢走著,顯然在掩護中間那輛車。

中間那輛車的車簾掀開瞭,謝培東看著那個車夫。

那個車夫將頭伸進車簾:“有人在等您,快下車吧。”

謝培東:“誰?”

“您別問瞭。”那個車夫的聲調突然有些喑啞,“我們都是老劉同志的下級。”

謝培東倏地從裡面掀開瞭車簾,一把大雨傘立刻罩瞭過來。

無名四合院一間東房內,拉住謝培東手的居然是劉雲同志!

對方的手那樣熱,謝培東這才感覺到自己的手這樣冰涼!

相對無言,劉雲就這樣拉著謝培東停瞭好幾秒鐘,慢慢拉著他向桌旁走去。

謝培東這才看清,張月印正站在那裡。

劉雲松開瞭謝培東的手,雙手端起瞭北邊那把椅子:“謝老,先坐,坐下來談。”

謝培東默默坐下瞭。

劉雲在上首也坐下瞭,瞟瞭張月印一眼:“坐吧。”

張月印走到南邊座前,這才隔著桌子伸過手來:“謝老……”

謝培東又站起來,將手伸過去,但覺張月印握自己的那隻手也一樣冰涼!

劉雲眼瞼下垂,在等張月印和謝培東握手。

張月印既不敢看他,也不敢久握,立刻坐下瞭。

劉雲說話瞭:“我是接到什麼‘緊急預案’的電報立刻趕來的,還是來晚瞭……”

張月印又站瞭起來:“我再次請求組織處分……”

劉雲的語氣由沉重陡轉嚴厲:“會處分的,現在還輪不到你!”

張月印又默默地坐下瞭。

劉雲:“嚴春明同志管不住,擅自返校。劉初五同志也管不住,擅自行動。一天之間,北平城工部就損失瞭兩個重要負責同志……”

謝培東頭頂轟的一聲:“嚴春明同志也……”

老劉點瞭下頭。

謝培東:“什麼時候……”

劉雲望向瞭桌面:“下午四點,西山監獄。”

“西山監獄”四個字像一記重錘,謝培東感覺到自己的心被猛地擊瞭一下,怦怦地往嗓眼上跳,不敢往下問瞭。

突然,心跳聲變成瞭敲門聲。

劉雲倏地望向張月印。

“送薑湯的同志,給謝老熬的。”張月印不敢快步,也不敢慢步,走到門邊,開瞭一碗寬的門縫,接過那碗冒著熱氣的薑湯,關瞭門,走回桌旁,“謝老,您先喝幾口……”

幾十年的黨齡在這個時刻顯現出來,謝培東雙手接過碗,穩穩地放在桌上,望向劉雲:“劉雲同志,什麼現實,什麼結果,我們都要面對……你說吧。”

劉雲凝重地望著謝培東:“燕大學委兩個學生黨員同志,還有,謝木蘭同志……”

謝培東倏地站起來!

劉雲緊跟著站起來。

張月印也緊跟著站起來。

劉雲這才正面給瞭張月印一個眼神,張月印走到謝培東身邊,時刻準備扶他。

謝培東又慢慢坐下瞭,張月印沒有離開,靜靜地站在他身邊。

劉雲也依然站著,慢慢說出瞭不得不說的話:“謝木蘭同志一直有入黨的強烈願望……剛才我跟張月印同志說瞭,決定以北平城工部的名義,追認她為中共黨員……”

配合劉雲,張月印一隻手伸過去攙住瞭謝培東的手臂,謝培東其實一動沒動。

謝培東有反應瞭,張月印另一隻手也伸過去瞭,雙手攙住瞭他的手臂。

謝培東卻是慢慢去撥張月印攙自己的手。

張月印望瞭一眼劉雲,松開瞭手。

兩個人都望著謝培東,但見他端起瞭面前的薑湯送到嘴邊。

“燙,謝老……”張月印卻不敢去拿他的碗。

碗在慢慢傾斜,謝培東的臉慢慢埋到瞭碗裡……

左手握著碗還在臉邊,謝培東右手的衣袖已經去揩滿嘴滿臉的薑湯,將淚水一並揩瞭。

滿臉血紅,雙眼更紅,謝培東望著劉雲:“他們怎麼敢這樣做……”

“他們已經敢瞭。”劉雲嘆瞭口氣,“這也是我們沒想到的。都知道蔣經國和王雲五為瞭遏止通貨膨脹,一直想強力推行幣制改革。我們判斷大量的黃金、白銀、外匯一多半在孔宋傢族控制的四行八庫,還有國民黨中央黨部控制的黨產裡,他們哪兒會願意剜肉補瘡!沒想到昨天梁經綸幫助何其滄寫的那個論證送到司徒雷登手裡,今天南京就成立瞭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這是國民黨幣制改革真要推行瞭。今天徐鐵英在西山監獄當著木蘭和幾個青年黨員暴露梁經綸的真實身份,就是國民黨內反對幣制改革那些人的反撲。暴露梁經綸,犧牲木蘭他們,都是為瞭打擊蔣經國,還有試探我黨的態度。我們的錯誤就犯在忘記瞭毛主席的教導,一切反動派在行將滅亡時都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木蘭還有老劉同志、嚴春明同志本不應該犧牲啊!”

“曾可達、王蒲忱為什麼還要拉著我去找木蘭?!”謝培東聲音有些發顫,“國民黨內部發生瞭這麼劇烈的鬥爭,他們都不知道?!”

這就帶有情緒責問瞭,劉雲慢慢坐下:“王蒲忱知道,曾可達不知道。今天下午,就在徐鐵英暴露梁經綸身份之後,蔣經國在南京中央黨部跟陳立夫發生瞭正面沖突。妥協的結果,就是制造假象,保護梁經綸。為瞭這個假象,他們在房山方向放瞭一批學生,進入瞭我軍和敵軍的緩沖區。那些學生哪知道,他們進入的山窪裡全是地雷,好幾十人啊!”

謝培東不再控制,老淚湧瞭出來。

劉雲眼睛也濕瞭:“由於是緩沖區,經常發生地雷炸人的事件,那個地方佈的又都是子母雷,炸的人連屍骨都不需要掩埋。這樣,他們就能說木蘭和這些同學都去瞭解放區,而我們也無法證實他們去瞭哪裡。為瞭保護情報的來源,我們還必須裝作不知道。謝老,發生瞭這樣的事,周副主席比我們還難受啊!”

謝培東:“為什麼還要告訴我?”

劉雲:“周副主席說瞭,誰也不能取代您,中央必須信任您。”

謝培東雙手撐著桌沿慢慢站起來:“劉雲同志,請傳達中央的指示吧。”

劉雲深望著謝培東:“隻有您相信木蘭他們去瞭解放區,方傢的人還有何副校長他們才會相信木蘭去瞭解放區,國民黨也才會以為他們真瞞過瞭我們。”

謝培東:“我要回去瞭,他們都在等我。”

劉雲立刻過來瞭,目示張月印去開門,接著攙住謝培東向門口走去:“謝老,真相尤其不能讓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們更明白。”

“我明白。”

走到門口,劉雲怔在瞭那裡。

——庭院如洗,天上有星。

——一連下瞭好幾個小時的暴雨不知何時停瞭!

今晚,方邸警衛之森嚴已達北平最高之級別。

方孟敖的小吉普和青年軍的中吉普停在街口,一幹青年軍同時向徐徐走過的謝培東敬禮。

再過去,赫然停著李宗仁的專車,顯然是隨扈何其滄的。一級加強的行轅侍衛佇立車旁,看清是謝培東,也一齊敬禮。

人車一過,大門反倒冷清,謝培東卻猛地一驚。

小李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

謝培東緊盯著他:“你什麼時候回的?”

小李:“您走瞭一會兒,前面的路就通瞭。”

謝培東:“你的車呢?”

小李:“問瞭警衛,說您還沒回,我就先把車開進車庫瞭。”

謝培東:“行長怎麼說?”

小李:“我沒進去,一直在這兒等您。”

謝培東提起的那口氣松瞭下來,贊賞地看瞭小李一眼,跨門時突覺一陣暈眩。

小李一把攙住瞭他:“襄理,我送您進去。”

謝培東點瞭下頭:“回頭告訴財務室,這個月開始你的薪水都發美元。”

“謝謝襄理!”小李攙著他一陣激動,竟壞瞭專車司機不問話、不傳話的規矩,在謝培東耳邊低聲說道,“襄理,聽警衛說,梁教授來瞭。”

謝培東猛地站住瞭,慢慢望向小李:“松手。”

小李變瞭臉色,松開瞭手。

謝培東身上彌漫出往日的威嚴,跨進門又倏地回頭,盯向小李:“記住,再多說一個字,明天就卷鋪蓋自己走人。”

謝培東走進方邸一樓客廳,從來沒有這麼多目光這般沉默地盯著自己一個人!

謝培東哪雙目光都不能對視,疲倦地笑瞭一下:“好大的雨!”

沒有人接言,一雙雙目光更沉默瞭。

謝培東隻好望向程小雲:“都還沒吃飯?”

“木蘭呢?”方步亭這一問,整個客廳都是回音。

謝培東望向瞭方步亭,一如往日,保持淡定:“先吃飯吧,我慢慢說……”

“收起你那個穩勁兒!”方步亭敲瞭桌子,“我忍你好久瞭。這麼多人,這麼大的事,拿主意還輪不到你。告訴何校長,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木蘭在哪裡?”

“什麼事你忍我好久瞭?”謝培東倏地拉開餐桌這端的椅子重重地坐瞭下來,“在北平分行,在這個傢裡,我什麼時候拿過主意瞭?我的女兒,我把她關在傢裡,你做主放她出去。這一向她住在哪裡我都不知道,你現在倒來追問我!”

所有的人都怔在那裡。

誰都沒想到,從下午到晚上緊繃的弓,這一刻會在方步亭和謝培東之間折斷瞭!

方步亭的手在桌子下面發顫,程小雲也不能看他,隻是在桌子底下緊緊地握住瞭他的手。

方步亭的目光瘆向瞭坐在對面最後一個座位上的梁經綸。

誰都能看出,方步亭這一眼露出瞭剛才向謝培東遷怒的源頭!

難受、尷尬輪到何其滄瞭,還沒開口,頭已經有些微微顫抖瞭,望向梁經綸:“經綸,你們是一起被抓進去的。剛才的話就不要說瞭,說你的想法,木蘭會去哪裡?”

梁經綸慢慢站起來。

餐桌這邊底下,又一隻手握向瞭另一隻手——是何孝鈺去握方孟敖,反被方孟敖握住瞭。

所有人都在等著梁經綸說話。

梁經綸:“去哪裡我不知道。我絕不相信她會跟其他的同學離開北平。”

“誰告訴你她離開北平瞭?”謝培東跟方步亭頂撞後便閉瞭眼睛,問話時依然閉著,卻能看見眼眶濕潤。

“徐鐵英身邊那個孫秘書。”梁經綸答道,“都知道木蘭的身份,也知道她沒有回傢會有多大的麻煩。怎麼可能疏忽到讓她跟外籍的學生走瞭。先生,方行長,我提議你們直接找李宗仁和傅作義。隻有他們出面,才可能找回木蘭。”

何其滄慢慢望向瞭方步亭。

方步亭茫然瞭,慢慢又轉望向謝培東,再說話時嗓音已有些嘶啞:“你睜開眼好不好?”

謝培東慢慢睜開瞭眼,卻隻望著方步亭眼睛下部的臉。

方步亭:“你現在總該告訴我們誰把你叫去瞭,都去瞭哪裡,木蘭到底怎麼回事吧?”

“先吃飯吧。”謝培東居然還是這句話!

“到底怎麼回事?!”方步亭倏地站起來,程小雲居然沒有拉住他。

“謝襄理……”何其滄也扶著桌子站瞭起來。

方孟敖、何孝鈺還有程小雲都隻有跟著站起來。

謝培東也隻能慢慢站起來。

何其滄:“請你立刻告訴我發生瞭什麼,見到李宗仁、傅作義我也好說話。”

謝培東不能不正視何其滄瞭:“您不要去找他們瞭。木蘭確實跟著一群學生去瞭房山方向……”

“曾可達、王蒲忱還在找?”一直沒有開口的方孟敖問話瞭。

一句簡單的問話,何孝鈺心裡卻猛地一揪——她聽出瞭方孟敖的直覺!

謝培東進來後就一直沒有看方孟敖,這時才慢慢望向他。

方孟敖:“沿途那麼多哨卡,一個電話就能攔住他們。一個國防部的督察,一個保密局的站長還要陪著您去追!姑爹,您相信,我們會相信嗎?”

要的就是這個答案,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待謝培東回答。

謝培東:“南京的直接命令,外籍學生釋放後立刻遞解離開北平。王蒲忱也沒有權力中途阻攔,這才叫曾督察一起去追。擔心我們不相信,於是叫上瞭我。”

方孟敖閉上瞭眼:“小車追不上大車?”

謝培東虛望向上方:“耽誤瞭……暴雨追著我們的車下,打電話問前而,卻說沒有下雨……追到房山,警備司令部的大車已經空瞭,學生們早已過瞭國軍的防區……”

謝培東的神態、語氣,尤其是他說的這場暴雨,把大傢都震在那裡,都覺一陣寒氣襲來!

方孟敖心裡在顫,倏地轉望向梁經綸,發現他也暗中顫抖瞭一下。

方孟敖望著梁經綸:“梁教授,你願不願意去解放區,把木蘭找回來?”

梁經綸:“方大隊長如果願意,現在就送我去房山防區吧。”

“誰也不要去瞭!”方步亭第一次在大兒子面前像父親般威嚴。

可這一瞬間的威嚴立刻被方孟敖的目光逼瞭回去。

方步亭蒼涼地轉望向謝培東:“培東,不要找瞭……現在的孩子遲早不是跟國民黨,就是跟共產黨。你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步亭……”是何其滄的手伸過來瞭。

方步亭接住瞭他的手,臉色陡變:“叫車!去協和醫院!”

何其滄的身子在軟軟地下滑,方孟敖一把挽住瞭他!

“爸!”

何孝鈺奔過去時,方孟敖已雙手將何其滄抱在身前:“讓開!”

方孟敖橫抱著何其滄的身影又穩又快,已到瞭客廳門口。

梁經綸竟蒙在那裡,倒是何孝鈺追著過去拉開瞭客廳大門。

梁經綸的目光驚呆瞭!

方孟敖橫抱著何其滄沖出瞭客廳門。

何孝鈺跟著奔出瞭客廳門。

何孝鈺身後還有一個身影——竟是謝木蘭!

幻影掠過,大門已空,梁經綸跟著奔瞭出去。

“姑爹!”謝培東一直站在那裡,聽到程小雲的驚呼,猛然回頭。

方步亭正甩開程小雲的手,繞過餐桌,步履已然踉蹌。

謝培東一把拉住瞭他。

方步亭其實已經走不動瞭,被謝培東拉著,站在那裡。

程小雲趕過來扶他時,看見方步亭的手緊握著謝培東的手。

“培東,能不能打通曾可達的電話?”方步亭弱弱地問。

謝培東望著他,又望瞭一眼程小雲。

方步亭:“都這個時候瞭,小雲該跟我們共患難瞭,沒有什麼好回避的。去打電話吧,叫曾可達來。”

謝培東:“行長,叫曾可達來幹什麼?”

方步亭:“用他的專線,我要跟他們的經國局長直接通話。隻有他能告訴我們木蘭去瞭哪裡……還有,叫他把這個梁經綸調走!”

謝培東默在那裡。

方步亭:“不要猶豫瞭,聽我的,去打電話。”

謝培東隻好向電話走去。

方步亭:“小雲。”

程小雲抱緊瞭方步亭的手臂:“行長。”

方步亭:“孟韋還在不在崔中石傢?”

程小雲:“不知道。”

方步亭:“你坐車去找。這個時候孟敖不會鬧事,要鬧事就是孟韋。找到他,你好好跟他說,叫他不要去找徐鐵英,不要去找王蒲忱,尤其不要去找梁經綸……現在,也許隻有你的話他會聽瞭。”

“我這就去。”程小雲眼淚唰地流瞭下來。

路上,方孟敖的車開得如此平穩,副駕駛座上的梁經綸有一種時間都停止瞭的感覺。

後排座上,何孝鈺俯下瞭身子,抱著父親的頭,貼耳去聽父親微弱的聲音。

何其滄狀態平穩瞭許多:“回傢。”

何孝鈺:“爸……”

何其滄:“叫校醫就行瞭。”

何孝鈺抬起瞭頭,對方孟敖:“不去醫院瞭,回傢叫校醫。”

梁經綸倏地回過瞭頭:“先生,還是去協和吧。”

何其滄竟閉上瞭眼,還是那兩個字:“回傢。”

還沒等何孝鈺傳話,方孟敖已經打瞭方向盤,向另外一條路開去。

梁經綸慢慢再轉回頭時,方孟敖的聲音像極遠處的風傳瞭過來:“什麼也不要說瞭。”

車燈一片晃亮,梁經綸卻感覺到四周是無邊的黑暗!

東中胡同裡,也是小吉普的車燈,因胡同狹窄,兩面是墻,站在路中的程小雲如在聚光燈下。

“小李!”車內的方孟韋大聲喊道。

小李今天已被方傢的事嚇得沒有膽子瞭,慌亂跑瞭過去:“二少爺……”

方孟韋:“把夫人拉到車上去!”

程小雲也說話瞭:“小李,你開車先回去!”

小李被僵在那兒。

程小雲:“這是行長的吩咐,開車回去!”

“是。”小李恨不能立刻離開,拔腿跑出瞭胡同。

方孟韋一腳下去,油門聲轟地大瞭:“你讓開!”

程小雲一動不動。

小吉普突然推上瞭擋,向程小雲馳去!

方孟韋仿佛看見瞭這個像自己姐姐的小媽臉上的笑靨!

吱的一聲,小吉普挨著程小雲停下瞭。

“程姨!”方孟韋倏地推開車門跳瞭下去。

程小雲仍站在那裡,一動沒動。

方孟韋一把拉起瞭她的手,這隻手竟如此冰涼!

再看程小雲時,她哪裡有什麼笑靨,完全是驚在那裡。

“程姨。”方孟韋低啞地喚她,“幫我一次,你敢嗎?”

程小雲慢慢望向瞭他:“去哪兒?”

方孟韋:“警察局,徐鐵英!”

程小雲:“你爸說瞭,不要去找梁經綸,不要去找王蒲忱,也不要去找徐鐵英……”

“我們能不能夠有一次不聽他的?”方孟韋緊緊地盯著程小雲。

程小雲:“找徐鐵英有什麼用?”

方孟韋:“沒有用。我就想你和我一起去。”

“上車吧。”程小雲逆著車光,已經向吉普車副駕駛座方向走去。

方孟韋這時眼中有瞭淚花,飛快地抹瞭一下,轉身走向吉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