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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天剛剛黑下來,嚴春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力交瘁,從閱覽室一路走到善本室的門口都沒有開燈。

圖書館其他的門都是圓形的暗鎖,隻有這間善本室還加瞭一把鋼制的掛鎖。嚴春明先摸索著開瞭掛鎖,但將另一把鑰匙插進圓形暗鎖時,突然有一種預感,警覺到瞭異樣。

他的本能是準確的,鑰匙輕輕轉動,那扇門才輕輕推開不到一線縫隙,便有一針針燈光搶著射瞭出來,裡面有人!

不管裡面是誰,他都沒有瞭退路,幹脆推開瞭門:“這裡是善本室。你怎麼進來的?誰叫你進來的?”

是那盞十五瓦的吊燈被拉亮瞭,墻上的鐘指在晚上八點十四分。

那個背影就在墻鐘下的書架前摞著圖書,撣掃灰塵。

嚴春明高度近視,仍未認出那人。

“嚴教授。”那人終於發聲瞭。

嚴春明聽出瞭這個人的聲音,這一驚竟甚於剛才沒認出此人!

那人轉過瞭身,燈雖不亮,確是老劉,兩隻眼比燈還要亮。

嚴春明不知自己是怎樣關的門,倒發覺自己的手有些顫抖。這種狀態不行,他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轉身時確實鎮定瞭不少:“老劉同志……”

“怎麼,比見到國民黨軍統還緊張?在心裡叫我‘五爺’是嗎?”老劉瞟瞭他一眼,拿著抹佈走到瞭書桌前又擦瞭起來。

“哪、哪裡……您不應該到這裡來,這太危險。”嚴春明走瞭過去,準備給他倒茶。

“您坐,您喝茶。”老劉已經拿起桌上的瓷壺先給他倒瞭茶,“國民黨特務要來,也不會是這個時候。”

嚴春明更加緊張瞭,沒有坐,不敢坐。

老劉接著慢慢擦著桌子:“能不能允許我代表組織,當然也代表我個人先向你提個建議,不要再在背後叫我什麼‘五爺’。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我們黨是無產階級先鋒隊,不是什麼青幫,我不是什麼‘紅旗老五’。”

嚴春明:“老劉同志……有些同志在背後是偶爾開過這樣的玩笑,我現在向組織保證,今後再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瞭。”

“那就接著開今天白天那樣的玩笑!”老劉還的確有些像“紅旗老五”,那張臉冷得瘆人,“拿幾萬學生的生命開玩笑,拿黨的革命事業開玩笑!”

嚴春明的臉比剛才更白瞭。

老劉:“不要認為革命形勢在一天天向著勝利發展,那是我們無數前方的同志用鮮血換來的,也是我們在敵占區許多同志用生命換來的,是無數的工農群眾包括今天那些進步學生的支持換來的。我們沒有任何資格現在就頭腦發熱。如果是想著打下瞭江山好做官,就不要當共產黨人!”

“我絕對沒有這樣的思想……”

“你沒有我有!”老劉就是這些地方厲害,“剛才我對你說的話就是今天上級批評我時說的。想知道我當時怎麼想的嗎?”

嚴春明做沉思狀,少頃答道:“我想您也絕對沒有這樣的思想。”

老劉:“我剛才都說瞭,我有,你憑什麼說我沒有?打下江山好做官是難聽瞭一點兒,可是想有更高的職位,做更重要的工作,當官也是幹革命,也是正常的嘛。我沒有你的思想水平高,我就承認瞭我有,而且還引用瞭一句我不知道什麼人說的話‘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還是領導的水平高啊,他沒有說我引用的這句話不對,隻是告訴我,這是拿破侖說的。又告訴我‘想著打下瞭江山好做官,就不要當共產黨人’這句話是周副主席最近批評黨內更高層的同志說的。他就告訴瞭我這些,我就立刻做瞭檢討,不是假的,是發自內心做瞭檢討。並且表瞭態,真到瞭那一天,全中國解放瞭,我要是還活著,就請求組織讓我回傢種地去。你呢,你現在怎麼想?”

嚴春明:“我不會種地……我可以繼續教書……”

“你忘記瞭我說這句話的前提,那就是還活著!”老劉同志的聲調突然更加嚴厲瞭,“你和梁經綸同志今天差一點兒就走到國民黨堆的沙包上去,你們以為那是英勇獻身嗎?那不是,那就是想學拿破侖。共產黨是個整體,一個人做不瞭英雄!差一點兒,學委組織就暴露瞭,那麼多黨的外圍進步青年都暴露瞭!你們擔心過組織的安全嗎?擔心過學生們的安全嗎?今天人群裡就有許多國民黨的軍統,現在還不知道有哪些同志、哪些學聯的青年暴露瞭。你們擔心過嗎?!現在告訴我吧,今天的行動是學生們自發的還是黨內同志組織的?”

嚴春明一直低著頭,這時掏出手絹揩瞭揩滿頭大汗:“據我初步的瞭解,是因為那個方孟敖的飛行大隊突然宣佈要占領民調會徹查民調會,消息傳到瞭東北學生那裡,他們很激動,就都集合瞭,各大學的同學也都自發地前去聲援瞭。”

老劉:“你和梁經綸同志還有燕大學運支部當時是怎麼想的?”

嚴春明有些激動瞭:“當時突然發生瞭那樣的情況,我們有責任去控制局面,保護學生。梁經綸同志由於有何其滄的關系,比我們好做工作一些,於是就讓他先去瞭和敬公主府。後來的事您都知道瞭,我們都去瞭民調會。當時您給我的指示是‘控制局面,查出內奸,隱蔽精幹,保護學生’,除瞭第二條,我們事先就是這樣想的,事後也是這樣做的。可今天的事,我以黨性向您保證,純屬突發事件,確實沒有發現組織裡有內奸在煽動……”

“梁經綸同志現在怎麼樣瞭?”老劉又突然問道。

嚴春明露出驚愕:“組織懷疑梁經綸同志?”

“我是問你梁經綸同志現在怎麼樣瞭?有沒有危險?”老劉的眉頭聳起來。

嚴春明這才慢慢平靜瞭些:“梁經綸同志不會有危險,這一點請組織放心。”

“他怎麼不會有危險?你怎麼這麼有把握讓組織放心?”老劉的眼中又閃出瞭嚴厲的光。

嚴春明:“到目前為止,他還從未暴露過身份。國民黨當局也仍然顧忌他是何其滄教授的得意門生和助手。他們還不敢得罪司徒雷登。”

這回是老劉沉默瞭,少頃,嚴厲慢慢消失,關懷浮上眼神:“彭真同志‘七六指示’精神下達快一個月瞭,核心任務就是要我們隱蔽精幹,保護學生。今天華北局領導又有瞭新的指示,停止一切可能造成犧牲的行動。當然,從發展學運到突然減少學運甚至停止學運困難很大,今天白天的情況你我都看到瞭,就算學委停止一切組織學生的活動,學生自發的鬥爭熱情,加上國民黨內部的貪腐勢力和反貪腐一派鬥爭的利用,仍然很難阻止學潮升級。其結果是導致更多學生無謂地犧牲。組織研究,下最後的決心,同意梁經綸同志向燕大學委支部提出的建議。”

“爭取方孟敖?”嚴春明立刻又有些興奮瞭。

“是。”老劉當即肯定,“方孟敖及其飛行大隊反貪腐的一系列行動已經深刻地影響瞭廣大學生,相當程度模糊瞭他們對國民黨反動政權本質的認識,因而偏移瞭鬥爭的方向。梁經綸同志在半個月前就看到瞭這一點,說明這個同志還是具有一定的鬥爭經驗和革命警覺性的。現在組織決定采納他的建議,同意通過他讓何孝鈺同學去接觸方孟敖,有可能就爭取方孟敖。至少要讓方孟敖明白,人民歡迎他們反貪腐,但不能以犧牲學生的生命作為代價。”

“我明白瞭。”嚴春明立刻站瞭起來,“我立刻去找梁經綸同志,傳達上級指示精神。”

老劉同志這才將手伸過來瞭,緊緊地握住瞭嚴春明,望著這個有些“糊塗”的戰友,目光十分復雜:“春明同志,任何時候,尤其是現在,不要隻顧工作,還要註意安全,保護好自己……今晚見瞭經綸同志後不要再回這裡,找個安全的地方避幾天。把這句話也轉告給經綸同志,叫他這幾天最好住到何教授傢去。”

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所。

“我們反貪腐的決心通過你們今天在北平的行動,已經有效果瞭。”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聲音在曾可達的耳邊總是發出回響,就像在會場,在麥克風裡傳來的聲音。

“是。我在聽,建豐同志。”曾可達抑制著興奮。

建豐同志電話裡邊的聲音:“我剛從總統官邸回來,司徒雷登大使代表美國政府已經答應立刻援助國民政府一億七千萬美元的物資,總統因此下瞭最後的決心,很快就會推行新幣制改革。”

曾可達由興奮轉而激動:“總統英明,建豐同志英明!”

“隻有一個英明,沒有第二個英明。這一點你們什麼時候才能有清醒的認識?”建豐同志在電話那邊的聲調雖依然平靜,但接下來的批評可想而知,“我們的一切行動都是在總統的英明領導下進行的。今天李宇清代表李副總統宣佈政府的五條承諾竟沒有一個字提到總統。今天的晚報已經把安撫民眾的功勞記到瞭副總統的頭上,明天還會有更多的報紙把功勞記到李宗仁的頭上。總統雖然沒有因這件事指責我,我卻不能不自責。在北平要爭取李宗仁的支持,但絕不能被李宗仁利用。這是原則,在原則問題上是不能夠犯錯誤的。”

剛才還既興奮又激動的曾可達一下子頭上冒汗瞭:“可達辜負瞭建豐同志的教導,因小失大,願意接受任何處置!”

電話那邊出現瞭短暫的沉默,接著才又傳來建豐的聲音:“用詞不當,說明你的思維現在仍然混亂。”

“是……”曾可達隻能先回答這一個字。

建豐同志在電話那邊繼續諄諄地教導:“小就是小,大就是大。總統是黨國唯一的領袖,不會因為某些人的覬覦改變這個事實。現在,戡亂救國最大。隻有推行新幣制,穩住我們的城市經濟,才是爭取盟國的支持、扭轉前方軍事戰局的重點。我在上海,你們在北平、南京、廣州、武漢這五大城市打擊貪腐,打擊囤積居奇,極力推行新幣制改革是當前最大的任務。這個任務隻有我們能完成,李宗仁沒這個能耐。因此他們收買人心的舉動,算不瞭大事。下午,陳繼承也把電話打到瞭總統官邸,告禦狀。告瞭李宗仁,告瞭傅作義,捎帶也告瞭你們,其實是告我。這算不算大事?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凡幹大事,許多錯綜復雜的問題都會隨之而來,關鍵是我們自己要有定見,要有定力。天降大任於斯人,希望我們鐵血救國會的同志就是‘斯人’。在北平,你就是斯人,梁經綸同志就是斯人。梁經綸同志現在的情況怎麼樣瞭?”

曾可達立刻打起精神:“報告建豐同志,我剛才接到報告,中共北平城工部學委把梁經綸同志找去瞭。我正在等進一步的報告,準備今晚約見梁經綸同志,瞭解中共對我們白天行動的反應。以保證新幣制的即將推行。”

建豐同志電話那邊的聲音:“瞭解是建立在觀察和分析的基礎上。中共對方孟敖及其大隊今天的行動一定會做出強烈反應,對梁經綸同志今天的行為也一定會有種種猜測甚至懷疑。不要企望能從共黨組織的談話內容中獲悉他們的真實想法,盡可能從他們和梁經綸同志見面的每一個細節上分析出他們的真實反應。要問仔細他們見梁經綸同志的整個過程,分析他們說話的節奏語氣和動作的態度情緒。人的嘴巴可以說假話,情緒很難說假話。”

“我記住瞭,建豐同志。”曾可達是真記住瞭,兩腿碰得很輕,身子卻挺得很直。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樓客廳。

何孝鈺極輕地開瞭門鎖,第一眼便看見座鐘,看見那個獨一無二隻擺不響的鐘擺在左右搖晃,長短針都指向11,鐘擺停瞭。

何孝鈺背靠著門,沒有急著進去,仍然望著大座鐘的玻璃。

座鐘玻璃上,出現瞭老劉同志不久前見她時微笑的眼。

——老劉同志在北平,既是黨組織各條不同戰線的交叉聯絡人,也是北平地下黨負責反特肅奸的執行人。因其鬥爭經驗豐富,不僅國民黨軍統、中統“談劉色變”,就連黨內像嚴春明這樣的同志也十分敬畏,這才有瞭少數同志背後稱他“五爺”的不恰當比喻。“五爺”是青幫刑堂堂主,幫號“紅旗老五”。意即老劉也有著類乎青幫“紅旗老五”般的地位。其實二者不僅有本質上的區別,而且在威嚴上,老劉同志也遠勝前者。

唯一例外的是,老劉同志在與何孝鈺這樣的特別黨員接觸時,雖有時神秘到使人能聯想起《共產黨宣言》所說的“幽靈”,更多是慈祥得像自己的長輩。

“孝鈺同志,除瞭是你的上級,你也可以把我當成叔叔。除瞭工作,感情上的事你也可以對我講,當然要你願意……”

現在的何孝鈺,看見一小時前和老劉同志對面坐著的何孝鈺哭瞭。

老劉同志那時如此像自己的父親,有意望向別處,輕聲說道:“梁經綸同志是在執行組織的決定,執行的是學委所交的任務,因此他的一切行為都是組織行為,你要充分理解,尤其是牽涉到個人的感情部分。怎麼說呢,你在心裡要理解他,可表現出來仍然要裝作不理解他。因為你的身份,尤其是方孟敖同志的身份,除瞭我和謝培東同志,別人都不知道。梁經綸同志目前也隻知道你是黨組織外圍的進步青年,讓你去接觸方孟敖同志,他心裡也是矛盾的。因此,你就隻能以外圍進步青年的身份向他匯報,至於怎麼向他匯報,匯報什麼內容,謝培東同志會跟你詳談。而組織真正交給你的任務是代替原來跟方孟敖接頭的那個同志,今後你就是方孟敖同志的單線接頭人。真正接上頭以後,一切行動隻向我和謝培東同志負責。其他任何人,包括梁經綸同志,都不能透露絲毫有關方孟敖同志的真實情況。這樣才能保證你的安全和方孟敖同志的安全。是鬥爭的殘酷性、局勢的復雜性,迫使組織做出這樣的考慮。你從來沒有做過這方面的工作,現在突然交給你這麼艱巨的任務,願不願意接受,能不能夠完成,組織還是想聽聽你自己的意見……”

“我理解,我接受。”一小時前的何孝鈺揩掉瞭眼淚,堅定地回答。

座鐘玻璃上模模糊糊出現瞭白天民調會前的場景,模模糊糊有無數學生的身影在遠處晃動,老劉同志像“幽靈”般消失瞭。

何孝鈺的目光望向瞭二樓,望向瞭父親的房門,開始輕步走進客廳。

下意識,她徑直走向瞭開放式廚灶旁,望向瞭那袋面粉,方孟敖托方孟韋送來的那袋面粉。

她拿起瞭廚灶上的小刀,伸向一直沒有開封的袋口,突然又猶疑瞭。

她又望向瞭樓梯,望向瞭二樓父親緊閉的那扇門。

父親的聲音:“方傢的東西,不管誰送來的,一粒米也不能要……”

手卻不聽使喚瞭,手上的小刀也不聽使喚瞭,刀尖慢慢插進瞭袋口的封線。

莫名其妙,何孝鈺心裡又默念起瞭兩句似乎毫不相幹的詩:“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她自己也不知道小刀什麼時候挑開瞭封線。接著,她將那條封線慢慢地抽出來。

她拿起瞭碗從口袋裡舀出一碗面粉,倒進面盆裡,接著拿起瞭筷子,慢慢倒入適量的水,開始和面。今晚是無法入眠瞭,揉面,做成饅頭,上籠屜蒸熟,然後再炸成饅頭片。為父親做好明天的早餐,漫漫的長夜就過去瞭。

電話卻在這個時候響瞭!

何孝鈺一驚,奔過去時還不忘望向父親二樓房間的門。

她急忙拿起瞭話筒:“誰呀?這麼晚瞭……”

“是我……孝鈺……”電話那邊竟是謝木蘭的聲音!

何孝鈺的目光立刻變得復雜瞭,很快,她還是穩定瞭情緒,極輕地問道:“出什麼事瞭?你好像在哭……”

“孝鈺……”電話那邊的謝木蘭顯然情緒更加復雜,“梁先生回傢瞭嗎……”

何孝鈺當然明白瞭謝木蘭這個時候的心緒。

——白天那麼多人,她在背後抱著梁經綸,又公然挽著梁經綸的手臂,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會看見。

——盡管人群擁擠,何孝鈺還是敏銳地看見瞭謝木蘭閃爍的眼。那雙眼沒有看見自己,但顯然是在背後感覺到瞭自己。

“這麼晚瞭,你是想見梁先生嗎?”何孝鈺盡量平靜地問。

“你別誤會,孝鈺。”謝木蘭在電話那邊顯得如此心虛,“我是想參加學生協查組……”

何孝鈺:“那就應該去找你大哥呀。”

謝木蘭電話裡著急的聲音:“就是我大哥不許我參加……太氣人瞭,我爸聲言不許我再出傢門,我小哥居然將我鎖在房裡。我想請你幫忙,我想到你那兒去……”

何孝鈺:“那怎麼辦?我也不可能這時候接你出來。”

謝木蘭在那邊沉默瞭片刻:“要是梁先生能跟我大哥說一下,我大哥就會讓我參加。”

何孝鈺:“梁先生已經有好多天沒在這裡住瞭。今晚應該也不會到這裡來……”

“你能不能到書店去幫我找一下梁先生……”說完這句,電話那邊的謝木蘭立刻停住瞭。

何孝鈺能感覺到她敢於說出這句話,已經不隻是在向自己坦白,而是在逼自己表態瞭。

何孝鈺也不知道自己心裡現在到底是什麼滋味,平靜瞭片刻,答道:“梁先生很忙,這麼晚瞭我也不好去找他。”

“他那裡也有電話,你給他打個電話吧。”謝木蘭盡管聲音很輕,但掩飾不瞭透出來的興奮。這不啻是得寸進尺瞭!

“你自己為什麼不打?”

這句話是何孝鈺心裡說的,嘴上還是忍住瞭。

她回答的是另外一句話:“剛說的,太晚瞭,我也不好給他打電話。”

“那就求求你,給我大哥打個電話吧。讓他接我出來,他應該會聽你的。”謝木蘭已經是肆無忌憚瞭。

“好。”何孝鈺這次回答得很幹脆,“我給他打電話。”

“你真好……孝鈺……”

何孝鈺已經將話筒擱上瞭。

她閉上瞭眼,眼前飄過梁經綸長衫拂起的風,拂起的風將長衫飄走瞭。

她倏地睜開瞭眼,開始拔電話。這時她的眼睛那樣澄澈明亮。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樹林裡。

隻有天上的星光和燕大校園遠處閃爍的幾點燈光。

其實天很黑,那六輛自行車還是沒有停在公路上,而是都倒放在公路旁的斜坡上,每輛車旁坐著的人,都隻露著頭,警覺地望著黑夜中的各個方向。

——中正學社的這幾個特務學生身負比中統、軍統更重要的任務,他們現在要切實保證曾可達和梁經綸的安全!

黑夜深處是一棵棵小樹,穿行過一棵棵小樹,還是一棵棵小樹。

梁經綸和曾可達就坐在這裡。

“你應該相信我,可達同志。”梁經綸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自己也並不相信自己,“從嚴春明談話的內容和他對我的態度情緒,都看不出共產黨有任何懷疑我的跡象。”

“那是不是說,我可以向建豐同志匯報,你現在是安全的,我們的行動計劃可以正常進行?”曾可達仍然緊盯著梁經綸模糊的面孔,他的下意識在實踐建豐同志不久前“面授”的經驗,竟想從梁經綸的身上分辨出他的情緒是不是在說假話!

“其實你不相信也是對的。”梁經綸的直覺遠比曾可達敏銳,他已經察覺曾可達一直是在自己語言以外觀察揣測表象背後的真實。他知道自己,也知道對方。自己是留美歸來的博士,是研讀過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遠遠超過那些間諜教科書、深層剖析這個世界書籍的人,而且是真正零距離長期接觸共產黨組織的人。而對方最多隻不過是在贛南和南京接受過一些狹隘的軍事和政治培訓的軍人。這句話說出來時難免就帶出瞭自己潛意識中下級對上級不應該有的語氣。

“什麼叫不相信也是對的?”曾可達的天賦還是聰明的,立刻感覺到瞭這種語氣背後的“情緒”!

梁經綸向他靠近瞭些,十分誠懇也十分認真地說道:“可達同志,我知道你,也知道建豐同志對我的關心,因為新幣制改革即將推行瞭,我負有艱巨的任務。面對組織十分嚴密、鬥爭手段十分豐富的中共地下黨,任何事情都不會這麼簡單。今天白天我就感覺到嚴春明背後有人在控制著局面,可惜那麼多軍統、中統還有我們中正學社的人都沒有能夠發現那個人。剛才嚴春明來找我,無論是批評還是關心,態度都非常真實,我竟從他那裡察覺不到中共地下黨對我有絲毫懷疑。而他向我傳達的指示也是那樣順理成章,這太正常瞭。太正常就是不正常。我擔心嚴春明背後北平地下黨那個高人……”

“誰?”曾可達立刻嚴峻瞭。

梁經綸:“我要是知道,他就不是高人瞭。不過我還是能夠提供一些線索,希望能引起組織的警覺。”

曾可達:“詳細說出來。”

梁經綸:“不可能詳細。隻偶爾從北平地下黨的人那裡聽到過,他的外號叫‘五爺’,是中共北平地下組織各條戰線的總聯絡人,也是秘密監督各條戰線的負責人。我推測嚴春明在見我以前接觸過他。”

“那就立刻秘密逮捕嚴春明。”曾可達倏地站起來,“通過嚴春明抓住這個人!”

梁經綸依然坐在地上,沒有接言。

曾可達發現自己失態瞭,矜持瞭稍許,又慢慢坐瞭下去:“說說你的意見吧。”

梁經綸:“可達同志,中共組織內的規定,那個‘五爺’可以隨時找嚴春明,嚴春明卻見不到他。現在逮捕嚴春明,暴露的隻會是我。”

黑夜掩飾瞭曾可達的尷尬:“我知道瞭。我會通過國防部給軍統交任務,重點監視嚴春明和一些其他線索,一定要抓到這個人。今天陳繼承在總統那裡就告瞭我們的禦狀,說我們隻跟黨國的人過不去,卻沒有破獲北平地下黨一個組織。那就抓這個人,叫他們配合我們一起抓。以保證你的安全,保證方孟敖不再被共黨利用,保證新幣制在北平推行。”

梁經綸:“謝謝可達同志的重視。快十二點瞭,我還要去見何孝鈺,向她交代接觸方孟敖的任務。我有一種預感,北平地下黨會不會表面上利用我讓何孝鈺接觸方孟敖,另外再安排人跟方孟敖接頭。這一點也請你考慮。”

燕南園何宅一樓客廳。

“你怎麼到我傢裡來瞭?”何孝鈺壓低著聲音,問這句話時既要表達出自己並沒有叫方孟敖來,又不能讓對方尷尬。

“剛才的電話不是你打的?”方孟敖緊緊地望著何孝鈺,像是在笑,更多是在審視。

何孝鈺避開瞭他的目光,望瞭一眼二樓,接著望向座鐘:“是木蘭求我給你打的電話,叫你回去把她接出來。”

“這麼晚瞭,她在自己的傢裡,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好好睡覺,叫我接她出來,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輪到方孟敖反問瞭。

“你知道,她想參加協查組,幫你們查賬。”

“你認為她該參加協查組嗎?”

何孝鈺又一次被他問住瞭。

老劉同志的交代十分明確,自己必須先見瞭梁經綸,以學聯的名義接觸方孟敖,然後代表黨組織和他秘密接上關系。現在方孟敖突然先於梁經綸來瞭,打亂瞭組織的安排。何孝鈺這才感覺到,不是謝木蘭的電話出瞭問題,而是自己打的電話出瞭問題。

“她不能參加協查組。”方孟敖的目光何等深邃,當然看出瞭何孝鈺的窘境,立刻幫她回答瞭自己提出的問題,“我們傢隻能有一個人跟自己的父親過不去,跟自己的傢庭過不去。不能有第二個。”

“那就是我的電話不該打。”何孝鈺這句話回得連自己都知道不很恰當,接下來掩飾的一笑也就不自然,“你們大隊和二十個同學應該都在連夜查賬,你是隊長,趕快回去吧,我也還要給我爸準備明天的早餐……”說著望向面盆,又望向瞭那袋面粉,“是你送的面粉,謝謝瞭。”接著徑自向客廳門走去,準備開門,讓方孟敖走。

方孟敖卻仍然站在那裡:“你就不問一聲我為什麼來?”

何孝鈺立刻又緊張瞭,停瞭腳步,去開門不是,不去開門也不是。

燕大校園通往何宅的路上。

離那座自己十分熟悉的小樓還有三百米左右,梁經綸突然站住瞭。

他一眼就認出瞭停在路旁的那輛軍用小吉普——方孟敖的車!

他望向那座小樓。

二樓的窗口是黑的,一樓客廳感覺有微光映出。

“踟躕”,梁經綸第一次對這個詞有瞭別樣的感受。去,還是不去?

他的背影就是長衫,向來路拂去。可也就走瞭幾步又停下瞭,轉過身來還是長衫,向應該屬於自己的那座小樓拂去。

深夜燕大的校園,因他的長衫起瞭微風,路邊的樹葉也搖曳起來。

燕南園何宅一樓客廳。

“我為什麼來,你應該知道。”

“你沒有說,我怎麼知道?”

“我們能不能先聊聊別的事,走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何孝鈺本能地望向瞭客廳門,她擔心梁經綸隨時都會出現,可感覺到瞭方孟敖在看著自己,又將目光轉望向瞭二樓:“都一點瞭,拜托,我爸有病,晚上睡覺很容易被吵醒,早餐也得按時吃。我還要餳面,再耽誤,就蒸不出饅頭瞭。”說著走到瞭面盆邊,繼續和面,想以這種方式讓方孟敖自己走。

方孟敖不但沒走,高大的身影竟到瞭自己的身邊。

何孝鈺也不知道是焦急還是緊張,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瞭。斜望見身邊的水龍頭被輕輕擰開瞭一點兒,一縷細細的水流瞭出來,方孟敖盡量使聲音降到最小,徑自在那裡洗手。

“你要幹什麼?”何孝鈺真急瞭。

“讓開吧。”方孟敖的聲音極輕地在她的耳邊響起。

何孝鈺退後瞭一步,望他的目光有些近於哀求瞭。

“不影響你爸睡覺,也保證他明天的早餐,給我一個小時。去洗手吧。”方孟敖說著占據瞭她面盆前的位置。

何孝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聽話便去洗手,方孟敖剛才打開的那一縷水一直在等著她。

“再加一碗面粉。”

何孝鈺:“我爸吃不瞭那麼多。”

方孟敖:“還有你,明早還有木蘭。”

何孝鈺真的很無奈,走過去用小碗又從面粉袋裡舀瞭一碗面粉:“倒進去嗎?”

方孟敖兩手已經讓開瞭:“你說呢?”

何孝鈺真感覺自己今晚比任何時候都要傻,將面粉倒進瞭面盆裡。

“拿熱水瓶來,用一個大碗,倒三分之一的開水,加三分之二的涼水。”

何孝鈺又去拿熱水瓶、拿大碗,倒三分之一的開水,加三分之二的涼水。

方孟敖接過碗,一手將水均勻地倒進面粉盆,另一隻手飛快而熟練地攪瞭起來。

何孝鈺在邊上看得不知是入神還是出神,目光既被他的動作吸引,眼睛還是忍不住望瞭一下二樓,又望向客廳的門。

何宅一樓客廳門外。

多少個夜晚,梁經綸也曾在門外這個地方站過,或是等候先生開會回來,或是沒有任何原因,隻從院內自己的小屋出來,願意來這裡站站,感受和他關系極親近的兩個人在這座小樓裡。

今晚,此刻,還是這個地方,梁經綸站在這裡卻不知道置身何處。

“醋。”是方孟敖的聲音。

“嗯。”何孝鈺很輕卻能聽見的聲音。

接著是梁經綸想象中何孝鈺從碗櫃裡拿出瞭醋瓶。

方孟敖的聲音:“倒50毫升。”

“嗯。”何孝鈺的聲音。

接著是梁經綸想象中何孝鈺往面粉盆裡小心地倒醋。

“夠瞭。”

梁經綸的長衫下擺又輕輕地拂起來,他不能站在這裡聽兩個人說話,可走出洋樓大門的小廊廳,下到兩級石階前他又站住瞭。

這個位置可以說是在看天上的星星或是即將沉落的彎月。

何宅一樓客廳。

“有小蘇打嗎?”方孟敖開始揉面。

何孝鈺沒有再去望客廳的門或是二樓父親的房間,她被方孟敖如此專業的揉面動作驚呆瞭。

“按500克面粉加50毫升醋、350毫升溫水的比例,把面揉好,餳10分鐘,再加5克小蘇打,再揉一次。這樣就不需要發酵瞭,蒸出的饅頭照樣松軟。”方孟敖一邊揉面,一邊輕聲地教道,“以後沒有時間餳面,就用這個辦法。”

“哪裡學的?”何孝鈺出神地問道。

“空軍,飛虎隊。”

“在空軍還要自己做饅頭?”

“去的第一年美國佬連飛機都不讓你上。也好,幫他們洗衣服,做飯,包括擦皮鞋。陳納德那老頭倒喜歡上我瞭,第二年便手把手地教我。”

何孝鈺突然覺得有一絲心酸湧瞭上來,她已經不再有任何催方孟敖走的想法瞭。

何宅一樓客廳門外。

梁經綸已經在廊簷前的石階上坐下瞭。不憑眼睛也不憑耳朵,憑他的感覺也知道自己該什麼時候走。他會把握好回避的時間,把握不好的是自己現在的心緒。

他的感覺如此敏銳,這種敏銳隨著他望向卻望不見二樓的兩眼閃現瞭出來。

他極輕極快地又站起來,向院門無聲地走去,他想回望一眼二樓的窗,卻沒有回望。他知道何其滄沒有睡,至少是現在已經醒瞭。

他走出瞭院門,站在院外那棵樹幹靠路的那邊。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梁經綸的感覺是那樣準確,何其滄確實醒瞭。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隻是為瞭不讓女兒知道自己醒瞭,腰脊不好,他也不願去到窗邊坐那把有靠背的椅子,黑著燈雙手拄著那隻拐杖支撐著坐在床邊,靜靜地聽一樓的動靜。

其實,何其滄年過六十依然耳聰目明。國外留學多年,接受瞭不幹預別人隱私的觀念;傢學淵源,又深知不癡不聾不做當傢翁的為老之道。守著一個從小就懂事聽話的女兒,看著她漸漸長大瞭,便在她還上中學時就裝作聽力不好,給女兒留一個相對寬松的空間,好與同學往來,更為瞭減少女兒對自己的過於關心。

一樓客廳女兒和方孟敖的輕聲對話哪一句他都聽到瞭。

“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來的瞭吧?”是女兒的聲音,好像比剛才的說話聲要大瞭些。何其滄感覺到瞭女兒的用心,江蘇老傢有句話,這是帶有一些“撇清”的意思。

“告訴瞭你,不要失望,也不許生氣。”方孟敖的聲音。

女兒沒有回話。

方孟敖接著說道:“就想問問你,今天白天在民調會大門前,馬漢山說我跟他打瞭賭,我說沒有跟他打賭。你覺得是他在撒謊,還是我在撒謊?”

果然說到瞭白天民調會的事,方孟敖卻又用如此調侃的話語,何其滄怎麼都覺得這是在取瑟而歌,立刻有瞭警覺之色。女兒會怎麼回答呢?

女兒的聲音:“你來就為瞭問我這件事?”

方孟敖的聲音:“當然還想問更多的事,今晚主要為瞭問這件事。”

女兒的聲音:“那我隻能說當然是他在撒謊。”

方孟敖的聲音:“對瞭一半。他在撒謊,我也在撒謊。”

何其滄反感地皺起眉頭。

“怎麼可能兩個人都在撒謊呢?”

“因為他壞,我也壞。”

何其滄拄著拐杖慢慢站起來。

“現在我知道瞭,你可以走瞭。”

沉默瞭片刻,才又傳來方孟敖的聲音:“剛才是開玩笑,想聽我今晚來的真正目的嗎?”

何其滄豎起瞭耳朵。

女兒沒有接言。

“來看你。”方孟敖終於說出瞭這句何其滄擔心的話。

女兒居然還是沒有接言!

方孟敖接下來的聲音讓何其滄更是一怔:“我還想看看梁教授在不在。”

“都說完瞭吧?感謝你,饅頭我也會做瞭。梁教授今晚不在,還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吧。”女兒的語氣和接下來的腳步聲都微妙地傳遞出瞭嗔怪。

何其滄的佈鞋向窗前走瞭過去,他想親眼看著方步亭的這個大兒子趕快離開自己的傢門。

路燈微照,何其滄的目光望向瞭小院的門,在門外沒有發現方孟敖的那輛吉普。

何其滄的目光投向那條路的遠處,另一盞路燈下停著方孟敖的車。

何其滄的目光沿著那條路慢慢收回,突然驚疑自己的眼睛——一個人在那條路上踽踽走去,竟是梁經綸!顯然是從自己院內剛離開不久。

何宅一樓客廳。

“梁教授不在也請你將我的話轉告他。”方孟敖已經站到瞭客廳門前。

何孝鈺開門的手又停住瞭。

方孟敖:“梁教授是我敬佩的人,我們稽查大隊很希望得到他的幫助。”

何孝鈺:“我一定轉告。”

方孟敖:“還有一句要緊的話,木蘭愛上他瞭,可是不能愛上他。”

何孝鈺倏地轉過瞭身,緊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我沒有別的親人瞭,隻有一個弟弟。他現在那個警察局副局長是配相的。其實他很可憐,他很愛木蘭。”

何孝鈺的目光又迷蒙瞭,這個組織發展的特別黨員怎麼看怎麼不像!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窗前,何其滄的臉突然亮瞭,是被離院門約三百米處兩個突然打開的車燈照亮的!

接下來的情形讓他不敢相信!

他親眼看見,梁經綸走到瞭車燈前約五米處站在那裡,接著車上跳下兩個人,一左一右扭住瞭他的雙臂!

梁經綸被拖著,很快被塞進瞭那輛車!

那輛車十分瘋狂,往後一倒,壓倒瞭一片路旁園工栽修的灌木,車速不減,一百八十度滑瞭個半圓,向校門方向馳去瞭。

何其滄看清瞭那是一輛警車!

何宅一樓客廳。

“何伯伯。”竟是方孟敖先聽見瞭二樓的腳步,發現瞭站在二樓樓梯口的何其滄。

“爸……”何孝鈺驚望著父親。

何其滄的臉從來沒有這麼難看,扶著樓梯,腳步也從來沒有這麼急促。

何孝鈺立刻迎瞭上去,攙著他的手臂,卻沒有減緩他的步速。

方孟敖也看出瞭何其滄的異樣。

何其滄徑直走向電話,抄起話筒撥瞭起來,手在微微顫抖。

“爸,怎麼瞭?您這時給誰打電話?”何孝鈺更驚慌瞭。

何其滄沒有理她,話筒緊貼在耳邊。

何孝鈺的眼睛,方孟敖的眼睛,何其滄耳邊的話筒!

因是深夜,話筒裡的聲音很清晰,能聽出十分傲氣:“北平行轅留守處。你是哪裡,什麼事情這個時候打電話?”

“我找李宗仁!”何其滄的聲音竟如此氣憤,“叫他起床,接我的電話!”

方孟敖和何孝鈺的目光驚疑地碰在瞭一起。

話筒那邊的人語氣也和緩瞭許多:“請問您是誰?”

何其滄的聲音依然很激動:“國府的經濟顧問,我叫何其滄!”

話筒那邊的聲音:“原來是何校長,失敬。能不能夠請問,如果不是十分緊要的事,明早六點打電話來?”

何其滄的情緒穩定瞭些:“不緊要我現在會打電話嗎?”

話筒那邊的聲音:“那能不能請何校長告訴我是什麼事情,我好請示。”

何其滄情緒已經控制住瞭,語氣卻仍然氣憤:“剛才,就在我的傢門口,我的助手被你們的警車抓走瞭!”

何孝鈺的眼驚大瞭!

方孟敖的神情也立刻凝肅瞭!

話筒那邊的聲音:“何校長,請告訴我您助手的姓名,有沒有職位。”

何其滄:“梁經綸,燕京大學經濟系教授。”

話筒那邊的聲音:“明白瞭。何校長,可不可以這樣,我先向李宇清副官長報告,請他來接您的電話?”

何其滄沉吟瞭片刻,答道:“可以。”

方孟敖打開瞭水龍頭,洗手:“何校長,您看清楚瞭是警車嗎?”

何其滄拿著話筒,並沒有看他,當然不會回話。

方孟敖也並不尷尬,轉問何孝鈺:“木蘭是不是說她被孟韋關在傢裡?”

何孝鈺望瞭一眼父親,隻點瞭一下頭。

方孟敖大步走瞭出去。

真正的大門,真正的大石頭獅子,碘鎢燈,探照燈,泛藍的鋼盔,泛藍的卡賓槍!

國民黨北平警備司令部是北平市真正最闊綽的衙門。前身曾經是袁世凱的總統府,後來又是段祺瑞執政府。抗戰勝利,國民黨接收北平成瞭十一戰區長官司令部並北平警備司令部。十一戰區撤銷,北平行轅成立,李宗仁不願與蔣介石嫡系的警備司令部合署辦公,將行轅設在中南海。偌大的一座前執政府便讓警備司令部獨占瞭。

半夜瞭,軍車、警車、摩托車還嗚嗚地開進去,開出來!

這間高有五米、大有一百平方米的辦公室就是當年袁世凱禦極、段祺瑞執政的地方。

陳繼承的大辦公桌靠墻對門擺著,面前是一大片長短沙發,沙發後面靠著墻是一圈靠背座椅。當然靠背最高的還是他辦公桌前那把座椅。他喜歡坐在這裡開會,把那些可以抓人殺人的人叫到這裡來,居高臨下聽他們說誰該抓誰該殺,然後自己說去抓誰去殺誰,這時便會有一些袁世凱的感覺,或是段祺瑞的感覺。這很過癮。

近一個月來陳繼承坐在這裡卻一直焦躁,他的司令部西邊就是和敬公主府,原來準備安排給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稽查大隊住,不料被方孟敖大隊讓給瞭東北學生,日夜喧鬧,聲聲入耳,竟不能去彈壓。忍瞭又忍,今天不能忍瞭。

下午,他在這裡向蔣介石告瞭禦狀,報告瞭李副總統、傅總司令還有國防部調查組種種曖昧舉動,聖意竟然也很曖昧,電話那邊隻偶爾發出濃重的奉化口音“嗯,嗯”。唯一讓自己安慰的是,提到有共產黨在煽動學潮時,才終於聽到瞭那一聲“娘希匹”!指示非常明確,共產黨要抓!

行動是天黑後開始的。行轅的人不能叫,剿總的人不能叫,面前的沙發座椅就顯得有些空空落落。因此陳繼承的興頭便沒有往日高,閉著眼坐在那把高椅子上,反復回味下午給總統打電話的情形。

桌上的電話鈴聲吸引瞭陳繼承的眼睛,他從五部電話機中看出瞭是第二部電話在響,於是便有意不急著去接。

一直陪著他默坐的那些人便都望向瞭那部電話。

有資格坐在沙發上的隻有兩個人。

一個是徐鐵英,北平警察局長兼警備司令部偵緝處長,還有一重身份是中統北平區的主任,哪一個身份他都必須參加。

另一個是生面孔,一身灰色夏佈中山裝,年紀在四十左右,白白凈凈,乍看給人一種錯覺,像個拘謹的文員;可此人的身材太打眼瞭,坐在那裡也比徐鐵英高出半個頭,瘦高如鶴,擺放在沙發扶手上的十指又細又長。此人便是國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站長王蒲忱。

靠墻座椅上坐著的五個人就低一個等級瞭。有兩個熟面孔,一個是軍統北平站那個執行組長,一個是國軍第四兵團那個特務營長。其他三個想是同類的人。

那部電話一直響著,電話機貼著的紙上寫著“北平行轅”四個字。

陳繼承不是在冷那部電話,而是在冷北平行轅留守處。

被冷落的“北平行轅”旁邊還赫然擺著另外四部電話。

第一部電話:“南京總統”。

第二部電話:“華北剿總”。

第三部電話:“兵團警局”。

第四部電話:“中統軍統”。

“陳總司令,說不準是李副總統打來的。您還是接吧。”徐鐵英都有些過意不去瞭,望著陳繼承。

“李宗仁才不會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大不瞭是李宇清。”陳繼承這才拿起瞭話筒。

所有的眼便都行動一致地望向瞭他臉邊的話筒,主要是望向他的臉。

“李副官長嗎?”果然被他猜中瞭,電話是李宇清打來的,“白天那麼辛苦,晚上還不休息?”

李宇清在電話那邊說什麼旁人聽不見。

陳繼承的回話其實也犯不著這麼大聲:“助手?什麼經濟顧問助手?今天晚上是有行動啊……抓共產黨也要一一跟行轅那邊通氣嗎……在呀,北平警察局長,中統軍統的同志都在……誰抓的,你可以自己過來問嘛。”

話筒就這樣擱上瞭。

“那個燕京大學的梁經綸是什麼國府經濟顧問的助手?”陳繼承目光望向瞭徐鐵英和王蒲忱。

徐鐵英也跟著將目光望向瞭王蒲忱。

“應該是吧。”王蒲忱說起話來也斯斯文文,“行動的時候我就說過,他是燕京大學副校長何其滄的助手,何其滄是國民政府的經濟顧問。”

“什麼狗屁經濟顧問!”陳繼承帶出粗話時也顯出瞭他自己的資歷,“國防部調查組可以做擋箭牌,現在又抬出一個什麼經濟顧問來做擋箭牌,那就幹脆一個共產黨都不要抓瞭。娘希匹的!”

徐鐵英和王蒲忱對望瞭一眼。

誰都知道他是黃埔系的八大金剛之一,總統心腹的心腹。可一個江蘇人學著總統的浙江口音罵人,而且捎帶著總統的兒子,這也太套近乎瞭。

陳繼承將他們的對望掃在瞭眼裡,盯住王蒲忱,問話更嚴厲瞭:“那個什麼梁經綸白天是誰在監視的?”

王蒲忱輕輕咳嗽瞭一陣子,回過頭去望向軍統那個執行組長:“你們向陳總司令匯報吧……”

陳繼承的臉拉下來瞭:“我在問你。你個北平站長不匯報,現在要手下跟我匯報?”

王蒲忱站起來瞭,以示恭敬,可那張白凈的臉更白得沒有瞭表情:“不是我不願意向長官匯報,是這些情況他們清楚,我不太清楚。”

陳繼承看出瞭他話裡有話:“把你剛才說的話說清楚。”

“說不清楚的。”王蒲忱又輕咳瞭兩聲,“馬漢山馬局長是我的前任,他很負責,我接任北平站長以後他仍然管著軍統的事。北平的弟兄都是他的老班底,我畢竟是晚輩,不好跟他爭的。”

這個時候還有這些婆婆媽媽的爭執,陳繼承更焦躁瞭,拍瞭一下桌子:“那個梁經綸就交給你們軍統瞭,你親自去審。徐局長。”

徐鐵英也站起瞭。

陳繼承:“你去跟馬漢山打招呼,黨國不是什麼青幫,調離瞭就不要再插手軍統的事。”

徐鐵英:“是。馬局長現在被國防部稽查大隊扣在那裡。如果他能夠出來,我轉達陳總司令的指示。”

陳繼承這才恍然想起瞭馬漢山已經被方孟敖大隊扣住在查賬:“連夜突審那個梁經綸。還有,那個燕大圖書館的什麼嚴春明和其他幾所大學有共黨嫌疑的人都抓瞭沒有?”

徐鐵英這次不難為王蒲忱瞭,立刻答道:“十一點我們的人去的時候,那個嚴春明還沒回圖書館,正在蹲守。其他大學抓瞭幾個,不一定是共產黨。”

陳繼承:“是不是要靠審!立刻去審那個梁經綸,重點要審出配合方孟敖查賬的那二十個學生裡有沒有共產黨。隻要有一個是共產黨,你們也就可以去抓方孟敖!娘希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