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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北平警察局重刑犯禁閉室。

十平方米,四面墻,窗口都沒有一個,一盞千瓦的聚光燈打著那把銬押椅,入伏的天,再強壯的人一兩個小時也會虛脫,崔中石閉眼銬坐在那裡,汗涔涔面下。

這可是對付共產黨的待遇!

崔中石知道自己平時曾多次設想的這一刻終於來瞭,熬過去便是解脫。他在心裡竭力想把滿目光暈幻想成一面紅旗。

“小崔,你不夠朋友。”徐鐵英的聲音在耳邊傳來,吹散瞭崔中石眼睛裡好不容易成形的紅旗。

“你知道,我們不是朋友。”崔中石竟回瞭這麼一句。

徐鐵英的第一句話便被他頂瞭回來,雖然站在那盞燈外,卻也是熬著酷熱,依然耐著性子:“這可不像你平時說的話,也不像你平時的為人。”

“我平時就是這樣為人。”好些汗流到瞭嘴裡,崔中石輕咽瞭一口,“隻不過平時徐局長看在錢的份兒上,把我當作朋友罷瞭。”

徐鐵英:“我喜歡直爽人。那就說錢吧,那20%股份的紅利你匯到哪裡去瞭?”

崔中石:“賬戶都查到瞭,何必還要問我?”

徐鐵英:“那個賬戶是誰開的?”

崔中石:“當然是我開的。”

徐鐵英也在不住地流汗,這時恨不得一口將他吃瞭,卻又不能:“哦,你開的。那你就一定能再把那筆錢轉出來瞭?”

崔中石:“我平時轉給你們的錢能夠再轉出來嗎?”

“崔中石!”徐鐵英叫他這三個字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你是高人,我們下面就不要再談錢的事瞭。隻是好奇,我跟你探討一下我們的本行。隻從理論上探討,你應該不會拒絕。”

崔中石當然明白他要說什麼瞭,滿臉的汗,嘴角還是露出微微一笑。

徐鐵英:“方步亭那麼精明,你是怎樣讓他如此信任你的?”

崔中石:“徐局長這麼精明,以前不也很信任我嗎?”

“反問得好。”徐鐵英贊瞭一句,“其實你的檔案材料我早就都看過瞭,沒有發現你在哪裡受過共產黨的特工訓練嘛,這身本事怎麼練出來的?”

崔中石:“徐局長覺得我很有本事嗎?”

徐鐵英:“遊刃於中央銀行、財政部、中央黨部如入無人之境,如魚得水,共產黨內像你這樣的高人也不多。我就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為瞭區區這點錢將你給暴露瞭。得不償失啊!”

這就是在玩離間心理瞭。

崔中石:“不要停,說下去。”

徐鐵英顯然胸口又堵瞭一下,卻不得不說下去:“旁觀者清。小崔,我知道你們滿腦子裝的都是那些什麼主義和理想。嘗試一下,把你腦子裡裝的那些主義理想先擱在一邊,再想想自己是個什麼人。我告訴你,西方的術語叫間諜,我們有些人喜歡稱作無間道。這是佛教用語,本是指的無間地獄,凡入此地獄者永不超生、永不輪回。可自己反不知道,還以為能夠遊走於人鬼之間。其實鬼不認你,人也不認你!這就是他們今天為什麼拋棄你的原因。你不認為這正是自己解脫的機會嗎?”

崔中石:“徐局長說完瞭嗎?”

徐鐵英:“說說你的見解。”

崔中石:“太熱。你剛才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清。”

“那我就說幾句你能聽清的!”徐鐵英終於被激怒瞭,“你以為自己是在為共產黨犧牲。你的老婆和你的兩個孩子是不是也要陪著你犧牲?!”

“局長。”孫秘書偏在這個緊要的當口不合時宜地出現在禁閉室門口,“方行長來瞭,在辦公室等您。”

“知道瞭!”

“是。”孫秘書立刻走離瞭門口。

徐鐵英咬著牙,忍著汗,湊到崔中石耳邊:“不要僥幸有人能救你和你的傢人。犯瞭共產黨三個字,除瞭跟我配合,沒有人能救你們!”

見徐鐵英滿臉滿身的大汗走來,候在禁閉室外通道盡頭的孫秘書立刻端起瞭早已準備的一盆涼水。

徐鐵英從臉盆裡撈出毛巾開始擦洗臉上、頸上的汗。

孫秘書將臉盆放到瞭地上,又從裡面拿出瞭一把梳子甩幹瞭水。

“局長,您用不著這樣陪著受罪。”孫秘書接過毛巾遞上那把梳子輕聲說道,“再問他換個地方吧。”

“小孫,要吃得苦。”徐鐵英梳瞭幾下頭,將梳子遞給瞭他,向通道鐵門走瞭出去。

徐鐵英走回辦公室時臉上的汗雖然擦瞭,衣服上的汗依然貼濕一片,轉過屏風但見方步亭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大熱的天他居然一滴汗也沒有,見自己進來居然也不起身。

徐鐵英便也悶著頭在他旁邊的沙發上坐下瞭。

“一共多少股份,半年的紅利是多少,徐局長把數字告訴我吧。”方步亭開門見山,低頭並不看他。

徐鐵英側過瞭臉緊盯著方步亭:“崔中石的賬方行長沒有看過?”

方步亭:“沒有。這樣的賬我原來不看,現在不看,今後也不會看。”

徐鐵英:“方行長對手下的人真是信任哪。您就不怕他們牽連自己?”

方步亭:“不受牽連我現在會坐到北平市警察局來嗎?多少錢,你就直說吧。”

徐鐵英:“錢倒是不多,半年的利潤也就四十七萬五千美金。”

方步亭:“我把謝襄理也帶來瞭。你跟他談,哪個賬戶,他會給你開現金支票。”說到這裡他扶著沙發的把手站瞭起來,“今天晚上還有一趟去上海的火車,我希望崔中石能夠趕上。”

“方行長的意思是給瞭錢叫我立刻放瞭崔中石?”徐鐵英坐在沙發上沒動。

方步亭這才慢慢望向瞭他:“那徐局長的意思是什麼?要瞭錢還要命?”

徐鐵英依然沒有起來,隻是抬頭與他目光對視:“您就不問一問崔中石將我們黨部公司的這筆錢弄到哪裡去瞭?”

盡管來的時候做瞭最壞的打算,方步亭還是希望徐鐵英隻是為瞭要這筆錢,而並不知道崔中石跟共產黨有任何關系。現在見他這般神態,這樣問話,明白崔中石果然在這個當口將錢匯給瞭共產黨!表面不露聲色,心裡恨恨地說瞭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徐鐵英看出方步亭被擊中瞭要害,這才站起來,走到辦公桌邊,從文件夾中拿出一頁寫著賬戶、公司名稱的情報電文,又走到方步亭面前:“願不願意,方行長都請看看這個賬戶。”

方步亭也不接,望向徐鐵英手中的情報電文。

電文紙上,上面一行是一串長長的開戶數字,下面打著“香港長城經貿有限公司”!

方步亭轉望向徐鐵英:“我說瞭,你們這些賬我從來不過問。不管他把錢轉到瞭哪個公司,我替他墊付就是。”

“轉到瞭共產黨的賬戶呢?”徐鐵英攤出瞭底牌,“墊付瞭就能瞭事?”

方步亭仍然裝出不相信的神色:“這個賬戶是共產黨的?”

徐鐵英:“已經查實瞭,這傢公司表面上是被政府取締的那些所謂民主黨派開的,實際上是共產黨在香港專為民盟民革那些反政府的人籌錢的機構!”

方步亭慢慢閉上瞭眼,卻說出瞭一句徐鐵英十分不願意聽的話:“這就是我不願意過問你們這些事的原因。你們把事情弄得太復雜瞭。”

“我們?”徐鐵英再也不能忍受,必須把臉撕下來瞭,“錢是崔中石暗中轉的,崔中石可是你們北平分行的人。方行長!你是沒有出面,可崔中石去南京救你兒子總是你派去的吧?區區一個北平分行金庫的副主任,要是不打著你的牌子,我們全國黨員通訊局的大門他都進不去。為瞭救你兒子,中央黨部那麼多朋友不遺餘力地幫忙,不惜拿堂堂一名國軍中將的命換你兒子的命,你現在反倒把事推給我們?不錯,我徐鐵英原來是欠過你的情,可中央黨部還有通訊局那麼多人不一定會買你的賬!餓極瞭他們可是六親不認,何況你的人是共產黨!”

方步亭心裡受著煎熬,這時也不能說崔中石去南京救大兒子是他小兒子的安排,不得不又睜開瞭眼睛:“父親救兒子,人之常情。當時你們不是調閱瞭大量的檔案材料嗎?那時可沒有聽你們說過誰是共產黨。”

“現在查出來瞭!”徐鐵英臉色已經鐵青,“方行長還要我放瞭崔中石嗎?”

方步亭隻沉默瞭少頃,答道:“當然不能。崔中石既是共產黨,我便脫不瞭幹系。徐局長可以立刻跟國防部曾可達會審,最好讓崔中石把什麼都說出來,交南京特種刑事法庭審判。”

徐鐵英的臉色隻變瞭一下,接著冷瞭下來:“方行長說的是玉石俱焚?這我可要提醒你,你是玉,我可不是石。那20%的股份不是我個人的,是黨部公司的黨產!根據中華民國公司法,黨營公司參股經營完全是合法的。”

方步亭的反感也立刻露出來瞭:“多謝徐局長提醒。我能不能夠也提醒一下徐局長。方某因在美國哈佛讀瞭三年經濟學博士,又在耶魯攻讀瞭三年金融博士,政府在制定金融法包括你說的公司法的時候,便叫我也參與瞭。公司法裡可沒有哪一條寫著不出股本金就能占有股份的。你們這20%股份,出瞭股本金嗎?沒有出股本金,你們哪來的這20%股份?”

徐鐵英這些人平時害怕的就是方步亭這幫留美回來掌握黨國經濟命脈的人,且不說他們背後的靠山是宋傢、孔傢,就眼下這件事本就要依靠他發財,何況他完全知道這些股份是從侯俊堂空軍方面白奪過來的。

徐鐵英閉上眼瞭,好久才慢慢睜開:“多年的朋友瞭,我請方行長來可不是想傷瞭和氣。關鍵是現在你我都被共產黨算計瞭,這件事還不能讓曾可達他們知道。我說兩條意見吧。第一條方行長剛才已經答應瞭,希望盡快把那筆錢匯到黨部公司的賬戶。第二條,今晚必須秘密處決崔中石。”

方步亭:“就第二條我不能答應你。”

徐鐵英又驚又疑地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告訴你吧,調崔中石去上海央行工作,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安排……”

——方步亭竟然瞞著自己和曾可達早有安排!

這個安排的背後又是為瞭什麼?徐鐵英咬緊瞭牙愣在那裡想。

七點過瞭,天邊還有暮光,顧維鈞宅邸後園石徑路邊的燈便開瞭。

園子很大,曾可達穿著一件白色背心,一條打籃球的短褲,一雙青年軍黃色佈面的跑鞋,獨自沿著石徑已經跑得大汗淋漓。

曾可達住處的門口,他的副官和在車站跟蹤崔中石的其中一名青年軍特工站在那裡候著。

那個特工顯出瞭憂急,低聲對副官道:“王副官,我們可隻有一個同志在那裡監視。再不采取行動,崔中石我們就很可能控制不住瞭……”

“長官正在思考。”曾可達的副官低聲喝住瞭他,“註意紀律,這不是你該提的事。”

曾可達還在繞著石徑跑著,天越來越暗,他的面孔也越來越暗,兩隻眼卻顯得越來越亮。

副官和那個特工兩腿一碰,站直瞭。

曾可達終於“思考”完瞭,跑向瞭住處這邊。

曾可達停止瞭跑步,徑直走向房間:“進來吧。”

副官和那個特工立刻跟瞭進去。

徐鐵英這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是被眼前這隻老狐貍給“賣”瞭,望著方步亭時那張臉便灰暗無比:“方行長,我能不能這樣理解。如果今天我不去追查那四十多萬美金是不是到瞭黨部公司的賬戶,就不會知道崔中石竟把錢匯到瞭共產黨在香港的機構,也就發現不瞭崔中石是共產黨。可鐵血救國會早就察覺瞭崔中石是共產黨,並且部署瞭在上海秘密逮捕的行動。這一切曾可達應該都跟您談瞭,您為瞭保全自己,極力配合他們,卻瞞著我們。”

方步亭的心情其實比他還要灰暗:“理解得好,還有別的理解嗎?”

徐鐵英:“方行長,不要以為崔中石跟揚子公司跟我們還有民食調配委員會做的這筆生意,你沒有過問,鐵血救國會那些人就打不著你!一個共產黨被你重用瞭多年,戡亂救國時期還把這麼一大筆錢轉給瞭共產黨,就憑這一條,崔中石落在鐵血救國會手裡,你的下場也絕不會比我們好。我這個理解,你認不認同?”

方步亭:“我完全認同。崔中石現在被你關著,大概過不瞭多久曾可達自然會來找你。你就按剛才的理解會同國防部調查組立案就是。”

說著就往屏風那邊走去。

“方行長!”徐鐵英再老牌,也比不過方步亭這份沉著,“您就這樣走瞭?”

方步亭又站住瞭:“在電話裡已經告訴徐局長瞭,我那個被國防部調查組重用的大兒子還在傢裡等我呢。說不準他也是共產黨,可你們反復調查瞭他不是。我還得代表北平分行接受他的調查。徐局長,我可以走瞭嗎?”

跑步思考完進到住處房間後,曾可達依然沒有下達任何任務,而是自己去到瞭裡間沖澡。

副官陪著那個青年特工沉住氣在外邊的客廳裡等著,這時才見曾可達上穿一件短袖夏威夷白襯衫,下著一條夏佈便褲,腳蹬一雙黑色佈鞋走出來瞭。

“把那個在警察局門口監視的同志也叫回來吧。”曾可達端起桌上的一杯白開水一口喝瞭。

那個青年特工還在等著他下面的話。

曾可達放下杯子時盯瞭他一眼。

“是。”那青年特工雙腿一碰,帶著一臉不理解也要執行的樣子急忙走瞭出去。

“方孟敖還在他父親傢嗎?”曾可達這才問王副官。

王副官:“在。鄭營長來過兩個電話瞭,方步亭去瞭北平警察局現在還沒回去,方大隊長一直在傢裡等著。”

曾可達:“你去通知,把我們監視崔中石傢裡的那些人也統統撤瞭。”

王副官是可以隨時提醒長官並提出不同意見的,這時問道:“長官,屬下能不能請問為什麼這樣安排?”

曾可達:“徐鐵英要殺崔中石瞭。我們的人一個也不要沾邊。讓方孟敖把賬都記到他們頭上。從明天開始,準備徹查民食調配委員會,徹查北平分行!”

“長官英明!”那王副官由衷地說瞭這句,轉身也走瞭出去。

曾可達拿起瞭桌上的電話,飛快地撥通瞭:“徐局長嗎?我是曾可達呀。聽說崔中石被你們截下來瞭,是不是揚子公司和民食調配委員會的案子發現瞭新的線索?”

方步亭不知什麼時候又坐下瞭,這時兩眼空空地望著天花板,並不看正在接電話的徐鐵英。

“沒有。”徐鐵英對付曾可達反倒顯出瞭老牌中統的鎮定,“有新的線索我當然會第一時間告訴曾督察……是方行長通知我,說崔中石的調動南京央行有新的安排……我們警察局負責護送嘛,當然順便就接回警察局瞭……方行長正在我這裡,讓他跟你通話?”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一口氣撐著,大步走向瞭徐鐵英遞過來的電話。

方步亭聽著電話,接著答道:“……任何新的安排都是南京方面的安排,無非是一定要將崔中石調走嘛……我也提醒曾將軍一句,北平一百七十多萬人要吃飯,現在傅作義將軍幾十萬軍隊的軍需也都要中央政府供給,主要依靠的是美國的援助……對,我的意見就是讓崔中石到美國去,給我們北平分行這邊多爭取一點兒美援……至於他能不能平安離開北平也隻有你們國防部調查組和徐局長這邊能決定瞭……”說到這裡他又閉上瞭眼。

徐鐵英原來還站在離方步亭有數步的距離,陰晴不定地琢磨方步亭的話語,現在知道電話那邊曾可達要做最後的表態瞭,不能再顧忌,立刻走瞭過去,站到瞭電話邊。

話筒裡曾可達的聲音像是有意說得很輕,徐鐵英聽得便隱隱約約:“我完全理解方行長的難處,同意改變原來調崔中石去上海的安排。”

“不過。”這裡,曾可達突然提高瞭聲調,“對於徐局長突然插手這件事,我們認為是很不正常的!請方行長轉告他,我們是看在方行長的份兒上,讓他處理這件事情。希望他考慮您的難處,把事情辦好。今晚就辦好,最好不要拖到明天。一定要逼我介入,尤其是方大隊長介入,都是不明智的!”

非常幹脆,曾可達將電話掛瞭。

“混賬王八蛋!”徐鐵英脫口而罵,竟有些像馬漢山瞭。

方步亭將電話慢慢擱瞭回去:“我本來想自己一肩將這件事情扛瞭,徐局長實在不應該硬插進來呀……商量後事吧。”

徐鐵英:“什麼後事,怎麼商量……”

方步亭:“我必須回去瞭,要不然我那個大兒子就很可能到這裡來。我把謝襄理留在這裡,怎麼商量,他全權代表我。最好不要兩敗俱傷,你也能拿到錢,我也能過瞭關。”

方步亭不再停留,拄著杖走瞭出去。

徐鐵英真不想送他,咬著牙還是送瞭。

北平市警察局原為清朝六部之首的吏部衙門,坐落於天安門前東側,占地有四十畝之闊。民國時被警察局占瞭,為顯警局威嚴,大門不改,高墻依舊。

靠東的後院,原來是前清吏部堂官公餘信步散心之處,現在成瞭局長傢居的庭院,等閑無人敢來,因此十分安靜,幾株古柏,三面高墻,墻根下和草地上不時傳來蛩鳴。

空曠的後院正中,一張漢白玉圓形石桌,四個漢白玉圓形石凳,看質地也是清朝吏部的遺物,面對園門,石桌旁孤零零地坐著謝培東一人。

園門外燈光照處,輕輕地,孫秘書帶著崔中石走進來瞭。

謝培東慢慢站起。

方步亭那輛奧斯汀小轎車剛轉進宅邸街口,便看見青年軍那輛中吉普和方孟敖那輛小吉普停在路邊。

戒備在街口的青年軍那個班看見方步亭的轎車居然還一齊向他敬禮。

方步亭閉上瞭眼,小轎車極輕極穩地開到大門外停住瞭。

護門的那人立刻過來瞭,輕輕打開瞭後座的車門,將一隻手護在下車的門頂上。

“關瞭。”車座裡方步亭輕聲說道。

那人一愣,兀自沒有反應過來,車門仍然打開在那裡。

“關瞭!”方步亭低吼道。

“是。”那人這才慌忙又將車門輕輕關上瞭。

方步亭閉眼坐在車內。

前邊的司機也屏著呼吸握著方向盤一動不動,偷偷地從車內的反視鏡中看著後邊的行長。

方步亭又慢慢睜開瞭眼,怔怔地望向自傢的大門——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敢進自己這個傢。

徐鐵英承諾瞭方步亭,於是發話,任何人不許接近後院,空曠曠的,石桌邊隻有謝培東和崔中石兩個人。

“他們說你是共產黨。”隔桌坐著,謝培東語氣十分沉鬱,“我不相信,行長也不相信。可你瞞著我們把那筆錢轉到那個賬戶上去,這就說不清瞭。行長叫我來問你,那是個什麼賬戶,你是不是自己在裡面有股份?說瞭實話,我們或許還能救你……明白嗎?”

“謝謝襄理,也請你代我謝謝行長。我既然瞞著你們轉賬,就不會告訴你們背後的情由,也不會告訴任何人背後的情由。”隱隱約約的燈光散漫地照來,站著的崔中石臉上露出淡淡的笑。

這笑容讓謝培東揪心:“四十七萬美金,是個大數字。可丟瞭命,一分錢都跟你無關瞭,值嗎?”

語帶雙關中,謝培東用眼神傳達瞭上級對崔中石此舉的表揚。不等他反應,緊接著說道:“再說,錢轉給瞭別人,你的老婆、孩子怎麼辦,想過沒有?”

崔中石臉上的笑容慢慢收瞭,沉默片刻,低聲答道:“我也隻能對不起傢裡,對不起老婆和孩子瞭。”

“瞞著行裡,瞞著傢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一句對不起就交代過去瞭?”謝培東將臉一偏,“坐下說吧。”

“該幹的不該幹的我都已經幹瞭。”崔中石十分平靜地在他對面坐瞭下來,“進瞭央行,當瞭北平金庫這個副主任,經我手的錢足以讓全北平的人一個都不餓死,我卻不能。還要幫著那些人把這些錢洗幹凈瞭,轉到他們的戶頭上,甚至送到他們手裡。這幾天關在傢裡整理那些賬目,一翻開我就想起瞭魯迅先生《狂人日記》裡的話,每一行數字後面都寫著兩個字‘吃人’!請你告訴行長,不管把我調到上海是什麼目的,我走之前都不能再讓那四十七萬美金轉到徐鐵英他們手裡去……”

“這就是你把那筆錢轉到香港那個賬戶的理由?”謝培東立刻打斷瞭他,“他們已經調查瞭,香港那個賬戶是民主黨派的,跟人民又有什麼關系?”

“他們代表人民。”崔中石望著謝培東又露出瞭笑,“剛才徐鐵英審我,我看到他那副難受的樣子,心裡已經覺得值瞭。您不要問瞭,誰問我也是這個回答。”

謝培東閉上瞭眼,沉默少頃,轉望向園門。

園門外燈光下,出現瞭孫秘書徘徊的身影,接著傳來瞭他催促的幹咳聲。

謝培東必須說出自己不願說的話瞭:“那我就不問瞭。還有一件事,是他們叫你必須幹的……”

崔中石:“那還得看我願不願意幹。”

謝培東:“願不願意你也要幹,他們要你給傢裡寫一封信……寫瞭這封信可以保你傢人平安……”

崔中石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瞭,站瞭起來,走到一片空闊的地方:“您過來一下。”

這是為防竊聽,有要緊的話跟自己說瞭,謝培東裝作十分的不願意,走瞭過去。

崔中石盡量將嘴湊近他的耳邊:“您知道,我跟碧玉結婚是傢裡安排的。”說到這裡又停下瞭。

謝培東不看他:“接著說,我在聽。”

崔中石:“和她結婚,也就是為瞭讓我進入央行後,能更好地幹下去。我不愛她卻要娶她,還跟她生瞭兩個孩子……往後都要靠她瞭。”

謝培東:“這是傢裡的責任,傢裡有義務好好待她,好好照顧孩子。”

崔中石瞬間又陷入瞭沉思,再說時似乎下瞭更大的勇氣:“還有一個我對不起的人,您以後如果能見到,幫我帶句話。”

謝培東感覺到他要說方孟敖瞭,不忍再看他:“你沒有什麼對不起他的,他心裡一直在掛念你。什麼話,適當的時候,我會跟他說……”

“看來我對不起的人太多瞭……”崔中石苦笑瞭一下,“這句話是請您帶給另外一個人的。您知道,我原來的名字叫崔黎明。請您帶話的這個人原來的名字叫王曉蕙……要是不到央行來,我現在的妻子應該是她。十年瞭,跟她分手時我是秘密失蹤的。後來聽說她去瞭寶塔山,一直還在打聽我的消息……”

謝培東從心底發出一顫:“要對她說什麼,我會幫你把話帶到。”

崔中石:“就說我現在的妻子和孩子都很愛我,進瞭城叫她千萬不要到傢裡去,不要讓碧玉和孩子知道我們以前的事。”

謝培東又閉上瞭眼睛。

崔中石這時仿佛一切都得到瞭解脫,臉上又有瞭笑容,望著謝培東,把聲音壓到最低:“最後一句話,到瞭德勝門那一天,請您帶給孟敖。”

謝培東隻得慢慢又睜開瞭眼。

崔中石:“告訴他,就說我說的,發展瞭他,我很驕傲。”

說到這裡崔中石倏地站瞭起來,提高瞭聲調:“什麼都不用說瞭,我寫信就是!”

孫秘書的身影在園門外很快出現瞭。

謝培東是扶著桌子站起來的。

方步亭不知什麼時候悄悄進瞭大門,卻兀自站在傍晚大兒子送他出來的那條路上,煢煢孑立。

客廳裡不時傳來鋼琴的調琴聲!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方孟敖竟會調琴!而且那樣專註,那樣專業!

謝木蘭驚奇興奮的目光。

何孝鈺也十分意外,靜靜地望著。

隻有方孟韋沒有意外的神情,但望著大哥一邊擰弦一邊不時敲擊鍵盤的身影,他的目光更為復雜。

側身一隻手試彈瞭幾個音符,方孟敖站直瞭身子:“差不多瞭。多久沒用瞭?”

“傢裡也隻有爸會彈。”方孟韋遞過臉盆裡的濕毛巾,“住到這裡他就一次也沒有彈過瞭。”

“燕大的同學,你們誰來彈?”方孟敖先望瞭一眼謝木蘭,接著望瞭一眼何孝鈺,“在這裡,彈什麼都可以,包括當局禁止的革命歌曲。”

“大爸也從來不教我,我可不會。”謝木蘭立刻轉向何孝鈺,“孝鈺,你會彈,彈一曲……”說到這裡她想瞭想,壓低瞭聲音,“《黃河大合唱》,怎麼樣?”

“我什麼時候會彈瞭?”何孝鈺望著謝木蘭極力撮合的樣子,自己更應該平靜,勉強微笑瞭一下。

謝木蘭:“平時我們合唱,不都是你在彈嗎?”

何孝鈺:“不懂就別瞎說瞭,那是風琴,不是鋼琴。還是聽你大哥彈吧。”

方孟敖淺笑瞭一下,這神態一掃平時那個王牌飛行員給人的印象,說道:“我調好琴不是給自己彈的。”接著望向客廳大門,“會彈琴的人已經回來瞭,孟韋,你去接一下吧。”

方孟韋心裡一顫,他一直就知道自己最敬愛的兩個人今天會有一場不知道結果的大戲上演。晚餐時大哥送父親出去那是才拉開序幕,現在聽大哥突然說出這句話,立刻明白父親已在前院,下面才是正式的交響。不禁愣在那裡。

何孝鈺從謝培東離開時給她的那個眼神就明白今晚自己已經介入瞭任務,可一點兒也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隻能竭力裝出平靜,站在那裡。

謝木蘭當然也有瞭感覺,要在平時,第一個雀躍著奔出去的就會是她,可今天,現在,驚詫地望瞭一眼大哥,又望瞭一眼小哥,竟也怯在那裡。

“怎麼這麼安靜?”方步亭的身影在客廳門外自己出現瞭。

“爸。”方孟韋立刻迎瞭上去。

“大爸。”

“方叔叔。”

方步亭笑望向那架鋼琴:“這麼沉,怎麼抬下來的?”

謝木蘭這才有瞭話題:“我可搬不動您的鋼琴啊,是大哥和小哥抬下來的。”

方步亭的目光必須迎視大兒子的目光瞭:“擱瞭好幾年瞭,音也不準瞭,抬下來也不能彈瞭。”

“大哥會調琴!”謝木蘭一下子又活躍瞭起來,“早就給您調好瞭!”

“三天不唱口生,三天不練手生。我都三年沒有彈琴瞭。”方步亭這樣說著,卻徐步走向琴凳,坐瞭下來。

所有的眼睛都望著他。

誰都能看見,他的額頭上密密地滿是汗珠。

“天太熱。”方孟韋早就從臉盆裡擰出瞭毛巾,“爸,您先擦把臉吧。”向父親遞瞭過去。

方步亭接過毛巾,就在慢慢擦臉的空當問道:“彈個什麼呢?”

方孟韋、謝木蘭都望向瞭方孟敖。

何孝鈺也望向瞭方孟敖。

方孟敖:“巴赫——古諾的《聖母頌》吧。”

方步亭遞毛巾的手和方孟韋接毛巾的手瞬間停在那裡!

謝木蘭偷偷地望向何孝鈺,何孝鈺也悄悄地望向她。

方孟敖不看父親和弟弟,望著何孝鈺和謝木蘭:“拉丁文曲名是不是叫作Ave Maria?”

謝木蘭立刻點頭,何孝鈺也點瞭點頭。

方孟敖:“意譯過來,能不能翻作‘一路平安馬利亞’?”

四個人都有瞭更強烈的反應!

方孟韋直接想到瞭崔中石,望向父親的眼流露出瞭帶著乞求的期待。

方步亭似乎在望著小兒子,目光卻一片空蒙。

方孟敖還在望著謝木蘭和何孝鈺,等待她們的回答。

謝木蘭有些囁嚅:“直譯過來好像是‘萬福馬利亞’……”

“我覺得‘一路平安馬利亞’更好!”何孝鈺是第一次眼中閃著光亮贊成方孟敖的說法。

一片寂靜,都在等著方步亭。

沒有試音,方步亭手一抬,直接敲下瞭第一個音符,接著閉上瞭眼,竟如此熟練地彈出瞭巴赫《C大調前奏曲》那仿佛黎明時春風流水般的行板……

靈魂的拷問開始瞭。彈琴的人,還有聽琴的人。

崔中石的字寫得音符般漂亮!徐鐵英那張辦公桌仿佛是他面前的琴臺。

信箋上,抬頭四個字很簡單:“碧玉吾妻”。

正文信的內容也很簡單,隱約可見寫著“央行總部急調我連夜飛南京,參加赴美國求援代表團,此行系政府機密,不能面辭,恐亦不能電話聯系。你隻能帶著孩子繼續留在北平等我,生活一切方行長、謝襄理自會照顧。”

落款更是簡單,隻有“中石匆筆”四字。

徐鐵英一直靜靜地站在桌旁,其實已經看清瞭信的內容,還是拿起瞭寫完的信又認真看瞭看,接著嘆瞭一聲:“一筆好字啊。我看可以。寫信封吧。”

崔中石又平靜地在信封上寫下瞭“謹請謝襄理轉交內人葉碧玉親啟”。

徐鐵英這才連同信封走到閉目坐在沙發上的謝培東面前:“謝襄理看看,沒有問題您可以先走瞭。”謝培東睜開瞭眼,接過信默默看瞭不知道是一遍還是幾遍,遲遲地抬起瞭頭望著徐鐵英:“我現在還不能走。”

徐鐵英緊盯著他:“送崔副主任,謝襄理就不要去瞭吧?”

謝培東:“我們行長囑咐瞭,要等他的電話我才能走,你們也才能送崔副主任走。”

“什麼時候瞭,說好的事,還等什麼電話?”徐鐵英的臉立刻拉下來,語氣十分強硬,“孫秘書!”

孫秘書總是影子般及時出現。

“徐局長。”謝培東還是坐在那裡,“我們行長說瞭要等他的電話。至少我要等到他的電話才能給你們開支票吧?”

徐鐵英被噎住瞭,想瞭想,轉對孫秘書:“先送崔副主任上車,等十分鐘。”

“是。”孫秘書答道。

崔中石已經從辦公桌走瞭過來,也不再看謝培東,徐徐走向那道屏風,消失瞭身影。

孫秘書緊跟著走瞭出去。

徐鐵英立刻又對謝培東:“那就請謝襄理給你們行長打電話吧。”

謝培東還是坐著:“我們行長說瞭,叫我等電話。”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所謂巴赫——古諾的《聖母頌》,是法國著名作曲傢古諾選擇瞭巴赫在一百五十年前所作的《C大調前奏曲》鋼琴曲為伴奏,重新譜寫的女高音歌曲。巴赫原曲中的恬靜純真和古諾聲樂曲中的崇高虔誠結合得天衣無縫。因此被後世奉為跨年代合作的典范之作,成為瞭普世流行的頌揚聖母馬利亞的經典名曲。

何孝鈺、謝木蘭是燕大的學生,而燕大的前身就是美國人創辦的教會學校,這首名曲她們當然都會唱。

令她們意外的是,沒有人聲歌唱,方步亭竟也能將鋼琴的伴奏彈得這樣叩擊人的心靈!

謝木蘭聽得是那樣緊張興奮,好幾次都想張口隨聲跟唱,都因為知道自己唱不瞭這首高音,急得暗中碰瞭好幾下何孝鈺。

何孝鈺的眼中隻有鋼琴,透過這鋼琴聲看到的是彈琴的父親和站在後面聽琴的方孟敖。她的心裡是一種別樣的激動,呼吸都屏住瞭,哪裡敢融進這父子倆靈魂的撞擊中去!

緊接著何孝鈺的眼驚得睜大瞭。

方孟韋和謝木蘭雖然比她有準備,知道大哥唱歌的天賦,也都驚得更加屏住瞭呼吸。

方孟敖竟然能用男高音,自然地從歌詞的第三句融進瞭方步亭的鋼琴:

你為我們受苦難,

替我們戴上鎖鏈,

減輕我們的痛苦。

我們全跪倒在你的聖壇前面。

聖母馬利亞,

聖母馬利亞,

馬利亞,

用你溫柔的雙手,

擦幹我們的眼淚,

在我們苦難的時候……

隻唱到這裡,方孟敖停住瞭。

方步亭竟然像是知道兒子不會唱出“懇求你,懇求你拯救我們”那句尾聲,也在這時配合地結束瞭琴聲。

無論是謝木蘭、方孟韋,還是何孝鈺,都太應該在這個時候報以熱烈的贊頌。可沒有掌聲,甚至沒有人說上一句由衷的語言。

太多的心靈震撼都在每個人的目光裡!

方步亭慢慢從琴凳上站起來,望向何孝鈺,那笑容和她的目光一樣復雜:“這是我聽到的唱得最好的《聖母頌》……孝鈺,你覺得呢?”

“是……”何孝鈺竟然回得有些心慌,“也是我聽到的唱得最好的……”

“真是我聽到的唱得最好的……”方步亭喃喃地又說瞭一句,接著突然提高瞭聲調,“我要上去打個電話瞭。你們陪陪大哥吧。”

方步亭轉身時,碰到瞭大兒子期許的目光!

大傢目光裡看到的方步亭徐徐地走向樓梯,徐徐登上樓梯,就像剛才那首曲子裡的行板。

電話鈴在徐鐵英的辦公桌上尖厲地響瞭。

徐鐵英就坐在桌旁,有意不立刻去接,而是望向坐在沙發上的謝培東。

謝培東隻是望著電話。

又響瞭兩聲,徐鐵英這才拿起瞭話筒。

方邸洋樓二樓方步亭辦公室。

方步亭閉著眼睛,聲音低沉而平靜:“謝襄理給徐局長開支票瞭嗎……是,是我說的。我最後的意見是每隔十天要聽見崔中石的聲音。”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謝培東看到徐鐵英的臉色變瞭。

徐鐵英對著電話:“要是不能再聽見這個人的聲音呢?”

方邸洋樓二樓方步亭辦公室。

方步亭:“請謝襄理聽電話,由他回答你。”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話筒已經在謝培東手裡瞭,但見他依然面無表情:“……我聽明白瞭,我這就轉告。”話筒仍在耳邊,轉對徐鐵英,“我們行長吩咐,如果他的意見徐局長不接受,我不能給你們開支票。”

徐鐵英笑瞭:“好呀。問問你們行長,他這個話能不能直接跟我說?”

謝培東已經將電話遞過來瞭。

徐鐵英接過電話,依然笑著:“可以嘛,方行長說什麼都可以嘛。你們可以把錢匯給共產黨,當然也可以把錢不轉給黨國的公司。直接跟我說就是,犯得著還要你的副手轉告?”

方邸洋樓二樓方步亭辦公室。

方步亭十分平靜:“那我就直接跟徐局長說。第一,希望你按照《戡亂救國法令》將崔中石匯錢給共產黨的案件立刻上報南京,我隨時等候特種刑事法庭傳訊。第二,如果徐局長不將案件上報卻私自處決崔中石,我今晚就將案情上報,讓徐局長等候特種刑事法庭傳訊。第三,平津的民食配給和軍需供給為什麼突然有瞭你們的20%股份?崔中石死瞭,我也會以北平分行行長的身份查明後上報央行總部。如有必要,不排除將報告一並呈交立法院直接質詢全國黨員通訊局。我說得夠直接嗎?”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徐鐵英的笑容僵硬瞭,咬瞭咬牙,話筒拿著,卻是轉望向謝培東:“謝襄理,能否到外邊回避一下?”

謝培東默默地走瞭出去。

徐鐵英這才對著話筒:“方行長,還在嗎……”

方邸二樓方步亭辦公室。

方步亭聽完瞭話筒裡徐鐵英的一番話,語氣由平靜轉而冷峻:“徐局長,這是你今天第二次用‘玉石俱焚’這個詞瞭。焚就焚瞭,我不希望第三次再聽你說這個詞。現在擺在我面前的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崔中石不能放也不能死。擺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可以殺他,也可以關他。怎麼秘密囚禁一個人我想對徐局長也並不難。但你一定要選擇殺他,我也就隻有一個選擇,將我剛才說的第二條、第三條立刻付諸實施!……沒有理由,更與國民黨、共產黨無關。你有妻室,三個兒女都好好地遷到瞭臺北。我兩個兒子,卻要因為這件事不認我這個父親。這就是我的理由。……你說他們串通共產黨?那好,方孟敖、方孟韋現在就在樓下,我可以叫他們立刻到你那裡自首,好嗎?!”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徐鐵英一向以精力充沛著稱,這時竟也露出瞭精疲力竭的狀態,拿著話筒在那裡休息,其實是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瞭。

他沉默著,也知道對方仍然拿著話筒在沉默著,這太要命瞭。

畢竟要過這個坎,徐鐵英拿起茶杯喝瞭口水,放下後對著話筒,聲音還是顯出瞭喑啞:“我可以接受方行長的建議,今天不殺崔中石。可是明天後天,或者是十天半月,一旦這個人的存在危害黨國,我不殺他,別人也要殺他……這點我能做到,決定前一定跟您通氣……方行長這話我認同,共濟時艱吧……好,您等著。”

“孫秘書!”徐鐵英今天這一聲叫得十分無力。

孫秘書卻還是及時地進來瞭。

徐鐵英:“謝襄理呢?”

孫秘書:“在單副局長辦公室等著。”

“就沒有空房子讓他坐瞭?”徐鐵英很少如此嚴厲,“告訴你,在北平這個地方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方邸二樓方步亭辦公室。

電話還通著,話筒裡徐鐵英對孫秘書發火的話方步亭也聽見瞭。他也累瞭,等謝培東接聽電話總還要幾分鐘,將話筒厭惡地放到瞭桌上。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明白。”謝培東對著話筒答道,“我按行長的吩咐,現在就開。……是,我會先到崔中石傢,安撫好瞭我立刻回來。”

放好瞭電話,謝培東從手提皮包裡拿出瞭一本現金支票簿,一支專開支票的筆,就坐在徐鐵英的辦公桌前,開始開支票。

徐鐵英已經高興不起來瞭,坐在沙發上,也不看謝培東。

“徐局長。”謝培東站起來。

徐鐵英這才慢慢站起,走瞭過去。

謝培東一共遞給他三張支票。

徐鐵英眼中又起瞭疑意,打起精神註目望去。

第一張支票大寫小寫俱全,數字是十五萬美金。

第二張支票也是大寫小寫俱全,數字也是十五萬美金。可徐鐵英的臉色卻變瞭,立刻翻看第三張支票,大寫小寫俱全,數字是十七萬五千美金,他的臉色更加陰沉瞭。

徐鐵英望向謝培東:“怎麼隻有第一張有簽名?”

謝培東答道:“我們行長吩咐,十天後簽第二張,再過十天簽第三張。”

徐鐵英這口氣憋得臉都青瞭,將支票往桌上一扔:“不要瞭。帶回去給你們行長,就說徐某人明天也許又會調回南京瞭。這些錢你們留著給我的下任吧。”

謝培東目光湛湛地望著他:“忘記瞭,我們行長還有句話叫我轉告徐局長。我們有一傢公司已經在臺北註冊,規模應該不會比這個項目小。股東不多,其中一位就是徐局長的夫人。這是股東註冊的登記表,徐局長不妨也看看。”

這倒大出徐鐵英意外,望著謝培東遞過來的那張表,臉色轉瞭,目光仍然淡淡的:“你們行長也太替朋友操心瞭……讓人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呀。”

謝培東:“以徐局長的為人,朋友怎麼幫忙都值。”

徐鐵英的目光這才也轉瞭過來,賞識地望著謝培東:“方行長如果早讓謝襄理跟我聯絡,也不會弄得彼此為難瞭。我送你吧。”

“不用瞭。”謝培東立刻拱瞭下手,拿起瞭手提皮包,“今後有什麼需要跟我們行長溝通的,徐局長可以先找我。”

“好,好。”徐鐵英有力地伸過去一隻手。

謝培東也伸過瞭手,被他握得有些生疼。

二樓方步亭辦公室的門開瞭。

方步亭慢慢走瞭出來,卻是一怔。

樓下客廳裡隻有程小雲一個人,這時迎瞭過來。

“他們呢?”方步亭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問道。

程小雲在樓梯下停住瞭:“孟敖回軍營瞭,孟韋送孝鈺和木蘭去瞭。”

方步亭悵然站在那裡。

程小雲望著他臉上有瞭笑容:“孟敖說瞭,叫我給他收拾一間房。他可能不時要回來住住。”

方步亭臉上也慢慢有瞭笑容,卻笑得那樣無力。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徐鐵英已經將三張支票和一張註冊登記表鎖進瞭辦公桌旁靠墻的保險櫃裡,關瞭沉沉的保險櫃門,又擰瞭一把保密鎖,站起時才叫道:“孫秘書!”

孫秘書又及時出現瞭。

徐鐵英:“你親自去安排,不要讓什麼單副局長和方副局長知道,今晚就將崔中石送到我們中統駐北平的監獄裡去。按甲級囚犯禁閉。”

孫秘書這次卻沒有吭聲,隻是望著徐鐵英。

“怎麼瞭?不該問的不要問。”徐鐵英今天對他的表現不甚滿意,說完這句便向裡間走去。

“局長!”孫秘書這聲叫得有些異樣。

徐鐵英站住瞭,慢慢轉過瞭頭,發現瞭他的異樣。

孫秘書:“報告局長,崔中石我已經交給瞭馬漢山帶來的軍統,秘密押往西山去執行瞭!”

徐鐵英的眼睜圓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