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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馬漢山之所以沒想到自己最後潑口錯罵的人會是方孟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方孟韋沒有穿警服,在路上換穿瞭他當北平三青團書記長時那身青年服,隔著車窗便以為也是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人。

方孟韋雖年輕,身世閱歷卻非同齡人可比,最早入的便是國民黨中央三青團,到北平調入三青團直做到書記長,1947年三青團撤團並黨,他才調到警察局當副局長,同時身兼警備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這時往馬漢山面前一站,且不論一米八幾的青年身軀,就那雙集黨政軍警閱歷於一臉的眼睛,也足以讓馬漢山心生寒意,好久回不過神來。何況他還是方步亭的兒子,方孟敖的弟弟!

“真、真正是混賬王八蛋!”找臺階確是馬漢山的強項,立刻轉臉又罵那兩個科長,“一下車就跟我吵,方副局長來瞭也不報告,我看你們根本就幹不瞭這個工作!完事瞭回去趕緊寫辭職報告吧!”

這回另外那個姓王的科長也叫起撞天屈瞭:“局長,您這個批評連我也不能接受瞭。下瞭車您就是一頓嚴厲的批評,我們哪有插嘴報告的時間?”

“好,好,全是我的錯。你們都是有功之臣,回去好好給你們獎勵!”馬漢山喘著粗氣說瞭這幾句,跟上來便是一聲吼,“還不把車開進去安排方大隊長他們,等著我現在就獎勵你們嗎?”

兩個科長一臉汗水,一頭霧水,一肚子怨水,也隻好向那幾輛車走去。

王科長走到方孟韋吉普車邊跟司機說好話,讓他把車先開到一邊。

李科長走到兩輛軍用卡車前一聲吆喝。

軍用卡車開動瞭,那李科長也不再坐到駕駛室去,而是縱身一躍,跳到駕駛室門邊的鐵踏板上站著,手抓反視鏡,也不知是還在鬥氣或是不如此不足以表現自己盡忠盡職,車風吹面,短發直立,押著第一輛卡車向裡邊營房壯烈開去。

那個王科長太胖,且沒有李科長的身手,隻好擺著手讓第二輛卡車停住,苦著臉,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爬進瞭駕駛室。

第二輛車猛踩油門追第一輛車去瞭。

沒有瞭下級在身邊,馬漢山也才好向方孟韋解釋因唐突造成的“誤會”。其實剛才對兩個下級的又一頓臭罵已經完成瞭任務的一多半,剩下來便是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如何通過方孟韋幫自己的忙瞭。

馬漢山從鼓鼓囊囊的中山裝下邊大口袋裡掏出瞭一盒古巴雪茄,打開蓋子,是一支裝的極品,打聽好瞭知道方孟敖好抽雪茄,原是準備見面敬獻給他的,一路上就愣沒敢拿出來,這時正好連盒子一起遞給方孟韋:“我這腦子被事情攪得成一盆糨糊瞭。親兄熱弟,我怎麼能不想到方副局長會趕來見大哥呢?你看,原本是見面要給方大隊長敬的煙,都給忘瞭。拜托方副局長見面時替我敬給方大隊長吧。”

方孟韋平生敬父敬母,無論何人張嘴罵到瞭他的父母那是立馬要翻臉的。剛才馬漢山那一句“混賬王八蛋”就牽涉到父母,盡管他一番做戲,解釋並非罵的自己,可畢竟當時罵的是自己,這個勁必須得較。任他那隻手捧著煙盒遞在自己面前好久瞭,瞧也不瞧,仍然盯著他的眼:“馬局長,你是不是父母所生?”

馬漢山沒想到方步亭這個小兒子比那個大兒子還較勁,一時又被頂在那裡。

方孟韋:“開口混賬王八蛋,閉口混賬王八蛋,人傢的父母都是王八,你的父母是什麼?”

馬漢山這才琢磨到瞭,其實早就應該明白,方孟韋在官場是出瞭名的孝子,既然如此較勁非為別事,便知道該如何讓他消氣瞭:“我就是這個臭毛病。父母死得早,缺教訓,方副局長別放在心上。”

“父母死得早就沒有父母嗎?!”誰料這句話又觸到瞭方孟韋的痛處,“我的母親就死得早,我也缺教訓?”

馬漢山跺腳瞭:“方副局長,有什麼氣你全發出來好瞭。今年初一算命的就給我算過,流年不利,這一年走的都是背字。你怎麼發氣我都認命好吧。”

方孟韋畢竟還有教養,在國民黨幹事什麼人都見過,人傢話說到這個兒上,也就不好真的再發氣瞭。可心中的憎惡還得表露出來:“你剛才還有句話我得說明白瞭。我來這裡是公事,不是什麼親兄熱弟。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那些臟事,我們也有調查的義務。順便提醒你一句,我們新上任的徐局長就是五人調查小組的成員之一。我來,是他交代的任務。收起煙,自己抽吧。”說完轉身向吉普車走去。

吉普車發動瞭,朝著剛才軍用卡車的方向開去。

馬漢山站在大日頭底下又蒙瞭好一陣子,突然想起瞭什麼,連忙又向大門崗衛兵室奔去,直奔那部電話,一陣撥號,拿著聽筒也就等瞭不到七八秒鐘,對方便有人接電話瞭,他仍大罵:“混賬王八蛋!電話也沒人守嗎?立刻給我去打聽清楚,新上任的北平警察局徐局長今天晚上是誰接風,在哪個酒樓,立刻告訴我!”

青年服務隊營房裡這時也是一片尷尬局面。

八年抗戰,接著又三年內戰,國民政府不搞建設,物資奇缺可想而知。到瞭1948年真的是許多城市連糧食都沒有瞭,於是成立瞭這個民食調配委員會。說是“民食”,其實其他生活物資尤其是給軍公政教配給的特供物資都歸這個委員會調撥。馬漢山電話所催的物資,在這兩輛卡車裡裝得便十分富足,不隻是鋪的蓋的,日常必須用的,包括煙酒咖啡,甚至連收音機、電唱機還有當時十分罕見的外國男人才使的香水都運來瞭,因為他們打聽到方大隊長喜歡過西洋生活。

這就註定兩個科長在這裡又要碰釘子瞭。

方孟敖此時在營房盡頭的單間裡,兩個科長帶瞭好些科員滿頭大汗將大箱小箱搬瞭進來,卻受到瞭陳長武、郭晉陽他們的檢查,絕大多數的物品被拒收瞭。

“除瞭睡覺洗澡和打掃衛生的物品,其他的請你們都帶回去。”陳長武語氣十分堅定。

那個李科長知道,要是把這些物品原封帶回,撤不撤職不說,馬漢山的臭罵著實是逃不過的,一急,脫口說道:“這些都是按規定按計劃必須給兄弟們配給的!我們是執行上級的指示!兄弟們不要,我們走後你們可以扔出去。讓我們帶回,那是絕不可以的。”

飛行員們互相對著眼色,那眼神都透著壞,顯然都在琢磨該如何捉弄一下這些貪蠢的人。

“這還真作難瞭。”郭晉陽率先過來瞭,對著那李科長,“先生,請你看看我的手。”說著將十指伸瞭過去。

李科長不知他何意,望著他的兩隻手。

郭晉陽:“你看我的十根指頭幹凈不幹凈?”

李科長以為他要說到是否貪污的話題上,連忙答道:“咱們青年航空服務隊那是出瞭名的紀律嚴明,從來都是幹幹凈凈。”

郭晉陽:“看你想到哪兒去瞭。我就是問你我的手指幹不幹凈,可沒別的意思。幹凈你就說幹凈,不幹凈你就說不幹凈。”

那李科長被逼又去看他的十指,發現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前端都有些發黃,卻不好說,隻好說道:“當然幹凈瞭。”

“弟兄們,都把手給這位先生看看!”郭晉陽招呼所有的隊員。

大傢也配合,遠遠近近地都伸出瞭兩手。

郭晉陽又問那李科長:“我們弟兄們的手幹不幹凈?”

那李科長望向瞭王科長,心裡琢磨這群惹不起的主兒究竟是何用意,便不願立即回答。

“我們的手臟嗎?”一個平時就沒有什麼表情的飛行員這回開口瞭,聲如洪鐘,臉若冷鐵。

那李科長望著王科長,王科長笑著回答:“哪裡,哪裡。兄弟們的手都幹幹凈凈。”

那個問話的飛行員仍然盯著李科長:“你說呢?”

李科長隻好答道:“當然幹凈。”

隊員們都望向瞭郭晉陽,郭晉陽點瞭下頭,大傢把手都收瞭回去。

郭晉陽這才又對那李科長:“我再看看你的手指。”

那李科長猶豫著將手伸瞭出來,兩隻手的食中二指全是黃裡帶黑。

郭晉陽:“你看是吧。我們的十根指頭都是幹凈的,先生你兩隻手有四根指頭都被煙熏得又黑又黃。你抽煙對吧?”

李科長有點明白他在繞自己瞭,答道:“雖然習慣不好,男人嘛,也就這點嗜好瞭。兄弟們不也都抽煙嗎?”

“你這話我們可就不接受瞭!”郭晉陽立刻拉下瞭臉,“我們弟兄們的手都幹幹凈凈,可沒有一個抽煙的。你剛才說這些東西都是按規定按計劃配給給我們的,還說我們不用可以扔出去。先生你對民生物資也忒大方瞭。這我們也就不說你瞭。現在物資供應這麼緊張,先生你隻怕養傢都有些困難吧?煙癮又這麼大,肯定缺煙抽。這幾箱煙,我們也沒有一個會抽的,送給你,這總不會壞規定吧?”

“好。”那李科長知道鬥不過他們,“這幾箱煙兄弟我帶回去上交。”

“我說瞭,除瞭睡覺洗澡和打掃衛生的用品,其他的東西你們通通帶回去!”陳長武不耐煩瞭,“哪有那麼多囉唆的!”

郭晉陽緊接著又望著那李科長:“是不是要弟兄們把衣服都脫瞭,別的地方全讓你看上一遍,才肯把那些東西帶走?”說著自己已經脫掉瞭上衣,露出瞭半身的腱子肉。

其他的隊員站在各處,手雖未動,也都配合著做準備脫衣狀。

李科長、王科長四目相對,那王科長是絕對不會先開口的。

“大不瞭回去又挨他一頓臭罵!”李科長也是有些脾氣的人,這時候露出瞭殺伐決斷,對那些科員,“還待在那裡幹什麼?聽他們的,其他的物品全搬上車,帶回去!”

方孟敖這時候就坐在營房的單間抽著煙,本在想著心事,被外邊這些隊員一鬧,也笑瞭。這支煙還沒抽完,又掏出瞭一支,對著火抽起瞭另一支。一邊抽,一邊聽著外邊的動靜,笑著。

笑,是他的帥氣招牌。帶得他的隊員們紛紛仿效,以笑為帥。

果然,外邊傳來瞭各有特色的笑聲。方孟敖倏地站起,準備向外邊走去。

突然,外邊的笑聲戛然而止。方孟敖立住瞭。

青年服務隊營房內。

隊員們的目光又望向瞭營房門口,神態各異,心情皆一,那就是厭惡。

門口那人,隊員們認定還是調撥委員會的人,公然左手拎著一隻大箱,右手柃著一隻大箱,標識皆是英文,他們卻認得出,一箱是紅酒,一箱是雪茄。

“請問方孟敖方大隊長在嗎?”那個青年人唯一不同的是,身上沒有剛才那撥人的俗氣,可一開口竟點著名要把這些賄物送給隊長。

隊員們又互相對望著,這個北平可真邪門瞭!

站在房內的方孟敖眼光往上一閃,這也是他的標志性動作,隻是在內心極其激動興奮的時候,才有此即閃即收的目光。他聽到瞭外面那句問話,盡管聲音已經完全不是十年前那個十三歲弟弟的童稚聲,但他完全能肯定這就是弟弟的聲音,目光慢慢移向瞭門外。

從他手腿肌腱一收間,讓人立刻想到瞭他在杭州筧橋機場奔往指揮塔時那一掠的身影!可這次他的發力都集中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那支燃著的煙被捏熄瞭,接著是煙灰煙絲紛紛撒落在地。

他沒有急著出去,而是在聽。他要看這個弟弟如何跟隊員們接觸對話,畢竟十年未見瞭。

方孟韋在營房門口也站瞭有兩三分鐘瞭。問瞭話,一營房的人都冷眼看著他,知道大哥就在裡面房間也未見露面。莫非大哥打瞭招呼,連自己都不見?他拎著兩隻箱子,轉瞭半個身,想回去。接著,猛轉回來,大步走進營房。

立刻,他被三四個隊員的身子擋住瞭。

接著,又是那個郭晉陽向他伸出瞭雙手十指。

接著,擋他的其他幾個隊員也伸出瞭雙手十指。

方孟韋當然不知何意,詫異地望向那些冷冷的目光。

“是真不明白,還是以為你比他們有本事?”郭晉陽一句逼問。

方孟韋把兩隻箱子放在瞭地上:“我是真不明白。要是我大哥真不願意見我,請你們直言相告。”

輪到郭晉陽他們面面相覷瞭。這才想起,隊長有個在北平警察局當副局長的親弟弟,而且偶爾聽隊長提及,兄弟之情手足難忘。

像被電瞭一下,郭晉陽的手率先縮回去瞭。

接著所有的手立刻縮回去瞭。

陳長武望著方孟韋,打量著:“請問,你是方孟韋方副局長?”

方孟韋:“我是方孟韋,你們隊長的弟弟。”

郭晉陽早就滴溜著眼在想辦法找補瞭,這時立刻喊道:“敬禮!”率先舉手行禮。

其他隊員站在原地,同時舉起瞭手,向他行禮。

就是這一個舉動,方孟韋突然心裡一酸,眼睛慢慢濕瞭。

就這短暫的沉默間,方孟敖的身影從單間門口出現瞭,讓人心緊!

也就二十米的距離,走瞭十年,方孟敖望著弟弟那雙熱淚盈眶的眼,越走越近。

走到離方孟韋還有三米左右,方孟敖站住瞭,轉望向那些仍然把手舉在頭側行禮的隊員:“一個小孩,敬什麼禮?放下。”

“是!”隻有郭晉陽一個人大聲應答,所有的手在同時唰地放下瞭。

方孟敖這才又向方孟韋走去,走到面前,從他的臉一直望到他的腳,又從他的腳望回到他的臉。眼睛慢慢瞇細瞭,從心裡湧出隊員們從未見過的笑:“你們看看,我們弟兄倆誰高些?”

沒有一個人應聲,有幾個感情豐富的隊員眼中已經有瞭淚花。

方孟敖立刻彎腰,扯開瞭一隻紙箱,裡面四六排著二十四瓶紅酒。他提出瞭一瓶,舉在眼前看著:“不錯,真正的法國貨。”

接著,他又撕開瞭另一隻箱子,露出瞭一隻隻鐵盒,都是雪茄煙盒。

方孟敖一手兩瓶提出四瓶紅酒,向方孟韋一遞:“幫我拿著。”

方孟韋下意識接過四瓶紅酒。

方孟敖又從另一隻箱子裡拿出四盒雪茄:“酒每人一瓶,煙每人一盒,分瞭。”說著自己掐著四盒煙,順手又柃起瞭一包軍毯墊被席子向裡面單間走去。

方孟韋還愣愣地提著酒站在那裡,陳長武向他笑著擺瞭一下頭,方孟韋才醒過神來,提著酒跟著大哥的背影向裡面單間走去。

隊員們都望向瞭那打開的兩箱煙酒。

又是郭晉陽,第一個沖瞭上去,搶煙拿酒。

所有的人都蜂擁而上,搶成一團,鬧聲頓起。

方孟敖將那包鋪蓋往床上一扔,便打開瞭一盒雪茄,拿出一支點著瞭深吸一口。接著拿出另外一支,遞向方孟韋。

“哥。”叫瞭這一聲,便是不知多久的停頓,方孟韋許多的話變成瞭一句話,“我不抽煙,也不喝酒。”

“新生活運動?”方孟敖望著他問道。

方孟韋:“我不趕那風潮。開始是爹不許我抽煙喝酒,後來是我自己受不瞭,一喝就難受,一抽就咳嗽。”

“那你還老是叫崔叔給我帶煙帶酒?”方孟敖接著問。

方孟韋沉默瞭,再望向大哥時便動瞭情:“哥一個人在外面,除瞭喝點酒抽點煙,剩下的就是孤單。尤其這三年,飛機也不讓你開瞭。有些事,爹雖然也有苦衷,畢竟對不起你。”

一提到共同的父親,方孟敖立刻冷瞭臉。

方孟韋咽回瞭想往下說的話題。

方孟敖大步走到單間門口,向那些隊員:“收拾床鋪,打掃衛生!今天晚上就著涼水吃餅幹!”

方孟韋心涼瞭一下,等大哥轉過身來的時候,立刻去給他打開瞭那包鋪蓋,開始給他鋪床。

方孟敖也不阻止,坐到瞭椅子上,吸著雪茄,看著弟弟鋪床。

方孟韋看起來還是沒有學壞,至少不像一個現職的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長,鋪齊瞭墊被,張上瞭席子,立刻又從裝著水的臉盆裡擰好瞭一條帕子,順著紋路一條一條去擦洗席子,動作認真而敏捷。

“國民黨別的不行,三六九等卻清清楚楚。”方孟敖突然說道,“這個床也就是中央軍一個營長睡的,居然還是銅床,少說也有兩米寬。不知那個傢夥在這裡睡瞭多少女人。擦幹凈點,今晚你也在這裡睡吧。”

方孟韋正在擦洗的手停住瞭,也就停瞭一下,接著又擦,輕聲回道:“好。今晚我就在這裡陪大哥說話。”

輪到方孟敖沉默瞭,他知道弟弟的來意,有意用這句話讓他不好開口。沒想到這個弟弟在自己面前如此順從,還像十年前一樣,一陣愛憐從心底湧瞭出來。

方孟敖把雪茄在煙缸裡按熄瞭,站瞭起來,第一次對弟弟笑著說話瞭:“這張床沒你睡的份兒。你大哥一個人睡瞭十年,從來不跟男人睡一張床。要睡兩個人,那個人就是你嫂子。還打算跟我說一個晚上的話。別收拾瞭,回傢吧,我也餓瞭。”

方孟韋站直瞭身子轉瞭過來,怔怔地望著大哥。

方孟敖:“怎麼,你不是來接我回傢的嗎?”

方孟韋這才恍然:“車就在外面……”

“我來開,你坐在旁邊,我熟悉一下北平的路。”方孟敖抄起瞭桌上那盒雪茄,徑自走出瞭門。

方孟韋見到大哥後第一次笑瞭一下,快步追瞭出去。

北平張自忠路顧維鈞宅邸。

“七五事件”五人調查小組抵達北平後,沒有住進任何軍政機關,而是通過上面的關系,經時任駐美大使顧維鈞及其夫人同意,住進瞭顧傢在北平的這所宅邸。理由有三:一是顧本人及傢眷此時都在美國,宅邸空置;二是住進此處,不受北平有關涉案機關的幹擾;更重要的是,1924年孫中山先生逝世於此,挑選此地進行調查,彰顯一查到底以慰先總理在天之靈的決心。

宅邸占地十英畝(約40468平方米),有房兩百餘間,亭臺樓榭,皆在參天濃蔭覆蓋之下,花香鳥語拱圍之中。五人各有單獨一所院落入住。碰頭開會辦公則安排在先總理逝世臥房隔壁的會議室。

顧維鈞宅邸調查小組會議室。

五個人之中,唯有一人有些不同,那便是徐鐵英。他已經正式接任瞭北平市警察局局長兼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偵緝處處長,這裡雖也安排有住處,但大部分時間還得住到警察局的局長住地。當然,今晚的便餐兼碰頭會議他必須參加。

孫中山先生仙逝之地就在隔壁,五個人圍著大會議桌而坐,每人面前都是一碗白粥,兩個小白面饅頭和兩個小玉米面窩頭,一碟咸菜,一碟蔬菜,一個煮雞蛋。因曾可達堅持,吃飯時有關文件及各大報紙報道“七五事件”的材料已經送到。他在吃飯時便低頭仔細閱看,其餘四人也隻好一邊吃飯一邊閱看材料。

調查還未開始,主導的調子顯然已經被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定瞭。任何走過場,企圖大事化小、小事化瞭,都得先過曾可達這一關。

“徐局長,徐局長。”會議室窗外傳來輕聲的呼喚。

徐鐵英抬起瞭頭。

杜萬乘、王賁泉、馬臨深也都抬起瞭頭,望向徐鐵英。

唯有曾可達不露任何聲色,左手將窩頭送到嘴邊慢慢嚼著,眼睛依然在專註地看著一份文件。

徐鐵英輕輕站起,向諸人點頭做瞭個暫時離開的示意,輕輕走到門邊,拉開半扇,走瞭出去。

叫他的就是徐鐵英從通訊局聯絡處帶到北平的那個孫秘書,這時已站到階梯下面,離會議室約五米處的樹下。

徐鐵英卻在門邊的走廊上站住:“有話到這裡來說。”

那孫秘書便又走瞭過來,輕聲說道:“局長,警察局來電話,副局長以下各部門的幹部都在等您。說是戒嚴尚未解除,據各處的情報反映,共黨及學生還在醞釀鬧事,他們該怎麼辦,都要向局長請示匯報。”

徐鐵英沉默著,他要的就是孫秘書這些話讓會議室裡的那四個人聽到。少頃,他又輕輕推開瞭會議室的門,走瞭進去。

“這是大事,徐局長就先去吧。”徐鐵英還未開口,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就先說話瞭。

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接著點頭瞭。

財政部總稽核杜萬乘卻未表態,而是望向瞭曾可達。

曾可達依然在低頭嚼著窩頭看文件,並不接言。

徐鐵英不得不對他說話瞭:“可達同志,你們先看有關貪腐的材料。我得先行離開。共黨可能煽動學生鬧事,警察局那邊都在等著我去安排。”

曾可達終於抬起瞭頭:“當然不能讓共產黨鬧事。徐局長瞭解瞭情況還望回來跟我們通一下氣。”

“那是自然。”徐鐵英答道,“諸位,我先去瞭。”

曾可達的一碗粥兩樣面食都已吃完,這時站瞭起來:“今晚的會是開不成瞭,我建議各自分頭看材料吧。”

馬臨深、王賁泉立刻附議,杜萬乘名義上是五人小組的召集人,想瞭想也隻好同意:“那就先各自看材料吧。”接著他又對曾可達說道,“聽說那個青年航空服務隊一到北平就跟學生們直接表態,還把北平市安排給他們住的地方讓給瞭東北學生。曾督察,他們歸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管,請你過問一下,最好謹慎一點,不要授人以柄。”

王賁泉是中央銀行的人,馬臨深更直接,是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人,二人也早知青年服務隊到北平後的這些行為,不過是心裡不滿嘴裡不敢說出而已。這時聽到財政部主事的杜萬乘說出瞭此事,而用詞又是“謹慎”“授人以柄”之類,所指者誰?不禁對望瞭一眼,接著同時望向瞭曾可達。

曾可達:“我先調查一下再說吧。”說著自己夾著案卷先行離開瞭會議室。

方邸洋樓前院。

方孟敖站在大門內的門簷下打量著這所宅邸,方孟韋陪著哥哥也站在門簷下。方孟敖沒向裡走,方孟韋便隻有靜靜地等著。

除瞭一個開門的中年男傭靜靜地站在大門內,從大門到洋樓隻有幾棵高大的樹,綠茵茵的草坪,還有那條通向洋樓的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瞭,至於有好些眼睛在遠處屋內的窗子裡偷偷地瞧著,在大門門簷下那是看不見的。

洋樓的二層行長室內。

方步亭沒有在窗前,依然在那張大辦公桌旁,雙眼茫然地望著前方。但他的耳朵顯然在留神聽著窗外前院的動靜。盡管此刻沒有任何動靜。

方孟敖的眼亮瞭一下!

他看見洋樓大門中兩把點染著桃花的傘慢慢飄出來瞭,不是遮頭上的太陽,而是向前面斜著,用傘頂擋住來者的上身,可下身的裙子和女孩穿的鞋擋不住,隨著傘向他飄來。

方孟韋嘴角也露出瞭一絲笑紋,這個表妹有時候還真是這個幹旱傢宅裡的斜雨細風。

方孟敖也立刻猜到瞭桃花後的人面就是在和敬公主府門前已經見過而無法交流的表妹謝木蘭和曾經一起度過童年的何孝鈺,那種帶著招牌的壞笑立刻浮瞭出來。

方孟韋突然覺得眼前一晃,大哥的身影倏地便不見瞭,再定睛看時,大哥已經站在款款走來的兩把傘前。

兩雙女孩的腳突然被傘底下能看見的那雙穿著軍用皮鞋的腳擋停住瞭。

兩把傘內,謝木蘭望向瞭何孝鈺,何孝鈺也望向瞭謝木蘭。

“仙女們,有花獻花,有寶獻寶吧。”方孟敖壞笑著點破瞭她們。

“壞死瞭!太沒勁瞭!”謝木蘭幹脆把手裡的傘一扔,露出瞭另一隻手裡握著的花束,也忘瞭遞花,就地一躍,躥到方孟敖身上,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兩腿夾著他的腰,“大哥!”

方孟敖用一隻手掌護住謝木蘭的後腰。

眼前另外一把傘也豎起來,何孝鈺帶著恬靜的笑把手裡的那束花遞過來瞭。

方孟敖另一隻手接過那束花,望著那雙會說話的眼,卻不知道如何叫她。稱何小姐肯定生分,直接叫孝鈺又未免唐突。

“Thank you!(謝謝!)”方孟敖用濃重的美國英語免去瞭這次見面的稱呼,緊接著贊道,“So beautiful!(很漂亮!)”這一句英語當然是連人帶花都誇瞭。

謝木蘭還不肯從大哥身上下來,在他那隻大手的護持下幹脆跨直瞭身子,望著零距離的大哥:“什麼很漂亮?是人還是花?”

“花很漂亮。”方孟敖之尊重女人尤其女孩從來都帶有讓對方從心裡喜歡的方式,先誇瞭這一句,有意停頓一下,接著再說,“人更漂亮。”說完竟然目光真誠地直接望著何孝鈺的眼睛。

何孝鈺的反應讓方孟敖有些出乎意外。他的這種稱贊,尤其是稱贊後的這種目光曾經讓多少女孩羞喜交加,不敢正視。而何孝鈺這時竟也眼含著笑,大方地迎接他的目光:“Thank you!”

“好哇!一見面就打人傢的主意瞭!”謝木蘭總是要把場面鬧到極致,跨在大哥身上無比地興奮,“我呢?漂不漂亮?”松開一隻手把花和臉擺在一起。

“當然也漂亮。”方孟敖從來不怕鬧騰,回答她時臉上的笑更壞瞭。

“好勉強啊。我不下來瞭!”謝木蘭更興奮瞭,因為從來沒有哪個男生能像大哥這樣跟她鬧騰。

“還讓不讓大哥進屋瞭?”方孟韋直到這時才走瞭過來,當然還是以往哥哥的樣子,“還不下來,真的還小嗎?”

謝木蘭的興頭一下子下去不少,剛想滑下來,方孟敖卻抱緊瞭她:“不聽他的。大哥就抱著你進去。”真的毫不費勁地一隻手摟住謝木蘭的腰,一隻手拿著何孝鈺的花向洋樓大門走去。

謝木蘭在大哥身上好不得意,壞望瞭一眼笑著跟在後面的何孝鈺,又望向故作正經跟來的小哥,大喊道:“大哥萬歲!”

一雙雙隱藏在大院周邊屋子窗內的眼都是又驚又詫,方傢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出太陽瞭!一片生機勃勃!

方邸洋樓二層行長室。

靠前院那扇窗的紗簾後也有雙眼望見瞭這一切。那雙眼從來沒有這樣亮過,定定地望著抱著外甥女的大兒子那條有力的臂膀,和那像踏在自己心口上堅實有力的步伐。隻有他才真正地明白,那條臂膀摟著的不隻是謝木蘭,摟著的是自己十年前空難而死的女兒,還有空難而死的妻子,還有無數需要臂膀摟著的苦難的人。他的眼慢慢又暗淡瞭。

突然他那輕挽著紗簾的手慌忙松開瞭,他發現大兒子的頭向自己這個方向突然一偏,一雙鷹一般的眼仿佛看見瞭躲在紗簾後的自己!

這個大兒子可是連美國人都佩服的王牌飛行員,什麼能逃過他的眼?

眾人跨進門廳,第一個緊張的便是方孟韋。他屏住呼吸,靜靜地望著大哥的背影,從自己這個角度能看見擺在客廳各個地方的那些照片!

何孝鈺也屏住瞭呼吸,站在方孟敖身後側,卻是望著還在大哥身上的謝木蘭。

謝木蘭這時也安靜瞭,跨在大哥身上一動不動。

方孟敖那條手臂慢慢松瞭,謝木蘭小心翼翼地從大哥身上滑下,再看他時便沒有瞭剛才的放肆,而是怯怯地斜覷。

方孟敖的手伸向瞭懷裡,掏出瞭一張折疊的硬紙片,接著從紙片中抽出瞭原來藏在皮夾子裡的那張小照片,徑直向客廳中央櫃子上那張大鏡框走去。

所有的眼都在緊張地望著他。

方孟敖把那張小照片插在大鏡框的左下角,轉過身來,像是問所有的人:“是這一張嗎?”

方孟韋、謝木蘭、何孝鈺的目光都向那張小照片望去。

確實是同一張照片,不同的是,小照片上方步亭的臉仍然被一塊膠佈粘著。

“大哥……”方孟韋這一聲叫,幾乎是帶著乞求。

方孟敖看瞭弟弟一眼,伸手將小照片上粘著的膠佈輕輕撕下來——可方步亭那張臉早就被膠佈貼得模糊瞭。

方孟韋的臉好絕望,慢慢低下瞭頭,不再吭聲。

謝木蘭也無所適從瞭,何孝鈺當然隻有靜靜地站著。

“姑爹!”方孟敖這一聲叫得十分動情。

幾雙目光這才發現,在客廳西側靠廚房的門口謝培東端著一大盤饅頭、窩頭出現瞭。

謝培東眼中流露出來的不隻是姑爹的神情,而是包含瞭所有上一輩對這個流浪在外面的孩子的一切情感。他端著那盤饅頭、窩頭向方孟敖走來,走到桌邊先將盤子擱下,接著抽起瞭那張插在鏡框上的小照片,走到方孟敖面前,撣瞭撣他身上的衣服,像是為他掃去十年的遊子風塵,然後將那張小照片插進瞭他夾克內的口袋。

謝培東接著又仔細打量自己這個內侄的臉:“什麼都不要說,餓瞭,先吃飯。”說著轉頭對謝木蘭,“還不去廚房把東西拿出來?就知道鬧。”

謝木蘭顯然對自己這個親爸還沒有那個做舅舅的大爸親,但還是怕這個親爸:“好,爹。”連忙向西側廚房走去。

“讓她一個人去。”謝培東止住瞭也想跟著去的何孝鈺和方孟韋,“你們和孟敖都先洗手吧。”

客廳一側靠墻邊竟然裝有專供洗手的陶瓷盆,瓷盆上方有好幾個水龍頭,而且是蓮蓬水龍頭,專供洗手用。

“嗯。”方孟敖這才十分像晚輩地應答著立刻走過去洗手。

方孟韋面對何孝鈺總是不太自然,這時又不得不伸手做請她洗手狀。

何孝鈺倒是很大方,走瞭過去,就在方孟敖身邊的瓷盆裡洗手。

方孟韋這才過去,在另一個瓷盆裡洗手。

謝培東站在他們身側,就像看著自己的幾個孩子。

“燙死瞭!”謝木蘭還在客廳西側的門內便嚷瞭起來。

謝培東快步走瞭過去,從她手裡接過一隻大碗:“包塊佈也不知道嗎?真不會做事。洗手去。”

謝木蘭立刻加入瞭洗手的行列。

“好香啊!”方孟敖立刻贊道,“姑爹的拿手活吧?”

謝培東笑瞭:“什麼都能忘記,你姑爹的清蒸獅子頭量你也忘不瞭。”

方孟敖立刻接言:“好幾次做夢都在吃姑爹做的獅子頭。”

謝培東笑著又向廚房走去。

桌子上的碗筷倒是早就擺好的,可這時洗瞭手的四個青年都隻能圍著桌子站著。人還沒到齊。準確地說,是所有人都最擔心的人還沒出現。

因此又沉默瞭。

謝木蘭的眼偷偷地望向東邊那條樓梯,望向二樓那道仍然虛掩的門。

謝培東又從廚房端著一大鍋粥,鍋蓋上還擱著一大盤醬蘿卜拌毛豆,向餐桌走來:“都站著幹什麼?坐下吃呀。”

方孟敖終於說出瞭大傢都害怕聽的那句話:“還有一個人呢?”

謝培東的眼神好厲害,像是有能阻止一切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那種化戾氣為祥和的力量,定定地望著方孟敖:“你爹和我都已經吃過下午茶瞭。你們先吃,都坐下吃吧。”

方孟韋這次主動先坐下瞭:“大哥,我們先吃吧。”

謝木蘭也裝作懂事地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瞭:“孝鈺,我們坐這邊。”

何孝鈺走瞭過去,卻站在椅子邊等著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未動,還是說著那句話:“我說瞭,還有一個人。”

三個青年有些面面相覷瞭。

謝培東卻笑瞭:“你是說你小媽?”

方孟敖:“姑爹這話說錯瞭,媽就是媽,不是什麼小媽。”

其他三人這才明白過來,方孟敖所指的還有一個人竟是方步亭的後妻程小雲。

方步亭這時獨自在二層行長室內,正坐在靠門的那把沙發上,方孟敖和謝培東剛才那番對話讓他倏地站起來,可眼中流露出來的並不是欣慰,而是更深的茫然。這個大兒子比他所見到的所有對手都讓他怯陣。他又慢慢坐瞭回去,專註地傾聽門外一層客廳還會傳來的話語。

“蔡媽、王媽!”謝培東高聲向廚房方向叫道。

蔡媽、王媽系著圍裙都趕忙出來瞭,全是驚奇的笑眼望著方孟敖。

那蔡媽倒是像一個大傢的下人,稍稍向方孟敖彎瞭一下腰,算是行瞭見面禮:“大少爺好。老爺有規矩,方傢下人對晚一輩都隻能叫名字,往後我們叫你什麼好?”

方孟敖立刻雙腿一碰,向蔡媽、王媽鞠瞭個躬:“蔡媽、王媽好!這也不是什麼方傢的規矩,早就講平等瞭。往後你們就叫我孟敖。我稱你們蔡媽、王媽。”

兩個下人都笑瞭。

謝培東:“你們趕快去通知司機,把夫人接來,就說孟敖請她回來一起共進晚餐。大傢都餓著,越快越好。”

“不用瞭。”方孟敖止住瞭蔡媽、王媽,“孟韋,開你的車,我們去接。”說著已經向客廳門口走去。

方孟韋卻是萬萬沒有料到,一時還怔在那裡。

謝培東甩瞭一個眼色:“還不去?”

方孟韋萬般不願地跟瞭出去。

謝木蘭再不顧父親就在身邊,蹦瞭起來,拉住何孝鈺的手:“怎麼樣?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吧!”

國民黨政權,當時的政治軍事中心在南京,經濟中心在上海,文化中心還是在北平。而那兩個中心都在長江以南,恰恰共產黨的解放區又多在北方,華北、西北、東北大片疆域必須確定一個相對的重鎮指揮,當然非北平莫屬。因此北平又成瞭北方地區相對的政治軍事中心。北平的軍警憲特因此也重兵配備。北平市警察局的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前任局長其實早就應該下臺瞭,凡涉貪瀆其人無不有染,隻是因為反共手狠,尤其對進步學生和傾向共產黨的民主人士皆強力鎮壓,被國民黨當局視為難以替換之人選,任他民怨沸騰,此官依然在位。“七五事件”爆發,全國震動,美國也幹預瞭,這個局長不換也得換瞭。選來選去,挑中瞭徐鐵英,一是有常年反共的經驗,更因為他是中統的人。北方地區國產、黨產、私產一片混亂,此人接任局長,還有一層重要任務,便是要保住國民黨在北方地區的黨產。

受命於危難之際,徐鐵英到北平先是五人調查小組碰頭,傍晚才來到他掌正印的警察局。

兩個副局長,方孟韋有特別情況在傢不能前來,陪他進會議室的是管人事的副局長,側著身子在他身前溜邊引著,徐鐵英帶著孫秘書走進瞭局長會議室。

“徐局長到!”那個副局長還在門外便一聲口令。

坐在長條會議桌兩邊的主任、科長、隊長們立刻唰地站直瞭。

徐鐵英微笑著,走到長條會議桌上方的單座前站定瞭,望向那個副局長:“單副局長,給我介紹一下吧。”

那副局長原來姓單,這時賠著笑:“局長,也不知道為什麼,方副局長還沒到,我派人去催一下?”

徐鐵英:“方副局長另有任務,不等他瞭。”

那單副局長臉上閃過一絲醋意:“局長已經見過方副局長瞭?”

徐鐵英一直微笑的臉不笑瞭:“他是第一副局長,接我的就是他。有問題嗎?”

單副局長這才一愣,立刻答道:“當然沒問題,絕對沒問題。”

徐鐵英幹脆坐下瞭,不再看單福明和站成兩排的那些下屬,眼睛望著桌面:“各人自我介紹吧。”

按著座位的順序,那些主任科長隊長開始大聲自報傢門瞭。

會議半小時就散瞭,徐鐵英不會在人事上還沒有摸清底細之前說更多的話,隻是叫他們按原來的部署去執行任務,然後便進瞭自己的辦公室。

局長室就在局長會議室的隔壁裡間,裡間又有兩間,外間是局長辦公室,裡間是局長起居室。

外間的局長辦公室有六十多平方米,進門對面便是秘書的桌子,見局長必先通過那孫秘書,然後才能繞過一道隔扇屏風,屏風裡邊才是徐鐵英辦公的地方。

隻有那單副局長還沒有走,這時坐在局長辦公室的屏風外一張椅子上,面對他的是坐在秘書桌前的孫秘書。

能聽見裡邊水響。開始水聲很小,局長大概是在小便;後來水聲漸大,這一定是在洗澡瞭。單副局長耐性本就極好,眼下又正好趁這個機會跟孫秘書套近乎,便無話找話:“聽口音孫秘書也是江蘇人吧?”

孫秘書:“對不起,我是浙江吳興人。”

“失敬,失敬。”那單副局長站起來,“孫秘書原來和立夫先生、果夫先生是同鄉。我說怎麼會帶有江蘇口音,吳興緊挨著江蘇,隔一個太湖而已。人傑地靈啊!”

那孫秘書隻得陪著站起來:“單副局長好學問。”

那單副局長:“見笑瞭。在中央黨部工作的才真有學問,沒有學問也進不瞭全國黨員通訊局,就像咱們徐局長。陳部長寫瞭那麼多書,多大學問的人啊,偏挑瞭徐局長做全國黨員聯絡處的主任,這可不是有一般學問的人可以勝任的。徐局長又這麼看重孫秘書,孫秘書如果不見外,往後我還要多多向你請教。”

“單副局長言重瞭。”孫秘書總是沒有表情,“剛才局長說瞭,他太累,洗完澡還得看材料。單副局長還有別的事嗎?”

這就是逐客瞭。那單副局長走近瞭一步,壓低瞭聲音:“有一個極重要的人,現在就想見局長。當然見不見還得局長自己願意。請孫秘書請示一下局長。”

孫秘書看著他:“什麼極重要的人?”

單副局長:“馬漢山。”

孫秘書不但總是沒有表情,而且有時還讓人感到什麼事也不知道:

“請問馬漢山是什麼人?”

單副局長便費琢磨瞭,跟著徐局長和五人調查小組來北平查案的秘書怎會不知道馬漢山是什麼人?想瞭想就當他不知道,答道:“本職是北平市民政局局長,4月成立瞭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又兼瞭副主任。這個人可對局長瞭解北平的情況大有幫助。”

孫秘書沉默瞭,聽見裡面的水聲沒瞭,又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從衛生間走到瞭起居室,估計徐鐵英的澡洗完瞭。

孫秘書還是沒有表態,隻望著那單副局長。

單副局長有些急瞭:“願不願意見,還得拜托孫秘書去請示一下。”

孫秘書估計徐鐵英換好瞭衣服,這才答道:“我去問一聲吧。”便向屏風裡面走去。

那單副局長看樣子有踱步的習慣,屏風外面積也不大,他也左兩步右兩步踱瞭起來。

好在孫秘書去得不久就出來瞭。

“如何?”單副局長立刻問道。

孫秘書:“局長說,如果是交代民食調配委員會的案子,他可以見一下。”

那單副局長立刻答道:“當然是要匯報案子情況的。”

孫秘書:“那就煩請單副局長領他來吧。”

“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兩個字,謝謝瞭。”那單副局長語無倫次地立刻走瞭出去。

一直沒有表情的那個孫秘書僵僵地笑瞭。

——“謝謝瞭”明明是三個字,那單副局長怎麼說是兩個字?這個北平官場真是好費思量。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費思量的,大炮一響,黃金萬兩。蔣委員長要打仗,正是他們這些人趁亂發財的好時機。這一亂,就把好些人的腦子甚至語言都弄亂瞭。“謝謝瞭”兩個字說完還沒有兩分鐘,那單副局長便領著馬漢山來瞭。顯然早就將那人安排在自己那間副局長辦公室候著瞭。

“徐兄!鐵英兄!”那馬漢山一進瞭門便像到瞭自己傢裡,隔著屏風人還未見喊得便親熱無比。

“請留步。”那孫秘書在屏風前橫著身子擋住瞭馬漢山。

“是孫秘書吧?”馬漢山掉轉頭問單副局長。

那單副局長早就被他進門那兩嗓子喊得溜走瞭。

馬漢山就像一切都是行雲流水,頭又轉過來,笑望著孫秘書:“孫老弟,早就聽說你的英名瞭。你不知道,在重慶的時候我和你們局長除瞭沒共穿一條褲子,衣服都是共著穿的。”

孫秘書仍然擋著他:“是不是馬漢山局長?”

馬漢山:“是呀,就是鄙人。”

孫秘書手一伸:“請坐。”

“你們局長呢?”馬漢山仍然不肯候坐,頭還試圖向屏風裡面張望。

孫秘書這時拉下瞭臉:“馬局長,我們在南京黨員通訊局就有規定,見長官必須通報。請你不要讓我為難。”

馬漢山這才慢慢收瞭那股熱絡勁,站在那裡退也不是進也不是。腦子裡大約又想起瞭正月初一算命先生說的“流年不利”。

“小孫呀。”徐鐵英的聲音在屏風那邊傳來瞭。

“局長。”孫秘書立刻答道。

“是馬局長到瞭嗎?”徐鐵英在屏風那邊問道。

孫秘書:“是的。局長。”

“讓他進來吧。”徐鐵英的聲音不算冷,但絕對稱不上熱。

馬漢山的腿早就想邁瞭,這時卻一停,心裡想,你是局長,我也是局長,居然連個“請”字都沒有。看樣子今天連這一關都沒有想象的好過。

“馬局長請吧。”孫秘書倒是用瞭個“請”字。

可馬漢山走進去時已經沒瞭剛才那股勁。

孫秘書拿著一卷案宗一支筆走出瞭門,順手把門帶上瞭,在門外的會議桌前坐下,一邊工作,一邊守著門。

轉過屏風,馬漢山又覺得頭上出太陽瞭。

剛洗完澡的徐鐵英容光煥發,微微含笑,右手有力地伸瞭過來:“渝城一別,轉眼三載瞭。”

馬漢山立刻把手伸瞭過去,徐鐵英握住他的手還有力地晃瞭幾下:

“請坐,坐下聊。”

馬漢山突然覺得十分感動,站在那裡眼中真有瞭幾點淚星:“鐵英兄,你要是再不來,兄弟我也不想幹瞭。這黨國的事真是沒法幹瞭。”

徐鐵英見他動情,當然要安慰:“忘記八年抗戰我們在重慶說過的話瞭?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嘛。坐,坐下聊。”

兩人在單人沙發上隔著一個茶幾坐下瞭。

“喝茶。”徐鐵英推瞭一下馬漢山面前的蓋碗茶杯。

竟然連茶也早就給自己沏好瞭,馬漢山端起那杯茶揭開蓋子就是一大口。

“燙!”徐鐵英打招呼時馬漢山已經被燙到瞭。

“沒事。”馬漢山放下瞭茶杯蓋好蓋子,再不繞彎,“7月5號那場事就是共黨的陰謀!開始是一萬多東北學生包圍瞭市參議會,接著是北平各大學又來瞭好幾萬學生,擺明瞭就是要造反。後來幹脆連參議長的房子都砸瞭。也就殺瞭九個人,我們的警察弟兄也死瞭兩個人。抓也隻抓瞭他們幾百人,政府已經夠忍讓瞭。怎麼反倒要成立調查組,查我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真讓人想不通啊。”

“關鍵問題不是出在7月5號那天吧?”徐鐵英緊望著馬漢山,“北平市參議會怎麼會拿出那麼一個提案,東北十六所大學的學生進北平是通過教育部同意的嘛。民食調配委員會再缺糧也不缺這一萬多人的糧,每人每月也就十五斤嘛。你們怎麼鬧那麼大虧空?”

馬漢山咽瞭口唾沫,站起來,想看一看說話安不安全。

徐鐵英:“說吧,還沒有人敢在這裡裝竊聽。”

馬漢山又坐瞭回去,壓低瞭聲音:“對您我什麼都說。要是什麼都按財政部、民政部、社會部規定的發放糧食物資,我們一個人的糧都不會缺他。可是財政部撥的那點錢,加上美國援助的美元,都指定我們要向那幾傢公司進糧。缺斤短兩我就不說瞭,錢匯過去,整船的糧幹脆運都不運來。向他們查問,說是船被海浪打翻瞭。徐兄,你說我們找誰說去?”

“是太不像話!”徐鐵英鐵著臉接瞭一句。

“他們這麼黑,鍋炭灰全抹在我們臉上!”馬漢山十分激動,那張臉本就黑,說到這裡臉上流的汗都是黑的瞭。

徐鐵英望著他那張黑臉忍不住想笑,起身去開臺扇:“不要激動,先靜下來涼快涼快。”

臺扇的風吹來,馬漢山安靜瞭不少。

徐鐵英又坐瞭回來:“接著說,慢慢說。”

馬漢山又端起茶杯,這回先吹瞭幾口才喝瞭一口,說道:“現在是他們那幾傢比黨國都要大瞭。比方進貨,我在調撥委員會的會議上也提瞭好幾次,糧食還有佈匹能不能從我們中央黨部的幾傢公司也進一點兒,立馬就被他們堵回來瞭。鐵英兄,我不是當著你面叫委屈,一個個都是國民黨員,怎麼一提到為中央黨部做點事就好像都與自己無關瞭?”

徐鐵英立刻嚴肅瞭:“你們開會都有會議記錄嗎?”

馬漢山:“放心。隻要心裡有黨,這一點我還是知道做的。每次會議我都復制瞭一份記錄。”

徐鐵英:“那就好。他們這些人要是連黨產都想全變成私產,那就是自絕於黨!”

馬漢山把身子湊瞭過去:“這年頭也不是說誰都不要養傢糊口,但總得有個比例。跟共軍打仗是大頭,黨部的開銷是中頭,個人得個小頭也是人之常情。我在會上就曾經提出過‘六三一’的方案,國產是六,黨產是三,私產拿一。他們也不附議,也不反對,可做起來就全亂瞭。鐵英兄,現成的有個數字我今天必須告訴你。因為這個數字就牽涉到北平市警察局。”

徐鐵英非常嚴肅瞭,定定地望著馬漢山。

馬漢山:“你知道你的前任在那幾傢公司拿多少股份嗎?”

徐鐵英:“多少?”

馬漢山伸出瞭四根手指頭:“4%呀!”

徐鐵英沒有表情,在等他說下去。

馬漢山:“臨走時他還跟我們打招呼,要把這4%的股份轉到上海那邊去,被我硬頂住瞭。鐵英兄,你初來乍到,北平警察局這麼多弟兄要聽你的指揮沖鋒陷陣,這4%被他一個人拿走,北平的軍警部門還要不要活瞭?”

徐鐵英點瞭點頭,突然話題一轉:“問你句話,是弟兄,你就如實告訴我。”

馬漢山:“對你老兄我還能說假話嗎?”

徐鐵英:“所有的賬是不是都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走的?”

馬漢山猶豫瞭一下,最後還是點瞭頭。

徐鐵英:“北平分行在裡面有截留嗎?”

馬漢山:“據我所知,方行長還是識大體的,隻是為方方面面走賬,他們也不想在這裡面賺錢。”

徐鐵英:“是方行長親自管賬?”

馬漢山下意識望瞭一眼窗外:“方行長何許人也,他躲在背後,賬都是他那個副手崔中石在管。”

徐鐵英:“崔中石這個人怎麼樣?”

馬漢山:“精明!幹事還能兌現!”

徐鐵英慢慢點著頭,站起來:“不要急,什麼事都要慢慢來。你也不要在我這裡待久瞭。還有一點,所有的事,對別人都不要說。隻要你不說,我就能幫你。”

馬漢山也站起來,伸過手去抓住瞭徐鐵英的手:“兄弟明白。”

徐鐵英也就把馬漢山送到會議室門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走瞭回來。

孫秘書已經在局長辦公室門口把門推開瞭,候在那裡。

徐鐵英站在門邊對他輕聲說道:“安排靠得住的人,明天到火車站,看見崔副主任下車就立刻報告我。”

孫秘書:“是。”

已經是7月7日晚上九點,崔中石坐的那列火車到德州車站瞭。德州算是大站,停車十分鐘。

崔中石坐在硬臥的下鋪,望著窗外的站臺,燈光昏暗,上車的人也不多。

一個中年乘客提著一隻皮箱在崔中石對面的臥鋪前站住瞭,拿著自己的車牌看瞭看號碼,又對著臥鋪上的鐵牌看瞭看號碼,像是眼神不太好,便向崔中石問道:“請問先生,這個鋪位是七號下鋪嗎?”

崔中石望向瞭那乘客:“是七號。”

那乘客好像有些囉唆,還是不放心:“先生你是六號嗎?”

崔中石:“我是六號。”

那乘客這才好像放心瞭,把皮箱擱上瞭行李架,又拿著一把鎖柄特長的鎖套在皮箱把手和行李架的鐵欄桿上鎖瞭,這才坐在七號下鋪的鋪位上。接著又從手提包裡拿出瞭一份當日的《大公報》放在桌幾上。

“今日的《大公報》,先生你喜歡可以看。”那乘客像是囉唆又像是熱情。

崔中石:“一開車就關燈瞭。謝謝。”說著不再看他,又望向瞭窗外。

就在離他們六號、七號鋪位不遠的十一號、十二號鋪,有一雙眼在過道窗前,假裝看報,正在盯著崔中石這邊。

這雙眼,就是在金陵飯店209號房間竊聽記錄那個青年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