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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國防部為用兵中樞,因此各部各局都集中在一棟大樓裡,便於電訊密文能盡快在各個部門之間傳遞銜接,呈交籌劃。

唯一的例外是這個南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不在大樓裡,不與其他部局直接往來,單獨設在大樓後院綠蔭掩蓋的一棟二層小洋樓裡。僅此也能看出,它雖然名義上仍屬國防部之下轄局,而且還是“預備幹部”局,其地位卻令其他部局側目相看。

曾可達把車停在國防部大樓前院,徒步繞過大樓,便看到瞭後面這片院子。每到此處,他和他的同志們都會自覺地輕身疾步走過那段隻有建豐同志的專車可以使用的水泥車道,去往那棟小樓。這不隻是發自內心的尊敬,還有由衷的體諒。建豐同志在工作,而且往往是在同一時間處理完全不同的幾件工作,他需要安靜。

大樓距小樓約兩百米,沿那條水泥車道,每五十米路旁豎一傘亭,每個傘亭下站著一個身著無領章、無軍帽、卡其佈軍服的青年軍人,四個口袋的軍服和腰間別著的手槍能看出他們皆非士兵,卻看不出他們的官階職銜。

曾可達輕身快步,每遇傘亭都是互相註目,同時行禮,匆匆而過。

來到樓前,登上五級石階,門口的青年無聲地引著曾可達進入一層門廳。

門廳約一百平方米,無任何裝飾,一左一右隻有兩條各長五米的木條靠背坐凳對而擺著。最為醒目的是坐凳背後同樣長的兩排衣架,上面整齊地掛著一套套無領章的卡其佈軍服,下面擺著一雙雙黑色淺口佈鞋,墻上釘著一個個帽鉤。曾可達很熟悉地走到貼有他姓名的一套軍服前,先取下軍帽掛上帽鉤,接著脫下自己的少將官服。引他進門的青年接過他的少將服,曾可達輕聲說瞭一句“謝謝”。換上瞭自己那套無領章卡其佈軍服,彎腰解瞭皮鞋上的鞋帶,換上瞭自己的那雙佈鞋。這才獨自走向門廳裡端的樓梯,輕步而快速地拾級而上。

樓梯盡頭上瞭走廊,正對便是雙扇大門,敞開著,一眼便能看到門內和一層相同是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廳。與一樓不同的是,這裡隻三面挨墻的窗前擺有長條靠背木凳,廳中更顯空闊,而正對走廊這兩扇大門的大廳內室那兩扇虛掩的大門便赫然在目,以致內室大門邊的一張值班桌和桌前的值班秘書更顯醒目。

看到站在大廳門口的曾可達,值班秘書便在桌前一笑站起,點瞭下頭。

曾可達輕步走進大廳,走到值班桌前以目默詢。

那值班秘書示以稍候,桌上有一電話不用,卻走到內室大門那一側小幾上的另一部電話前,拿起瞭話筒:“報告建豐同志,曾可達同志到瞭。”

少頃,他將電話向候在那裡的曾可達一伸,曾可達輕步走瞭過去,接過瞭電話,放到耳邊,習慣地往電話機上方貼在墻上的一張白紙望去。

白紙上是建豐同志親筆書寫的顏體。上方橫排寫著“我們都是同志”,下方左邊豎行寫著“事忙恕不見而”,下方右邊豎行寫著“務急請打電話”。

“曾可達同志嗎?”話筒裡的聲音是一個人的,傳到曾可達耳邊卻像有兩個聲音——原來比話筒的聲音稍慢半拍,說話人的真聲透過虛掩的大門隱約也能聽到。

曾可達的目光不禁向虛掩的門縫裡望去,恰恰能看到那個背影,左手握著話筒,右手還在什麼文件上批字,心裡不知是一酸還是一暖,肅然答道:“是我。建豐同志。”

“對方孟敖及其大隊的判決,不理解吧?”

“我能夠理解。建豐同志。”

“是‘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還是真正理解瞭?”

曾可達沉默瞭,他們回答建豐同志問話允許沉默、允許思考。

就在這短暫的沉默間話筒裡傳來瞭紙張翻動的聲音,曾可達不禁又向門縫望去,背影的右手在堆積的文件中翻著,抽出瞭另外一份,拿到面前,認真閱看。

“報告建豐同志。有些理解,有些不理解。”曾可達由衷地說真話。

“說說哪些不理解。”那背影左手拿著話筒,頭仍然低著,在看文件。

“是。應不應該炸開封是一同事,方孟敖不炸開封是另外一個性質。”

“什麼性質?”

“至少有傾向共產黨的性質。”

“還有哪些不理解?”

“中統徐鐵英那些人明顯是受瞭方步亭的影響,他們背後有交易。”

“還有嗎?”

“涉嫌通共的案子,又摻入瞭腐化的背景。這都是我們要堅決打擊的。”

“還有嗎?”

“報告建豐同志,暫時沒有瞭。”

這回是話筒那邊沉默瞭。曾可達從門縫望去,背影用鉛筆飛快地在文件上寫字,接著把鉛筆擱在瞭文件上。這是要專心對自己說話瞭。曾可達收回瞭目光,所有的精力都專註在話筒上。

“一個問題,從兩面看,你是對的。關鍵是什麼才是問題真正的兩面。《曾文正公全集》,最近溫習到哪一段瞭?”

“最近主要在讀曾文正公咸豐四年至咸豐六年給朝廷上的奏折。”

“還是要多看看他的日記,重點看看他讀《中庸》時候的日記。很重要。曾文正一生的功夫都化在‘執兩用中’上。任何事物都有兩個極端,走哪個極端都會犯錯誤。執兩端用中間,才能夠盡量避免錯誤,最接近正確。”

“是。校長的字諱就叫‘中正’,學生明白。”

“說方孟敖吧。如果從左端看他,是共產黨;如果從右端看他,是方步亭的兒子。能不能不看兩端,從中間客觀地看他?既然黨員通訊局和保密局的調查結論能證實他沒有通共嫌疑,就不應該主觀地說他是共產黨。在這方面還是要相信黨通局和保密局。如果真調查出他是共產黨,因為拿瞭他傢的錢就說他不是共產黨,徐鐵英不會幹這樣的事;黨通局和保密局也沒有人敢幹這樣的事。當然,經過調查他並不是共產黨,徐鐵英還有好些人就會收他傢的錢。但這些都和方孟敖本人無關。”

“建豐同志,會不會有這種情況?那就是方孟敖確實是共產黨發展的特別黨員,隻是由於共黨有意長期不跟他聯系,不交給他任務,而是到最要緊的時候讓他駕機叛飛?當然,這隻是我的直覺,也是我的擔心。”

“任何直覺都能找到產生這個直覺的原點。你這個直覺的原點是什麼?”

“報告建豐同志,我這個直覺的原點就是方步亭身邊那個副手,央行北平金庫的副主任崔中石。因為這三年來外界跟方孟敖有直接聯系的隻有這個人。三年多瞭,他一直借著修好方傢父子關系的名義跟方孟敖來往,可方傢父子的關系並沒有緩和,崔中石卻成瞭方孟敖的好朋友。這很像共產黨敵工部的做法。我建議對崔中石的真實身份進行詳細調查。”

7月傍晚的六點多,天還大亮著,崔中石所坐的這處酒傢和窗外秦淮河就都已霓虹閃爍,燈籠燃燭瞭。已無太平可飾,隻為招攬生意。

正是晚餐時,崔中石在下午四點多已經吃過瞭,便還是那一盞茶,占著一處雅座,夥計都已經在身邊往返數次瞭,皮笑眼冷,大有催客之意,也是礙於他金絲眼鏡西裝革履,隻望他好馬不用鞭催,自己離開。

歌臺上一男一女已經唱瞭好幾段蘇州評彈,已到瞭豪客點唱之時,那夥計見崔中石又不點餐,還不離開,聽評彈倒是入神,再也忍他不住,佯笑著站在他身邊:“先生賞臉,是不是點一曲?”

崔中石眼角的餘光其實一直註意著窗外那輛黃包車,這時那輛黃包車已從街對面移到瞭這處酒傢前,隔窗五步,顯然是在就近盯梢瞭。

崔中石從公文包裡先是掏出瞭一沓法幣,還在手中,那夥計便立刻說道:“請先生原諒,敝店不收法幣。”

崔中石像是根本就沒有付法幣之意,隻是將那法幣往桌上一擺,又從公文包裡掏出瞭一沓美金。

那夥計眼睛頓時亮瞭。

崔中石抽出一張面值十元的美金:“點一曲《月圓花好》,要周璇原唱的味道。”

那夥計立刻接瞭美金:“儂先生好耳力,敝店請的這位外號就叫金嗓子,唱出來不說比周璇的好,準保不比周璇的差。”立刻拿著美金奔到櫃臺交瞭錢,櫃臺立刻有人走到唱臺,打瞭招呼。

彈三弦那位長衫男人立刻彈起瞭《月圓花好》的過門,那女的還真有些本事,把一副唱評彈的嗓子立刻換作瞭唱流行的歌喉: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崔中石顯然是真喜歡這首歌,目光中立刻閃出瞭憂鬱的光來。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二樓,曾可達所站的大廳和內室門縫裡的燈這時也都扯亮瞭。本應是晚餐的時間,建豐同志的電話指示正到瞭緊要時,曾可達一邊禮貌地嗯答著,以示專註,目光卻看見值班桌前那秘書又看瞭一次表,向他做瞭一個虛拿筷子吃飯的手勢,示意該提醒建豐同志用餐瞭。曾可達嚴肅地輕搖瞭搖頭,那秘書無法,隻好埋頭仍做他的公文。

“黨國的局勢糟到今天這種地步,關鍵不在共產黨,而在我們國民黨。從上到下,幾人為黨,幾人為國,幾人不是為己?共產黨沒有空軍,我們有空軍,可我們的空軍竟在忙著空運走私物資!能夠用的竟沒有幾個大隊。像方孟敖這樣的人,以及他培養的實習航空大隊,材料我全看瞭。無論是飛行空戰技術,還是紀律作風,在空軍都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人、這樣的大隊卻被侯俊堂之流一直壓著,要不是開封戰役一時無人可調瞭,方孟敖和他的大隊還在閑置著。要說共產黨看不上他那反而是不正常的,看上他才是正常的。優秀的人才我們自己不用嘛。”

“是。像方孟敖和他的大隊沒有及時發現、及時發展,我們也有責任。可現在要重用他們隱患太大。請建豐同志考慮。”

“什麼隱患?就你剛才的那些懷疑?”

曾可達一怔,還在等著連續的發問,話筒裡卻靜默瞭,便趕緊回道:“我剛才的懷疑隻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這次建豐緊問道。

曾可達有些猶疑。

“有什麼就說什麼,不要有顧忌。”

“是,建豐同志。方孟敖和他的大隊顯然不宜派作空戰瞭。現在派他們去北平調查走私貪腐並負責運輸物資,肯定不會出現空軍走私的現象。可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貪腐,方步亭才是幕後的關鍵人物。方孟敖再不認父親,以他的為人會不會查他的父親,我有疑問。還有,校長和建豐同志都教導我們,看一個人忠不忠首先要看他孝不孝。天下無不是的父親,我們可以查方步亭,他方孟敖不能查自己的父親。我承認這個人是空軍王牌,也敢作敢當,才堪大用。但對他十年不認父親的行為我不欣賞。”

話筒那邊沉默瞭。

曾可達似乎想起瞭什麼,立刻抑制住瞭剛才激動的情緒,小聲地說道:“我說的不對,請建豐同志批評。”

“你說得很對。年輕人總有任性的毛病,我就曾經反對過自己的父親嘛。”

“對不起,建豐同志,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應該是這個意思。”

曾可達額頭上的汗終於冒出來瞭。

“人孰無過,過則無憚改。我當時不認父親是真正的少不更事。方孟敖不同,他不認父親是是非分明。‘8·13’日軍轟炸我上海,方步亭拋妻棄子,一心用在巴結宋、孔兩個靠山上,把他們的財產安全運到瞭重慶,讓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死於轟炸。方孟敖親眼看著母親和妹妹被炸死,那時他也就十七歲,還要帶著一個十三歲不到的弟弟,流落於難民之中。換上你,會認這個父親嗎?”

曾可達一邊流著汗,一邊是被真正震動瞭。建豐同志這樣動情已是難見,這樣詳細地去瞭解一個空軍上校的身世更顯用心之深。這讓他著實沒有想到,咽瞭一口唾沫,答道:“對方孟敖的調查我很不深入,我有責任。”

“我說過,很多地方我們確實應該向共產黨學習。譬如他們提出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我同意你的自我批評。從早上到現在你一直都還沒吃飯,先去吃飯吧。吃瞭飯好好想一想,方孟敖和他的大隊應不應該用,怎麼用。”

曾可達兩腿一碰:“建豐同志,我現在就想聽你的指示。立刻著手安排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大隊的改編,部署他們去北平的工作。”

“也好。我沒有更多的指示。記住兩句話: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昨天北平的學潮還隻是一個開始,局勢很可能進一步惡化,甚至影響全國。聯席會議已經決定,要成立調查組,去北平深入調查。成員裡你是一個,還有徐鐵英。你們能夠對付共產黨,可都對付不瞭方步亭。他的背後是中央銀行,是財政部。因此,用好方孟敖是關鍵。”

“是!”曾可達兩腿又一碰。

“還有,我同意你的建議。對那個崔中石做深入調查。”

秦淮酒傢,崔中石依然靜靜聆聽著重復的旋律。按當時點歌的價位,一美金可點一曲評彈。崔中石給的是十美金,卻隻點那首《月圓花好》,同一首歌得唱上十遍,別的食客如何耐煩?眼下已不知是唱到第幾遍的結尾瞭: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各處已有煩言嘖嘖,崔中石依然端坐,那夥計不得已趨瞭過來:“這首歌已經唱瞭三遍瞭。依先生可否換聽別的曲子?拜托拜托……”

崔中石拿著公文包站起來:“不點瞭,還有七美金也不用退瞭。”說著就向門外走去。

那夥計鶩趨般跟著:“儂先生走好。我替儂先生叫車。”

崔中石在門口站住瞭:“是不是還想要小費?”

那夥計隻得站住瞭:“哪裡,哪裡。”

崔中石:“那就忙你的去。”走出門去。

秦淮酒傢門外,那輛黃包車居然拉起瞭,站在那裡望著出現在門口的崔中石。

崔中石坦步向那輛黃包車走去:“去金陵飯店。多少錢?”

黃包車夫:“先生上車就是,錢是小事。”

這是直接交上鋒瞭。

崔中石:“你一個拉車的,錢是小事,什麼是大事?”

那黃包車夫毫不示弱,也並無不恭:“您坐車,我拉車,準定將先生您拉到想去的地方就是。”

“好。那我不去金陵飯店瞭。”崔中石坦然上車,“去國民黨中央通訊局。”

“聽您的。請坐穩瞭。”那車夫還真不像業餘的,腿一邁,輕盈地便掉瞭頭,跑起來不疾不徐,又輕又穩。

“我說瞭去中央通訊局,你這是去哪裡?”崔中石在車上問道。

那車夫腳不停氣不喘:“中央通訊局這時候也沒人瞭,我還是拉先生您去金陵飯店吧。”

崔中石不再接言,身子往後背上一靠,閉上瞭眼睛,急劇思索。

那車夫又說話瞭:“先生您放心好瞭。大少爺的病全好瞭,下午六點就出瞭院,過幾天可能還會去北平,傢裡人可以見面瞭。”

崔中石的眼睜開瞭,望著前面這個背影:“你認錯人瞭吧?”

那車夫:“我認錯人沒有關系。先生您不認錯人才要緊。”加快瞭步子,拉著崔中石飛跑起來。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

所謂榮軍招待所是蔣介石籠絡嫡系以示榮寵的重要所在,一般都是中央軍派往各地作戰的黃埔將校入京述職才能入住。當然,像國民黨後來成立的空軍航校畢業而升為將校的軍官也能入住。

一個多小時前還是階下囚,一個多小時後便成瞭座上賓。方孟敖及其飛行大隊這時就被安排住進瞭這裡。

他們都洗瞭澡,按各人的號碼發換瞭嶄新的襯衣短褲,隻是外面那套飛行員服裝現成的沒有,依然臟舊在身。一個個白領白袖,容光煥發,外衣便更加顯得十分不配。

由一個軍官領著,將他們帶到吃中灶的食堂門口。那個領隊軍官喊著隊列行進的口號,方孟敖和飛行員們卻三兩一撥散著,你喊你的口號,我走我的亂步,不倫不類進瞭食堂。

中灶是四人一席,飛行隊二十人便是五席,一席四椅,四菜一湯,還有一瓶紅酒,都已擺好。卻另有一席隻在上方和下方擺著兩把椅子,顯然是給方孟敖和另外一個人準備的。

那軍官接有明確指示,盡管對這群不聽口令的飛行員心中不悅,臉上還得裝出熱情:“大傢都餓瞭。這裡就是我們革命榮軍自己的傢。上面有指示,你們一律按校級接待。中灶,四人一桌,請隨便坐。”

二十雙眼睛依然聚在門口,同時望著方孟敖。

那軍官:“方大隊長是單獨一桌,等一下有專人來陪。同志們,大傢都坐吧!方大隊長請。”

方孟敖望著那軍官:“軍事法庭已經判決,我們都解除瞭軍職。你剛才說按校級接待,一定是聽錯指示瞭。麻煩,再去問清楚。免得我們吃瞭這頓飯,你過後受處分。”

那軍官依然賠著笑:“不會錯,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指示。”

方孟敖:“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說他們都是校級軍官?”

那軍官一愣:“這倒沒說。方大隊長……”

方孟敖不再為難他,立刻轉對飛行員們:“都解瞭軍職瞭,就當是預備幹部局請客。吃!”

一哄而散,各自搶桌,亂瞭好一陣子,才分別坐好。

方孟敖走到自己那張桌前,卻沒坐下。手大,伸出左手拿起瞭桌上的碗筷杯子勺,同時還夾起那瓶紅酒;右手抄起那把椅子,向陳長武這桌走來:“讓個位。”

陳長武高興地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準備移向左邊與另一個飛行員並坐,給方孟敖單獨留下一方。

方孟敖一隻腳鉤住瞭陳長武椅子下的橫梁:“不願跟我坐呀?”

一天之間,由死到生,原就準備當新郎的陳長武這時更是將這位隊長兼教官視為嫡親的兄長,放開隨意才是真正的親切,當即答道:“我也不跟你結婚,坐一起誰是誰呀?”

哄堂笑瞭起來。

“Shit!”方孟敖十多天沒用的“專罵”這一刻脫口而出。

飛行員們更高興瞭。誰都知道自己的教官隊長當年跟陳納德飛虎隊的美國飛行員們都是英語對話,都是互相罵著這個單詞。平時上課或實習飛行,方孟敖對他們總是在批評和表揚之間才用這個專罵。今日聽來,分外親切。

“那麼多漂亮大學生追我,我還得挨個挑呢,輪得上你陳長武?給我坐下吧。”方孟敖腳往下一鉤,陳長武那把椅子被踏在地上,接著對飛行員們,“那張桌上的菜,誰搶著歸誰。”

五張桌子都去搶菜瞭,其實是一桌去瞭一人。方孟敖那張桌子上四菜一湯剛好五樣,那四張桌子都搶到瞭一個菜,反倒是陳長武這張桌子隻端回瞭一碗湯。

有“專人來陪”的那張桌子隻剩下瞭一套餐具和一把空椅子。

剛才還亂,坐定後,用餐時,這些飛行員們立刻又顯示出瞭國民黨軍任何部隊都沒有的素質來。

——開紅酒,熟練而安靜。

——倒紅酒,每個杯子都隻倒到五分之一的位置。

——喝紅酒,每隻手都握在杯子的標準部位,輕輕晃著。每雙眼睛都在驗看著杯子裡紅酒掛杯的品質。接著是幾乎同步的輕輕碰杯聲,每人都是抿一小口。

放下杯子,大口吃菜瞭,還是沒有一張嘴發出難聽的吞咽聲。

那個引他們來的招待所軍官被這些人熱一陣冷一陣地晾在一邊,好生尷尬。再也不願伺候他們,向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口便是一愣,接著迎瞭過去。

盡管未著將服,還是一身凜然——曾可達身穿那件沒有領章的卡其佈軍服,腳穿淺口黑色佈鞋大步來瞭。

在門外,曾可達和那軍官都站住瞭。

裡面竟如此安靜,曾可達望向那軍官,低聲問道:“情緒怎麼樣?”

那軍官可以發牢騷瞭,也壓低著聲音:“一上來就較勁,把為您安排的那桌菜給分瞭。這下又都在裝什麼美國人。不就是一些開飛機的嘛,尾巴還真翹到天上去瞭。曾將軍,我們榮軍招待所什麼高級將領沒接待過,就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夾生飯’。”

曾可達苦笑瞭一下:“我也沒見過。把這裡所有的人都撤走,在外面佈崗,任何人不許接近。”

“是。”那軍官立刻應瞭,同時揮手,帶著站在門口的幾個軍人飛快離去。

剛才還是那個招待所的軍官尷尬,這下要輪到曾可達尷尬瞭。

他一個人走進那門,站住瞭,身上穿著不是軍服的軍服,臉上帶著不笑之笑,再無法庭上那種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十分平和地掃望著各張桌子正在用餐的飛行員們。

飛行員們卻像約好瞭,無一人看他,各自喝酒吃飯。

曾可達最後把目光望向瞭方孟敖。

隻有方孟敖的眼在看著站在門口的曾可達,可望向他的那雙眼立刻讓曾可達感覺到瞭對方眼神中的目空一切!那雙眼望著的是自己,而投射出來的目光包含的卻是自己這個方向背後的一切,自己隻不過是這目光包含中的一顆沙粒或是一片樹葉。

——這是無數次飛越過喜馬拉雅山脈,能從毫無能見度的天候中找出駝峰峽谷的眼;這是能從幾千米高空分清哪是軍隊哪是百姓的眼;這是能對一切女人和孩子都真誠溫和,對一切自以為是巧取豪奪的男人都睥睨不屑的眼。因此這雙眼透出的是那種獨一無二的真空,空得像他超萬時飛行的天空。

剛才還都在低頭喝酒吃飯的飛行員們也都感覺到瞭,所有的目光都悄悄地望向方孟敖,又悄悄地望向曾可達。大傢都在等著,自己的教官隊長又在咬著一架敵機,準備開火瞭。

那架敵機顯然不願交火。曾可達信步走到原來為他和方孟敖安排的那張桌子邊,搬起瞭那把空椅,順手又把桌上的碗筷杯子拿瞭,接著向方孟敖這桌走來。

走到方孟敖對面的方向,也就是這一桌的下席,曾可達對坐在那裡的飛行員說道:“辛苦瞭一天,我也沒吃飯。勞駕,加個座,好嗎?”

居然如此客氣,而且甘願坐在下席,這些漢子的剛氣立刻被曾可達軟化瞭不少。那個飛行員也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跟左邊的並坐,把自己的位置給曾可達讓瞭出來。

“看起來這頓飯是吃不好瞭。”方孟敖把筷子往桌而上輕輕一擱,“預備幹部局準備怎麼處置我們?請說吧。”

“沒有處置。但有新的安排。”曾可達立刻答道,接著是對所有的飛行員,“大傢接著吃飯。吃飯的時候什麼也不說。我一句話也不說。”說到這裡拿著手裡的空杯準備到一旁的開水桶中去接白開水。

斜著的紅酒瓶突然伸到瞭剛站起的曾可達面前,瓶口對著杯口。

端著空杯的曾可達站在那裡,望著瓶口。

握著酒瓶的方孟敖站在那裡,望著杯口。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這二人,望向兩手接近處的瓶口和杯口。

那個聲音,從電話裡和門縫裡先後傳出的聲音又在曾可達耳邊響起:“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用好方孟敖才是關鍵……”

曾可達把杯口向瓶口迎去,方孟敖倒得很慢,五分之一,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慢慢滿瞭!

曾可達端著滿滿的那杯酒,露出一絲為難的神色,搖瞭搖頭。

方孟敖把自己的酒杯立刻倒滿,一口喝幹,又將自己的酒杯倒滿瞭,放在桌面,坐下去,不看曾可達,隻看著自己面前那杯酒。

其他目光都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不再猶豫,端起杯子喝瞭一大口,又喝瞭一大口,第三口才將一杯酒喝完。臉立刻就紅瞭。

方孟敖這才又望向曾可達,目光也實瞭——這不是裝的,此人酒量不行,氣量比酒量大些,至少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些。

因此待曾可達再將酒杯伸過來時,方孟敖接過瞭酒杯:“對不起,剛才是忘瞭,壞瞭你們的規矩。長武,曾將軍要遵守‘新生活運動’,不抽煙,不喝酒。幫忙倒杯水去。”將空杯遞給陳長武。

陳長武接過杯子立刻向一旁的開水桶走去。

曾可達說瞭自己一句話也不說的,還真信守言諾,不說話,隻看著方孟敖。

陳長武端著白開水來瞭,竟是將杯子洗幹凈後,盛的白開水,用雙手遞給曾可達。

曾可達接水的時候,望著陳長武的眼光立刻顯露出賞識,是那種對可以造就的青年人的賞識,就像賞識手中那杯沒有雜質的白開水。

金陵飯店209房間。

這裡也有兩杯白開水,兩個青年人。一杯白開水擺在一個坐著的青年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杯白開水拿在一個站在臨街靠窗邊青年人的手裡。兩人都穿著白色的長袖襯衣,頭上都戴著耳機。

一臺新型美式的竊聽器赫然擺在隔壁靠墻的大桌上。

曾可達安排的兩個青年軍特工已經安排就緒,等著監聽隔壁房間崔中石的一舉一動。

“來瞭。”窗前那個青年人輕聲說道。

“OK!”坐在竊聽器前的青年人輕聲答著,熟練地輕輕一點,點開瞭竊聽器的按鈕開關。

竊聽器上方兩個平行轉盤同時轉動瞭。竊聽器前那個青年同時拿起瞭速記筆,擺好瞭速記本。

隔壁210房間。

裡邊的門鎖自己轉動瞭,顯然有人在外面拿鑰匙開門。

門輕輕推開瞭,崔中石走瞭進來。

沒有任何進門後的刻意觀察,也沒有任何在外面經歷過緊張後長松一口氣的做作。崔中石先是開瞭壁櫥櫃門,放好瞭公文包,接著是脫下西裝整齊地套在衣架上掛回壁櫥中,再取下領帶,搭到西裝掛衣架的橫杠上,把兩端拉齊瞭。關上壁櫥門,走進洗手間。

209房間,竊聽錄音的那個青年人耳機聲裡傳來的是間歇的流水聲,很快又沒瞭,顯然隔壁的人隻是洗瞭個臉。果然,接下來便是腳步聲。

突然,這個青年一振,站著的青年也是一振。他們的耳機裡同時傳來隔壁房間撥電話的聲音。竊聽的青年立刻拿起瞭速記筆。

“碧玉呀。”隔壁房間崔中石說的竟是一口帶著濃重上海口音的國語。

“儂個死鬼還記得有個傢呀?”對方儼然是一個上海女人。

速記的那支筆飛快地在速記本上現出以下字樣:

晚8:15分崔給北平老婆電話。

而此時隔壁210房間內,崔中石像是完全變瞭個人,其實是完全變回瞭崔中石自己,一個上海老婆的上海男人,十分耐煩地在聽著對方輕機槍般的嘮叨:

“三天兩頭往南京跑,養瞭個小的幹脆就帶回北平來好瞭。”

“公事啦。你還好吧?兩個小孩聽話吧?”

“好什麼好啦。米都快沒瞭,拎個鈔票買不到菜,今天去交學費瞭,學校還不收法幣,屜子裡都找瞭,儂把美金都撒到哪裡去瞭?”

崔中石一愣,目光望向連接隔壁房間的墻,像是透過那道墻能看見那架碩大的竊聽器。

“都告訴你瞭嘛,就那些美金,投資瞭嘛。”

“人傢投資都住洋樓坐小車,儂個金庫副主任投資都投到哪裡去瞭……”

“我明天就回北平瞭。”崔中石打斷瞭她的話,“有話傢裡說吧。”立刻把電話掛瞭。

209房中,速記筆在速記本上現出以下字樣:

北平金庫副主任傢境拮據???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食堂裡,依然在進行著氣氛微妙的飯局。

一張上面印有“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紅頭、下面蓋有“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紅印的文件擺在那張鋪有白佈的空桌面上,十分醒目。

方孟敖和曾可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到瞭這張空桌前。方孟敖依然坐在上席,身子依然靠在椅背上,目光隻是遠遠地望著桌面上那份文件;坐在他對面下席的曾可達一直盯著他,忍受著他這種“目無黨國”的面容。因為文件下方赫然有“蔣經國”的親筆簽名!

那五桌,杯盤早已幹凈,仍然擺在桌上,飛行員們都坐在原位鴉雀無聲,遠遠地望著方孟敖和曾可達那張空桌,望著對坐在空桌前的方孟敖和曾可達。

“你的母親死於日軍轟炸。經國局長的母親也死於日軍的轟炸。他非常理解你。托我向你問好。”曾可達從這個話題切進來瞭。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流露出隻有孩童才有的那種目光,望瞭一眼曾可達,又移望向文件下方“蔣經國”三個字上。

有效果瞭。曾可達用動情的聲調輕聲念道:“‘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經國局長還說瞭,對你不原諒父親他也能理解。”

央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的座椅上,方步亭的眼中一片迷惘。

謝培東在接著念南京央行總部剛發來的密電:“……該調查組由國民政府財政部總稽核杜萬乘、國民政府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國民政府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少將督察曾可達、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長兼北平警備司令部偵緝處長徐鐵英五人組成。具體稽查任務及此後北平物資運輸皆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所派之青年航空服務隊執行。隊長特簡空軍筧橋航校原上校教官方孟敖擔任。央行北平分行午魚北平復電稱其與‘七五事件’並無關聯,便當密切配合,接受調查,勿稍懈怠。方經理步亭覽電即復。央行午魚南京。”

謝培東拿著電文深深地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的椅子本就坐北朝南,這時深深地望著窗外黑暗中的南方。

謝培東把電文輕輕擺到方步亭桌前,說道:“踹被窩還是踹到我們身上瞭。可叫兒子來踹老子,那些人也太不厚道瞭……”

方步亭本是看著窗外,突然掉頭望著謝培東:“你不見孟敖也有五年瞭吧?”

謝培東望著方步亭怪怪的目光:“五年多瞭。”

“終於能見面瞭嘛,大不瞭死在一堆。”方步亭竟淺然一笑,“這個高興的消息,先不要讓木蘭他們知道。看看孟韋吃完飯沒有,叫他上來。”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食堂裡曾可達依然在傳達著經國局長的指示:

“一、這是叫你們去反貪懲腐;二、除瞭運輸物資不給你們派作戰任務;三、牽涉到你父親,對事不對人。建豐同志這三條指示你沒有理由拒絕。”曾可達盡量態度誠懇但語氣已經透著嚴肅,“還有,你不是十分關心你一手帶出來的這些學生嗎?他們報考航校,三年學習,三年訓練,難不成叫他們就這樣回傢吧?這麼多青年的前途,你絲毫不替他們考慮?”

方孟敖:“這個文件你可以宣佈。他們都應該有前途。隻請宣佈的時候,先不要念關於我的任命。”

曾可達終於有些急瞭:“你不當隊長就沒有必要成立這個大隊。他們也就不可能有這麼好的安排。特種刑事法庭的判決可是等候處置。”

方孟敖隻望著他。

曾可達又緩和瞭語氣:“我知道,經國局長也知道,上面都知道。你是抗日的功臣,飛駝峰死瞭那麼多人,你的命是撿回來的。越是過來人,越該多為他們這些青年想想嘛。”

方孟敖:“你讓我想瞭嗎?”

曾可達這才醒悟到自己又犯瞭性急的毛病,同時也看到瞭轉圜的餘地,當即說道:“好。我先向他們宣佈。對瞭,你的傢人還是關心你的。那個崔副主任就一直在為你的事說情。他住在金陵飯店,還沒有走。於情於理你都該去看看他。”

方孟敖站起來:“曾將軍,打瞭十幾天交道,我還一直沒給你行過禮呢。”說著雙腿一碰,向曾可達行瞭個標準的軍禮。

曾可達一是沒有想到,二是便服在身,回禮的時候便大大地沒有方孟敖標準。

所有的飛行員眼睛都亮瞭。

方孟敖卻已經大步向門口走去。

飛行員們的目光又都迷惘瞭。

金陵飯店209房間裡。

“來瞭。”臨街窗口那個青年人向桌前監聽的那青年輕輕喚道。

從209房的窗口向下望去,一輛軍用吉普停在金陵飯店大門口,方孟敖從後座車門下來,向大門走去。

央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

走進這道門的是方孟韋。

脫瞭警服,換瞭便服,方孟韋便顯出瞭二十三歲的實際年齡,在父親面前也就更像兒子。

方步亭這時已經坐到辦公桌對面墻邊兩個單人沙發的裡座,對站著的方孟韋:“坐下。”

方孟韋在靠門的單人沙發上斜著身子面對父親坐下瞭。

這回是方步亭端起紫砂壺給兒子面前的杯子裡倒瞭茶。方孟韋雙手端起杯子喝瞭一口,發現父親又給另外一個空杯也倒瞭茶,便說道:“我叫姑爹上來?”

方步亭:“他忙行裡的事情去瞭。”

方孟韋:“另有客人來?”

方步亭望著兒子:“是呀。我們方傢的祖宗要回來瞭。”

方孟韋倏地站起,睜大瞭眼望著父親:“大哥要回來瞭?”

方步亭:“今天還回不來,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吧。”

“崔叔辦事就是得力!”方孟韋由衷地激動,“爹,我看他還是自己人。”

“我也願意這樣想啊。”方步亭沉重的語調立刻讓方孟韋的激動冷卻瞭好些,“崔中石是自己人,又把你大哥救出來瞭,你大哥還能回心轉意認我這個父親。快六十瞭,部下又忠實,兩個兒子又都能在身邊盡孝,你爹有這樣的福氣嗎?”

方孟韋挨著沙發邊慢慢坐下瞭,等著父親說出他不可能知道的真相。

方步亭:“想知道救你大哥的貴人是誰嗎?”

方孟韋:“不是徐主任?”

方步亭:“小瞭些。”

方孟韋:“通訊局葉局長?”

方步亭:“葉秀峰如果管這樣的事能當上中統的局長嗎?”

方孟韋:“宋先生或者孔先生親自出面瞭?”

方步亭:“你爹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在別人眼裡我是宋先生、孔先生看重的人,究竟有多重,我自己心裡明白。不要猜瞭,真能救你大哥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共產黨,還有一種就是國民黨裡專跟老一派過不去的人。”

方孟韋的臉色慢慢變瞭,問話也沉重起來:“爹,救大哥的到底是誰?”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方步亭一字一頓說出瞭這個名字,“不隻是救,而且是重用。對外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隊長,實職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駐北平經濟稽查大隊大隊長。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物資還有賬目,他都能稽查。而這個賬目就是崔中石在管。你現在應該明白,你爹為什麼懷疑崔中石瞭吧?”

涼水澆頭,方孟韋坐在那裡好一陣想,卻總是理不出頭緒。

方步亭:“崔中石住在南京哪個飯店,哪個房間?”

方孟韋:“金陵飯店210房間。”

方步亭:“你先給徐主任去個電話,讓他從側面問問金陵飯店總機,崔中石回房沒有,關鍵是你大哥現在去沒去金陵飯店。記住,問話前先代我向徐主任道謝。”

方孟韋立刻站起來。

金陵飯店209房間,竊聽器桌前戴著耳機的青年人一邊高度專註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對話,一邊在速記本上飛快地記錄下幾行文字:

9:05分方孟敖至

崔驚喜沉默(似有疑慮目光交流?)

9:06分方唱《月圓花好》兩句(不正常疑被崔制止?!)

而在隔壁,210房間的桌上也擺有一沓紙。

崔中石坐在桌前用鉛筆飛快地寫著,同時嘴裡說著其他的話:“你願不願意再幹是你的事,誰也強迫不瞭你。但既然你問到我,我就再勸你一次,十年瞭,一直不理自己的親生父親,現在你又辭去職務不幹,下面怎麼辦?沒有瞭傢,又沒有瞭單位,除瞭開飛機,別的事你也不會幹。總不能到黃浦江去扛包吧?別的不說,一天不讓你喝紅酒,不讓你抽雪茄,你就受不瞭。”

方孟敖站在崔中石身側,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看著紙上的字;這時,面前的崔中石沉默瞭,他的內心獨白卻隨著文字出現瞭:

以你的性格不會接受預備幹部局的任命。

請示組織以前,你先接受這個任命。

用你自己的風格,接受任命。至關重要!

——質問我剛才的話,問我以往給你的錢是父親的還是弟弟的!

方孟敖眉頭蹙瞭起來,從來不願說假話的人,這時被逼要說假話,他沉默瞭。

崔中石抬頭望他,眼中是理解的鼓勵。

與此同時,209房間內坐在桌前監聽的青年的筆也停瞭,高度專註聽著無聲的耳機。

“我知道你每次帶給我的紅酒、雪茄都是你們方行長掏的錢!”方孟敖還是不說假話。

崔中石心中暗驚,臉上卻不露聲色,這個時候隻能讓方孟敖“保持自己的風格”!

方孟敖接著說道:“我不會認他,可我喝你送的酒,抽你送的煙。美國人給的嘛,我不喝不抽也到不瞭老百姓手裡。”

“那我這三年多每次都來錯瞭?”崔中石很自然地生氣瞭,“事情過去十年瞭,抗戰勝利也三年瞭。讓夫人和小妹遇難的是日本人,畢竟不是行長。現在我們連日本人都原諒瞭,你連父親都還不能原諒?”

“日本人現在在受審判。可他呢?還有你們中央銀行,在幹什麼?崔副主任,我們原來是朋友。如果我到瞭北平,不要說什麼父子關系,隻怕連朋友也沒得做。你們真想我去?”方孟敖這話說得已經有些不像他平時的風格瞭,可此時說出來還真是真話。

崔中石立刻在紙上寫瞭三個字:

說得好!

方孟敖偏在這個時候又沉默瞭,好在他拿出瞭雪茄,擦燃瞭火柴,點著煙。火柴棍是那種飯店專有的加長特用火柴,方孟敖拿在手裡,示意崔中石是否燒掉寫有字跡的紙。

崔中石搖瞭一下頭,示意方孟敖吹熄火柴。

209房間桌前的速記筆寫出以下字樣:

方生氣說到去北平事又止(似非作假)沉默擦火柴(抽煙?焚物?)

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方步亭臉色十分嚴峻,眼睛已經盯住瞭桌上的專用電話:“不能讓他們再待在一起!你立刻給金陵飯店崔中石房間打電話。”

方孟韋:“用這裡的電話打?”

方步亭:“我說話,當然用這裡的電話。”

方孟韋立刻過去拿起話筒,撥號碼。

金陵飯店209房間,耳機裡一陣電話鈴聲響起,桌前監聽的那青年立刻興奮緊張起來。那支速記筆的筆尖已經等在速記本上。

隔壁房間內。

崔中石目視著方孟敖,慢慢拿起話筒。

“是行長啊。”崔中石這一聲使得坐在窗前的方孟敖手中的煙停住瞭。

方孟敖接著把頭轉向瞭窗外。

“是的。應該的。”崔中石接著捂住話筒壓低聲音,“他來看我瞭。是,在這裡。我試試,叫他接電話?”

209房間,速記本上飛快顯出以下字樣:

9:38分方步亭來電話謝崔崔欲父子通話方步亭沉默

接著那個監聽青年耳機裡傳來砰的一聲,一震,立刻對窗邊那青年:“註意,方孟敖是不是走瞭?”接著凝神專註耳機裡下面傳來的聲音。

耳機裡,隔壁房間的電話顯然並未掛上,卻長時間沉默。

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

電話筒沒有在方步亭的耳邊,也沒有擱回電話架,而是拿在他的手裡,那隻手卻僵停在半空——方孟敖的摔門聲他剛才也聽到瞭!

十年瞭,兒子對自己的深拒,自己對父道的尊嚴,致使二人無任何往來,甚至養成瞭旁人在他面前對這層關系皆諱莫如深的習慣。像今天打這樣的電話實出無奈,亦屬首次。雖遠隔千裡,畢竟知道那個兒子就在電話機旁。打電話前,打電話時,方步亭閃電般掠過種種猜想,就是沒有想到,聽說是自己的電話,這個兒子竟以這種方式離去。這一記摔門聲,不啻在方步亭的心窩搗瞭一拳!

方孟韋的記憶裡,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樣的失態!他想走過去,卻又不敢過去,隻聽見父親手中話筒裡崔中石那上海口音的國語依然在講著話。

他忽然覺得,崔中石電話裡的聲音是如此不祥!

崔中石一個人仍然對著電話:“行長不要多心。沒有的,不會的。接您電話的時候,孟敖已經在門邊瞭。正要走,他早就說要走瞭……”

話筒那邊還是沒有接言。

崔中石隻好說道:“行長,您要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就掛電話瞭。我明天的火車,後天能回北平,見面後詳細向您匯報。”

那邊的電話這時掛瞭。

輪到電話僵在崔中石手裡瞭,也就瞬間,他輕輕地把話筒擱回去。望瞭望臨街的窗戶,沒有過去。無聲地輕拿起桌上寫有字跡的紙,走向瞭衛生間。

209房間內。

站在窗邊那青年:“方孟敖上車瞭。”

速記筆寫下瞭以下一行字樣:

9:46分方孟敖摔門去崔未送(電話中勸方步亭方父子隔閡甚深!)

樓下傳來瞭吉普車開走的聲音,窗口那青年放下瞭撩起一角的窗簾,回頭見桌前的青年正指著竊聽器上的轉盤。

轉盤上的磁帶剩下不多瞭。

窗口那青年輕步走到一個鐵盒前拿出一盒滿滿的空白磁帶,向竊聽器走去。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食堂外,跟隨方孟敖的軍人在院門外便站住瞭。

方孟敖一人走進中灶食堂的門,一怔。

他的二十名飛行員都換上瞭嶄新的沒佩領章的飛行服,戴著沒有帽徽的飛行員帽,每人左胸都佩著一枚圓形徽章,分兩排整齊地站在食堂中央,見他進來同時舉手行禮。

方孟敖望著這些十分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所有的手還五指齊並在右側帽簷邊,所有的目光都期待地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不忍再看這些目光,眼睛往一旁移去,發現桌椅都已收拾幹凈,排在墻邊。自己原來那張幹凈的桌佈上,整齊地疊有一套飛行夾克服,一頂沒有帽徽的飛行官帽。

曾可達還是那套裝束,這時隻靜靜地站在一旁。

——就在剛才的一個小時,他傳達瞭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對這個飛行大隊的信任,感動瞭這些青年。他給每個飛行員都親手分發瞭軍服,給每個飛行員都親手佩戴瞭徽章。隻是還沒有宣讀任命文件,必須等方孟敖回來。

但現在,他不能也不敢去碰桌上那套軍服,他在等方孟敖自己過去,自己穿上。經國局長的殷殷期待,這時全在曾可達的眼中,又通過曾可達分傳在二十名飛行員的眼中。

方孟敖這時竟有些像前不久進門時的曾可達,孑立門邊。

方孟敖的腳邁動瞭,牽著二十一雙眼睛,走到那套軍服邊。

所有的空氣都凝固瞭。

在一雙雙眼睛中,可以看見:

——方孟敖在穿軍服。

——方孟敖在戴軍帽。

——方孟敖在別徽章!

“敬禮!”本就一直行著軍禮,陳長武這聲口令,使兩排舉著手的隊列整齊地向左轉瞭四十五度角,全都正面對著新裝在身的方孟敖。

方孟敖兩腳原地輕輕一碰,也隻好向他們舉手還禮。

“現在我宣佈!”曾可達盡量用既平和又不失嚴肅的語調,捧起瞭任命文件,開始宣讀,“原國軍空軍筧橋航校第十一屆第一航空實習大隊,於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六日改編為‘國防部北平運輸飛行大隊兼經濟稽查大隊’,對外稱‘中華航空公司駐北平青年服務隊’,直接隸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特簡任方孟敖為該大隊上校大隊長。所有隊員一律授予空軍上尉軍銜。具體任務,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少將督察曾可達向方孟敖傳達。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六日。”

南京京郊軍用機場。

在當時,C-46運輸機停在機場還是顯得身影碩大。因此警戒在飛機旁的衛兵便顯得身影略小。

一行車過來瞭,第一輛是軍用小吉普,第二輛是黑色奧斯汀小轎車,第三輛是前嘴突出的大型客車。

三輛車並排在C-46的舷梯邊停下瞭。

一個衛兵打開瞭小吉普的前門,身著飛行服的方孟敖出來瞭。

兩個衛兵打開瞭小吉普的後門,左邊曾可達,右邊徐鐵英,一個是少將軍服,一個是北平警察局長的官服,同時出來瞭。

接著是大型客車的門開瞭,方孟敖大隊的二十名飛行員下車列隊,整齊地先行登上瞭舷梯,走進瞭飛機。

最後才有衛兵打開瞭小轎車的門,從前座出來的是國民政府財政部總稽核杜萬乘,三十多歲,西裝革履,卻戴著厚厚的深度近視眼鏡,有書生氣,也有洋派氣。

小轎車後座左邊出來的是國民政府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也一副西裝革履,四十餘歲,也戴著眼鏡,卻是墨鏡,也有洋派氣,卻無書生氣。

最後從小轎車後座右邊出來的人卻是一身中山裝,五十有餘,六十不到,領扣系著,滿臉油汗,手中的折扇不停扇著。此人是國民政府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

北平“七五事件”民生物資調查組五人小組全體成員同機要飛往北平瞭。

曾可達顯然不願搭理那三個乘轎車者,跟方孟敖站在一起,雖不說話,陣營已然分明。

徐鐵英倒是笑著迎前幾步打瞭聲招呼。

那三人也不知是因天熱還是因心亂,一個個端嚴著臉,都隻是客氣地點瞭下頭,便被衛兵先行引上瞭舷梯。

徐鐵英踅回到曾可達和方孟敖身邊,卻望瞭一眼熾白的太陽:“怎一個熱字瞭得。”

曾可達:“放心,北平比南京涼快。警察局長也比聯絡處主任有風。”

徐鐵英絕不與他較勁,轉望向方孟敖:“孟敖啊,今天是你駕機,徐叔這條老命可交給你瞭。”

方孟敖有時也露出皮裡陽秋的一笑:“徐局長是要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一句就把徐鐵英頂在那裡,何況曾可達那張臉立刻更難看瞭。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徐鐵英轉圜的本事還是有的,“幹瞭十幾年瞭,就是怕坐飛機。”

方孟敖還是忠厚,確切說還是禮貌:“那徐局長就盡量往前面坐,後面暈機。”

徐鐵英:“暈機倒不怕,就怕飛機掉下來。”

方孟敖那股不能忍受虛偽的氣又冒出來瞭:“那就等著飛機掉吧,反正我能夠跳傘!”說完徑自走向舷梯。

曾可達這時望向瞭徐鐵英:“怕也得走啊。徐局長請。”

直到這時,徐鐵英才望向站在一邊約五米處的青年秘書,是他在聯絡處的那個孫秘書,也換上瞭警服,提著一大一小兩口皮箱走瞭過來。

曾可達在前,徐鐵英在中,孫秘書提著皮箱在後,這才登上瞭舷梯。

一陣氣流襲來,巨大的螺旋槳轉動瞭。

曾可達穩步走進瞭機艙。

徐鐵英卻被氣流刮得一歪,趕忙扶住舷梯的欄桿。

在他這個位置恰恰能看到駕駛艙裡方孟敖駕機的側影——他會跳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