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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48年7月5日,農歷廿九,朔,無月。昨日,北平黑市糧價已飆升至36萬法幣一斤。北平參議會決議,強令取消一萬五千名東北流亡學生配給糧。是日,學生圍北平參議長許惠東宅絕望抗議。死十八人,傷一百零九人,捕三十七人,全城戒嚴。是為“七五事件”。

中央銀行的加急電文連夜發到瞭北平分行經理方步亭宅邸二樓辦公室。

緊盯著剛翻譯完的電文,方步亭閉上眼想瞭片刻,復又睜開:“念吧。”

“是。”翻譯電文的是北平分行襄理、方步亭的妹夫謝培東。他放下筆,捧起電文紙站瞭起來。

謝培東盡力降低聲調,以期減輕電文內容的觸目驚心:

“國民政府中央銀行致北平分行方經理步亭臺鑒:本日晚九時三十分,國府頃接美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秘密照會:據美國政府所獲悉之情報稱,本日發生於北平之事件,雲系國民政府‘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夥同各級政府要員為其持有股份之公司走私倒賣民生物資所致。其列舉之何日何時何地何部門與何公司倒賣何物資,皆附有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詳細賬目清單。聲言,國民政府若不查明回復,美國會將重新審議並中止一切援華法案雲雲。美方何以如此迅速得此匪夷所思之情報?局勢將因此發生何等重大之惡果?央行總部何以回復國府,國府何以回復美國照會?方經理步亭當有以教示!央行午微滬電。”

沉默,不急於表態是方步亭的習慣,可這次聽完電文,他竟脫口吐出瞭讓謝培東都為之驚駭的三個字:“共產黨!”

“行長。”謝培東怔忡間還是習慣稱他行長,“這樣子回復央行?”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方步亭怔怔地望向瞭陽臺方向的黑夜,突然念出瞭杜甫的兩句詩,緊接著說道,“美國人的情報是我們北平分行的人有意透露出去的……”

謝培東更驚瞭,不知如何接言。

“崔中石!”方步亭的目光倏地轉過來望著謝培東,“叫崔中石立刻來!”

謝培東更不敢立刻接言瞭,少頃才提醒道:“崔副主任下午已經去南京瞭。”

方步亭神色陡然嚴峻瞭:“去南京幹什麼?”

謝培東進一步提醒:“明天孟敖就要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開審瞭。”

以前種種想不明白也不願去想的疑慮似乎這一刻讓方步亭警醒瞭,他加重瞭語氣:“打電話,叫崔中石停止一切活動,立刻回來!”

謝培東:“孟敖不救瞭?”

方步亭吐出瞭一句其實連他自己都不願說的話:“這個時候,讓一個共產黨去救另一個共產黨?!”

謝培東十分吃驚:“行長的意思,崔中石是共產黨,連孟敖也是共產黨?”

方步亭的目光又望向瞭謝培東手中的電報:“那些走私倒賣物資的爛事,美國人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得這麼清楚?!詳細賬目都在我們北平分行。你我不說,除瞭崔中石,還有誰會透露出去?”

謝培東沉吟瞭一下,還是不願相信:“行長,宋先生那邊的棉紗公司、孔先生那邊的揚子公司,都各有一套詳細賬目。”

方步亭第一時間做出的判斷被謝培東這一提醒,也有些不那麼確定瞭。可很快他還是堅定瞭自己的第一直覺。在美國哈佛攻讀金融經濟博士期間,他兼修瞭自己喜愛的人類學課程,十分相信一位人類學傢關於直覺所下的定義,“直覺往往是人在突遇敏感事物時,靈感在瞬間的爆發”。多少次事後證實,自己就是憑借這種直覺未雨綢繆,化險為夷的。

他斷然對謝培東說:“共產黨的人藏在誰的身邊我都不管,但絕不能有人在我的臥榻之側。居然能夠瞞我們這麼久。不要再往好處想瞭,立刻打電話去南京、去上海,立刻找到崔中石。”

桌上有直通南京財政部的專用電話,也有直通上海央行的專用電話。

謝培東先撥通瞭南京。

南京財政部回答:崔中石上午來過,離開很早,似乎去瞭上海央行。

謝培東擱下南京專機的話筒,又撥通瞭上海。

上海央行回答:崔中石未來央行。

謝培東隻好又擱下瞭上海專機的話筒,拿起瞭南京專機的話筒,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崔中石說沒說過還要去哪裡活動?”

謝培東:“救孟敖是孟韋和崔副主任詳細商量的,問孟韋應該知道。”

方步亭任謝培東手裡還提著南京專線的話筒,自己立刻抄起另一部電話的話筒:“北平市警察局嗎?”

“找誰?”對方語氣頗是生硬。

方步亭:“我找方孟韋。”

對方的語氣立刻謹慎起來:“請問您是誰?”

方步亭:“我是他爹!”

對方:“對不起。報告方行長,我們方副局長率隊出勤瞭。您知道,今晚抓共黨暴亂分子,是統一行動……”

“什麼統一行動,誰統一誰行動!”方步亭立刻喝斷瞭對方,馬上又覺得犯不著這樣跟對方深究,“立刻派人找到你們的方副局長,叫他立刻回傢見我!”

“是。”對方猶自猶豫,“請問方行長,我們該怎樣報告方副局長,他該怎樣向警備司令部方面說明離開的理由?”

方步亭:“沒有理由!告訴他,再抓學生就回來抓我,再殺學生就回來殺我!”

對方“不敢”兩個字還沒落音,方步亭已把電話“啪”地擱下瞭,手卻依然按住話筒。少頃,電話鈴聲刺耳地響起,他還是按住話筒,等鈴聲響瞭好一陣才慢慢拿起:“是孟韋嗎?”

“不錯!我就是你的兒子!”對方是一個老人激動得發顫的聲音,顯然並不是方孟韋。方步亭一怔,下意識將震耳欲聾的話筒拿離瞭耳朵約二寸遠聽對方劈頭蓋臉把怒聲吼完。

“我現在正帶著警察和軍隊在醫院裡抓受傷的學生呢!請問,我今晚還要抓多少人?!”

話筒那邊傳來的聲音確實很響,就連站在幾步外的謝培東都能聽到。他也隻能靜靜地望著手拿話筒的方步亭。

“其滄兄呀。”方步亭回復瞭他一貫低緩的聲調,“不要急,你現在在哪裡?受傷的學生在哪個醫院?我立刻趕來。”

對方那個“其滄兄”的聲調也沒有剛才激動瞭:“我是燕大的副校長,我還能在哪裡?燕大附屬醫院,坐上你的轎車,二十分鐘內給我趕來!”

“行長,帶上幾個看管金庫的兵吧。外面太不安全。”謝培東遞上禮帽。

方步亭未接禮帽也未接言,已徑自向辦公室門走去,走到門邊,才又站住:“立刻電復央行總部,我北平分行沒有給任何倒賣物資走賬,無密可泄,願隨時接受調查!南京那邊,繼續打電話,務必找到崔中石,叫他立刻回北平!”這才推開瞭那道兩扇開的辦公室大門,走瞭出去。

出瞭二樓這間辦公室門,豁然開朗。環二樓四面皆房,環房外皆鑲木走廊,環走廊皆可見一樓大廳,直接中央樓頂。東邊通方步亭辦公室有一道筆直樓梯上下,西邊通臥房有一道彎曲樓梯上下,依然絲毫不礙一樓大廳東面會客、西面聚餐之闊大佈局。在北平,也隻東交民巷當年的使館區才有幾座這樣的洋樓,抗戰勝利,北平光復,由央行總部直接出款交涉買下這棟洋樓供方步亭辦公住傢,可見北平分行這個一等分行之重要。

方步亭的身影還在東邊筆直的樓梯上,客廳那架巨大的座鐘恰在這時響瞭。

方步亭的腳步悄然停住。

兩聲,三聲,四聲。

夜色很深,今夜尤深。夜半鐘鳴後,方步亭常常能幻聽到的那個聲音,果然又出現瞭。

似人聲,又不似人聲;無歌詞,卻知道歌詞: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另一個人似乎也能幻聽到這個聲音,謝培東的眼在二樓辦公室大門後深深地望著方步亭凝聽的背影。

幻聽總是無意而來,無故而止。

方步亭的腳步又動瞭,也隻有謝培東才能感受到他腳步中帶出的心裡那聲嘆息。

目送著腳步下樓,目送著背影在客廳大門消失。

無月,戒嚴,又大面積停電。

客廳大門外的黑,卻若有光,若無光。

——這是天快亮瞭。

燕大附屬醫院的大樓外,這裡,因能額外得到美國方面提供的柴油,自己發電,整個大樓都有燈光,大院也有燈光。

於是赫然能見,距大樓十幾米開外的大院裡整齊排列著三個方隊。

中央軍第四兵團一個士兵方隊。

北平警備司令部一個憲兵方隊。

北平警察局一個警察方隊。

中央軍和憲兵方隊一式美軍裝備,鋼盔鋼槍。

警察方隊則是第四代黑色警服,盾牌警棍。

方隊前方,大樓門前,石階上靜靜地坐著幾十個燕大教授。

這種無聲的對峙還能僵持多久,全在方隊和教授之間那個青年警官的一舉手間。這位青年警官便是方步亭的小兒子、北平警察局副局長兼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方孟韋。

背後的方隊代表的是一個政府的機器,面對的教授代表的是這個國傢的臉面。方孟韋卻不知道自己代表誰,他隻知道,自己的手一旦舉起,背後的國傢機器便會踏著國傢的臉面碾過去。

背後方隊的目光全在望著他筆直挺立的背影,他卻不敢看前方石階上教授們的眼光,尤其不敢看坐在石階正中那個父輩——燕京大學副校長、國民政府經濟顧問何其滄的眼光。

他們背後緊閉的玻璃大門內低坐的黑壓壓的人群,便是奉命要抓的東北流亡學生。

最讓方孟韋揪心的是,還有三個完全不應該也完全沒有作用的人挺身站在教授們的背後、東北流亡學生的身前,隔著那面巨大的玻璃門在望著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左邊的那個女生——燕大學生、何其滄的女兒何孝鈺在望著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右邊的那個女生——燕大學生、自己的表妹謝木蘭也在望著自己。

至於中間那個年輕男人,方孟韋連他的那身長衫都不願掃一眼,何況那張貌似倜儻卻總是深沉的臉——燕大教授、何其滄的助理梁經綸。

警備司令部和警察局的名單上,這個人的公開身份是燕京大學最年輕的教授,重大嫌疑為中共北平城工部學委!幾次密捕的名單上有他,每次又都從名單上勾去,就因他還是何副校長的得意門生、重要助手。種種顧忌,使他得以在眾多學生中慷慨徜徉,在眾多女生中故作深沉。像他的名字那樣,“梁經綸”這三個字使方孟韋十分反感。

紛紜的念頭在方孟韋的眼中被一絲警覺的光打斷瞭。

他望向天空,隱約看見瞭天際破曉的那一線白。

他的右手倏地抬起。

背後的方隊立刻有瞭反應:

所有的目光一凜,接著是三個方隊同時碰腿,發出一聲響亮的鞋聲!

那隻手卻並未舉起,隻抬到腰間,慢慢伸向左手,撩開衣袖,看表:

——凌晨四點十分瞭!

“預備!”中央軍第四兵團那個方隊前的特務連連長獨自下令瞭。

中央軍第四兵團那個方隊橫在胸前的卡賓槍整齊地一劃,所有槍口都對向瞭前方!

中央軍第四兵團特務連連長:“齊步,前進!”

中央軍第四兵團特務連方隊整齊的步伐向大樓門前的教授們踏去。

何其滄的目光緊盯著踏步而來的人墻,接著身子一挺。

教授們都緊張起來,跟著挺直瞭身子。

玻璃門內也立刻有瞭騷動,坐著的學生們都站瞭起來!

聽不見,卻能看見,玻璃門前的謝木蘭在跳著向方孟韋揮手呼喊。

方孟韋閉上瞭眼,中央軍那個方隊離教授們坐著的石階不到五米瞭。

“立正!”方孟韋一聲令吼。

方隊戛然停住。

方孟韋大步走到那個特務連連長面前:“來的時候有沒有人告訴你,該聽誰的命令!?”

中央軍第四兵團特務連連長分庭抗禮:“有命令,天亮前必須完成抓捕,現在天已經要亮瞭。方副局長,你們警察局不執行軍令,我們是中央軍,必須執行軍令。”

方孟韋從左邊上衣口袋抽出一本北平警備司令部的身份證:“那我就以軍令管你!憲兵一班!”

警備司令部憲兵方隊一個班立刻跑瞭過來。

方孟韋:“看住他,違抗統一行動,立刻逮捕!”

本是來抓學生的,中央軍第四兵團的特務連連長這時倒被一個班的憲兵用槍口逼在那裡。

第四兵團那個連都僵在那裡。

方孟韋轉向那個中央軍方隊:“我現在以北平警備總司令部的身份命令你們,統一行動,聽口令,向後轉!”

警備司令部的軍令似乎比第四兵團的軍令更管用,那個方隊像一架標準化的機器,立刻整齊地轉瞭過去。

方孟韋:“退回原處,齊步走!”

整齊的步伐,丈量著來時的距離,幾乎絲毫不差地回到原地,也不用再聽口令,整齊轉身,將卡賓槍又橫到胸前。

“方副處長!”中央軍那個連長稱著方孟韋警備司令部的職務,“我請求給我們兵團李文司令打電話,他也兼著警備司令部的副總司令!”

方孟韋走近那個特務連連長,低聲說道:“打電話?坐在中間的那個何副校長隨時都能給司徒雷登大使打電話。你們李文司令能嗎?”

那個連長這才真的怔住瞭。

方孟韋不再理他,轉身向坐在石階上的何其滄走去。

有意不看玻璃大門後那三雙望著自己的眼睛,方孟韋徑直走到何其滄面前,雙腿輕碰,敬瞭個軍禮:“何副校長,我們是在執行軍令。請您和先生們體諒。”

何其滄從他的臉上掃瞭一眼,接著向他身後的軍警方隊掃瞭一眼:“娃兒,看看你們,看看裡面那些人,哪個不是娃兒?叫一些娃兒來抓另一些娃兒,你也來?帶他們回去,告訴派你來的那些大人,傅作義也好,陳繼承也好,就說我說的,有本事他們自己來,我在這裡等著。”說完,頭一昂,又望向瞭天空。

方孟韋尷尬瞭稍頃,蹲瞭下來,低聲地說:“何伯伯,剛才的電話,司徒雷登大使接到瞭沒有……”

“我還沒有那麼丟人。”何其滄的目光倏地又盯向瞭方孟韋的目光,“把個國傢搞成這個樣子,搞亂瞭就去求美國人。什麼國民政府,政府不要臉,國民還要臉呢!”

方孟韋低下瞭頭:“那您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再等十分鐘。”

“您說什麼?”

何其滄提高瞭聲調:“叫你再等十分鐘!”

方孟韋:“十分鐘是什麼意思?”

何其滄:“再等十分鐘也聽不懂嗎?”

方孟韋眼睛一亮:“李副總統會來?”

何其滄似輕嘆瞭一聲,又不看他瞭。

方孟韋倏地站瞭起來,向身後的方隊大聲說道:“再等十分鐘,等新的命令!”

所有的軍警都在等這十分鐘。

其實無需再等,通往醫院大門不遠的路上已經射來瞭兩道車燈。

雖然影影綽綽,還是能看出那是一輛轎車。此時的北平軍政各界,除瞭李宗仁副總統仍然乘坐美國贈送的別克轎車,傅總司令以下,坐的都是吉普。

“開門!敬禮!”方孟韋一邊大聲下令,一邊穿過方隊行列,向大門迎去。

車燈撲面而來,門已經開瞭,所有的方隊都碰腿,敬禮!

轎車擦身而過,開進院門,方孟韋卻猛地一怔。

——奧斯汀!

車牌是:“央行北平A001”。

原以為來的是李宗仁的別克車,萬沒想到竟是父親那輛奧斯汀小轎車!

奧斯汀轎車從大門一直開到三個方隊和教授們中間的院坪中才停瞭下來。

方孟韋大步跟著,緊跟到車門邊,從右側後座外拉開門:“父親。”

方步亭蕩開瞭方孟韋來扶自己的手,也不看他,徑自下車,向何其滄走去。

何其滄依然坐著,隻是目迎著走到身邊的方步亭。

所有的教授也都望向瞭方步亭。

方步亭向大傢稍稍示意,對向何其滄的目光,輕聲道:“也給我個座吧。”

隔閡是說不清的,默契彼此還是相通的,何其滄移瞭移身子,旁邊一位年老的教授緊跟著也移瞭移身子,同時讓開瞭一小塊兒地方。

方步亭在何其滄身邊的石階上擠著坐下瞭。

方孟韋不得不走瞭過來:“父親……”

“住口!”方步亭這才望向瞭他,“打電話給陳繼承,讓李宗仁來。李宗仁不在,就叫傅作義來。告訴他們,我這個北平分行的經理,何副校長這個國府的經濟顧問,全是共產黨。最好準備一架飛機,立刻把我們押到南京去。”

方孟韋哪裡能去打電話,隻好筆直地挺立在那兒。

所有的軍警方隊都隻能靜靜地挺立在那裡。

天已經大白瞭。

方步亭抬起左手湊近看瞭一下手表,問何其滄:“學校的廣播幾點開?”

“五點。”何其滄甕聲回道。

方步亭這才又望向方孟韋:“讓你後面的隊伍註意聽廣播,你們的傅總司令該說話瞭。”

方孟韋歷來就深服父親,雙腿一碰,轉身對三個方隊:“全體註意,傅總司令有廣播講話!”

所有的軍警都雙腿一碰,挺直瞭身子,豎起瞭耳朵。

其實也就一分多鐘,也許是太寂靜,時間就顯得很長,突然從廣播喇叭中傳來的聲音也就格外空曠,同時驚起瞭遠近大樹上的宿鳥,撲啦啦嗚叫著飛得滿天都是。

喇叭裡開始傳來的是電臺女播音員的聲音:“請各位註意!請各位註意!下面華北剿匪總司令部傅作義總司令有重要講話!傅總司令有重要講話!”

幾秒鐘後,喇叭裡果然傳來瞭大傢都已熟悉的傅作義的山西口音。

——傅作義代表政府,代表軍方發表聲明瞭:開始向昨天死傷的學生寄予同情並表示安撫,希望學生也理解政府,不要再有過激行為。同時命令北平軍警憲特各部全城戒嚴,停止抓捕傷害學生……

三個軍警方隊,在方孟韋的口令中,唰的一聲,集體後轉。

何其滄和所有坐在石臺階上的教授們都站起來。

方步亭隨著站起來,望向何其滄:“接下來就是錢和糧的事瞭,我得趕回去……那個經濟改革的方案,尤其是美援方面,其滄兄多幫我們北平說幾句話吧。”

“你真相信什麼改革方案?相信我的話那麼管用?嘿!”何其滄揮瞭一下手,“先去忙你的事吧。”

方步亭還是不失禮數,向眾多教授揮瞭揮手,才向車門走去。

方孟韋已在車旁拉開瞭車門。

“去請假,立刻回來見我。”方步亭鉆進轎車,輕輕丟下瞭這句話。

方孟韋一怔:“現在隻怕請不瞭假……”

方步亭坐在轎車裡,盯著站在車門外的兒子:“崔中石是不是你派去南京活動的!”

方孟韋一愣。

“立刻回來,回來再說。”方步亭從裡面哐地拉上瞭車門。

方孟韋怔怔地望著父親的車從隊列中開出瞭大門。

北平已連續一個月幹旱,南京卻是一連幾天雷陣雨不斷。7月6日黎明時分,南京往杭州筧橋機場的公路上,仍被黑雲和雨幕籠罩得天不見亮。最前面一輛美式吉普,緊跟著兩輛囚車,都打著大燈,罔顧安危,用最快的速度在雷雨中顛簸奔馳。

雷鳴雨註,對於坐在美式吉普副駕駛座上的那個少將似乎都沒有聲響,他的耳邊隻有一個聲音,今年4月,蔣經國在鐵血救國會成立大會上,帶著濃重的浙江奉化口音的聲音:

親愛的同志們,你們都是我一直最信任、最肯幹、最忠誠於領袖和三民主義偉大事業的骨幹。值此存亡絕續的關頭、生死搏鬥的時刻,我希望大傢成為孤臣孽子,忠於領袖!不成功便成仁,至死不渝!當前,國民黨內部嚴重腐化,共產黨日益惡化,我們面臨“一次革命,兩面作戰”!既要反對國民黨的腐化,又要反對共產黨的惡化,兩大革命必須畢其功於一役!

兩顆少將金星上的臉是如此年輕,又顯出超過實際年齡的幹練和冷峻——他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少將督察,亦是鐵血救國會的核心成員曾可達。

“知道什麼是‘孤臣孽子’嗎?”曾可達突然對開車的副官問道。

“將軍,您說什麼?”開車的副官沒聽清楚。

曾可達瞬間反應過來自己不應該跟這樣的下屬問這樣的話,立刻改口問道:“筧橋機場還有多遠?”

“大約還有十幾公裡……”

那副官剛說完這句,隨車帶著的移動報話機響瞭。

曾可達立刻拿起話筒:“我是曾可達,請報告情況。”

報話機那邊聲音特別響亮:“報告曾將軍,我是筧橋機場憲兵一隊,我是筧橋機場憲兵一隊!一架C-46運輸機罔顧絕對禁飛的天候強行起飛,駕機的就是軍事法庭要逮捕的飛行一大隊大隊長老鷹和他的副駕駛!”

“好啊,殺人滅口瞭!”曾可達從前排副駕駛座上倏地站起來,望著幾乎就在頭頂的雷雨雲層臉色鐵青,“以國防部的名義嚴令筧橋機場指揮塔,立刻阻止,不許起飛!”

對方:“飛機已經起飛!再報告一次,那架C-46已經起飛!”

“嚴令立刻返航!立刻返航!”曾可達對著話筒大聲喊道。

對方:“機場指揮塔回答,天候太復雜,無法指揮返航!”

曾可達咬緊瞭牙急劇思索,又拿起瞭話筒:“立刻通知押送方孟敖和航空實習大隊的憲兵三隊,人犯暫不押送,解開方孟敖的手銬,等在機場,隨時待命!”

對方“明白”兩字剛落,曾可達立刻對駕車的副官喊道:“加速!”

油門一腳踩到底,吉普車瘋瞭似的跳躍著向筧橋機場方向沖去!

後面兩輛憲兵囚車也緊跟著加速向前面的吉普車追去。

行至杭州筧橋機場指揮塔,曾可達帶著他的副官大步走到瞭調度指揮室的大門口時,又站住瞭。他在看,在看這些“行屍走肉”是如何操縱著黨國的機器碾著黨國的血肉。

裡面的人是一片麻木的死寂,一雙雙空洞的眼睛都望向彎腰站在指揮臺前那個值班的空軍上校。尖厲的電臺調頻聲中那個上校對著話筒例行公事地呼喚道:“指揮塔呼叫老鷹!指揮塔呼叫老鷹!老鷹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那架C-46運輸機沒有回應,顯然已經失去瞭聯系。

值班空軍上校慢慢直起身,漠然地對坐在身旁的標圖員:“雷達繼續搜尋。”

“搜尋什麼?”曾可達那比他更漠然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值班上校慢慢轉過身去,發現那些指揮塔的空勤人員都筆直地站立著,接著看見瞭那兩顆少將金星,看見瞭曾可達,也隻是習慣地兩腿一碰,算是敬禮。

曾可達望著他那副顯然早有準備依然麻木的臉:“誰下達的起飛命令?”

值班上校:“空軍作戰部。”

“哪個空軍作戰部?侯俊堂都已經被抓瞭,還有哪個作戰部的人給你下達這樣的命令?”

這種問話本就無需對方回答,曾可達緊接著對身後的副官道:“下瞭他的槍。”說著走向瞭指揮臺的話筒邊,“打開機場的擴音器。”

曾可達的副官立刻將值班上校的槍下瞭。幾乎是同時,一個空勤人員急忙過去插上瞭直接擴音器的插頭。

指揮塔上高分貝喇叭裡曾可達的緊急命令聲在機場上空響著:“我是曾可達!我是曾可達!憲兵隊!現在緊急命令你們!一隊、二隊立刻封鎖機場所有跑道,不許放任何一架飛機起飛!三隊,航校其他人犯繼續拘押,把方孟敖立刻送到指揮塔來!再說一遍,把方孟敖立刻送到指揮塔來!”

一隊憲兵端著槍跑向瞭一條機場跑道。

另一隊憲兵端著槍跑向瞭另一條機場跑道。

地面的空軍地勤人員都被喝令抱著頭在原地蹲下瞭。

喇叭裡曾可達的聲音同時傳到瞭距離指揮塔約一千米處的一條機場跑道旁的這個飛機維修車間,也就是曾可達所說的拘押航校人犯的地方。

所謂人犯,全是一個個年輕挺拔的航校畢業學員,這時都戴著手銬排列在廠房中央。他們的四周都站著頭戴鋼盔端著卡賓槍的憲兵。

所有的人都在聽著機場高音喇叭中曾可達的命令聲。話音剛落,三隊的憲兵隊長還沒來得及執行命令,所有的人都感到瞭一個矯健的身影在眼前一掠,已沖出瞭大門。

三隊的憲兵隊長這才驚悟,急忙親自追去,一邊喊道:“來兩個人!”

大門邊兩個憲兵立刻緊跟著追去。

一路狂奔,通往指揮塔的機場跑道上,那個矯健的身影將身後的三個憲兵拋得更遠瞭,獵豹般飛快跑到瞭指揮塔的大門外,緊接著又隱沒在指揮塔的大門裡。

守候大門的衛兵都愕然地望著這道身影閃過,無人攔阻,也來不及攔阻。

指揮塔內,曾可達的眼睛一亮。

那個人影已經奔進指揮室,直奔到指揮臺前,對還坐在那裡的標圖員:“讓開。把耳機給我。”上千米的飛速沖刺奔跑,說話時這個人竟然氣也不喘,他就是今天南京特種刑事法庭涉嫌通共案的要犯方孟敖。在接受審判前,他的身份是國民黨空軍筧橋航校上校教官。

那標圖員雖已站起卻仍在猶豫,征詢的目光望向曾可達。方孟敖已經一把搶過瞭他的耳機戴上並在指揮臺前坐瞭下來。

曾可達此時大步走瞭過去,捂住瞭話筒,盯著方孟敖:“救瞭老鷹,軍事法庭照樣要審判你!想明白瞭。”

方孟敖根本不接他的話茬,隻對標圖員:“所有的區域都搜索瞭?”

標圖員:“都搜索瞭,航跡消失。”

方孟敖:“西南方向一百公裡的空域也搜索瞭?”

“不可能!”一直被副官看押在那裡的值班上校的臉色這時陡然變瞭,“那是南京禁飛區……”

曾可達的臉色也劇變,目光倏地轉向值班上校,終於吼瞭出來:“飛機要是掉在南京,殺你們全傢也交代不瞭!”吼完這句,他終於換瞭口氣,急忙對方孟敖,“全靠你瞭!不要想軍法審判的事,立刻指揮老鷹返航!”

方孟敖仍然沒有接他的話茬,目光飛快地在玻璃標圖版上搜尋:“立即接通南京衛戍區雷達站,搜尋南京空域。”

那值班上校這時徹底慌瞭:“南京衛戍區雷達站不會聽我們的指令!”

“接南京衛戍區雷達站!”曾可達大聲下令,接著快步走到話筒前。

南京衛戍區雷達站的專線立刻接進來瞭,曾可達對著話筒:“南京衛戍區雷達站嗎?我是國防部曾可達!我現在空軍筧橋機場,以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蔣經國局長的名義命令你們,立刻啟動雷達搜尋南京空域,發現飛機立刻報告!”

“是!”

“蔣經國”三個字是如此管用,對方清晰的回答聲卻隻能從方孟敖戴著的耳機中聽到。

“把連線耳機給我。”曾可達連忙接過值班指揮的另一副耳機戴上,同時大聲對指揮塔內所有站著的空勤人員下令,“一切聽方孟敖的指揮,導引老鷹返航!”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個有國軍空軍第一王牌飛行員稱號的方孟敖的背影上。

方孟敖對著話筒:“雷達站,從東北區域向西南區域扇形低空搜索,重點搜索西南方向32至35度上方空域!”

“是。明白!”對方的聲音在方孟敖和曾可達的耳機裡同時傳來。

指揮塔裡的其他人卻聽不到聲音,都靜靜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屋子裡靜得讓人窒息。

“低空搜索,目標出現!——西南方向35度!飛機就在南京上空!”耳機對方雷達連接線員聲音驟然加大!

方孟敖對身邊的標圖員:“標航跡,西南方向35度!”

“是!”標圖員抓起水筆,緊緊跟隨著玻璃標圖版上那條重新出現的紅色航跡疾速精準地勾畫起來!

方孟敖俯下身,貼近呼話筒:“雷達站,接通目標信號!聽我指揮返航!”

“雷達站明白!”

一陣調頻聲,方孟敖知道飛機的信號接上瞭:“二號!二號!我是一號,收到請回答。”

二號是老鷹當年飛越駝峰時的代號,一號是那時方孟敖的代號。一個是主飛,一個是副手。方孟敖此時用這個代號顯然是告訴對方自己還是像當年並肩抗日的戰友,讓對方不要有別的雜念。

曾可達也立刻意識到瞭,一直冷靜審視的目光這時也閃出瞭難得一見的溫情,可這溫情也就是一瞬間,他也在等對方的回應。

耳機裡,老鷹的呼吸聲都已經能聽到瞭,卻不回話,顯然是沒有回過神來——這邊呼叫的怎麼會是方孟敖?

方孟敖當然知道老鷹這時的錯愕,換瞭調侃的語氣:“老鷹,我就是方孟敖。幫你發財的,利用你發財的,誰也救不瞭你,現在隻有我能指揮你返航。告訴我,你現在飛機和飛行的狀況。”

又是少頃的沉默,耳機裡終於傳來瞭老鷹的聲音:“指揮官!現在指揮塔裡哪個王八蛋是指揮官!”

曾可達一把抄起瞭話筒:“王八蛋!老鷹你給我聽著,我是曾可達!現在是我在指揮!這一次走私倒賣北平民生物資案件你隻是從犯,你背後那些人現在是要殺你滅口!隻要你安全返航據實指認,天大的事建豐同志都能替你解脫!現在我命令你,一切聽從方孟敖的指令,操縱好瞭,立刻返航!”

老鷹耳機裡的聲音:“將軍!我明白!我聽你的!可方孟敖是共黨,我還是國軍軍人……”

到這個時候還存有這種狡黠的心理,希冀用這種表態邀寵脫罪!曾可達心裡一陣厭惡,卻又不能不示之以撫慰,握緊瞭話筒:“我知道你是國軍軍人!因此必須聽我的命令!再說一遍,聽清楚瞭,現在能指揮你安全返航的隻有方孟敖!不要管他是不是共黨,就是毛澤東,你現在也必須聽他的!立刻向他報告你的飛機和飛行狀況!”說到這裡才把話筒擺回到方孟敖面前。

“是!”耳機裡老鷹的聲音因這一時刻的復雜心緒顫抖起來,他強烈地克制著,“飛機尾部遭遇雷擊,電路嚴重受損,左舷發動機停車,右側滑狀態難以控制!……現在雲頂高6000米,雲量大於10個,飛行高度2200米。隨時可能墜落。請指示!”

方孟敖:“老鷹聽明白瞭,不要管我是不是共產黨,也不要管雷雨雲裡的雷電,隻記住你是能夠飛過駝峰的人,沒有你駕不回來的飛機!現在你隻要保持最低機動速度,特別註意右側發動機情況,向東北方向穿行,十分鐘後就能到達機場上空!收到回答。”

“收到!右發情況正常。可是右側滑在加大,右側滑在加大!控制不瞭方向……”老鷹的聲音開始跟著方孟敖的步調冷靜瞭下來。

值班上校這時突然站瞭起來沖著曾可達:“將軍,老鷹的飛機不能在本機場降落!”

曾可達冷冷的目光盯著他:“你說什麼?”

值班上校:“左發動機停車,右側滑極有可能使飛機降落時偏離跑道,撞毀停機庫房!機庫裡還停著三架C-46!曾將軍,我們再渾也是黨國的人!他方孟敖可有共黨嫌疑,他是想把那幾架C-46都毀瞭!”

曾可達看向方孟敖:“方孟敖,他的話你都聽到瞭?”

方孟敖並沒搭理他依然對著話筒:“老鷹,蹬住右舵,同時向右邊壓住操縱桿,註意!右側滑是否減輕?”

“回我的話!”曾可達湊近方孟敖,“老鷹能不能正常降落?!”

“我不能保證。”方孟敖取下瞭耳機,“可他必須在這裡降落。不然,他就會掉在南京市區。出現這種後果,你曾將軍可就不能在軍事法庭審我瞭。”

曾可達愣瞭一下,隻好手一揮。

方孟敖又戴上瞭耳機,耳機裡再次傳來老鷹的聲音:“報告!右側滑狀態減弱,右側滑狀態減弱!飛機飛行坡度為零。我正向東北方向飛行。”

方孟敖:“好!現在報告你的飛行速度。”

“現在是最小機動速度,下滑角為40度。”曾可達也聽到老鷹那邊的聲音明顯沉穩多瞭。

方孟敖:“保持速度,將下滑角調整為30度,收到回答。”

老鷹:“收到,保持速度,下滑角已經調到瞭30度。”

方孟敖:“老鷹,看見機場後,馬上報告!”

耳機那邊突然又沒瞭聲音。

“見到機場瞭嗎?老鷹回答!”方孟敖的這句問話聲音不大,卻讓曾可達的心裡猛地一沉。

耳機裡仍然無人回答,隻有嘈雜的調頻聲音。

又是一片死寂。

“看見機場瞭!”耳機裡終於又傳出瞭老鷹略顯激動的聲音!

“好!”方孟敖喝瞭一聲彩,“著陸方向,由南向北,對準跑道,在500米高度時,放下起落架。聽到請回答!”

耳機裡老鷹的聲音:“聽到瞭,飛行高度500米放下起落架。”

“打開襟翼,準備著陸。”方孟敖下瞭最後一道指令,站瞭起來,取下耳機放在航標臺上。

一個巨大的陰影在機場上空覆蓋過來,透過指揮塔玻璃窗外的雨幕,隱約可見那架C-46安全降落瞭,就停在指揮塔外的跑道上。

曾可達立刻走到機場擴音器的話筒前,發佈他此次前來筧橋機場的根本任務:“各憲兵隊註意!一隊押送方孟敖航校大隊!二隊立刻抓捕空一師走私一案所有涉案人員!”

可接下來瞬間發生的事卻讓他措手不及。那個涉案空軍走私的值班上校飛快地從指揮塔的一張桌子下抄出瞭一挺輕機槍,沖到指揮塔面臨跑道的玻璃窗前,向跑道上剛降落的那架C-46駕駛窗猛烈掃射。

此次直接參與北平民生物資走私倒賣案的兩個空軍人犯在這一刻還是被滅口瞭!緊接著那個殺人滅口的上校掉轉槍口對準瞭曾可達,滿臉的“成仁”模樣!

“不要開槍!”曾可達話音未落,站在他身後的副官還是下意識地開槍瞭。

連中兩槍,那個上校抱著輕機槍倒在玻璃窗前。

曾可達轉身猛抽瞭那副官一記耳光:“說瞭不要開槍,為什麼還開槍!”

“是!”那副官把槍插進槍套身子一挺,“我必須保護將軍的安全!”

“他敢殺我嗎?混賬!”氣急之下說完這句,曾可達這才看到還有個方孟敖站在那裡,莫名其妙一絲尷尬後,立刻對那副官,“帶他走吧。不用上手銬瞭。”說完不再逗留,臉色煞白地一個人先走出門去。

方孟敖慢慢走到那個副官跟前,望瞭一眼仍然抱在那個上校懷裡的機槍,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跟你們曾將軍好好學吧。那挺機槍裡的子彈早已打光瞭。”

那副官跟著方孟敖走出去時似乎才有些明白,他們的曾將軍平時那種威嚴為什麼在眼前這個飛行教官面前總會顯得沒有那麼大的底氣。

國軍空一師一大隊大隊長老鷹突然被殺,而殺他的人也同歸於盡,作為經國局長親自點名的公訴人,曾可達深感失責。

原定,今天的特種刑事法庭隻是審訊空軍作戰部參謀林大濰共匪間諜案,和筧橋航校飛行大隊違抗軍令拒絕轟炸華野共軍“淪陷”之開封的通共嫌疑案。昨天北平突發“七五事件”,接到美方照會後,當晚就抓捕瞭參與北平走私的空軍作戰部副部長中將侯俊堂。經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蔣經國局長緊急提議,今天改為兩案並審:既殺共產黨,也殺國民黨!借以實現“一手堅決反共,一手堅決反腐”的戰略決策。能否將共產黨打入國軍內部核心的鐵幕以及國民黨從上到下集體貪腐的黑幕鑿出一條縫隙,今天的審判將是一把楔子。而一個方孟敖,一個老鷹,便是鑿開縫隙的鐵錘和鐵鉆。

從筧橋機場回南京的公路上,吉普車外暴雨仍然鋪天蓋地。曾可達終於用移動報話機接通瞭經國局長辦公室:“二號專線嗎?請給我轉建豐同志。”

對方:“是曾可達同志吧?建豐同志不在。”

曾可達:“有重要情況,我必須立刻向建豐同志報告。”

對方:“那我就把電話轉過去。註意瞭,是一號專線。”

“明白。”曾可達立刻肅然答道。

二號專線轉一號專線還是很快的,可電話通瞭之後,對方的態度卻比二號生硬許多:“經國局長正在開會,過一小時打來。”

曾可達急瞭:“請你務必進去轉達經國局長,是十分緊要的情況。我必須立刻報告。”

“你到底是誰?懂不懂規矩?這裡可是總統侍從室!”咔地一下,對方就把電話掛斷瞭。

暴雨聲無邊無際,曾可達眼中立刻浮出瞭歷來新進們最容易流露的那種委屈。他慢慢掛上瞭話筒,望向吉普車後視鏡,想看跟在後面的那輛囚車,卻是白茫茫一片。他轉望向身邊開車的副官:“剛才打瞭你,對不起瞭。開慢點吧。”

緊跟在吉普車後面的那輛囚車內,隻有兩個鐵絲小窗的悶罐車廂本就昏暗,又被暴雨裹著,囚車裡的人便隻能見著模糊的身影。

啪的一聲,一隻翻蓋汽油打火機打著瞭,照出瞭沉默地坐在囚車裡的方孟敖,以及沉默地坐在囚車裡的航空飛行隊員。

接著另一隻翻蓋汽油打火機也打著瞭,前一隻打火機便關上瞭翻蓋。如是,一隻隻打火機接力輪番地打著。火光在一個個戴著手銬的飛行員手中搖曳。

一個接力打亮火機的飛行員同時啟開瞭上衣口袋,從裡面掏出一包美國“駱駝”牌香煙,遞給瞭他身邊的小光頭。

小光頭接過香煙,撕開瞭封口,抽出一支銜在嘴裡,打著火機點燃瞭,依然燃著火機將煙遞瞭下去。

香煙盒在戴著手銬的飛行員弟兄們手上默契地傳遞著,純粹的接力照明打火卻變成瞭遞煙點煙打火。

車搖晃著,香煙盒遞到瞭方孟敖手裡,他也和前面的弟兄們一樣打亮火機,抽出一支煙卻遞向他身旁的那個弟兄。那人低著頭,沒有接煙,更沒有掏出打火機,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火光中方孟敖的眼一直望著那人,昏暗中一雙雙眼都在望著那人,可那人始終沒有將頭抬起。方孟敖自己點上瞭那支香煙,打火機依然亮著,接著他從衣袋裡掏出一隻皮夾子,打開來,想從裡面抽出什麼。

一個兄弟立刻打著瞭打火機照瞭過來,方孟敖這才將手中的火機蓋關瞭,騰出手從皮夾子裡取出瞭一張老照片,目光下意識地向那張照片瞥去:

——坐著的母親懷裡擁著漂亮的小女兒,小女兒天真地吹著一把小口琴;母親的身邊站著兩個男孩,孩子們和母親一樣,臉上都掛著那苦難歲月裡難見的笑容;但在父親的位置上,一塊黑色的膠佈將那人的面貌遮蓋瞭,使得這張全傢福存有一種怪異的殘缺。

這一瞥其實也就一瞬間,方孟敖將那張照片插進瞭上衣口袋,手裡仍然拿著那隻皮夾。

“陳長武!”方孟敖用平時呼喚學員的口令望向那個一直低頭沉默不願點煙的飛行員。

幾隻打火機同時亮瞭。

那陳長武這才抬起頭,目光憂鬱地望著將皮夾向他遞來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沒有接那個皮夾,卻突然問出瞭這麼多天來大傢都想問又都不敢問的一句話:“隊長,你到底是不是共產黨?”

方孟敖那隻遞著皮夾的手停在那裡,發現所有的目光都在等他回答陳長武問的這句話,知道不能不答瞭:“扯淡!我說是,也得共產黨願意。我說不是,也得曾可達他們相信。都聽明白瞭,不轟炸開封是我下的命令,殺頭坐牢都不關你們的事。除瞭我,長武結婚你們都能夠去。”說著將那隻皮夾連同裡面的幾張美元塞到陳長武手裡。

這下所有的人都沉默瞭,剛才還亮著的幾隻打火機也都熄滅瞭,囚車車廂裡一片黑暗。

方孟敖咔地打燃瞭自己手中的火機,臉上又露出瞭隊員們常見的那種笑:“我給長武唱個歌吧,就當是提前參加他的婚禮瞭。來,捧個場,把打火機都點著。”沒等那些人把打火機都點著,方孟敖腳打著拍子,已經哼唱起一段大提琴聲般的過門瞭。

隊員們都是一愣,這不是他們隊長往常每唱必有滿場喝彩的男高音陽剛美聲,竟是那首由周璇首唱、風靡瞭無數小情小我之人的《月圓花好》: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詫異之後便是感動。這個歌隊長竟也唱得如此地道、深情!幾乎是同時,所有的打火機都亮瞭。

開始是一個人,兩個人,接著是所有的人跟著唱起來: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大傢都激動地唱開瞭以後,方孟敖早就不唱瞭,而是在深情地聽著。

——他們當然不知道,這首歌在他們隊長的內心深處掩藏著多少別人沒有的人生秘密和況味。而這些都和歌詞裡所表現的男女愛情道是有關其實無關!

此時,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室,一夜未睡的方步亭從燕大醫院回來便端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閉著眼,像是在小憩,心事更是紛紜。

謝培東進來瞭,雖知他閉著眼根本沒睡,還是輕輕地欲從門口退出。

“你對傅作義今天早上的講話有何理解?”方步亭睜開瞭眼,像望著謝培東又像沒望著謝培東,也不問電文電話的事,冒出這句話來。

“傅作義將軍的講話我沒有聽到。”謝培東收住瞭腳,走向方步亭,到桌旁習慣地收拾公文賬冊,“擬完給央行的電文,我就一直在給南京打電話,崔中石還是沒有聯系上。”

方步亭仍然說著自己的話題:“傅作義的聲明全是同情學生的話。美國人的照會昨晚肯定也發給他瞭。學生是不能抓瞭,戒嚴又依然不解除。滿城饑荒,商鋪關張,市民不許出戶,傢傢揭不開鍋。到時候就不止是學生瞭,加上那麼多百姓,餓極瞭的人比老虎還猛啊。等吧,等南京方面少的和老的那幾派把被窩踹穿瞭,民食調配委員會參與走私的軍政各界,總有幾張屁股要露出來。”

“這床被遲早會要踹穿的。隻要我們穿著褲子就不怕。”謝培東到底正面回接方步亭的意思瞭。

“你不怕我怕。”方步亭的目光還是那樣,像望著謝培東又像沒望著謝培東,終於要說到最揪心的事瞭,“崔中石管的民食調配委員會那本爛賬你最近去看瞭沒有?”

謝培東:“行長打過招呼,那本賬隻讓崔副主任一個人保管。”

“失策呀!”方步亭這一聲是從丹田裡發出來的,“如果美國人的情報是從我們這裡漏出去的,他崔中石到底想幹什麼呢?”

謝培東停下瞭收拾賬冊的手,卻並不接言。

方步亭也沒想他接言:“隻有一個原因,共產黨。不要那樣子看著我。你想想,這三年都是誰打著調和我們父子關系的幌子去跟孟敖聯系?那個逆子是膽子大,可膽子再大也不至於公開違抗軍令命令一個飛行大隊不炸共軍。除瞭共黨的指使,他個人不會這麼幹。空軍那邊我花瞭多少心思,不讓他再駕飛機打仗,安排他到航校任教,就是怕他被共黨看上。中統、軍統那邊我都詳細問瞭,沒有發現任何有共黨嫌疑的人跟他接觸。要說有,那就是我自己安排的,崔中石!”

謝培東非常認真地聽著,又像在非常認真地想著,始終是一臉匪夷所思的神態,不時用幾乎看不出的動作幅度微搖著頭。

方步亭其實也就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罷瞭。他也知道一直兼任銀行襄理的這個妹夫,在金融運作上是把好手,但說到政治,此人一直遲鈍。真正能做商量的,便隻有等自己那個小兒子方孟韋瞭。

墻邊的大座鐘敲瞭十下,方孟韋的聲音這才終於在門外傳來。

“父親。”方孟韋每次到洋樓二層父親起居兼辦公的要室門邊都要先叫瞭,等父親喚他才能進門。

方步亭立刻對謝培東說:“你繼續跟南京方面聯系,隻問崔中石去瞭哪些地方,見瞭哪些人,說瞭什麼,都做瞭什麼。”這時才對門外的方孟韋說道,“進來吧。”

方孟韋一直等謝培東走瞭出來,在門邊又禮貌地叫瞭一聲“姑爹”,這才走進房間,順手關上瞭房門。

7月炎日,望著兒子依然一身筆挺的裝束,滿臉滲汗,方步亭親自走到瞭一直盛有一盆幹凈清水的洗臉架前,拿起瞭架上那塊雪白的毛巾在水裡浸濕瞭又擰幹,這才向兒子遞去:“擦擦汗。”

多少年的默契,每當父親對自己表示關愛時,方孟韋都是默默等著接受,這時快步走瞭過去雙手接過瞭毛巾,解開衣領上的風紀扣,認真地把臉上的汗擦瞭,又把毛巾還給父親。待父親將毛巾在臉盆裡搓洗擰幹搭好的空當,他已經給父親那把紫砂茶壺裡續上瞭水,雙手遞瞭過去。

方步亭接過茶壺卻沒喝,走到桌邊坐瞭下來,沉默在那裡沒有說話。

每當這般情景,方孟韋就知道父親有更深的話要對自己說瞭,而且一定又會像打小以來一樣,先念一首古人的詩——“不學詩,無以言”,多少代便是方傢訓子的方式——方孟韋輕輕走到父親背後,在他的肩背上按摩起來。

方步亭果然念著古人的詩句開頭瞭:“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這次念完這首詩他沒像往常那樣停住,留點時間讓兒子靜靜地琢磨後再說話,而是接著說:“李賀的這首詩,這幾天我反復看瞭好些遍,一千多年瞭,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像是為今天寫的。尤其那句‘半卷紅旗臨易水’,怎麼看怎麼像共產黨的軍隊打到瞭保定。接下來打哪兒呢?自然是北平。我管著銀行,知道蔣先生築不瞭黃金臺。傅作義會為他死守北平嗎?就是願意死守,又能夠守得住嗎?昨天的事是怎麼鬧起來的?那麼多人真的都是共產黨?沒有飯吃,沒有書讀,貪瞭的還要貪,窟窿大瞭補不瞭瞭就將東北的學生往外趕,還要抓人服兵役,鬧事都是逼出來的。又號稱進入瞭憲政時期,搞的還是軍政那一套!不要說老百姓瞭,連你爹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國事不堪問瞭。”說到這裡他停住瞭。

方孟韋知道,下面父親要說的必是更不堪問的傢事瞭,按摩的手放輕瞭,靜靜地等聽下文。

方步亭:“你沒有再抓人吧?”

方孟韋答道:“沒有。”

方步亭:“不要再抓人瞭,不到萬不得已更不能殺人。尤其是對學生,各人的兒女各人疼啊。”

這是要說到大哥的事瞭,方孟韋肅穆地答道:“是。”

“你那個大哥,雖不認我這個父親,可別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兒子。通共嫌疑的大案,你居然也瞞著我,打著我的牌子在背後活動。”果然,方步亭切入瞭核心話題,語氣也嚴厲瞭。

“大哥不會是共產黨。”這句話方孟韋是早就想好的,立刻回道,“大哥的為人您知道,我也知道,從來是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共產黨不會要他那樣的人。”

“哪個共產黨告訴你不要他那樣的人?”方步亭擺掉方孟韋按肩背的手。

方孟韋:“您既然過問瞭,兒子全告訴您。南京那邊托的是中統的徐主任。審大哥的案子,中統那邊就是徐主任負責。他把大哥這些年所有的情況都做瞭調查,沒有任何通共嫌疑。”

“崔中石現在在中統方面活動?”方步亭的語氣更嚴峻瞭,猛轉過頭望向兒子,“崔中石這幾次去南京救你大哥,是你主動托的他,還是他主動找的你,給你出的主意?”

方孟韋一愣。

方步亭:“慢慢想,想清楚瞭再回答我。在中統幹過那麼多年,我問你一句,共產黨搞策反,都是怎樣發展黨員,怎樣聯系?”

方孟韋:“多數都是單線。”

方步亭:“如果你大哥是共產黨,而發展他的這個單線又是我身邊的人,中統那邊能查出來嗎?”

方孟韋這才明白父親眼神和語氣中透出的寒峻:“父親,您懷疑崔副主任是共產黨?”

這倒將方步亭問住瞭。銀行為走私倒賣物資暗中走賬的事,他是絕不能跟兒子說的。因此懷疑崔中石將經濟情報透露出去的話當然也不能說,可對崔中石的懷疑又不能不跟這個小兒子說:“要是忘記瞭,再回去翻翻你在中統的手冊,上面有沒有一條寫著,‘共產黨尤其是周恩來最擅長下閑棋、燒冷灶’!”

方孟韋這才一驚:“爹的意思,崔副主任是共產黨下在您身邊的一著閑棋,大哥又是崔副主任燒的冷灶!”

“我懷疑自有我懷疑的道理,過後再跟你說。”說到這裡,方步亭幾乎是一字一頓,“現在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方孟韋猛地抬起頭:“真是這樣,就先切斷崔中石跟大哥的聯系,我們另想辦法救他。救出他後爹再通過何伯伯的關系,請司徒雷登大使幫忙,把大哥送到美國去。我這就給南京徐主任打電話,叫他不要再見崔中石。”

方步亭望向他伸到電話邊的手:“不能打瞭。崔中石是不是共產黨,眼下也隻能我和你,還有你姑爹三個人知道。這個時候,誰知道瞭都會當作要挾我們的把柄。”

南京,國民黨中央黨員通訊局大樓內,穿著整齊中山裝的一個青年秘書,領著西裝革履架著金絲眼鏡的一個中年人走過長長的樓道,來到掛著“黨員聯絡處”牌子的門口停住瞭。

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靜靜候著,那秘書輕輕敲門:“主任,崔先生來瞭。”

門內傳來瞭那位主任的聲音:“請進來吧。”

秘書將門推開一半,另一隻手向那個中年人禮貌地一伸:“崔先生請進。”

——這位中年人便是讓方步亭深疑為臥榻之側中共地下黨的崔中石!而他的公開身份是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

如果他真的是共產黨,現在所來的地方就是名副其實的龍潭虎穴——中文簡稱“中統”,英語簡稱“CC”,原來的全稱是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1947年4月,這座大樓外牌子的名稱改成瞭中國國民黨中央黨員通訊局。可職能、任務、威勢依舊。因為“CC”這個英語簡稱依然未變——直管這個部門的仍然是掌著國民黨中執委和中組部大權的陳果夫、陳立夫!

崔中石卻那樣煦然,面對十分客氣的那個秘書,沒有急著進入原名“中統政治處”,現名“全國黨員聯絡處”的那道門,從西裝上邊口袋扯出瞭一支價值不菲的派克金筆,微笑著悄悄向那位秘書一遞:“這個不犯紀律,文化人的事,孫秘書該不會再見外瞭。”

那孫秘書舉止禮貌,臉上卻仍無任何表情,那隻“請進”的手輕輕將崔中石拿著金筆的手一推:“也犯紀律。我心領瞭,崔先生不要客氣。”

崔中石露出贊賞的神色,將筆爽快地插回瞭口袋:“難得。我一定跟你們主任說,感謝他培養瞭這麼好的人才。”

那孫秘書:“謝謝美言。”欠著身子讓崔中石從推開瞭的一半門裡走瞭進去,緊接著在外面將門輕輕關上瞭。

屋內就是國民黨中央黨員通訊局聯絡處辦公室,房子不大,除瞭一張辦公桌,連一把接待客人的椅子也沒有,墻邊的書架是空的,地上堆著一個個打好瞭包的紙箱,每個箱子上都貼上瞭蓋著公章的封條。一看便知,這個房子裡的主人馬上就要離開此地瞭。

桌子的兩側堆著文件,文件上都蓋著紅色的“絕密”字樣的印戳。在文件之間的空當裡露出一個中年人的腦袋,他正在伏案工作。

沒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崔中石隻能站在那裡,靜靜地等他問話。

“中央銀行和財政部的人都見到瞭?”低頭工作的那人抽空問瞭一句。

“見到瞭。他們都說,有主任在,一切沒有問題。”崔中石笑著答道。

“我什麼時候有這麼大本事瞭?”那人終於從一堆文件檔案中站起來,也是一身整潔的中山裝,雖在整理行囊,半白的頭發依然三七分明絲毫不亂,嘴角笑著,眼中卻無笑意,他就是國民黨中央黨員通訊局聯絡處主任——徐鐵英。

崔中石臉上帶著禮貌性的笑容,並不接言,等著徐鐵英下面的話。

“小崔呀,這句話我可得分兩層說,你得理解瞭,然後電話轉告你們老板。”徐鐵英說到這裡從辦公桌下拎起瞭一隻美國造的紋皮箱往辦公桌上一擺,“你不應該給我送這個來。過來看看,我沒有開過箱蓋。”

崔中石顯然這樣的事經慣瞭,仍然站在那裡笑著:“我相信。主任請說。”

徐鐵英:“裡面是什麼?”

崔中石還是那種程度的笑:“我們行長說瞭,這裡面的東西不是送給主任的,主任也絕不會要。可為瞭救我們大少爺,主任調瞭那麼多人在幫忙出力做調查,局裡也沒有這筆經費,出勤的車馬費我們總該出的。”

徐鐵英也還是那種笑:“你還是沒告訴我,裡面是什麼。”

崔中石:“為瞭穩妥,昨天我到南京去花旗銀行現提的,也就十萬。今天上海交易所的比價是一元兌換法幣一千二百萬。”

這指的當然是美金,徐鐵英的笑容慢慢斂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