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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破雪重現

“阿翡,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間行走的都是凡人,你為何不敢相信自己手中這把刀能無堅不摧?”

“都是我老太婆那不成器的兒子,給大當傢添麻煩瞭。”王老夫人顫巍巍地嘆瞭口氣,說道,“去年三月,他和我說在寨中待得煩悶,想出去找點事做。正好當時有位貴客將至,要咱們蜀中派人去接,他便請纓前往,六月裡來信說是接到瞭人,十月又來一封信,說是已經到瞭洞庭的地界,若是趕得上,能回來過年,之後便再無音信。”

“老夫人不要再提‘麻煩’二字,晨飛本就是替我四十八寨辦事。”李瑾容說道,接著,她又轉向李晟和周翡,說道,“所謂貴客,是忠武將軍吳大人的傢眷,忠武將軍被北賊所害,夫人帶著一子一女兩個遺孤避走終南,去年因藏身之處遭人泄露,不得已向我求援。我寨中派瞭十三人前往,都是好手,卻至今未歸。”

王老夫人低聲道:“慚愧。”

“洞庭一帶,匪盜橫行,本不太好走,帶著吳將軍的傢眷拖慢瞭行程也未可知,老夫人不必憂心。我想這會兒他們應該也不遠瞭,您若不放心,帶人迎他們一段就是。”李瑾容一擺手,又對周翡和李晟說道,“此行本不必帶你們兩個累贅,是我厚著臉皮求老夫人順路帶你二人出去長長見識,到瞭外面,凡事不可自作主張,敢給我惹事,回來當心自己的狗腿。多餘的話我就不說瞭,老夫人年事已高,路上多長點眼力見兒,別什麼事都等人吩咐——我說你呢,周翡。”

周翡暗暗翻瞭個白眼,悶聲應道:“是。”

李晟忙道:“姑姑放心。”

李瑾容臉色緩和瞭些,擰著眉想瞭想,明明有不少話想囑咐,可是挨個兒扒拉瞭一番,又覺得哪句說出來都瑣碎,沒必要,便對李晟說道:“晟兒替我送送王老夫人,阿翡留一會兒。”

等李晟領命扶著王老夫人走瞭,李瑾容才對周翡說道:“過來。”

周翡有些忐忑,眼巴巴地看瞭李晟他們的背影一眼,總覺得大當傢單獨留下她沒什麼好事——據以往的經驗來看,這想法是十分有根據的。

李瑾容卻把她帶到瞭平時他們兄妹三人一起練功的小院裡,從兵器架上取下瞭一把長刀,拿在手裡看瞭看,對周翡問道:“鳴風一派深居簡出,極少與人來往,一年到頭大門緊閉。據我所知,他們那邊也極少願意和別人切磋交流,何況鳴風並沒有正經刀法,你從哪兒學的?”

周翡先是愣瞭一下,隨即很快反應過來——是瞭,魚老也說過,她整天在牽機中混,刀法裡都沾瞭不少鳴風的邪氣,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沒去過,他們那邊不是不讓進嗎?”周翡便實話實說道,“都是跟牽機學的。”

李瑾容心裡有些訝異,因為周翡並不是那種過目不忘的孩子,當年她跟著周以棠念書的時候,想往她腦子裡塞點書本知識,像能要人老命,剛教會瞭,睡一覺又忘瞭,可是在武學一道,她有種奇異的天賦——她未必能完整地把自己看見過的招式記下來,卻往往能挑出最關鍵的地方,精準地得其中真味,再連猜帶蒙地加上新的領悟,按照她自己的方式融會貫通。

這本事也不知是像誰。

李瑾容心裡這樣想,面上卻沒有什麼贊許的意思,隻將話音一轉,淡淡地說道:“破雪刀一共九式,是你外公親手修訂的,乃極烈之刀。你們三個的資質或多或少都差瞭一點,我一直沒傳你們這套刀法——魚老早年受過傷,又兼年紀大瞭,氣力略虧瞭些,所以……”

她話說到這兒,突然一把抽出手中長刀,旋身以雙手為撐,驟然發力。那刀風“嗚”一聲尖嘯,淒厲如塞北最暴虐的北風,欺風卷雪,撲面而來——正是周翡在摘花臺上使過的那一招。

周翡不由自主地退瞭半步,感覺自己周身的血仿佛都被凍住瞭。

李瑾容這才緩緩收招,說道:“真正的‘破雪’,哪怕你手裡隻有一張鐵片,它也不會碎,因為它不是玉石俱焚的功夫。”

周翡脫口問道:“那是什麼?”

李瑾容平靜地說道:“是‘無堅不摧’。”

周翡睜大瞭眼睛。

“人上瞭年紀,凡事會想著留餘地,因此你魚太師叔的刀法中多有回轉之處,破雪刀隻得其形,未有其意。”李瑾容看瞭周翡一眼,又道,“而你,你心裡明知道這一刀會斷,卻有恃無恐,因為知道我不會把你怎麼樣,隻要拖延片刻就能拿到紅紙窗花,你這不是破雪刀,是小聰明。”

李瑾容雖然說得不像什麼好話,語氣裡卻難得沒帶斥責——因為她從來都認為小聰明也是聰明,不管怎麼樣,反正目的能達到,就說明管用:“真等臨到陣前,如果你未曾動手,心裡就知道刀會斷,便不免會動搖——不用爭辯,人都怕死,再輕的動搖也是動搖。”

周翡不解道:“可不管我怎麼想,那刀也肯定會斷啊。”

她就算再在洗墨江裡泡三年,也不可能勝過李瑾容,這就好比螞蟻哪怕學瞭世上最厲害的功夫,也打不過大象一樣。不管相不相信,這就是事實。周翡想:難不成破雪刀是一套教人不自量力的刀法?

李瑾容眉尖微微一動,好像看出瞭她心裡的疑惑,忽然露出瞭一點吝嗇的笑容。她將長刀的刀尖輕輕地戳在地上,說道:“你可知道世上有多少高手?”

周翡不知道這一問從何而來,腦子裡不由自主地閃過好多寨中長輩告訴過她的江湖故事,什麼“北鬥七星”,各大門派,一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爭鬥……還有他們至今都是個傳說的大當傢。

她便答道:“有很多。”

“不錯,很多,”李瑾容道,“山外又有高山,永遠沒有人敢自稱天下第一。但是你要知道,每一座高山都是爹娘生、肉骨做,都牙牙學語過,每個人的起點都是從怎麼站起來走路開始,誰也不比你多什麼。沙礫的如今,就是高山的過去,你的如今,就是我們的過去。阿翡,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間行走的都是凡人,你為何不敢相信自己手中這把刀能無堅不摧?”

周翡再次愣住瞭。

李瑾容道:“你看好瞭,我隻教一遍,要是以後再來問,我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有閑工夫瞭。”

三天後,周翡和李晟收拾瞭簡單的行囊,在李妍“水漫金山”的十八裡送別中,跟著王老夫人下瞭山。臨行,周翡回頭看瞭一眼當年將她鎖在門裡的鐵門,不知是不是這幾年她又長瞭幾寸的緣故,她總覺得那鐵門好像沒那麼高瞭。

這一行能順利嗎?兩三個月能回來嗎?會遇到些什麼事……能不能聽見她爹的消息?前途種種,仿佛都是未卜。

周翡和李晟都是沒進過城的鄉巴佬,李晟那小子裝得目不斜視,其實趁人不註意的時候也老四處亂瞟,還得努力克制自己,以防露出看什麼都新鮮的傻樣來。四十八寨外圍二十裡之內的村鎮雖然還是他們的勢力范圍,但風物已經與寨中大大不同瞭。

寨中也是人來人往,但都十分整肅,弟子們起居作息、一日三餐,都定時定點,不像山下,什麼人都有,男女老幼摩肩接踵。他們來的時候正好在趕集,人群熙熙攘攘,南腔北調,說什麼話的都有,小販們大聲吆喝,泥猴似的小孩一幫一幫地從大人們腳底下鉆過去,撞瞭人也不道歉,嘰喳亂叫著又往遠處跑去。討價還價的、爭吵談笑的、招攬生意的……到處都是人聲。

周翡一路走過來,不知在東張西望的時候聽瞭多少聲“借過”,沿街小販蛤蟆群似的,七嘴八舌地沖她呱呱。

“姑娘快來看看我傢的佈比別傢鮮亮不鮮亮?”

“姑娘買個鐲子回去戴嗎?”

“熱騰騰的紅糖燒餅,嘗嘗嗎?不買沒事,掰一塊嘗嘗……”

周翡:“……”

她不知道這些小販隻是順口招呼,隻當別人在跟她說話,總覺得不好不理,可是抬頭看見好幾十張嘴開開閉閉,又理不過來,簡直有些手足無措,幸虧王老夫人命人過來把她拉走瞭。他們一行在鎮上唯一一傢當鋪落瞭腳,那正是一處寨中平日裡收送信的暗樁。

三日後。

山影幢幢,道阻且長。

方才下瞭一場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坑坑窪窪的,一輛馬車轆轆走過,車輪濺起瞭大大小小的泥點,弄得車身上也多瞭幾重狼狽,馬車前後有幾匹高頭大馬開路隨行,一水的練傢子,個個目不斜視地趕路。

車裡坐著個一臉富貴相的老太太,正在打瞌睡,旁邊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頭上紮瞭一對雙平髻,穿一條鵝黃裙,不施粉黛,額上幾根碎發下露出一張白生生的小臉,似乎是老夫人身邊的嬌俏小丫頭。可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少女的坐姿極為端正,任憑馬車左右亂晃,她自端坐如鐘。她微微閉著眼,不知在凝神細思些什麼,眉宇間有種呼之欲出的殺伐之氣。實在是梳瞭丫頭髻也不像丫頭。

這一行,正是王老夫人和包括周翡、李晟在內的一幹弟子。

王老夫人失蹤的兒子最後一封信曾說他們到瞭洞庭附近,此地正有一武林世傢,名叫“霍傢堡”,在嶽陽城裡。

霍傢老傢主霍長風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腿法獨步天下。早年四十八寨老寨主活著時,兩人曾有八拜之誼。李瑾容之所以叫周翡和李晟隨行,也是想借著兩傢這點薄面,在尋人的時候請霍傢堡助一臂之力。

洞庭附近匪盜雖多,但窮鄉僻壤,大抵是欺軟怕硬之徒,見他們似乎不好惹,也不敢貿然下手。

一離開蜀中的地界,周翡便漸漸對沿途風光失去瞭興趣。

越往北,村郭便越是蕭條,有時候走上一整天也看不見一戶人傢。官道上越來越顛簸,沿途驛站都好似鬼宅一般,唯有偶爾經過大城要塞的時候,能多見些人氣。可人氣也不是好人氣,城關小吏往往層層盤剝,行人進出都得反復打點,坐在馬車裡,常能聽見進不得城的百姓與那些城守爭執哭鬧,一陣陣地叫人心煩。

周翡幹脆也不往外看瞭,在馬車裡閉目養神,腦子裡反復演練那日李瑾容傳她的九式破雪刀——這是魚老教她的,佛傢有“閉口禪”,魚老也給自己這古怪的練功方法起瞭個名,叫作“閉眼禪”。

魚老事多如麻,嫌她吵,嫌她笨,嫌她邋遢,嫌她用過的東西不放回原處,還不肯讓她在江裡舞刀弄槍,說是怕被她笨著,看多瞭周翡這等庸才,容易傷害他老人傢的腦筋……每次周翡碰到瓶頸,被牽機困在江心,魚老就讓她坐在一邊閉目冥想,在腦子裡反復描摹一招一式。

久而久之,周翡無計可施,隻好摒除雜念使勁想。

漸漸地,她發現一個人內外無擾、心無旁騖的時候,會進入一個十分玄妙的境地,真的能思形合一,有時她入瞭定,竟分不出自己是真的在練功,還是隻是在腦子裡想。而用閉眼禪修來的招式,試手的時候也能很自然地使出來,並不比真正練的差。剛開始,周翡隻有在洗墨江江心這種遠近無人打擾的地方才能靜心進入這種狀態,慢慢習慣瞭,她已經可以隨時分出心神來修這閉眼禪瞭。

就在她腦子裡一片狂風暴雪時,突然,外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狗叫聲,車夫“籲”一聲長嘯,馬車驟停。周翡驀地睜開眼睛,眉間利刃似的刀光一閃,旋即沒入瞭眉宇中。她回過神來,一伸手將車簾挑起一點,見前面多出瞭一條攔路的絆馬索。

領路的是瀟湘派的大師兄鄧甄,騎術高超。鄧師兄一拽韁繩,還沒來得及下馬查看,兩側路邊便沖出瞭五六條瘦骨嶙峋的大狼狗,鼓著眼沖他們咆哮,緊接著,後面又跟出瞭幾個村民,大多是青壯年男子,還有兩個壯碩的健婦,拎著菜刀木棍,還有一人扛著條長板凳,仇恨地瞪著他們一行人。

雙方大眼瞪小眼片刻,鄧甄便下馬,抱拳道:“我等護衛老夫人回鄉,途徑貴寶地,不知可是犯瞭諸位哪條忌諱?”

為首的一個漢子看瞭看他腰間的佩劍,語氣很沖地問道:“老夫人?老夫人有多老?叫出來看看!”

鄧甄皺眉道:“你這人好不知禮數!”

那漢子大聲道:“我怎知你們不是那些打傢劫舍的賊人?”

鄧甄等人雖是江湖人,但瀟湘派的特產是竹子和美男子,哪怕迫不得已避世入蜀中,也沒丟瞭自己的風雅,怎麼看都像一群公子哥。不料有一天竟會被人當成打傢劫舍的,鄧甄要被他們氣樂瞭,懷疑這群刁民是專門來訛人的。

周翡回頭看瞭王老夫人一眼,隻見她摩挲著拐杖低聲道:“此地與嶽陽不過一天路程,霍傢堡就在附近,怎會有賊盜橫行?阿翡,你扶我下去看看。”

幾個村民見面前這一群人忽然恭恭敬敬地分開兩邊,一個小姑娘扶著個老太太緩緩走出來,那姑娘又幹凈又秀氣,雪團似的,叫人看瞭十分自慚形穢。她目光一掃過來,扛板凳的婦人頓時訕訕地將那瘸腿的長凳放瞭下來。

老婦人則約莫古稀之年瞭,長著一張讓人想撲到她膝頭委屈地哭一場的慈面。她走到那幾個村民面前,仿佛還有點喘,問道:“幾位鄉親,看老朽像打傢劫舍的強人嗎?”

半個時辰以後,王老夫人靠臉,帶周翡他們一行人平平安安地進瞭村。

幾條大狼狗都被拴瞭起來,方才那領頭的漢子原是村裡的裡正,後來幾經動亂,裡正已經不知歸誰管瞭,帶著眾人勉強度日謀生。

裡正邊走邊苦笑道:“我們現在是草木皆兵,這幾天那些賊人來得太勤瞭,刮地三尺,實在也是沒辦法。”

說話間,不遠處傳來哭聲,周翡抬頭一看,隻見一傢門口鋪著一張破破爛爛的草席,裡面裹著一個青年。那人長手長腳,生得人高馬大,草席裹不住。他頭腳都露在外面,容貌已經看不出瞭,腦袋被鈍器拍得變瞭形,沾滿瞭幹涸的血,一片狼藉。一個老太太一邊大聲號哭,一邊用木盆裡的水沖洗死者身上的血跡。

王老夫人這把年紀瞭還親自出山,也是因為兒子,見此情景,幾乎要觸景生情,半晌挪不動腳步,站在旁邊跟著抹眼淚。

“光是拿東西,倒也算瞭,可他們連人也不放過。”裡正看著地上的屍體,本想勸慰那老婦人兩句,可他心裡也知道那老婦人是沒什麼活著的指望瞭,說什麼都是廢話,便把話都咽瞭,對旁邊的鄧甄道,“他那媳婦還是我主的婚,成親不過半年,叫那賊人看上,便要搶,他……唉!這位老夫人,我們耽誤瞭諸位的行程,現在天色已晚,再往前也未必有可落腳的地方,不如先在我們這裡歇一宿,明日再起程,傍晚就能進嶽陽瞭。”

王老夫人沒什麼意見,讓弟子給瞭他們這一幫人食宿的錢,裡正接瞭,嘴裡說太多,不好就這麼收下,手上卻又不舍得放。村裡人實在是太窮,死瞭的連口薄棺材也買不起,他哪裡還有力氣講什麼志氣?裡正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想想自己這樣人窮志短,不由得羞愧交加,悲從中來,站在那兒便掉下眼淚來。

周翡他們當晚在村裡住下,晚上草草吃瞭點東西,一眾弟子都聚在瞭王老夫人屋裡。鄧甄大師兄說道:“師娘,我看這事有些古怪,那青年的屍體您瞧見瞭嗎?人頭上有骨頭,又不是面瓜,哪有那麼容易爛?尋常人力未必能將他的腦袋拍成那樣,必得是練傢子才行,還不是一般的練傢子。真有這麼一夥武藝高強的歹人在臥榻之側,那霍傢堡為什麼不管?”

王老夫人一雙蒼老的手放在小火盆上,借一點火光烤著手,聞言緩緩點瞭下頭,又見李晟欲言又止,便問道:“晟兒想說什麼?”

李晟道:“我在想,咱們這些人,再怎麼風塵仆仆,也不至於被錯認成攔路打劫的吧?為什麼他們剛開始那樣戒備?”

周翡其實也註意到瞭,隻是沒有當出頭鳥的習慣,別人不提,便也沒吭聲,這會兒聽李晟說瞭,才略微跟著點瞭一下頭。

王老夫人溫聲對李晟道:“不妨,你接著說。”

“我看那村民大多步履沉重,氣息虛浮,說話間悲憤的神色也不似作偽,”李晟想瞭想,又道,“要不是他們扯謊,那些所謂的‘賊盜’會不會……不是普通的強盜,會不會跟我們有相似之處?”

李晟說得已經很委婉,可他一句話落下,眾弟子還是一時鴉雀無聲——不是普通的強盜,還跟他們有相似之處,那便是江湖門派瞭。這一帶,方圓百裡,霍傢堡一枝獨秀。

霍傢堡與李老寨主是八拜之交,李晟的懷疑其實大傢心裡或多或少都有,隻是不好當著李晟和周翡的面提,此時被他主動說破,才紛紛附和。

王老夫人手指蜷瞭蜷,低聲道:“我想想吧,你們連日趕路,早點休息,隻是夜間要警醒些。”

眾弟子正要應是,這時候外面忽然有個人問道:“小周姑娘睡瞭嗎?”

周翡忙推門迎瞭出去,見來人是裡正娘子——就是一開始扛著長板凳劫道的那位女中豪傑。她原來並非看上去那麼兇神惡煞般,見周翡一個小女孩,一直跟在老婆婆身邊也不怎麼說話,覺得她怪可憐的,晚間特意給她找瞭一床幹凈的厚被子送來。

周翡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麼特殊照顧,有點受寵若驚地接過來,忙沖她道謝。

這村裡,連小孩都是一個個面黃肌瘦的模樣,裡正娘子難得見個模樣齊整的女孩子,心裡十分喜歡,臨走還伸手在周翡臉上摸瞭一把,笑道:“好孩子。”

夜幕鋪在破敗的小村上,周翡蓋著裡正娘子給她的被子,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她突然覺得山外一點也不好,同時又有些困惑,不明白這裡時時有強人經過,窮得叮當響,怎麼人還不肯遷往別處呢?正在她胡思亂想時,窗外突然傳來大聲喧嘩,狗叫聲與人聲一同響起來,周翡翻身坐起,輕聲道:“王婆婆?”

與她同屋的王老夫人尚未言語,喧嘩聲已經越來越近,緊接著,那屋門被人一把推開,裡正娘子慌慌張張地沖進來說道:“那些強人又來瞭,你們快躲一躲!”

說完,她目光往周翡臉上一掃,胡亂拿起一件男人的破舊外衫,從頭到腳將她裹在裡頭:“小妹不要露臉,那些畜……”

她這句話沒說完,背後一左一右地闖進兩個蒙面人,口中叫道:“那馬車就是停在這個院的,人必然在這裡!”

王老夫人他們一路走過來,沿途都是無驚無險,偶爾有個把宵小尾隨,隨便一兩個弟子出手也就料理瞭。誰知靠近瞭嶽陽,強盜們的膽子反而越發肥瞭。

裡正娘子撿起一把禿毛的掃把橫在身前,她常年辛勞,想必挑水打柴、種地趕畜的內外活計全都一把抓,久而久之,磨礪得很是粗壯潑辣。見那兩個蒙面劫匪,她情知躲不過去,也不肯示弱乞憐,“呸”瞭一口怒道:“就是剃羊毛、割野菜,也沒有見天來的,你們人也殺瞭,錢也拿瞭,還他娘的想怎麼樣?”

那蒙面的強盜低笑瞭一聲,刻意壓著嗓子道:“割禿瞭一茬舊的,這不是又來一茬新的?這位娘子啊,你別欺負哥哥不識貨,後院停的那些馬匹匹膘肥體壯,可比你金貴。今夜看來是吉星高照,合該我們發財,此事要給你們村記一功,日後再將那些不長眼的過路羊誆來幾群,咱們兄弟吃肉,也能管得瞭你們喝湯!”

裡正娘子聽他三言兩語,居然把一幹村民誣陷成與他們同流合污,頓時大怒,將腰一叉,拿出瞭一身絕技,信口罵瞭個天昏地暗……以周翡初出茅廬的修為,堪堪也就能連蒙帶猜地聽懂一小半。

那蒙面強盜豈能容她這樣放肆,其中一個提刀便要上前,就在這時,一條大黃狗猝不及防地從墻頭上撲瞭下來,直撲向他的咽喉。也不知它什麼時候潛伏在那兒的,一縱一撲,煞是利落,堪稱狗中之王。

那蒙面人反應奇快,電光石火間腳下一滑,人已在兩尺之外。大黃狗一下撲瞭個空,被那人一腳掃瞭出去。

村裡窮,狗王也得跟著一天三頓地喝野菜粥,好威風的一條大狗,活活瘦成瞭一把排骨,它哀叫一聲飛瞭出去。另一蒙面人手中寒光一閃,抽出一把劍來,當場便要將那狗頭斬下來。周翡一把抄起屋裡的破碗擲瞭出去,裂口的破碗橫著撞上瞭蒙面人的長劍,長劍猛烈地一哆嗦,當即走偏,破碗“當啷”一聲落地,在地上晃悠幾下,愣是沒碎。

隨即,周翡探身摸到枕側藏在包裹裡的長刀,邁步從屋裡出來:“夜裡打劫還蒙面,好像你們真要臉似的,脫褲子放屁嗎?”

她身上還裹著裡正娘子胡亂套的舊衣服,一張臉藏在陰影裡看不見,下面卻露出一角裙子。

拿劍的蒙面人瞇瞭一下眼,不用細看也知道這是個姑娘,而且年紀肯定不大。他含著些譏誚,目光在周翡手中的長刀上掃瞭一圈,見那刀平平無奇,好似沒開刃的模樣,便也不將她放在眼裡,低聲笑道:“哦?有點功夫?”

周翡冷笑瞭一聲,一句“宰瞭你燉湯是足夠瞭”剛要出口,一隻雞爪似的手突然按住瞭她。王老夫人扶著門框從屋裡出來,用拐杖重重地敲瞭一下地,一邊咳嗽一邊說道:“丫頭啊,人在外面,頭一件事,就是得學會和氣,你得講道理、守規矩,不要動不動就熱血上頭,惹出禍端來。”

周翡滿腹行將脫口而出的火氣,被她一下按瞭回去,噎得差點咽氣。王老夫人深深地看瞭她一眼,周翡這才勉強想起臨出門時李瑾容的吩咐,不甘不願地道:“是。”

王老夫人扶著她的手,拐杖敲敲打打地走到門口,邁門檻就邁瞭半天。可不知為什麼,那兩個蒙面人彼此對視一眼,反而對她有些戒備。

這時,四下傳來兵戈交疊聲與喊殺聲,大概是鄧甄等人已經與趁夜偷襲的這夥強盜動上瞭手。王老夫人側耳聽瞭聽,吃力地提著衣擺從臺階上下來,客客氣氣地說道:“二位俠士,我一個老太婆,傢裡無官無爵,又沒房沒地,不過帶著幾個子侄回鄉等死,實在不是什麼富貴人傢,諸位權當行行好,日行一善吧。”

蒙面人不答,王老夫人便又道:“不如這樣,我身上有幾件金器,尚且值些銀兩,跟著我入土也是可惜,二位俠士且拿去,當個酒錢也好。”

周翡:“……”

她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瞭。

王老夫人哆哆嗦嗦地把頭上的金釵摘下來,塞到她手裡道:“丫頭,拿去給人傢。”

周翡直挺挺地戳在那兒,一動不動。王老夫人見支使不動她,便嘆瞭口氣,又回身遞給裡正娘子,絮絮叨叨地說道:“寵壞瞭,女娃子嬌氣得很,叫我寵壞瞭。”

老夫人的金釵在裡正娘子手中一閃,周翡眉頭倏地一皺,她註意到那釵尾上刻著一截竹子,心裡瞬間明白過來——王老夫人懷疑這幾個蒙面強盜和霍傢堡有關系,用這隱晦的法子自報傢門,想讓他們心照不宣地退去。可是明白歸明白,她心裡一時更不舒服瞭。四十八寨“奉旨落草”,尚且沒幹過劫掠百姓的事,霍傢堡這武林正統倒是好大的臉!

周翡盯著那搖搖晃晃的小斑竹,心裡打自己的主意,想道:就算他們撤走,我也非得追上去領教領教不可。

一個蒙面匪上前一步,劈手奪過裡正娘子手中的金釵,低頭看瞭一眼,目光似乎微微閃動,然後他與同伴對視一眼,沖王老夫人道:“人年紀大瞭些,總歸是不願意多生幹戈的。”

王老夫人絲毫不以為忤地點頭稱是。

誰知那蒙面匪下一刻話音一轉,說道:“既然您老人傢這麼通情達理,不如幹脆將盤纏與車馬也舍瞭給我們吧,哪處黃土不埋人呢,幹什麼非得回傢鄉?”

這就不像人話瞭。

王老夫人微微閉瞭一下眼,仍是低聲下氣道:“老身奔波千裡,就為瞭回鄉見我那兒子一面,落葉歸根,便沒別的心願瞭,車馬實在給不得,求二位壯士垂憐。”

蒙面匪獰笑道:“那可由不得您老瞭!”

他話音未落,與那同伴默契地同時猱身而上,一刀一劍配合極為默契,直撲向王老夫人。

這時,有一人呼嘯而至,喝道:“你敢!”

來人正是李晟,短劍在他掌中轉瞭個圈,便挑向那拿劍的人,兩人瞬息間過瞭七八招,而後同時退瞭一步,各自暗暗為對方身手吃瞭一驚。

周翡打架的事不需要別人吩咐,橫刀截住那使刀的蒙面人,兩刀一上一下地相抵,那蒙面人料想她一個小女孩,內功想必也就練瞭一個瓶子底,仗著自己人高馬大,一刀下劈,獰笑著往下壓周翡手中的刀。勁力吹開瞭她頭上的破佈,露出周翡的臉來,那蒙面人笑道:“哎喲,這裡還有個……”

他話沒說完,便被一道極亮的刀光晃瞭眼,那蒙面人下意識地往後一仰,隻覺一股涼意擦著鼻尖而過,周翡的長刀在空中不可思議地轉瞭個角度,橫切過來,兩刀快得仿佛並作瞭一起,當頭砸下。蒙面人慌忙往後一躲,還沒站穩,就覺得腳下厲風襲來,他一躍而起,尚來不及還手,閃電似的刀光便又到瞭眼前。

蒙面匪被逼出瞭脾氣,強提一口氣橫刀接招,大喝一聲別住周翡手中窄背的長刀。誰知那窄背刀竟然去勢不減,隻稍一停頓,蒙面人便覺得一股說不出的力量從不過四指寬的刀身上壓瞭過來,睥睨無雙地直取他前胸。

被一腳踢飛的大黃狗好不容易爬起來,齜牙咧嘴地剛準備叫,就跟裡正娘子一起驚呆瞭。

蒙面人大驚,脫口道:“破……”

王老夫人卻忽然咳嗽瞭兩聲,輕而易舉地打斷瞭那蒙面匪要道破周翡刀法的話。她扶著拐杖在刀劍起落的小院中說道:“丫頭啊,方才婆婆告訴你,闖蕩江湖要和氣講道理,還要守人傢的規矩,可若是碰見不講道理、不守規矩的人,那也沒辦法。”

裡正娘子先前隻當老太婆是普通的老太婆,見她想息事寧人,也很理解。此時見那王老夫人手下,連個小丫鬟都身懷絕技,她卻還在絮叨什麼“道理”“規矩”,活像個披堅執銳的受氣包,頓時火冒三丈,就要開口理論:“你這……”

誰知王老夫人停頓瞭一下後,快斷氣似的接著說道:“唉,隻好殺瞭。”

裡正娘子:“……”

黃狗“嗚”瞭一聲,夾著尾巴站好瞭。

周翡和李晟是名門之後,功夫自然是上乘——否則李瑾容也不會放心把他們放出來,可畢竟剛下山,沒見過血,逞勇鬥狠或許可以,一招定生死的時候卻多有猶豫,方才周翡那一刀倘若再上去一寸,那蒙面人早就血濺三尺瞭,根本不容他再蹦躂。

果然,老夫人話音剛落,與李晟纏鬥的那蒙面人見勢不妙,大喝一聲,竟刺出瞭要同歸於盡似的一劍。李晟本能地退瞭,僅就半步,那蒙面人猛地從他身邊沖瞭出去,縱身躍向屋頂,眼看要離開小院。而他前腳剛剛騰空,整個人便仿佛斷瞭線的風箏,毫無意識地橫飛瞭出去,一頭撞上茅屋屋頂,緩緩地滑落——李晟抽瞭口氣,隻見那蒙面人背後插瞭一把巴掌長的小劍,露在外面的柄上刻著一截小竹。

那是二十年沒在江湖上出現的“瀟湘矢”。

王老夫人默默地收回手,捻瞭捻鬢角,輕聲道:“阿翡!怎麼還耽擱?走瞭賊人,這村裡的人往後還有命在嗎?”

周翡聽到後半句,臉色登時一變,窄背長刀忽然倒瞭個手,她驟然一改方才的大開大合,身形如鬼魅似的在原地旋瞭半圈,而後雙手扣住刀柄,借著這絕佳的位置,全力將她在腦子裡錘煉瞭一路的破雪刀推瞭出去。

墻頭碎瓦“啪”一下掉落,那蒙面人被她從下巴往上掀瞭蓋,面紗飛到瞭一邊,露出一張尚且難以置信的臉。

這是破雪刀重出江湖後,其刃下第一道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