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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甘棠

“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等河鯽聽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蟲語冰。”

油燈跳瞭一下,周翡揉瞭揉眼睛,見天光已經蒙蒙亮瞭,便抬手滅瞭燈火,硯臺裡的墨已經幹瞭,她也懶得加水,就著一點泥似的黑印草草將剩下的一段傢訓“刷”完瞭,一根舊筆幾乎讓她蹂躪得脫瞭毛。

頭天夜裡,她跟李晟被李瑾容從洗墨江裡拎出來,周翡本以為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不料李瑾容高高拿起又輕輕放下,隻匆匆命人將他們倆關起來閉門思過,一人抄兩百遍傢訓瞭事。

風吹不著,日曬不著,不痛也不癢,想躺就躺,這種“美事”周翡平時是撈不著的,李妍犯錯的時候還差不多。

周翡不到半宿就用一手狗爬出來的狂草把傢訓糊弄完瞭,然後她叼著奓毛的筆,仰面往旁邊的小榻上一躺,來回思忖頭天晚上的事。因為李晟那麼一拖,李瑾容終於還是沒能親自追上去,叫謝允成功跑瞭。

周翡估計這會兒自己還能踏踏實實地躺在屋裡,約莫有八分是這位謝公子的功勞——大當傢要抓他,好像還不敢大張旗鼓地抓,連帶著她跟李晟都不敢大張旗鼓地罰,必是怕驚動什麼人。周翡思前想後,感覺自己要是挨頓臭揍,能“驚動”的大約也就是她爹瞭。這麼一想,她越發覺得謝允口中那個聽著耳熟的“甘棠先生”就是她爹。

可什麼人會來找她爹呢?

打從周翡記事以來,周以棠就一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平時不怎麼見外人,一年到頭,他除瞭生病,就是窩在院裡讀書,有時候也彈琴,還一度妄想教幾個小輩……可惜連李晟在內,他們仨的八字裡都沒有風花雪月那一柱韻事,聽著琴音,在旁邊玩手指的玩手指,打哈欠的打哈欠。

害周翡挨打的孫先生是個迂腐書生,她爹不迂腐,但頂多也就是個知情知趣的書生而已,除瞭體弱多病一些,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難道他還能有什麼不得瞭的來路嗎?周翡一會兒琢磨洗墨江中聲勢浩大的“牽機”,一會兒回憶謝公子神乎其神的輕功,一會兒又滿腔疑問,同時自動將她爹的臉塞進瞭江湖一百零八個傳奇話本中,胡思亂想瞭七八個狗血的愛恨情仇故事。

最後她實在躺不住瞭,翻身爬瞭起來,靠窗邊探頭一看,此時正是清晨,人最困乏的時候,看守她的幾個弟子都在迷迷糊糊地打盹。周翡想瞭想,翻出一雙鞋,書桌底下扔瞭一隻,床腳下又扔瞭一隻,將床幔放下來,被子捏成個人形,把寫瞭一宿的傢訓亂七八糟地往桌上一攤,做出面壁瞭一宿,正在蒙頭大睡的樣子,然後她縱身躥上瞭房梁,輕車熟路地揭開幾塊活動的瓦片,神不知鬼不覺地溜瞭出去。

就在周翡打算飛簷走壁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聲輕響,她抬頭一看——好嘛,梁上君子敢情不止她一個。

周翡隔著個院子,跟另一個房頂上的李晟面面相覷瞭一會兒,然後兩人各自一偏頭,假裝誰也沒看見誰,分頭往兩個方向跑瞭。

周翡去瞭周以棠那裡,遠遠地看瞭一眼,沒敢過去——通過她多年跟李瑾容鬥智鬥勇的經驗,感覺她娘不可能沒有防范。她耐著性子在四下探查一圈,果然在小院後面的竹林、前面的吊橋下都發現瞭埋伏的人馬。

周以棠的小院安安靜靜的,這個點他大概還沒起,周翡正猶豫著怎麼混進去的時候,忽然聽見一串鳥叫。蜀中四十八寨終年如春,花葉不凋,有鳥叫聲沒什麼稀奇的。周翡一開始沒留神,誰知那鳥叫聲越來越近,大有沒完沒瞭的意思,她聽得煩躁,正想一個石子把那吵死人的扁毛畜生打下來,一回頭,卻看見謝允正笑盈盈地坐在一棵大樹上看著她。

謝允被李瑾容漫山遍野地搜捕瞭一天,大概是不怎麼愜意的,他外衣撕裂,衣擺短瞭一截,發絲凌亂,頭上落瞭一片沾著露水的葉子,手上與脖頸上都多瞭幾道血口子,比頭天晚上在洗墨江裡還狼狽幾分。但他臉上掛著十分輕松舒適的微笑,好像對這般危機境遇全然不放在心上,這般形象,也不耽誤他欣賞清晨山景和豆蔻年華的小姑娘。

“你們四十八寨裡真是錯綜復雜,我吃奶的勁都用上瞭,才算找到這兒來。”謝允感嘆一聲,又沖她招招手,熟稔地搭話道,“小姑娘,你就是李大當傢和周先生的女兒嗎?”

周翡愣瞭愣,她一直在寨中,被李瑾容培養出瞭一點“該幹什麼幹什麼,沒事少廢話”的性格,同輩鮮少有能玩到一起的,慣常獨來獨往,一時不清楚這個謝公子是敵是友,也不知怎麼應答,便隻好簡單地點瞭下頭,好一會兒,又試探著問道:“你和我娘有什麼仇嗎?”

“哪兒能,你娘退隱四十八寨的時候我還在玩泥巴呢,”謝允不知從哪兒摸出瞭一截竹子,又拿出一把小刀,一邊坐在樹上慢慢削,一邊對她說道,“不過她和托我送信的那個老梁頭可能有仇吧,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唉,他也沒跟我說清楚就死瞭。”

周翡問道:“那你是他什麼人?”

“什麼人也不是,小生姓謝名允字黴黴,號‘想得開居士’,本是個閑人。”謝允一本正經道,“那天我正在野外釣魚,他老人傢病骨支離地跑來拜祭一個野墳,拜完起不來,伏在地上大哭,我見他一個老人傢哭得怪可憐的,才答應替他跑腿的。”

周翡:“……”

她發現,這位謝公子,恐怕千真萬確是有病。

周翡有點難以置信地問道:“就因為一個老頭哭,你就替他冒死闖四十八寨?”

謝允糾正道:“不是因為老頭哭,是因為梁紹哭——你不知道梁紹是誰嗎?你爹難道沒跟你說過?”

這名字周翡其實聽著有點耳熟,想必是聽說過的,隻不過周以棠脾氣溫和,話又多,他東拉西扯起來,周翡一直當老和尚念經,左耳聽瞭右耳冒,十句裡聽進去一句就不錯瞭,反正她爹也不舍得罰她。

謝允見她沒吭聲,便解釋道:“曹仲昆篡位的時候,梁紹北上接應幼帝,在兩淮一帶設連環套,從‘北鬥七星’眼皮底下救走幼帝,重創‘貪狼’跟‘武曲’,連獨生子的性命也搭在瞭裡頭。此後,他又出生入死,一手扶起南半江山,算是個……嗯,英雄吧。英雄末路如山倒,豈不痛哉?我既然除瞭腿腳利索之外沒別的本事,替他跑趟腿也沒什麼關系。”

周翡聽得似懂非懂,想瞭想,追問道:“那什麼七星,很厲害嗎?”

謝允說道:“北鬥——當年曹仲昆篡位以後,有不少人不服氣,他也沒那閑工夫去挨個兒收服,便決定幹脆將這些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人都殺瞭。”

周翡從未聽過這麼簡單粗暴的解釋,不由得瞠目道:“啊?”

“當然,他自己肯定是殺不動的,”謝允接著道,“但是他手下有七大高手,跟瞭他以後都冠以北鬥之名,專門替曹仲昆殺人賣命。究竟有多厲害呢……我這麼說吧,你娘曾經帶著一群豪傑闖入北都行刺曹仲昆,三千禦林軍攔不住他們,當年偽帝身邊隻有北鬥中的‘祿存’和‘文曲’兩人,硬是護著曹仲昆逃出生天。倘若當年七星俱全,那次北都就不見得是誰‘肝腦塗地’瞭,你說厲不厲害?”

這個說法對周翡來說有十足的說服力。

因為在她眼裡,李瑾容就像一座山,每次跟她娘賭氣的時候,她都會去狠狠地練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這樣算來,她大約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狠狠練功,天天睡著瞭夢見大當傢動手抽她,她卻能三下五除二地卸瞭她手中鞭,然後往她腳下一扔,一笑之後揚長而去……當然,至今也隻是做夢。

周翡有時候會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永遠也沒法超越她娘,每次方才覺得追上一點,一抬頭,發現她又在更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自己。

謝允喘瞭口氣,總結道:“現在明白瞭吧,像梁紹這樣的英雄,趴在野地裡哭得爬不起來,就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天芳華不再,蒼顏白發一樣讓人難過,我既然碰見瞭,合該要管一管的。”

周翡:“……”

誰也不敢跟李瑾容聊“你女兒長得真俊俏”之類的傢常廢話,長輩們對周翡,最多也就是含蓄客氣地誇一句“令愛有大當傢當年的風采”,同輩們更不用說,一個月也說不瞭幾句話,因此還從沒有人當面誇過她漂亮,她一時幾乎有些茫然。

這時,謝允已經在跟她閑聊的時候不忙不亂地做出瞭一支完整的竹笛,他輕輕吹去碎屑,十分促狹地沖周翡一笑道:“快跑遠一點,被你娘捉到瞭,要打你手心呢。”

周翡忙問:“你要幹什麼?”

謝允沖她眨眨眼,將竹笛橫在唇邊,高高低低地吹瞭幾個音,清亮的笛音頃刻間刺破瞭林間靜謐,早醒的飛鳥撲棱棱地沖天而起,這坐在樹上的年輕人瞳孔裡映著無邊竹海的碧綠,在埋伏的人紛紛跳出來逼近的時候,他的笛音漸成曲調。

那是一首《破陣子》。

周翡先是吃瞭一驚,像一條被打草棒子驚瞭的小蛇,下意識地躥進瞭旁邊的林子裡,可是跑瞭一半又回過神來,到底不放心那姓謝的,便尋瞭一棵大樹躲瞭上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心裡百思不得其解——她既不明白謝允為什麼肯替一個素不相識的老頭送信,又不明白他為什麼好不容易逃瞭一宿,還要回頭自投羅網。

他說的那些話分明狗屁不通,可是細想起來,居然又理所當然得叫人無從反駁。

周翡前腳剛跑,謝允後腳便被一群披堅執銳的寨中弟子圍住瞭,周翡緊張地在手中扣住一把鐵蓮子,從樹葉縫隙中張望過去,認出瞭好幾個頗為出類拔萃的師兄——看來李瑾容把四十八寨的精銳都埋伏在周以棠的小院附近瞭。

這些人想必是得瞭李瑾容的指示,上來以後一句話都不說,直接動手,彼此間配合得極為默契。

四五個人分別封住瞭謝允的退路,隨後三個使劍好手一擁而上,兩個輕功不錯的一前一後地躍上兩側大樹,以防他從樹上退走;另一邊則架起十三把長短弩,個個拉緊弓弦對準謝允,哪怕他是隻鳥,也能把他射成篩子。

周翡悄悄地將頭伏得更低些,心裡琢磨著如果是自己,她該怎麼應對。她不喜歡躲躲藏藏,大約會落地到樹下,樹枝樹葉能替她擋一些暗箭,隻要速度快、下手狠,看準一個方向,拼著挨上幾刀,總能殺出一條血路來。但她覺得謝允應該不會這麼做的,以他那出神入化的輕功,其他的本事必定也深不可測。

周翡不怎麼擔心,反而有點好奇。

誰知那謝允“哎呀”一聲,見有人砍他,本能地往後一縮,閉著眼將竹笛往前一遞,竹笛當場被削短瞭一截。他好像嚇瞭一跳,提起衣擺在樹枝上雙腳連蹦瞭三下,手忙腳亂地東躲西藏,轉眼身上又多瞭幾道破口,成瞭個“風度翩翩”的叫花子,在刀光劍影裡抱頭鼠竄。

周翡看得目瞪口呆,納悶地想道:這難道是傳說中的深藏不露?

就在這時,隻聽“噗噗”幾聲,數支弩箭破空而來,直取謝允。周翡吃瞭一驚,手中鐵蓮子差點甩出去,便見那謝允竟如風中飄絮,憑空往上躥瞭三尺有餘,身法漂亮得像那流雲飛仙一般。

周翡手指輕輕一攏,將鐵蓮子攏回瞭手心,心想:果然還是厲害的。

然而她的心還沒完全落在胸口,謝允便重新被三個劍客追上,他驀地將手一抬,周翡精神一振,等著看他的高招。不料就見此人將手中竹笛往下一拋,叫喚道:“哎哎,不打瞭,不打瞭,我打不過你們!啊!小心點,要戳死人瞭!”

三把劍架在那“流雲飛仙”的脖子上,將他從樹上捉瞭下來,謝允為防誤傷,努力地將脖子抻得長長的,口中道:“諸位英雄手下留情,你傢老大說不定還要找我問話呢,抹瞭脖子我就不會說啦。”

這時,人群忽然一靜,一行弟子分開兩邊,紛紛施禮,原來是李瑾容來瞭。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錯覺,她覺得李瑾容好像往自己這邊看瞭一眼,忙將身形壓得更低瞭些。

“李大當傢。”謝允遠遠地沖她笑瞭一下,目光在自己脖子上架的三把劍上一掃。

李瑾容不怕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耍什麼花樣,矜持地點瞭一下頭,架著謝允的三把劍同時還入鞘中。謝允十分後怕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摸瞭一把,隨後從袖中摸出一塊模樣古樸的令牌,低頭看瞭一眼,笑道:“這就是安平令瞭,‘國運昌隆’,真是大吉大利,也沒保佑我多逍遙一會兒。”

李瑾容的目光從他手上的令牌掃過,尖刻地說道:“當年秦皇做‘受命於天,既壽永昌’之傳國玉璽,也是好大的口氣,好天長地久的吉利話,那又怎樣?二世而亡、王莽叛亂、少帝出奔——最後落得高樓一把火,玉石俱焚罷瞭。”

周翡從未聽她娘說過這麼長一番話,幾乎以為她被周以棠附體瞭。謝允卻搖搖頭,抬手便將那塊“安平令”掛在瞭旁邊的樹枝上。

李瑾容目光一閃:“你不是說它在你在嗎?”

謝允笑道:“晚輩千裡而來,本就是為瞭送信,安平令不過是個小小信物,如今信已經送到,這東西就是廢鐵一塊,再為瞭它拼命,豈不是本末倒置瞭嗎?”

李瑾容臉色越發陰沉:“信已經送到?你真以為自己隨口吹一支不倫不類的曲子,就能保命瞭?我不妨告訴你,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這裡。”

樹上的周翡一愣——對啊,大當傢為瞭不驚動她爹,連她那頓揍都欠著瞭,豈能任憑謝公子在周以棠院外大搖大擺地吹笛子?難道院子是空的?她一時有些緊張,卻也不知為誰緊張。周翡想,她娘總不會害她爹的,可見這封信裡有什麼幹系,可是謝公子這封“信”要是終究送不到,他會不會被大當傢砍成餃子餡?

周翡這廂“皇上不急那什麼急”,謝允卻渾然不在意似的,依舊慢條斯理地對李瑾容道:“大當傢,時也命也運也。倘若今天這信送不到,那不過是我的時運——隻是您的時運、周先生的時運,是不會因為我們這些小人物變化的。該來的總會來,躲得瞭一時,躲不瞭一世,大當傢心裡想必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否則怎麼連一支小曲都不敢叫周先生聽?”

這話明顯激怒瞭李瑾容,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當我不會殺你?”

她話音沒落,不遠處垂下的弓弩立刻重新搭瞭起來,每個人的手都按在瞭兵刃上,氣氛陡然肅殺。一個年輕弟子手上的小弩不知怎麼滑瞭一下,“嗡”一聲,那細細的小箭直沖著謝允後心飛瞭過去,不料行至中途,便被一顆鐵蓮子當空撞飛。

周翡圍觀良久,感覺這謝公子看著唬人,恐怕是一肚子敗絮,這會兒大概也沒什麼戲唱瞭。她便翻身從大樹上一躍而下,叫道:“娘!”

李瑾容頭也不抬道:“滾。”

周翡非但沒滾,反而面不改色地往前走瞭幾步,側擋在謝允面前,用餘光瞟瞭一眼掛在樹枝上的令牌,見它色澤古舊,光彩暗淡,實在像個扔當鋪裡都當不出一吊錢的破爛。

“大當傢,”周翡改瞭口,行瞭個同寨中其他弟子別無二致的子侄禮,低聲道,“大當傢昨天夜裡說過,隻要他交出這塊牌子,人就可以走瞭,既然這樣,為何現在出爾反爾?”

“周翡,”李瑾容一字一頓道,“我命你閉門思過,你竟敢私自逃出來,今日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給我滾到一邊去,現在沒工夫料理你!”

方才一位持劍的弟子忙道:“大當傢息怒——阿翡,聽話,快閃開。”

周翡這輩子有兩個詞學不會,一個是“怕”,一個是“聽話”。說來也奇怪,其他人傢的孩子倘若從小在棍棒下長大,總會對嚴厲的長輩多有畏懼,偏偏她離奇,越打越擰,越揍越不怕。周翡不躲不閃地迎著李瑾容的目光:“好,那咱們一言為定,大當傢記得你的話,把他送出四十八寨,我站在這兒讓你打斷腿。”

方才一直跟個天外飛仙一樣的謝允這會兒終於吃瞭一驚,忍不住道:“哎,那個小姑娘……”

李瑾容怒道:“拿下!”

旁邊持劍的弟子小聲道:“阿翡……”

李瑾容斷喝一聲:“連那小孽畜一起給我拿下!”

幾個弟子不敢忤逆大當傢,又都是看著周翡長大的,不太想跟她動手,磨蹭瞭好半天,終於有一人將心一橫,橫劍遞瞭一招起手式,同時直對周翡使眼色,叫她認錯服軟。誰知那小丫頭全然不會看人眼色,她的刀被牽機絞斷瞭,也不知從哪兒摸來一把劍,正經八百地回道:“師兄,得罪瞭。”

說著,周翡一抖手腕,長劍利索地彈瞭出來,劍鞘蹦起來老高,毫不留情地撬掉瞭那弟子的兵刃。幾個師兄一個頭變成兩個大,眼見她不肯讓步,也不敢在李瑾容面前放水,當下有四個人圍上來,兩柄劍一上一下刺向謝允,剩下一刀一劍向周翡壓過來,想叫她用長劍去架。

周翡平日裡是用窄背刀的,比這劍不知硬出多少倍,那兩個弟子料想她內力不足,隻需一招壓住她手中劍,叫她沒法再搗亂,也不至於傷瞭她。哪知道周翡素日為躲著李晟,慣常藏鋒——要知道單刀乃一面刃,剛硬無雙,藏比放要難太多,真實水平遠比表現出來的高。隻見她飛快地後退一步,有條不紊地連接數招,同時騰出一隻手來,用力將謝允推開。

謝允也是出息,應聲而倒,毫不猶豫地被個小女孩推瞭個大跟頭,正好避過那兩劍,還給周翡騰瞭地方。周翡以左腳為軸,橫劍胸前,驀地打瞭個旋,隻聽一片讓人耳根發麻的金石之聲,她以劍為刀,撞開瞭三把劍,而後軟軟的劍身纏上最後一把逼至眼前的鋼刀,那拿刀的人隻覺得一股大力卷過來,手中刀不由得脫手,竟被周翡絞成瞭兩截!

連李瑾容都微微吃瞭一驚,隨即李大當傢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心頭火頓時更大瞭,一把抓向周翡的後背。周翡雖然頂嘴吵架毫不含糊,時常有些大逆不道的幻想,但真跟她娘動手,她還是不太敢實踐,當下一個輕巧的“燕子點水”躥上瞭樹,用劍柄一卡樹梢,打瞭個旋,頭也不回地避開李瑾容第二掌,險而又險地跟著折斷的樹枝一起落瞭地。

旁邊幾個大弟子看得心驚膽戰,唯恐滿場亂竄的周翡真激怒瞭他們大當傢,盛怒之下把她打出個好歹來,忙上前來截,封死瞭她的退路。

正在這時,隻聽一人叫道:“住手!”

方才還有些緊張的謝允倏地放松瞭,重新露出他那張神神道道的笑臉。他好整以暇地從地上爬起來,撣瞭撣身上的塵土,又整瞭整衣襟,從容不迫地沖來人行禮道:“後學見過周先生。”

“不敢當。”周以棠緩緩地走過來,他腳步並不快,甚至有些虛浮,先屈指在周翡腦門上敲瞭一下,叱道,“沒規矩。”

然後他和不遠處的李瑾容對視瞭一眼,目光緩緩轉向掛在樹上的令牌上,輕聲道:“師徒之情,周某已經還瞭,如今我不過是一個閉目塞聽的廢人,還來找我做什麼呢?”

謝允微笑道:“我不過就是一個路過的信使,恩情還是舊仇,我是不知道的,隻不過周先生如果不想見我,大可以不必現身的,不是嗎?”

周以棠看瞭他一眼,問道:“要是我根本沒聽見呢?”

“那也沒什麼,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鐘靈毓秀,風景絕佳,這一路走過來大飽眼福,哪怕無功而返,也不虛此行。”謝允心很寬地回道,隨即他眼珠一轉,又不輕不重地刺瞭周以棠一句,笑瞇瞇地接著道,“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等河鯽聽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蟲語冰。”

周以棠沒跟他一般見識,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皺,笑起來的時候也有,因此總是顯得有些憂慮。他深深地看瞭謝允一眼,說道:“小兄弟,你很會說話。”

“慚愧,”謝允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晚輩這種貨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頭長兩種用場瞭。”

周以棠的目光轉向李瑾容,兩人之間相隔幾步,卻突然有些相顧無言的意思。然後周以棠低聲道:“阿翡,你把樹上的令牌給爹摘下來。”

周翡不明所以,回頭看瞭看李瑾容。她從未在李瑾容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色,傷心也說不上,但比起方才抓她時的暴怒,李瑾容這會兒好似已經平靜瞭下來。隻是她雙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氣凌人的盔甲所剩無幾,幾乎要露出肉體凡胎相來。

李瑾容啞聲道:“你不是說,恩情已償瞭嗎?既然恩怨已經兩訖……”

“瑾容,”周以棠輕輕地打斷她,“他活著,我們倆是恩怨兩訖,我避走蜀中,與他黃泉不見。如今他沒瞭,生死兩隔,陳年舊事便一筆揭過瞭,你明白嗎?”

李瑾容面色倏地變瞭——周以棠竟然知道梁紹死瞭!

那麼那些……她費盡心機壓下的、外來的風風雨雨呢?他是不是也默不作聲地全都心裡有數?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兒,僅就隻言片語,她就明白瞭方才謝允與周以棠那幾句機鋒。

“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該明白,周以棠這樣的人,怎麼肯十幾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閉目塞聽”呢?

李瑾容愣瞭許久,然後微微仰起頭,借著這個動作,她將肩膀重新打開,好似披上瞭一件鐵墊肩,半晌,輕輕地呵出一口氣來。周翡看見她飛快地眨瞭幾下眼,對自己說道:“拿給你爹吧。”

那塊舊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隨便摸瞭一把,摸出瞭好幾種兵刃留下的痕跡,這讓那上面原本華麗古樸的篆刻透露出一點凝重的肅殺來。

“先父在世時,哪怕插旗做匪,自污聲名,也要給天下落魄之人留住四十八寨這最後一塊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們南北不靠,以十萬大山為壁,洗墨江水為壘,有來犯者必誅殺之。先人遺命不敢違,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們無友無故,無盟無黨,就算是你也一樣。”

周以棠神色不動:“我明白。”

李瑾容將雙手攏入長袖中:“你要是走,從此以後,便與四十八寨再無瓜葛。”

周翡猝然回頭,睜大瞭眼睛。

“我不會派人護送你,”李瑾容面無表情地說道,“此去金陵天高路遠,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書一封,叫他們來接你吧。”

說完,她不再理會方才還喊著要殺瞭的謝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們,甚至忘瞭打斷周翡的腿,就這麼徑自轉身而去。

周以棠的目光追瞭她老遠,好一會兒,才擺擺手,低聲道:“都散瞭吧——晟兒。”

李晟默默地從他身後走出來:“姑父。”

他自認為比周翡聰明一點,事先想到瞭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時的住處,因此從自己屋裡溜出來之後,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體不好,怕冷怕熱怕潮濕,李瑾容平時照顧他那樣精心,給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陰、不能臨水、不能窩風,路也不能不好走。結果他十分縝密地依著自己的推斷在四十八寨裡摸瞭一大圈,連周以棠的影子都沒找著。誰知最後無功而返,卻碰見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遠的地方,靠著一棵老樹站著,正在聽不遠處飄來的一陣笛聲。

李晟跟他同來,自然看見瞭周翡一劍挑瞭寨中四位師兄的那一幕,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觀鼻鼻觀心地戳到瞭周以棠面前。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當傢討一塊令牌,就說我要的,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請她放行。”

李晟不敢耽擱,轉身走瞭。

“多謝周先生。”謝允眉開眼笑道,“我這不速之客來時翻墻鉆洞,走的時候總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門往哪邊開瞭。”

“你姓謝,”周以棠問道,“是和謝相有什麼關系嗎?”

“一筆寫不出兩個謝,”謝允一本正經道,“我和他老人傢想必八百年前是一傢,老傢祖墳肩並肩。不過八百年後嘛,他在廟堂之高,我在江湖之遠,我們倆相得益彰,可能算是八拜的神交吧。”

周以棠見他滿嘴跑馬,沒一句人話,幹脆也不問瞭,沖他拱拱手,招呼上周翡,慢慢地走瞭。

那天之後,周翡就沒再見過謝公子,據說是已經下山走瞭,還替周以棠帶走瞭一封信。而謝允離開後一個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門求見四十八寨大當傢李瑾容,李瑾容卻沒有露面,隻命人開門放行,讓周以棠離開。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蒼翠欲滴,碧濤如海,微風掃過時簌簌而鳴,煞是幽靜。

周以棠獨自一人緩緩走下山,兩邊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開門讓路。山門口一水的黑甲將士,正是南朝派來護送他去金陵的。

周以棠回頭往來路上看瞭一眼,沒看到想看的人,嘴角便微微牽動瞭一下,似乎是自嘲。

就在這時,有人高聲道:“等等!”

周以棠定睛一看,見是周翡腳不沾地地從四十八寨中追瞭出來:“爹!”

李大當傢說不攔著周以棠,可沒說不攔著令牌都沒有的周翡,山門前幾個崗哨異口同聲道:“師妹止步。”

周翡才不聽那套,她不知又從哪兒找瞭一把窄背刀,離著數丈遠就把鐵鞘一扔,堪堪卡住瞭鐵柵,守在那兒的兩個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槍,同時出手截她,周翡一弓腰,長刀後背,將兩人的兵刃彈開,側身硬闖,山門間立刻落下七八個守門弟子,團團將她圍住。

周以棠一臉無奈:“周翡,別胡鬧,回去!”

周翡隻覺得那眾多壓在頭頂的刀劍像一座掙不開、甩不脫的五行山,她雙手吃勁到瞭極致,關節處泛起鐵青色,咬牙道:“我不!”

周以棠:“阿翡……”

周翡帶瞭些許哭腔:“她不讓別人送你,我送你,大不瞭我也不回來瞭!”

周以棠頓瞭頓,回頭看瞭一眼,前來接他的人中,為首的是個三十五六歲的漢子,一身黑甲,身形精幹利落。見周以棠目光掃過來,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將聞煜,奉命護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麼吩咐?”

“原來是‘飛卿’將軍,幸甚。”周以棠一指周翡那卡得結結實實的刀鞘,說道,“這孩子讓我寵壞瞭,擰得很,叫將軍見笑瞭,我雙手經脈已斷,可否請將軍搭把手?”

聞煜笑道:“周先生客氣。”

說完,他並不上前,隔著老遠一甩手,打出一道勁力,不輕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那刀鞘應聲而落,四十八寨門前六丈高的兩扇鐵門同時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鳴,“咣當”一下合上瞭。

周翡被七八個守衛牢牢地壓制在原地,含怒抬頭,狠狠地盯住聞煜。

聞煜尷尬地摸瞭摸鼻子:“令愛怕是要記恨上我瞭。”

“她還小,不懂事。”周以棠搖搖頭,彎腰撿起那一截鐵刀鞘,它先是被鐵門卡,又被聞煜彈瞭一下,上面頓時多瞭兩個坑。

周以棠轉向周翡道:“這刀實在一般,以後爹替你尋把好的。”

周翡不吭聲,奮力地將那些壓制著她的刀劍往上推去,她一口氣分明已經到瞭頭,胸口一陣刺痛,仍是賭氣一般,半寸也不願退卻。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著她道。

周翡不想聽他扯些“舍生取義”之類的廢話,充耳不聞地避開他的視線,手中長刀不住地打戰,發出“咯咯”的聲音,然後毫無預兆地再次突然崩斷,迸出的斷刀狠狠地插在地上,守衛們同時大喝一聲,用刀背壓住瞭她的雙肩。

“我不是要跟你說‘舍生取義’,”周以棠隔著一扇鐵門,靜靜地對她說道,“阿翡,取舍不取決於你看重什麼,不看重什麼,因為它本就是強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則你就是螻蟻,一生隻能身不由己、隨波逐流,還談什麼取舍,豈不是貽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說大不瞭不回來,可你根本出不瞭這扇門,願意留下還是願意跟我走,由得瞭你嗎?”

聞煜聽周以棠與這女孩輕聲細語地說話,還以為他要好言哄勸,誰知他說出瞭這麼無情的一番話,別說那小小的女孩,就連他聽著都刮得臉疼。

周翡愣住,眼圈倏地紅瞭,呆呆地看著周以棠。

“好好長大吧。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隻看你何時能自由來去瞭。”周以棠說道,“阿翡,爹走瞭,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