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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牽機

那些巨石中間,牽連著千絲萬縷的細線,在水下佈瞭一張險惡而靜默的網,人下瞭水,恐怕頃刻就會被那巨網割成碎肉。

周翡和李晟一前一後地往洗墨江走去,他倆從小在四十八寨長大,各有各的調皮搗蛋,都有自己的辦法避開巡山的。周翡有時候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不合群,還是從李瑾容那裡繼承瞭一身祖傳的不討人喜歡。她跟李晟年紀相仿,一起長大,又一起入李瑾容門下練功習武,雖不能算兩小無猜,怎麼也是青梅竹馬,可是李晟在外面分明八面玲瓏,把四十八寨各個山頭的弟子都順毛籠絡過瞭,唯獨跟她八字相克似的相看兩厭。除瞭暗藏玄機的場面話與夾槍帶棒的針鋒相對,他們倆好像就沒別的話說瞭,連同門間遇到瓶頸時的互相切磋都沒有——他倆拆招都是在李瑾容面前,私下裡各學各的,誰也不跟誰交流。

周翡胡思亂想間,已經來到瞭洗墨江邊,陰沉沉的夜空方才被夜風扒開一點縫隙,漏出的月光怕是裝不瞭半碗,往洗墨江上一灑,碎金似的,轉瞬便浮沉而去,人在崖上往下看時,竟然會有些微的眩暈。

周翡聽見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轉頭,見李晟從腰間解下一個行囊,先是從裡面抽出一團麻繩,又拿出瞭一隻便於上下攀爬的鐵爪,顯然是有備而來。周翡無意中往他的行囊裡一瞥,忽地一愣,脫口問道:“你怎麼還帶瞭換洗衣裳?”

李晟一頓,繼而頭也不抬地將自己的行囊重新裹好,背在身上——他那不大的包袱裡不但有日常的換洗衣服,還有盤纏、傷藥,以及一本缺張少頁的遊記。周翡不缺心眼,立刻反應過來,李晟趁夜來挑戰洗墨江,不是閑得沒事又作瞭一回妖,他是真想離開四十八寨,並且蓄謀已久。

她不由得微微站直,詫異道:“你想走?”

周翡一直覺得,李大公子才是四十八寨的那顆“掌上明珠”。老寨主死於偽朝暗算,大當傢十七歲就獨挑四十八寨大梁,當時外有虎狼環伺,內有各打小算盤的四十八個老寨主,早年間,她一人如鍋蓋,蓋起這鍋,那鍋又沸,久而久之,磨出她一身不留情面的殺伐決斷,又兼本來就脾氣暴躁,也就越發不好相處起來。不少寨中老人在她面前都不免犯怵。倘若把李瑾容倒過來擰一擰,約莫能榨出兩滴溫柔耐心,一滴給瞭周以棠,剩下一滴給瞭李氏兄妹。

李晟在四十八寨中地位超然,他又慣會做人,到哪兒都前呼後擁的。周翡懷疑,哪怕他變成一條大蜈蚣,生出百八十隻臭腳丫子,也不夠那幫狗腿子搶著捧。這少爺究竟是哪兒不順心瞭,非得要趁夜離傢出走?

李晟沉默瞭一會兒,“嗯”瞭一聲。

“奇瞭怪瞭,我這種墳頭上撿來的添頭還沒想離傢出走呢,你倒先準備好瞭。”周翡帶瞭點挖苦道,“你排隊瞭嗎?”

“我跟你不一樣。”李晟不願和她多說,隻是找瞭個隱蔽的地方,自顧自地將繩索綁好,順著懸崖放瞭下去,繩子尾端隱沒在洗墨江的幽光中,很快不見瞭蹤影。

在李晟看來,周翡是李瑾容親生的,挨的打罵也是親生的分量。李瑾容待周翡,像對一棵需要嚴加修整的小樹,但凡她有一點歪,就不惜動刀砍掉,這是希望能把她砍成材。而自己呢?

他困在群山圍出的這一點方寸大的天地間,每個人見瞭他都叫“李公子”,長輩們還要再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有乃父遺風”,他整個人都打著英年早逝的李二爺的烙印,作為一筆“遺產”寄人籬下……恐怕還是一筆資質不佳的雞肋遺產。

“資質不算上佳,那倒也沒什麼,慢慢來就是”,這話聽起來寬容得近乎溫柔,可仔細想想,李大當傢對誰寬容過?說出這種話來,分明隻是對他不抱什麼期望罷瞭。李晟想到這裡,一咬牙,將鐵爪安在自己手腕上,義無反顧地率先下瞭石壁。

周翡:“哎……”

她話音沒落,李晟已經一腳踩空瞭。

這一下去,李晟才知道他們都小看瞭洗墨江兩邊的山壁,尤其是剛開頭的一段路,往來打磨過瞭頭,光滑得好像附瞭一層冰,幾乎沒有能借力的地方。李晟腳下一空,整個人在石壁上撞瞭一下,腰間短劍便掉瞭下去,砸出一串金石之聲。這突兀的動靜把兩人都嚇瞭一跳,崖上的周翡和吊在半空的李晟同時死死抓住瞭垂下的麻繩。

山間巡夜的幾束火把立刻亮瞭起來,周翡見那麻繩捆得還算結實,便松瞭手,矮身躲在瞭一塊巨石之後。她骨架纖秀,蜷縮起來隻有很小的一團,給個狗洞都能躲進去。

他們倆運氣不錯,挑的地方也好,巡夜的在附近轉瞭一圈,沒發現異狀。好一會兒,周翡才從藏身處出來,低頭一看,李晟已經順著麻繩下瞭數十丈,在江風中搖搖蕩蕩,像一片心懷山川的落葉。

周翡獨自在崖邊耐心地等瞭一會兒,心裡頭一次浮出想出去看看的念頭。

四十八寨中時常有人為避禍前來投奔,都在說外面的事,有驚心動魄的,有慘不忍聞的,有纏綿悱惻的,也有肝腸寸斷的——外面會是什麼樣呢?

這種野草似的念頭沒有就算瞭,一旦產生,一瞬間就完成瞭從破土到紮根,再到長大的過程。周翡站起來,輕輕地撩瞭一下李晟放下去的麻繩,感覺繩索下面空瞭,便隨手抽出一條佈帶子,將長發一綁,一手拽起那麻繩,利索地縱身一跳。

有瞭李晟的前車之鑒,周翡根本沒去碰那光溜溜的石壁,她比李晟輕得多,動作極輕快地順著繩子滑瞭下來,像一片在風中打轉的柳絮。下到一大半的時候,水聲已經大得灌耳瞭,李晟停在山崖上一塊隻能站一個人的石頭上,皺著眉打量著眼前滔滔的江水。

周翡一下將繩子放到底,纏在手腕上,她沒落腳,靠著一條手臂將自己吊在江上,心說:這難不成要遊過去?

就在兩個熊孩子謀劃著要離傢出走的時候,李瑾容快步走進瞭祠堂。

祠堂中,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正雙手拈香,站在“顯考李公諱佩林”的牌位下,李瑾容見狀,默默地站在一邊,等老人上完香,才上前招呼道:“師叔。”

老人沖她擺擺手示意免禮,環視四周,露出一個像“槽牙裡塞瞭菜葉子,死活剔不下來”的表情,“吭哧吭哧”地將祠堂中東一個西一個的蒲團等物整齊地擺好,又挽起袖子,要去收拾桌案上積的一層香灰。

李瑾容眼角跳瞭幾下,忙上前道:“我來吧。”

“走開,走開,”老者將她扒拉開,“你們都有臟亂癖,別給我添亂。”

李瑾容隻好袖著手戳在一邊,看著那老者忙上忙下地擺香案,還重新給牌位調整距離,忙得不亦樂乎,問道:“師叔的傷可好些瞭嗎?”

“沒事,上岸一會兒也死不瞭。”那老人說道,“今天不是三月十五嗎,我來看看你爹。”

此人就是傳得神乎其神的洗墨江中那位魚老。

魚老漫不經心地道:“我看寨中人往來有序,大傢夥都各司其職,可見你這傢當得著實不錯。”

“還算壓得住,”李瑾容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外面的謠言您聽說瞭嗎?”

魚老將祠堂裡所有的東西都重新擺瞭一遍,見整齊瞭,他才總算是順過瞭一口氣,將雙手往袖中一揣,回頭沖李瑾容笑道:“既然是謠言,聽它作甚?”

李瑾容壓低聲音道:“都在傳曹仲昆病重,恐怕是要不行瞭。”

“曹仲昆死瞭豈不正好?”魚老說道,“我還記得你年輕那會兒帶人怒闖北都,三千禦林軍攔不住你們,差點讓你們幾個小鬼宰瞭那曹賊,嚇得老匹夫險些尿瞭褲子,要不是他那七條狗,曹賊早就是刀下亡魂瞭。怎麼現在聽說他要嗝屁,你還慌起來瞭?”

李瑾容苦笑瞭一下:“今非昔比,眼下不過一個謠言,寨中已經人心浮動,這消息還未見得是真的,我怕……”

魚老抬起眼皮看瞭她一眼:“怕麻煩?”

李瑾容頓瞭一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含糊地笑道:“可能是我老瞭吧。”

魚老不愛聽“老”這個字,十分不滿地哼瞭一聲,連胡子都跟著一翹,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有個巡山的弟子在外面叫道:“大當傢!”

李瑾容一回頭,隻見一個“物件”山炮似的轟瞭過來,一頭紮進她懷裡。

“阿妍?”李瑾容吃瞭一驚,“你這是怎麼弄的?”

李妍開始以為李晟所謂“夜探洗墨江”隻是口頭挑釁,眼見周翡也沒答應,還以為沒事。

誰知到瞭十五夜裡,她才發現自己沒能理解冤傢路窄的大哥和表姐之間詭異的默契——李妍看見李晟收拾包裹,才知道他不但要去,還要順勢離開四十八寨!

由於李妍是個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的告狀精,以防萬一,李晟走之前把她捉起來綁在瞭她自己的屋裡,反正等天亮瞭見不著人,自然有人來找她。不過李晟畢竟是親哥,怕她亂動被麻繩磨破皮,所以用瞭兩根繩子——先用細軟的繩子把她五花大綁瞭,再拿稍粗些的麻繩纏在軟繩上,把她拴在床柱上。

可他低估瞭李妍告狀的熱情和小女童身體的柔軟程度。

討厭的大哥走瞭以後,李妍就開始在原地搖頭擺尾地扭,硬是把自己從最外一圈的麻繩裡扭瞭出來,身上的繩子和嘴裡塞的東西弄不掉,她就保持著這個蠶蛹一樣的形象往外蹦,蹦一會兒累瞭,便幹脆躺在地上滾。巡夜的弟子還以為迎面撞來一頭野豬,劍都拔出來瞭,提劍正要砍,驚見“野豬”停在他腳底下,露出瞭柿子紅的一截裙裾,這才趕忙將她解救出來。

灰頭土臉的李妍總算見到瞭親人李瑾容,當場深吸一口氣,字正腔圓地吼出瞭自己憋瞭一晚上的那個狀:“李晟那個大渾蛋攛掇著阿翡去洗墨江瞭!他要離傢出走,我說要告訴大姑姑,他就綁瞭我!”

李瑾容有點蒙:“什麼?”

李妍抹瞭一把眼淚:“姑姑,他們都說江裡的魚老其實是個活瞭一千年的大鯰魚精,要是被逮起來,會不會被涮鍋吃瞭呀?”

魚老挽著袖子,在旁邊幹咳瞭一聲。

李妍這才發現旁邊還有人,抬頭看瞭看這五短身材的小老頭,她頗為不好意思地從李瑾容懷裡鉆出來,十分有禮地打招呼道:“老公公您好,您是誰呀?”

老公公笑容可掬地答道:“大鯰魚精。”

李妍:“……”

李瑾容被那倆倒黴孩子氣得胸口疼,便聽魚老正色道:“瑾容,先不忙發火,你多派些人,趕緊把那倆孩子找回來。今夜我上岸,洗墨江沒人守著,江心的‘牽機’是開著的。”

李瑾容驀然色變,轉身就走。

據說世上有一種輕功,騰躍如微風,潛行如流水。無形無跡,無不可抵達之處。可惜身懷此絕技之人正在做賊,再炫目的功夫也是“錦衣夜行”,無人欣賞。

謝允沒有用長繩,也沒有隨身攜帶鐵爪,整個人仿佛化成瞭一片薄薄的紙,順著山壁,不快不慢地往下滑。他穿著深灰近黑的夜行衣,剛好和石壁色調一致,像一塊普通的山巖,嚴絲合縫地貼在漆黑的山壁之上,光滑的山巖上,一點極細微的凸起都能讓他停留緩沖,調整姿勢,繼續下潛。

謝允對自己的評價十分謙虛,認為自己的輕功是“出瞭神,但尚未入化”,距離騰雲駕霧還差一點,因此他在臨近江面的地方險些馬失前蹄也情有可原——被冰冷的江風一掃,他腿抽筋瞭。

那半躺的銅錢果然是出師不利的先兆。

所幸,臨江的地方不像上面那麼光,謝允及時扒住瞭一塊山石,手腳並用地將自己吊瞭上去,好歹沒一頭栽進江裡變成一條墨鬥魚。

他藏身的石頭約莫一尺見方,謝允半死不活地仰面躺瞭下來,齜牙咧嘴地放松繃得生疼的筋骨。忽聽江面上“鏘”一聲輕響傳瞭老遠,謝允連忙一抬頭,發現一陣微風吹開江面上的薄霧,洗墨江對面有兩個人!

他心裡一凜,心道:是守江的人回來瞭?

弄出動靜的正是周翡,她在麻繩上吊瞭片刻,突然仿佛察覺到瞭什麼,從懷中摸出一顆鐵蓮子,抬手擲瞭出去,含著勁力射出的鐵蓮子入瞭水,一聲輕響,又高高地彈瞭起來。周翡眼睛一亮——她方才就覺得水中波浪形狀很詭異,像是水下有什麼東西的樣子。

李晟在旁邊有些猶豫不決地皺起眉,他生性謹慎保守,要他先走,恐怕能等到明年。周翡掃瞭他一眼,從麻繩上一躍而下,縱身躍至方才鐵蓮子落水的位置。李晟先是吃瞭一驚,下一刻,發現她穩穩當當地“站在”瞭水面上。

隨後,周翡挑釁似的看瞭他一眼,繼而倏地離開原地,蜻蜓點水似的在江面上起落幾下,轉眼已經到瞭江心。

對面山巖上的謝允微微瞇起眼,這時才看清,來人居然是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他心裡“嘖”瞭一聲,猜測這兩人大約是寨中的小弟子,大半夜不好好睡覺出門淘氣。

謝允連寨中一隻螞蟻都不想驚動,登時便靜心凝神地在石頭上端坐,盼著這倆小崽淘氣完趕緊滾蛋。

隻見那女孩子身手不怎麼花哨,卻意外地利落果決,她手中松松垮垮地拎著一把窄背長刀,遠處看來,人和刀剛好是“一橫一豎”,都是又細又長。謝允看見她長長的辮子垂在身後,發梢被帶著水汽的風掃得一動一動的,夜裡看不清眉目,以他絕佳的目力,隻能瞧見她纖細脖頸和小小下巴的剪影,像個水中冒出的什麼精怪……

謝允琢磨瞭一會兒,心裡下瞭定論:水草精。

而這時,身在江心的周翡也終於看清瞭江水下的龐然大物——那是一個石陣,靜靜地潛伏在漆黑的水中,像一隻蟄伏的水怪,森然欲出。江心有一個小小的亭子,幾乎隱沒在遠近起伏的水霧中,正好伏在這隻“大水怪”的頭上。

江水潺潺而動,透過水面往下望,下面的水怪也好像會動似的。

周翡盯著那石陣看瞭一會兒,心裡沒來由地一陣發寒。她來不及細想,當下回頭,沖已經趕上來的李晟道:“不對勁,退回去!”

下瞭懸崖,沒看見傳說中的魚老,反而在水下發現瞭這麼詭異的東西,李晟心裡也在犯怵,他本來準備隨時掉頭,誰知周翡突然“好心”砸過來這麼一句……依照慣例,李晟是要將其當成驢肝肺的。

周翡讓他退,李晟幾乎本能地不退反進。可就在這時,他聽見背後傳來一聲蜂鳴似的輕響,李晟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瞭。他的短劍本是一雙,下江的時候掉瞭一把,這會兒隻剩下一把,他隻堪堪來得及一彎腰,將短劍往背後一架。

那東西幾乎是擦著他後心過去的,“當啷”一聲撞上瞭他的短劍,隨之而來的大力幾乎把他整個人掀下水。李晟迫不得已撒手,身上最後一把短劍橫著飛瞭出去,背後一聲裂帛之響,他背在身上的行囊詭異地憑空一分為二,裡面裝的東西紛紛掉進水裡,連外袍都跟著裂瞭一條小口,好懸沒傷到皮肉。

正懶洋洋地作壁上觀的謝允驀地坐正瞭,他發現自己可能選瞭個錯誤的時機,守江人不在的時候恰恰是洗墨江最危險的時候——人走瞭,江水中的兇獸反而被放出來瞭!

李晟悚然道:“那是什麼?”

周翡這會兒也不怕被魚老發現瞭,她摸出一個火折子,才剛點燃,臉色便驟然一變,忙將手中長刀往身前一橫——在漸漸亮起來的火光中,她看見一條極細的“線”被窄背刀阻隔在她面前半尺以外,那“細線”兩端被水霧阻隔,看不出有多長,也看不出連在哪兒,但倘若被這玩意兒掃過,她的小腿恐怕要跟身子分傢。

這“細線”上傳來的力量大得難以想象,周翡按著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僅僅撐瞭片刻,她就有種自己要被推出去的感覺。她當即以長刀為支點,驀地騰空而起,在原地凌空翻瞭個跟頭,倏地松瞭手,險惡的細線與她擦肩而過,鬼魅似的隱沒在霧氣中。

作壁上觀的謝允神色凝重起來,喃喃道:“居然是牽機。”

江中的怪物並不給謝允表現自己見多識廣的機會,空中很快傳來接二連三的蜂鳴聲,逼得江中兩個半大孩子雜耍似的上躥下跳,這會兒要退回去已經來不及瞭,因為他們腳下的石塊開始移動!

這江中的水怪像個巨大的木偶,被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喚醒,刀鋒似的細線此起彼伏地在水上水中飛過,牽動著他們腳下的石階上下浮動,周翡手裡的火折子在熄滅前掠過他倆的來路,她駭然發現,那裡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反光——來路被封死瞭,他們倆就像陷入瞭蛛網中的蟲子。

李晟大聲道:“下水!”

四十八寨中有不少曲曲折折的山澗小河,本地孩子都玩過水,掉河裡淹不死,李晟雙手兵刃盡失,躲得相當狼狽,這會兒也顧不上體面和幹凈瞭,第一反應就是從水下走。然而不待他有行動,山壁上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說道:“不能下水。”

江上的兩個人同時嚇瞭一跳,周翡狼狽地一矮身,讓過一根要將她腰斬的細線,頭發都被割斷瞭一截,喝道:“什麼人!”

謝允這個賊雖然很想假裝自己是塊石頭,有驚無險地混進寨中,卻也不能看著這兩個少年死在這裡。他把心一橫,想道:時運之論誠不我欺,我真是五行缺德。算瞭,讓人逮住就逮住吧。

謝允從袖中抽出瞭一支雷火彈,一甩袖揚上天,那小玩意兒在空中炸瞭個火樹銀花,光不是很刺眼,卻能傳出數裡,想必足夠驚動寨中人瞭。同時,炸起的火光也讓周翡和李晟看清瞭水下的情景——那些巨石中間,牽連著千絲萬縷的細線,在水下佈瞭一張險惡而靜默的網,人下瞭水,恐怕頃刻就會被那巨網割成碎肉。

李晟手腳發涼,一腔熱血都給凍成瞭冰坨,一時呆住瞭,卻聽那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聲音又道:“小兄弟,你那裡是陣眼之一,趕緊離開。”

話音沒落,李晟就覺得腳下的石塊一震,要往水下沉去,他大駭之下想也不想便往周翡那邊掠去,卻聽那陌生人道:“小心!”

水中彈起一根細線,正沖著他迎面撞來,空中無處借力,他手上寸鐵也沒有,眼看要被一分為二。李晟的瞳孔縮到瞭極致,就在這時,那細線突然凝滯在瞭半空,李晟堪堪擦著它有驚無險地落在瞭另一塊巨石上。

他停跳瞭一下的心這才狂跳起來,一回頭,見那細線竟然是被周翡用窄背刀生生架住瞭。

謝允目光掃過江中巨大的牽機,縱身從崖邊落下,身如微風似的闖入牽機陣中:“水……咳,那個小姑娘,快松手,這東西不是人力扛得住的!”

不用他說,周翡也撐不住瞭,隻是堅持瞭這麼一會兒,她一雙虎口便仿佛要裂開似的。周翡退後半步,撤力的同時仰面往下一彎,腰幾乎對折,繃得死緊的細線琴弦似的在水中彈瞭一下,“嗡”一聲濺起層層漣漪,自下而上掠過她。一個黑衣人憑空落在她幾丈之外,身法快得讓人看不清來路,那人抬起一隻手,掌中握著一顆夜明珠,將周遭的牽機線都映照出來。

“別碰牽機線,”來人低聲道,“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