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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計劃與失算

計劃是這樣的,佩佩說。

——十點三十二分的飛機,他們會提前一個小時到機場辦手續。國內航班提前三十分鐘登機,我們不能把已坐上飛機的陶傢麟叫出來,那時他多半已關掉瞭手機。因此我們會在九點四十五分給他打電話,報告你自殺的消息。他若對你還有一絲關懷,就會不顧一切地趕回來。路上是一小時車程,他正好錯過那班飛機。C城到北京的班機每天隻有一趟,坐火車則需兩天兩夜。錯過瞭這一航班就等於錯過瞭去美國的那一航班。

——是的,五顆安眠藥非常安全,劑量隻夠你昏睡一天,我已向權威人士咨詢過。如今安眠藥的致死劑量是一次性吞食三十二瓶。就算如此,自殺的成功率也隻有百分之八。搶救的過程包括洗胃、插管、呼吸機、心電、用藥、血液過濾、後遺癥以及大約三萬塊錢的治療和康復費用。

——記得在你的枕下放一個錄音機。如果傢麟有什麼懺悔和表白,盡管你在熟睡,以後還可以聽到。

——不用擔心傢麟會識破。醫院那邊我有位朋友,他會盡可能地把你的病情說得無比嚴重。

……

說實在的,佩佩和小菊都說瞭些什麼皮皮沒認真聽。

流瞭兩天兩夜的淚,她的眼睛受瞭傷,仿佛產生瞭白內障。看一切都很模糊,特別是人的臉。然後她不停地擤鼻涕,桌前的餐巾紙小山一樣地堆瞭起來。

為瞭表示自己在聽,皮皮抿瞭一口咖啡,直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兩張臉:“這麼說來,你們兩位誰也不覺得這個主意很蠢?——是我交錯瞭朋友,還是你們瓊瑤劇看多瞭?”

佩佩和小菊立即表示她們完全清楚這個主意愚蠢無比,說到底就是天雷加狗血。可是她們又齊齊地說:“蠢不蠢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

“皮皮,你現在是由和平時期進入戰爭時期,戰爭講的就是兵不厭詐。何況你是愛傢麟的。千假萬假,這個不假。”佩佩握著她的手,企圖使她鎮定,“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辦法。”

皮皮幾乎要冷笑:“我會幹這事嗎?我關皮皮有這麼可憐嗎?你們說說看,我犯得著用死去乞求他嗎?”

不顧佩佩和小菊的勸說,她情緒激動地走到門外。雪後的陽光刺眼地射過來,如道道寒芒。空氣中藏著凜冽,浮動的人群如海市蜃樓。她站立片刻,不知該走向何方。便在這一剎那間,她忽然意識到傢麟明天就要離開她瞭,去國離鄉,此生再也不回。心中陡然一空,仿佛從高空墜落,一直掉向深谷。

她想也不想就回到瞭剛才的桌子,向佩佩伸出手:“安眠藥在哪裡?給我。”

那一晚,靠著一顆安眠藥,皮皮獲得瞭穩定的睡眠。

臨睡前她對自己說,明天她會想出一個辦法把他弄回來。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瞭。

那是《飄》裡的最後一句話。

安眠藥果然有效,直到八點三十皮皮才被電話的鈴聲弄醒。上班已經遲到瞭。

那端傳來佩佩充滿行動力的聲音:“我們要給傢麟打電話瞭,你的藥吃瞭沒?”

“沒,還沒。”藥瓶就在床頭上,她將它抓在手裡,不知是膽小還是心虛,脊背出瞭一層冷汗,“你確信我死不瞭,對吧?”

“絕對死不瞭。你若實在害怕就少吃兩顆吧,不會洗胃的啦。快點吃,藥效發作還要一段時間呢。如果他回來你還沒有睡著就麻煩瞭,太假的戲沒法演。”

白色的藥丸在掌心滾動,她的手抖得很厲害,有一顆掉到地上,一直滾到床底。她連忙彎腰去找。

她想起傢麟考G R E瘦瞭好幾斤;想起他好不容易申請到瞭一個肯給他全額獎學金的學校;想起傢麟的傢雖遠比皮皮的傢富裕,但父母也就是一般的國傢幹部,不是肥差也不是貪官,最多能給他機票和零花錢,根本負擔不起他在國外的學費和生活費。

她不可以在最後一刻破壞他。就算他不承認他們是情侶,是愛人,他們之間至少還有友情。

那個從小到大一直牽著她的手保護著她的人;那個在一切分數說瞭算的扭曲學校裡小心翼翼護著她的尊嚴和信心的人;那個在她上大學第一天去看望她的人;那個從小陪她一起玩,一起撿玻璃,一起看雜耍,給她壓歲錢的人。

她甚至後悔自己打瞭他。這一切隻能證明自己是個索要無度的孩子,隻能證明兒戲不可以當真。

也許愛情從來就沒有產生過,他不過是她的鄰傢大哥,早晚要做路人甲。

那些一廂情願的春夢,似是而非的調情,青澀得無法承認的山盟海誓……甚至田欣那充滿陰謀的友情,都曾支撐過她度過高中三年的苦難時光。她和傢麟讓所有的人都認為皮皮很獨特,獨特到會有本年級最棒的男生和最棒的女生同時做她的朋友。誰都瞧不起她的分數,可誰都對她心存敬畏。

來路不明的交換,她不是沒有得利。

“嗨,佩佩,”她捏著話筒,手心手背都是汗,“我改變主意瞭。你別給他打電話瞭。”

“哎哎哎,你這是怎麼啦?心軟啦?我告訴你關皮皮,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瞭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瞭。陶傢麟這一去,五六年都不會回來。就算回來也變成孩子他爹瞭。”

“佩佩,”她閉上眼睛,眼淚嘩嘩地往下掉,“還用得著試探嗎?他已經做出瞭選擇。選擇瞭不要我,要田欣。就讓我面對現實吧。”

“你真是死腦筋!他陶傢麟就是考試考多瞭,考成瞭一團面糊,被田欣那個小妖精鬼迷瞭心竅。你還記不記得他是怎麼對你好的?難道那個是假的?整個C城一中的女生都妒忌你。他喜歡田欣?我怎麼就沒發現?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傢麟天天隻和你一個人回傢,對別的女生全都不冷不熱。當年汪萱那麼明目張膽地追他,為瞭請到他還破天荒地請我們‘桃花島’一幹人到水上公園開party。結果呢?你不記得瞭?傢麟就是不肯跟她近乎,硬在公園裡教瞭你兩個小時的遊泳,把汪萱氣得半死。你說傢麟不喜歡你,我才不信呢!”

你也是個面糊,皮皮在心裡暗罵:“別說瞭。你想想,那天全班的女生都去瞭,隻有一個人沒去。”

“噝——”佩佩在抽冷氣,“田欣!”

“你記不記得,自那天以後,汪萱和田欣再也不說話瞭。當時我們還猜呢,汪萱人人都請瞭,怎麼沒請田欣。”

“……是啊。我以為她們吵架瞭。以前她倆不是挺好的嗎?一個第一,一個第二。我還奇怪呢,那田欣怎麼忽然間就成瞭你的好朋友,你還跟我天天誇她。”

“她不是對你也挺好的嗎?替你補習過數學,還請你吃過冰激凌。”

“呸!陰險的毒蛇!”

“怎麼說呢?她也算是用心良苦吧。”

“就這麼算瞭,太便宜她瞭吧!”佩佩現在有瞭p o w e r,她的性格正向女強人方向發展,“我去找人查一下她申請學校偽造瞭分數沒有。哼,隻要有一個分數是假的,我就告到她美國的大學去。”佩佩在那頭大叫。

“佩佩,算瞭。”皮皮說,“她畢竟是傢麟的妻子。也許她是真的愛他,我也無話可說。”

“受不瞭你,就算你想高尚也用不著這麼快失去鬥志吧?”

“我掛瞭,今天還得上班呢。再見。”

皮皮到浴室去找眼霜,回來時電話又響瞭。傳來小菊的聲音:“皮皮,佩佩說你不幹瞭?”

“不幹瞭。”

“不幹瞭就不幹瞭,我出個新主意哈。我叫上一兄弟,現在就去機場把田欣揍一頓,把她揍進醫院,傢麟上不瞭飛機,剩下的那個回心轉意啥的,你自己想辦法——你也是的,昨天就該叫上我,揍人的事,我比你行啊。”

高中畢業這幾年,小菊正迅速地向地痞流氓的方向發展,談上戀愛還一身的戾氣。

“喂,你們有完沒完啊?武俠小說看多瞭!”

“這不是要給你出氣嗎?說實話我就不愛演什麼感情戲。出氣就是出氣,出氣就要有暴力。”

“您該幹嗎幹嗎去。”

“要不今天我帶你去看電影。少波送瞭我兩張票,是科技館的球幕電影,講外太空的,看不?看完咱們去小桃園吃大餐,佩佩說瞭她請客。晚上去吉祥鳥K歌……”

“對不起……這幾天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皮皮,你有爹有媽有奶奶還有我們這群不爭氣的姐兒們,你可別想不開啊!再說,沒準傢麟跟田欣過不好,離婚瞭呢,你這不是又有指望瞭!國外離婚率可高啦,美國都有百分之四十多!”

“小菊,”皮皮趕緊換個話題,“你和少波昨晚交流得怎麼樣?”

“沒交流。我們在網上交流好幾個月瞭。”

“那你們幹什麼?”

“我們kiss啊。他太結巴瞭,除瞭kiss還能幹什麼?……哎,你怎麼又哭瞭?”

“我和傢麟都沒kiss過!我就牽過他兩次手!嗚嗚嗚……”皮皮哭大發瞭,失敗感太強烈瞭。

“怎麼說呢,也怪不得人傢。你也太差啦!——我指的是技術上。”

叔本華說,人類的幸福隻有兩個敵人:痛苦與厭倦。你幸運地遠離瞭痛苦,便靠近瞭厭倦;若遠離瞭厭倦,又會靠近痛苦。

將自己的痛苦仔細一分析,皮皮頓時產生瞭厭倦。人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大夢醒來,自己就是個傻子。

尼采說,偶像總有黃昏。在夢境和醉意中,悲劇誕生瞭。

此時此刻,皮皮準確地體會到瞭先哲的智慧。

她在臉上抹瞭一層厚厚的粉底霜,像往常一樣,買瞭豆漿去報社上班。走進一樓的大轉門,哲人的教導消失瞭,那股子無名的絕望從心底頑強地冒瞭出來。她糊裡糊塗地跟著轉門轉瞭一圈,又轉出門去。隨著人潮,神情恍惚地去瞭地鐵站。月票一劃,又隨著緩緩移動的人流,進瞭地鐵。

地鐵的最後一站就是機場。

沒有座位,她就站著。一路上都覺得自己的腮幫子硬硬的,好像口腔裡發瞭炎。

出瞭站臺就是一道緩緩的斜坡,地面還是濕的,不過一點也不滑。有出租車司機問她是否要坐車,她搖瞭搖頭。將圍巾捂住臉,在寒風中往前走。

機場的門是自動的。她有點後悔自己什麼也沒有帶,不接人也不送人,鬼鬼祟祟的像個劫機犯。其實皮皮從來沒坐過飛機。莫說是皮皮,就是她爸爸、媽媽、奶奶也沒坐過。有一次跟奶奶回老傢,爸爸堅持要給奶奶買張臥鋪,還被奶奶堅決制止瞭。

機場果然好大,好氣派。頭頂是高高的玻璃拱棚,上面掛著無數個水晶吊燈。

她隻敢沿著墻邊走,那裡有一溜商店,人進人出,不易引人註目。隔著幾個巨大的水泥柱子,她迅速發現瞭正在和田欣一起排隊辦手續的傢麟。優美的側影,修長的腿,玉樹臨風,飄飄欲仙,即使鼻子上包著塊紗佈他也是美男子。等在旁邊的是傢麟的父母和另外一對老人,估計是田欣的父母吧。

為瞭更加隱蔽,皮皮走進瞭一傢咖啡館,花三十塊錢要瞭一杯最便宜的咖啡,隔著人群遠遠地打量他們。

人人都看得出那是新婚燕爾的一對,也沒手挽手,也沒肩並肩,但一舉一動都透著親密。陪伴他們的是四個巨大的行李箱,打著紅格子的繃箱帶。

一位高個子男人從他們的前面匆忙走過,風衣的紐扣帶住瞭田欣的一縷長發。田欣輕呼瞭一聲,那人連聲道歉。傢麟連忙托住田欣的頭,用手將她的長發從紐扣中解開。他的動作很輕,很小心,生怕弄疼瞭她。

皮皮癡癡地看著,仿佛自己的頭頂也被他的氣息拂動瞭。

那一股絕望更深刻瞭。

他們正在款款交談,可那低沉的聲音不再屬於自己,那溫柔的手不再屬於自己,那瘦高的背影也不再屬於自己。這一念很短暫,卻形同死亡。

傢麟會想到這裡還有個人來送他嗎?會知道到她有多麼傷心嗎?他會看見她嗎?會發現她嗎?

他們如此沉醉的樣子,令皮皮覺得自己正在看一場言情片的大結局。而她自己的模樣與其說是來送別,不如說是個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她的眼睛就是個十字形的瞄準器。如果她的目光就是子彈,田欣早已千瘡百孔,轟然倒地。

可悲的是,除瞭憤怒的目光,她隻能大口地喝咖啡。

時間迅速消磨瞭。

遠處的兩個人托運完行李,和傢長們一一擁抱,然後消失在安檢的大門內。

視線消失的那一刻,陣陣心酸襲來。怕人看見,皮皮悄悄地跑到洗手間,坐在馬桶上失聲哭泣。

過瞭一會兒,手機響瞭,是傢麟的號碼。

她沒有接。

手機連續地響著,一直都是他的號碼。

到瞭十點,不再響瞭。

他們登機瞭。

強打起精神回到報社,這個月有一年一度的檔案大檢查,皮皮便名正言順地躲到庫房裡整理檔案。大約在庫房裡待得太久,中午吃飯也忘瞭出來,下班時皮皮發現天早已黑瞭,同事們都走光瞭。

她不想回傢,也不想回宿舍,便一人在街頭亂逛。

她先去瞭一傢飯館胡亂地吃瞭一碗牛肉蓋澆飯。沒有胃口,吃瞭一小半就棄瞭。還令服務員將剩下的打瞭個包,預備當明日的中飯。然後她獨自看瞭一場電影——《泰坦尼克號》,隨著劇情又哭得稀裡嘩啦。

出瞭影院已是半夜,她又折進瞭一個酒吧。

那酒吧她不是很熟悉,但聽同事們提過。很大,很熱鬧,定期有歌手來表演,是消磨時光的好去處。

開始她隻想喝點冷飲,可是找不到感覺,於是她要瞭酒。威士忌加汽水,味道居然很好。入口有一點點麻,進瞭喉嚨就舒坦,到瞭腸胃便化作一團暖氣從腹膈中升上來。一直升到頭頂,有股飄飄欲仙的味道。

她喝瞭一杯又一杯,不勝酒力,很快就醉瞭。有人問她住址,她稀裡糊塗地報瞭門牌號,司機將她扶進瞭出租車。

皮皮是被凍醒的。

睜開眼就看見瞭月亮,一輪圓月掛在樹梢上。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叢灌木當中,身後黑魆魆的,是一棵巨松。有人脫掉瞭她的羽絨服,冷便是從那裡傳來的。

她的酒頓時嚇醒瞭。

面前有張陌生的臉,絡腮胡子,一雙粗壯的手正用力地脫她下身的衣物。興奮中的男人發出野獸般的咕嚕聲。

她開始尖叫,用力地蹬他。他撲過來,一巴掌摑在她臉上。她被打得眼冒金星,腮幫子頓時腫瞭。怕她大喊大叫,那人順勢捂住瞭她的嘴,將她的頭按在灌木中。另一隻手仍然用力地撕扯她的衣服。她瘋狂地掙紮著,力氣很大,但那男人的半個身子都壓在她身上,一百多斤的自然重力,掙紮也成瞭徒勞。她的手在地上亂抓,抓住一把碎石向他扔去。那人穿著件很厚的大衣,碎石過去好像雨點,沒半點效果。她卻已經赤裸瞭,男人粗糙的手掌在她身上摸來摸去。就在這時按住她嘴的那隻手忽然松瞭一下,立即被她猛咬瞭一口。那一口她用盡瞭全力,血滴瞭她一臉。那人吃痛吼叫瞭一聲,站起來用腿踢她,很重地踢。她在地上滾,身上仍然重重地挨瞭幾下。顧不瞭許多,她抱頭大呼:“救命!”

遠處傳來汽車聲,似乎有人按瞭喇叭,不見得是發現瞭他們,可是那人卻做賊心虛,撇下她,開瞭車一溜煙地跑瞭——原來是出租車司機。

她慌忙穿上衣服,向遠處的燈光跑去。

那是一個很大很幽靜的公園。地點有點偏,平時去的人不多。但這公園裡有一個大湖,卻是C城人避暑的勝地。皮皮還記得小時候春遊,C城的小學會有一半選擇來這裡。果然,那燈光就是湖邊小道的路燈。她不顧一切地奔瞭過去,發現那裡闃無一人,除瞭一潭墨色的湖水,一無所有。

應該怎麼辦?報警嗎?她連自己是怎麼從酒吧裡出來的,又是怎麼坐上的出租車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出租車的車牌號,她身上隻有陌生男人的汗味和煙味。

周圍什麼也沒有,除瞭虛無的空氣。

她的頭很痛,抽筋似的痛,牽引著面部都跟著發抖。借著燈光,她將口袋裡的手機掏出來。上面有十個未接電話,大約都是傢麟的。她想打電話給佩佩,一看時間,凌晨三點。

驀地,腦中跳出一個人影。

賀蘭靜霆。

他是晝伏夜出的。夜晚不怎麼睡覺,至多是在曬月光的時候打個盹。可是那次雄黃事件之後,他們已有整整一個月沒聯系瞭。他會理她嗎?何況,她也不應當向一個陌生男人述說這種事。

她在湖畔傷心地徘徊。心被侮辱,身體也被侮辱瞭。她被侮辱得如此徹底。她在冷風中打著寒戰,雙手抱著胸口,一股絕望突襲而來。她看見一座木橋,便迅速沿著木橋向湖水的深處走去。那是人們夏天遊泳的地方,擅長遊泳之人會在小橋盡頭跳水。皮皮也會遊泳,不過剛剛看完《泰坦尼克號》,她相信自己絕不會在冰冷的水中掙紮太久。浸瞭水的羽絨服會變得很重,會把她一直帶到湖底。

她沒想太多便走到瞭小橋的盡頭。在打算扔掉手機的一剎那,鬼使神差地給賀蘭靜霆撥瞭個電話。她不想打擾任何人,隻是想在自己離開人世的那一刻,聽一下別人說話的聲音。

電話隻響瞭一聲就接通瞭。

“喂?”是他。

“對不起。”皮皮鎮定地說,“這麼晚給你打電話,其實我隻是想說一聲對不起。”

“現在是凌晨三點,”賀蘭靜霆的聲音很清晰,“皮皮,你在哪裡?”

“我……我……”她迎風打瞭一個噴嚏,“我在外面。你……你呢?”

“我在車上。”

“那麼,不打擾你瞭,再見。”她打算關電話。

“等等,”他忽然說,“我要見你,有事找你。”

“明天再說吧。”

“是要緊的事,我現在必須見到你。”

“那就在電話裡說吧。”

“關皮皮,”他冷冷地,一字一頓地說,“不許你掛電話。”

她被他蠻橫的語氣激怒瞭,幽幽地笑瞭:“賀蘭靜霆,你若真活瞭九百年,對你來說,還有什麼事情是要緊的呢?”

不等他回答,她就將電話直直扔進瞭湖中。

那汽車在黑夜中無聲無息地駛進來,既無前燈亦無尾燈。

一個黑影推開車門。一秒之前人還在湖畔,瞬息之間便如鬼魅般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單薄的木橋,沒有一絲震動。她居然都沒有聽見他的腳步聲。

一切都包圍在黑暗之中。墨色的天空,墨色的湖水,墨色的賀蘭靜霆。

他向她伸出瞭手:“皮皮,把手給我。”深沉的低音,出奇地平靜,陰森森的看不出一絲焦慮。

小橋的盡頭有根柱子,大約是擺渡的人拴纜繩用的。皮皮後退瞭一大步,退到橋的邊緣,緊緊抱住那根柱子,大聲道:“你別過來!”

月亮出來瞭,她終於看見瞭他的臉,撲克牌一般,死神一般,沒有任何表情。突然間她很後悔打瞭那個電話,後悔自己在死前的最後一刻看見這個人。

他向前走瞭半步,她立即叫道:“你別過來!”

伸出的手收瞭回去,插進瞭風衣的口袋。他臉上驀地浮出莫測的笑。“你誤會瞭,”他說,“我不是來救你的。”

她冷笑:“那你來幹什麼?收屍?”

他默默地看她,想瞭想,說:“除瞭花,我還吃一樣東西。”然後他的眼睛從上到下地打量她。

天已經夠冷瞭,聽瞭這話,皮皮還是起瞭一身的雞皮疙瘩。然後她恍然大悟:“你還……吃人?”

“具體地說,是人類的肝臟。”那笑容更加深邃,甚至還帶著點志得意滿,“皮皮,我八字純陰,你八字純陽,我們正好是一對。在狩獵的季節遇見你,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

明白瞭,全明白瞭。

皮皮冷笑:“我說您怎麼對我這麼好呢!祭司大人,狐貍先生,原來您是看上瞭我的肝。請耐心等待,我馬上就去死,到時候,莫說是我的肝,把我整個人全吃光我都沒意見。隻是請您現在不要打擾我。”

“打擾?我打擾過你嗎?是你先給我打電話的吧。”

“好吧,我錯瞭,我不該給你打電話。麻煩你不必像一條鬣狗一樣守在這裡,你先走開,等會兒再來找我。”

他摘掉瞭墨鏡,慢慢地搖頭:“你現在還不能死。”

“為什麼!”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祭司大人的口味很挑剔?”他不陰不陽地解釋,“你的肝還沒有到達最佳狀態,此外,荷爾蒙的比例也不對。”

聽到這裡,皮皮怒極反笑:“看不出,大人您還挺講營養學。倒要請問,賀蘭先生,我的肝什麼時候才是最佳狀態?”

他一言不發,隻是凝視著她的眼睛,目光專註而奇特。過瞭很久,才緩緩地說:“當你愛上我的時候。”

當你愛上我的時候。天下還有這樣荒唐的事!

“哈哈哈哈……”皮皮發出一陣神經質的笑,笑聲在空曠的湖面上回蕩,“你聽好瞭,祭司大人!我一點也不愛你!你休想得逞!此生此世,我關皮皮永遠也不會愛上你!”

皮皮從來不說“永遠”兩個字。“永遠”是個可怕的副詞,對它後面的動詞有著可怕的規定性。但她現在可以說瞭。對行將死亡的人來說,在這一刻,“永遠”已經成瞭進行時。

說完這話時,賀蘭靜霆突然伸出瞭手。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她的一剎那,皮皮跳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包圍瞭她。她劃瞭兩下,身子開始麻木。

湖水裡有一股濃重的腥味,長著長長的水草。

有人跟著跳入水中,試圖抱住她,被她用力掙脫瞭。那人又試圖抓她的頭發,然而頭發又滑又軟,很快從指縫裡溜掉瞭。

水的浮力將她頂到水面,她忍不住將頭探出來,吸瞭一口氣。

平靜的月光,靜悄悄的湖面,她有點害怕,卻暗暗命令自己不許掙紮。吸滿水的羽絨服越來越重,她的身體再一次下沉。冰冷的水再次將她淹沒,耳膜咯咯作響。她無來由地慌張瞭,一連喝瞭好幾口水,渾身凍得失去瞭知覺。

就在這時,一隻手忽然抓住瞭她,將她的頭送出水面。

她用僅有的力氣跟他撕扯。那隻手力大無窮,令她無力抗拒。而求生的本能已占瞭上風,她又把他當成瞭救命的稻草,不顧一切地抱緊瞭他。

她聽見他低聲地吼瞭一句:“皮皮,你得放開我……”

她不放,反而抓得更緊。他不客氣地擰住她的手,扣在自己腕中,帶著她一直遊到岸邊,將她像一條死魚那樣拖上瞭岸。

她趴在亂石中嘔吐,凍得渾身痙攣。他什麼也沒有說,默默旁觀。

最後,她用光瞭力氣便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半截身子還在水裡,水草似的擺著。他這才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抱入車中,脫掉衣服,開足暖氣,用一塊毯子將她的全身緊緊裹住。她奄奄一息地蜷縮在後座,渾身不停地打著哆嗦,嗓子跟火燒瞭一樣,一路一言不發。

車頂的天窗是透明的。冬夜的梧桐倒映在雲中,仿佛月亮裡的桂樹。

她以為她會流淚,事實正好相反。她的眼睛發幹,而且出奇地癢,恨不得要滴眼藥水。她沒問賀蘭靜霆會把她帶向何處,也許是山洞,然後和她做愛。也許是井底,然後將她吃掉——對此她毫不關心。

不知過瞭多久,車子緩緩地停瞭。他拉開車門,抱著她大步走進自己的房間,將她扔到一張巨大的床上。

“我要洗澡。”她有氣無力地說。

“你累瞭,先睡吧。”他的聲音居然很溫和。

“我要洗澡!”她忽然尖叫。

她的聲音很高,灰塵都被她從天花板上震瞭下來。然後她直直地坐在大床的中央,雙手捏拳,不斷地發抖,連腦袋也跟著晃動。

他看瞭她一眼,不再說話,直接去浴室放水,然後到床邊來接她。她渾身發軟,幾乎不能走路,但她還是掙紮著走進浴室,在水裡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

隔著浴簾,賀蘭靜霆就坐在外面。洗到一半,他忽然伸手進去,準確無誤地拿走瞭浴架上放著的一把剃須刀。

她在浴缸裡耗盡瞭剩餘的力氣,裹上一條浴巾後便再也走不動,任由賀蘭靜霆將自己抱回床上。

“我餓瞭,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點什麼嗎?”他很客氣地問道。

她以為這是戲言,目光便直直地瞪著華麗的天花板,拒絕看他的臉:“賀蘭靜霆,無論你要什麼,我的人也好,肝也罷,現在就來拿。”

他遲疑瞭片刻,忽然說:“我要你愛我,行嗎?”

她堅決搖頭:“不行。”

他伸手過去摸瞭摸她的臉,替她拉上被子:“你該睡覺瞭。”

皮皮疲倦地睡著瞭,凌晨時分卻發起瞭燒,燒到全身滾燙,滿嘴起泡。皮皮一貫相信自己的抵抗力,平時遇到這種情況都不去醫院。如今更加不肯去,生怕被醫生檢查,便一味地裹緊被子發汗,到瞭中午燒便退瞭。

除瞭給她送過幾次敷額的冰塊,賀蘭靜霆一直很安靜地坐在她床邊的沙發上摸著一本厚厚的盲文書。

皮皮暈暈乎乎地坐起來,被子從肩膀上滑瞭下去。她發覺自己仍然赤裸著,不禁“啊”瞭一聲。

“叫什麼叫,我又看不見。”他冷冷地道。將手邊的一疊衣服扔給她。

昨夜的衣裳已經全部洗好並烘幹瞭,她接過去,道瞭謝,對他說:“天不早瞭,我還得上班。今天下午部裡要來檢查檔案呢。”

賀蘭靜霆站起來,走向門邊:“吃瞭飯再走。”

她愣瞭一下,問:“你這裡……有……有人吃的東西?”

他說:“我會煎雞蛋。”

屋子很暗,很幹燥,飄浮著木蕨的香味。有暖氣,所以很溫暖。

大約是盲人的緣故,賀蘭靜霆不怎麼愛點燈。

他帶著她穿過昏暗的客廳來到東面的廚房,一路上都很有禮貌地扶著她的胳膊,好像她隨時都會昏厥。

賀蘭靜霆有一個面積不大卻設計摩登的廚房:綠色的拱頂,白色帶著海藻圖案的墻紙,頭頂上掛著許多奇異的藤科植物,皮皮認識的大約隻有吊蘭和金藤兩種。窗邊立著一臺巨大的冰箱,一人多高。流理臺似乎是閑置的,亂紛紛地擺著張牙舞爪的蘆薈和開著紅花的仙人掌。地板的一角種著兩棵高大的香龍血樹,枝葉扶疏,葉上綠蠟如油、一塵不染。因其形狀色澤太過完美,皮皮差點以為是塑料制品。

“來認識認識我的廚房。”賀蘭靜霆拍瞭拍冰箱,說,“它的名字叫小白。”

皮皮吃驚地看著他。

他又指瞭指灶臺:“我叫它小黑——我們狐族有強大的記憶,喜歡給各種東西起名字。”

原來每件傢具都有名字。他養的每盆花也有自己各自的名字。皮皮指瞭指自己:“那你是不是叫我小黃?”

“我叫你皮皮。雖然我最討厭這兩個字。”他半笑不笑,“小黃是碗櫃的名字。”

“既然你不吃飯,要灶臺做什麼?”

“嗯。我努力和人類打成一片,而且我也會有客人。”他摸索著從櫃子裡找出一隻嶄新的鍋,放到燃氣灶上。

點火的時候,煤氣噝噝地往外冒,半天不著,過瞭幾秒,又“嘭”的一聲猛烈地燃燒起來。直把皮皮看得心驚肉跳。

一道煙從鍋底冒出來,皮皮頓時聞到一股煳味,忙問道:“什麼東西煳瞭?”

他將鍋底翻過來,拿到她面前:“上面有什麼東西嗎?”

皮皮看瞭看,輕聲說:“是不幹膠商標,你忘記揭瞭。”說罷,用小刀將餘下的紙揭下來,“現在好瞭。”

他從冰箱裡拿出兩個雞蛋,磕破一隻,放到鍋裡。這個動作他很不熟練,好像是生平第一次煎雞蛋。不過皮皮覺得,賀蘭靜霆目不視物,能將雞蛋準確地打進鍋裡已經很不簡單瞭。

“好像應當放一點油吧。”她說。過瞭片刻,她忍不住好奇地問:“你也吃雞蛋嗎?”

“不吃。”他說,“我特地問鄰居借的。”

他扔進去一小塊牛油。很快,一面煎好瞭。賀蘭靜霆說:“好生看著我的手藝。”說罷,先將鍋晃瞭晃,手腕輕輕往上一挑,雞蛋凌空翻瞭個個兒。

然後他問:“雞蛋呢?”

皮皮抱著胳膊:“在地上。”她找來一雙筷子將雞蛋夾起來,扔進垃圾桶。

等她站直身子,賀蘭靜霆已將另一隻雞蛋敲進鍋裡:“再來一次,保證不失手。”

這回他煎得很好。外焦裡嫩,還往上面撒瞭點鹽。

他很得意地笑瞭:“味道怎麼樣?”

“挺不錯。”她三口兩口地吃瞭,見他在一旁站著,又問,“你呢?你自己吃什麼?”

賀蘭靜霆從冰箱裡端出一隻碟子,裡面放著五朵水仙。他往上面滴瞭幾滴蜂蜜,便用叉子一朵一朵地送進口裡吃掉。

他的吃相很文雅,一邊喝冰水,一邊細嚼慢咽,也就是指頭大小的花,他竟然吃瞭半個小時。末瞭還用餐巾擦瞭擦嘴。這哪裡是吃早飯?簡直是在享用國宴。

皮皮忍不住評論:“我一直以為你很古典,沒想到你的作風那麼洋派。”

“我是遊牧民族,喜歡刀叉,不喜歡筷子。”

皮皮走到玄關穿鞋子。臨開門時,他將她堵在門上,很霸道地問:“為什麼不喜歡我?是因為我不夠英俊,不夠有錢,還是因為我是狐貍?你該不會有種族歧視吧?”

皮皮說:“因為你太老。”

“太老?”他眉頭一挑,不以為然,“我看上去老嗎?別問我活瞭多久,我的生理指數隻有二十六歲。”

“你大我八百歲。八百歲,賀蘭先生。我們之間,豈止是代溝?世代溝還差不多。我最多隻能接受一個男人大我八歲。對不起,我沒法考慮你。你實在比我大太多瞭。”

“你知道,”他有點受打擊瞭,“人類怕老是因為怕死。我又不會死,而且絕對活得比你長。”

“那我也不喜歡老氣橫秋的人,自以為洞察世事,其實生不如死。從裡到外的腐朽,從裡到外的乏味,好像生活在舊社會。”皮皮振振有詞地反駁。

“皮皮,我不跟你吵,你今天心情不好。”他用食指按住瞭她的嘴,“其實我真的不老,而且活潑有趣。此外,我出身良好,是貴族。”

“啊哈,”皮皮做出一副誇張的表情,“貴族?哪個朝代的?”

“我的傢族是整個狐族的首領。當然這對於你來說,是很遙遠很古老的事。”

“我討厭階級社會。”

“那是因為你不在階級的頂端。”

“賀蘭靜霆,你開不開門?”

他拿起自己的風衣,無可奈何地打開門:“我送你。”

路過一個天橋,賀蘭靜霆說:“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從這裡跳下去,水泥地很硬。”他們一起等地鐵,賀蘭靜霆又說:“如果我是你,絕對不會臥鐵軌,死相會很慘。”

“你有病啊,你話癆啊。”

“我擔心的是你的身體。”他淡淡地說,“任何會對肝臟造成損害的舉動,你最好想都不要想。我不會讓它發生的。”

她聽瞭隻想吐。

半路上他重新將那顆珠子系到她的手腕上:“千萬別摘瞭,我可以隨時找到你。”

“你不是已經種瞭香嗎?”

“那是近距離的。”

“我為什麼老要被你找到?”

“因為你一生的幸福都在我的手上。”

她發瞭狂,咬牙切齒地找剪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捏著她的骨節咯咯作響:“你若再敢摘下來,我今晚就把你吃瞭。我上輩子定是做錯瞭什麼,這輩子才會遇上你這沒腦子的女人。”

她疼得臉變瞭色,車上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可是賀蘭靜霆就這麼拽著她,過瞭好半天才放開手。

他一直將她送到報社的大門。

皮皮低聲乞求:“賀蘭,你放過我好不好?最近我真的很倒黴。真的很需要安靜。”

他又恢復瞭那張撲克臉,冷冷地說:“放過你可以,你得向我發誓保護好你自己。”

“我發誓。”皮皮正確地理解瞭他的意思,“我一定替你保護好那個……東西,我若真的想死,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他走瞭。說話算話,再也沒來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