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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木魚茶莊

每一個人都有管理自己記憶的方式。

比如張佩佩喜歡寫日記,像魯迅那樣,一天隻記一兩行。六年的中學時光概括下來不過薄薄的三本。她不忌諱給皮皮看,因為內容大多語焉不詳。當中還冒出許多粗話,詛咒同學、批評老師、誹謗學校的句子比比皆是,就像一個野蠻人。比如她穿瞭一條好裙子,就被罵成狐貍精;汪萱穿瞭一條好裙子,就被誇成有品味。比如上課看《心有千千結》,被老師抓住,當場撕瞭,害她賠瞭三倍的罰款。比如和玉敏說自己喜歡某個男生,第二天就傳遍全班。比如某同學的生日party,座位前後左右的女生都請瞭,獨獨沒請她。比如小倩借她的自行車買東西,被偷瞭,說瞭聲對不起就不瞭瞭之。一言以蔽之,張佩佩的日記,就是一本高二七班的劣跡史——這正好證明瞭皮皮對張佩佩的印象:佩佩很聰明,卻活得很糊塗。她父親很有錢,卻用錯瞭地方。如果當初沒靠父親的錢進瞭C城一中,而是到瞭一所普通中學,她會有一個更燦爛的青春。

在C城一中這個以分數為等級的小社會裡,佩佩隻能用錢收買友誼。可是中學時代大多數人的價值觀念還不成熟,錢的作用也沒成年社會那麼大,許多友誼就是有錢也不能完全收買。比如王玉敏,比如董小倩,佩佩花多少錢也不能左右她們,除非能考出個比她們更好的名次。這當然還不是佩佩最倒黴的地方。

高二七班作為一個集體,會有一種集體的情緒,或者說是某種“氣場”。不可能天天積極向上,負面情緒也得要有個發泄的地方。這就好像一個國傢,經濟蒸蒸日上的同時,也得搞些球賽,讓人民群眾有個地方罵。高二七班四十名以後的差生,就承擔瞭這項重任。那麼多的競爭、妒忌、失落和不甘,最後都表現在對班裡少數幾名學生的徹底鄙夷和極度憎惡上。開始隻是覺得他們笨,後來漸漸發現他們待人也有問題,品德更是有虧缺,怎麼看都不順眼,就像印度最低一級的種姓,和他們接觸都成瞭禁忌。這少數幾名學生中,有人被叫作“飯桶”,有人被叫作“神經病”,也有人被叫作“馬屁精”。那個被稱為“妖精”的就是佩佩。知道自己是妖精的佩佩不久開始發胖,胖到要天天喝凍頂烏龍茶來減肥的地步。佩佩於是發明瞭一個動詞,她被高二七班集體“凍頂”瞭。

皮皮也寫過日記。在日記裡寫瞭很多首隱晦的詩贊美傢麟,主要是紀伯倫風格的,有時也學拜倫的《唐璜》,寫得很長。從表面看,皮皮是個溫和乖順的女孩,其實心底和佩佩一樣野蠻,日記裡充滿瞭對傢長、老師的牢騷和不滿。盡管很謹慎地收藏自己的日記,那些不客氣的牢騷還是被她媽媽從抽屜裡發掘瞭。皮皮媽讀罷大怒,有生以來第一次揍瞭女兒一頓。皮皮於是杯弓蛇影,改換策略,不再買那種一看就知是日記的裝幀精良的厚皮本,而是改用三毛錢一本的練習本。寫完一本就封起來,交給傢麟收藏。

因為有人安全保管,她的日記越寫越長,三年內寫瞭三十多本小冊子,寫到傢麟表示連自己傢也有點不安全瞭。於是,皮皮的日記被他裝進一個紙箱密封起來,存在瞭寵愛他的爺爺傢裡。密封的儀式很正式,傢麟當著皮皮的面貼上封條,皮皮在上面簽字,寫上年月日,封條和紙箱的交接處按滿瞭皮皮和傢麟的指印。傢麟甚至很法律腔地問皮皮,萬一在此期間皮皮遇到意外,離開瞭人世,這些日記將如何處理。皮皮表示日記絕不能落入傢長們的手中,她希望傢麟立即將它們全部銷毀。

其實皮皮心裡想的是,這些日記本來就是寫給傢麟的,傢麟要是偷看瞭才好呢。可惜人傢是正人君子,硬是沒有打開過。

佩佩說,陶傢麟是C城一中情竇初開的女生意淫的首要對象,因為意淫他是安全的。傢麟總是一副謙謙君子寬以待人的樣子,其實他和誰都不親近,除瞭關皮皮。而關皮皮又被女生們一致認為是絕對沒有競爭力的。似乎從一開始大傢就把傢麟和皮皮的關系界定為鄰傢大哥和鄰傢小妹的關系,是一種義務上的關照。謠言越傳越多,什麼皮皮爸在戰場上救過傢麟爸啦,什麼傢麟是皮皮奶奶幫忙帶大的啦,什麼皮皮媽和傢麟媽是閨蜜啦……總之,傢麟非得照顧皮皮不可。

情竇初開的女生們會訂閱電影畫報收集男影星的剪報,會看瓊瑤的小說和日本漫畫,會去學校的籃球場或遊泳池。周五下午四點去體育館遊泳的女生最多,因為那是傳說中的校草陶傢麟最喜歡光顧的時段。皮皮則不怎麼去,覺得自己身材不好,四肢細長,胸部完全不發育,一進水裡就像一根面條。而傢麟則向她抱怨說女生們泳技太差,搞得他也遊得不暢快,下瞭水動不動就要去救人傢。皮皮聽瞭直笑,調情犯不著拿性命開玩笑吧。皮皮有皮皮的辦法,她不是成績差嗎?不是數學不好嗎?所以她總是請傢麟教她習題。教來教去,數學越來越差,為瞭有更多的時間和帥哥相處,對的也被她故意算錯瞭。

從三歲一起偷餅幹到十歲一起討論將來要幾個孩子,皮皮堅定地認為,自己早晚是傢麟的女人。雖然自己長相平凡、傢世普通、成績不佳,但傢麟從未嫌棄過她,小時候沒有,中學沒有,大學沒有,將來也更不會有。

所以,有一點她萬萬不能容忍。

那就是居然有人說她是賀蘭靜霆的女人!

德國人可以被希特勒洗腦,她關皮皮可不能被賀蘭靜霆凍頂。

木魚茶莊。

皮皮不停地看表。賀蘭靜霆已遲到瞭四十分鐘,不,四十三分鐘。

這茶莊之所以名為“木魚”是因為每一位客人進門時都會響起一聲敲木魚聲。其實老板就是平常人,也不信佛,也不信道,菜單裡五味俱全,什麼都有。裡面的人買的每一杯茶,吃的每一味菜都會有一分錢捐給對面的普慧寺,算是替大傢積福。

白娘子不是怕法海嗎?普慧寺的香火那麼旺,木魚茶莊的氣場一定很好。所以皮皮選擇在這裡見賀蘭靜霆,有佛祖撐腰,感覺很強勢。

一個電話就把他叫來瞭。理由也是現成的,她要她的錢包和手機。知道賀蘭靜霆什麼也不吃,最多喝杯冰水,皮皮很大方地說她請客。

茶莊主要賣茶和冷飲,兼賣各色糕點,菜隻有十幾樣,以清淡為主,而海鮮最為有名。午飯時間生意並不忙,人少正好說話。皮皮選瞭個臨窗的座位,將那二兩雄黃的瓶蓋打開,放在窗臺上。仿古的桐窗並不是百分之百的密封,冷氣絲絲縷縷地擠進來,賀蘭靜霆坐的地方,正好在下風口。

其實樓上有更好的位子。可惜樓梯很窄,總有人上上下下,對盲人來說,不是很方便。何況萬一賀蘭靜霆惱怒瞭,現瞭原形要吃她,從一樓奪路而逃會比較容易些。

雄黃裡有一股硫黃的味道。

早上皮皮在傢裡的浴室洗澡,還沒開水就見從墻上爬出一隻奇怪的蟲子。前半身像蜈蚣,後半身像蠍子,嚇得她一聲尖叫,裹著浴巾就跑出來瞭。彼時皮皮媽正在漱口,端著口杯去看瞭一眼,說:“皮皮快拿相機,咱們今天發現瞭新物種。”話音未落,奶奶進去“”的一下,拖鞋一拍,墻上的蟲子變成瞭平面。她用草紙抹瞭扔到馬桶裡,對皮皮說:“好瞭,蟲子沒瞭,繼續洗吧。再這麼磨蹭就要遲到瞭。”

自從皮皮成瞭傢裡收入的主要支柱,全傢人都表現出對她工作和生活的積極配合。相比之下,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擺地攤的皮皮爸倒是無人過問瞭。皮皮爸也不甘下遊,最近又找瞭一份兼職,專門替人疏通馬桶。據說如今勞動力市場疲軟,這種需要技術的工作還不是很好找,若不是皮皮爸在工廠就是管道工,還當過先進工作者,連申請的份都沒有。當然這份工收入頗好,卻不穩定,配合早上賣雜志倒還能馬虎地過日子。除瞭奶奶,皮皮媽的工資最低,她年輕時頗有姿色,老瞭便愛買化妝品,工資到手不到一個禮拜就花光瞭。皮皮奶奶特看不慣她無錢還耍小資的派頭,卻也是敢怒不敢言。

便是拍蟲子的一剎那,奶奶用力過度,將馬桶架上的一個小瓶震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進馬桶。

“天啊,我的玉蘭油眼霜!”皮皮媽媽一迭聲地叫。氣呼呼地去廚房找來一根棍子,撈瞭幾下沒撈到,便在一旁生悶氣。

皮皮知道,這對婆媳暗戰幾十年,馬上就會烽煙再起。

“媽媽,奶奶,我要洗澡瞭。”皮皮趕緊關上門。

果然,門外開始是一陣嘀咕,接著就是唇槍舌劍,然後是咆哮,最後是很大的關門聲。皮皮知道走的是媽媽。

在皮皮大學時期,媽媽曾經有過一次婚外戀,對方是臺商,鬧得風風雨雨,全廠皆知。換句話說,皮皮媽曾背著這個傢,悄悄地給人當過一年的二奶,還墮過胎。後來臺商看上瞭別的女人,便不和她來往瞭。皮皮媽去大鬧,觸怒瞭人傢,落得一身清風地回來瞭。還是皮皮爸思想開明,不計前嫌地和她重歸於好。但皮皮奶奶從此就有瞭把柄。

“也就我傢德輝要你這隻破鞋!”

一句話說得皮皮媽要上吊。當然,是假的。

等瞭許久賀蘭靜霆還沒露面,皮皮忽然想,會不會是他在百米以外就嗅到瞭雄黃的氣息,不肯來瞭。也許她太低估這個人對雄黃的厭惡瞭。

正尋思著要不要撤,木魚聲響,賀蘭靜霆施施然地進瞭門,收起盲杖,準確無誤地向皮皮坐的方向走來。

他穿瞭件質地挺括的風衣,純黑色,暗暗閃著絲質的光澤。很短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瘦長的臉上棱角分明卻面無表情。像F B I的警探,又像混跡人群的影星,一路香風,惹得身旁的女人紛紛回眸。

“對不起,我來晚瞭。”賀蘭靜霆摘下手套。

“你怎麼知道我坐在這裡?”沒等賀蘭靜霆回答,皮皮怪腔怪調地“噢”瞭一聲,“想起來瞭,是有人在我身上種瞭香。”“種香”兩字,特地用瞭重音。

“‘種香’這兩個字,不是你字典上的吧?”好像沒聽出弦外之音,賀蘭靜霆坐下來,摘掉眼鏡,用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凝視著她。

皮皮趕緊拿杯子擋住臉:“戴上墨鏡,賀蘭靜霆。”

他一笑,將墨鏡戴瞭回去。右手往桌上一摸,摸到菜單:“你說你請客,對吧?”

“是啊。”

“那我就不客氣瞭。”他淡笑,“我餓瞭。”

“……”還真要點菜啊?皮皮無語瞭。她兜裡隻有兩百塊錢,看賀蘭靜霆的架勢,兩百塊錢肯定打發不瞭,頓時很緊張地看著他。

服務生過來報瞭菜單,賀蘭靜霆很瀟灑地問道:“說說看,你們這裡有什麼特色菜?”

“今天剛到的鮑魚,特別新鮮,本店名廚料理的紅燒鮑魚是最受歡迎的海鮮。”一看賀蘭靜霆的氣派就像個有錢的主顧,何況還是請女客,服務生毫不猶豫地從最貴的菜報起。

“來兩份好嗎?”

“好的。”服務生往手中的紙片上寫字。

皮皮連忙攔住他:“一份鮑魚多少錢?”

“給兩位打個九折,三百二十五塊。”

皮皮差點沒昏過去。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賀蘭靜霆又點瞭薏米冬瓜、清炒蘑菇外加一客冰激凌,指名要赫裡特斯的。

“這個牌子本店沒有,我們會派人去買,七十塊錢一客。”服務生說。

“也行。”賀蘭靜霆笑笑,“暫時就要這些吧。”

那人正待離去,又被他叫住:“等等,麻煩你把這盒子裡面的東西打碎,加上冰水和蜂蜜,裝在杯子裡送過來。謝謝。”

他從帆佈包裡掏出一個塑料飯盒。皮皮一看,裡面裝瞭半盒五顏六色的花瓣。原來他的食物在這裡。

定瞭定神,皮皮說:“你不是不吃海鮮的嗎?”

賀蘭靜霆很斯文地說:“我是不吃,我替你點的。”

“你別替我大方行不?”皮皮揶揄,“我身上隻有兩百塊錢,多瞭你付。”

“你錢包裡肯定有銀行卡。”

得,這頓他敲定瞭。皮皮隻剩下瞭翻白眼。

過瞭片刻,菜還沒做好,賀蘭靜霆要的“花汁”倒是在第一時間送瞭上來。做冷飲的人還別出心裁地在上面加瞭一片檸檬。

賀蘭靜霆插進吸管,很悠閑地吸著。

看他吸得那麼快,那麼爽,皮皮不由得懷疑地看瞭看窗口。怎麼回事?那瓶雄黃好像沒發揮作用啊?她忍不住說:“你……吃得下?”

賀蘭靜霆將花汁一飲而盡:“為什麼吃不下?”

“這裡有雄黃。”

“我聞到瞭。”

皮皮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可是他什麼也沒說。

鮑魚來瞭,那麼貴,不吃是浪費,皮皮隻好埋頭吃鮑魚。

“味道好嗎?”賀蘭靜霆問。

“很不錯,你要不要嘗點?”

“不要,謝謝。”

獨角戲啊。皮皮窘瞭。

吃完鮑魚,她抹瞭抹嘴,將臉一板,沉聲說:“賀蘭靜霆,我要和你談一談。”

“談一談?談什麼?”他喝瞭一口冰水,故作不知。

“你為什麼要在我身上種香?我和你有關系嗎?”

“種香是一種禮遇。表示我很尊重你。”

“那這個呢?”皮皮指瞭指自己手腕上的紅珠,“這是什麼?裡面會不會有竊聽器?”

賀蘭靜霆嗤瞭一聲:“切,我若想聽什麼,用得著竊聽器嗎?”

“那你送我這個,有何意圖?”

“一個小禮物,表示我很喜歡你,也希望你能喜歡我。”

“OK,賀蘭靜霆,打住。這個珠子我不要,現在還給你。”見他隻顧兜圈子,皮皮一聲冷笑,將手腕上的那個帶子用力一拉,以為可以拉斷,不料那繩雖細卻很結實,一連拽瞭幾次都扯不斷。她轉身去找鑰匙圈上的瑞士軍刀。

他按住瞭她的手,淡淡地道:“我來。”他從頸後解開瞭自己佩戴的那塊玉,上面有個尖齒。手摸到繩結處,用尖齒輕輕地一挑,帶子就解開瞭,隨即掏出錢包將珠子塞瞭回去。自始至終,他臉上的神態都很平靜,很紳士,沒有半分怨氣。

拍出去的巴掌拍在瞭棉花上,皮皮有點訕訕的。

“你叫我來,就是為瞭說這些嗎?”賀蘭靜霆淡淡地看瞭一眼窗口,有種想要離開的語氣瞭。

“能把你在我身上種的香撤掉嗎?”皮皮頑固地說。

“你介意嗎?種香會讓你變得很香,同時又省掉瞭香水錢。想想看進口香水多少錢一瓶吧。”他摸著自己手指上的骨節,循循善誘,“我向你保證,我種的香絕對是最好品質的。”

“當然不介意。可是,在你們的文化裡,種香還有什麼別的更深的含義嗎?”

“沒有瞭。”賀蘭靜霆雙手一攤。

“說實話。”

“何必擔心呢,”他幽幽地說,“隻要你身上有雄黃的氣味,香味自動解除,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你。”

皮皮歪頭看瞭他一眼:“你找我幹什麼?”

賀蘭靜霆拒絕回答。

“你不喜歡雄黃?”

“你會不會喜歡廁所?”

輪到皮皮不吭聲瞭。過瞭一會兒她才小聲地說:“賀蘭靜霆,如果你沾上瞭雄黃,會現原形嗎?”

“你要試試嗎?”

她想瞭想,點點頭。

他伸手到窗臺上一探,摸到那個瓶子,攤開左掌,將一些粉末倒在小指尖上。

他的手非常優美,十指修長,膚色白皙,骨節又細又硬,看似纖弱卻有力量。幾乎不到三秒鐘,指尖便紅腫瞭。緊接著,紅腫的地方開始發紫,上面冒出瞭很多汗滴大小的水泡。

皮皮不由得連人帶椅地向後退瞭半尺。

賀蘭靜霆的神色裡有一點點遺憾,又有一點點失望:“有沒有人告訴過你,雄黃這種東西有毒?”他的指尖已開始發黑。黑到皮皮覺得眼前的指頭正在被灼燒,似乎要冒煙瞭。

她的頭皮一陣發麻,聲音也開始哆嗦:“可是你……你不會覺得痛,對嗎?這個……又不是你的皮膚……”小時候奶奶給皮皮講狐貍精的故事都是說狐貍需要死人的皮囊才可以變成人的。

賀蘭靜霆的神色仍很平靜,臉上看不到一絲緊繃的肌肉,也沒有半分的痛楚或慌張。可是他說:

“痛的,皮皮。很痛。”

然後他默默地站瞭起來,穿上風衣,戴回手套,也沒有告辭,便消失在瞭門外。

服務生走過來收拾桌上殘餘的盤子。

皮皮的聲音仍在發抖,她找到錢包,掏出銀行卡:“我買單。”

半年以來,除瞭周末,每個早上皮皮都會到青年路旁的同仁巷吃早飯。那個店僅供簡便的早點和飲料。豆漿濃,油條脆,生煎包子裡有花椒的香味。也賣咖啡,生磨的,哥倫比亞原味,比上島便宜,且杯子還大。那是老式的房子,生意不是特別好,在這一帶以白領為主的住宅區毫不顯眼。

七點半的時候皮皮又看見瞭那個男人。

幾個月來,有一對“夫婦”幾乎天天都在這裡相聚。他們顯然屬於不同的傢庭,戴著各自的戒指,男子四十,女子三十五六,屬於平凡的人,風度和長相都很般配。

他們來自不同的地鐵出口,似乎住得都很遠。男人總是先到幾分鐘,替女人叫好咖啡和早點,然後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等待。女人的打扮很時尚,手指上的鉆戒閃閃發光,小巧的身材,高高的鞋跟,走起路來別有風韻。皮皮尤愛她耳朵上的一對紅寶石耳釘,米粒大小,在烏黑的短發中若隱若現,顯得那張並無特色的臉風情萬種。

他們的愛情就像這對耳釘,存在又似不存在。就有那麼一丁點兒,什麼全都有瞭。喁喁而談不到十分鐘,他們各自拿著咖啡,去瞭不同的大廈,消失在灰色的人群中。

每當看見他們,皮皮就會想媽媽和那個臺商在一起時會是什麼樣子。她沒見過那個人,隻知道是個富態的中年人,很斯文,非常有錢,在這個城市有好幾個玩具廠。聽人說,他對媽媽並不大方,小恩小惠就捕獲瞭。奶奶後來說,都是皮皮外公造的孽,有個女兒不曉得嬌著養,喝酒發瘋動不動把人揍得死去活來,長大瞭自然抵抗不瞭男人的誘惑。後來媽媽懷瞭孕,偷偷到醫院打胎,大出血差點死掉。醫院通知瞭皮皮,那時皮皮剛上班不久,帶著自己的積蓄去善後,將面無血色的母親接回瞭宿舍,天天給她燉甲魚養身子。錢不夠用,還向傢麟借瞭三百塊。傢麟執意不讓她還,皮皮就沒還。

整個故事就像《廊橋遺夢》的通俗版。媽媽告訴皮皮,其實自己不是二奶,那個男人是離瞭婚的,生意做大瞭打算到歐洲發展,想讓她跟著去。她猶豫著不肯答應,他就找瞭別的女人。皮皮聽後就說,媽您實在喜歡他就離婚吧,一拍兩散大傢輕松。皮皮媽眼淚掉個不停,說,不是我不肯走,我舍不得你,若是沒有你我早跟你爸離瞭。你奶奶那張刻薄嘴,眼裡也能下刀子,我和她待一天都是受罪,跟她過肯定早死。

其實婆媳暗鬥皮皮打懂事起就天天看見,總以為是人民內部矛盾,卻不料會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後來她把這些說給小菊聽,小菊還羨慕:“你還有媽,無論出瞭什麼事最後還是回瞭傢。我的媽呢?一去無蹤影,臨走時就扔給我爸一張紙條:‘小菊已經會做飯瞭。’”

生活之於皮皮就像一幅張大千的水墨畫,太多的模糊凌亂沉在水底,隻有傢麟那枝凌風獨立的荷花是清晰的。清晰得好像是她的未來。

傢麟是皮皮褐色人生中唯一可分辨的風景,而賀蘭靜霆則從未出現在她的藍圖之內。

於是乎,木魚茶莊之後,皮皮再也沒有見到他。

倒不是皮皮不知好歹。就在賀蘭靜霆離去的當天,皮皮滿懷愧疚地給他打過三個電話:兩次手機,一次座機,無人接聽。怕他還在氣頭上,皮皮等瞭三天,再次打電話,還是無人接聽。電話嘀瞭幾聲進入自動留言,猶疑半晌,皮皮怯怯地說瞭一句:“賀蘭先生,那天的事很對不起。你——”她本來想說“你手指上的傷好些瞭嗎?”話沒說完,留言時間已過,電話嘀的一聲關掉瞭。不知為何,她感到一陣莫名的羞辱,再也鼓不起打電話的勇氣。

萬般無奈之下,她去問瞭馮新華。馮新華說,賀蘭靜霆這個月要和館長一起去看兩個考古現場,行程排得滿滿的,人現在在陜西某縣。皮皮又心神不寧地等瞭一周,仍無回音。想著好不容易到手的采訪前途未卜,有些泄氣。思前想後還是決定等賀蘭靜霆回到C城再說。

正好趕上這月衛青檀身體不適,請瞭三周假。而皮皮的托福考期越來越近,她天天下班就泡學習班背單詞做習題。倒不指望能考個好成績,隻是昂貴的報名費擺在那裡,蒙混過關太對不起錢瞭。

整整一個月就在忙碌和混亂中度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