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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改革的實質

拉拉和陳豐談完事兒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有人在她門口嚷瞭一聲:“拉拉,門口有人找你,海倫讓你快出去。”

拉拉連忙趕到前臺,問海倫:“誰找我?”沒等海倫說話,原本背對著她們站在書報架邊的那個男人轉過身來,拉拉愣住瞭:是程輝。

不是用餐時間,寫字樓的西餐廳裡幾乎沒有客人。兩人找瞭一張僻靜的臺子落座,服務生端上他們要的咖啡就輕手輕腳地退下瞭。

“怎麼想起來我這兒的?”拉拉問程輝。

“路過,上來看看你。”

“謝謝。”她展顏一笑。

他忽然意識到她和十八歲的時候不一樣瞭,那時候她笑得清脆明快,現在她笑得克制溫婉,眼裡隱約寫著故事。可人生走到瞭這個階段,誰沒點兒故事呢?

“你還好嗎?”

“還行,老樣子。”他問得簡單,她回答得也簡單,不過都足夠對方領悟其中的真心實意。她其實想問問他最近好不好的,但是考慮到弄不好就連車曉一塊兒問進去瞭,不知道合適不合適,所以就把話咽瞭回去。

兩人默默地對坐瞭一會兒。拉拉望著咖啡中的漣漪,心裡盤算著如何找一個不太敏感的話題,程輝這時候叫瞭她一聲。拉拉抬起頭來,想他不會無緣無故地來寫字樓找她,看來還是有正事兒要談,那麼他們之間還能有什麼正事兒需要交待呢—既無財產羈絆又無情感約定。

“拉拉!”程輝清瞭一下嗓子,“車曉搬走瞭。”

“哦。”拉拉盡量平淡地應瞭一聲,表示聽到瞭,卻不知道該對此做何表示,所以隻能把意外和關心都隱藏起來。事實上,拉拉前一陣子還遠遠地看到過車曉,她大約是剛購物回來,手裡抱著兩個大號的購物袋從對面走來,拉拉趕緊繞道回避瞭。當時拉拉深恨程輝,怪他還不搬傢,總不能讓她為瞭躲他們而賣房子吧?不小心碰上多尷尬!又感到慶幸:也許是作息習慣和他們不太一樣,雖然同住在一個小區,卻很少碰上。

“她找到工作瞭,住的地方也找到瞭。”他說,“……這件事情不是你和夏紅想的那樣。”

“我沒有什麼,夏紅是為你著想,她一直對你很好,你知道的。”

“我知道……當時,車曉特別困難。她來找我……我沒法兒坐視不理。”他斷斷續續地解釋,“夏紅有點兒氣勢洶洶……怎麼說呢,我反感瞭,就覺得礙著你什麼瞭管得寬!所以,我才……”拉拉知道程輝說的是夏紅,其實也是說給她的。她嘆氣,苦笑瞭一下。

“拉拉,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我沒有那麼令人失望。”程輝終於說出瞭最重要的話,有點兒忐忑地等著拉拉的反應。

拉拉先是一怔,隨即明白瞭他的心意。“我知道。”她主動握瞭握他的手,他的溫度傳導到她的手上,在那個瞬間她的心因為這溫度而脆弱柔軟,“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我很高興,你能和我說這番話。其實,我的生活、工作,都不怎麼的……所以我更加珍惜身邊這些老朋友。”

“你怎麼瞭拉拉?”程輝立刻敏感地覺察到拉拉的情緒,剛露出的一點兒笑意慢慢凝固在他唇邊。拉拉看程輝這樣,不覺嫣然一笑,感到他就是上帝或者菩薩派來聽她說心裡那些事兒的那個人,她知道他能聽懂,他會對其他人絕口不提,他真心真意地關心她的境況。

“你知道,我有一個前男友張東昱,可我以前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另一個前男友王偉。”拉拉自嘲地咧瞭一下嘴,“我們是DB的同事。當時我們感情很好,但是又都很珍視在DB的機會,所以一直瞞著周圍的人。後來,因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和他的前女友有關,特別之處在於她也是DB的人,事實上她就是岱西。我以前告訴過你,說她成為他的政敵之前曾經是他的盟友,那倒不能說是謊話,我隻是沒有把事實完整地說出—總之,王偉離開瞭DB,我們就此失去聯系。我想他最後對我很失望,因為我確有不妥之處,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我光考慮自己的壓力瞭,並且過多地表現出對現有職位的留戀。他一去不返後,我卻一直賊心不死。不怕你鄙視,我還曾經試圖讓張東昱幫忙打聽王偉傢的地址,隻因為他們都是北京人,幸好後來及時打消瞭這個愚蠢至極的念頭……直到沙當當偶然拍到瞭一張照片,是王偉和新女友的合影,她把這張照片發給瞭DB的人,最後由海倫傳到我手上。這張照片讓我明白瞭,人人的生活都會向前。對瞭!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你正好來DB找我,想必你還記得那天我情緒不佳。”

“別生氣—海倫和沙當當都是粗線條的人,不太善於自我約束。她們隻是一時興起,想做瞭就做,並不見得有什麼深刻的用意。”

“我知道,所以我內心並不怪她們,她們沒有什麼大不瞭的錯,就像你說的,女人都八卦,這是她們天性的一部分。我是因為沒法說出真正的痛苦,隻好發發那些能夠說得出口的脾氣。這就是為什麼你當時聽到的是我對海倫和沙當當的譴責—其實這倆姑娘都還不錯。”

“……後來呢?”

“後來你都能猜得到,我對和王偉的復合放棄瞭希望,但是有些東西就是身不由己,也許我需要一個長一點兒的過程。我還沒有到心甘情願做出下一個決定的份上,所以就打算再等下去,我等的是我自己。這些是關於我的感情,也許說得太晦澀?”

“沒關系,我能聽懂。”

“再跟你說說我的工作,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王偉離開得很不愉快,雖然沒有撕破臉面,其實和DB算是結下瞭梁子,並且公司知道瞭我和他的事兒,隻不過老板們沒明說出來。所以,他走後,我的處境很尷尬,先是被拿掉瞭原有的一部分工作職責,後來,公司改革薪酬制度,實行寬帶制—這個東西可能你不瞭解,不瞭解也沒關系—結局就是所有的崗位都在寬帶中被賦予瞭相應的等級,因此任何不同職能的經理都可以被橫向比較,從級別就能看出誰官大誰官小,而我落到瞭經理級別中的最低一級。現在,銷售部的大區經理也罷小區經理也罷,人人都比我級別高。”

“……級別能保密嗎?”

“和工資不同,每個崗位的級別都是公開的。”

“……”

“DB薪酬制度改革後,我經常想一個問題,到底改革的實質是什麼?人類曾經有過那麼多的改革,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有的改革的確優化瞭資源和流程,而有的根本就是越改越糟。不管結局如何,從實質上說,我算看明白瞭,一切改革的共性都是權責利的重新劃分,是利益再分配。一部分人獲得瞭更多,另一部分人則可能失去瞭應得的。毋庸置疑,在DB的這場改革中,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她的語速不急不緩,語調也非常平和。

然而,“失敗者”三個字令程輝深受震撼。他的人生中也有過如此評價自己的時候,深解其中的失意落魄,尤其現在出自拉拉之口—他瞭解她向來的頑強與堅持。程輝想不出該如何安慰她,隻好問瞭一個比較現實的問題:“會影響收入嗎?”

“不會。但是等級的效應是無處不在的。比如我的下屬就讓我愧於面對,因為我耽誤瞭他們的級別。這事兒就像一個人娶不上老婆會耽誤兒子孫子,我的級別低瞭,不光是自己窩囊,我的下屬全都一個挨著一個被我連累瞭,因為他們的級別必須比我的還低。前些天,我們公司有個叫董青的—她是岱西的死黨,岱西是王偉的前女友,王偉是我的前任,聽著有點亂,呵呵—她戲耍瞭我一番,當著好幾個五級六級經理的面,問我是幾級,她明知道我是四級。我向你發誓我這輩子都沒有這麼顏面掃地過,可我隻能夾著尾巴做人,一個臟字兒也不敢吐,生怕招來更大的關註。”

“你做得對,小不忍則亂大謀。這種人的話你不必太當真。”

拉拉默不作聲。

“在想什麼?”

“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們傢住在我爸單位的宿舍。鄰居有個王姓女子,身段高挑皮膚白皙,兩條大辮子又黑又亮,一直垂到腰間。她雖然隻是一個普通的工人,卻是出瞭名的能幹要強。那時候,經濟不發達,人和商品的流動性都很差,廠子裡的每個人都互相認識。所以你不難理解,小王很愛面子,她不僅愛自己的面子,還愛老公的面子。比如說,她明明很討厭老公招人到傢裡打麻將,但是隻要下班路上碰到熟人對她說,小王!小黃—就是她老公—最近怎麼都不招人回傢打麻將瞭呀?他是不是怕老婆呀?她就必定爽快地說,誰說的!今晚都到我們傢來打麻將,想玩到幾點隨便!我給你們做宵夜!”

“我知道你說的這種女性,她們的思維很傳統。”

拉拉搖搖頭說:“就是這樣一個為瞭面子,打掉牙齒也要往肚子裡咽的傳統女性,後來老公有瞭外遇。當然那時候商品經濟已經發達瞭不少,小黃同志發瞭點小財,和一個比小王年輕許多的小姑娘接上瞭火。都在一個廠子裡,抬頭不見低頭見,小王實在沒辦法裝傻,隻好冒險逼小黃做個選擇。小黃呢,其實也不是個狠心的人,被小王逼得沒辦法,才不得已立馬做出選擇,他和小王領瞭離婚證。小王賭輸瞭。”

“啊哦!”程輝說,“也許處在小王的位置,應該選擇暫且忍著點。”

“嗯。好事之徒哪裡都有。有一次,一個男人當面問小王為啥離婚,是不是小黃外頭有人瞭?小王看看這個明知故問的男人,反問他,怎麼,你老婆忍不住瞭?要不要我幫忙搭個線,把小黃介紹給你老婆?說完,小王就放肆地大笑起來,旁邊看熱鬧的也跟著笑。”

“那男的欠揍!小王還擊得挺給力。”

“誰說不是呢!可當時我覺得小王笑的樣子特別粗俗,她說的話更是下流,我聽瞭都要反胃。我本來對小王一直抱有好感,那一下子,我對她充滿瞭厭惡,並且從那以後,隻要想到她,這種厭惡的感覺一直沒有改變過。”

程輝對此謹慎地“哦”瞭一聲。

“時隔十幾年,我現在才搞清楚,其實人傢小王比我強。起碼,她為瞭尊嚴,明知道老公可能選擇放棄她,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逼他做個瞭斷。而且,她能想出那麼解恨的話來還擊那個傢夥。和工人階級一比,我就是個廢柴!其實董青耍我早不是第一次,去年她就問過我,和王偉是不是關系不一般?我當然沒法承認這一點,我隻要一承認就得從DB滾蛋。但是,我知道,她知道,大老板和清潔阿姨都知道,我和王偉的確關系不一般。她耍我,就像貓戲老鼠,而我把自己的腦子跟佈袋似的都掏出來翻瞭個個,也想不到小王那樣簡潔有力的還擊。現在我知道瞭,我以前瞧不起小王,那是因為我傻,我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一個為瞭維護自己而敢做敢當的工人階級!”

“人各有所長,你不擅長跟人幹架,這也沒什麼。隻要適當練習,你就可以提高這方面的能力。”

拉拉笑瞭笑說:“最倒黴的事情不是你倒黴瞭,而是你被要求當眾復述你的倒黴。你有個見不得人的傷口,你本能地試圖遮遮掩掩,於是你更加醜態百出。”

“……你的級別,和老板談談有用嗎?”

“我不能做這件事情,因為這可能惹惱瞭我的老板曲絡繹,他也許會因此讓我馬上走人。他可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而且高瞻遠矚日理萬機,忙得很。實行寬帶制後,在工資單上我的頭銜由‘人事行政經理’變更為‘行政經理’,關於這一點他一個字的解釋也沒有給過我,當然,我也沒有不知趣地向他討要說法。隻能說,他的這種疏忽,要麼是因為他夠狠夠硬,要麼是完全忽視,哪種情形對我都不妙。”

程輝大致能想象出拉拉在DB的處境瞭。他想瞭想,從另一個角度問她:“你想過跳槽嗎?”

“想過,而且付諸瞭行動,可實施起來沒有那麼容易。我的職業發展有缺陷,我想做HR—這對我的未來很重要—可是我的主要經驗都來自行政,HR的部分隻是點兒皮毛。事實上,這也是我為什麼咬牙在DB苦撐至今的根本原因—DB這樣五百強企業的經理頭銜是我最大的籌碼瞭,我必須用好這張牌。說實在的,我總是想,王偉為瞭掩護我付出瞭很大代價,我得對得起他離開的代價,沒有好下傢我是決不離開DB的!”

“能不能先跳到別傢當行政經理?”程輝感到拉拉這樣熬著太難,忍不住出言相勸讓她另辟蹊徑。

“那樣當然是最容易的,可長遠看就不合算瞭。行政這活,怎麼說呢,就像一個誰都能來試一試的小本生意,門檻低,自然回報也低;而HR呢,就像是一門技術活,它有一定的門檻,不是人人能做的,收益自然也更大。總而言之,一步到位才是效益最大化的方案。”拉拉解釋道,她看出程輝在為她擔心,笑瞭笑說,“跳槽這個事情我會腳踏實地堅持不懈,我不想再這麼戰戰兢兢地等著人傢發落瞭。你知道的,我喜歡主動,所以我一定會想法子翻盤!”

程輝在她的眼睛裡又看到他所熟知的認真和堅持,這使得他相信她最終會達成她的目標。

“要是……你不嫌我管得寬的話,我覺得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夏紅,她會很開心的。”分手的時候拉拉小心地建議程輝。

程輝聽到“管得寬”三個字有點兒尷尬,他說:“你這麼說是還在生我的氣。”

“啊,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拉拉的腦袋和手都一起搖瞭起來。

“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吧,拉拉。當個藍顏知己我還勝任,對嗎?”

“嗯。”她笑著點頭。“我也很珍惜我們之間的友誼—我知道我這麼說有點兒虛偽,因為我們之間……超過瞭友誼……我隻是,不希望誤導你。”她硬著心腸說完這番話。該你說的,總得說,說的時候狠一點兒,總比糊糊塗塗地耽誤人好。

“你不會誤導我的。”程輝笑道,他的心裡有點兒五味雜陳。

程輝對拉拉仍然抱著他的希望,隻是他意識到現在顯然不是說出來的時機。以後這個時機是否會到來他不知道,起碼眼下他還得再等。他願意賭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