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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05 滿架薔薇一院香

阿穆打獵回來,送我一束野薔薇。

這種花十分嬌嫩,略碰一碰,花瓣就會紛紛掉落下來。我連忙命人將花插在水晶瓶裡,這種花雖生於山野,可是清香襲人,別有一番風致。

向晚時分,窈娘來和我說話,看到這瓶野花,問起來歷,得知是阿穆送給我的,忍不住面帶微笑:“陛下這是在和您開玩笑呢。”

我佯裝沒聽懂她的意思。

我是傢裡唯一的女孩子,上頭有七八個哥哥,父親四十歲才得瞭我,自然嬌慣得不成樣子。小時候混在男孩子堆裡,打架淘氣,那是樣樣都有的。直到十幾歲的時候,我在街上揍瞭調戲民女的齊王。齊王那個人,好色膽大,打聽得我是裴譽的女兒,便給我取瞭個諢名叫“野薔薇”,意思是又香又白可惜紮手。

一來二去,這諢名就叫開瞭,我自己當然是不以為然的,奈何父親氣急敗壞,覺得我將來是真嫁不出去瞭,所以下決心治一治我的脾氣,將我關在傢裡,還請瞭好幾位先生來教導我,逼著我學女紅學寫字,差點將我悶煞。

最後是先帝救瞭我,十四歲的時候我就被聘作太子妃,聽聞先帝嘗笑言:“裴卿不必憂急,日日復日日長籲短嘆女公子難嫁,嫁與我傢做新婦便是瞭。”

我爹接到旨意的時候差點沒昏過去,他雖然鎮日發愁我難嫁,可是也沒想過要把我嫁與帝王傢,尤其先帝隻有一個兒子,阿穆是太子,將來可是要做皇帝的。父親怎麼看我,都覺得我當不好太子妃,更別提皇後瞭。

可是先帝旨意已下,父親便再縱容我,也沒法子抗旨,隻好請瞭更多的師傅來教導我,力圖在於歸之前,將我勉強教出個樣子來。

說實話,我也沒想過會嫁給阿穆,原因是我跟他太熟瞭。我的二哥裴仲安是東宮伴讀,跟太子從小一塊兒長大。太子沒有別的兄弟,隻有一個妹妹朝陽公主。先帝素來愛重朝陽,所以常常宣我入宮和朝陽玩耍。小時候我就經常見到太子,而且經常欺負他,不過很快我就不是他的對手,因為他是男孩子嘛,力氣比我大。我們打過無數次的架,有無數次我將一條死蛇半隻老鼠這種東西偷偷塞進他的書袋,而他也無數次回敬我各種奇形怪狀的蟲子,朝陽一直笑著說我和阿穆是天生的冤傢對頭。但我和朝陽是真正要好,我們都沒有姐妹,但朝陽總是對我說,如果她有一個親姐妹,一定就是像我這樣子的。自從先帝下旨聘我作太子妃,朝陽就更高興瞭,因為將來我們做姑嫂,一定可以更加親密無間。

可是我嫁給阿穆的時候,朝陽已經死瞭。

朝陽的死讓先帝萎靡消沉,他斷斷續續病瞭數載,我和太子的婚禮,都是在他病中舉行。那一次他病得甚久,太醫署都有點人心惶惶,我便是在這時候嫁入東宮,朝中有人刻薄,說此時皇傢娶新婦,簡直像民間沖喜。

我做瞭六年太子妃,先帝崩逝,阿穆即位改元承平,冊立我為皇後。如今是承平四年,算起來,我嫁給阿穆,也是十年前的事瞭。

這十年來,我和阿穆都長大瞭,而我也漸漸明白,任情任性是小時候的特權,做一個皇後,那可不是能夠隨意任情任性的。而且我和阿穆這十年來風雨相伴,再加上幼時的情誼,我們和親人一樣自然相處,所以我覺得這個皇後我雖然幹得不怎麼好,但也沒出大錯。

以我的性子,沒出大錯就算是上上大吉瞭。

窈娘陪著我用晚膳,羹湯還沒有上來,中使突然來報: “陛下來瞭。”

宮中素來的舊例,皇帝逢五會到中宮來,但我和阿穆是少年夫妻,素來沒有依從這種陳腐例子,阿穆總是想來便來。

我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阿穆已經走進來瞭。黃昏的太陽透過窗子映進來,照著他的身形,十分高大,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覺得他今天有些異樣,或許是在一起的日子太長,我從四歲就認得他,又嫁給他十年,他和我相處的日子,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久。

他來我應該起身行禮,我匆匆地起身,他已經按住我的肩頭,示意我坐回席間。這也是常有的事,原來在東宮的時候,我們兩個就熟不拘禮,為瞭此事,我還被師傅們教訓過。

坐下來,阿穆就看到案幾上的羹果,他說:“原本是想來和你用膳,原來你已經吃過瞭。”

“還沒有吃完。”我命人換上新的菜肴,還有新的杯筷,有時候晚間阿穆會飲一杯酒,跟我說些朝野間的閑話,有時候我們也會什麼都不說,趁著宮人不備,溜到太液池邊去劃船。可是今天阿穆明顯心中有事,我給他斟瞭一杯酒,他很快就喝完瞭,我又給他斟瞭一杯,他便停住筷子,對我說:“有件事情……”

我看他期期艾艾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笑,問: “郎君這是怎麼啦,難不成想要為哪位美人冊封妃子?”

這麼一說,阿穆也不由得笑起來,大約是先帝言傳身教,阿穆對美色也沒什麼興趣。後宮中偶爾也有人搔首弄姿,可是阿穆總是懶得多看一眼。所以我才這樣打趣他。可是片刻之後,他就收斂瞭笑容,對我說道:“十六娘,趙王妃要回京瞭。”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阿穆為何會特意向我提及趙王妃。

趙王妃是元珊。

算來我也有十年沒有見過元珊瞭。

人在年少無知的時候,總會做過十件八件荒唐事,我年少無知的時候,何止做過百件千件荒唐事,可是阿穆不一樣,他整個少年時代,唯一出格的事情,就是喜歡元珊。

阿穆和我不一樣,他從出生之日起,便被寄予重望。雖然他的親生母親隻是一個出身卑微的采女,但皇後無子,將他養在中宮。後來皇後崩逝,未過幾年,他的生母亦病故,先帝於女色上頭甚是淡漠,後宮沒有寵妃,阿穆連一個兄弟都沒有。所有的臣子都知道他將來是要當皇帝的,先帝給他挑選太傅的時候,也煞費苦心。所以阿穆少年沉穩,十幾歲的時候,就頗得群臣贊譽瞭。

可是先帝十分不喜元珊,隱約猜到阿穆的心事之後,先帝就將元珊嫁給瞭封地遙遠的趙王。

那時候我們年紀都還小,我還聽見阿穆對朝陽說過: “是我害瞭珊娘。”

大抵少年時的愛慕,最難忘卻。

所以我想瞭一想,很從容地說:“不要緊,我一定會照顧好珊娘。”

阿穆似有很多話要說,可是最後到底什麼也沒說。

這時候天已經黑瞭,侍女們執著蠟扦在點燈,明亮的滿月升上來,清淺的輝光散落在臺階上,燭光漸次亮起來,月光就越發清淺,像是一層薄薄的輕綃,虛虛地籠在殿前,初夏的晚上,夜風浮動著香氣。阿穆問:“這是什麼熏香?仿佛是花香。”

我笑著告訴他:“就是那野薔薇的香氣。”

阿穆這才留心到簾底那隻水晶瓶,在朦朧的燭光下,野薔薇花瓣低垂,仿佛玲瓏剔透的薄玉,他伸手輕輕一觸,花瓣便紛紛揚揚落下來。

我不由得“呀”瞭一聲,這種花雖生於山野,但最是嬌嫩柔弱,養於瓶中不過一日,便已經零落凋謝。

阿穆似乎頗為過意不去,說道:“明日再折瞭給你送來。”

我笑著說:“好。”

阿穆又坐瞭片刻,吃過我煎的茶,便返回甘露殿中去瞭。

茶具還散亂地放在案上,我一手支頤,看侍女們收拾茶箱,窈娘悄沒聲息走出來,靜靜地跪坐在我的身邊。

等到眾人都退下,窈娘才說道:“如今趙王妃居孀,此次返京,怕是有再醮之意。小娘子真是糊塗,何必為他人作嫁衣裳。”

夜裡靜得很,不知道哪裡有一隻小蟲,唧唧鳴叫。窈娘見我不理會,越發急切:“小娘子入宮十年,難道還不知人心險惡?”

我側耳聽瞭聽蟲鳴,打瞭個大大的哈欠:“窈娘,我困瞭。”

窈娘看到我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樣,滿腹話都憋瞭回去,隻好恨恨地由我去瞭。

一直到睡下,侍女吹滅瞭簾外的燭火,我伏在枕席上蒙矓欲睡,忽然又想起窈娘的那句話。入宮十年,仿佛隻是彈指間的事。我初入東宮,阿爹是一萬個不放心,可是阿穆待我極好,陛下那時候已然病篤,雖對阿穆依舊嚴厲,待我卻是寬容慈愛,常常對阿穆說:“新婦於歸,人事皆疏,汝要盡力照拂。”

阿穆自然將我照顧得極好,朝陽那般孱弱,他做慣瞭兄長,處處妥帖周到。

我與他自幼相識,有很多事情是不瞞對方的,也瞞不住對方。比如阿穆少年時代唯一愛過的人是元珊,比如我小時候其實最希望嫁給京都最著名的帥哥韓執。

不過整個京都,有多少少女不希望嫁給韓執呢?我做瞭太子妃後,韓執其時正任太子賓客,有一次阿穆特意召他進來,和他手談一局,就是為瞭讓我看一看當年赫赫有名的風流少年,留瞭胡子之後,頓時變成瞭庸碌大叔。

我看過之後非常失望,對阿穆說,韓執那樣的俊美,留胡子後都十分難看,你以後可千萬不要留胡子啊。阿穆哈哈大笑,當即答允瞭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當真,但這麼多年來倒是一直沒有蓄須。

我在那些斑駁而微小的往事中蒙矓睡去,一直到晨鐘鳴時才醒來。早晨的梳洗十分煩瑣,我正梳頭的時候,阿穆命人送瞭一束還凝結著露水的薔薇花來。我接過那束花,仍舊插在那隻水晶瓶裡,昨日的花又凋落瞭一些,襯得今日送來的花越發鮮妍。

“這麼早,陛下從哪裡得到的這些花?”

阿穆遣來的人回答我說:“陛下今晨去瞭承暉殿,從那裡折瞭這些花。”

我不由得怔瞭一怔,承暉殿是個僻靜地方,據說先帝還在東宮做太子的時候,承暉殿住的是太子妃。欽和年間禁中走水,那一場大火燒毀瞭不少宮殿。有的殿宇重修,有的殿宇拆掉改為池苑,但也有幾間殿宇不知道什麼原因,就此荒廢。我嫁給阿穆的時候,東宮已經重新修葺過,太子妃所居的地方,也離承暉殿很遠。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想去看一看承暉殿。窈娘對我這般心血來潮頗為無可奈何,隻好提出來要陪著我去。

承暉殿離我住的地方也不遠,輕輦緩行,也不過煎兩次茶的工夫就到瞭。這一帶的宮殿其實都損毀得並不厲害,隻不過墻壁熏黑瞭一些,深碧色的琉璃瓦仍舊在太陽下泛著明亮的光澤,粼粼的碧瓦間長瞭許多瓦松,還有鳥雀飛來飛去,在艷陽之下,看著也頗有幾分淒涼之意。

因為早晨阿穆來過,所以殿前被人粗略地打掃過,我順著回廊走進院中,假山石上攀爬著薔薇的長藤,白色粉色的花開得極是繁盛。隻是另一側的花架坍塌,四處荒草彌漫,顯出這裡久無人居。

我在回廊上略站瞭一會兒,晨風拂起我的衣袂,微涼襲人。窈娘對我說道:“小娘子自幼平順,事事如意,到如今都沒有遇上過為難的事情,所以總是拿好心思去猜度旁人。卻不知道這宮中人心艱險,不說別的,先帝的明德皇後,就是被人生生給害死瞭。”

我壓根就沒聽說過明德皇後,窈娘告訴我說,那是先帝在東宮時的原配。

我立在回廊之上,被薔薇花的香氣簇擁包圍著,聽窈娘講述一個令我毛骨悚然的深宮故事。

一個異邦女子,嫁入中原的宮廷,完全沒有心機,天真爛漫,而另一個良娣深受太子寵愛,為瞭奪得太子妃之位,於是就下藥將太子妃給毒死瞭。

窈娘長嘆瞭一口氣:“後來太子殿下知道瞭這件事情,於是就把那個良娣貶為庶人,然後又將她處死,可是太子妃再也活不過來啦。”

我不以為然地說:“可是阿穆又沒有寵妃。”

窈娘氣得連兩彎眉毛都快豎起來瞭:“娘娘豈可隨意喚陛下小字?未雨綢繆,防患未然,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說來說去,她還是教我防著元珊。

可是一個人心裡若是有另一個人,哪裡是能夠防得住的。

我敷衍瞭窈娘幾句,又折瞭一束薔薇花,這才回轉去。我將這束薔薇亦插在水晶瓶中,現在瓶中花挨挨擠擠,

甚是好看。大把新鮮的花朵遮掩瞭昨天的花,雖然有零落的花瓣不斷掉在簾底,但花香馥鬱,愈見其盛。

窈娘苦口婆心勸我,但我還是一意孤行,派人去城外迎接元珊。

因是孀居身份,元珊推辭瞭一次,我親自寫瞭一封書信給她,她才進宮來。

我已經有十年未見元珊,她出身高貴,父親是駙馬都尉梁章,而母親則是永壽長公主,元珊是京都有名的閨秀,亦是我舊時的玩伴。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和元珊是如何相交,畢竟我和她是南轅北轍的性子。

我坐在殿中,看元珊從遙遠的階下慢慢拾階而上。她身形看上去仍舊頎長秀麗,腳步輕盈,微風吹動她的衣袖,顯得衣袂飄飄若舉,仿佛一抹雲,越來越近。

我漸漸看清她的面龐,這麼多年來她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仍舊是那般細膩、溫潤,仿佛一塊玉。因為孀居的緣故,所以衣著十分肅穆,但少女時代的明麗被一種內斂的艷光所代替,越發端莊好看。

我和她的交談起初還有點生疏,後來漸漸就好瞭,我問起青州的風物,元珊對答得十分簡短,可是也頗有趣味。我幾乎沒有離開過京都,所以對陌生的地方十分向往。元珊很自然地說:“皇後殿下若是不嫌棄,還有幾件從青州帶來的土物,是送給殿下的。”

從前的時候元珊和傢裡人一樣,總是喚我“十六娘”,所以聽著她口口聲聲稱我為“殿下”,我心裡還是覺得有一點兒難過。她微微側著臉,很端正地坐著,雖然不顯得拘謹,但我想,少女時候的那種親密和隨意,恐怕是真的一去不復返瞭。

午膳是擺在涵碧樓中,此樓正對著太液的一頃碧波,這時節湖中剛生瞭新荷,不過巴掌大小的嫩黃荷葉飄散在琉璃似的湖面上,仿佛是美人頰上的金靨,隨風逐浪起伏不定,好似那靨窩若隱若現。

我不由得提起從前的事情:“朝陽邀我們進宮來玩兒,我們幾個人偷偷溜到太液池中去劃船,結果誰都不會,船飄到湖中央,一直在水裡頭打圈,就是劃不動,後來被管事的阿監知道瞭,派瞭船隻過來,才將我們的船給劃回去,哎呀,那時候真擔心挨罵呢。”

太陽正烈,樓上放著簾子,湖水的波光透過簾底照進來,越發襯得元珊的臉龐好似瑩潤的白玉一般。她眼眸映著波光,仿佛炯然的黑色寶石,隻是眸波一轉,似乎一雙明眸重新黯淡下去,語調仍舊很平靜:“說起來也是十年前的事情瞭。”

那時候我們都還小,不懂得天地之大,原來人世間會有如此多的煩惱。

我說:“要不我們去偷櫻桃吧!”

元珊怔瞭一下,看著興高采烈的我。我說:“禦園裡那棵最大的紫櫻桃還在呢!”這麼一說,元珊也掩著嘴笑起來,當初每到暮春時節,我們總是去偷摘櫻桃,雖然每年宮中都會賞賜櫻桃,但那些果子哪裡有偷來的甜?想起這些,總覺得很高興,我正待命人拿衣服來換,好去爬樹,突然聽見簾外竊竊私語,似乎是窈娘在和什麼人說話。

我便問:“是誰在外頭?”

窈娘見瞞不住,隻好隔簾回稟我:“ 是陛下遣瞭人來。”

我怔瞭一下,說道:“讓他進來吧。”

阿穆遣來的是個小黃門,手捧金盤,裡面累累堆堆,正盛著最新鮮的櫻桃。那小黃門語聲恭敬:“陛下適才看到櫻桃紅瞭,所以摘瞭一些,命奴送來呈給娘子。”

我看瞭看那一盤又紅又大的櫻桃,不由得嘆瞭口氣。那小黃門大約見我鬱鬱不樂,所以很大膽地又趨前一步,低聲道:“陛下還說,今日娘子見瞭舊友,難免故技重施,隻是娘子不該再爬樹啦!”

我哭笑不得,十分尷尬,元珊自然聽見瞭,可是目不斜視,好似沒聽見的模樣。我隻好打消瞭去偷櫻桃的念頭,命人取瞭酥酪來,和元珊分食櫻桃。

櫻桃很甜,隻是我心中有事,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阿穆送這盤櫻桃來,到底是給我吃呢,還是給元珊吃?

平日吃櫻桃我總是很貪嘴,今日吃得不多,可是大約酥酪澆櫻桃太涼,又在樓上被湖風吹著,到瞭晚間的時候,我竟然鬧起瞭脾胃病,折騰得連晚膳都沒有用,傳瞭禦醫來看,喝瞭兩大碗苦藥,才伏在席上昏昏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睡瞭多久,仿佛有人輕輕攏起我的鬢發,我才蒙矓醒過來。夜已深瞭,簾底點著蠟燭,燭影搖動,我看見阿穆的臉,他隻穿瞭深衣,此時半攬半摟著我,問:“怎麼樣?要不要吃一盞熱水?”

“不知道是幾更天瞭?”

阿穆要叫人去看,我又止住他,問他:“你怎麼來瞭?”

“說你著瞭涼,所以來看看。”

我靠在他身上,枕著他有力的臂膀,覺得很安心。長夜風靜,偶爾才聽見簷頭下的鐵馬丁當丁當響起一兩聲。我喃喃問他:“你是不是還喜歡珊娘呢?”

他隔瞭好一會兒,才說:“怎麼想起這樣的話。” “珊娘最愛吃櫻桃瞭。”

那都是從前的事,元珊行事素來比我穩重,我和朝陽一塊兒,無事也要生出事來。元珊素來勸阻我們的時候多,唯一一次跟著我們闖禍,大約就是去偷櫻桃。

說是偷,其實不過是去摘。隻不過朝陽有咳喘之癥,闔宮上下,總是擔憂她的疾病,便是少穿一件衣服,阿監侍女都如臨大敵一般。朝陽最不喜歡前呼後擁,所以這一日偏就甩掉瞭所有侍從,跟我和元珊偷偷溜到櫻桃園裡摘櫻桃。

櫻桃樹都精心修剪過,便於摘取。我們輕而易舉地爬到樹上,所有的櫻桃紅閃閃的,像是無數珊瑚珠子綴在葉底。我坐在樹上邊摘邊吃,然後將更多的櫻桃遞下樹去給珊娘,朝陽膽子大,她比我爬得還要高。枝葉濃密,我隻看得見她鵝黃色的披帛在樹枝間一閃一閃,她將裙角掖在腰帶裡,踮著腳去夠那串最大最紅的櫻桃。

“小心!”元珊仰著臉。 “上來啊珊娘!”朝陽摘到瞭那串櫻桃,扭過頭來,一手攀著樹,一手捏著那櫻桃晃啊晃,逗著元珊。

我也不停地慫恿珊娘,可是她並不肯上樹來,隻笑著拎起裙幅:“你們拋下來,我替你們撿!”

我和朝陽交換一個眼色,飛快地揪下櫻桃,大把大把朝樹下擲去。

元珊被櫻桃雨砸瞭個暈頭轉向,她一邊笑一邊躲,最後終於忍不住掖起裙角,攀上樹來:“這麼好的果子,你們還這樣糟蹋,看我不把你們擰下來!”

我和朝陽嘻嘻哈哈,朝著更高的地方躲去,就在這時候朝陽“哎呀”一聲驚呼,連聲大叫:“壞瞭壞瞭!掌扇,我看到掌扇!定是阿爺來瞭!”

我還好,元珊到底慌張,不知道怎麼一腳踏空,“叭”一聲翻身就朝樹下跌去,我和朝陽同時失聲驚呼,元珊壓根來不及反應,隻抓斷一些樹枝樹葉,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地上,突然有人斜刺裡沖出來,千鈞一發的時候抓住瞭她的腰,輕輕巧巧接住瞭她。

我在樹上躬身,隻看到元珊的裙幅被風微微激起,仿佛美麗的花朵綻開輕盈的花瓣,而那人雙臂便似擁住如此嬌艷的花朵,將她半抱在懷中。元珊雙頰暈紅,面上無限嬌羞,陽光透過櫻桃樹的枝葉投下清澈的光影,我看到她微垂的眼簾,濃密的長睫在陽光下投映出淡淡的光暈,像受驚的蝴蝶一般微微合起。原來元珊的睫毛這麼長,我竟然從來不曾留意。

阿穆放下瞭元珊,我這才看見高高的掌扇,果然是陛下來瞭。

我十分狼狽地爬下樹。

陛下雖然寵愛朝陽,可是素日裡對人總是不茍言笑,我和元珊其實都非常害怕他,尤其現在又闖禍瞭,我和元珊都恭敬地行禮,隻有朝陽,她還若無其事地坐在樹上,撒嬌似的喚瞭一聲:“阿爺。”

“是誰教你爬樹的?”陛下的聲音平淡而冷漠,元珊大約和我一樣聽出其中責備的意味,我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她的裙子在微微發抖。陛下喜怒無常,對待群臣嚴厲苛刻,宮中朝中,沒有人不害怕他。

唯有朝陽絲毫沒有畏懼,她笑嘻嘻地說:“是哥哥教我爬樹的啊!”

“那是小時候,長大瞭就不該爬樹瞭。”阿穆朝她使眼色,“還不快下來?”

朝陽撒嬌:“我也要跳下來,哥哥抱。” “胡鬧。”阿穆說,“我要是接不住你怎麼辦?” “阿兄偏心!”朝陽噘嘴,“阿兄現在長大瞭,曉得喜歡長得好看的娘子瞭,接得住珊娘,就接不住我。”

元珊羞紅瞭臉,連阿穆臉上都似乎浮起瞭紅雲,我看著阿穆和元珊,他們立在櫻桃樹下,一個長身玉立,一個翩然若蝶,真真是一對璧人。

大抵從那時候起,我心裡就明白阿穆是喜歡元珊的。可惜先帝沒有成全他們。 “每個人都會有遺憾,連帝王都並不例外。”

阿穆的聲音很平靜,說起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側臉在燭影中忽明忽暗,我心裡覺得他離我很遠,可是自己又不能夠伸手去拉住他,隻覺得夜涼如水,忍不住將錦被又往上拉瞭拉。

“這是阿爺對我說的。”阿穆並沒有看我,而是凝視著那燭臺上搖曳的光暈,“在冊立太子妃之前,阿爺將我喚去,跟我說瞭許多話。

“他說,你是太子,將來是要做皇帝的,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你會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可是你心裡有沒有人,是不一樣的。你若是心裡有人,我勸你便一心一意對她好,別傷瞭她的心。要知道一個人心碎瞭,可就補不回來瞭。而且,若是你心裡真有她,她的心碎瞭,你的心也沒瞭。

“阿爺說的話,那時候我都不大懂。你也知道,阿爺是沒有寵妃的,連妃嬪都少,我也不便問他是不是從前有過什麼樣的事。可是一個男人是不是傷心,我總是看得出來的。我便問他,若是自己心裡喜歡的那個人,偏偏不喜歡自己該怎麼辦。他卻說,那可勉強不得,哪怕你是天子呢,她若是不喜歡你,那你也無可奈何。”

阿穆微垂著頭,我心裡說不出來什麼滋味,阿穆喜歡珊娘,我是知道的,可是珊娘對阿穆是什麼意思,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若是珊娘不喜歡阿穆,那確實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阿穆突然問我:“若是自己喜歡的人偏偏不喜歡自己,你會怎麼辦?”

我不假思索地答:“當然是用盡三十六計八十一種手段,潑皮無賴也好,坑蒙拐騙也好,死纏爛打也好,也要讓他變得喜歡我啊!”

阿穆明顯被噎瞭一噎,他轉開瞭臉,說:“真是孩子話。”

我心裡很不服氣,阿穆比我年長幾歲,又兼從前朝陽和我相好的緣故,素來將我當成孩子看待。十年夫妻,大抵他做我阿兄的時候多,做丈夫的時候少。

可是他永遠不會知道,即使孩子也是會有自己的心事的。

我的心事,我是永遠不會告訴他的。

夜風吹得簾櫳微微晃動,燭光便似水中的倒影,輕輕漾開。我想起年少的時候,那時候的事總像隔著整個太液池,帶著蒼茫彌漫的煙水和荷芷風露的清香,有皎皎月華流照,有水晶簾動微風起,是杯底骨碌碌滾來滾去的那枚櫻桃,是弦上錚錚的相思意,是阿穆曲起手指,彈一彈我的額角,戲謔地說:“嫁不出去就嫁給我好瞭,做太子妃,就沒人敢對你說三道四。”

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呢,大約是大聲反駁阿穆:“誰說我嫁不出去?我一定能嫁給像韓執那樣的翩翩公子!”

我終究還是嫁給瞭阿穆,沒有人再笑話我,隻有我自己在心裡笑話著自己。

“夜深瞭,睡吧。”阿穆柔聲說著,拍瞭拍我的背,我躺回枕上,合上眼睛。

其實我若是喜歡一個人,他卻偏偏並不喜歡我,我是沒臉死纏爛打的,通常人總是嘴硬,說得很強,其實心裡住著個膽小鬼。尤其明明知道,有些人不是你死纏爛打,不是你坑蒙拐騙,他就會變得喜歡你。

天明的時候我大約做瞭噩夢,是阿穆將我搖醒,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將我攬在懷中,安撫著我:“阿兄在這裡,十六娘,阿兄在這裡。”

我還在哽咽:“不是……”

我的阿兄死在瞭對高麗的征戰中,對朝野而言,那是一場大捷,可是對我傢來說,那是山崩地裂般的悲傷。

我雖然有很多個哥哥,但和我最親近的是二哥,我自幼跟在他身後,奶聲奶氣叫他“阿兄”,可是稍稍長大之後,他就領瞭差事,要入東宮陪太子讀書。幸而我亦可以常常出入宮闈,見到他。

小時候不懂事,我和朝陽一樣,是把二哥和阿穆都稱作“阿兄”的。朝陽稱二哥為“阿兄”,那是親善,我稱阿穆為阿兄,那是僭越。但從來不曾有人糾正過我,大抵大人們看著天真爛漫的女娃娃,心裡總有幾分不忍心。一直到我長大瞭,懂事瞭,才不再喚阿穆作阿兄。

征高麗的時候,名義上是阿穆遙領大都督,阿兄做長史,阿兄以行軍大總管的身份領軍,最後戰死疆場。我朝開國的時候,幾乎沒有親王不將兵,太宗皇帝更是一路征戰,以戰功得立太子位。所以我朝歷代的太子,都會親自領軍上陣。

但阿穆不一樣,先帝隻得他一個兒子,先帝其時有意讓阿穆攝涼州大都督,任兵馬大元帥征高麗,群臣嘩然,諫章如潮,總算諫阻瞭先帝。先帝退而求其次,下旨讓阿穆遙領大都督。

阿兄出征的時候,我和阿穆出城送他。我們都沒有想過,那一次離別,竟然成為永久的別離。

阿兄上馬之前,最後摸瞭摸我的頭發,說道:“阿穆待你雖好,但你也別任性胡來。”

每每想起來,我都會覺得淒涼。他手心的溫度,仿佛還軟軟地烙在我的發頂。可是我卻再也見不到他。每次夢到阿兄,我心裡就會很難過。不如今夜,我明明沒有夢見阿兄,可是心裡仍舊難過。

天明之後我發起燒,阿穆雖然不放心,但他要去視朝,所以宣召瞭太醫來。沒想到這一病我就病瞭很久,太醫每天都進宮來,開的方子換過好幾遍,藥也很苦,隻是那麼苦的藥汁喝下去,卻沒起什麼作用。

每到黃昏的時候我就會發起高燒,天明的時候又會退去,隻是晚上燒得昏昏沉沉,白天身上也沒有力氣。元珊聽聞我病瞭,時時進宮來看我,有時候她也遇見阿穆。有一天下午,我午睡醒來,聽見元珊的聲音隱隱綽綽在前殿響起。我從帷幕後往外張望,發現阿穆坐在那裡,從殿內看出去,隻能看見元珊衣衫的一角,她的坐姿仍舊端莊,但她的聲音清越,像婉轉的黃鶯一般。阿穆面上露著笑容,那模樣和平日裡都不一樣,我形容不上來。那種笑容十分有分寸,帶著一種克制的威儀。我想他從來不對我這樣笑。一直以來,他對我的笑容總是那樣寬容甚至無奈,有時候還伸手揉一揉我的頭發,笑我說傻話,笑我又有傻念頭。

那時候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阿兄們也這樣對我。可是現在我知道大大的不妥,結縭十載,他卻從來不像對待元珊那樣待我,也從來不曾對我露出這樣的笑容,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到底是不一樣的吧。

我心裡難過,病就越來越厲害。阿娘和嫂嫂們進宮來看我,我強撐著跟她們說笑,阿娘屏退瞭眾人,悄悄對我說:“珊娘的事情你不必煩惱,哪個郎君不喜歡鮮妍顏色?再說她現在是寡居不祥之人,陛下未必還對她有情意。”

我身上乏力,背心裡一陣陣冒著虛汗,一重重的紗衣都被汗濕透瞭,話也懶怠說。阿娘還在喋喋不休地勸我,我卻覺得她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簾外本來有一株桃樹,這時候早就綠葉成蔭,葉底下結著茸茸的毛桃子。我口渴得厲害,隻想喝一盞冰水,可是宮裡雖然窖著冰,但我生著病,阿穆是斷不許我飲冰的。

一想到阿穆,我心裡越發像是有把火在燒,燒得五臟六腑都隱隱灼痛,難受得厲害。阿娘終於察覺瞭我的不對,她伸手握住我的手,詫異地說:“你這是怎麼啦?臉這麼紅,是不是又發熱瞭?”

我心裡隻是不耐煩,珊娘跟我有什麼關系呢?她一回來,連阿娘都來勸我想開些,人人都覺得阿穆應該喜歡珊娘,哪怕我心裡不痛快,也隻能忍著。我嫁給阿穆十年,卻抵不過珊娘回來短短這幾日。

我耐著性子送走阿娘和嫂嫂們,太陽就快落瞭,每天這個時候我就會重新發起高燒,所以晚上的時候,我的飲食十分清淡。吃過瞭一盞粟米羹,想到還有好大一碗苦藥要喝,便覺得懨懨。這時候窈娘進來瞭,她臉色十分難看,我不由得問她:“出瞭什麼事?”

窈娘再三推說無事,我想起今天阿娘和嫂嫂們來過,以為傢中有什麼事瞞著我,於是支開瞭窈娘,喚瞭阿嬋進來盤問。阿嬋膽子小,我一問她,她就撲通一聲跪下來,哭哭啼啼地說:“娘娘恕罪,奴婢實實不敢說,窈娘說過,誰若是敢告訴娘娘,便將誰活活打死。”

窈娘雖然性子嚴厲,宮裡的阿監宮女都很畏懼她,可是活活打死這種話,也不會隨便說出來,我心裡一跳,面子上卻裝作很鎮定的樣子,說道:“你不告訴我,以為我不會將你活活打死麼?”

我從來不說這樣的話,席邊理妝的銅鏡沒有放下鏡袱,從鏡子裡我都可以看見自己的面孔。病得太久,我臉上都瘦得沒瞭肉,這麼一板著臉,還頗有幾分嚇人。阿嬋明顯被我嚇著瞭,磕磕巴巴就說瞭。

原來今日阿穆帶著元珊去瞭城外的望賢宮,那是一座離城很近的行宮,便於皇室狩獵,從前我也常常和阿穆一起去那裡遊冶玩樂。現在長安已經宵禁,他們還沒有回來,明顯是會在行宮過夜瞭。

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卻霍地站起來,大聲喚阿玉,阿玉沒有進來,倒是窈娘已經回來瞭,匆匆忙忙掀開簾櫳,朝我行禮:“殿下有何吩咐?”

窈娘素來不這樣稱呼我,我聽出她語氣中的提醒意味,她是在提醒我自己的身份,可是我已經忍無可忍瞭。我大聲道:“取騎裝來,我要出城。”

窈娘提高瞭聲音:“殿下,已經宵禁瞭。” “我是皇後。”我在極度的憤怒中還沒有忘記自己的特權,“取交魚,傳令給陳將軍,開嘉德門。”

窈娘還待要說什麼,我又大聲喚瞭一聲阿玉,阿玉像隻小鳥一般撞進簾裡,手裡果然捧著我的騎裝。窈娘狠狠盯著她,奈何阿玉從小跟我一起胡鬧慣瞭,一點兒也不怕她,飛快地替我更換著衣裳。窈娘跪下來苦苦勸阻我,一邊說一邊哭,好像我若是真的出城去望賢宮,就是大逆不道似的。我咬牙切齒地吩咐左右:“將窈娘看起來,別讓她亂嚷嚷。”

宮婢們早就嚇得臉色如土,一聽我這麼說,立時便將窈娘弄走瞭。

我從妝匣裡取出交魚,冰涼的魚符被我握在手心,金質上鏤刻的花紋一直嵌在我的掌紋裡,我走出中宮,階下已經備瞭步輦,我還沒有到嘉德門,陳將軍已經趕過來,他對我行瞭跪拜大禮,我將魚符交給阿玉,阿玉奉與陳將軍。他驗過魚符,卻遲疑瞭片刻,對我道:“殿下夤夜出宮,所為何事?”

我粲然一笑,道:“陛下今日宿在望賢宮,我要去看看他,讓他覺得意外驚喜。”

陳將軍畢竟是和我阿爹一輩的人瞭,從阿穆年幼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禁軍龍虎大將軍,也算是看著我和阿穆長大的。所以他隻猶豫瞭一會兒,看到我隻帶瞭幾個宮婢,便說道:“夜冷路遙,末將遣幾個人,護送皇後殿下吧。”

我知道他是不放心,禁軍統領素來都隻授給謹慎小心的人,陳將軍在這個位置上數十年,自然是深受先帝和阿穆的信賴。不過我是去捉奸,又不是去謀反,怎麼會反對。於是我嫣然一笑:“如此甚好。”

陳將軍派瞭郭副將送我,浩浩蕩蕩點起兩隊禁軍,明火執仗,快馬疾馳,一路朝著望賢宮去。眾人馬快,不到兩個時辰便遙遙望見望賢宮巍峨的宮門。因為阿穆在此,禁軍駐守,宮門上有人大聲喝問,郭將軍正待要答話,我仰起臉,問:“說話的人可是韋將軍?”

韋將軍聽出我的聲音來,嚇瞭一跳,立刻命人點瞭火把來俯身朝下看,我身邊松炬明亮,他便是在宮門上亦看得清清楚楚,連忙命人開瞭宮門,然後自己率人迎上來。

我對他說:“莫要驚動瞭陛下,我自己去他寢殿。”

大隊人馬都留在瞭宮門處,深宮重重,我乘瞭肩輿,穿過一道道宮殿和高高的門樓。漸漸宮門處的喧嘩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四面隻有長風吹拂樹葉,唰唰的一點輕響,還有草叢中不知是什麼蟲子,唧唧鳴叫。

一直到瞭殿前我才下輿,阿玉扶著我的手,我覺得自己還算沉得住氣。這一處築在水面的高臺叫清風閣,四面長窗,阿穆怕熱,來望賢宮的時候常常居於此處。我想起去年秋天的時候,和他一起住在這裡,那時候月色如霜,照得四面蘆花茫茫如雪。一兩隻晚生的流螢飛入閣中,阿穆便替我捉瞭,放在大食貢來的琉璃瓶裡。那些奇妙的小飛蟲在凈藍的琉璃瓶中一閃一閃發著光,叮叮地撞著瓶壁,卻怎麼也飛不出去,看著怪可憐的。我便“噗”一聲吹熄瞭燭火,打開瓶蓋將它們放在帳子裡。

一點兩點輕盈的螢光,便似流星般劃過,有的落在帳子上,有的落在阿穆的肩頭。我將頭枕在他的膝蓋上,看著窗子裡映進來的月色,有螢落在我的衣袖上,我也舍不得用手去捉。宮裡是沒有螢火蟲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說是太液池的水不生螢;也有人說,是西內不生腐草,於是無螢;還有人說,是先帝不喜此物,所以大內素不見螢。

那時候我還抱著好奇心,詢問阿穆為什麼宮裡沒有螢火蟲,至於今日,我隻慶幸方值暮春,水邊還沒有生螢火,不然情何以堪。

躊躇再三,轉頭看見阿玉已經帶著人將殿前的阿監攔住,我隨便指瞭個人,問:“陛下睡瞭麼?”

那阿監大約沒料到我會深夜前來,所以受驚不小,說話也磕磕巴巴:“陛下……陛下……”

我見此人不成,於是又指瞭另一個內監問:“珊娘呢?她人在哪裡?”

那人隻是頓首,我突然瞭悟,一股殺意從我胸內湧出,我幾步登上臺階,一腳踹開殿門,門扇“砰”一聲撞開,我昂首直入,正殿中燃著燈燭,可是並無一人。我徑直朝左走去,簾幕低垂,兩名宮人見我氣勢洶洶闖進來,嚇得驚呼一聲,又跪下來朝我行禮。我火冒三丈,一把掀開帷幕,大聲道:“李穆,你這個大騙子!”

席上諸人盡皆抬起頭來,還有兩三個人好奇地望著我,我看到瞭阿穆居中而坐,身邊跪坐的皆是皇室近親,比如阿穆的姑父——駙馬都尉高敬,還有永安長公主、泰安長公主、齊王禮、秦王祺、韓王祁,甚至還有我的四哥裴季常。元珊倒是也在,不過她和泰安長公主的女兒遠寧縣主坐在一塊兒,竊竊私語,正在說話。

我的臉“騰”一下似乎燃著瞭,阿穆站起來,似乎很詫異地問:“你怎麼來瞭?”其餘的人紛紛朝我行禮,我沒料到寢殿中會有這麼多的人,一時暈頭轉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太丟人瞭簡直,興師動眾來捉奸,誰知道會是這樣啊!我眼看著阿穆朝我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額頭上冷汗直冒,心亂如麻,不知道該怎麼交待才好,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近,我心裡一急,“咕咚”一聲往地上一倒,暈瞭。

醒來的時候長風寂寂,吹起殿中簾幕,那些人都不知道去瞭哪裡,殿中十分安靜。遠處燃著燈燭,近處卻並沒有點燈。月色從長窗中漏進來,烙在席上,仿佛一點淺淡的銀光。阿穆就跪坐在我身邊,一隻手還握著我的手。我心中氣苦,又想起自己剛剛做的丟臉的事情,隻想閉起眼睛,繼續裝睡。阿穆卻低聲溫語,喚瞭我一聲:“十六娘。”

我十分難為情,不願意看他,他卻將我拉進他懷裡,我掙瞭一掙掙不開,便由他去瞭。他將下巴擱在我發頂,暖暖的呼吸拂在我的額間,我心裡嗔怪,卻聽他又低低地喚瞭一聲:“十六娘。”

“做什麼啊?”我心一橫,睜開眼睛,大聲質問他。這一招是我小時候闖瞭禍常用的,阿爹看我理直氣壯的樣子,多半會狐疑自己搞錯瞭,再不然是旁人冤枉瞭他的寶貝女兒,他滿腔怒火都轉成自疑,我便又逃過一劫。

阿穆的模樣卻是啼笑皆非:“你這麼大聲做什麼?我又不會吃瞭你。”

我心虛所以又頂瞭一句嘴:“那你到底要說什麼,快說!”

阿穆幹脆換瞭別的話來問我:“你今天出城來,陳將軍沒有問起麼?”

我臉上一熱,本朝太祖於馬背上得天下,那時候太祖皇後陪他征戰多年,有鼎立乾坤之功,所以本朝皇後權重,且多出於武將之門。庚寅年宮門之變,千鈞一發的時候,是皇後沈氏率兵力戰,奪回玄武門,從而救得世宗皇帝性命。所以從那之後,如果皇帝不在宮中,那麼皇後是有權執魚符開宮門的。隻是這個規矩立下來,也是百年前的事情瞭,天下承平,皇後雖然名義上仍舊領著禁軍的坤安、欽安、聖安三部,但亦隻是遙領,從來不幹涉禁軍細務。今日我深夜出宮,無論如何,算是驚世駭俗的大事。

我訕訕地道:“我跟陳將軍說,想來看一看你。” “真傻。”阿穆伸出手指,在我額頭上點瞭一點,“病得那麼厲害,還騎馬跑這麼遠,遣人來說一聲,我就回去看你瞭。”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來捉奸的,隻好垂頭不語。

阿穆心情卻甚好似的,跟我說起話來:“珊娘有心事,你知道麼?”

我一聽見“珊娘”兩個字,就覺得自己又要發燒瞭,連太陽穴都隱隱痛起來,我哼哧瞭幾聲,打算混過去。阿穆偏將我下巴抬起來,凝視著我的眼睛,問:“你覺得,珊娘會有什麼心事?”

我悻悻地道:“她那麼玲瓏剔透一個人,我哪兒猜得到她的心事。”

阿穆笑瞭一聲,說:“女人心事是挺難猜的。”

我垂頭不語,阿穆對人好,是和風細雨似的好,處處都替人想得周到。他和先帝性子不同,先帝嚴厲冷漠,朝中大臣多有畏懼之心。可是阿穆不一樣,他待人溫和,朝中臣子們都稱贊他是仁君,隻是他處事條理有度,臣子們也並不敢因為他的仁慈而欺瞞他。

連我都覺得,有時候要瞞過他挺難的,比如現在。

我扯瞭一些別的話,支支吾吾的,阿穆突然一低頭,吻在我的嘴唇上。我有點傻,被他親瞭半晌,就覺得昏頭昏腦,缺氣缺得厲害,就快喘不過來氣瞭,阿穆突然放開我,低聲道:“吸氣啊!”

我這才喘瞭一口氣,剛剛差點沒憋死,阿穆拍著我的背,悠然說道:“珊娘想要再嫁,你說,你要不要替她做這個媒?”

我覺得自己大約還沒喘過氣來,仿佛等瞭片刻才能聽懂他說的話,不由得心裡一酸,推開他站起來,大聲道:“雖然你是皇帝,可也別欺人太甚!”我越想越心酸,越想越生氣,一腳就朝阿穆踹過去,他都沒躲,被我狠狠踹在腿上,他皺瞭皺眉,我眼淚都流出來瞭,他一看到我哭,連忙說道:“你是趙王的阿嫂,又是齊王的阿嫂,哪裡算欺負你瞭。若是從前齊王不懂事得罪過你,那不已經狠狠罰過他,你何必還要記著他的過錯呢?”

我呆呆地睜著眼睛,看著阿穆。他十分好笑:“珊娘想要嫁給齊王,你要是不樂意做這個媒,我便讓姑姑去。”

齊王?我十分狼狽地想起適才齊王果然是在這裡的。我跟他打架的時候年紀還小,他還給我取瞭個綽號叫“野薔薇”,隻是這麼多年來他都在益州,我都快忘瞭早些年的恩怨瞭。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阿穆揉瞭揉腿,喃喃說道: “阿爺說小娘子不好娶,你等她長大便要等十年,好容易長大瞭,你還不知她在想什麼,果然如此。”

我氣得耳朵都在發燒,又窘又急,說道:“哪個教你娶!”

阿穆倒嘻嘻笑起來:“是,是,當初阿爺來問我,是我自己要娶,阿爺嘆瞭口氣,說一魔自有一魔降,倒也沒駁瞭我的意。”

我倒不防他陡然說出這句話來,不由得一窘,阿穆語氣溫柔:“十六娘,我等瞭十年啦,你總得對我有個交待吧?”

我又羞又急:“交待什麼?” “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啊?”阿穆說道,“韓執留瞭大胡子,一點兒也不好看瞭,你看我,沒有留胡子,可比齊王好看?”

阿穆難得一本正經地問我,我隻好望瞭他一眼,齊王多年不見,適才席間隻是匆匆一瞥,我都壓根沒看清楚他長什麼樣,隻是憑衣冠依稀認得出來他是齊王罷瞭。但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隻好胡亂點點頭。

阿穆不依不饒:“點頭是什麼意思?到底是我好還是齊王好?”

我惱羞成怒,問:“這和齊王有什麼關系啊?”

阿穆詫異地說:“自然有關啊!當初你當街揍瞭他一頓之後,他不是遣媒去向你傢阿爹提親瞭麼?我一聽見說,立刻去求父親大人,他才下旨聘你為太子妃啊!”

我壓根不知道這麼一段公案,沒想到我還是阿穆搶過來的,可是阿穆說害瞭珊娘是什麼意思?這麼一想,頓時覺得混亂。阿穆還在那裡拉著我的袖子:“十六,你今天要是不說,我可不許你睡覺!”

我心裡亂得很,眼睛一轉,突然想起一計來,於是說道:“那你去捉隻螢火蟲來,我便告訴你。”

阿穆犯起愁來:“這樣的時節,哪裡來的螢火蟲。”

我愉悅地道:“那等你捉到瞭,我再說吧。”反正從現在到七月裡,還有好幾個月的辰光呢,到時候旁的事一混,沒準阿穆就忘記瞭。

阿穆被我這麼一噎,似乎也無法可想。就在這時候,微風拂動,簾外一點微芒閃爍,突然有一星螢光飄進簾底,一閃一滅,正是螢火蟲。阿穆大喜過望,伸手攏住那螢火蟲,說道:“看!螢火蟲,這下你可得說瞭。”

我急急忙忙往他手心中一看,果然是一隻螢火蟲,也不知道這麼早怎麼就會有螢,但它鼓著翅膀,一明一亮閃著光,正在他掌心裡打著旋,輕盈飛舞。我鼓起嘴朝著螢火蟲用力一吹,借這一吹之勢它頓時振翅飛高,穿簾而去。

阿穆大急,站起身來去捉那隻螢火蟲,我拽著他的衣袖不讓他去,兩個人拉扯一番,阿穆突然回身一笑,彈瞭彈我的耳垂:“傻瓜!”

我捂著耳朵一笑,逃到瞭回廊上。

長廊臨風,湖面生瞭新荷,蛙聲四起,那點流螢渡水而去,皓月當空,映得湖水粼粼,銀波瀲灩。阿穆追出來,攬住我的腰,夜風吹起我們二人的衣袂,阿穆將我摟得很緊,我並不覺得冷,他說道:“等七月裡有瞭螢,你可要再說一遍。”

我覺得莫名其妙,明明自己適才什麼都沒有說過,他怎麼說還要再說一遍?

阿穆還在低低地笑,遠處又有螢火蟲一閃一閃地飛近,我心中大急,幸好阿穆並沒有伸手去捉,湖面水動,搖碎漫天月色。我心中忐忑難安,既盼他再捉一隻螢火蟲,又盼他永遠再捉不到那隻螢火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