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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容

我哭瞭好久,直到裴照走過來,他輕輕地叫瞭聲:“太子妃。”然後道,“末將的人說,當時他們趕到的時候,隻看到阿渡姑娘昏死在那裡,並沒有見到刺客的蹤影,所以隻得將阿渡姑娘先送回來。現在九門緊閉,上京已經戒嚴,刺客出不瞭城去。禦林軍正在閉城大搜,請太子妃放心,刺客絕對跑不掉的。”

我看著阿渡塞給我的東西,那個東西非常奇怪,像是塊木頭,上面刻瞭奇怪的花紋,我不認得它是什麼。

我把它交給裴照:“這是阿渡給我的,也許和刺客有關系。”

裴照突然倒抽瞭一口涼氣,他一定認識這個東西。我問:“這是什麼?”

裴照退後一步,將那塊木頭還給我,說道:“事關重大,請太子妃面呈陛下。”

我也覺得我應該把這個交給皇帝,畢竟他是天子,是我丈夫的父親,是這普天下最有權力的帝王。有人要殺他的兒子,要殺阿渡,他應該為我們追查兇手。

我拭幹瞭眼淚,讓身邊的宮娥去稟報,我要見皇帝陛下。

皇帝和皇後都還在寢殿之中,皇帝很快同意召見我,我走進去,向他行禮:“父皇。”

我很少可以見到皇帝陛下,每次見到他也總是在很遠的禦座之上,這麼近還是第一次。我發現他其實同我阿爹一樣老瞭,兩鬢有灰白的頭發。

他對我很和氣,叫左右:“快扶太子妃起來。”

我拒絕內官的攙扶:“兒臣身邊的阿渡去追刺客,結果受瞭重傷,剛剛被羽林郎救回來。她交給兒臣這個,兒臣不識,現在呈給陛下,想必是與刺客有關的物件。”我將那塊木頭舉起來,磕瞭一個頭,“請陛下遣人查證。”

內官接過那塊木頭,呈給皇帝陛下,我看到皇帝的臉色都變瞭。

他轉臉去看皇後:“玫娘!”

我這才知道皇後的名字叫玫娘。

皇後的臉色也大變,她遽然而起,指著我:“你!你這是誣陷!”

我莫名其妙地瞧著她。皇後急切地轉身跪下去:“陛下明察,鄞兒乃臣妾一手撫育長大,臣妾這一輩子的心血都放在鄞兒身上,斷不會加害於他!”

皇帝並沒有說話,皇後又轉過臉來呵斥我:“你是受瞭誰的指使,竟然用這樣的手段來攀誣本宮?”

我連中原字都認不全,那個木頭上刻的是什麼,我也並不認識,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所以隻是一臉莫名其妙地瞧著皇後。

皇帝終於發話瞭:“玫娘,她隻怕從來不曉得這東西是何物,怎麼會攀誣你?”

皇後大驚:“陛下,陛下莫輕信瞭謠言。臣妾為什麼要害太子?鄞兒是我一手撫養長大,臣妾將他視作親生兒子一般……”

皇帝淡淡地道:“親生兒子……未必吧。”

皇後掩面落淚:“陛下這句話,簡直是誅心之論。臣妾除瞭沒有懷胎十月,與他生母何異?鄞兒三個多月的時候,我就將他抱到中宮,臣妾將他撫養長大,教他做人,教他讀書……是臣妾勸陛下立他為太子,臣妾這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他身上,臣妾為什麼要遣人殺他?”

皇帝忽然笑瞭笑:“那緒寶林何其無辜,你為何要害她?”

皇後猛然抬起臉來,怔怔地瞧著皇帝。

“後宮中的事,朕不問,並不代表朕不知曉。你做的那些孽,也盡夠瞭。為什麼要害緒寶林,還不是想除去趙良娣。趙良娣父兄皆手握重兵,將來鄞兒登基,就算不立她為皇後,貴妃總是少不瞭的。有這樣的外傢,你如何不視作心腹大患。你這樣擔心鄞兒坐穩瞭江山,是怕什麼?怕他對你這個母後發難麼?”

皇後勉強道:“臣妾為什麼要擔心……陛下這些話,臣妾並不懂得。”

“是啊,你為什麼要擔心?”皇帝淡淡地道,“總不過是害怕鄞兒知道,他的親生母親,當年的淑妃……到底是怎麼死的吧。”

皇後臉色如灰,終於軟倒在那裡。

皇帝說道:“其實你還是太過急切瞭,再等二十年又何妨?等到朕死瞭,鄞兒登基,要立趙良娣為後,勢必會與西涼翻臉,到時候他若與西涼動武,贏瞭,我朝與西涼從此世世代代交惡,隻怕這仗得一直打下去,禍延兩國不已,總有民怨沸騰的那一日;輸瞭,你正好借此大做文章,廢掉他另立新帝也未可知。這一招棋,隻怕你在勸朕讓鄞兒與西涼和親的時候,就已經想到瞭吧。你到底為什麼突然性急起來?難道是因為太子和太子妃突然琴瑟和鳴,這一對小兒女相好瞭,大出你的算計之外?”

皇後喃喃道:“臣妾與陛下三十年夫婦,原來陛下心裡,將臣妾想得如此不堪。”

“不是朕將你想得不堪,是你自己做得不堪。”皇帝冷冷地道,“因果報應,惡事做多瞭,總有破綻。你害死淑妃,朕可沒有冤枉你。你害得緒寶林小產,將趙良娣幽閉起來,朕可沒有問過你。總以為你不過是自保,這些雕蟲小技,如果朕的兒子應付不瞭,也不配做儲君。如今你竟然喪心病狂,要謀害鄞兒,朕忍無可忍。虎毒還不食子,他雖然不是你親生之子,但畢竟是你一手撫養長大,你怎麼忍心?”

皇後終於落下淚來:“臣妾沒有……陛下縱然不肯信,臣妾真的沒有……臣妾絕沒有遣人來謀害鄞兒。”

我心裡一陣陣發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一切。平常那樣高貴、那樣和藹的皇後,竟然會是心機如此深重的女人。

皇帝道:“你做過的那些事,難道非要朕將人證物證全都翻出來,難道非要朕下旨讓掖庭令來審問你麼?你如果肯認罪,朕看在三十年夫妻之情,保全你一條性命。”

皇後淚如雨下:“陛下,臣妾真的是冤枉的!臣妾冤枉!”

皇帝冷冷地說道:“二十年前,你派人在淑妃的藥中下瞭巨毒烏餞子,那張包裹烏餞子的方子,現下還有一半,就擱在你中宮的第二格暗櫥中。你非要朕派人去搜出來,硬生生逼你將那烏餞子吞下去麼?”

皇後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終於全身一軟,就癱倒在地暈瞭過去。

我隻覺得今晚的一切都如同五雷轟頂一般,現在那些炸雷還在頭上轟轟烈烈地響著,一個接著一個,震得我目瞪口呆,整個人都要傻瞭。

皇帝轉過臉來,對我招瞭招手。我小心地走過去,就跪在他的面前。他伸出手來,慢慢摸瞭摸我的發頂,對我說:“孩子,不要怕,有父皇在這裡,誰也不敢再傷害你。當初讓鄞兒娶你,其實也是我的意思,因為我知道你們西涼的女孩兒,待人最好,最真。”

我並不害怕,因為他的手掌很暖,像是阿爹的手。而且其實他長得挺像李承鄞,我從來不怕李承鄞。

皇帝對我說:“好好照顧鄞兒,他從小沒有母親,有人真心對他好,他會將心掏出來給你的。”

不用他說,我也會好好照顧李承鄞。

可是今天晚上的事情還是令我覺得害怕,我由衷地害怕。宮中的一切都那樣可怕,人心那樣復雜,就像皇後,我萬萬想不到是她害緒寶林的孩子沒有瞭,隻因為想要嫁禍給趙良娣。人命在她們眼中真是輕賤,輕賤得比螞蟻還不如。還有李承鄞的生母淑妃,皇後為什麼要害死淑妃,是因為想要奪走淑妃的兒子麼?

這一切太可怕瞭,讓我不寒而栗。

李承鄞傷得非常重,一直到三天後他還昏迷不醒。我衣不解帶地守在他身邊。

他傷口惡化,發著高燒,滴水不能進,連湯藥都是撬開牙關,一點點喂進去的。

我想這次他可能真的活不瞭瞭。

但我並沒有流眼淚。當初最危險的瞬間他一把推開瞭我,如果他活不瞭瞭,我陪著他去死就罷瞭。

我們西涼的女孩兒,才不興成日哭哭啼啼,我已經哭過一場,便不會再哭瞭。

李承鄞在昏迷之中,總是不斷地喃喃呼喚著什麼,我將耳朵湊近瞭聽,原來他叫的是“娘”,就像那次發燒一樣。

我想起皇帝曾經說過的話,我心裡一陣陣地發軟,他真是個可憐的人,雖然貴為太子,可是從小就沒有見過自己的娘。而皇後又是這樣的心計深沉,李承鄞如果知道是她害死瞭自己的母親,心裡肯定會很難過很難過吧。

很多禦醫守著李承鄞。皇帝已經下詔廢黜皇後,朝野震動,可是詔書裡列舉瞭皇後的好多條罪狀,尤其現在李承鄞生死未卜,大臣們也不便說什麼。我聽宮娥們私下說,皇後的娘傢極有權勢,正煽動瞭門下省的官員,準備不附署,反對廢黜皇後。我不懂朝廷裡的那些事,現在才知道原來當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

我上午守著李承鄞,下午便去看阿渡。

阿渡身上有好些傷口,她還受瞭很嚴重的內傷,阿渡武功這樣高,那刺客還將她傷成這樣,一定是個絕世高手。因為傷口總要換藥,阿渡衣袋裡的東西也早都被取出來,擱在茶幾之上。我看到我交給阿渡的許多東西,大部分是我隨手買的玩藝兒,比如做成小鳥狀的泥哨,或者是一朵紅絨花。都是我給阿渡的,她總是隨身帶著,怕我要用。

我的阿渡,對我這麼好的阿渡,都是我連累瞭她。

我看到那枚鳴鏑的時候,一個念頭浮上心頭,我拿起那枚鳴鏑,靜靜地走開。

東宮所有人幾乎都集中在李承鄞寢殿那邊,花園裡冷冷清清,一個人都沒有。

我將鳴鏑彈上半空,然後坐在那裡靜靜地等候。

沒一會兒,似乎有一陣輕風拂過,顧劍無聲無息地就落在我的面前。

他看到我的樣子,似乎吃瞭一驚,問我:“誰欺負你瞭?”

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那天哭得太久,眼睛一直腫著,而且幾天幾夜沒有睡覺,臉色肯定好不到哪裡去。

我很簡單地將事情對他說瞭一遍,顧劍沉默瞭片刻,問我:“你要我去殺皇後嗎?”

我搖瞭搖頭。

皇後害瞭太多人,她不應該再繼續活在這世上。但皇帝會審判她,即使不殺她,也會廢黜她,將她關在冷宮裡。對皇後這樣的人來說,這已經足夠瞭,比殺瞭她還令她覺得難過。

我懇求他:“你能不能想辦法救救阿渡,她受瞭很重的內傷,一直沒有醒過來。”

顧劍突然笑瞭笑:“真是有趣,你不求我去救你的丈夫,卻求我去救阿渡。到底你是不喜歡你的丈夫呢,還是你太喜歡阿渡?”

“李承鄞受的是外傷,便是神仙也束手無策,熬不熬得過去,是他的命。可阿渡是因為我才去追刺客,她受的是內傷,我知道你有法子的。”

顧劍陰沉著一張臉:“沒錯,我是有法子救她,但我憑什麼要救她?”

我頓時氣結:“你曾經說過,如果我遇上任何危險,都可以找你,你卻不肯幫我!”

顧劍說道:“是啊,可是我又沒答應你,幫你救別人。”

“現在阿渡有性命之憂,阿渡的命,就是我的命。她為瞭我可以不要命,現在她受瞭重傷,就是我自己受瞭重傷,你如果不肯救她……”我把那柄金錯刀拔出來,橫在自己頸中,“我便死在你面前好瞭!”

顧劍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在那柄金錯刀上一彈,我便拿捏不住,金錯刀“鐺”一聲就落在瞭地上。

我搶著要去將刀撿起來,他長袖一拂,就將那柄刀卷走瞭。我大怒便一掌擊過去,還沒有沾到他的衣角,他已經伸手扣住瞭我的手腕,我眼圈一陣發熱,說道:“不救就不救,你快快走吧,我以後再不要見著你瞭!”

顧劍瞧瞭我片刻,終於嘆瞭口氣,說道:“你不要生氣。我去救她便是瞭。”

我借故將阿渡屋子裡的人都遣走,然後對窗外招瞭招手。顧劍無聲無息從窗外躍瞭進來,仔細查看阿渡的傷勢。他對我說:“出手的人真狠,連經脈都幾乎被震斷瞭。”

我心裡一寒,他說:“不過還有法子救。”他瞧瞭我一眼,“不過我若是救瞭她,你打算怎麼樣報答我呢?”

我心急如焚,說道:“都什麼時候瞭,你還說這樣的話。你要救瞭阿渡,不論多少錢財,我都給你。”

他輕蔑地道:“我要錢財作甚?你也忒看輕瞭我。”

我問:“那你要什麼?”

他笑瞭笑:“除非麼……除非你親親我。”

我幾乎沒氣昏過去,為什麼男人們都這麼喜歡啃嘴巴?

李承鄞是這樣,連這個世外高手顧劍也是這樣?

我咬瞭咬牙,走上前去便攬住他的肩,踮起腳來狠狠啃瞭他一通。

沒想到他猛然推開我,突然逼問我:“誰教你的?”

我莫名其妙:“什麼?”

“從前你隻會親親我的臉,誰教你的?”他的臉色都變瞭,“李承鄞?”

我怕他不肯救阿渡,所以並不敢跟他爭吵。

他的臉色更難看瞭:“你讓李承鄞親你?”

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難道不讓他親我?我其實挺怕顧劍,怕他一怒之下去殺李承鄞。因為他全身緊繃,似乎隨時會發狂似的,而且臉上的神情難看極瞭,眼睛緊緊盯著我。

我終於忍不住,大聲道:“你自己也說瞭,當初是我等瞭你三天三夜,是你自己沒有去。現在別說我什麼都不記得瞭,就算我記得,咱們也早已經不可能在一起,我已經嫁給別人瞭。你若是願意救阿渡,便救她,你若是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你,可是若要我背叛我的丈夫,那是萬萬不能的。我們西涼的女子,雖然不像中原女子講究什麼三貞九烈,可是我嫁給李承鄞,他便是我的丈夫,不管我們當初怎麼樣,現在我和你都再無私情可言。”

顧劍聽瞭這話,往後退瞭一步,我隻覺得他眼底滿是怒火,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可是我早已經心一橫豁出去瞭。這番話我早就想說給顧劍聽,李承鄞對我好也罷,不好也罷,為瞭西涼我嫁給他,他又在最危險的時候推開我,我實實不應該背叛他。

我說道:“你走吧,我不會再求你救阿渡。”

他忽地笑瞭笑:“小楓……原來這是報應。”

他伸出手去,將阿渡扶起來,然後將掌心抵在她背心,替她療傷。

一直到天色黑下來,顧劍還在替阿渡療傷。我就坐在門口,怕有人闖進去打擾他們。不過這幾天都沒怎麼睡,我靠在廊柱上,迷迷糊糊都快要睡過去瞭,幸好隻是盹著一會兒,因為我的頭磕在廊柱上,馬上就驚醒過來。顧劍已經走出來,我問他:“怎麼樣?”

他淡淡地道:“死不瞭。”

我走進去看阿渡躺在那裡,臉色似乎好瞭許多,不由得也松瞭口氣。

我再三地謝過顧劍,他並不答話,隻是從懷中取出一隻藥瓶給我:“你說李承鄞受瞭很嚴重的外傷,這是治外傷的靈藥,拿去給他用吧。”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好心,也許我臉上的表情有點兒狐疑,他馬上冷笑:“怎麼,怕我毒死他?那還我好瞭。”

我連忙將藥瓶揣入懷中:“治好瞭他我再來謝你。”

顧劍冷笑瞭一聲,說道:“不用謝我,我可沒安好心。等你治好他,我便去一劍殺瞭他,我從來不殺沒有絲毫抵抗之力的人,等他傷好瞭,便是他送命之時。”

我沖他扮瞭個鬼臉:“我知道你不會的啦,等他的傷好瞭,我一定請你喝酒。”

顧劍並沒有再跟我糾纏,長袖一拂,轉身就走瞭。

話雖這麼說,但我還是把那瓶藥拿給禦醫看過,他們把藥挑出來聞聞,看看,都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也不敢給李承鄞用。我猶豫瞭半天,避著人把那些藥先挑瞭一點兒敷在自己胳膊上,除瞭有點兒涼涼的,倒沒別的感覺。第二天起床把藥洗去,皮膚光潔,看不出任何問題。我覺得放心瞭一些,這個顧劍武功這麼高,絕世高人總有些靈丹妙藥,說不定這藥還真是什麼好東西。到瞭第二天,我趁人不備,就悄悄將那些藥敷在李承鄞的傷口上。

不知道是這些藥的作用,還是太醫院的那些湯藥終於有瞭效力,反正第四天黃昏時分,李承鄞終於退燒瞭。

他退瞭燒,所有人都大大松瞭口氣,我也被人勸回去睡覺。剛剛睡瞭沒多久,就被永娘叫醒,永娘的臉色甚是驚惶,對我說道:“太子殿下的傷情突然惡化。”

我趕到李承鄞的寢殿裡去,那裡已經圍瞭不少人,太醫們看到我來,連忙讓出瞭一條路。我走到床邊去,隻見李承鄞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傷口之外滲出瞭許多黃水,他仍舊昏迷不醒,雖然沒有再發燒,可是呼吸越來越微弱瞭。

太醫說:“殿下肺部受瞭傷,現在邪風侵脈,極是兇險。”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傷藥出瞭問題,可是殿中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皇帝也遣人來瞭,不過現在太醫束手無策,亦無任何辦法。我心裡反倒靜下來,坐在床前的腳踏上,握著李承鄞的手,他的手很涼,我將他的手捧在手裡,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

太醫們還在那裡嗡嗡地說著話,我理也不理他們。夜深之後,殿裡的人少瞭一些,永娘給我送瞭件氅衣來,那時我正伏在李承鄞的床前,一眨也不眨眼地看著他。

他長得多好看啊,第一次看到李承鄞的時候,我就覺得他長得好看。眉毛那樣黑、那樣濃,鼻子那樣挺,臉色白得,像和闐的玉一樣。但李承鄞的白凈並不像女孩兒,他隻是白凈斯文,不像我們西涼的男人那樣粗礪,他就像中原的水,中原的山,中原的上京一樣,有著溫潤的氣質。

我想起一件事情,於是對永娘說:“叫人去把趙良娣放出來,讓她來見見太子殿下。”

雖然趙瑟瑟已經被廢為庶人,但我還是習慣叫她趙良娣,永娘皺著眉頭,很為難地對我說:“現在宮中出瞭這樣的大事,趙庶人的事又牽涉到皇後……奴婢覺得,如果沒有陛下的旨意,太子妃還是不要先……”

我難得發瞭脾氣,對她說:“現在李承鄞都傷成這樣子瞭,他平常最喜歡趙良娣,怎麼不能讓趙良娣來看看他?再說趙良娣不是被冤枉的麼?既然是冤枉的,為什麼不能讓她來看李承鄞?”

永娘習慣瞭我李承鄞李承鄞的叫來叫去,可是還不習慣我在這種事上擺出太子妃的派頭,所以她猶豫瞭片刻。我板著臉孔表示不容置疑,她便立時叫人去瞭。

許多時日不見,趙良娣瘦瞭。她原來是豐腴的美人,現在清減下來,又因為庶人的身份,隻能荊釵素衣,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她跪下來向我行禮,我對她說:“殿下病得很厲害,所以叫你來瞧一瞧他。”

趙良娣猛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裡已經含著淚光。她這麼一哭,我嗓子眼兒不由得直發酸,說道:“你進去瞧瞧他吧,不過不要哭。”

趙良娣拭瞭拭眼淚,低聲說:“是。”

她進去好一會兒,跪在李承鄞的病榻之前,到底還是嚶嚶地哭起來,哭得我心裡直發煩。我走出來在門外的臺階上坐下來,仰頭看著天。

天像黑絲絨似的,上面綴滿瞭酸涼的星子。

我覺得自己挺可憐,像個多餘的人似的。

這時候有個人走過來,朝我行禮:“太子妃。”

他身上的甲胄發出清脆的聲音,很好聽。我其實這時候不想看見任何人,可是裴照救過我好幾次,我總不好不理他,所以隻好擠出一絲笑容:“裴將軍。”

“夜裡風涼,太子妃莫坐在這風口上。”

是挺冷的,我裹瞭裹身上的氅衣,問裴照:“你有夫人瞭嗎?”

裴照似乎微微一怔:“在下尚未娶妻。”

“你們中原,講究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實這樣最不好瞭,我們西涼如果情投意合,隻要打下一對大雁,用佈包好瞭,送到女孩兒傢裡去,就可以算作是提親,隻要女孩兒自己願意,父母也不得阻攔。裴將軍,如果日後你要娶妻,可一定要娶個自己喜歡的人。不然的話,自己傷心,別人也傷心。”

裴照默不做聲。

我抬起頭來看星星,忍不住嘆瞭口氣:“我真是想西涼。”

其實我自己知道,我並不是想西涼,我就是十分難過。我一難過的時候,就會想西涼。

裴照語氣十分溫和:“這裡風大,太子妃還是回殿中去吧。”

我無精打采:“我才不要進去呢,趙良娣在裡面,如果李承鄞醒著,他一定不會願意我跑進去打擾他們。現在他昏迷不醒,讓趙良娣在他身邊多待一會兒吧,他如果知道,隻怕傷也會好得快些。”

裴照便不再說話,他側身退瞭兩步,站在我身側。我懶得再和他說話,於是捧著下巴,一心一意地開始想,如果李承鄞好起來瞭,知道趙良娣是被冤枉的,他一定會很歡喜吧。那時候趙良娣可以恢復良娣的身份瞭,在這東宮裡,我又成瞭一個招人討厭的人。

起碼,招李承鄞的討厭。

我心裡很亂,不停地用靴尖在地上亂畫。也不知過瞭多久,永娘出來瞭,對我悄聲道:“讓趙庶人待在這裡太久不好,奴婢已經命人送她回去瞭。”

我嘆瞭口氣。

永娘大約瞧出瞭我的心思,悄聲耳語:“太子妃請放心,奴婢適才一直守在殿下跟前,趙庶人並沒有說什麼,隻是哭泣而已。”

我才不在乎她跟李承鄞說瞭什麼呢,因為哪怕她不跟李承鄞說什麼,李承鄞也是喜歡她的。

裴照朝我躬身行禮:“如今非常之時,還請太子妃保重。”

我懶懶地站起來,對他說:“我這便進去。”

裴照朝我行禮,我轉過身朝殿門走去,這時一陣風吹到我身上,果然覺得非常冷,可是剛才並不覺得。我忽然想起來,剛才是因為裴照正好站在風口上,他替我擋住瞭風。

我不禁回頭看瞭一眼,裴照已經退到臺階之下去瞭。他大約沒想到我會回頭,所以正瞧著我的背影,我一扭過頭去正巧和他四目相對,他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在,好像做錯什麼事似的,很快就移開目光不看我。

我顧不上想裴照為何這樣古怪,一踏進殿裡,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臉的樣子,我也愁眉不展。

李承鄞還是昏迷不醒,禦醫的話非常委婉,但我也聽懂瞭,他要是再昏迷不醒,隻怕就真的不好瞭。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李承鄞的手擱在錦被上,蒼白得幾乎沒什麼血色。我摸瞭摸他的手,還是那樣涼。

我太累瞭,幾乎好幾天都沒有睡,我坐在腳踏上,開始絮絮叨叨跟李承鄞說話,我從前可沒跟李承鄞這樣說過話,從前我們就隻顧著吵架瞭。我第一回見他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呢?是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那蓋頭蓋瞭我一整晚,氣悶得緊。蓋頭一掀起來,我隻覺得眼前一亮,四面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的臉,他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面繡瞭很多精致的花紋。我在之前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知道那是玄衣、紝熏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織成為之。白紗中單,黼領,青褾、襈、裾。革帶,金鉤日韋,大帶,素帶不朱裡,亦紕以朱綠,紐約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充耳,犀簪導,襯得面如冠玉,儀表堂堂。

中原的太子,連穿戴都這麼有名堂,我記得當時背《禮典》的時候,背瞭好久才背下來這段,因為好多字我都不認得。

我想那時候我是喜歡他的,可是他並不喜歡我。因為他掀完蓋頭,連合巹酒都沒有喝,轉身就走掉瞭。

其實他走掉瞭我倒松瞭口氣,因為我不知道跟一個陌生的男人,睡不睡得慣。

永娘那天晚上陪著我,她怕我想傢,又怕我生氣,再三向我解釋說,太子殿下這幾日傷風,定是怕傳染給太子妃。

他一傷風,就是三年。

在東宮之中,我很孤獨。

我一個人千裡迢迢到這裡來,雖然有阿渡陪著我,可是阿渡又不會說話。如果李承鄞不跟我吵架,我想我會更孤獨的。

現在他要死瞭,我惦著的全是他的好,我挖空心思,把從前的事都提起來,我怕再不跟他說點兒什麼,他要是死瞭就再不能告訴他瞭。好些事我以為我都忘瞭,其實並沒有。我連原來吵架的話都一句句想起來,講給他聽,告訴他當時我多麼氣,氣得要死。可是我偏裝作不在意,我知道要吵贏的話,隻有裝不在意,李承鄞才會被我噎得沒話說。

還有鴛鴦絳的事,讓多少人笑話我啊,還讓皇後訓瞭我一頓。

我一直說著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也許是因為害怕,也許是因為怕李承鄞真的死瞭。夜裡這樣安靜,遠處的燭光映在帳幔之上,內殿深廣,一切都仿佛隔著層什麼似的,隔著漆黑的夜,隔著寂靜的漏聲,隻有我在那裡喃喃自語。

其實我真的挺怕當小寡婦。在我們西涼,死瞭丈夫的女人要嫁給丈夫的弟弟,像中原去和親的明遠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伯父,後來才改嫁給我的父王。中原雖然沒有這樣的規矩,可是我一想到李承鄞要死,我就止不住地哆嗦,他如果死瞭,我一定比現在更難過。我趕緊逼著自己不要再想,趕緊逼著自己說著那些亂七八糟的閑話。

其實我也沒我自己想的那麼討厭李承鄞,雖然他老是惹我生氣,不過三年裡我們私下的交往也是屈指可數,除開他為瞭趙良娣找我的麻煩,其實我們原本也沒有多少架可以吵。有時候不吵架,我還覺得挺不習慣的……

還有抄書,雖然我最討厭抄書,不過因為我被罰抄瞭太多書,現在我的中原字寫得越來越好瞭,都是因為被罰抄書。那些《女訓》《女誡》,抄得我都快要背下來瞭。還有一件事其實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就是那些書上有好多字我不太認識,也不知道該怎麼讀,不過我依樣畫瓢,一筆筆把它描出來,誰也不曉得我其實不認識那個字。

還有,李承鄞的“鄞”字,這個字其實也挺古怪的,當初我第一次看到,還以為它是勤……我一直都不知道這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聽說中原人取名字都有講究,他怎麼會叫這個名字呢?

“鄞州……”

我自言自語大半宿瞭,難得有人答腔,我一時剎不住反問:“啊?什麼鄞州?”

“太祖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東,梁州之南……龍興之地……所以……我叫承鄞……”

我張大瞭嘴巴瞧著,瞧著床上那個奄奄一息的男人,他的聲音很小,可是字句清楚,神智看上去也很清醒,眼睛雖然半睜半閉,可是正瞧著我。

我愣瞭半天,終於跳起來大叫:“啊!”

我的聲音一定很可怕,因為所有人全都呼啦啦沖進來瞭,太醫以為李承鄞傷勢更加惡化,著急地沖上來:“殿下怎麼瞭?殿下怎麼瞭?”

我拿手指著李承鄞,連舌頭都快打結瞭:“他……他……”

李承鄞躺在那裡,面無表情地瞧著我,太醫已經喜極而泣:“殿下醒瞭!殿下醒過來瞭!快快遣人入宮稟報陛下!太子殿下醒過來瞭……”

整個東宮沸騰起來瞭,所有人精神大振,太醫說,隻要李承鄞能清醒過來,傷勢便定然無大礙。這下子太醫院的那些人可歡騰瞭,個個都眉開眼笑,宮人們也都像過年似的,奔走相告。禦醫又重新請脈,斟酌重新寫藥方,走來走去,嗡嗡像一窩被驚動的蜜蜂,大半夜折騰鬧得我隻想睡覺。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隻記得那些禦醫似乎還在嗡嗡地說著話,我醒的時候還趴在李承鄞的床沿邊,身上倒蓋著一條錦被。我的腿早就睡得僵瞭,動彈不得,一動我全身的骨頭都格格作響……我睡得太香瞭,都流瞭一小攤口水在李承鄞的袖子上,咦……李承鄞的袖子!

我竟然趴在那裡,用下巴枕著李承鄞的胳膊睡瞭一晚上,內殿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床上的李承鄞卻是醒著的,而且正似笑非笑地瞧著我。

我瞧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他是真的沒事瞭。我吃力地想把自己麻木的腿收回來,試瞭試便知道是徒勞,一時半會兒是站不起來瞭,還有我的腰……天都亮瞭,我的腰那個又酸又疼啊,簡直跟被大車從背上碾過一整晚似的,以後再不這樣睡瞭。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終於扶著床站起來瞭,我嘗試著邁瞭邁腿,拿不準主意是叫人進來攙我好,還是等過會兒腳不麻瞭,再試試好。這時候李承鄞終於說話瞭:“你要去哪兒?”

“回去睡覺……”我連舌頭都麻瞭,真是要命,說話都差點兒咬到自己舌頭。

“誰叫你跟豬似的,在哪兒都能睡著,你趴這兒都可以睡,叫都叫不醒。”

我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這人剛剛好一點兒就又有力氣跟我吵架。

他拍瞭拍身邊的床。

“幹什麼?”

“你不是要睡覺麼?反正這床夠大。”

確實夠大,李承鄞這張床比尋常的床大多瞭,睡上十個八個人都綽綽有餘。不過重點不在這裡,重點在,我忍不住問:“你要我跟你一塊兒睡?”

李承鄞一臉不以為然:“又不是沒睡過。”

這倒也是。

我實在是困頓得厲害,爬上床去,李承鄞本來要將被子讓一半給我,我怕碰到他的傷口,伸手把腳踏上的那床被子撈起來蓋上。然後,我就很舒服地睡著瞭。

後來是永娘輕聲將我喚醒的,我悄悄披衣起來,永娘輕聲告訴我說,廢黜皇後的旨意終於明詔天下,不過據說太皇太後出面安撫,後宮倒還十分安定。

隨著廢黜皇後的聖旨,內廷還有一道特別的旨意,是恢復趙良娣的良娣之位,因為她是被冤枉的。

我十分黯然地看瞭一眼床上的李承鄞,他睡得很沉,還沒有醒。因為傷勢太重,這麼多天來他的臉色仍舊蒼白沒有血色,人也瘦瞭一圈,連眼圈都是烏青的。

我對永娘說:“派人去叫趙良娣來侍候太子殿下吧。”

這個地方本來就不屬於我,我偏賴在這裡好幾日。

不等永娘說話,我就走出殿去,命人備輦。

我回到自己的殿中,再無半分睡意。大約是睡得太久瞭,我瞧著鏡中的自己,如果我長得漂亮一些,李承鄞會不會喜歡我呢?

本來李承鄞喜歡不喜歡我,我一點兒也不在意,可是經過這次大難,我才覺得,其實我是在意的。現下他活過來瞭,我盼著他喜歡我。因為他快要死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挺喜歡他的。

可是,他隻喜歡趙良娣。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發過愁。

吃也不想吃,睡也不想睡,每天就呆呆地坐在那裡。

趙良娣重新回到瞭她住的院子裡,太皇太後覺得她受瞭委屈,接連頒賜給她好些珍玩。然後她的父親最近又升瞭官,巴結她的人更多瞭。她住的院子裡熱鬧極瞭,偶爾從外頭路過,可以聽見那墻內的說笑聲、弦管聲、歌吹聲。

李承鄞的傷勢應該好得差不多瞭,雖然我沒有再見過他,不過有一次我曾聽到他的笑聲。

能夠笑得那樣開心,想必是好瞭。

下大雪的那天發生瞭兩件事。一件事情是宮中傳出旨意,珞熙公主賜婚裴照;第二件事情是緒娘被送回瞭東宮。

裴照的傢世很好,他的母親就是平南長公主,永娘告訴我說:“裴將軍生來就是要當駙馬的。”

據說這是中原的講究,親上加親。

我想起我自己做過的那個夢,隻覺得十分悵然。裴將軍做瞭駙馬以後,說不定要升官瞭,他如果不再做東宮的金吾將軍,也許我以後再也見不著他瞭。

本來我已經見不著李承鄞,現在,我就連裴照都要見不著瞭。

永娘將緒娘安置在東宮西邊的一座院子裡,她說那裡安靜,緒娘身體不好,要靜靜地養一陣子。

我想是因為李承鄞並不喜歡她,所以永娘給她挑的地方,離正殿挺遠的。永娘對我說:“趙良娣鋒芒正盛,太子妃應該趨避之。”

永娘說的這話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就是叫我躲著趙良娣唄。

反正在東宮我也不開心,幸好阿渡的傷也好瞭,我又可以同阿渡兩個溜出去玩兒。

一兩個月沒出來,天氣雖然冷,又剛下瞭雪,但因為快過年瞭,宮外倒是極熱鬧。

街上人山人海,到處是滿滿當當的小攤小販,賣雪柳的、賣春幡的、賣吃食的、賣年畫的……玩雜耍的、演傀儡戲的、放炮仗的、走繩索的……真是擠都擠不動的人。我頂喜歡這樣的熱鬧,從前總喜歡和阿渡擠在人堆裡,這裡瞧瞧,那裡看看。

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提不起精神來。沒逛一會兒,就拉著阿渡去米羅的鋪子裡喝酒。

酒肆還是那麼熱鬧,老遠就聽見米羅的笑聲,又清又脆,仿佛銀鈴一般。

我踏進酒肆的竹棚底下,才發現原來她在同人說笑,那個人我也認識,原來是裴照。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裴照,不由得一愣,他大約也沒想到會遇上我,所以也是一怔。

我見裴照輕袍緩帶,一派閑適的樣子,便拱手招呼瞭一聲:“裴公子。”

他反應挺快,也對我拱瞭拱手:“梁公子。”

酒肆裡人太多,隻有裴照桌子旁還有空位,我老實不客氣地招呼阿渡先坐下來,要瞭兩壇酒。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借酒澆愁。

我雖然沒愁可澆,不過有一肚子的無聊,所以喝瞭兩碗之後,心情也漸漸好起來。

我拿筷子敲著碗,哼起我們西涼的小曲兒:“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酒肆裡有幾個人噼裡啪啦鼓著掌,我卻突然又沒瞭興致,不由得嘆瞭口氣,又喝瞭一碗酒,開始吃香噴噴的羊肉。阿渡拉瞭拉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是想勸我少喝些,可是我沒有理她,我正埋頭吃肉的時候,忽然聽到“唿律”一聲,竟然是篳篥。我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桌子那頭的裴照。

阿渡不曉得什麼時候把篳篥交給瞭他,他凝神細吹,曲調悠揚婉轉。

我托著下巴,聽他吹奏。

這次他吹的曲子竟然是我剛剛唱的那半支小調,想必他從前並沒有聽過,所以吹奏得十分生澀,不過主要的音律還是沒有錯,隻是一句一頓,吹過一遍之後就顯得流暢許多。這首曲子本來甚是歡快,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聽著隻覺得傷心。

裴照又吹瞭一遍,才放下瞭篳篥。

我又飲瞭一碗酒,對他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裴照仍舊對我很客氣:“公子請吩咐。”

“我一直沒有到朱雀門城樓上去看過,你能不能帶我偷偷溜上去瞧瞧?”

裴照面上略有難色,我自言自語:“算瞭,當我沒說過。”

沒想到裴照卻說道:“偷偷溜上去甚是不便,不過有旁的法子,隻是要委屈公子,充一充我的隨從。”

我頓時來瞭精神,拍手笑道:“這個沒問題。”

我和阿渡扮作裴照的隨從,大搖大擺,跟著他上瞭朱雀門。

朱雀門是上京地勢最高的地方,比皇宮太液池畔的玲瓏閣還要高。這裡因為是上京九城的南正門,所以守衛極是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裴照亮出令牌,我們順順當當地上瞭城樓。

城樓最高處倒空無一人,因為守衛全都在下面。

站在城樓上,風獵獵吹在臉上,仿佛小刀一般割得甚痛。可是俯瞰九城萬傢燈火,極是雄偉。市井街坊,一一如棋盤般陳列眼前,東市西市的那些樓肆,像水晶盆似的,亮著一簇簇明燈。遠目望去,甚至遙遙可見皇城大片碧海似的琉璃瓦,暗沉沉直接到天際。

裴照指給我看:“那便是東宮。”

瞧不瞧得見東宮,我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踮著腳,隻想看到更遠。

站在這麼高的地方,也瞧不見西涼。

我悵然地伏在城堞之上,無精打采地問裴照:“你會想傢嗎?”

隔瞭一會兒,他才道:“末將生長在京城,沒有久離過上京,所以不曾想過。”

我覺得自己怪沒出息的,所以有點訕訕地回過頭瞧瞭他一眼。城樓上風很大,吹得他袍袖飄飄,他站得離我挺遠的,城樓上燈光黯淡,我也瞧不出他臉上是什麼神色。我對他說:“吹一支篳篥給我聽吧。”

阿渡將篳篥交給他,他慢慢地吹奏起來,就是我剛剛唱的那支曲子。

我坐在城堞之上,跟著篳篥的聲音哼哼:“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

我知道,那隻狐貍不是在等姑娘,它是想傢瞭。

也不知道過瞭多久,我才沒有哼哼瞭,可是篳篥的樂聲一直響在我身邊。這種熟悉的曲調讓我覺得安然而放松,即使城樓上這樣冷,我的心底也有一絲暖意,那是西涼的聲音,是西涼的氣息,是這偌大繁華的上京城中,唯一我覺得親切、覺得熟悉的東西。

滿天的雲壓得極低,泛著黃,月亮星星都瞧不見,隻有風割在人臉上,生疼生疼。我覺得困瞭,打瞭個哈欠,靠在阿渡的身上。

篳篥的聲音漸漸浮起來,像是冬天的薄霧,漸漸地飄進我的夢裡。

我快要睡著瞭。

就在這時候,臉上一涼,我抬起頭。

原來是下雪瞭,無數紛揚的雪花從無盡的蒼穹緩緩落下,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息瞭,隻有雪無聲地下著,綿綿的,密密的。晶瑩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飛開,天像是破瞭一個大窟窿,無窮無盡地往下面漏著雪。東一片,西一片,飛散著,被風吹得飄飄揚揚。

城裡的燈火也漸漸稀疏瞭,雪像一層厚重的白簾,漸漸籠罩起天地。

裴照終於收起篳篥,原來他一直吹瞭這麼久。一停下來,他就忍不住咳嗽瞭好一陣,定是吃瞭許多涼風,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瞭這麼久,也不怕傷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對我說道:“下雪瞭,末將護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絨絨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瞭。

我任性地說:“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並沒有猶豫,仍舊語氣恭敬:“是,娘娘。”

我覺得十分煩惱,問:“你喜歡那個公主麼?”

裴照怔瞭怔,並沒有說話。

我安慰地拍瞭拍他的肩:“我估計你就不喜歡啦!沒想到你也要被逼著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唉,你們中原的男人真可憐。不過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為太子,都不能冊立喜歡的人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語可能用得亂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臉色挺不自然,最後隻淡淡地答瞭個“是”。

我慷慨地說:“別煩惱瞭!我請你喝花酒好瞭!”

裴照似乎又被嗆到瞭,又是好一陣咳嗽。我大方地告訴他:“我在鳴玉坊有個相好哦!長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瞭!”

“太子妃……”

“別叫我太子妃!”我興興頭頭拉著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顯然沒想到我是風月場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鳴玉坊的派頭時,簡直把他給震到瞭。

關鍵是王大娘一見瞭我就跟見到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瞭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雖然王大娘渾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門又尖又細又高又亮,這麼呱啦一叫,整個鳴玉坊頓時轟轟烈烈,無數穿紅著綠的鶯鶯燕燕從樓上樓下一湧而出:“梁公子來啦!梁公子怎麼這麼久沒來?梁公子是忘瞭咱們吧……”

我被她們簇擁而入,好不得意:“沒有沒有……今天路過……”

“哼!前天月娘還在說,梁公子,你要是再不來呀,咱們就把你存在這兒的那十五壇好酒,全都給挖出來喝瞭。”

“對呀,還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壇雪,月娘還心心念念留著煎茶給你嘗!”

“今天又下雪瞭,我們就拿這雪水來煮酒吧!”

“好啊好啊!”

我被她們吵得頭昏腦漲,問:“月娘呢?怎麼不見她?”

“月娘啊,她病瞭!”

我吃瞭一驚:“病瞭?”

“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貴客到這裡來吃瞭一盞茶,聽瞭一首曲,然後就走瞭,沒想到月娘竟然害上瞭相思病。”

“什麼人竟然能讓月娘害相思病?”

“瞧著應該是讀書人傢的貴人,長得麼,一表人才,談吐不凡,氣宇軒昂……”

一聽就沒戲,我都聽那些說書先生講過多少次瞭,私定終身後花園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沒有公子和風塵女子。更何況這月娘乃是勾欄中的頂尖,教坊裡的人精,敗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麼會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結義金蘭,立刻便去樓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還沒睡,隻是懨懨地靠在熏籠上,托著腮,望著桌上的一盞紅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十五!”我喚著她的小名。

月娘瞧見是我,亦是無精打采:“你來啦?”

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瞭?”

“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過我,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

“不僅一表人才,而且談吐不凡……更難得的是,對我並無半分輕薄之意……”月娘癡癡地合掌作十,“上蒼保佑,什麼時候再讓我見他一面……”

“他不會也是女扮男裝吧?”我忍不住打斷她,“當初你認出我是女人的時候,不就說過,我對你沒有半分輕薄之意,所以你一眼看出我其實是女人……”

月娘壓根兒不為我所動:“他怎麼可能是女扮男裝,看他的氣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著耳朵告訴她:“我今天把裴照帶來瞭!你不是一心想要報仇麼?要不要對裴照施點美人計,讓他替你報仇?他爹是驍騎大將軍,他是金吾將軍,聽說裴傢挺有權勢的!”

月娘黯然搖瞭搖頭:“沒有用。高於明權傾朝野,為相二十餘載,門生遍佈黨羽眾多,就算是裴傢,也扳不倒他。而且我聽說,高貴妃馬上就要做皇後瞭。”

“高貴妃就要做皇後瞭?”

“是呀,坊間都傳,陛下廢黜張皇後,就是想讓高貴妃做皇後。”

我不能不承認,我這個太子妃混得太失敗瞭,連皇後的熱門人選都不曉得。我從前隻見過高貴妃兩次,都是去向皇後定省時偶爾遇見的,我努力地回想瞭半天,也隻想起一個模糊的大概,沒能想起她到底長什麼樣子。

我說:“你要是能見到皇帝就好瞭,可以向他直述冤情。”

月娘原來傢裡也是做官的,後來被高於明陷害,滿門抄斬。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僥幸逃脫卻被賣入勾欄為歌伎。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報仇,她第一次將自己身世說給我聽的時候,都哭瞭。我十分同情她,可惜總幫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嘆瞭口氣:“哪怕見到皇上也沒有用……唉……我倒不想見皇上……我……現在心裡……隻是……隻不知幾時能再見著那人……”

月娘真的害瞭相思病,連全傢的大仇都不惦記瞭,就惦記著那位公子哥。

我下來拉裴照上樓,鳴玉坊中到處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適意。月娘乃是鳴玉坊的頭牌花魁,一掀開她房前的簾子,暖香襲人。好幾個人迎出來,將我們一直扯進去,裴照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我便將那些美人都轟瞭出去,然後隻留瞭月娘陪我們吃酒。

鬧騰這大半夜,我也餓瞭,鳴玉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會總在這裡來往。一來是與月娘甚是投契,二來就是因為他們這裡的菜好。

我飽飽地吃瞭一頓,把城樓上吹風受雪的那些不適全吃得忘光瞭。月娘抱著琵琶,懶懶地撫著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她的聲音懶懶的,好像真的氣若遊絲,果然一副害瞭相思病的腔調。我看瞭一眼裴照:“你怎麼不吃?”

“公子請自便,我不餓。”

我覺得他比之前有進步,起碼不再一口一個末將。我拿著筷子指給他看:“這裡的魚膾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調制的,一點兒也不腥,你不嘗嘗看?”

我大力推薦魚膾,他也就嘗瞭嘗。

回宮的路上,裴照忽然問我:“適才的女子,是否是陳傢的舊眷?”

我一時沒聽懂,他又問瞭一遍:“剛剛那個彈琵琶的月娘,是不是本來姓陳?”

我點瞭點頭,趁機對他講瞭月娘的傢世,將她形容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遙遙已經可看到東宮的高墻,裴照停下來,忽然對我說:“太子妃,末將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我頂討厭人這樣繞彎子瞭,於是說:“你就直說吧。”

他卻頓瞭頓,方才道:“太子妃天性純良,東宮卻是個是非之地。殿下身為儲君,更是立場尷尬。末將以為,太子妃還是不要和月娘這樣的人來往瞭……”

我從來沒覺得裴照這樣地令人討厭過,於是冷笑著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皇親國戚,瞧不起月娘這樣的女子,可是叫我跟我的朋友不再來往,那可辦不到!我才不像你們這樣的勢利眼,打量人傢無權無勢,就不和她交朋友。沒錯,月娘是個風塵女子,今天晚上真是醃臢瞭裴將軍!請裴將軍放心,以後我再不帶你去那樣的地方瞭,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駙馬爺吧!”

大約我還從來沒有這般尖刻地跟裴照說過話,所以說過之後,好長時間他都沒有出聲。隻聽見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這裡是坊間馳道,全都是丈二見方的青石鋪成。雪還一直下著,地上積瞭薄薄一層雪,馬兒一走一滑,行得極慢。

一直行到東宮南墻之下,我都沒有理會裴照。

我不知道後來事情的變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馬上就要過新年,宮裡有許多大典,今年又沒有皇後,很多事情都落在我的身上,內外命婦還要朝覲、賜宴……雖然後宮由高貴妃暫時主持,可她畢竟隻是貴妃。永娘告訴我說,許多人都瞧著元辰大典,猜測皇帝會不會讓高貴妃主持。

“高貴妃會當皇後嗎?”

“奴婢不敢妄言。”永娘很恭謹地對我說。我知道她不會隨便在這種事上發表意見,她也告訴我:“太子妃也不要議論此事,這不是做人子媳該過問的。”

我覺得我最近的煩惱有很多,比關心誰當皇後要煩人多瞭。比如趙良娣最近克扣瞭緒寶林的用度,緒寶林雖然老實,但她手下的宮人卻不是吃素的,吵鬧起來,結果反倒被趙良娣的人下圈套,說她們偷支庫房的東西,要逐她們出東宮。最後緒寶林到我面前來掉眼淚,我也沒有辦法,要我去看那些賬本兒、管支度、操心主持那些事,可要瞭我的命瞭,我隻得好好安撫瞭緒寶林,可是兩個宮人還是被趕出瞭東宮,我隻得讓永娘重新挑兩個人給緒寶林用。除瞭東宮裡的這些瑣事,更要緊的是太皇太後偶染風寒,她這一病不要緊,闔宮上下都緊緊揪著一顆心,畢竟是七十歲的老人瞭。原先我用不著每日晨昏定省,現在規矩也立下來瞭,每天都要到壽寧宮侍奉湯藥。再比如李承鄞打馬球的時候不小心扭瞭腳脖子,雖然走路並不礙事,可是他因為傷愈不久,又出瞭這樣的事情,皇帝大怒,把他召去狠罵瞭一頓,結果回來之後趙良娣又不知道為什麼觸怒瞭他,他竟然打瞭趙良娣一巴掌,這下子可鬧得不可開交瞭,趙良娣當下氣得哭鬧不已。眾人好說歹說勸住瞭,李承鄞那脾氣豈是好相與的,立時就拂袖而去,一連好幾日都獨宿在正殿中。

永娘再三勸我去看李承鄞,我曉得她的意思,隻是不理不睬。

沒想到我沒去看李承鄞,他倒跑來我這裡瞭。

那天晚上下瞭一點兒小雪,天氣太冷,殿裡籠瞭熏籠,蒸得人昏昏欲睡。所以我早早就睡瞭,李承鄞突然就來瞭。

他隻帶瞭名內官,要不是阿渡警醒,沒準兒他上瞭床我都不知道。阿渡把我搖醒的時候,我正睡得香,我打著呵欠揉著惺忪的眼睛看著李承鄞,隻覺得奇怪:“你來幹什麼?”

“睡覺!”他沒好氣,坐下來腳一伸,那內官替他脫瞭靴子,又要替他寬衣,他揮揮手,那內官就垂著手退出去瞭。阿渡一搖醒我,也早就不曉得溜到哪裡去瞭。

我又打瞭個哈欠,自顧自又睡死過去,要不是李承鄞拉被子,我都醒不過來。

我迷迷糊糊把被子讓瞭一半給他,他卻貼上來,也不知道最後誰替他脫的衣服,他隻穿瞭件薄綢的中衣。男人身上真熱,暖和極瞭,跟火盆似的。尤其他把胳膊一伸,正好墊在我頸窩裡,然後反手摟住我,順手就把我扒拉到他懷裡。這樣雖然很暖和,可是我覺得很不舒服,尤其睡瞭一會兒就忍不住:“別在我後脖子出氣……”

他沒說話,繼續親我的後脖子,還像小狗一樣咬我,我被咬得又痛又癢,忍不住推他:“別咬瞭,再咬我睡不著瞭。”他還是沒說話,然後咬我耳朵,我最怕耳朵根癢癢瞭,一笑就笑得全身發軟,他趁機把我衣帶都拉開瞭,我一急就徹底醒過來瞭,“你幹什麼?”

李承鄞狠狠啃瞭我一口,我突然明白他要幹嗎瞭,猛然一腳就踹開他:“啊!”

這一下踹得他差點兒沒仰面跌下床去,帳子全絞在他臉上,他半天才掀開裹在臉上的帳子,又氣又急地瞪著我:“你怎麼回事?”

“你要……那個……那個……去找趙良娣!”

我才不要當趙良娣的替身呢,雖然我喜歡李承鄞,可不喜歡他對我做這種事情。

李承鄞忽然輕笑瞭一聲:“原來你是吃醋。”

“誰吃醋瞭?”我翻瞭個白眼,“你少在那裡自作自受!”

李承鄞終於忍不住糾正我:“是自作多情!”

我說成語總是出錯,不過他一糾正我就樂瞭:“你知道是自作多情就好!去找你的趙良娣,或者緒寶林,反正她們都巴望著你呢!”

“你呢?你就不巴望我?”

“我有喜歡的人啦!”我突然心裡有點兒發酸,不過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而且我還偏要在他面前嘴硬,“我才不巴望你呢,你願意找誰找誰去,哪怕再娶十個八個什麼良娣、寶林,我也不在乎。”

李承鄞的臉色突然難看起來,以前我總在他面前說趙良娣,他的臉色也沒有這般難看。過瞭好一會兒,他突然冷笑瞭一聲:“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不就是裴照!”

我張口結舌地瞧著他。

“別忘瞭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有夫之婦。哦,我知道瞭,反正你們西涼民風敗壞,不怕丟臉,成日溜出宮外跟裴照混在一起,竟然沒有半分羞恥之心!”

我可沒想到他會知道我出宮的事,我更沒想到他會知道我跟裴照一起吃酒的事,我惱羞成怒瞭:“你自己娶瞭一個女人又娶一個女人,我出宮逛逛,又沒有做什麼壞事,而且我和裴將軍清清白白……”

李承鄞反倒笑瞭笑:“那是,借裴照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跟你不清白。再說他馬上要娶珞熙瞭,我們天朝的公主,可不像你們西涼的女人,真是……天性輕狂!”

最後四個字徹底激怒瞭我,我跳起來甩瞭他一巴掌,不過他避得太快,所以我這巴掌隻打在瞭他下巴上。我氣得全身發抖:“你跟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成天攪在一塊兒,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我和裴照不過喝過幾次酒,你憑什麼這樣說我?我們西涼的女人怎麼瞭……你就是仗著你們人多勢眾……要不是當初你父皇逼著我阿爹和親,我阿爹舍得把我嫁到這麼遠來麼?若不是你們仗勢欺人,我會嫁給你麼?我們西涼的男人,哪一個不比你強?你以為我很想嫁給你麼?你以為我很稀罕這個太子妃麼?我喜歡的人,比你強一千倍一萬倍!你連他的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李承鄞真的氣到瞭,他連外衣都沒有穿,怒氣沖沖地就下瞭床。他一直走到內殿的門口,才轉身對我說:“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來瞭,你就好好想著那個比我強一千倍一萬倍的人吧!”

他可真是氣著瞭,連靴子都沒穿,也不知道赤著腳是怎麼回去的。

我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頭,心裡十分難過。我把李承鄞氣跑瞭,因為我知道,他喜歡的是趙良娣。我沒有那麼大方,明知道他心裡沒有我,還讓他占我的便宜。我寧可他跟從前一樣,對我不聞不問的。女人其實挺可憐,當時他不過推瞭我一把,讓我避開刺客那一劍,我就已經很喜歡他瞭,如果他再對我溫存一點兒,說不定我真的就離不開他瞭。那時候我就真的可憐瞭,天天巴望著他,希望他能施舍地看我一眼,然後就像永娘說過的那些女人一樣,每天盼啊盼啊,望啊望啊……

我才不要把自己落到那麼可憐的地步去。

我大半宿沒睡著,早上就睡過頭瞭,還是永娘把我叫醒,慌慌張張梳洗瞭進宮去。太皇太後這幾日已經日漸康復,見到我很高興,將她吃的粥賜給我一碗。

那個粥不知道放瞭些什麼,味道怪怪的,我吃瞭幾口,實在忍不住,覺得胃裡直翻騰。

永娘看我臉色不好,連忙走上來,奉給我一盞茶。我胃裡難受得要命,連茶也不敢喝,小聲告訴永娘:“我想吐……”

太皇太後都七十歲的人瞭,耳朵竟然特別靈,馬上就聽到瞭:“啊?想吐啊?”

不待她吩咐,馬上一堆宮女圍上來,拿漱盂的拿漱盂,拿清水的拿清水,拿錦帕的拿錦帕,撫背的撫背,熏香的熏香。太皇太後這裡用的熏香是龍涎香,我一直覺得它味道怪怪的,尤其現在熏香還舉得離我這麼近,那煙氣往我鼻子裡一沖,可忍不住瞭,但吐又吐不出來,隻嘔瞭些清水。永娘捧來花露給我漱口,這麼一折騰,太皇太後都急瞭:“快傳禦醫!”

“不用……”肯定是昨天晚上睡涼瞭,李承鄞走後我大半宿沒有睡著,坐在那裡連被子都忘瞭蓋,今天早上我就有點兒肚子疼,現在變成胃不舒服瞭,我說,“也許是吃壞瞭……”

“傳禦醫來看。”太皇太後眉開眼笑,“八成是喜事,你別害臊啊!開花結果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哎呀,還要傳欽天監吧,你說這孩子該取個什麼名字才好……”

我……我……我差點一口鮮血噴出來……沒想到太皇太後這樣心熱,以為我有娃娃瞭,問題是,我還沒做過會有娃娃的事呢……

禦醫診視後的結果是我胃受瞭涼,又吃瞭鹿羹粥,所以才會反胃。太皇太後可失望瞭,問左右:“太子呢?”

“馬上就是元辰大典,今日殿下入齋宮……”

太皇太後頓時拍著案幾發起瞭脾氣:“入什麼齋宮!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父皇像他這個年紀,都有三個兒子瞭!他都二十歲瞭,還沒有當上爹!那個趙良娣成日在他身邊,連個蛋都不會下!還有那個緒寶林,好好一孩子,說沒就沒瞭!再這麼下去,我什麼時候才能抱上曾孫子?是想讓我死瞭都閉不上眼睛麼?”

太皇太後一發脾氣,滿大殿的人都跪瞭下去,戰戰兢兢地無一不道:“太皇太後息怒!”越是這樣說,太皇太後越怒:“來人!把李承鄞給我叫來!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就不信我明年還抱不上曾孫子!”

太皇太後同我一樣,點名道姓叫李承鄞。不過太皇太後叫他來罵一頓,回頭他又該以為是我說瞭什麼,說不定又要和我吵架。

吵就吵唄,反正我也不怕他。

我沒想到太皇太後那麼心狠手辣,叫來李承鄞後根本沒有罵他,而是和顏悅色地問他:“沐浴焚香啦?”

沐浴焚香是入齋宮之前的準備,李承鄞又不知道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所以隻答:“是。”

“那就好。”太皇太後說道,“便宜你瞭,這幾日不用你清心寡欲吃齋,反正列祖列宗也不在乎這個。來人啊,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送到清雲殿中去,沒我的吩咐,不準開門!”

我都傻瞭,宮人們拉的拉推的推,一窩蜂把我們倆攘進瞭清雲殿,“咣啷”一聲關上門。我搖瞭搖,那門竟然紋絲不動。

李承鄞冷冷瞧瞭我一眼,我回瞪瞭他一眼。

他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卑鄙!”

我大怒:“關我什麼事!你憑什麼又罵我?”

“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後面前告狀,她怎麼會把我們關起來?”

我氣得不理他,幸好殿中甚是暖和,我坐在桌邊,無聊地掰手指玩兒,掰手指也比跟李承鄞吵架有趣。

我們被關瞭半日,瞧著天色暗下來,宮人從窗中遞瞭晚飯茶水進來,不待我說話,“咣”地將窗子又關上瞭。

一定是太皇太後吩咐過,不許他們和我們說話。我愁眉苦臉,不過飯總是要吃的,無聊瞭這大半日,我早餓瞭。而且有兩樣菜我很喜歡,我給自己盛瞭碗飯,很高興地吃瞭一頓。李承鄞本來坐在那裡不動,後來可能也餓瞭,再說又有他最喜歡吃的湯餅,所以他也飽吃瞭一頓。

飽暖思……思……無聊……

我在殿裡轉來轉去,終於從盆景裡挖出幾顆石子,開始自己跟自己打雙陸。

也不知道玩瞭多久,殿裡的火盆沒有人添炭,一個接一個熄掉瞭。

幸好內殿還有火盆,我移到床上去繼續玩,捂在被子裡挺舒服的,可惜玩瞭一會兒,蠟燭又熄瞭。

外殿還有蠟燭,我哆嗦著去拿蠟燭,結果剛走瞭兩步就覺得太冷瞭,幹脆拉起被子,就那樣將被子披在身上走出去。看到李承鄞坐在那裡,我頂著被子,自顧自端起燭臺就走,走瞭兩步又忍不住問他:“你坐這兒不冷麼?”

他連瞧都沒瞧我一眼,隻是從牙齒縫裡擠出兩個字:“不冷!”

咦!

他的聲音為什麼在發抖?

我一手抓著胸前的被子,一手擎著燭臺,照瞭照他的臉色,這一照不打緊,把我嚇瞭一大跳。

這麼冷的天,他額頭上竟然有汗,而且臉色通紅,似乎正在發燒。

“你又發燒瞭?”

“沒有!”

瞧他連身子都在哆嗦,我重新放下燭臺,摸瞭摸他的額頭,如果他真發燒倒也好瞭,隻要他一病,太皇太後一定會放我們出去的。

我一摸他,他竟然低哼瞭一聲,伸手拉住瞭我的手,一下子就將我拽到他懷裡去瞭。他的唇好燙啊,他一邊發抖一邊親我,親得我都喘不過氣來瞭。他呼出來的熱氣全噴在我臉上,我覺得好奇怪,但馬上我就不奇怪瞭,因為他突然又一把推開我,咬牙說:“湯裡有藥。”

什麼藥?湯裡有藥?

怎麼可能!太皇太後最疼她這重孫子,絕不會亂給東西讓他吃。

而且吃剩的湯還擱在桌子上,我湊近湯碗聞瞭聞,聞不出來什麼。李承鄞突然從身後抱住我,吻著我的耳垂:“小楓……”

我身子一軟就癱在他懷裡,也不知道是因為他吻我耳朵,還是因為他叫我名字。

他還沒叫過我名字呢,從前總是喂來喂去,還有,他怎麼會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李承鄞把我的臉扳過去,就開始啃我的嘴巴,他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急切,跟想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他整個人燙得像鍋沸水,直往外頭冒熱氣。

我突然就明白湯裡有什麼藥瞭。

啊!

啊!

啊!

太皇太後你太為老不尊瞭!

竟然……竟然……竟然……

我吐血瞭……我無語瞭……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李承鄞已經把我的衣服都扯開瞭,而且一邊啃我的嘴巴,一邊將我往床上推。

我們兩個打瞭一架,沒一會兒我就落瞭下風,硬被他拖上瞭床。我真急瞭,明天李承鄞還不得後悔死,他的趙良娣要知道瞭,還不得鬧騰死,而我呢,還不得可憐死……

我連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瞭,身上的衣服還是一件件不翼而飛,李承鄞不僅脫我的衣服,還脫他自己的衣服,我都不知道男人衣服怎麼脫,他脫得飛快,一會兒就坦誠相見瞭……會不會長針眼?會不會長針眼?我還沒見過李承鄞不穿衣服呢……

看著我眼睛瞟來瞟去,李承鄞竟然嘴角上揚,露出個邪笑:“好看嗎?”

“臭流氓!”我指指點點,“有什麼好看的!別以為我沒見過!沒吃過豬肉我見過豬跑!”

李承鄞都不跟我吵架瞭,反倒跟哄我似的,柔聲細語地在我耳朵邊問:“那……要不要試試豬跑?”

“啊!”

千鈞一發的時刻,我大義凜然斷喝一聲:“瑟瑟!”

“什麼瑟瑟!”

“你的瑟瑟!”我搖著他的胳膊,“想想趙良娣,你不能對不起她!你不能辜負她!你最喜歡她!”

“你是我的妻,你和我是正當的……不算對不起她!”

“你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他喃喃地說,“我就喜歡你……”

“你是因為吃瞭藥!”

“吃瞭藥我也喜歡你,小楓,我真的喜歡你。”

我可受不瞭瞭,男人都是禽獸,禽獸啊!一點點補藥就變成這樣,把他的趙良娣拋在瞭腦後,跟小狗似的望著我,眼巴巴隻差沒流口水瞭。我搖著他:“你是太子,是儲君!忍常人不能忍!堅持一下!冷靜一下!不能一失那個什麼什麼恨!”

“一失足成千古恨……”

“對!一失足成千古恨!忍耐一下……為瞭趙良娣……你要守身如玉……”

“我不守!”他跟小狗一樣嗚咽起來,“你好冷血、好無情、好殘忍!”

我全身直冒雞皮疙瘩:“我哪裡冷血?哪裡無情?哪裡殘忍?”

“你哪裡不冷血?哪裡不無情?哪裡不殘忍?”

“我哪裡冷血?哪裡無情?哪裡殘忍?”

“這裡!這裡!這裡!”

我的媽啊……冷不防他竟然啃……啃……羞死人瞭!

箭在弦上,千鈞一發!

我狠瞭狠心,咬瞭咬牙,終於抓起腦後的瓷枕就朝李承鄞砸去,他簡直是意亂情迷,完全沒提防,一下子被我砸在額角。

“咕咚!”

暈瞭。

真暈瞭。

李承鄞的額頭鼓起雞蛋大一個包,我手忙腳亂,連忙又用瓷枕壓上去,這還是永娘教我的,上次我撞在門栓上,頭頂冒瞭一個大包,她就教我頂著瓷枕,說這樣包包就可以消掉瞭。

到瞭天明,李承鄞額頭上的包也沒消掉,不過他倒悠悠醒轉過來,一醒來就對我怒目相視:“你綁住我幹嗎?”

“為瞭不一失足成千古恨,委屈一下。”我安慰似的拍瞭拍他的臉,“你要翻身嗎?我幫你好瞭。”

想必他這樣僵躺瞭一夜,肯定不舒服,不過他手腳都被我用掛帳子的金帳鉤綁住瞭,翻身也難。我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想將他搬成側睡,搬的時候太費勁瞭,我自己倒一下子翻瞭過去,整個人都栽在他身上,偏偏頭發又掛在金帳鉤上,解瞭半天解不開。

他的眼睛裡似乎要噴出火來:“你不要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好不好?”

“對不起對不起。”我手忙腳亂地扯著自己的頭發,扯到一半的時候他開始親我,起先是親我肩膀,然後是親我脖子,帶著某種引誘似的輕嚙,讓我起瞭一種異樣的戰栗。

“把繩子解開。”他在我耳朵邊說,誘哄似的含著我的耳垂,“我保證不做壞事……你先把我解開……”

“我才不信你呢!”我毫不客氣,跟李承鄞吵瞭這麼多年,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圈套。我摸索著終於把頭發解下來,然後爬起來狠狠地白瞭他一眼:“老實呆著!”

“我想……”

“不準想!”

“我要!”

“不準要!”

他吼起來:“你能不能講點道理!人有三急!你怎麼一點兒也不明白!我要解手!”

我呆瞭呆,也對,人有三急,上次我在東宮急起來,可急得快哭瞭。情同此理,總不能不讓他解手。

我把綁著他的兩條金帳鉤都解開來,說:“去吧!”

他剛剛解完手回來,宮人也開門進來瞭,看到滿地扔的衣服,個個飛紅瞭臉。看到李承鄞額頭上的傷,她們更是目光古怪。她們捧著水來給我們洗漱,又替我們換過衣裳,然後大隊人馬退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扣上瞭門。

我急瞭,還繼續關著我們啊……

李承鄞也急瞭,因為送來的早飯又是下瞭藥的湯餅,他對著窗子大叫:“太祖母……您是想逼死重孫麼?”

我反正無所謂,大不瞭不吃。

李承鄞也沒吃,我們兩個餓著肚皮躺在床上,因為床上最暖和。

太皇太後真狠啊,連個火盆都不給我們換。

李承鄞對趙良娣真好,寧可餓肚子,也不願意一失足成千古恨。

可是躺在那裡也太無聊瞭,李承鄞最開始跟我玩雙陸,後來他老是贏,我總是輸,他就不跟我玩瞭,說玩得沒意思。到中午的時候,我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瞭,李承鄞還拉著我解悶:“唱個歌給我聽!”

“我為什麼要唱歌給你聽?”

“你不唱?”李承鄞作勢爬起來,“那我去吃湯餅好瞭。”

我拉住他:“行!行!我唱!”

我又不會唱別的歌,唱來唱去還是那一首:“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李承鄞嫌我唱得難聽,我唱瞭兩遍他就不準我唱瞭。我們兩個躺在那裡,無所事事地聊天。

因為太無聊,李承鄞對我說瞭不少話,他還從沒對我說過這麼多的話。於是我知道瞭東宮為什麼被叫做東宮,知道瞭李承鄞小時候也挺調皮,知道瞭他曾經偷拔過裴老將軍的胡子。知道瞭李承鄞最喜歡的乳娘去年病逝瞭,他曾經好長時間挺難過。知道瞭他小時候跟忠王的兒子打架,知道瞭宮裡的一些亂七八糟的事,都是我從前聽都沒聽過的奇聞,知道瞭李承鄞同父異母的弟弟晉王李承鄴其實喜歡男人,知道瞭永寧公主為什麼鬧著要出傢……

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和李承鄞兩個人,會這樣躺在床上聊天。

而且還聊得這麼熱火朝天。

我告訴他一些宮外頭的事,都是我平常瞎逛的所見所聞,李承鄞可沒我這麼見多識廣,他聽得津津有味,可被我唬住瞭。

李承鄞問我:“你到底在哪兒見過豬跑的啊?”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豬跑?”

李承鄞沒好氣:“你不是說你沒吃過豬肉,卻見過豬跑嗎?”

“哦!”我興奮地爬起來,手舞足蹈地向他描述鳴玉坊。我把鳴玉坊吹噓得像人間仙境,裡面有無數仙女,吹拉彈唱,詩詞歌賦,無一不精,無一不會……

李承鄞的臉色很難看:“你竟然去逛窯子?”

“什麼窯子,那是鳴玉坊!”

“堂堂天朝的太子妃,竟然去逛窯子!”

我的天啊,他的聲音真大,沒準兒這裡隔墻有耳呢!我撲過去捂住他的嘴,急得直叫:“別嚷!別嚷!我就是去開開眼界,又沒做什麼壞事!”

李承鄞眼睛斜睨著我,在我的手掌下含含糊糊地說:“除非……你……我就不嚷……”

不會又要啃嘴巴吧?

男人怎麼都這種德性啊?

我可不樂意瞭:“你昨天親瞭我好幾次,我早就不欠你什麼瞭。”

李承鄞拉開胸口的衣服,指給我看那道傷疤:“那這個呢?你打算拿什麼還?”

我看著那道粉紅色的傷疤,不由得有點兒泄氣:“那是刺客捅你的,又不是我捅你的。”

“可是我救過你的命啊!要不是我推開你,說不定你也被刺客傷到瞭。”

我沒辦法再反駁,因為知道他說的其實是實話,不過我依然嘴硬:“那你想怎麼樣?”

“下次你再去鳴玉坊的時候,帶上我。”

我震驚瞭:“你……你……”我大聲斥道,“堂堂天朝的太子,竟然要去逛窯子!”

這次輪到李承鄞撲過來捂住我的嘴:“別嚷!別嚷!我是去開開眼界,又不做什麼壞事!”

“咱們被關在這裡,一時半會兒又出不去,怎麼能去逛鳴玉坊……”我徹底泄氣瞭,“太皇太後不會把咱們一直關到新年以後吧……”

李承鄞說:“沒事,我有辦法!”

他出的主意真是餿主意,讓我裝病。

我可裝不出來。

我從小到大都壯得像小馬駒似的,隻在來到上京後才病過一次,叫我裝病,我可怎麼也裝不出來。

李承鄞叫我裝暈過去,我也裝不出來,我往那兒一倒就忍不住想笑,後來李承鄞急瞭,說:“你不裝我裝!”

他裝起來可真像,往床上一倒,就直挺挺的一動不動瞭。

我沖到窗前大叫:“快來人啊!太子殿下暈過去瞭!快來人啊……”我叫瞭好幾聲之後,殿門終於被打開瞭,好多人一湧而入,內官急急地去傳禦醫,這下子連太皇太後都驚動瞭。

禦醫診脈診瞭半晌,最後的結論是李承鄞的脈象虛浮,中氣不足。

餓瞭兩頓沒吃,當然中氣不足。不過太皇太後可不這樣想,她以為李承鄞是累壞瞭,所以即使她為老不尊,也不好意思再關著我們瞭。

我被送回瞭東宮,李承鄞可沒這樣的好運氣,他繼續入齋宮去瞭,因為明日就要祭天。我雖然回到東宮,但也徹底地忙碌起來,陛下並沒有將元辰大典交給高貴妃,而是由我暫代主持。

過年很忙,很累,一點兒也不好玩。

我最擔心的是元辰大典,雖然有永娘和高貴妃協助我,但這套繁文縟節,還是花費瞭我偌多功夫才背下來,而且接踵而來的,還有不少賜宴和典禮。

每天晚上我都累得在卸妝的時候就能睡著,然後每天早晨天還沒有亮,就又被永娘帶人從床上拖起來梳妝。以前有皇後在,我還不覺得,現在可苦得我呱呱叫瞭。我得見無數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接受他們的朝拜,吃一些食不知味的飯,每一巡酒都有女官唱名,說吉祥話,看無聊的歌舞,聽那些內外命婦嘰嘰喳喳地說話。

宴樂中唯一好玩的是破五那日,這天民間所有的新婦都要歸寧,而皇室則要宴請所有的公主。主桌上是我的兩位姑奶奶,就是皇帝陛下的姑姑,然後次桌上是幾位長公主,那些是李承鄞的姑姑。被稱為大長公主的平南公主領頭向我敬酒,因為我是太子妃,雖然是晚輩,但目前沒有皇後,我可算作是皇室的女主人。

我飲瞭酒,永娘親自去攙扶起平南公主,我想起來,平南長公主是裴照的母親。

裴照跟她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我下意識開始尋找珞熙公主,從前我真沒有留意過她,畢竟皇室的公主很多,我與她們並不經常見面,好多公主在我眼裡都是一個樣子,就是穿著翟衣的女人。這次因為裴照的緣故,我很仔細地留意瞭珞熙公主,她長得挺漂亮的,姿態優雅,倒與平南長公主像是母女二人。在席間按皇傢的舊例,要聯詩作賦。永娘早請好瞭槍手,替我做瞭三首《太平樂》,我依葫蘆畫瓢背誦出來就行瞭。珞熙公主做瞭一首清平調,裡面有好幾個字我都不認識,更甭提整首詩的意思瞭。所有人都誇我做的詩最好,珞熙公主則次之,我想珞熙公主應該是男人們喜歡的妻子吧,金枝玉葉,性格溫和,多才多藝,跟裴照真相配啊。

我覺得這個年過得一點兒也不開心,也許是因為太累,我一連多日沒有見著李承鄞,聽說他和趙良娣又合好瞭,兩個人好得跟蜜裡調油似的。我覺得意興闌珊,反正整個正月裡,唯一能教我盼望的就是正月十五的上元節。

我最喜歡上京的,也就是它的上元節。

十裡燈華,九重城闕,八方煙花,七星寶塔,六坊不禁,五寺鳴鐘,四門高啟,三山同樂,雙往雙歸,一派太平:講的就是上京的上元節。離上元節還有好幾天,城中各坊就會忙著張滿彩燈,連十裡朱雀大街也不例外,那些燈可奇巧瞭,三步一景,五步一換,飛禽走獸,人物山水,從大到小,各色各樣,堆山填海,眼花繚亂,稱得上是巧奪天工。而且那晚上京不禁焰火,特別是在七星寶塔,因為是磚塔,地勢又高,所以總有最出名的煙火作坊,在七星塔上輪流放煙花,稱為“鬥花”,鬥花的時候,半個上京城裡幾乎都能看見,最是璀璨奪目。而在這一夜,居於上六坊的公卿人傢也不禁女眷遊冶,那一晚闔城女子幾乎傾城而出,看燈兼看看燈人。然後五福寺鳴太平鐘,上京城的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城門大啟,不禁出入,便於鄉民入城觀燈。而三尹山則是求紅線的地方,傳說三尹山上的道觀是姻緣祠,凡是單身男女,在上元日去求紅線,沒有不靈驗的。雙往雙歸則是上京舊俗,如果女子已經嫁瞭人,這日定要與夫婿一同看燈,以祈新歲和和美美,至於還沒有成親卻有瞭意中人的,更不用說啦,這日便是私密幽會,也是禮法允許的。

去年上元節的時候,我跟阿渡去三尹山看燈,連鞋子都被擠掉瞭。據說那天晚上被擠掉的鞋子有好幾千雙,後來清掃三尹山的道公們收拾這些鞋子捐給貧人,裝瞭整整幾大車才拉走。

我早拿定主意今年要在靴子上綁上牛皮細繩,以免被人踩掉,這樣的潑天熱鬧,我當然一定要去湊啦!

正月十四的時候賜宴覲見什麼的亂七八糟的事終於告一段落,我也可以躲躲懶,在東宮睡上一個囫圇覺,留足瞭精神好過上元節。可是睡得正香的時候,永娘偏又將我叫起來。

我困得東倒西歪,打著哈欠問她:“又出什麼事瞭?”

“緒寶林的床底下搜出一個桃木符,據說是巫蠱之物,上頭有趙良娣的生辰八字,現在趙良娣已經拿住瞭緒寶林,就候在殿外,要請太子妃發落。”

我又累又困又氣:“多大點事啊,一個木牌牌也值得大驚小怪麼,這年都還沒過完呢!緒寶林不會這麼笨吧,再說刻個木牌牌就能咒死趙良娣瞭?趙良娣這不還活得好好的!”

永娘正瞭正臉色,告訴我說:“巫蠱為我朝禁忌,太子妃也許不知道,十年前陳征就是因為擅弄巫蠱,怨咒聖上,而被貶賜死,並抄滅滿門。我朝開國之初,廢吳後也是因為巫蠱許妃,被廢為庶人,連她生的兒子都不許封王……”

我覺得頭痛,我最怕永娘給我講幾百年前的事,於是我順從地爬起來,讓宮人替我換上衣裳,匆忙梳洗。永娘道:“緒寶林巫蠱之事甚是蹊蹺,太子妃千萬要小心留意,不要中瞭圈套。”

我很幹脆地問她:“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

永娘道:“太子妃本來可以推脫,交給皇後聖裁,隻是現在中宮空虛,又正值過節,不宜言此不吉之事。奴婢竊以為,太子妃不妨交給太子殿下裁決。”

我不做聲,我想這事如果交給李承鄞的話,緒寶林一定會被定罪。

趙良娣是李承鄞的心尖子眼珠子,不問青紅皂白,他肯定會大怒,然後緒寶林就要倒大黴瞭。緒寶林那麼可憐,李承鄞又不喜歡她,上次去宮裡看她,她就隻會哭,這次出瞭這樣的事,她一定是百口莫辯。我想瞭又想,隻覺得不忍心。

永娘看我不說話,又道:“娘娘,這是一潭濁水,娘娘宜獨善其身。”

我大聲道:“什麼獨善其身,叫我不管緒寶林,把她交給李承鄞去處置,我可辦不到!”

永娘還想要勸我,我整瞭整衣服,說道:“傳趙良娣和緒寶林進來。”

每當我擺出太子妃的派頭,永娘總是無可奈何,永娘記得牢牢的宮規,還有幾十年的教養,總讓她不能不對我恭聲應諾。

趙良娣見瞭我,還是挺恭敬,按照規矩行瞭大禮,我挺客氣地讓永娘把她攙扶起來,然後請她坐下。

緒寶林還跪在地上,臉頰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我問左右:“怎麼不扶緒寶林起來?”

宮人們不敢不聽我的話,連忙將緒寶林也扶起來。我開始瞎扯:“今天天氣真不錯……兩位妹妹是來給我拜年的麼?”

一句話就讓趙良娣的臉紅瞭又白,白瞭又紅。

本來按照東宮的規矩,她們應該在新年元日便著鞠衣來給我叩首行禮,但這三年來李承鄞怕我對趙良娣不利,從來不讓她單獨到我住的地方來,所以此禮就廢止瞭。因此我一說這話,趙良娣就以為我是在諷刺她。其實那天我在宮裡忙著元辰大典,直到夜深才回到東宮,哪裡有功夫鬧騰這些虛文,便是緒寶林也沒有來給我叩首。

我可沒想到這麼一層,還是事後永娘悄悄告訴我的。我當時就覺得趙良娣的臉色有點兒不好看瞭,還以為她是因為我對緒寶林很客氣的緣故,所以我安撫瞭緒寶林幾句,就把那塊木牌要過來看。

因為是不潔之物,所以那木牌被放在一隻托盤裡,由宮人捧呈著,永娘不讓我伸手去拿它。我看到上頭刻著所謂的生辰八字,也瞧不出旁的端倪來。我想起瞭一個問題:“怎麼會突然想起來去搜緒寶林的床下呢?”

我這麼一問,趙良娣的臉色忽然又難看起來。

原來趙良娣養的一隻猧兒走失不見瞭,宮人四處尋找,有人看見說是進瞭緒寶林住的院子,於是趙良娣的人便進去索要。偏偏緒寶林說沒看見什麼猧兒,趙良娣手底下的人如何服氣,吵嚷起來,四處尋找,沒想到猧兒沒找著,倒找著瞭巫蠱之物。

趙良娣道:“請太子妃為我做主。”

我問緒寶林:“這東西究竟從何而來?”

緒寶林又跪下來瞭:“臣妾真的不知,請太子妃明察。”

“起來起來。”我頂討厭人動不動就跪瞭,於是對趙良娣說,“這世上的事,有因才有果,緒寶林沒緣沒由的,怎麼會巫蠱你?我覺得這事,不是這麼簡單……”

趙良娣卻淡淡地道:“如此鐵證如山,太子妃這話,是打算偏袒緒寶林瞭?”

她說得毫不客氣,目光更是咄咄逼人。不待我說話,永娘已經說道:“太子妃隻說要細察緣由,並沒有半句偏袒之意,良娣請慎言。”

趙良娣突然離座,對我拜瞭一拜,說道:“那臣妾便靜候太子妃明察此事,隻望早日水落石出,太子妃自然會給臣妾一個交待。”說完便道,“臣妾先行告退。”再不多言,也不等我再說話,帶著人就揚長而去。

永娘可生氣瞭,說道:“豈有此理,僭越至此!”

我沒話說,趙良娣她討厭我也是應該的,反正我也不喜歡她。

緒寶林還跪在那裡,怯怯地瞧著我。我嘆瞭口氣,親自把她攙扶起來,問她:“你把今日的事情,好生從頭說一遍,到底是怎麼回事。”

緒寶林似乎驚魂未定,一直到永娘叫人斟瞭杯熱茶給她,慢慢地吃瞭,才將事情原原本本說瞭一遍。

原來緒寶林住的地方挺偏僻,這幾日正逢新春,宮裡照例有賞賜。那些東西對我和趙良娣不算什麼,可是對緒寶林來說,倒是難得之物。緒寶林是個溫吞性子,我遣去侍候緒寶林的兩個宮女平日待她不錯,緒寶林便將糕餅之物交給她們分食。因為禦賜之物不能擅自取贈他人,所以便悄悄關上瞭院門,防人瞧見。

便是在這時候趙良娣的人突然來敲門,她們心中慌亂,又正自心虛,一邊應門,一邊便將糕餅藏起來。趙良娣的人進瞭院子便到處搜尋,緒寶林正自心虛,哪裡肯讓她們隨意亂走,兼之趙良娣派來的人又毫不客氣,兩下裡言語不和,很快就吵嚷起來,趙良娣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開始在屋子裡亂翻,沒想到猧兒沒找著,倒從緒寶林床底下找出那桃木符來。這下子自然是捅瞭馬蜂窩,趙良娣的人一邊回去稟報趙良娣,一邊就將緒寶林及兩個宮人軟禁起來。趙良娣看到桃木符,氣得渾身發抖,二話不說,帶瞭緒寶林就徑直來見我。

“臣妾委實不知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緒寶林眼淚汪汪地說,“請太子妃明察……”

明察什麼啊……她們兩個人各執一詞,將我說得雲裡霧裡,我可明察不瞭,不過這種東西總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問緒寶林:“它就在你床底下,你難道不知道是誰放進去的?”

緒寶林以為我是興師問罪,嚇得“撲通”一聲又跪下來瞭:“娘娘,臣妾自知命薄福淺,絕無半分爭寵誇耀之心,哪裡敢怨咒良娣……”

我看她嚇得面無人色,連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個東西要悄悄放到你床底下去,可不是那麼容易。你一天到晚又不怎麼出門,那兩個宮人也是天天都在,這幾日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去過你那裡,或者有什麼可疑的蛛絲馬跡?”

緒寶林聽瞭我這句話,才慢慢又鎮定下來,全神貫註去想有沒有什麼可疑的蛛絲馬跡。

她想瞭半晌,終究還是對我說:“臣妾想不出什麼可疑的人……”

算瞭,這緒寶林跟我一樣,是個渾沒半分心眼兒的人。

我好言好語又安慰瞭她幾句,就叫她先回去。緒寶林猶是半信半疑,我說:“天長日久自然水落石出,怕什麼,等過完節再說。”

她看我胸有成竹的樣子,估計以為我早有把握,於是鄭重其事地對我施一施禮,才去瞭。

永娘問我:“太子妃有何良策,查出此案的真兇?”

我打瞭個呵欠:“我能有什麼良策啊,這種事情我可查不出來。”永娘哭笑不得,又問我:“那太子妃打算如何向趙良娣交待?”

我大大翻瞭個白眼:“這桃木符又不是我放在她床底下的,我為何要對她有所交待?”

永娘對我的所言所語哭笑不得,絮絮叨叨勸說我,我早就迷迷瞪瞪,沒聽一會兒,頭一歪就睡著瞭。

這一覺睡得好香,直到被人從床上拎起來,說實話我還有點兒迷糊,雖然永娘經常命人將我從床上拖起來,那也是連扶帶抱,不像此人這般無禮。

我眼睛一睜,咦!李承鄞!他不僅把我拎起來,而且還說:“你竟然還睡得著!”

完瞭完瞭完瞭!

一定是趙良娣向他告狀,所以他來興師問罪。我大聲道:“我有什麼睡不著的!緒寶林的事沒查清楚就是沒查清楚,你吼我也沒有用!”

“緒寶林又出瞭什麼事?”他瞧著我,眉毛都皺到一塊兒去瞭。

啊?他還不知道啊!趙良娣沒向他告狀?我眼睛一轉就朝他諂媚地笑:“呃……沒事沒事,你找我有什麼事?”

“明天就是上元節瞭!”

“我知道啊。”廢話,要不然我今天硬是睡瞭一天,就是為瞭明晚留足精神,好去看燈玩賞。

他看我毫無反應,又說道:“明日我要與父皇同登朱雀樓,與民同樂。”

“我知道啊。”我當然知道,年年上元節陛下與他都會出現在承天門上,朝著萬民揮一揮手,聽“萬歲”山響,號稱是與民同樂,其實是吹冷風站半宿,幸好皇室的女人不用去站,不然非把我凍成冰柱不可,凍成冰柱事小,耽擱我去看燈事大。

“那你答應過我什麼?”他瞪著我,一副生氣的樣子。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這話真對頭,陪著皇帝的兒子就像陪著小老虎,同樣天威難測,他在想什麼我真猜不到。隻能十分心虛地問:“我答應過你什麼?”

眼見我就要不認賬,他聲音都提高瞭:“你果然忘得一幹二凈!你答應帶我去逛窯子。”

乖乖!這話豈能大聲嚷嚷?

我撲上去就捂著他的嘴:“小聲點!”

恰巧這時候永娘大約是知道李承鄞來瞭,所以不放心怕我們又吵起來,於是親自進殿內來,結果她頭一探,就看到我像隻八腳的螃蟹扒在李承鄞身上,不僅衣衫不整,還緊緊捂著他的嘴,李承鄞因為把我從床上拎起來,所以兩隻手還提著我的腰呢……我簡直像隻猴子正爬在樹上,總之我們倆的姿勢要多曖昧有多曖昧,要多可疑有多可疑……她一瞧見我們這情形,嚇得頭一縮就不見瞭。

我覺得很氣憤,上次是阿渡,這次是永娘,為啥她們總能挑這種時候撞進來。

李承鄞卻很起勁似的:“快起來,我連衣服都命人準備好瞭。過完瞭上元節,可沒這樣的好機會瞭。”

我還以為他和趙良娣和好以後,就把這事忘到九霄雲外去瞭,沒想到他還能記著。

他果然準備瞭一大包新衣,我從來沒見李承鄞穿平民的衣服,隻覺得說不出來的別扭。不過也不算難看,就是太不像他平常的樣子瞭。

“要不要貼上假胡子?”他興沖沖地將包裹裡的假胡子翻出來給我看,“這樣絕沒人能認得出咱們。”

“要不要帶上夜行衣?”他興沖沖地將包裹裡的夜行衣翻出來給我看,“這樣飛簷走壁也絕沒有問題。”

“要不要帶上蒙汗藥?”他興沖沖地將包裹裡的蒙汗藥翻出來給我看,“這樣麻翻十個八個絕沒有問題。”

……

我實在是受不瞭瞭,殿下,您是去逛窯子,不是去殺人放火搶劫糧行票號……

我忍無可忍:“帶夠錢就成瞭。”

不用說,李承鄞那是真有錢,真大方,我一說帶夠錢,他就從包袱底下翻出一堆馬蹄金,嘖嘖,簡直可以買下整座鳴玉坊。

我換上男裝後李承鄞就一直笑,直到我惡狠狠地威脅不帶他去,他才好容易忍住沒笑瞭。

我正要喚阿渡與我們一塊兒,李承鄞死活不肯帶她。我說:“阿渡不在我身邊,我會不習慣。”

李承鄞板著臉孔說道:“有我在你身邊就夠瞭。”

“可是萬一……”

“你不相信我可以保護你麼?”

我嘆瞭口氣,上次是誰被刺客捅瞭一劍,被捅得死去活來差點兒就活不過來瞭啊……不過一想起刺客那一劍我就有點兒內疚,於是我就沒再堅持,而是悄悄對阿渡打瞭個手勢。阿渡懂得我的意思,她會在暗中跟隨我們。

於是,我和李承鄞一起,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瞭東宮。永娘肯定還以為我和李承鄞在內殿,也沒有其他人發現我們的行蹤。我還是挺快活的,因為我最喜歡溜出宮去玩兒,哪怕今日多瞭個李承鄞,我還是覺得很快活。

出瞭東宮,我才發現在下雨。絲絲寒雨打在臉上,冰涼沁骨,我不由得擔心起來,如果雨下大瞭,明天的賞燈一定減瞭不少趣味。前年也是下大雨,雖然街坊間都搭瞭竹棚,仍舊掛上瞭燈,可是哪有皓月當空、花燈如海來得有趣。

青石板的馳道很快被雨潤濕,馬蹄踏上去發出清脆的響聲。街兩旁的柳樹葉子早落盡瞭,疏疏的枝條像是一蓬亂發,掩映著兩旁的鋪子,鋪中正點起暈黃的燈火,不遠處的長街亦掛起一盞盞彩燈。明天就是上元,酒樓茶肆裡人滿為患,街上車子像流水一樣來來往往。上京就是這般繁華,尤其是節日之前的上京,繁華中隱隱帶著點寧靜,像是要出閣的新嫁娘,精心梳妝,隻待明日。

我們到鳴玉坊前下馬,早有殷勤的小子上前來拉住馬韁,將馬帶到後院馬廄去。

今晚的鳴玉坊也格外熱鬧,樓上樓下全都是人。我和李承鄞身上都被淋得半濕,王大娘見著我跟見著活寶似的,樂得合不攏嘴,照例就要亮開嗓門大叫,幸好我搶先攔住瞭:“大娘,先找間屋子給我們換衣裳,我這位哥哥是頭一回來,怕生。”

王大娘打量瞭一下李承鄞的穿著打扮,她那雙勢利眼睛一瞧見李承鄞帽上那顆明珠,就樂得直瞇起來:“當然當然,兩位公子這邊請。”

上樓梯的時候,我問王大娘:“月娘呢?”

“適才有位客人來瞭,所以月娘去彈曲瞭。”

我覺得很稀罕,依著上次月娘害相思病的樣子,以我跟她的交情,都隻替我彈瞭兩首曲子,神色間還是無精打采。月娘不僅是這鳴玉坊的花魁,便在上京城的教坊裡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尋常的達官貴人她都不稍假辭色,連我上次帶裴照來,她都沒半分放在心上。所以我不由得好奇問:“是哪位貴客,有這樣的能耐?”

“還有哪位?”王大娘眉開眼笑,“就是上次來的那位貴客,讓我們月娘惦記瞭好一陣子,這次可又來瞭。”

哦?!

我覺得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來,便纏著王大娘要去瞧瞧。王大娘顯得很是作難:“這個……客人在閣子裡吃酒……總不能壞瞭規矩……”

我軟硬兼施瞭半晌,王大娘仍舊不松口。她在這裡做生意不是一日兩日,想來斷不肯壞瞭名頭。她待我們極為殷勤,將我們讓進一間華麗的屋子裡,又送上兩套華服,吩咐兩個俏麗丫鬟替我們換衣,自出去替我們備酒宴去瞭。

我怕自己的女扮男裝露餡,所以等她一走,就把那兩個俏丫鬟轟瞭出去,自己動手換下瞭濕衣服。李承鄞低聲問我:“你打算怎麼辦?”

我傻笑地看著他:“什麼怎麼辦?”

“別裝傻瞭,我知道你一定會想法子去瞧瞧那個什麼貴客!”

“那當然!月娘是我義結金蘭的姐妹,萬一她被壞男人騙瞭怎麼辦?我一定要去瞧一瞧!”

李承鄞“哼”瞭一聲,說道:“你懂得什麼男人的好壞?”

怎麼不懂?我可懂啦!

我指著他的鼻子:“別欺負我不懂!像你這樣的男人,就是壞男人!”

李承鄞臉色好難看:“那誰是好男人?”

當然像阿爹那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不過如果我抬出阿爹來,他一定會跟我繼續鬥嘴。所以我靈機一動,說道:“像父皇那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

李承鄞的臉色果然更難看瞭,好像一口氣憋不過來,可是他總不能說他自己親爹不是好男人,所以他終於閉嘴瞭,沒跟我繼續吵下去。

我帶他出瞭屋子,輕車熟路地穿過走廊,瞧瞧四下無人,就將他拉進另一間屋子裡。

屋裡沒有點燈,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摸索著飛快地反拴上門,然後就去摸李承鄞的袍帶。

李承鄞被我回身這麼一抱,不由得身子一僵,但並沒有推開我,反倒任憑我摸來摸去。可是我摸來摸去就是摸不到,他終於忍不住問我:“你要幹什麼?”

“噓!你不是帶瞭火絨?拿出來用一用。”

李承鄞將火絨掏出來塞進我手裡,似乎在生氣似的,不過他整日和我生氣,我也並不放在心上,吹燃瞭火絨點上桌上的蠟燭,然後說道:“我要喬裝改扮一下,去瞧瞧月娘的貴客。”

李承鄞說:“我也要去!”

我打開箱籠,一邊往外拿東西,一邊頭也不抬地對他說:“你不能去!”

“憑什麼你可以去就不讓我去?”

我把燕脂水粉統統取出來擱在桌子上,然後笑瞇瞇地說:“我打算扮成女人去,你能去嗎?”

李承鄞果然吃癟瞭,可是正當我得意揚揚坐下來對鏡梳妝的時候,李承鄞突然說瞭一句話:“我也扮成女人去!”

我“咣當”一聲就從胡床摔到瞭地上。

我的屁股喲,摔得那個疼啊……直到李承鄞把我拉起來的時候,我還疼得一抽一抽的。

李承鄞說:“反正我要和你一塊兒。”

我無語望蒼天:“我是去看那個男人,你去幹什麼啊?”

“你不是說那個月娘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我慪死瞭,我要吐血瞭,我從前隻曉得李承鄞是臭流氓,沒想到他竟然流氓到這個地步,為瞭瞧一瞧花魁月娘,竟然肯下這樣的決心,不惜扮作女人。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瞪瞭他一眼:“那好,過來!”

“幹嗎?”

我看到鏡中的自己笑得好生猙獰:“當然是替你好好……梳妝打扮!”

你還別說,李承鄞那一張俊臉,扮成女人還怪好看的。

我替他梳好頭發,又替他化妝,然後插上釵環,點瞭額黃,再翻箱倒櫃找出件寬大襦裙讓他換上,真是……衣袂飄飄若仙舉,什麼什麼花春帶雨……

最讓我覺得喪氣的是,鏡子裡一對比,他比我還好看吶!

誰叫他細皮嫩肉,這麼一打扮,英氣盡斂,變成個美嬌娘瞭。

唯一不足的是他身量太高,扮作女人不夠窈窕,不過也夠瞧的瞭,我們兩個從樓梯走下去的時候,還有好幾個客人朝我們直招手,真把我們當成瞭坊中的姑娘。我一臉假笑,同李承鄞一起左閃右閃,好容易都快要走到後門口瞭,突然有個醉醺醺的客人攔住瞭我們的去路,笑著就來抓我的肩膀:“小娘子,過來坐坐!”那滿嘴的酒氣熏得我直發暈,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李承鄞已經一巴掌揮上去瞭。

“啪!”

那人都被打傻瞭,我擠出一絲笑:“有……有蚊子……”然後一把扯著李承鄞就飛快地跑瞭。

一直跑到後樓,才聽到前樓傳來殺豬似的叫聲:“啊!竟然敢打人……”

前樓隱約地喧嘩起來,那客人吵嚷起來,不過自會有人去安撫。後樓則安靜得多,雖然與前樓有廊橋相連,不過這裡是招待貴客的地方,隱隱隻聞歌弦之聲,偶爾一句半句,從窗中透出來。外頭雨聲清軟細密,仿佛伴著屋子裡的樂聲般,一片沙沙輕響。院子裡安靜極瞭,裡頭原本種著疏疏的花木,隻是此時還沒發芽,望去隻是黑乎乎一片樹枝。我拉著李承鄞跑過廊橋,心裡覺得奇妙極瞭。兩人的裙裾拖拂過木地板,窸窸窣窣,隻聽得環佩之聲,叮叮咚咚。遠處點著燈籠,一盞一盞的朦朧紅光,像是很遠,又像是很近。好像跟我拉著手的,倒是個陌生人似的,我想起來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牽李承鄞的手,耳朵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兒發熱。他的手很軟,又很暖,握著我的指頭。我隻不敢回頭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幸好這廊橋極短,不一會兒我就拉著李承鄞進瞭一間屋子。

這屋子裡佈置得十分精致,紅燭高燒,馨香滿室,地下鋪瞭紅氍毹,踩上去軟綿綿的,像踩在雪上一般。我知道這裡是月娘招待貴客的地方,所以屏氣凝神,悄悄往前走瞭兩步。隔著屏風望瞭一眼,隱約瞧見一位貴客居中而坐,月娘陪在一旁,正撥弄著琵琶,唱《永遇樂》。可恨屏風後半垂的帳幔,將那位貴客的身形遮住瞭大半,看不真切。

恰巧在此時聽到一陣腳步聲,嚇瞭我一大跳,還以為是剛才那個醉鬼追過來瞭,卻原來是悠娘並幾位舞伎。悠娘乍然看到我和李承鄞,駭瞭一跳似的,我連忙扯住她衣袖,壓低瞭嗓子道:“悠娘,是我!”悠娘掩著嘴倒退瞭半步,好半晌才笑道:“梁公子怎麼扮成這副模樣,叫奴傢差點沒認出來。”然後瞧瞭瞧我身後的李承鄞,道,“這又是哪位姐姐,瞧著面生得緊。”

我笑嘻嘻地道:“聽說月娘的貴客來瞭,我來瞧個熱鬧。”

悠娘抿嘴一笑,說道:“原來如此。”

我悄悄在她耳畔說瞭幾句話,本來悠娘面有難色,但我說道:“反正我隻是瞧一瞧就走,保證不出什麼亂子。”

在這鳴玉坊裡,除瞭月娘,就是悠娘同我最好,她脾氣溫和,禁不住我軟磨硬泡,終於點頭答應瞭。於是我歡歡喜喜問李承鄞:“你會不會跳舞?”

李承鄞肯定快要吐血瞭,可是還是不動聲色地問我:“跳什麼舞?”

“踏歌。”

我隻等著他說不會,這樣我就終於可以甩下他,獨自去一睹貴客的尊容瞭,沒想到他嘎嘣扔過來倆字:“我會!”

我傻啊!我真傻啊!他是太子,每年三月宮中祓禊,都要由太子踏歌而舞的,我真是太傻瞭。

我猶不死心:“這是女子的踏歌。”

“看瞭不知道幾百次,不過大同小異而已。”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來吧。

屋子裡月娘琵琶的聲音終於停瞭,絲竹的聲音響起來,裡面定然還有一班絲竹樂手。這是催促舞伎上場的曲調,拍子不急,舒緩優雅。

我深深吸瞭口氣,接過悠娘遞來的紈扇,同李承鄞一起跟著舞伎們魚貫而入。

這時候月娘已經輕啟歌喉,唱出瞭第一句:“君如天上月……”

月娘的歌喉真是美啊……美得如珠似玉,隻這一句便教人聽得癡瞭似的……我心裡怦怦直跳,終於可以瞧見這位貴客長什麼樣瞭,真是又歡欣又鼓舞又好奇……舞伎們含笑轉過身來,我和李承鄞也轉過身來,同所有人一起放低手中的紈扇,隻是我一放下紈扇就傻瞭。

完完全全地傻瞭。

不止我傻瞭。

李承鄞一定也傻瞭,其他人都已經踏歌而舞,就我和他半擰著身子,僵在那裡一動不動。

因為這位貴客我認識,不僅我認識,李承鄞也認識。

何止是認識啊……

天啊……

給個地洞我們鉆進去吧……

皇上……

您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

身邊的舞伎隨著樂聲彩袖飄飄,那些裙袂好似回風流雪,婉轉動人。就我和李承鄞兩個呆若木雞,悠娘拼命給我使眼色,我使勁擰瞭自己一把,然後又使勁擰瞭李承鄞一把……這會不會是在做夢?這一定是在做夢!

陛下……父皇……怎麼會是您啊?您您您……您置兒臣與殿下於何地啊……我要鉆地洞……

幸好陛下不愧為陛下,就在我們目瞪口呆、詫異極瞭的時候,他還特別淡定地瞧瞭我們一眼,然後拿起茶碗來,渾若無事地喝瞭一口茶。

李承鄞最先醒悟過來,扯瞭扯我的袖子,然後隨著舞伎一起,翩然踏出踏歌的步子。這一曲踏歌真是跳得提心吊膽,忐忑不安。我一轉過頭來,發現月娘也認出瞭我,正睜大瞭雙眼瞧著我。我沖她拋瞭個媚眼,她瞪著我,我知道她怕我攪瞭貴客的雅性——打死我也不敢在這位貴客面前胡來啊。

好容易一首曲子完瞭,月娘笑著起身,正要說什麼,貴客已經淡淡地道:“這踏歌舞得不錯。”

“曲鄙姿薄,有辱貴人清聽。”月娘婉轉地說道,“不如且讓她們退下,月娘再為您彈幾首曲子。”

貴客點點頭:“甚好。”

月娘剛剛松瞭口氣,貴客卻伸出手指來,點瞭點:“叫這兩名舞伎留下來。”

貴客的手指不偏不倚,先點一點,指的李承鄞,後點一點,指的是我。我估計月娘都快要昏過去瞭,連笑容都勉強得幾乎掛不住:“貴客……留下……留下她們何意?”

“此二人舞技甚佳,留下他們斟酒。”

貴客發話,安敢不從。於是,月娘心懷鬼胎地瞧著我,我心懷鬼胎地瞧著李承鄞,李承鄞心懷鬼胎地瞧著陛下,而陛下心懷……咳咳,心懷坦蕩地瞧著我們。

總之,所有人退瞭出去,包括奏樂的絲竹班子。屋子裡頭就留下瞭我們四個人,心懷鬼胎,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貴客吩咐:“月娘,去瞧瞧有什麼吃食。”

這下子月娘可又急瞭,瞧瞭我一眼,又瞧瞭貴客一眼。見貴客無動於衷,而我又對她擠眉弄眼,月娘委實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可是又怕那位貴客瞧出什麼端倪,於是她終於還是福瞭一福,退出去瞭。

我膝蓋一軟就跪在瞭地上,倒不是嚇的,是累的,剛才那支踏歌跳得可費勁瞭,悠娘手底下的舞伎都是京中有名的舞娘,為瞭跟上她們的拍子,可累壞我瞭。

李承鄞同我一樣長跪在那裡,屋子裡的氣氛,說不出的詭異,詭異,詭異。

不會又要罰我抄書吧?我苦惱地想,這次我的亂子可捅大瞭,我帶著太子殿下來逛窯子,被皇帝陛下給當場捉拿,要是罰我抄三十遍《女訓》,我非抄死瞭不可。

不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他也是來逛窯子的啊,既然大傢都是來逛窯子的,那麼他總不好意思罰我抄書瞭吧。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終於聽到陛下發話瞭,他問:“鄞兒,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斜著眼睛看著男扮女裝的李承鄞,陛下這句話問得真是刁鉆,要是李承鄞把我給供出來瞭,我可跟他沒完。

幸好李承鄞理直氣壯地答:“隻是好奇,所以來看看。”

陛下指瞭指我,問:“那她呢?”

李承鄞再次理直氣壯地答:“她也好奇,於是我帶她一同來看看。”

夠義氣!我簡直想要拍李承鄞的肩,太夠義氣瞭!就憑他這麼夠義氣,我以後一定還他這個人情。

陛下閑閑地“哦”瞭一聲,說道:“你們兩個倒是夫妻同心,同進同出。”

李承鄞卻面不改色地說道:“敢問父親大人,為何會在此?”

我沒想到李承鄞會這般大膽,既然大傢都是來逛窯子的,何必要說破瞭難堪。沒想到陛下隻是笑瞭笑,說道:“為政不得罪巨室,身為儲君,難道你連這個也不明白?”

“陛下的教誨兒臣自然謹遵,可是陛下亦曾經說過,前朝覆亡即是因為結黨營私,朝中黨派林立,政令不行,又適逢流蝗為禍,才會失瞭社稷大業。”

我覺得這兩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這兩個人哪像在逛窯子啊,簡直是像在朝堂奏對。我覺得甚是無趣,陛下卻淡淡一笑,說道:“唯今之計,你打算如何處置?”

“翻案。”

陛下搖頭:“十年前的舊案,如何翻得?再說人證物證俱已瀕茫,從何翻起?”

李承鄞也笑瞭笑:“物證麼,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於人證……父親大人既然微服至此,當然也曉得人證亦是有的。”

陛下卻笑著嘆瞭口氣:“你呀!”

好像是每次我鬧著要騎那性子極烈的小紅馬,阿爹那種無可奈何又寵溺的語氣。想起阿爹,我就覺得心頭一暖,隻是眼前這兩個人說的話我都不懂。沒過一會兒,突然聽到腳步聲雜沓,是相熟的歌伎在外頭拍門,急急地呼我:“梁公子!梁公子!”

陛下和李承鄞都瞧著我,我急急忙忙爬起來:“出什麼事瞭?”

“有人闖進坊中來,綁住瞭悠娘,硬說悠娘欠他們銀子,要帶悠娘走呢!”

我一聽就急瞭:“快帶我去看看!”

李承鄞拉住我的胳膊:“我同你一起去!”

我回頭看看陛下,低聲道:“你陪父皇在這裡!”

陛下卻對我們點點頭:“你們去吧,我帶瞭人出來。”

我和李承鄞穿過廊橋,一路小跑到瞭樓前,隻聽一陣陣喧嘩,還有王大娘的聲音又尖又利:“想從我們坊中帶走人,沒門兒!”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為首的潑皮是個胖子,生得圓圓滾滾,白白胖胖,留著兩撇八字胡,賊眉鼠眼,長得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一看這個胖子就怒瞭:“孫二,怎麼又是你!”

說到孫二這個人,還是打出來的相識。孫二是專在酒肆賭坊放高利貸的,有次我遇上他逼一對孤兒寡母還錢,看不過去出手跟他打瞭一架,把他揍得滿地找牙,從此孫二就給我三分薄面,不會輕易在我面前使橫。孫二眨巴著眼睛,認瞭半晌終於認出我來瞭:“梁公子……你穿成這樣……哈哈哈哈……”

我都沒想起來我還穿著女裝,我毫不客氣一腳踏在板凳上,將裙角往腰間一掖:“怎麼著?要打架?我扮成女人也打得贏你!”

孫二被我這一嚇就嚇著瞭,擠出一臉的笑容:“不敢,不敢。其實在下就是來討債的。梁公子,這個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悠娘她一不是孤兒,二不是寡婦,三沒病沒災的,你說她欠我的錢,該不該還?”

我問悠娘:“你怎麼欠他錢瞭?”

悠娘原是個老實人,說道:“何曾欠他的錢?不過我同鄉夫妻二人到上京城來做點小生意,沒料到同鄉娘子一病不起,又請大夫又吃藥,最後又辦喪事,找這孫二借瞭幾十吊錢。孫二說我同鄉沒產沒業的,不肯借給他,非得找個人做保,我那同鄉在上京舉目無親,沒奈何我替他做瞭保。現在我同鄉折瞭本錢回老傢去瞭,這孫二就來向我要錢。”

我聽得直噎氣:“你這是什麼同鄉啊?賴賬不還還連累你……”

孫二手一揚,掏出借據:“梁公子,若是孤兒寡母,我也就放她們一馬。反正咱們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他一念詩我就發暈,身後的李承鄞“噗”一聲已經笑出聲來,孫二卻跳起來:“哪個放屁?”

“你說什麼?”李承鄞臉色大變,我拉都拉不住,殿下啊別沖動別沖動。

孫二掃瞭李承鄞一眼,卻對我拱瞭拱手:“梁公子,今日若是不還錢,我們就要得罪瞭。”

“她隻是個保人,你要討債應該去找她同鄉。”李承鄞冷笑一聲,“《大律》疏義借貸之中,明文解析,若借貸者死,抑或逃逸,抑或無力償還,方可向保人追討。”

孫二沒想到李承鄞上來就跟他講《大律》,眨巴著眼睛說:“現下她同鄉不就是跑瞭,難道還不是逃逸?”

“誰說她同鄉是跑瞭,她同鄉明明是回傢去瞭,你明知借債人的去向,為何不向其追討,反倒來為難保人?”

“那她同鄉去哪裡瞭我如何知道……”

李承鄞將悠娘輕輕一推:“你同鄉傢住何方?”

悠娘都快傻瞭,結結巴巴地答:“定州永河府青縣小王莊……”

李承鄞說:“行瞭,現在借債人地址確切,你要討債就去找他討債,不要在這裡鬧事。”

王大娘趁機插進來:“我們姑娘說得是,你要討債隻管向那借錢的人討去,為什麼來坊中跟我們姑娘鬧事。快出去!快出去!快出去!”她一邊說一邊推推搡搡,孫二和幾個潑皮被她連哄帶推,一下子就推出瞭大門。孫二在外頭跳腳大罵,王大娘拍著李承鄞的背,得意地說:“好姑娘,真替媽媽爭氣!你是悠娘手底下的孩子?這個月的花粉錢媽媽給你加倍!”

我在旁邊笑得打跌,那孫二在外頭罵得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我看著他突然對手底下的人招瞭招手,幾個人湊在一處交頭接耳,嘀咕瞭一陣就分頭散去,我不由得道:“哎喲不好,這孫二隻怕要使壞。”

“關上門!關上門!”王大娘連忙指揮小子去關門,“別再讓他們鬧進來。還有我那兩盞波斯琉璃燈,先把燈取下來再關門,明天就是燈節瞭,這燈可貴著呢,千萬別碰著磕著瞭……”

這邊廂還在鬧嚷嚷摘燈關門,那邊廂孫二已經帶著人氣勢洶洶地回來瞭,每人手中都提著一個竹筒,也不知道裡頭裝的什麼。王大娘一見就急瞭,攆著小子們去關門,門剛剛半掩上,那些無賴已經端起竹筒就潑將出來,隻見潑出來黑乎乎一片,原來竹筒裡裝的全是黑水。大半黑水都潑在瞭門上,正關門的小子們閃避不及,好幾個人都被濺一身漆黑的黑水,而王大娘的裙子也濺上瞭,氣得王大娘大罵:“老娘新做的緙絲裙子,剛上身沒兩日工夫,這些殺千刀的潑皮……看老娘不剝瞭你們的皮……”

王大娘待要命小子們開門打將出去,那孫二早和那些無賴一哄而散,逃到街角去瞭,一邊逃還一邊沖王大娘直扮鬼臉,氣得王大娘又叫又跳又罵。

悠娘上前來替王大娘提著裙子,仔細看瞭又看,說道:“媽媽慢些,這好像是墨汁,用醋擦過,再用清水漂洗就能洗凈。媽媽將裙子換下來,我替您洗吧……”

王大娘扶著悠娘的手,猶在喃喃咒罵:“這幫無賴,下次再遇見老娘看不打殺他……”一邊說,一邊又命人去擦洗大門。奈何那簇新的櫸木大門,隻刷瞭一層生漆,竟然一時擦拭不凈。王大娘瞧著小子擦不幹凈,愈加生氣。我看那墨跡已經滲到門扇的木頭裡去瞭,突然靈機一動,便喚身邊站著的一個小使女:“把燕脂和螺子黛取來。”

悠娘瞧瞭瞧我的臉,笑著說道:“梁公子扮起姑娘來,真是十足十的俊俏,便是不化妝,也要把咱們滿坊的姑娘比下去。”

我笑嘻嘻地拉著李承鄞:“這兒有個比我更漂亮的,快去取來我給他好生畫畫!”

李承鄞又氣又惱,甩開我的手,使女已經捧著燕脂和螺子黛過來,我將盤子塞在他手裡,說道:“畫吧!”

李承鄞瞪著我說:“畫什麼?”

我沒好氣:“上次你的瑟瑟用白紈扇打死一隻蚊子,你不是替她在扇子的蚊子血上畫瞭一隻蝴蝶?你既然有本事畫蝴蝶,今天自然有本事畫這門。”

李承鄞“哼”瞭一聲,我看他不情願的樣子,便踮著腳攥著他的領子說:“你要是不肯畫這門,我可要把後樓貴客的事嚷嚷出來!”

李承鄞又瞪瞭我一眼:“你敢!”我一張口就叫:“大傢快去後樓看皇……”最後一個字硬被李承鄞捂住我的嘴,不曾叫出來。他不用筆,立時用手抓瞭燕脂,在門上畫瞭個大圓圈,然後把裡頭填滿瞭燕脂。再接著拿瞭螺子黛,在那墨跡上點點畫畫,我很少看到李承鄞畫畫,更甭提用手指頭畫瞭,周圍的人都嘖嘖稱奇,我也覺得好奇極瞭。隻見李承鄞以手指勾轉,塗抹間不遜於用筆,甚是揮灑如意,漸漸勾勒出大致的輪廓,然後一一細細添補,周圍的人不由都屏息靜氣,看他從容作畫。

最後終於畫完瞭,一看,哇!墨跡被潑成大片山巒,水霧迷茫露出重巒疊嶂,然後青峰點翠,山林晴嵐,紅日初升,好一幅山河壯麗圖。

王大娘拍手笑道:“這個好,這個真好!我原出瞭重金請西坊的安師傅,待燈節過瞭來替我畫門,原是想畫一幅踏歌行樂圖,這一畫,可比安師傅畫得好!”

那當然,身為當朝太子,自幼稟承名師,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會,無一不精,自然要比那些畫匠畫得好太多。

李承鄞亦十分得意,撒著兩手端詳瞭片刻,又拿起那螺子黛,在畫旁題瞭三個大字:“潑墨門”。三個大字寫得龍飛鳳舞,我雖然不懂書法,也覺得氣勢非凡。李承鄞亦覺得意猶未盡,又在底下題瞭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方才擲去螺子黛,道:“打水!凈手!”

王大娘眉開眼笑,親自打瞭水來讓他洗手。我也覺得好生得意,雖然當初阿爹十分不情願將我嫁到中原來,可是我這個夫婿除瞭騎馬差點兒,打架差點兒之外,其實還是挺有才華的。

我們洗完瞭手,王大娘又喚人燒點心給我們吃,忽然她疑惑起來,不住地打量李承鄞。我怕她瞧出什麼端倪來,正待要亂以他語,忽然聽到院後“嗖”的一聲,竟是一枚焰火騰空而起。那枚焰火與旁的焰火並不相同,不僅升得極高,而且筆直筆直騰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條極亮的銀白色光弧,夾帶尖銳的哨音,極是引人註目。一直升到極高處,才聽到“砰”一聲悶響,那焰火綻開極大一朵金色煙花,縱橫四射的光羽,割裂開黑絲絨似的夜色,交錯綻放劃出眩目的弧跡,炸出細碎的金粉,久久不散,將半邊天際都映得隱隱發藍。

李承鄞卻臉色大變,掉頭就向後樓奔去,我來不及問他,隻得跟著他朝後頭跑去。他步子極快,我竟然跟不上,上瞭廊橋我才發現事情不對,院子裡靜得可怕,廊橋下趴著一個黑衣人,身下蜿蜒的血跡慢慢淌出,像是一條詭異的小蛇。為什麼這裡會有死人?我來不及多想,大聲急呼:“阿渡!”

阿渡卻不應我,我連叫瞭三聲,平日我隻要叫一聲阿渡她就會出現瞭,難道阿渡也出事瞭?我心跳得又狂又亂,李承鄞已經一腳踹開房門,我們離開這屋子不過才兩盞茶的工夫,原本是馨香滿室,現在撲面而來的卻是血腥,地上橫七豎八躺倒著屍體,全都是黑衣壯漢。李承鄞急切地轉過屏風,帷帳被扯得七零八落,明顯這裡曾經有過一場惡鬥。榻上的高幾被掀翻在地上,旁邊的柱子上有好幾道劍痕,四處都是飛濺的血跡,這裡死的人更多。有一個黑衣人斜倚在柱子上,還在微微喘息,李承鄞撲過去扶起他來,他滿臉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肩頭上露出白森森的鎖骨,竟是連胳膊帶肩膀被人砍去瞭大半,能活著真是奇跡。李承鄞厲聲道:“陛下呢?”

那人連右胳膊都沒有瞭,他用左手抓著李承鄞的胸口,抓得好緊好緊,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聲音嘶啞:“陛下……陛下……”

“是誰傷人?陛下在哪裡?”

“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驚人……臣無能……”他似乎用盡瞭全部的力氣指著洞開的窗子,眼神漸漸渙散,“……救陛下……陛下……”

李承鄞還想要問他什麼,他的手指卻漸漸地松開,最後落在瞭血泊中,一動不動。

李承鄞抬起眼睛來看我,我看到他眼中全都是血絲,他的身上也沾滿瞭血,到處都是死人,我也覺得很怕。我們離開不過短短片刻,刺客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瞭這麼多人,而且這些人全都是禁軍中的好手,陛下白龍魚服,一定是帶著所有武功好的護衛。現在這些人全都被殺瞭,這個刺客武功有多高,我簡直不能想像。可是李承鄞拾起一柄佩劍,然後直起身子,徑直越過後窗追瞭出去。

我大聲叫:“阿渡!”阿渡不知道去哪裡瞭,我想起上次的事情,非常擔心阿渡的安危。我又擔心李承鄞,刺客的武功這麼高,要殺掉我和李承鄞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我拾起血泊中的一柄劍,跟著也翻出瞭後窗,心想要殺便殺,我便拼瞭這條命就是瞭。

後面是一個小小的院子,中間堆砌著山石,那些石頭是從遙遠的南方運來,壘在院子裡扶植花木的,現在天氣寒冷,樹木還光禿禿的。轉過山石李承鄞突然停住瞭腳步,反手就將我推到瞭他自己身後。抵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我愣愣地看著他的後腦勺,忽然想起上次遇見刺客,他也是這樣推開我,心中又酸又甜,說不出是什麼樣一種滋味。我踮著腳從他肩頭張望,看到有好幾個黑衣人正圍著一個蒙面人纏鬥,為首的那黑衣人武功極高,可是明顯並不是刺客的對手,穿黑衣的盡皆是禁軍中的頂尖高手,眼下雖然都負瞭傷,可是非常頑強。那刺客一手執劍,一手挽著一個人,那個人正是陛下。刺客雖然一手扣著陛下的腕脈,單手執劍,劍法仍舊快得無與倫比,每一劍出都會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一道傷口。借著月色,我才看到山石上濺著星星點點的鮮血。就在此時,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悶雷似的轟隆巨響。那刺客忽地劍一橫就逼在瞭陛下頸中,所有人都不敢再有所動作,隻能眼睜睜看著他。

李承鄞說道:“放開他!”

他的聲音夾在雷聲裡,並不如何響亮,可是一字一頓,極為清楚。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打雷,遠處那沉悶的聲音仿佛春雷,又悶又響。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害怕過,不是害怕剛才滿屋子的死人,也不是害怕這個鬼魅似的刺客,而是惶然不知道在害怕什麼。

遠處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又過瞭片刻,我才聽出真的不是雷聲,而是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馬蹄聲,轟轟烈烈仿佛鋪天蓋地,朝著這小小的鳴玉坊席卷而來,就像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過一浪,一浪迭著一浪,直朝著這裡湧過來。我從來沒聽過這樣密集的蹄聲,即使在我們草原上陳兵打仗,阿爹調齊瞭人沖鋒,那聲勢也沒有這般浩大。起先我還能隱約聽見鳴玉坊中人的驚呼,還有前樓喧嘩的聲音,到最後我覺得連四周的屋子都在微微晃動,鬥拱上的灰簌簌地掉落下來,樓前什麼聲音都聽不見瞭,隻有這蹄聲就像是最可怕的潮水,無窮無盡般湧過來,湧過來,像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颶風,帶著漫天的沙塵席卷而來,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逃不過,被這可怕的聲音淹沒在其中。

那刺客並不說話,而是橫劍逼迫著陛下,一步步往後退。

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陛下卻突然喝道:“曾獻!殺瞭刺客!”

為首的黑衣人原來叫曾獻,這個名字我聽說過,知道是神武軍中有名的都指揮使,武功蓋世,據說曾力敵百人。曾獻的肩頭亦在滴血,此時步步緊逼,那刺客劍鋒寒光閃閃,極是凜冽,架在陛下喉頭,相去不過數分,我急得背心裡全都是冷汗。李承鄞突然輕輕一笑,對那刺客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那刺客臉上蒙著佈巾,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眼中並不透出任何神色,隻是冷冷地看著李承鄞。

“現在神武軍馳援已至,外頭定然已經圍成鐵桶,你若是負隅頑抗,免不瞭落得萬箭穿心。你若是此時放下劍,我允你不死。”

刺客目光灼灼,似乎有一絲猶豫。李承鄞又道:“如若不放心,你以我為人質,待你平安之後,你再放我回來便是瞭。”

我手心裡出瞭汗,連握在手中的劍都覺得有點兒打滑。我心一橫,從他身後站出來:“要當就讓我當人質,反正我一個弱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麼花樣。等你覺得安全瞭,再放我回來便是。”

李承鄞狠狠瞪瞭我一眼,我毫不客氣地瞪瞭回去。我懂得他的意思,我也知道這不是玩耍,可是眼下這樣,叫我眼睜睜看著刺客拿他當人質,我可不幹。

刺客仍舊不答話,隻是冷冷地執劍而立,曾獻等人亦不敢逼迫太甚,雙方僵持不已。

李承鄞站在那裡一動也未動,外面那轟轟烈烈的聲音卻像是忽然又安靜下來,過瞭好久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有人正走過來。我背心裡全是冷汗,我在想是不是刺客的同黨。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李承鄞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燥熱,可是我奇異般鎮定下來。也許隻是因為知道他就在我身邊,便是再危險又如何?死便死罷!我突然豪氣頓生。可是好多人湧瞭進來,為首的人身著銀甲,看到雙方僵持,不免微微錯愕,可是旋即十分沉著地跪下行禮。他身上的鎧甲鏗鏘有聲,道:“臣尹魏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起來。”陛下雖然脖子上架著刺客的利劍,但聲音十分鎮定,“傳令全城戒嚴,閉九門。”

“是!”

“神武軍會同東宮的羽林軍,閉城大索,清查刺客同黨!”

“是!”

“不要走漏瞭消息,以免驚擾百姓。”

“是!”

“快去!”

“是!”

尹魏連行禮都沒有再顧及,立時就退出去瞭。我聽到他在走廊上低語數句,然後急促的腳步聲就由近而遠,好幾個人奔瞭出去。過瞭片刻他又重新進來,說道:“請殿下返東宮以定人心,這裡由臣來處置清理。”

李承鄞搖瞭搖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刺客:“你放開父皇,我給你當人質。”他的手還反牽著我的手,我大叫:“不!我當人質!”

李承鄞回頭惡狠狠地瞪瞭我一眼:“閉嘴!”

從前他也同我吵架,可是從來不曾這樣窮兇極惡過。我雖然害怕,可是仍舊鼓足勇氣,大聲對刺客道:“要說尊貴,我可比這兩個男人尊貴多瞭,別瞧他們一個是天子,一個是太子,可是論到重要,再比不過我。你既然當刺客,必然知道我不僅是當朝的太子妃,而且是西涼的公主,為兩邦永締萬世之好,我才嫁給李承鄞。你雖然挾持瞭陛下,但陛下性情堅韌,定不會受你的脅迫,定然強令太子殿下和這些神武軍立時將你碎屍萬段,你縱然大逆不道垂死掙紮刺殺瞭陛下,大不瞭太子登基,你除瞭一個死,沒別的下場。如果以殿下為人質,陛下有十幾個兒子,殿下必然不會受你的脅迫,定然當著陛下強令這些神武軍立時將你碎屍萬段,陛下大不瞭另立太子,你除瞭一個死,亦沒別的下場。可是我就不一樣瞭,我不僅是太子妃,而且是西涼的公主,我要是死瞭,西涼必然會舉國而反,兩國交戰,生靈塗炭,所以陛下和殿下都絕不會讓我死,如果你以我為人質,擔保你平平安安,可以全身而退。”

“胡說八道!”李承鄞大怒,“大敵當前,你在這裡摻和什麼?來人!帶她回東宮去!”

我隻牢牢盯住刺客:“我的話你好生想想,是也不是?”

不知道我到底哪句話打動瞭那刺客,過瞭好一會兒,他竟然緩緩點瞭點頭。

我大喜過望,說道:“放開陛下,我跟你走!”

刺客冷冷地瞧著我,終於開口道:“你先過來。”他說話的聲音極怪,似乎是我當年剛學中原官話的時候,平仄起伏都沒有,說不出的難聽。不過事情緊迫,我也來不及多想,就在那兒跟刺客討價還價:“你先放開陛下。”

刺客並不再說話,而是將劍輕輕地往裡又收瞭一分,眼見就要割開陛下喉間那層薄薄的皮膚,我隻得大叫:“別動,我先過去就是。”

李承鄞搶上來要攔住我,可是我“刷”地一劍刺向他,他不得已側身閃避,我已經幾步沖到刺客那邊去瞭。刺客一手抓住我,一手自然就微微一松,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嗖嗖”數聲,連珠箭並發,皆是從高處直向那刺客射來。那刺客身手也當真瞭得,身形以絕不可能的奇異角度一擰,揮劍將那些羽箭紛紛斬落,陛下趁機掙開他的控制,我提劍就向刺客刺去,可是他出手快如鬼魅,“刷”一下已經打落我的劍,就這麼緩得一緩,我已經張大瞭雙臂整個人撲上去,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已經觸到陛下的身體,狠狠就將他推開去。

陛下被我推得連退數步,曾獻立時就抓著瞭陛下的胳膊,將他扯出瞭刺客的劍光所指。而刺客冰冷的手指已經捏住瞭我的喉頭,比他手更冷的是他的劍,立時就橫在瞭我頸中。

“小楓!”

我聽見李承鄞叫瞭我一聲,我回過頭,隻看到他的臉,還有他眼睛中的淒慘神色。

我想我會永遠記著他的臉,如果我死瞭。我知道陛下和他都絕不會放走刺客,我沒有那麼重要,西涼也沒有那麼重要。剛才我說的那一套話,我和他心裡都明白,那是騙人的。

神武軍圍上來護著陛下與李承鄞,我對著李承鄞笑瞭笑,雖然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難看,可是我盡力還是咧開瞭嘴,如果這是最後一面,我才不要哭呢,我要他記著我笑的樣子。

我嘴唇翕張,無聲地說出:“放箭。”

我知道神武軍定然已經在四面高處埋伏下瞭箭手,隻要此時萬箭齊發,不怕不把刺客射成刺蝟。這個人武功這麼高,殺瞭這麼多的人,又一度脅持陛下,如若不立時除去,定然是心腹大患。

李承鄞卻像壓根兒沒看到我的唇語似的,陛下沉聲道:“不要妄動!”

我沒想到陛下會這樣下令,刺客森冷的劍鋒還橫在我喉頭,李承鄞從曾獻手中接過一支羽箭,厲聲道:“你若是敢傷我妻子半分,我李承鄞窮盡此生,也必碎裂你每一寸皮肉,讓你菹醢而死!你立時放瞭她,我允你此時可以安然離去,言出必行,有如此箭!”說完李承鄞將羽箭“咔嚓”一聲折成兩斷,將斷箭扔在刺客足下,喝道:“放人!”

刺客似乎冷笑瞭一聲,旋即掉轉劍柄,狠狠敲在我腦後,我隻覺得眼前一黑,就暈過去瞭。

醒過來的時候,卻是又冷又餓,而且手被綁著,動也動不瞭。我半晌才想起來,刺客拿著我當人質,李承鄞折箭起誓要他放人。那麼現下我是在哪裡呢?現在天已經亮瞭,我睜眼能看到的就是樹枝,密密的松柏遮去大片藍天,不知道我到底昏瞭多久,也不知道刺客往哪裡去瞭,更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耳邊有流水的聲音,風吹過來愈發冷得我直哆嗦,我雖然動彈不瞭,可是能移動眼珠,能看到左邊臉旁是一蓬枯草,右邊臉畔卻是一堆土石。再遠的地方就看不到瞭,我腹中饑餓,不免頭暈眼花,心想上京城裡這麼大,神武軍就算閉城大索,等他們一寸一寸地搜過來,沒有幾日隻怕也是不行的。若是等不到神武軍搜尋而來,我便就此餓死瞭,那也真是太可憐瞭。

正在這樣想的時候,突然一角衣袍出現在我左邊,我斜著眼睛看瞭半晌,認出正是昨晚那個蒙面的刺客穿的袍子,沒想到他還沒有撇下我遠走高飛。也許是因為九城戒嚴,神武軍和羽林軍搜查得太厲害,所以他還帶著我當護身符。這個人武功高強,殺人如麻,而且竟敢脅迫天子,明顯是個亡命之徒。現在我落在他手裡,不知道他會怎麼樣折磨我,想到這裡我說不出的害怕。可是害怕歸害怕,心裡也明白害怕是沒有用的,隻得自欺欺人閉上眼睛,心一橫,要殺要剮隨他去瞭。

過瞭許久我沒聽到動靜,卻忽然聞到一陣陣誘人的香氣,我本來想繼續閉著眼睛,可是那香氣委實誘人,我終於忍不住偷偷睜開眼。原來就在我臉旁擱著一包黃耆羊肉,這種東西,別說在東宮,就是街市上也隻不過是平常吃食,可我昨天睡瞭一天,又連晚飯都沒有吃過,今日更不知昏瞭有多久,早就腹饑如火。這包羊肉擱在我旁邊,一陣陣的香氣直沖到鼻子裡來,委實讓我覺得好生難受。

尤其是我肚子還不爭氣,咕嚕咕嚕地亂叫。

可是我手被綁著,若叫我央求那個刺客……哼!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不會在敵人面前墮瞭這樣的顏面。

沒想到沒等我央求,那個刺客突然將我手上的繩索挑斷瞭,我掙紮著爬起來,這才仔細地打量那個刺客。他仍舊蒙著臉,箕坐在樹下,抱著劍冷冷看著我。

這裡似乎是河邊,因為我聽到流水的聲音。四處都是枯黃的葦草,遠處還有水鳥淒厲的怪叫,風吹過樹林,甚是寒意砭人。我看著那包羊肉,暗自吞瞭口口水,卻慢慢活動著手腕,心裡琢磨怎麼樣才能逃走。這個刺客給我吃食,想必一時半會兒不會殺我,他定然是有所忌憚,可是怎麼樣從他身邊逃走,以他這麼高的武功,隻怕連阿渡都不是他的對手。

那個刺客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說道:“逃,挑腳筋。”他說話甚是簡短,依舊沒有音調起伏,聽上去十分怪異,可是我還是聽懂瞭。他這是說,我要是敢逃,他就會挑斷我的腳筋。我才不怕呢,我斜睨著沖他扮瞭個鬼臉。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既然已經如此,不如先吃羊肉,免得在旁人來救我之前我已經餓死瞭。

這麼一想我就捧起羊肉來,開始大快朵頤。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餓極瞭,這羊肉吃起來竟有幾分像是內宮禦廚做的味道,好好吃,真好吃,太好吃瞭!人一餓啊,什麼都覺得好吃,何況還是黃耆羊肉。我吃得津津有味,那個刺客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

我一邊大嚼羊肉,一邊說道:“我知道你在笑什麼……不就是笑我堂堂太子妃,吃相如此難看?切,我吃相難不難看,與你這草寇何幹?再說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不拘小節。你把我擄到這裡來,別以為給我吃羊肉我就可以饒過你,告訴你,你這次可闖大禍瞭。我阿爹是誰你知道麼,我們西涼的男兒若知道你綁瞭我,定然放馬來把你踏成肉泥。你要是想保住小命,這輩子就乖乖縮在玉門關內,省得一踏上我們西涼的地界,就被萬馬踩死。不過即使你待在玉門關內,隻怕也保不住小命,因為我的父皇,你也曉得他是當今天子,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裡,你惹誰不好啊,偏偏要惹皇帝。還有我丈夫李承鄞,乃是當今太子,太子你懂麼?就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他要是生起氣來,雖然比不上天子之怒,可是把你斬成肉醬,那也是輕而易舉……”

我興沖沖地吃著羊肉,連嚇唬帶吹牛,滔滔不絕地說瞭半晌,那刺客應也不應我,我把羊肉都吃完瞭,他還是一聲不吭,甚是沒趣。我看他穿著普通的佈袍,懷裡的寶劍也沒有任何標記,身分來歷實在看不出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去挾持陛下。想到這裡,我突然記起一件事來。

前面有孫二鬧事,後面就有刺客挾制天子,若說這二者之間沒任何關系,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孫二那樣的無賴怎麼會認識武功絕世的刺客……我骨碌碌轉著眼睛,極力思索這中間可能的線索。刺客目光冷冷地瞧著我,瞧著我我也不怕,陛下那裡什麼樣的人才沒有啊?就算是李承鄞也不笨,他定然會從潑墨門想到鬧事的孫二,然後從孫二身上著手追查刺客。

刺客武功高絕,來去無蹤,難以追查。但那孫二可是有名的潑皮,坊間掛瞭號,那潑皮生長在京畿,五親六眷都在上京,跑得瞭和尚跑不瞭廟,隻要拿住瞭孫二,不愁沒有蛛絲馬跡。隻要有蛛絲馬跡,遲早就可以救我脫離魔掌。

這個刺客孤身一人單挑神武軍頂尖高手,叱吒風雲差點就天下無敵,一定大有來頭。可是這麼一個人下手之前,為瞭避開坊中眾人的耳目,指使瞭個孫二去鬧事,這一鬧不要緊,把我和李承鄞也引到瞭前樓,如果當時我們沒有被引開,會不會也稀裡糊塗被刺客殺瞭呢……想到這裡我打瞭個寒噤,突然覺得這麼多年我平安活到今日實屬不易。若不是阿渡護著我,可是阿渡……我跳起來,瞪著那刺客:“你是不是殺瞭阿渡?”

刺客並不答話,隻是冷冷瞧著我。

我想起自己在此人面前可以算得上手無縛雞之力,但是如果他真的殺瞭阿渡,我怎麼也要跟他拼瞭。我狠狠瞪瞭他一眼,心裡琢磨阿渡武功甚好,這個刺客雖然比她武功更好,但如果要殺她,不至於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阿渡同我一樣,就算是死也要跟對方來個玉石俱焚,怎麼也要在他身上留下幾處傷口。他能夠全身而退,定然阿渡沒死。我想瞭想,覺得這理由太薄弱,於是又去猜測這個刺客的性格,老實說短短片刻,我也琢磨不出來。所以我心裡七上八下,隻惦著阿渡。

這個時候那個刺客卻拔出劍來,指著我,淡淡地道:“既然吃飽瞭,上路。”

原來那個羊肉是最後一頓,就像砍頭前的牢飯,總會給犯人吃飽。我心中竟然不甚懼怕,因為明知道求饒亦無用。我挺瞭挺胸膛,說道:“要殺便殺,反正我阿爹一定會替我報仇的。還有我父皇,還有李承鄞……還有阿渡,阿渡要是活著,定然會砍下你的腦袋,然後把你的頭骨送給我父王作酒碗。”

那刺客冷冷瞧著我,我突然又想起一個人來,得意洋洋地告訴他:“還有!有一個絕世高手是我的舊相好,你如果殺瞭我,我保證他這輩子也不會饒過你。我那個相好劍法比你還要好,出手比你還要快,他的劍就像閃電一樣,隨時都會割瞭你的頭,你就等著吧!”

那刺客根本不為我的話所動,手中的長劍又遞出兩分。我嘆瞭口氣,吃飽瞭再死,也算是死而無憾,隻可惜死之前我還不知道阿渡的安危如何。

那刺客聽我嘆氣,冷冷地問:“你還有何遺言?”

“遺言倒沒有。”我忍不住又嘆瞭口氣,“要殺便痛快點就是瞭。”

那刺客冰冷的眼珠中似乎沒有半分情緒,說道:“你情願為你的丈夫而死,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你放心,我這一劍定然痛快。”

我卻忍不住叫道:“誰說我是為我的丈夫而死!這中間區別可大瞭!你挾持的是陛下,他可不是我丈夫!至於我丈夫麼……我欠他一劍,隻能還他就是瞭。”

那刺客手腕一動,便要遞出長劍,我突然又叫:“且慢!”

那刺客冷冷瞧著我,我說道:“反正我是要死瞭,能不能摘下你的面巾,讓我瞧瞧你長得什麼樣子。省得我死瞭之後,還是個稀裡糊塗的鬼,連殺我的人是誰都不知道,想化為厲鬼祟人,都沒瞭由頭。”

我這句話甚是瞎扯,那刺客明顯不耐煩瞭,又將劍遞出幾分。我又大叫:“且慢!臨死之前,能不能讓我用篳篥吹首曲子。我們西涼的人,死前如果不能吹奏一曲,將來是不能進入輪回的。”

我壓根兒都沒指望他相信我的胡說八道,誰知這刺客竟然點瞭點頭。

我腦中一團亂,可想不出來主意如何逃走,隻能拖延一刻是一刻。我在袖中摸來摸去,裝作找篳篥,卻暗暗摸到瞭一樣東西,突然一下子就抽出來,揚手向刺客臉上灑去。

我摸到的東西是燕脂,那些紅粉又輕又薄,被風一吹向刺客臉上飄去。這東西奇香無比,刺客定然以為是什麼毒粉迷藥,不過此人當真瞭得,手一揮那些脂粉就被他袖上勁風所激,遠遠被揚出一丈開外,別說不是毒藥,便是毒藥隻怕也沾不到他身上半分。不過我要的就是他這一揮,他這一揮我便趁機彈出另一樣東西,那是支鳴鏑,遠遠飛射上天,發出尖銳的哨音。

我可沒有騙他。我真有一個舊相好,雖然我記不得跟他相好的情形瞭,可那個舊相好真是當今的絕世高手,他給我這支鳴鏑,我隻用過一次,是為瞭救阿渡。現在我自己危在旦夕,當然要彈出去,讓他快些來救我。

好久沒有見到顧劍,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時趕來,我急得背心裡全是汗,刺客卻並不理睬那隻彈上空去的鳴鏑,而是一探手就抓住瞭我的腰帶,將我整個人倒提起來。我雖然不胖,可是也是個人,那刺客倒提著我,竟然如提嬰兒。他左手用力一擲,居然將我遠遠拋出。

我像隻斷瞭線的風箏,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身不由己直墜下去,我手忙腳亂想要抓住什麼,可是隻有風。沒等我反應過來,隻聽“撲通”一聲,四周冰冷的水湧上來,原來刺客這一擲,竟然將我擲進瞭河裡。

我半分水性也不識,刺客這一擲又極猛,我深深地落進瞭水底,四周冰冷刺骨的水湧圍著,頭頂上也全是碧藍森森的水,我隻看到頭頂的一點亮光……我“咕嘟”喝瞭一口水,想起上次在河裡救人,還是阿渡救起我,然後在萬年縣打官司,那個時候的裴照,輕袍緩帶,真的是可親可愛。

我都詫異這時候我會想到裴照,但我馬上又想到李承鄞,沒想到我和李承鄞終究還是沒緣分,在我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的時候……如果他一點兒也不喜歡我,也不會當著眾人的面,對刺客折箭發誓吧?隻是我和他到底是沒有緣分,幸好還有趙良娣,我從來不曾這樣慶幸,還有趙良娣。這樣如果我死瞭,李承鄞不會傷心得太久,他定會慢慢忘瞭我,然後好好活著。

水不斷地從我的鼻裡和嘴巴裡湧進去,我嗆瞭不知道多少水,漸漸覺得窒息……頭頂上的那抹光亮也越來越遠,我漸漸向水底沉下去。眼前慢慢地黑起來,似乎有隱約的風聲從耳邊溫柔地掠過,那人抱著我,緩緩地向下滑落……他救瞭我,他抱著我在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天地間隻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

那眼底隻有我……

我要醉瞭,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裡,就是這個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愛著,他也深深愛著我的人,隻要有他在,我便是這般的安心。

我做過一遍又一遍的夢境,隻沒有想過,我是被淹死的……

而且,沒有人來救我。

我夢裡的英雄,沒能來救我。

李承鄞,他也沒能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