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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若是遲暮

論三三是怎樣被性格不好的顧先生炸死的

三三:“為什麼你親林之校喜歡捂她的眼睛?”

顧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三三:“那是,我是誰啊!”

顧魏:“個人隱私為什麼要告訴你?”

三三:“分享一下嘛。”

顧魏:“為什麼要和你分享?”

三三:“朋友之間——”

顧魏:“你是我內人的朋友,是我朋友的內人,但不是我的朋友。”

三三:“……”

三三:“為什麼當初接到短信那麼久都沒行動?”

顧魏:“我為什麼要對你發的短信有反應?”

三三:“我是在給你們制造契機。”

顧魏:“出賣朋友是可恥的。”

三三:“不要過河拆橋!”

顧魏:“我根本就沒用過你那座橋。”

三三:“!!!”

三三:“肖仲義以前都是什麼樣的?談過什麼樣的女朋友?追過什麼樣的女孩子?”

顧魏:“我從不出賣朋友。”

三三:“……”

三三:“顧肖是不是有戀兄情節?”

顧魏:“他那屬於正常的崇拜。”(顧先生你的自信心……)

三三:“拉倒吧,崇拜你還對你老婆態度那麼差?”

顧魏:“因為他不想崇拜第二個人。”

我:“……”(我是該謝謝你誇我呢?還是謝謝你誇我呢?還是謝謝你誇我呢……)

三三:“你有沒有想過,林之校結婚有點兒早?”

顧魏:“她心理年齡不小瞭。”

三三:“但是生理年齡小啊。”

顧魏:“你想說明什麼?”

三三:“呃——沒什麼。”

三三:“對於林之校和她媽媽最近的矛盾你怎麼看?”

顧魏:“還好吧,離婆媳倫理劇還有點兒距離。”

三三:“那你就這麼聽之任之?”

顧魏:“不然你讓我跟我的嶽母翻臉?”

三三:“林之校,我怎麼覺得跟你老公聊天這麼累啊!”

我:“他對人不對事……”

三三炸瞭:“林之校,你老公性格太差。”

我:“嗯,是有點兒。結婚之後有所加重。”

如果說婚前的顧先生是小說男主角,斯文、矜持、自帶光環,那麼結婚就是他被拉下神壇的標志……

又到瞭吃紅棗的季節,顧魏對著傢裡各種包裝、各種品種的棗子已經見怪不怪,偶爾還會加入我。

但是吃多瞭……

顧魏坐在書桌前和老肖視頻,我趴在他旁邊奮筆謄寫考察報告,寫著寫著,“吧嗒”一聲,一滴鼻血落到瞭我的報告紙上……

顧魏迅速伸出一隻手捏住我的鼻子——

我迅速伸出手抽瞭兩張抽紙——

顧魏騰出一隻手伸向我準備接紙巾——

我幹脆迅速地把紙巾蓋在瞭報告紙上!

這張都要寫完瞭我不想重寫!

顧魏:“……”站起身來抽瞭兩張紙捂住瞭我的鼻子,把我整個人給拎瞭起來,一路拎到洗手間。

我看著他白凈的手指上染瞭血,突然大腦短路:顧先生的手常年沾滿鮮血……

顧先生:“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我:“……”

顧先生:“以後棗子少吃一點兒,吃多瞭上火。”

我:“……”

顧先生:“你壓緊鼻翼不要松手,過會兒血就凝固瞭。”

我:“……”

顧先生慢條斯理地洗手,我直勾勾地盯著他那雙手……

顧先生:“Hey,back to the earth.”

我:“……你的雙手沾滿瞭無數人的鮮血。”

顧先生:“做手術要戴手套,你想什麼呢?”

我:“啊……忘瞭。”

顧魏失笑,“唉”瞭一聲,拉著我回書房。

我看著報告紙上那滴血漬,認命地抽瞭一張新的重寫。

老肖在屏幕那頭一臉要笑不笑的表情慢條斯理道:“見血啊,看不出你們在傢都這——麼激烈啊。”

兩秒鐘後,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興奮的聲音:“什麼什麼?什麼激烈?怎麼瞭怎麼瞭?”

我偏過頭就看到屏幕上三三湊近瞭的臉部特寫……

顧魏把屏幕朝我這邊撥瞭撥,我立刻把按著鼻子的爪子放下來。

三三:“怎麼瞭?”

我立刻作無事狀搖搖頭。

兩秒鐘後,鼻血又出來瞭……

三三:“你們要不要這麼激烈啊。”

我:“……”

顧魏無奈地捏住我的鼻子:“還沒到時間。”

三三:“喲西!你們要不要這麼長時間地激烈啊!”

我:“……”

醫生娘最近正和醫生爹鬧矛盾,因為醫生爹借錢給瞭一個不怎麼靠譜的同事,兩個人關系不算鐵,數目不算大也不算小。

關於借錢,我一向認為數目不是最大的問題,關鍵是人得靠譜,比如說如果哪天老肖找我借錢,我是一定會欣然答應再趁機放放高利貸的。

醫生爹多少是礙於情面,沒和醫生娘商量就答應瞭,借完瞭再告訴醫生娘——就開始冷戰瞭——至今已冷戰四天。

爺爺下令:“你們倆適當地幫著勸勸。”

我和顧魏決定各個擊破。

顧魏:“偶爾仗義相助幫個忙我是絕對理解的,但是這個數目確實是超過瞭普通同事的界限。”

醫生爹沉默。

顧魏:“當然,同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一口回絕也不好,下回遇到類似的情況,就說傢裡內人管錢,不要怕被人說妻管嚴,老婆就是用來背黑鍋的。”(顧先生你夠瞭。)

顧魏:“您和xxx這麼多年,關系一般,借這麼多確實有點兒草率瞭。”

醫生爹:“已經借瞭。”

顧魏:“所以我媽生氣也是正常的。”

醫生爹:“又不是不還瞭,至於那麼大火嗎?三天不跟我說話,我又不是犯瞭什麼原則性錯誤。”

顧魏:“不是說您錯瞭,助人為樂沒什麼錯,主要是您那同事口碑不是太好。關於借錢這個事,女性本來就比男性要敏感,歸根結底我媽還是怕您被坑瞭。”

醫生爹:“每次你媽跟我冷戰我就頭疼。”

顧魏:“兩口子鬧矛盾沒有誰對誰錯,誰大度誰先低頭,男同志嘛,就要有先低頭的胸襟。”(顧神棍你真的夠瞭。)

其實醫生爹也知道自己錯瞭,不過出於大傢都懂的男性自尊心,不肯輕易認錯,在我們以堅決不傷自尊心的聊天方式勸瞭半天後,順著臺階就下瞭。

我們轉而攻克另一座堡壘。

我帶醫生娘去復查,拆石膏。復查完,接瞭下班的顧魏一同回爺爺傢。

我開車,他陪醫生娘坐後排。

顧魏:“媽,還生我爸氣呢?”

醫生娘不說話。

顧魏:“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瞭,隻是不好意思道歉。”

醫生娘依舊不說話。

顧魏:“媽,您和我爸結婚這麼多年,他是什麼性格您也知道。他最怕人纏著他,而且又是一個院的,他就是心軟。”

醫生娘終於有反應瞭,看瞭顧魏一眼:“嗯,你們爺倆都心軟。校校知道你去年借錢給×××(同事)×萬嗎?”

嗯?

什麼情況?

我瞟瞭一眼後視鏡——顧魏快速地看瞭我一眼,又把目光轉向醫生娘:“媽……”

紅燈,我停下車直直地盯著後視鏡——顧魏!為什麼這事我不知道!

顧魏估計沒想到這事會被突然挑出來,看看醫生娘再看看我,表情又尷尬又無辜。

算瞭,在外面要給他留面子,有賬咱們回傢算。

我:“媽,顧魏告訴我瞭。”

醫生娘:“嗯?”

我:“我氣得一天沒搭理他。

醫生娘:“啊……”

我:“又不是個送出去不會心疼的數,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顧魏:“……”

醫生娘:“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瞭吧。”

我:“又不是不讓你借,隻是應該先告訴我一下。”

顧先生看瞭我一眼,目光復雜。

醫生娘:“是啊,兩個人商量一下啊再看看應不應該借。”

我不再作聲,顧魏看看媽再看看我:“又不是亂花掉的……”

醫生娘:“你還想亂花?!”

顧魏:“……”

我:“後來我想想,已經借出去瞭能怎麼辦?男同志都比較好面子,經不住捧也經不住損。”

醫生娘贊同地撇瞭一下嘴角。

我:“我就當花錢給他買個教訓。能還當然好,一個單位的也不怕逃債,要是到瞭答應的期限還拖拖拉拉,就當花筆冤枉錢買清瞭和這個人的情面,也讓顧魏吃一塹長一智,知道話不能亂說錢不能亂借。”

到瞭爺爺傢,顧魏扶醫生娘下車,阿姨和醫生爹過來幫忙,顧魏立刻把自己的位置讓給瞭醫生爹,站在原地看著我。

我路過他:“戳在這兒幹嗎?”

顧魏對我眨巴眨巴眼睛。

我:“晚上回傢再算。”賣萌不管用。

爺爺對於醫生爹、醫生娘相攜回傢的情況很滿意,雖然依舊話不多,但明顯都有軟化的跡象。

我去廚房洗手,顧魏像一條尾巴一樣跟著,我看瞭他一眼,他默默地洗瞭手乖乖回客廳。

阿姨看瞭他一眼,笑瞭笑,湊過來跟我說:“老爺子最近吃飯不大好。”

我:“怎麼瞭?”

阿姨:“什麼葷的都不想吃,覺得嘴裡膩,連魚湯都覺得膩。醫生看瞭,身體沒什麼問題。”

晚飯期間我留意瞭一下,爺爺雖然精神頭不錯,但是食量確實不大。醫生娘勸瞭一下,他也隻是喝瞭點兒葷湯,表示沒食欲瞭。

晚飯後,我和阿姨商量瞭一下,決定——做薺菜丸子。

五花肉攪成細細的肉餡,薺菜切成碎末。我們商量瞭一下,又加瞭香菇、蝦仁、豆腐、蛋清。

我:“我媽從小就跟我說,每頓飯,葷、素、豆、菇,一樣不能缺,這下齊瞭。”

顧魏聽到動靜走瞭過來:“你們在做什麼?”

阿姨:“給爺爺做薺菜丸子。”

顧魏:“要我幫忙嗎?”

阿姨看瞭看我。

我眼觀鼻,鼻觀心,認真地捏丸子。

顧魏站到我旁邊,默不作聲也跟著捏。

阿姨笑瞇瞇地看著我們,沒說話。

五十個圓墩墩的丸子新鮮出鍋,我挑瞭三個,又切瞭蘿卜木耳做瞭碗湯端到爺爺面前:“嘗嘗這個味道怎麼樣,我們剛研發的新產品。”

爺爺笑道:“嗯,剛才我就聞著香瞭。這算是消夜嗎?”

大傢集體看著爺爺慢慢喝湯——

“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在喝藥。”

醫生娘準備去洗漱,顧魏下意識地站起來準備扶她,我看瞭他一眼,他十分自然地轉瞭個身,把醫生爹給推瞭出去。

我想起陳聰的話:“顧魏兩口子在幹壞事的時候最有默契。”

爺爺喝完湯,顧魏拿碗回廚房。

客廳裡隻剩我和爺爺的時候——

“小北犯什麼錯誤瞭?”

永遠不要試圖在人生經驗豐富的老人傢面前掩飾什麼事情,他吃的飯比你吃的鹽都多,根本藏不住的……

我:“和爸一樣的錯誤。”

爺爺:“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我都那麼勸媽瞭,我還能把他怎麼樣……”

爺爺笑:“他盯著你看瞭一晚上。”

我:“因為他以為我要把他怎麼樣……”

晚上。

傢。

顧魏:“我錯瞭。”

我:“嗯。”

顧魏:“那時候你在國外……”

我:“嗯。”

顧魏:“以後我一定註意。”

我:“嗯。”

顧魏:“……”

我:“睡覺。”

顧魏往我身上一趴:“怎麼他們冷戰變成我們冷戰瞭,這個還傳染……”

我:“你見過誰兩口子冷戰老公還能趴老婆身上的?”

顧魏把我從頭到腳全境覆蓋,伸瞭個懶腰:“老婆我錯瞭。”

這是什麼認錯態度……

我:“哪兒錯瞭?”

顧魏:“下回我就說老婆不準借。”

我:“……”

顧魏立刻:“沒有下回瞭。”

我:“也沒讓你矯枉過正,像肖仲義啊陳聰啊,是可以借的。”

顧魏:“嗯。”

我:“好瞭,我要睡覺瞭。”

顧魏:“嗯。”

我:“閃開。”

顧魏:“就這麼睡吧。”

我:“……”

接到林老師的電話。

“我感冒瞭。”

“嗯,入秋晝夜溫差大,換季的時候也是感冒高發期。”

“一直沒好。”

“加強鍛煉,勤加衣。”

“都好長時間瞭!”

“……”我停下筆,“有話直說。”

“你都一個月沒回來瞭。”

“十一我們剛見過。”

“那不一樣……”

“您想讓我回去幹什麼?”

林老師歡歡喜喜道:“幫我翻譯摘要啊,我論文寫好瞭。”

我:“……這樣不算作弊嗎?”

林老師:“這怎麼能叫作弊呢?我又沒叫你幫我寫論文。摘要它又不要俄文,我一把年紀查英文字典很痛苦的!”

我查英文字典也很痛苦啊……

我:“秘書呢?”

林老師立刻:“No,傢醜不可外揚。”

“……”我看瞭一眼手邊一大摞的東西,小心地提議:“要不——您發我郵箱我翻譯好瞭再給您發回去?”

林老師:“你就不能順便回來看看我嗎?!現在不看望老人是違法的!”

“……”我翻瞭一下日程表,“周末我抽時間回去。”

林老師心滿意足地掛瞭電話。

為瞭空出周末的時間,我把工作帶回瞭傢。

對此,顧先生是很寬容的。他隻要求我人在傢,至於幹什麼——隻要不違法就行……

我寫報告,他坐在我旁邊看書。

我一邊寫一邊問:“今天L姐問我,我們傢的電視是什麼牌子的,她準備換電視。”

房間裡一片靜默。

我偏頭看瞭一眼顧先生,發現他微微皺著眉頭,作思考狀,但嘴巴微張,雙目放空,沒有焦距……

我滿意地點瞭一下頭:“我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和你的反應差不多。”

顧先生平時看新聞都是用書房的投影或者用電腦,上次開電視還是看2014年春晚……

不對,2014年春晚他沒看,他在跟我打電話……

顧先生慢悠悠地晃到客廳轉瞭一圈再晃回來:“是××牌的。”

我:“哦,那我也不方便推薦她,我們傢電視使用頻率過低,沒法發表使用感受。”

顧先生:“……”

這次隨意的對話不知道哪裡觸到瞭顧魏的機關,他接下來的時間突然不好好看書瞭,一會兒湊過來看看我的進度,一會兒湊過來評價一下我的字,一會兒問我要不要喝水,一會兒問我吃不吃水果。

我:“你怎麼這麼——波動?”突然找不到形容詞。

顧魏:“你這麼趕幹嗎?”

我:“周六要勻出時間回一趟Y市。”

而這個周六、周日顧魏都要值班,所以他立刻:“我們又要分隔兩地瞭?”

我瞥瞭一眼他手裡的書:“你看的是什麼?不會是瓊瑤小說吧?”

顧魏:“……”

周四晚。

晚飯後,顧魏一個人坐在書房看書,我看著他的側影突然覺得顧先生有點兒可憐,於是從櫃子裡拿出一套厚實柔軟的床品默默更換。

換到一半,顧魏進來,目光在我和被子之間轉瞭一圈:“你每次出門都要換床單被套,哪套厚挑哪套。”

我自己都沒發現……

顧魏:“陪我焐一晚上,之後就我孤傢寡人瞭。我已經總結出規律瞭。”

我:“你已經成精瞭……”

如果永遠永不來

周五晚上,我剛到傢,手機突然響。

印璽:“校校,侯奶奶快不行瞭。”

我的腦子突然空瞭一下。

“下午從醫院接回來的。她要求把所有儀器都撤瞭。估計最多也就是明天的事瞭。”印璽的鼻音重起來,“我和金石現在就在這邊,她一會兒醒一會兒醒。你能回來看一眼就回來看一眼吧。”

電話被掛斷,整個書房突然沒瞭聲音。

我走瞭兩分鐘的神,緩過勁來,一邊換衣服,一邊給三三打電話。

顧魏沉默地看著我把筆記本和資料一樣樣塞進包裡,遞過車鑰匙。

我出生的時候,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沒退休,娘親隻有三個月的產假,而那個時候,月嫂行業遠沒有現在發達,於是我三個月大的時候,就被抱到瞭侯奶奶傢。

“侯姨,麻煩您瞭。”

“不麻煩不麻煩,帶一個是帶,帶兩個也是帶。隻是小可憐喲,才這麼點兒大。”

那時候猴子四歲不到,每天,侯奶奶把他送去幼兒園,剩下的時間就抱著我,做傢務、買菜、睡覺、哼一些老得已經沒有歌詞的催眠歌……我是在她的臂彎裡長大的。

我三歲前的所有第一次,基本都在侯奶奶的眼皮底下發生。

生第一次病、長第一顆牙、說第一句話、走第一次步、摔第一個跟頭、挨第一次訓、訓完第一次哭、哭完自己打瞭個嗝把自己嚇蒙……

我和印璽兩個人,從小就會把麻煩翻倍,要哭一起哭,要鬧一起鬧,要調皮搗蛋一起調皮搗蛋,後來再加入三三,幾乎每次都能讓侯奶奶無可奈何:“你們乖一點兒啊,乖一點兒啊,我頭要疼瞭,再不乖我就要打屁股瞭。”

我們對她一直又敬又怕,但絲毫不影響我們對她的愛,那是一種暖和的、像老棉被一樣熨帖的愛,可以在裡面肆意打滾玩耍,天塌瞭也不管。

一直到兩歲,我和三三才被扭送去托兒所。

侯奶奶會時不時去托兒所,站在教室門外悄悄看我們。放學後,她一手牽著三個往傢走,一邊走一邊念叨,要聽老師的話,不可以和別的小朋友打架,水果點心不能浪費……

“你們那會兒太讓人操心瞭,校校像根豆芽一樣,不長個子不長肉,珊珊像顆蠶豆一樣,亂沖亂撞,印璽的脾氣倔得像塊石頭一樣。我就操心你們在裡面吃不好飯、睡不好覺,萬一打架瞭怎麼辦,你們仨肯定打群架……”

她總是這麼嘮嘮叨叨、嘮嘮叨叨,嘮叨大瞭猴子,嘮叨大瞭印大哥,嘮叨大瞭印璽,嘮叨大瞭三三和我,她自己也漸漸老去。

“哎喲,抱不動瞭抱不動瞭,老瞭老瞭。”

我們上小學後去看她,她已經抱不動任何一個背書包的孩子瞭。她的脊椎已經被幾十年的操心給壓彎瞭。

後來,我逐漸知道瞭許多關於她的故事。比如她的老來子在動亂中夭折,比如她被下放到內蒙古的過程中失去瞭唯一的女兒,比如她對院裡的孩子們無私的愛,都是源於曾經的那些失去。

後來,我們求學,長大,一個個離開她的身邊,隻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去看她。

她那時候已經坐在輪椅上,隻能張開胳膊擁抱每一個孩子。

即便如此,她每年過年都堅持下廚包餃子,都沒有落掉我們任何一個人的分量。

我們去探望她的時候,她依舊會念叨:“好好學習,好好做人,不要浮躁。”

再後來,她經歷瞭每一個老人都會經歷的人生,喪偶、病痛、一場接一場的手術。

我帶顧魏第一次回去看她的時候,她一年中已經有過半的時間在醫院。

她滿意地看著顧魏:“好,好,你我是一直放心的,珊珊呢?那個糊塗蛋,你叫她看人一定要仔細……”

她總是這樣,操心完這個操心那個,我們也早已習慣瞭她這樣嘮嘮叨叨,直到她戴上呼吸機,隻能拉著我們的手發出一些語義不明的聲響。

我和三三的婚禮,她都沒能參加,躺在病床上看猴子帶回去的錄像,看到迷迷糊糊地睡著,又迷迷糊糊地醒來繼續看。

我們每個人都做好瞭她隨時會離開的準備,但是真的到來的時候,都控制不瞭傷心。

她曾開玩笑說,她不是“英雄的母親”,卻是“英雄的奶奶”,帶出來的都是好苗子。如今,她在床上沉睡,摘去瞭所有的儀器,隻剩她自己。

我趕到侯奶奶傢的時候,客廳裡坐滿瞭人,沒人說話。

我慢慢地走進臥室,她靜靜地躺在床上。

我釘在門口,直到她動瞭動眼皮,才呼出一口氣來。

猴子湊在她耳邊:“奶奶,校校來瞭。”

她毫無反應。

猴子:“奶奶,校校來瞭。”

一直到第三遍,她的眼睛才稍稍睜開,嘴裡含混地發出一點兒聲音。

我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已經沒有反握我的力氣瞭。

過瞭一刻鐘,猴子輕聲道:“睡著瞭。”

客廳裡依舊沉悶,大傢來來往往,偶爾壓低嗓音說話。

我坐在客廳的角落,腿上攤著一本書,但根本看不進去。

顧魏打電話過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我在看書。”

顧魏:“看什麼書?”

我有點兒走神,愣瞭一下,低頭翻封面:“看——我的筆記。”

顧魏沒說什麼,輕輕地“嗯”瞭一聲,掛瞭電話。

我盯著空氣走神。

不知道走神瞭多久,餘光掃到猴子從臥室出來。

我盯著他,他垂下眼睛,隨即抬頭,看瞭一眼墻上掛鐘顯示的時間。

整個客廳驀地靜默下來。

我的大腦像被潑瞭一桶白油漆。

我放下筆記,下意識地往臥室走,侯傢的親眷們比我更快地魚貫而進。

我站在臥室門口。

床上的老人安靜地躺著,幾乎和幾個小時前一樣。女人們沉默而迅速地為她更換衣服。

我握著自己的手,驀然意識到,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瞭。

我都沒有來得及和她說一聲告別。

我覺得嗓子眼噎得生疼,努力把眼睛睜大,可是眼淚還是憋不回去。

猴子握瞭一下我的胳膊:“你別哭。”

臥室床上的女人們終於有一個繃不住,低低地嗚咽起來,接著一個,兩個,三個,最後成瞭小小的一片。

猴子:“走得挺安詳的。你們一哭,她又走得不踏實瞭。”

我抬手抹抹臉頰。

猴子:“回去休息吧。”

我搖搖頭。

金石走過來:“吊唁期間事情多,不能出錯,明天好多事要你忙,現在先回去休息吧。”

我看著床上的女人們迅速地為她換好衣服,凈臉梳發,慢慢散開。我走過去,伸手摸瞭摸她的手,還沒完全退去溫度。

在哭出來之前,我轉身離開。

秋天的凌晨,冷得呼吸已經能看見霧氣。

我坐在樓前的長椅上,把發熱發脹的頭腦與眼睛用風浸涼。

回到傢,我直接進瞭浴室,沖瞭一個熱水澡。出來的時候,娘親裹著浴袍站在門口。

我沉默地繞過她,回到臥室,裹著浴袍直接躺進瞭被子,幾乎一秒鐘都沒要,就睡瞭過去。

三個小時後醒來,頭發上的毛巾已經被拆開,頭發也幹瞭。

我動瞭一下胳膊,碰到瞭靠坐在床頭的林老師。

他打開夜燈:“怎麼頭發不擦就睡呢?要感冒的。”

“侯奶奶走瞭。”

“我知道。”

我迅速地擁抱瞭他一下,滑下床去換衣服。

早上五點,夜色還很濃。

我再度踏入侯傢客廳,已經有瞭檀木燃香的味道。

我遞過花環和挽聯,從猴子手裡接過一束燃香。

祭拜過老人,我坐到角落,慢慢折紙蓮花,一直到印璽坐到我身邊,把頭靠在我肩上,眼淚落在我的襯衫上。

天亮後不久,我下樓,左肩由濕熱變得冰冷。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三三口喘著氣朝我跑來,頓在我面前。

我搖瞭搖頭:“上去吧。”

我聽著她消失的腳步聲,抬手蓋瞭蓋眼睛。

肖仲義停好車隨後趕到,站在我面前:“林之校?”

我:“我沒事。”

兩天的時間裡,我看著數不清的吊唁者從面前經過。唯一不變的就是床上的老人和一旁燈焰搖曳的長明燈。襯衫左肩填滿瞭印璽和三三的眼淚,一路涼到心裡。

追悼會那天,早早地到瞭殯儀館。

偌大的追悼堂裡,侯奶奶靜靜地躺在花叢中,四周是鋪天蓋地的花圈,一片靜謐。

印璽過來拉瞭拉我的手:“去門口接一下人。”

我以為是前來參加追悼會的人,走到門口,遠遠看見顧魏從車上下來,一身黑色西裝,手裡拿著一隻松柏花環。

他走到我面前,叫瞭一聲“林之校”。

我看著他,繃瞭兩天的神經松掉瞭,抱著他的腰,眼淚開閘一樣往外流。

顧魏攬著我走到角落,我臉往他胸口一埋,索性哭出聲來,眼淚鼻涕和哭聲全都悶進瞭他的襯衫裡。

追悼會後,我們一起看著侯奶奶被推進火化倉。

倉門關上的時候,猴子捂著嘴,眼淚終於落瞭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