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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

01

程開顏與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資料,事情早早辦完,兩人卻都不急著回傢,中午在市局食堂吃瞭飯,到市裡逛一圈兒街,才乘大客車回縣局。路長人困,剛上車時候還聊瞭會兒天,一會兒兩個人都倦瞭,坐位置上閉目養神。

但是,後面兩個乘客的大嗓門聊天卻令程開顏坐立不安,她聽得清清楚楚,後面兩個男人議論的正是她的丈夫。這兩個男人估計是東海廠的,他們沒想到隔墻有耳,隻管肆意“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將廠裡上至廠長,下至工段長的所有人一一議來。當然重點“照顧”廠長宋運輝。兩人說,宋廠長這麼一個沒有輝煌出身的人憑什麼年紀輕輕踢走馬廠長登上主位?實在是因為宋廠長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計從年輕時候就可以看出,據說當年殺開血路搶得總廠副廠長獨養女兒,從此奠定人脈基礎。一個人連感情問題都能如此精心運作,何況其他。聽得程開顏直生氣,什麼嘛,當年明明是她倒追宋運輝,這幫人怎麼可以顛倒黑白。但她沒出聲反駁,自她爸當上官兒之後,她從小在金州聽的這種胡說八道多瞭,從小受爸爸告誡不得爭辯,如今自然也不會爭辯。但她聽著生氣,一邊又是心虛,怕旁邊同事聽見瞭懷疑她丈夫是個什麼狗官,偷眼瞧去,見同事肅然端坐,似是睡著。程開顏都沒敢試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著,隻得一個人渾身尷尬著,聽後面兩個人繼續評點,直聽到兩人換一個人議論,她才如釋重負。

她憋瞭一路,回到傢裡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議論。她告訴公婆,舉凡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拉幫結派、排斥異己等罪名,他們的親人宋運輝全占瞭。宋傢二老聽瞭憂心忡忡,他們的好兒子怎麼可能變成那麼一個他們從來最厭憎的人呢?三個人在廚房間在晚餐桌討論再三,一致覺得,那兩個男人的話是誣陷,是無中生有。他們的宋運輝,他們每天看著,看著他辛苦工作,看著他拒絕送禮,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蒙騙不來,怎麼可能變得如此陌生?不可能。但是,他們雖然在心裡否認,卻又都吊頸期待宋運輝早點回傢稍做解釋。

等到宋運輝終於帶著一身煙酒臭味回來,被傢中老老少少這麼一問,不由笑瞭,沒想到自己現在存於工人心中的形象直追當年他對水書記的評價。他沒解釋,但反問:“有沒有說我貪財好色,不學無術?”

程開顏搖頭。宋運輝就道:“這就是瞭,他們說的都是工作方式問題,工作時候總有側重有傾斜,沒被照顧到的人口出怨言也是有的。附屬車間的人還眼饞重點車間呢。可對於人品,他們沒法指責,你們以後別操那閑心。”

眾人一聽,這才放心,宋季山見兒子又是揣一大堆東西準備上樓去書房,就略帶著欣慰問一句:“又工作沒做完,帶回傢做傢庭作業?等下半年貓貓上小學,你們還不得一起搶書房?”

宋運輝笑道:“一到春節都是些吃吃喝喝迎來送往的事,反而沒時間幹正事。前兩天看到《人民日報》上一篇社論好像有些意思,我讓辦公室整理出這一年有關此事的報摘,我得看看,或許是今年兩會以前的放風。”

宋季山點頭:“是啊,該看,該看,你都做到廠長瞭,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錯誤,政策一定要學透。”

宋運輝答應著,卻有點陽奉陰違。他看政策是為行動,怎麼一樣。他走進冰窟一般的書房,橙黃的燈光似乎都不能溫暖書房半分。他倒杯熱水握在手裡,翻開剪報第一頁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報》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標題,就忍不住彈指一贊。發黃報紙上的標題分別為《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備的幹部》。他今天看到《人民日報》終於又彈改革的調子瞭,題目是《在改革開放中穩步發展》。看來,文章是對針對皇甫平文章引發一年爭鳴的一個總結性發言。

他慢慢將剪報看個透徹,時間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傢人早都睡瞭。他揉著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經開始二期前期工作,並已洽談設備引進,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筆地改革現有工廠制度?雖然有今天剪報閱讀墊底,對於前面一年來的發展脈絡已有清晰認識,可是,這就動手做大手筆,會不會在系統內太過突出?可是,不動手,舊體制對生產銷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願再忍,尤其是對比著楊巡那邊花樣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氣沉沉的疲累。要不,找個借口,以配合設備進口為幌子,從新設備引進人員那個口子開始試點新制度?就如過去在金州時候對新車間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長,此時想起過去金州時候的新車間,想起當年的那一團火熱,再想當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裡猶如翻看歷史書一般明晰,竟是又看出當年表面現象的背後。聯系如今自己肩頭的壓力,不得不感慨當年水書記的魄力,水書記原是可以隨大溜不做排頭兵的,可見水書記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樓去準備盥洗睡覺,卻見窗前屋簷下掛著高高低低的醃貨,外面清涼的月光將這些香腸、醬肉、板鴨、風雞、魚鯗等的身影投射到裡面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駁。年貨還沒發,父母也不會大舉買那麼多的東西,這些東西還能從哪兒來。他雖然一直拒絕受賄,甚至傢庭地址不公之於眾,可總有人無孔不入。有些都已經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絕錢財可以,可這些魚肉之饋,他都已經不好意思開口拒絕。不由想起程開顏說的車上兩個工人對他的議論,這要是讓那些工人知道他傢魚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問題也得受質疑瞭。誰知道,哪天“貪財好色”的帽子真會戴到他的頭上。

這兩年,自擔綱東海重任以來,面對種種愈發加碼的誘惑,他真是心驚膽戰。而他自己為著項目所做的人際勾兌,他也隻能安慰自己,他都沒拿到自己口袋裡。隻能如此瞭。

而他,後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02

楊巡快馬加鞭趕著進度,他很希望過寒假的弟妹們能過來他這兒過年,讓他可以繼續趕進度,無奈楊邐一年下來依然沒有軟化跡象,當然問都不用問,不會過來過年。楊巡隻能停瞭這邊,交給已經在這邊安傢的尋建祥幫忙看管,他開著拉達車,大包小包地塞瞭滿滿一車,趕回傢去。

楊速還在上班,過寒假的楊連和楊邐都在。楊連看見大哥,情不自禁給瞭個大擁抱,搞得楊巡挺不好意思,楊邐則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時候她就悶在自己窩裡不出現。好在楊巡回傢就腳不點地呼朋喚友,楊邐因此不用自閉。

當然,楊巡回傢第一件事,是給媽媽上墳。楊連想跟著一起去,楊巡沒讓。他一個人上山,就像過去跟媽媽做匯報似的,一五一十地把這一年來的大事小事做瞭詳細匯報,甚至還談到他心儀的洋氣女孩梁思申,用梁思申隔海隔洋寄來的打火機點的蠟燭香火。

梁思申卻並沒接受到楊巡傳遞的信息,她在猶豫之下,才決定接受久不通音訊的外公的邀請,去外公傢過除夕。

事情是源於她的一個郵件。她料到外公記恨她,不會接她電話,不會放她進門,因此媽媽電話裡跟她說瞭上海老屋拆遷的事,她想來想去,隻有用郵件形式將此事傳達給外公。她寄給外公的信件包括拆遷通知的傳真件,包括她和媽媽一起去上海,在老傢舊址拍的幾張照片,以及一張現今的上海地圖。她並沒有投石問路的意思,不過是想完成一件使命,打算著讓包裹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沒料到外公竟然會讓秘書打電話來邀請她去過除夕。

她是硬著頭皮去的,她勸說自己,這隻是為瞭完成媽媽的心願,幫媽媽去看看外公。她實在是討厭兩個舅舅,還有,她如今懂事瞭,到底是為自己過去打的那場比較決絕的遺產官司有點汗顏。

這幾年,她自以為滄海桑田,可走近外公傢,看著略帶中式園林格局的戶外綠化,感覺外公傢變化不大,似乎連樹木花草都不曾長大,還低矮瞭一些似的。她坐在機場租來的車上深呼吸幾口,才將車子熄火,挽起拎包走出車門,她沒拖出車後的行李箱。

屋子裡面也幾乎沒變,連用人也沒變。但梁思申被留在玄關等候,等用人進去通報。她淡淡地站著,這時候反而心情平靜瞭,看看鏡中的自己,已非當年青澀。一會兒,外公親自出來,卻沒走近。兩人默默對視瞭一會兒,外公才開口道:“請進來喝茶,你舅舅他們都還沒下班。”

梁思申不由松一口氣,討厭的舅舅舅媽們不在就好。跟外公進去裡面。陳設也幾乎沒變,不過現在梁思申開始能看出好來,那瓷器,那木雕,原來都有來處。但外公卻戴上眼鏡仔細打量她,一直沒有主動開口說話的意思。她並不膽小,從包裡掏出一件件的東西,擺到前面矮幾上,先挑出一件,交給外公:“一件小小禮物,請笑納,是我從國內帶來的西泠印社的印泥。這些是我回上海拍的照片,有老宅的,也有新外灘的,外公要是喜歡……”說到這兒,她停下瞭,因為看到外公正慢吞吞翻看她送的印泥和印泥盒。

外公看瞭會兒,語氣緩慢,卻目光尖銳地問:“你現在過得好嗎?應該不錯。”

梁思申微笑:“是,挺不錯。”

外公瞭然地點頭,道:“謝謝你的印泥。西泠印社的印泥倒是一如既往,難為你從國內帶來給我。這外面的青花釉裡紅小盒,才讓人生買櫝還珠之思啊,看來你現在真是過得不錯,不錯到能講究這些瞭。”

梁思申還是微笑,心想千挑萬選的禮物,看來外公識貨。她不願小人得志似的聲明自己脫離外傢後過得很好,可又難忍當年被舅舅們視作窮親戚的惡氣,就想瞭用這一隻清三代的印泥盒說明問題。但既然外公看透瞭,她樂得大方:“這是媽媽提醒送的禮物。”

外公點頭,也不再問,打開相冊看老宅照片,又看到被搭建得亂七八糟的老宅,老頭子情緒激動瞭,一路罵罵咧咧,終於充滿期待地問:“你爺爺不是高官嗎?有沒有辦法讓老宅免予拆遷?或者我回去跟他們談談?”

“我爸爸已經努力瞭,可是那兒需要經過一條高架公路,沒法讓公路為老宅改道。媽媽讓問外公,有什麼需要保留的,她盡力拆下來保留。還有上海市政府補償的拆遷款,她讓我在這兒折合成美金支付給外公。”她將一張支票取出,推到外公面前。

外公沒取支票,卻翻閱著相冊連連嘆息,好久才賭氣地道:“算瞭,早已給破壞得差不多,我早年親手挑的彩色玻璃一塊不剩,連屋架子都殘缺不全,還留什麼留。唉……”他將手中相冊摔到矮幾上,梁思申看著心想,還是一樣的躁脾氣。“支票拿回去,沒幾塊錢,留給你用,你現在做什麼?畢業沒有?”

正說著,一個表姐先回傢來,對梁思申倒也客客氣氣問好。梁思申心想她回傢的時候,堂兄堂姐們都說她生活奢侈,養尊處優,她自己也覺得是。可現在與表姐稍一對比,立見高下,表姐才是真正的養尊處優,而她則需要奔波照料自己的生活。一雙手伸出來,怎麼都不可能有表姐的綿柔觸感。形容中,更是沒有表姐的悠閑單純,她有因獨立覓食帶來的一身精明銳利。

這一認知,令梁思申銳氣大傷,沉吟許久,直到表姐上去更衣,她才緩過勁來與外公簡單說起近況。外公眼裡的驚訝稍微撫慰瞭她,但她說完這些,就與外公告辭離開,不願意吃那拿腔拿調的年夜飯,外公眼裡卻是更添驚訝。

行李箱子原封不動地拎回,梁思申坐在夜班飛機上,思緒萬千。沒對比不知道,對比瞭才看清自己的身份。想到與表姐同樣出身某傢門第的高中同學,想到她一直來相處時候的有勁沒處使,現在才明白,兩人不是同一種人。若是她當年沒出國,而是一直依附在爸媽羽翼下,雖然物質生活沒那麼優裕,可她終是不需這麼早為生活操心操勞的吧?因此如今,除瞭風花雪月,有些生機勃勃的話題,她還真沒法與同學交流,說瞭,找不到絲絲入扣的響應。她確實喜歡同學的英俊帥氣,可就是一直不願承認他是男友,原來是因為沒法在同學身上尋到支持點吧。她閉目暗嘆,還以為又愛瞭呢。

靜悄悄地回學校上課,回吉恩手下上班,隻覺得生機勃勃地幹活的同事分外可愛。

03

楊巡開著車子回傢,雖然這車子比較老式比較陳舊,可畢竟這既不是拖拉機也不是小平頭卡車,這是村裡第一次開進來的小轎車,著實在村裡轟動瞭一下子。多少人忙裡偷閑趕來隻為摸一把車子。楊巡最先還頗為得意地帶著幾個老小在村子裡的機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來就疲瞭,將鑰匙交給楊連,有人上門,讓楊連帶領參觀。

但楊巡開著車子去小雷傢時,卻是一點沒體現出什麼優勢,小雷傢村辦門口,雪亮的兩輛新桑塔納,棱角分明,比拉達可漂亮得多。

雖近年末,可村辦人來人往,依然忙碌。楊巡才將車子停下,就見老相識正明匆匆從一間辦公室出來,神色不快。楊巡當即伸出頭招呼一聲:“正明廠長,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聞聲一低頭,見車裡居然是過去的老客戶楊巡,不由驚道:“楊巡?呀,發達瞭?”

楊巡鉆出身來,笑嘻嘻地關門,順便踢車子一腳:“發個屁達,租來的車子,正明廠長這身皮大衣老噱頭。”

正明勉強笑笑,不甚熱情地邀請:“去我那兒喝杯茶?要不你還是見瞭書記,回頭去我那兒吃飯。”

楊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兒開瞭個電器市場,問問你要不要去弄個攤位。我先給書記拜年,等下找你。”

正明臉色毫不掩飾地一沉:“這事兒,現在不歸我管。楊巡,拜完年,有空過來坐。”

楊巡怔怔地看瞭會兒正明背影,心想難道正明被收瞭權?才發愣著,裡面傳來雷東寶一聲大嗓門:“楊巡,快進來,老子看看你長高沒有。”雷東寶說完,裡面傳來眾人一陣哄笑,辦公室玻璃窗後探出無數腦袋。

楊巡悻悻的,他這幾年迅速成長為有頭有臉的楊老板,那種被人當小孩子取笑摸頭皮的事情早已成為歷史,這會兒雷東寶這麼說,他當然並不會反駁,可心裡並不舒服。他隻得整出笑容大步走進辦公室,進門便派香煙。

雷東寶看著楊巡,感覺這小子長進不少,說話做事,多瞭些派頭,少瞭點滑頭。他不等楊巡東傢長西傢短地招呼齊全,就大聲道:“小楊,你今年管理費呢?”

“還沒到賬?忘什麼不行,怎麼會忘瞭繳管理費。喏,我帶著電匯單子。”楊巡趁機將打招呼行動告個段落,坐到雷東寶面前,將銀行開給的電匯單給雷東寶看,“書記,怎麼小辦公室不坐,湊大辦公室熱鬧來瞭?”

雷東寶將單子看瞭看,交還給楊巡:“這是臨時的,我把我們所有外勤都集中起來搞個公司,為以後聯系業務方便,打算把辦公室搬到市裡去。正在市裡找辦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個人做生意,車都有瞭。”

“那是借來充門面的,哪有書記氣派,走出去前面兩部車,後面一群人,呵呵,書記,拜個早年。”說著公然把一包香煙老酒往雷東寶桌上放。

雷東寶也沒客氣,當場收下:“小楊,我聽說現在私人去工商註冊容易不少,你幹嗎還掛著我們小雷傢的名頭每年交管理費呢?這筆錢自己用著多好。”

“我那兒規模大,還得替工商管著各攤位的經營,得替稅務管著市場統一開發票,要是掛的私人名頭,有些手續不讓辦啊。誰都知道我那市場是個人的,可誰都非要我拿出集體資質來不可。我就那麼喜歡交管理費給村裡嗎?還不如咱拿出來玩瞭吃瞭。書記,一年多不見,你又發福瞭啊。娶個飯店老板娘做太太,別的不說,口福就是好。”

雷東寶哈哈一笑,卻見忠富風風火火闖瞭進來,進門也不找雷東寶,直接奔向一個外勤人員,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員就道:“你怎麼進的豆粕,你怎麼進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過你。”說著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頭向雷東寶求救:“書記,前天進的豆粕,你有簽字的,就是前天那批,書記……”

雷東寶這才發問:“怎麼回事?”

忠富一點沒放過那外勤的打算,憤憤地沖著那外勤道:“怎麼回事?你說怎麼回事?你跟書記說怎麼回事!賊胚,他媽的,跟我進瞭那麼多年貨,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說話,到底怎麼回事?”

“這賊胚,趁過年進的‘好’料,豆粕都黴臭得近身不得。後天就是春節,全國都休息,想退都來不及。人能休息,豬卻得吃飯,這春節十天豬吃啥?等死?豬隻好吃黴豆粕,到時想退貨都沒法退,這賊胚不是給我設圈套?跟我進那麼幾年貨,死人都知道進什麼貨,這賊胚心裡有鬼。”

楊巡見此變故,悄悄把椅子往墻邊轉移,作壁上觀,隻見雷東寶瞬間眉毛吊起,殺氣騰騰起身,劈手將那外勤從忠富手中搶來,一言不發,“啪啪”就是兩個大耳光。楊巡心想,雷東寶發火瞭。

雷東寶打完耳光,依然揪著那人,狠狠盯著他,牙縫裡隻冒出一個字:“說!”聽完忠富所述,雷東寶不懂也懂瞭,這事兒有極大貓膩。他怒火中燒,最恨有人騙他。

那外勤本想抵賴的,此時被兩個耳光一扇,啥念頭都沒瞭,一聲都不敢出。雷東寶等半天沒聽見響動,就大聲喝道:“四隻眼?叫來。”立刻有人跑出去找四眼會計,愣是把四眼會計從年貨分配現場拉來。雷東寶這時放瞭那外勤,退身坐回自己辦公桌,指著那外勤對跑進來的四眼會計道:“他傢,爹媽兄弟四戶,停發今年年貨,已發的追回,一根雞毛也不給。媽的,賊胚,想揩村裡的油。”

那外勤頓時傻瞭,沒想到雷東寶還想得出這種連坐的主意,一時都不顧雙頰腫痛,連聲道:“我做錯事情,我立刻聯系對方退貨。我立刻……”忠富這時候反而一言不發,冷冷站一邊看著,什麼都不說。楊巡忽然想起剛剛身為登峰廠長的正明離去時候的怒容,估計也是遇到差不多的問題。雷東寶這個外行領導內行,那麼大一個攤子,剛上手還能不出問題?他見那外勤哭喪著臉過來打電話,就閃身讓位,跟依然呼哧呼哧的雷東寶說聲“我去看看正明廠長”,就快速脫離風暴圈。

忠富見此也走,但他沒打招呼。雷東寶一眼看見就又大喝一聲:“忠富你去哪兒?處理完再走。”

忠富冷冷道:“喂豬去。”

雷東寶不強留,鐵塔似的坐那兒盯著忠富出去,忠富走得如芒刺在背。雷東寶等忠富走得不見,才收回眼光看那外勤說電話,聽外勤說得不是回事,他便湊到電話邊問外勤:“他不發貨?”

外勤忙道:“那邊廠長說他們廠今天開始休息。”

雷東寶問:“你知道廠長傢在哪裡,廠長爹媽傢在哪裡?”

外勤道:“知道,在……”

“那好,告訴廠長,要麼他發貨,要麼我這邊發人,兩卡車人去他傢過年。我雷東寶說到做到,等他一句話。”

外勤戰戰兢兢轉達,那邊立刻哇啦哇啦不絕,雷東寶聽不清楚,也不想聽,就盯著外勤臘月天冒著黃豆粒大的汗珠不斷解釋,不斷做出私人承諾,終於那邊咔嚓一聲掛瞭,這邊外勤跟雷東寶說:“他們立刻發貨過來,不遠,明天一定到。”

雷東寶還能聽不出外勤承諾的是退還好處?他抬手又是給個耳光,罵道:“蠟燭,不點不亮。我等著,年前不到,我把你們連夜趕出小雷傢,以後別想進小雷傢門。你們也都聽著,誰敢在采購中下小手,全傢三代開除出小雷傢,房子收回。媽瞭個逼,想蒙我,摸摸自己卵蛋幾隻……”

楊巡逃出暴風圈,回頭卻見忠富也憤憤跟瞭出來,走得比他更快,眼看追上他。他隻得有口無心地打個招呼:“忠富哥,一起去正明廠長那裡喝杯茶?”

沒想到忠富正火著,一聽這邀請,就悶頭跟上瞭。楊巡悔得不行,心想別讓雷東寶看見以為他有事沒事搞串聯,可事已至此,也隻能硬著頭皮。兩人一起到瞭正明辦公室,正明也是臭著一張臉。忠富直接就問正明:“你也是材料進貨出問題?質量問題?”

正明搖頭:“規格不對,我要的緊俏貨不給進,我不要的垃圾貨進那麼多,我年後開工吃啥啊?”

兩人同嘆一聲氣,搞得楊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連忙遞煙給兩人,寬慰道:“都有一個過渡期嘛,慢慢來,慢慢來。大節底下的,生氣犯不著。”

忠富看著楊巡若有所思,看得給他遞火的楊巡毛骨悚然。忽然忠富一拍桌子,道:“我也做個體戶去,一傢子養一百隻豬,也比辛辛苦苦養一萬隻賺得多。”

正明看看楊巡,道:“小楊,我們不拿你當外人,你可別給我們說出去。”

楊巡賠笑道:“媽的,別嘴上一套心裡一套,你們不正希望我傳話給書記。誰耐煩管你們雷傢自傢的閑事,我離開這個辦公室就回傢,過完春節就離傢。不過我倒是歡迎你們春天裡到我那兒做客,我帶你們海邊玩去。”

正明一笑,道:“我以後沒錢才去你那兒,你不許到時候嫌我吃窮你。”

“嫌啥啊,你去我逮住你不放,給我做電器市場的頭兒去。正少個懂行的,隻怕你嫌我那兒工資低,規模小。”

忠富嘆道:“正明,你看他多快活,自己給自己做,賺賠都是自己,哪來那麼多窩囊氣。”

楊巡心想,他多的是窩囊氣,進去機關,哪個小毛子都敢訓他,都因為他是個體戶,無法撂挑子。但他依然笑嘻嘻地道:“忠富哥,這話我倒不是威脅你,剛才書記的態度你也見瞭,你是小雷傢的人,你自個兒最清楚,你那位置是想坐就坐,想撂就撂的嗎?過年過節的,何必拿想不開的事搞自己腦子呢。”

正明和忠富相顧啞然。楊巡見機殷勤提出請兩人吃飯,兩人都沒胃口,推辭瞭,楊巡於是順理成章地告辭離開。走到外面,心裡想著雷東寶一個人也難,又要顧著村裡發展,又要把全村老老少少擺平瞭,還得讓幾員大將心甘情願地賣命,他想著都難。遇到今天的事,換他還真不知道怎麼兩全其美地解決,他很想回去瞭解雷東寶是如何解決的,以便取經,可又不願此時鉆那臺風眼自討沒趣,還是乖乖走瞭。

回傢看到妹妹的白眼,不由心底失笑,他還擔心雷東寶呢,可他自傢才四個人的事都還沒擺平。

楊速坐著機關,雖然最後幾天早已無所事事,可依然得挨到最後才能放假,還是楊巡開著車去接楊速回來,楊連當然也一起跟著去。楊邐在樓上看著雖然眼饞那車子,可硬是忍著不下來,鐵骨錚錚。

這一年,楊邐由楊速照料,也漸漸肯聽楊速的話。可楊速全聽大哥的話,一點沒有含糊,氣得楊邐生氣楊速沒骨氣。楊邐本想在飯桌上噎楊巡幾句,但抬眼看見楊巡墨黑的眼光,心中略寒,不敢出言捋那虎須,隻是悶聲不響。楊巡也不去招她,既然楊速半年下來都沒軟化楊邐,他也隻好再等,等楊邐夏天高考結束再說。

楊邐反正年夜飯吃完就上樓,三個哥哥都看著她走,沒辦法。等上面轟然傳來關門聲,楊巡才收回目光,對楊速道:“老二,坦白你的女朋友。”

楊速一驚,楊連卻看著楊速笑:“二哥,哪兒露出馬腳讓大哥看出來瞭?”

楊速尷尬地道:“八字還沒一撇,再說機關裡窮,我留不留得住她還難說。她是個小學老師,挺溫和善良的一個姑娘。大哥,等楊邐考完,我早點出來跟你做事吧。”

楊巡點頭:“可以,你這件毛衣是她給你織的?”

“原來問題出在這兒,呵呵。不是,這是科室裡一個阿姨幫我織的,我人緣好,那些大媽大姐都幫我,有時候我拿給楊邐的好菜也都是委托她們幫做的。”

楊連大笑:“白讓大哥嚇出真相來,哈哈。”

楊速尷尬地笑道:“大哥現在眼睛太厲害,大哥兩隻眼睛對著我,我五臟六腑都跟透明的似的,啥都不敢瞞著,大哥可以做刑警去瞭。”

楊巡一笑,道:“別瞎扯,是你自己膽小。初二拿些東西上她傢走走,禮多人不怪,老三呢?”

“沒,沒有。我聽媽的,安心讀書。”

“沒出息。”楊巡這個大哥卻是另類。

楊速小心地問:“大哥,你呢?你的個人問題更該解決瞭。”但楊速不敢提戴嬌鳳。

楊巡大大方方地道:“我看中一個人,她在美國讀書,跟她比,我跟老鼠對比孔雀一樣。不過誰知道呢,十二生肖裡面,老鼠照樣排第一。”

楊速道:“大哥,我們兄弟倆,要錢沒有,力氣一把,你隻要吩咐一聲,我們赴湯蹈火。”

楊巡笑道:“嘿,玩兒你哥瞭,你有才啊。這兩天罰你教我讀英語。”

“大哥饒命……”

三兄弟說說笑笑,可隻要稍一冷場,那就是徹底的冷場,三個人的臉色都是沉重。媽媽去世一年,三人都是非常想念。靜默中,忽然聽到樓上傳來輕輕的哭泣,楊邐也是想媽瞭。三個人更是無語。

大年除夕,更深夜長。

04

韋春紅總算是春節閉門歇業,本來說好雷東寶開車去接她,可臨瞭雷東寶卻來電說有事忙碌,她隻得自己騎著木蘭摩托車來,後面放滿年貨行李。

小雷傢人都爭著與她招呼寒暄,但到瞭雷東寶傢,雷母照樣是愛理不理的老太君樣。韋春紅這回學乖瞭,進門就是一個厚厚的紅包,也別什麼金項鏈金戒指瞭,直接還是給錢最實惠。果然,雷母眉開眼笑,立馬繳械。

韋春紅這才又將摩托車開出去,把兒子接來雷東寶傢。雷母背後悄悄問韋春紅,怎麼還不懷孕。韋春紅可真說不出,她真想跟雷東寶生個兒子,可肚皮不爭氣,硬是不見動靜。看著雷東寶挺喜歡她兒子,還特意帶著她兒子上山打麻雀,她真希望讓雷東寶有個親兒子可疼。

雷東寶這個春節過得滿腹心事。雷霆公司運轉不久,麻煩不斷。資金有限,進來的產品有限,卻要首先滿足村裡的三個實體。因為給實體的貨色都是成本價,相關經手人不大有賺頭,不大有賺頭就不大有獎金,因此大傢都想盡辦法做盡手腳,把東西賣給他人而不給實體,搞得實體差點無米下鍋,忠富正明紅偉他們就來造反。再有類似黴豆粕這樣的陷阱,一個小小雷霆公司才剛開業沒兩個月,竟是矛盾百出。雷東寶頭大萬分,罵下這頭冒出那頭,每天都跟填滿炸藥的雷管似的,到處放炮。但是,放炮之餘,他還是得收起暴躁,一一校核與三傢實體的往來,千萬不能將正明他們的工作積極性打壓瞭。

初一這天,無數人川流不息地上雷東寶傢拜年,看得韋春紅的兒子驚詫不已。韋春紅則是作為主婦,熱情地茶水招待。雖然忙得沒有坐的時候,可是她今年才算是真正有瞭主婦的感覺,雖苦猶甜。士根他們四個當然都是來瞭,不過年初一誰都事兒多,雷東寶沒多留他們,約他們四個初三晚上一起吃飯。

初三那天,韋春紅最忙,一個人獨立燒出一桌大餐。以她的本事,自然不在話下。雷東寶幫不上忙,也沒動過幫忙的心思,雷母自然是老太君一樣地一邊兒看,本想指導幾下的,可惜韋春紅廚藝太好,她插不上嘴,隻得作罷。

士根等四個都不敢拿架子,雖說是晚上吃飯,可人都早早來到雷東寶傢。誰不知道這頓飯並不容易吃啊。雷東寶也沒二話,坐下就跟他們四個討論村裡的事情。韋春紅兒子好奇地站一邊兒聽,隻感覺像是吵架或者訓話,聽瞭會兒沒意思,還是幫他媽去。

大傢話題轉來轉去,終於轉到雷霆公司上頭。雷東寶一下就把話放桌面上:“你們別老挑毛病,我問你們一句話,這個公司,如果換成你們來做,兩個月內,你們能做到我今天這地步嗎?我把話放這兒,你們要是誰能做得比我更好,說出來,我讓位。”

眾人都是不語,即使自信做得比雷東寶好也不會說。而且他們心裡有怨言,既然不是原先說的初衷,又何必節外生枝弄出個雷霆這種不三不四的集資公司,他們沒興趣。還不如照原樣來做。可是,雷霆公司才被雷東寶興致勃勃地辦起來,難道能因他們幾句話就關門大吉?那不是拿全村老小的集資當兒戲嗎?因此說瞭也是白說,白說誰還說。

士根見大傢靜默不語,就打個圓場道:“新體系上場,都有一個磨合的過程,大傢都不能心急。書記,他們三個也是為工作著急,又不是跟你有什麼個人恩怨,你那麼嚴肅幹什麼。”

雷東寶不客氣:“個人恩怨沒有,個人小算盤不少。看集資公司搞成這性質,你們都埋怨我多事。他們幾個外勤跟我玩心眼,你們幾個跟我鬧脾氣,巴不得我火氣上來解散公司恢復老樣子。我告訴你們,死瞭這條心。這幾天管下來,我越管越管出味道,問士根哥,第二個月利潤是不是上來瞭?你們啥都別鬧,乖乖聽我話,等年底分紅。”

忠富終於忍不住,道:“書記,我們爭的不是你管我管的問題。隻要你管得好,那種黴豆粕的事情不再出現,我樂得少做事。可是書記你想過沒有,進銷都讓你包瞭,我不用出門,不跟同行交流,我這兒不知道什麼時候豬肉好銷,為什麼好銷,不知道現在大傢愛吃肥肉還是瘦肉,不知道我養的種豬該怎麼合理分配繁殖季節,不知道現在市面上優良品種有沒有出現。產銷脫節,銷售不能指導生產,生產又不能牽制銷售,兩頭都是盲目行事,總有一天我們養出的豬沒人要。我這兒還算是簡單的,正明那裡的產品好幾個系列,數不清的品種,現在產銷脫節,生產的盲目生產,銷售的盲目銷售,進料的又盲目進料,等哪天倉庫積壓瞭,你們等著看好戲吧。我們有私心有雜念,可我也不肯讓我管的豬場毀在我手裡,到時候被全村老小唾罵。書記,我今天也說句實話,雷霆公司這麼做,行不通。”

雷東寶聽著吃驚,他都沒想過其中還有這等影響溝通的不良反應。他問紅偉:“你也這樣想?”紅偉毫不猶豫地點頭。雷東寶怒道:“集資公司第一個方案的時候你們怎麼都不說?讓你紅偉當總經理你也不肯當,那時候我拿膏藥封你們嘴巴啦?現在一說以前掙的錢不歸自己,你們又撕橡皮膏瞭?啊?”

都知道雷東寶發火時候什麼事都做得出,紅偉和忠富兩個於是低下頭不說。韋春紅在裡面聽見,本想出來勸勸雷東寶,大年初三的發火晦氣,但她想到自己一向不管小雷傢的事,平日裡也不在小雷傢行走,小雷傢的事她還是少插手為好。再說雷東寶解決得瞭,不用她夫唱婦隨。

唯有正明依然抬著臉道:“書記,忠富哥要是不說,我還沒想到脫節問題,我也正納悶,怎麼這陣子傢用電線積壓那麼多。這麼一說就對瞭,按道理說,最近北方市場傢用電線低谷,我因為現在不直接管銷售,這些問題沒直接反饋給我,都給忽略瞭。我們倒不是以前有意不說,有些事沒做過之前,預先想都想不到。”

雷東寶道:“這就是瞭嘛。沒做過的事,我們能想到多少想多少,沒想到的誰也別怨。既然已經上手瞭,埋怨啥都沒用,隻有想辦法做到底。我說你們有情緒,你們這幾天凈找我碴,你們給我想過一個辦法沒有?你們的事,你們怎麼與銷售協調,你們自己最清楚,這些人以前都歸你們管的,現在你們要他們做什麼,他們敢放一個屁?你們把這些問題往我面前推,都不想著解決,你們不是鬧情緒是什麼?不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什麼?說!”

正明連忙收聲,不敢頂嘴。有些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後誰有理,看誰嗓門大。但忠富卻是越聽越氣憤,不願再忍,開口為自己爭辯:“書記,我們提反對意見,就一定是鬧情緒嗎?我們一聲不響把新公司成立後的不適應自己承擔下來,怎麼不見你說我們沒情緒?再有,我們為什麼不能鬧情緒?書記分配不公,我們做多拿少,還要求我們這也做到那也想到,對我們要求特高。我們難道是小娘養的?我忠富不會說話,不會拍馬屁,我隻會做,書記你要看不慣,開除我,我沒怨氣,你找聽話能幹少拿的人替我。你要找不到人替我,說明我厲害,我值大價錢,你加錢給我。我覺悟就那麼點點高,我到現在還不是黨員,我不夠格,我隻要求公平。”

士根坐一邊聽得心驚,一直伸腿在下面踢忠富,反而被雷東寶抓住,讓忠富完整說完。等忠富說完,雷東寶問:“那你要多少?我們上一回第一個集資方案,你會不會覺得拿太多?吃下去會不會把你噎死?我都沒膽吃,你們有膽?你們別吃又不敢吃,吃不到又怨我,你們這樣對我也是不公平。媽的我今天脾氣真好,還跟你們雜種講理。我說你們急什麼,現在開始起,賺的錢大頭都在集資公司,照我們現在的發展勢頭,沒兩年就把前幾年的利潤都賺瞭,這筆分成不少。你們看長遠一些行不行?第二,你們現在光顧著跟我鬧情緒,你們想過長遠沒有,你們甩手不管,我隻好讓別的機靈的管,哪天雷霆公司裡面的那幾個做強瞭,他們會逼我坐下談重新制定分配比例,誰都不是泥捏的好貨。到時候你們怎麼辦?紅偉你拿眼睛瞪我,這種情況你被我提醒才想到,算你豬腦,你們聽我說下去。”

雷東寶給自己倒茶,喝上一口,才道:“第三條,你們不當傢不管事,我當著整個村的傢,我不能撐死你們,餓死他們。你以後拿大錢住洋房,旁邊住著個不出五服的雷傢人飯都吃不上,你有臉,你好意思?第四,公平是沒錯,媽的我還想公平呢,以前一個個提拔你們,你們孝敬我一根毛沒有?村裡給你們機會把你們培養成材,你們怎麼報答村裡?媽個逼,要走,自動退出房子,退出自己和爹娘老婆兒女戶口,退出以前爹娘老婆兒女從村裡領的錢和福利,你不讓村裡占便宜,你也別占村裡便宜,公平合理。我話說到這裡,吃飯,邊吃邊討論。”

忠富聽得臉色通紅,胸中氣悶,紅偉和正明則是活動開瞭心思。士根這時候就不說話瞭,一直低頭吸煙。韋春紅早在裡面聽得心驚肉跳,一聽“吃飯”兩個字,連忙搬著熱菜出來,也順帶把雷東寶埋怨上瞭:“我說你這是怎麼做的主人傢,客人來瞭光聽你說話,光知道撒自己臭脾氣。你也不看清楚,不是自己人能對你說那麼大實話嗎?你還那兒挺委屈,要真弄個奸的來,什麼都順著你,什麼都是你對,背後把你搞得惡人一樣,自己偷偷摸摸做好人搶瞭你的功勞,最後一頓卷包把你害瞭,你才哭都沒處去呢。忠富哥,他就那脾氣,隨他去,三天兩天他就想通瞭。他死鴨子嘴硬,往常你們不在跟前時候一個勁誇你們好,見瞭你們就死樣活氣裝上瞭,什麼嘛。”

韋春紅這邊沒說完,士根那邊刷一下臉全紅瞭,韋春紅看見,不知道士根為什麼表情怪異。雷東寶見韋春紅恰到好處地調和瞭氣氛,就順勢伸手把忠富按到位置上,一邊道:“我跟你說啊,忠富,你要再敢說走,我媽個逼先殺瞭你,再去自首。我說到做到。我們五個兄弟,最苦最難的都熬過去瞭,別好日子面前反而鬧翻臉。以前是一條心,現在還是一條心。你有意見,打罵都行,我也稀罕你啥都敢說的脾氣,村裡就你最能跟我對著幹,可你不許說走,說走就不拿我們當自己人瞭。記住啊。”

韋春紅忙道:“長記性最好是連幹三杯啦,我把酒滿上,呵呵。正明兄弟看起來餓壞瞭,兩隻眼睛盯牢一盤鯡魚幹不放,我說你們別光顧著說話,可憐可憐我們正明兄弟。媽,您也稍微喝點不?”韋春紅雖然問著,下手卻是不由分說把雷母的酒杯都滿上瞭,又熱情地拿瞭她兒子的筷子給大夥兒夾菜,先給雷母,第二個就給士根,一口一個“士根哥”,叫得士根滿臉堆笑道謝。

正明和紅偉兩人靈活,連忙借贊美好菜調劑氣氛,韋春紅等他們一輪酒幹瞭,利索地又給大夥兒把酒倒上,才回去廚房。飯桌上五個人這才又安靜說話。前面大傢把話都說開瞭,好也說瞭,歹也說瞭,大傢都亮出底線,後面的話就好說許多,忠富正明紅偉三個終於答應在雷霆公司兼職,主管原先屬於他們名下的那部分業務。韋春紅不時插進來調節一下氣氛,雷東寶想胖起嗓門都不成。隻有士根悵悵的,為韋春紅無意掃到他的話尷尬。

當然,不免地,雷東寶還是有所退讓,三個人在雷霆公司的兼職,都拿不錯的工資。

一桌飯勝利結束,雷母早早上去睡覺。等送走眾人,韋春紅也沒讓雷東寶幫忙收拾桌子,自己利索忙碌著,一邊問雷東寶:“士根哥剛剛坐上桌的時候怎麼一臉尷尬相?你看到沒有?”

雷東寶回憶瞭一會兒,道:“沒留意,當時光顧著忠富瞭,媽的忠富脾氣還是老樣子。”

“會不會我說什麼得罪士根哥瞭?”

“你怎麼會得罪……哦,我想起來,我們集資,士根哥不敢做,他一份名字掛著,錢沒出。被你一說他多心瞭。”

韋春紅撇嘴:“他還真機靈,這份錢不出,他就是好人。可又打量你們不會年底分紅時候少他一份。他倒是又做好人又拿好處,精明。”

雷東寶一愣,不由笑道:“別胡說,他不是那種人。他就是膽小,他沒那麼多壞心眼。哎,你這是幹嗎?”

“煙別吸瞭,先泡泡腳,鞋子給我,我給你換雙鞋墊兒。”又招呼兒子過來一起坐下,“腳盆子大,你們爺倆一起泡著,水不熱瞭招呼我一聲。”說完忙自己的去瞭。

韋春紅兒子小寶乖乖坐著泡腳,都比雷東寶還安靜。雷東寶看著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孩子,帶著酒意,想起自己差點出生的孩子,要是在的話,也讀小學瞭吧。想到他看不到自己親生兒子,眼前韋春紅的兒子看不到生身父親,不覺憐惜起眼前的孩子。

“小寶,你爺爺奶奶傢住得好嗎?幹嗎不跟你媽一起住?”

“媽說飯店裡人雜,不好。我也想跟媽媽住。可現在媽媽跟你結婚瞭,奶奶說我不是你傢人,我以後別想跟媽媽住瞭。”

“什麼屁道理,你愛住就住過來,我當你老子,你當我兒子,以後沒人敢欺負你。可你媽忙飯店,不肯住過來,你做做你媽的思想工作。我媽不會做事,我忙,都照顧不瞭你,你最好動員你媽住過來。”

韋春紅在裡面聽著高興,但還是出來道:“小寶爺爺奶奶都寶貝著小寶呢,不肯放他過來住。唉,當年那是搶著要養小寶。來,腳挪開,我給添點熱水。”韋春紅當然也不敢把兒子放到雷母手下,那到底與親爺爺奶奶不同。

雷東寶不疑有他,伸手揉揉小寶的頭,道:“明天帶你去高一點的山,不信找不到野兔。”

韋春紅看著嘻嘻地笑:“好啊,帶點錢去,打不到買也買它幾隻來。我準定燒大大一鍋湯等著你們。”

小寶歡呼雀躍。雷東寶槍法好,訓練有素,今晚吃飯又是跟霸王似的威風,小寶引以為偶像。

雷東寶槍法當然好,部隊訓練出來的,他還會自己調準心,將一桿獵槍調得無比順手。第二天爺倆一早就出門,鉆進深山老林亂摸。沒成想,真給他打到一隻山雞,兩隻野兔,還有好幾隻鳥,兩隻松鼠。他看看一大堆的收獲,心裡也有些得意,帶上小寶,殺奔陳平原傢,因為陳平原曾跟他提起過愛吃野味。

陳平原一見倒也喜歡,尤其喜歡山雞那幾根尾巴毛,先拔下來插花瓶裡瞭。雷東寶坐在沙發上,看煙灰缸裡一堆煙頭,陳平原笑容帶點勉強,就直截瞭當地問:“陳書記,他們說古河村村長被抓瞭,那是要你好看,對不?你別太當回事,誰嘴裡都有準頭,進去不會胡說。”

陳平原勉強笑道:“你胡說什麼,他抓進去跟我什麼相幹。不過這話倒是真,嘴巴得有些準頭,牢底坐穿也不能說,否則放出來誰都避著你,再沒人跟你做朋友。”

“那當然,沒義氣的人誰理。古河村那個到底怎麼回事,還真指使人打死倆啊?”

“那神經病,當幾天村長就當自己是黃世仁。東寶,不提這些。野兔你哪兒打來的?”

“我帶你去,你自個兒摸不到路。”

陳平原沉吟良久,道:“行。東寶,今天不留你,我得立刻出去找個人,你開車帶我一程。”

雷東寶開車帶著陳平原到市裡一處大院,回來一路在想,那個古河村村長據說與陳平原關系挺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對陳平原那樣的好。古河村長搞廢品處理,自己做老板,雖然企業沒他小雷傢的規模,可人傢拿來的錢全進自己口袋,派頭可比他雷東寶大得多。他們好多廢銅就是問古河村進的,彼此常有接觸。以往也沒見古河村長有那麼兇狠,嗓門還沒他雷東寶響亮。聽說那村長這回花錢買通人殺瞭兩個逼問他要債的,結果給查出來瞭,看來是個借錢賴賬的主兒。看陳平原今天那樣子,那村長不會也是曾通過陳平原問銀行借過錢吧。

殺人抵命,那村長明知死刑,會不會放開手什麼都說瞭?要那樣,陳平原慘瞭。但雷東寶相信陳平原要是慘瞭的話,嘴巴不會那麼沒準頭。剛剛陳平原自己不已經說瞭,雷東寶心說他怎麼也跟士根似的膽小如鼠瞭。

春節過後,雷霆公司換一種模式嶄新運行。有忠富他們三個熟手協理,下面關系一下理順。尤其是紅偉那邊,紅偉本來就比較閑,常幫著朋友介紹鋼筋水泥,這下自己有瞭貿易公司,他就直接推銷鋼筋水泥什麼的給朋友,紅偉那兒的生意局面最先打開。反而是忠富這人比較悶氣,謹守本分,他那一塊一直隻顧到自己。而正明越忙越瘋,兩眼掛滿紅血絲,走路都跟車軲轆似的轉得飛快。士根看著這樣的發展,才總算松瞭一口氣。心裡倒是開始活動,要不要跟雷東寶要求把他的那個份子給補上。隻是實在沒臉開這個口。

雷東寶吃一塹長一智,這回貿易公司的事不再放任三員大將由著性子做。他開始大刀闊斧地插手,自己紮進去瞭解市場,瞭解情況後就打算繞開所有物資局之類的中間部門,直接跟中間部門背後的廠商取得聯系。他比正明紅偉兩個閑,就拎上行李備足名片,一傢一傢地上門拜訪廠傢。

這期間,自然耽誤瞭鎮裡、縣裡還有市人大組織的學習會議,尤其是耽誤瞭鄧小平南方談話精神的學習。原先做縣長的現任縣委書記見他上任後,雷東寶不再勤著上門說話辦事,心裡有些不快。就在一次會議前特意強調,小雷傢必須雷東寶出席。沒想到會議的時候一問,雷東寶還是出差沒回。其實這回倒不是雷東寶有意不來,而是出差去到小地方,他又是個隨性的人,沒有隨時打電話回來聯絡遙控的習慣,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麼個會。但士根如此解釋,新書記卻並不太信。新書記心頭難免留個不小的疙瘩,認定雷東寶如今財大氣粗不給他面子。

這個時候,古河村原村長見保命無望,果然一股腦兒地把這輩子做過的壞事全咬瞭出來,自己沒命,說什麼都要拖上幾個陪葬的。因為那村長買通殺人的案子大,影響大,破案有省裡派人下來協助。他這一咬,立刻上達省裡,省裡異常重視,派人下令,秋風掃落葉般地將陳平原等人直接拿下,雙規都省瞭。

雷東寶出差帶著豐碩成果回來,正好聽到陳平原被抓的消息。他累得在韋春紅那兒昏天黑地睡瞭一天一夜,醒來開著車子才回到村裡,卻見好多人遠遠圍在村辦外面交頭接耳。他坐在車裡問一個村民這是幹什麼,那村民說,據說上頭派人下來查賬,把士根管的財務室全部查封瞭,現在士根在裡面配合調查。

雷東寶忽然想到,不知道士根把那些送人錢財的簽名單子放在哪裡,要是正好放在財務室的保險箱裡,事情鬧大瞭。雷東寶這時候真希望士根聽到風聲已經銷毀那些東西,或者早已轉移到別處。這時真是後悔過去的大大咧咧,聽任膽小如鼠的士根為瞭以後什麼說得清楚,把那些單據都留下,他還規規矩矩在上面簽上字。早就應該銷毀瞭它們,燒光才幹凈。雷東寶在車裡發瞭好一會兒愣,不想進去村辦,轉個方向盤,就開出村去。

才沒開幾圈,雷東寶忽然想到,他幹嗎離開,逃跑,他怕什麼?他做那麼多,既沒自己昧下,也沒給自己謀利,他理直氣壯,他有什麼可以怕的,那麼回去?

雷東寶幾乎是勻速地在路上開瞭一截路,終於沒有回頭,而是一踩油門直奔縣裡。他心裡很慌,士根曾經的警告清清楚楚地被他回憶起來。他現在該怎麼辦?他很想找個懂政策的人商量商量。這個時候,他還能找誰?當然是找最可靠的。他回去韋春紅那兒,想給宋運輝打個電話。

但沒想到,剛剛離開的時候還沒事,才去村裡轉一圈回來,車子還沒停穩,前前後後上來幾個人圍住瞭他的車子,其中一個他認識,老相識瞭,是鎮工辦的李主任。李主任態度挺好,笑容可掬,卻是打開門就不由分說地坐瞭進來,客客氣氣地道:“老雷,我們到縣裡去一趟,把有些事說說清楚。都是工作,請你配合我們。”

雷東寶心說完瞭,看來連進門打電話的時間都沒瞭。他沒說話,也沒反抗,靜候處置。

韋春紅聽得門前有人停車,下意識探頭出來,還以為雷東寶什麼忘拿瞭,結果卻看到幾個彪形大漢硬擠進雷東寶的車裡,將雷東寶拉到後面,他們占瞭駕駛位。韋春紅急瞭,連忙跑出來大聲斥問:“怎麼回事?東寶,東寶……”

雷東寶深深吸口氣,想囑咐幾句,可看著被緊閉的車窗,知道說也沒用,索性不說。車子一溜兒開走,拋下韋春紅站在空地裡驚慌失措。

雷東寶出事瞭,毫無疑問,雷東寶出事瞭。韋春紅不是尋常沒見過世面的女子,最近陳平原等一幹人有去無回,她早有耳聞,昨天也曾提醒瞭剛出差回來的雷東寶。今天這陣勢,她還能猜不出什麼?天哪,她要救雷東寶。

可她竟然沒能邁上門口臺階,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門口起不來。天哪,東寶到底有沒有得救?她心慌意亂地直坐到屁股冰涼,腹內打鼓,這才搖搖晃晃起來,跑去廁所拉肚子。關進小屋子裡,一時膽怯,怔怔落下淚來。

但韋春紅也沒多哭,擦掉眼淚出來,先濃濃煮瞭一碗生薑湯喝瞭,立刻打電話給小雷傢村裡她最熟悉的忠富。忠富接到電話也呆瞭,一連串的“什麼,什麼”。但忠富也清楚雷東寶肯定有什麼,從今天上面派人查封財務室,到以前銅廠炸瞭後雷東寶想盡辦法籌款,這其中有的是辮子可抓。他隻是意外。再意外,從心底來講,他認為雷東寶這人其實比清白還清白,可有時候,有些事情怎麼說呢?

“嫂子,別急,我們都會想辦法。你那兒有沒有路子?”

“再有路數,也都隻是些縣裡的熟人。這回陳書記都進去瞭,這縣裡的人回避都來不及呢。忠富哥,東寶以前那個小舅子,你認識嗎?找他行嗎?總是自己人。”

忠富想瞭想,道:“嫂子,書記這件事,我們村裡會出力保他,你先放一個心,我這就找人商量去。宋廠長那兒……有些玄,他們以前走得很近,這兩年……你也知道的。這麼大的事,他不會不管,不過也……”

韋春紅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們跟小宋說,我一直敬重他姐姐,隻要他出聲,我願意退出。忠富,村裡這邊你幫我盯著點,你們千萬用組織名義跟縣裡說清楚啊,東寶這人其實最傻的,他沒撈錢,他隻是威風個外場面。”韋春紅太知道人情冷暖,嘴裡苦苦相求,心裡著實沒底。

忠富道:“我們都知道,我們每天看著最清楚,嫂子你放心,別人我不敢說,我一定盡力。我這就跟紅偉他們商量去,士根哥給留在財務室接受調查,暫時沒辦法。等下給你答復。”

但打完忠富的電話,韋春紅依然不敢放心,在店裡轉來轉去想瞭會兒,索性跨上摩托車直奔小雷傢。

果然忠富已經與紅偉在一起商議,正明不在村裡,暫時找不到人。韋春紅進門,忠富和紅偉都是默默地看著她,沒好意思開口說。韋春紅失望地道:“你們不管嗎?”

紅偉內疚地道:“我們不是不管,我們也剛被通知不許離開,等候調查。工作組已經進村,副鎮長帶頭。我們已經把意見反映上去,可看起來沒用。你如果有其他路子,趕緊著手。”

韋春紅聽瞭呆住半晌,才淒然道:“我還指望著你們組織出面總有點力道,看來都指望不上,人走茶涼啊。”

忠富道:“嫂子放心,書記與別人不一樣,人走茶不會涼。等這邊可以讓我們自由,我立刻去找宋廠長,當面與他說,他不好拒絕。我們見過好幾次面,這點面子他會賣的。”

韋春紅又是發呆,看來組織能指望,可組織幫不上忙:“你們什麼時候能自由?”

“不知道。要不,我們先打個電話,我跟宋廠長更熟一點,以前他大學時候還在我手下實習過。”

紅偉說著就要繞去忠富辦公桌,韋春紅一愣,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按住電話,不讓他打。電話裡翻臉太容易瞭,一點不用面子。紅偉一想也是領悟,一時無計可施,不由扭頭問忠富:“我們這電話會不會被監聽?”

忠富想瞭會兒,頹然道:“我們……應該吧。算起來我們是同夥,看剛才通知我們的時候口氣那個嚴厲勁兒。”

紅偉翻出筆記本,找到宋運輝電話,交給韋春紅:“嫂子,我這邊電話要給監聽的話,你那兒估計也逃不掉。可好歹你是自由的,你出去給宋廠長打個電話,起碼讓他知道這事兒,外面電話你可以說得詳細點。”

韋春紅無話可說,可不,小雷傢這五個,逃不瞭雷東寶,基本也逃不瞭這幾個,剛才忠富紅偉也算是把話說盡瞭。她收下宋運輝的地址走出去,外面風大太陽亮,她給照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她站在冷風裡咬牙決定,幹脆上東海廠找宋運輝去。人總得有幾分香火情,說啥雷東寶以前做過他幾年姐夫,宋運輝要真出言拒絕,她滾釘板給他瞧。

韋春紅取瞭錢,又冷靜將店子交代瞭,就趕去火車站。

當門衛報給秘書說廠長嫂子韋春紅找,秘書一下“嘁”瞭回去,廠長哪來的哥哥,表哥堂哥都沒說起過,哪來韋春紅韋春綠。韋春紅被門衛反駁,這才想到自己急瘋瞭,又兼一夜沒睡糊塗瞭,忙又說,是廠長大哥雷東寶的妻子,十萬火急事找。秘書知道雷東寶,這才要門衛先好生招呼,他找宋運輝匯報瞭。宋運輝對於竟然是韋春紅來找,異常吃驚,他隱隱皺起眉頭,心中感覺這十萬火急有異常。

一會兒,秘書帶韋春紅進來。他一看到披頭散發的韋春紅一改當年櫃臺後面齊整精明模樣,心裡“咯噔”一下,立刻要秘書帶上門出去,有什麼事都半小時後再說。

韋春紅看著宋運輝這兒一道一道嚴格的門子,看到宋運輝辦公室機關似的佈局,看到東海廠一望看不到邊的規模,心裡立刻把宋運輝當成救命稻草。等秘書掩門出去,她“撲通”一下跪在宋運輝面前。宋運輝正給韋春紅倒茶,見此大驚,熱水瓶中滾燙水沖出來,燙到他左手,手中杯子都甩瞭出去。

“你……你起來,大哥怎麼瞭?”

“東寶給牽連進去,宋廠長,隻有你能救他瞭。”韋春紅被宋運輝托起,也沒堅持,坐到旁邊沙發上,“哎,宋廠長,你的手……”

“大哥怎麼回事?你說得越具體越好。”宋運輝將手浸入旁邊洗手盆,“還有雷士根他們有沒有出事?”

韋春紅見問,心裡明白,她把宋運輝想岔瞭,看來宋運輝肯管,否則不會問那麼詳細,否則隻有堵住她的嘴,讓她說不出話,再冷冷打發瞭。她連忙將事情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宋運輝的手一直浸在水裡,擰眉聽著,等聽完才發覺自己站瞭半天,被燙紅的手別說是已經浸涼,都已經泡發。他還是站著,在韋春紅焦慮的目光緊盯之下考慮好久,才坐回辦公椅,沉吟著問:“大哥進去應該是與前縣委書記有關,大哥前面一天跟你說的看來並不確切,你其實也不知道核心內容。”

“是,我隻知道他和陳書記很要好,但他們有沒有……”韋春紅三枚手指做出數錢舉動,“我有耳聞,可不知道數目。士根他們應該清楚,可他們的電話現在據說不能打。我當時怎麼就忘瞭問他們具體多少錢瞭呢?”

宋運輝看著韋春紅江湖氣的舉止,可這回他來不及感慨,他現在滿腦子忙著找辦法先瞭解情況。別說雷東寶有行賄嫌疑,他懷疑雷東寶村裡搞什麼集資公司,侵吞村集體資產事實成立的話,真是罪上加罪瞭。村財務一查封,有什麼貓膩查不出來?

韋春紅一直盯著救命稻草,見救命稻草一直轉著鉛筆發呆,終於忍不住問一句:“宋廠長,你老傢還認識人嗎?你打個電話去,人傢一定賣你面子。”

“叫我小宋。”宋運輝放下手頭鉛筆,不用翻電話號碼本,熟門熟路地撥出一個電話。他跟老傢基本上是恩斷義絕,老傢往事不堪回首,他一向無心經營老傢的人脈。現在雷東寶出事,他能找誰?當然,通過關系繞來繞去總是能找到人的,但這樣找到的人有沒有用,卻是一個大問題。

他找的是老徐,幾年前老徐是雷東寶那兒的縣委書記,又是雷東寶的好友,找老徐,最起碼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捷徑。但是,在接通電話報上名號的瞬間,宋運輝忽然想到不妥。現在雷東寶犯的事正是行賄老徐身後的陳平原,如此敏感時候,一向行事謹慎的老徐敢貿然出面嗎?別引火燒身才好。可是,這時候掛電話已經晚瞭,老徐的聲音在那端響起。

“小宋,小宋,心太急瞭吧,才離開北京,又來電話催我。趕緊出國考察去,我讓你纏煩瞭。”

“老徐,不知道這事該不該講,雷東寶出事瞭。昨天給帶走,昨天同時查抄小雷傢村財務,副鎮長領導的工作組已經進駐。從我幾年旁觀,大哥有事。他現在的愛人在我辦公室,可惜她知道不多。”

韋春紅不知道這個“老徐”是何許人也,僅僅是聽宋運輝說電話,就感覺老徐的官職可能比宋運輝大。隻是,她看著宋運輝覺得他太鎮定瞭點,要是急點就好。

老徐那邊則是好久的沉默。過好久,老徐才道:“小宋,我瞭解一下,再跟你通氣。”

宋運輝隻好放下電話,老徐那邊連雷東寶出什麼事都沒問,他心中很懷疑,老徐不想濕手抓面粉,惹這一攤子麻煩事。他放下電話,韋春紅也失望,這麼短的電話,鬼都聽得出沒意思。

宋運輝不知道老徐什麼時候會來電話,不知道老徐會不會來電話,隻好無奈地把電話撥給最順手的楊巡。

“小楊,你認不認識老傢縣裡的官員?雷東寶進去瞭,你有沒有辦法幫我打聽一下?”

“雷書記?”楊巡驚住,“宋廠長,大概是什麼事?”

“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有沒有空過去幫我瞭解一下。你常進出小雷傢,你方便。不要打電話。”宋運輝把韋春紅跟他說的那些情況擇要跟楊巡說瞭。

楊巡聽得好一陣子發呆:“好,我立刻過去。我公司還掛靠在小雷傢,我……我得回去看看。宋廠長你有沒有什麼要帶去?”

“沒……哦,這兒有個人,你過來一起帶上。”放下電話,宋運輝看著韋春紅,道:“我不留你,你在縣裡關系也廣,趕緊回去也好作為。有情況隨時聯絡。等下你跟小楊一起回,他會照顧你,他很會辦事。其他關系,等我一個個找過去。你留個你常用的電話給我。對瞭,三天後我得出國,你就直接找小楊商量。”

韋春紅前面聽著有理,但聽到最後,不禁急瞭:“宋廠長,如果東寶還是你親姐夫,你三天後會出國嗎?我們真沒人能找瞭,隻能指望你瞭。”

宋運輝耐心解釋:“即使我親姐姐被抓,我也隻能出國去。我們這回出國不是去玩,也不是開會,而是需要考察和談判,需要現場決定很多重大問題。我是廠長,下刀子我都得去。大哥的事情……我跟大哥相識十年,不需要你對我急。”

“那你倒是急給我看啊。”韋春紅看宋運輝那麼平靜,平靜得跟沒事人一樣,急得肝火旺瞭,也不管誰是誰瞭,更不管宋運輝最後一句話對她的暗示。

宋運輝看著韋春紅,一言不發,隨她鬧去。他依然轉著鉛筆想他的路子,想瞭一會兒,打電話找市裡的朋友詢問,這樣的一個身份,這樣的一件事情,會是如何的處理程序,又如何可以探知消息,最要緊的是,量刑如何。

聽得這些,韋春紅氣得發抖的身子才平靜下來,探到宋運輝桌邊旁聽。這會兒,她倒反而從宋運輝的平靜神情裡看到力量。她是聰明人,從宋運輝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重復的話裡,聽到不少頭緒。她看宋運輝又打瞭幾個電話,又是進一步明確之後,才見宋運輝放下電話,呆呆盯著墻壁發愣。這會兒,她不催宋運輝瞭。

這時候楊巡敲門進來。宋運輝示意楊巡關門,便嚴肅地道:“你們去,記得要做這些事,記牢……”他不寫在紙上,隻是邊想邊說,說一件,問清兩人理解不理解,才說第二件,一直到口述完畢,再問一句:“你們都記住瞭嗎?”

楊巡點頭,韋春紅雖然心力交瘁,可也盡力記住瞭。楊巡卻忽然問一句:“鎮上會不會接管小雷傢的那些企業?”

宋運輝搖頭:“我至今還不知道這事情性質有多嚴重,除瞭跟你說的這些,不清楚是不是還有其他。可我估計還有其他的事。如果真是不幸,很可能連鍋端,士根他們一個都跑不掉。這種情況是最差打算,可如果真出現這種情況,接管可能性比較大,你怎麼問這些?”

楊巡皺眉:“我還掛在小雷傢名下,要是小雷傢整套班子換瞭,我可能得麻煩。最近有些跟我一樣的紅帽子企業出事,掛靠企業換班子後不認前任制定的掛靠協議,打官司要討回我們這些戴紅帽子的資產。”

宋運輝一驚,看著楊巡愁得墨黑的臉,道:“這是個大問題,你得有心理準備。”

楊巡一張臉更黑:“我……唉,即使為瞭我自己,我也得豁出去救雷書記。”想到老傢幾乎沒有的人脈,楊巡眼睛都直瞭。回去,他得靠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鄉引見,一五一十從最初做起。他弟弟楊速,才跑腿的一個,哪兒排得上號。“宋廠長,你老傢認識人嗎?同學,鄰居?”

宋運輝搖頭,將韋春紅介紹給楊巡:“大哥的愛人,開著縣裡最好的飯店,你們多交流。小楊,我相信你無孔不入。我這邊會再找人。”

楊巡直著眼睛看瞭韋春紅半天,心裡滿是怨氣,硬是吞進肚子裡不說。小雷傢那樣,卻害他可能倒八輩子黴,毫無疑問他回去得放血,放血後還不知道他的紅帽子如何。宋運輝理解楊巡的心情,不得不出言安撫楊巡。

“小楊,你放心去辦事,即使是最壞結局,隻要在本市打官司,有我。”

楊巡聽瞭這話,雖說心下稍微一寬,可他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有些事哪是一句話那麼容易。他欲哭無淚,隻會連連搖著頭,沖宋運輝抱抱拳算是作別,垂頭喪氣而去。

宋運輝送走兩人,心頭七上八下。剛才一位朋友在電話裡的話他沒跟韋春紅說,那朋友說,進去“雙規”的人,幾乎沒有不交代的,三天問下來,神仙也挺不住。眼下外人能做的,大約就是在定罪量刑上面下一點功夫。但如果此案涉及者眾,尤其是涉及的頭面人物多,那麼處理時候就不能太過厚此薄彼,唯有判決之後,再徐徐圖之。

宋運輝點上一支煙,心想,陳平原和其他相關涉案政府工作人員等,那些人的關系網隻有比雷東寶更廣更密更有針對,想讓雷東寶獲得異於他們的輕判,幾乎等同六月飛雪一般不可能。最多,他隻能做到讓雷東寶這個行事任性又留下一大把辮子給人抓的人別被抓作禍首處理,別被判得太重。可那樣的結果,對楊巡就不利瞭。隻要雷東寶被定罪,如果加上士根也被定罪,楊巡頭頂上的紅帽子岌岌可危。因此,楊巡會接受他的定位嗎?

宋運輝一支煙沒吸完,就動手毫不猶豫地撥打楊巡的手機。自然,雷東寶對他而言,是重中之重,就算是他不願意看到韋春紅,可如他剛才對韋春紅所言,他和雷東寶十年的交情,又豈是心中幾個疙瘩可以抹殺。楊巡的問題,他隻能放到後面考慮瞭。在雷東寶面對的牢獄之災面前,他必得側重挽救雷東寶。

楊巡接瞭宋運輝的電話後,不得不將車停靠到路邊,無法繼續開行。他的腦筋隻要稍一轉彎,就能想清楚,宋運輝目的何在。可宋運輝能罔顧他楊巡的處境,他楊巡能罔顧自己的處境嗎?如果雷東寶的案子身後沒綁著他公司的掛靠關系,他當然願意照著宋運輝說的做,他願意提供這個幫忙,出錢出力,把雷東寶那兒的損失盡量降到最低。可是,問題牽涉到瞭他,牽涉到他窮盡多年賺得的所有資產,牽涉到他媽付出生命支撐起的傢業,牽涉到他楊傢一門今後的生計,要他還如何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太清楚自己目前緊繃的資金鏈,他已經為瞭建設資金而做出種種努力,包括提前出租電器建材市場的攤位,他的資金鏈不堪一擊,他哪裡經得起個三長兩短。

楊巡想來想去,越想越悲哀,他畢竟隻是個無依無靠的個體戶,他人微言輕,他除瞭照著宋運輝說的去做,還能如何?他無力說不,他沒有資格拒絕,更沒有資格表達他的憤怒。因為他知道,宋運輝是他在這裡的靠山,因此,宋運輝才可以罔顧他的好惡,將任何要求強加給他,他還隻能欣然接受。本來,他救雷東寶,為自己,也為以前雷東寶給予他的恩情。而今,他的心頭感覺已經變味。

而再變味,他也隻能做。他別無選擇。他自己的事,他隻有在完成宋運輝指定的方案之下,另做安排瞭。

楊巡考慮到未來可能的變故,不得不先回自己的辦公室,把銀行裡的所有資金轉進個人賬戶,免得遭遇其他紅帽子企業的悲慘下場。若是小雷傢未來被鎮政府派人接管,那麼,以後跟他打官司的可能就是鎮政府這個國傢機關,他從來都知道,民不與官鬥。他隻有現在就做最壞打算。

然後,他開車載著韋春紅上路,心裡憋屈,將車子開得像雲霄飛車,車身抖得跟散架一般。看得旁邊的韋春紅擔心緊張得脖子疼,比做一天的婚宴還累。等到楊巡靠邊兒加油,她連忙鉆出來坐後頭,眼不見心不煩。但心不煩路上的事兒瞭,卻又開始煩雷東寶的事。她是雷東寶的妻子,可是,他們說話討論,都撇開瞭她,並不征求她的意見,當她透明,她卻隻能什麼怨言都沒有,好像她欠宋運輝似的,可她是雷東寶合法的妻子啊。

楊巡於車流激蕩之中,忽然聽到後座傳來的壓抑啜泣聲,不由一嘆:“你哭什麼呢,你好歹還有人幫著一起想辦法。雷書記這人最多行賄,不會受賄,就算是實打實判刑,也不會多少年,再靠人活動一下,很快就能出來,你們最多有些日子不見面,這日子不會太長,你就想開一些。我就慘瞭,你知道嗎?我已經註定上千萬資產的危險瞭,我會窮得倒欠一屁股債,這輩子還有翻身機會嗎?我不知道。所以我比你更想救出雷書記。可是,宋廠長已經明確告訴我,雷書記想無罪是不可能瞭。明知我已經沒希望,可我還得去做,你說我現在什麼心情?求求你,別哭,饒瞭我。你敢親自來求宋廠長,我知道你是狠角色,你就再忍忍吧。”

韋春紅一時無言以對,到此才算是真正明白大夥兒的打算瞭。她不由喃喃地道:“宋運輝這個人真冷。”

楊巡沒搭話,心說宋運輝要是個婆婆媽媽的,能混得到今天位置嗎?其實怪誰都沒用,隻能怪自己沒出息。人宋運輝也還不是一窮二白一步一步往上躥的。隻是楊巡心冷,上一回在東北,一敗塗地不說,戴嬌鳳都離他而去。這回,又是那麼莫名其妙,好像老天見不得他好,追著他跟他沒完沒瞭。他真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會敗在別人的事上,一次又一次,他鬱悶至內傷。心頭無法不生出一絲前所未有的沮喪來,這老天,到底要拿他這個先失去父親,後失去母親,還拖帶著三個弟妹的人怎麼樣啊?

星夜兼程趕回老傢,把韋春紅送回飯店,楊巡坐在車上發瞭會兒呆。去弟弟那兒住?他倒是出錢給楊速買瞭房子的,可是,遇到那麼大事,會不會影響楊速的心情,乃至影響正緊張準備高考的楊邐?楊邐為瞭安心讀書,最近沒住學校宿舍,而是與楊速一起住。楊巡幾乎沒太大猶豫,決定不去楊速那兒,想隨便找個旅館住下。可是想到即將到來的破產負債可能,他心裡涼涼的,車子徘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良久,棄便宜旅館於不顧,轉而殺奔市裡,住進一傢新開的三星級賓館。錢……花光它。恨死。

一夜,哪裡睡得著覺,雖然又餓又累,可楊巡躺在黑暗裡,看瞭一夜天花板。直到早晨微光透過厚重的窗簾,他才終於能看清天花板的模樣。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床頭櫃,不覺碰翻電話筒,稀裡嘩啦鬧出煩人聲響。他氣得一躍而起,看著電話生氣。但隨即鬼使神差地,他照著話機上說明,撥打出一個國際長途。

楊巡沒指望那邊能有人接,因此聽到話筒裡傳出真實的似是微笑著的聲音,他如中大獎,身不由己站瞭起來:“你好,我是楊巡,中國的,楊巡。”

梁思申不由看看時間,奇道:“你那兒才清晨啊,這麼早,我才回傢,有事?”

楊巡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以往給梁思申打電話前,都是千思萬想想好話題,可這回他根本就沒想好,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這回死定瞭。”

楊巡在東北工作過,普通話很不錯,梁思申確信自己沒聽錯,等待楊巡下文,卻沒等到,想瞭一想,大致想到瞭什麼:“你項目定得太大,導致資金出現緊張……嗯……就是錢們青黃不接?”她一時忘詞,隻好挑相近的說,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

“不,我計劃得很好,本來不會有事。可是,對瞭,你知道紅帽子企業嗎?”

“知道,宋老師跟我提起過,我也瞭解過,聽說你公司就是紅帽子企業,真不公平。”

“對,很不公平。我的問題就出在紅帽子上。給我掛靠的是宋廠長前姐夫做書記的村集體,因為生意交往,我們很熟,他們答應給我掛靠,我每年交納一定的管理費。有這種關系,我公司工商執照上的單位性質就變成瞭集體,可以做大。但是我公司所有者那一欄,寫的是小雷傢村。這種事法律並不允許,可大傢都在做,雖然彼此簽訂協議,可這協議法律上不承認,掛靠純粹是靠私人關系,私人信用。可現在宋廠長的前姐夫出經濟問題給抓瞭,另一個相關的人可能也逃不過,小雷傢村村務很可能被鎮政府派下的人接手。類似事情我聽說很多,接手的人為顯示自己清廉,必須清算前任的老賬,也為做出成績,清理起掛靠的紅帽子企業來,下手忒狠。再說我資產不少,又是一塊肥肉,正好彌補小雷傢村這回的損失。所以我估計我死定瞭。”

國際電話的效果再不好,梁思申都能聽得出楊巡的沮喪,她一時也沒空想楊巡為什麼找她說,她傢又與楊巡傢不是一個省,幫不上忙。她隻能安慰道:“你別心灰意懶的,這事兒應該說得清楚。比如你可以讓權威機構證明你所轄資產的實際出資人是你,而不是那個村莊。”

楊巡嘆氣:“可你想過沒,他們如果一上來就跟我打官司,申請訴訟保全,給我封上幾天,我本來就緊張的資金鏈會怎麼樣?不用等判決,我自己乖乖繳槍不殺得瞭。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

梁思申想瞭一想,還果真如此:“那宋老師能幫忙嗎?”

楊巡又是長長一聲嘆息:“希望我沒事,能逢兇化吉。可能這是我打給你的最後一個電話,如果出事,以後就打不起瞭。”

“不會,你會解決問題的,我感覺你思維不拘常理,總能想到別人想不到的辦法。還有,即使出現最壞結果,憑你的能耐,東山再起也不是難題。別難過,你一定行的,隻要你努力,不放棄。”

聽著這話,楊巡混沌一夜的心裡猶如註入一汪清泉,頓時神清目明:“你說,我能行?”

“是的,這種事如果放別人身上肯定沒希望瞭,但你肯定還有20%的希望。趕緊行動。”

“實際上,我昨天一聽說就開車趕來,現在已經到瞭。”

“我就說你行的,看你愁的。來,打起精神,出去吃頓飽飽的早餐,收拾幹凈臉面,辦事去。”

“是。”

“祝你好運。”

“是,事成我會打電話給你,再見。”

很神奇,楊巡恢復平靜。他依言洗臉刮胡子,幹幹凈凈,打起精神出門。

一晚上亂成一團的思緒,此時迅速歸類為兩線:一條線,是照著宋運輝說的做;另一條線,則是開始接觸接管小雷傢的鎮政府官員。他不信,他楊巡會向某些倒黴的紅帽子看齊。

宋運輝不曉得楊巡是經過瞭怎樣一夜的輾轉,現在竟然已經恢復平靜和理智。他結束與楊巡通話,趕緊洗漱吃飯,先送宋引去學校。照常上班,但他先打電話給司法系統的朋友打探消息。暫時還是沒有消息。

宋運輝便投入緊張工作,後天出國,今明兩天太多事情要趕著做,太多會議趕著佈置工作。有接二連三的電話進來,秘書見縫插針地匯報給會議間隙回來拿資料的宋運輝。其中一個來自本市司法系統的電話說,很不幸,小雷傢財務室查出不少行賄證據,數目和受賄人一清二楚,數目不小,十多萬。又有人舉報雷東寶帶頭組建什麼集資公司,侵吞集體資產,舉報內容正在調查中。秘書告訴宋運輝,打電話來的司法系統同志給予兩字評價:“真傻”。

是,真傻,宋運輝都料不到雷東寶會傻到留下白紙黑字的行賄證據,至此,雷東寶無幸免可能。想到不僅雷東寶自己逃不脫懲罰,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證據確鑿,手腳都做不出來。宋運輝能理解他那個司法系統朋友的感嘆,“真傻”,不,豈止是真傻,雷東寶做事風風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終於撞到南墻。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沒有什麼不慎露在外面。

楊巡一天下來疲累得快抽筋,卻無法入睡。自從小雷傢財務室被抄出行賄的真憑實據,縣機關內部眾口齊罵,而縣政府對待小雷傢的態度也忽然轉向強硬,楊巡真是欲哭無淚。

剛才與朋友介紹的相關人等吃飯,有人搖頭說,本來誰都對陳平原的案子留著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絲萬縷的關系,誰都不願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廳盯著,可省廳到底盯著的主要還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經濟問題,大傢都等著風頭過去再做處理。可現在好瞭,出瞭這麼白紙黑字的證據,不僅陳平原罪上加罪,罪無可赦,又拔出蘿卜帶出泥,害其他一幫人今天陸續被招進去說明問題。因此惹得全縣上下人人自危,擔心拔出更多蘿卜牽出更多的泥。也因此,各個都將害事態嚴重化的雷東寶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傢村罵個臭死。

這會導致什麼?楊巡自己已經猜到,也在飯桌上咨詢瞭有關人等。大傢一致認定,對小雷傢村這個行賄集體的接管將真刀真槍。縣裡肯定得做出嚴厲的姿態,徹底清理小雷傢村目前存在的經濟問題,以給上級一個交代。而接管的具體當事人,則是說什麼都不敢在處於關註焦點,又有行賄前科的小雷傢靈活機動,肯定得公事公辦,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若更有接管人曾得陳平原等人“提攜照料”,那麼在對小雷傢村存在經濟問題處理的時候,更會無限上綱。

楊巡沒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勵下,一天跑下來,卻得到更差推論。若不是身心俱疲,楊巡此刻都想駕車連夜趕回辦公室,立刻著手應付即將到來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說他能在別人看不到希望之處硬是發現20%的希望,他也承認他有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隻有墨黑一團,希望?何在?不僅是他沒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東寶的希望在哪裡,他和雷東寶,幾乎是百分之百得給從重從快瞭。

楊巡恍惚睡著瞭,恍惚又沒睡著,累得渾身稀軟,腦子卻不肯停頓。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瞭十六隻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隻,以求六六大順。他還喝瞭一碗添足一勺辣醬的豆腐腦。飽飽暖暖地吃完,腦袋反而停滯瞭,睡意襲上心頭,似乎除死無大事,吃飽睡足再說。

但回到飯店,楊巡硬是把自己用涼水沖醒,等到七點半,就開始撥打宋運輝工廠辦公室的電話。電話卻直到差不多八點才被宋運輝接起。楊巡照舊保持著禮貌,想先客套幾句,可宋運輝早就一句話就將話題轉入正題。

“小楊,你來電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加班到很晚,對不起。聽說小雷傢財務查抄出行賄證據,看起來你在那裡的跑動得換個策略。”

“宋廠長,我要跟你說的也是這事。這事已經傳開,上午我去找人,有人還答應幫忙,下午都拒絕我,理由是:雷東寶?誰還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勸我別管,具體我就不復述瞭。基本上,目前不止沒人願意幫雷書記,更多人可能順手打壓一把。而且聽說現任縣委書記對雷書記印象不好,縣長也不喜歡雷書記,我看想在縣裡扭轉局面有難度,未來隻能走市裡的路子。宋廠長,你有沒有市裡的路子?”

宋運輝愣住,他想瞭很多,但沒想到雷東寶的犯傻,還犯到官官相護的體系。對瞭,證據的搜出,不僅讓陳平原罪上加罪,還更牽出一批其他的人。這些人都是本鄉本土成長起來,在小小一個縣衙裡面沾親帶故,牽累其中一個,還不招惹一夥的人憎惡?如此,可見在縣裡著手,根本無用。

而市裡?宋運輝揉著眉心,想不出主意:“小楊,你看呢?我明天出國,兩個禮拜後才回。我大哥的事需要你著力瞭,你幫我辛苦一下。”

楊巡直接道:“現在憑我從小到上地跑,沒用。說實話,憑宋廠長老遠找關系,你的級別也不夠。再說我的事和雷書記的事牽連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會跑。但我目前已經看不到希望。宋廠長,這事我會一直看著,一直摸清情況,其他,我使不上力瞭。”

宋運輝嘆息:“小楊,你回來吧。對瞭,有沒有去一下小雷傢?那些村民有沒有提出保雷書記?”

楊巡繼續直言不諱:“有個以前的造反派書記告瞭雷書記一狀,說雷書記新搞的一個集資公司目的是什麼……”

“啊,這個我知道,村民什麼反響?”宋運輝進一步無奈地看到雷東寶眾叛親離。

“村民都罵,士根紅偉他們幾個不敢出門。”

“唉,有數瞭。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韋春紅說一下情況。小楊。多謝你。”

上面還能找誰?與雷東寶不同一個省,他所有的人脈,隻剩遠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還沒來電。顯然,他此時再去電,已經不合適。唯有……唯有早一天飛往北京,面見老徐相求。可是,廠裡一大攤的事沒吩咐完。他唯有兩步走,先要辦公室問今天有無去北京的機票,他自己則去電老徐辦公室,瞭解老徐今明兩天在不在。

反饋很快回來。中午十二點,有一班飛機飛北京,是他最不願意坐的蘇聯“圖”系列飛機。而老徐辦公室的人員說,老徐這幾天都在。宋運輝隻能加速起來,派人買機票,然後幹脆叫上常務副廠長同車,一路交代未來兩周工作重點,急匆匆先飛北京,連跟女兒見面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好在他不用擔心女兒,他不在,有細心的父母照料。

老徐看到風塵仆仆的宋運輝,瞭然地道:“我沒想到東寶做出這麼多蠢事,沒想到。”

宋運輝一聽也是瞭然,老徐已經著手。“謝謝,謝謝老徐。大哥這個人,唉,現在村民都在反他。”

“難為還有你為他操勞,把你瞭解到的情況說說。”

宋運輝將楊巡瞭解的和他瞭解的都說瞭,老徐靜靜聽著,並沒插話。等宋運輝說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國?”

宋運輝點頭:“我即使不出國,也已經看不到還有什麼途徑可以幫大哥。老徐,請你幫忙。你瞭解大哥為人。”

老徐嘆息,心想,當年奉勸雷東寶與陳平原為友,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看來,似乎隻能用“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來總結。雷東寶的成長軌跡,伴隨著農村的改革開放進程,這進程,這軌跡,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誰都難以預料。老徐以前是說什麼都想不到,雷東寶會是因這麼兩件事獲罪,以前最多是以為他會像天津大邱莊那個禹作敏一樣做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電話中引導教育,不讓雷東寶無知無畏。可沒想到,事情會出在這兩處,而其中集資公司的事,還是他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運輝說,他還不會想到問到這一出。

“你……集資公司的事,你為什麼不勸阻他?這問題性質非常嚴重!”

“我勸過,也差點鬧翻臉,我已經把話說得非常難聽,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來脅迫,才讓他放棄念頭。可金錢的誘惑還是驚人,他回去還是上馬集資公司,不過不再是原先設想的慢慢掏空村集體資產轉為村民所有。但這個轉變,哪裡解說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闖禍,因為有全體村民支持,因為實質是給村民帶來好生活,才會處處化險為夷。我本來也想從這一點出發為他開脫。你今天一說集資公司,一說村民反他,我們還能從何處著力?師出無名啊。我原想把他作為一個農村改革進程中的活標本,向他們省領導闡述基層做成一些事的困難,作為一個帶領全村人致富的帶頭人需要做出多少犧牲,還想說集體的賬不能算到一個帶頭人頭上。可是出瞭集資公司這麼一件一看就是為個人謀利的事,東寶,唉,他以往的成績隻能一筆勾銷瞭。”

宋運輝沒想到老徐的考慮又是不一樣的高度,但至此也隻能無語嘆息。

兩人感嘆半晌,老徐轉瞭話題:“你盡管出差去,東寶的事,我再看看。說說你出國去的事。我建議你這回出去,就你們工廠的發展,幫我打聽一下國外融資的事。八十年代初,儀征化纖通過中信公司對外發行債券,引入資金,這在當年幾乎是開創性的大事。你出去側面瞭解一下,你那樣的企業引進外資有些什麼利弊,有些什麼障礙和優勢。你們這個行業也需要開創。”

即便是憂心忡忡,宋運輝還是眼前一亮:“是條路子。”

“對,不要故步自封,隻知道伸著手問國傢要錢。你資質好,人又年輕,還是個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這方面的優勢。南方談話精神你們應該學習領會,改革和開放,兩者相輔相成。如今政策已經明朗,你應該乘這股春風,為自己設計新路。現在你已經牢牢掌握東海廠,應該從事務性工作中脫身出來,做些高瞻遠矚的事。”

“是,老徐,謝謝你提點。”

“不用謝。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優勢,有什麼體會和消息,多多與我交流,我目前瞭解這些融資方式……”

“老徐,已經下班時間,邊吃邊談?”

“不去,跟你這個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經快一周沒跟兒子交流,兒子快不認我瞭,我在這兒跟你說完,三言兩語。”

果然是三言兩語,老徐取出一些資料,交給宋運輝拿回去路上看。而雷東寶的事情,有老徐如此關註,他已經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國做出事來,回報老徐,也才可以進一步要求老徐。

05

楊巡回到在建中的電器建材市場時,天色已暗。他走出車子,站在一團墨黑的樹蔭底下,看已經結頂的市場,心中感慨萬分,如無意外,不久這個他花瞭無數心血建起的市場就得被人覬覦瞭。他若是已經把攤位賣瞭倒也罷瞭,可他隻是租賃出去。沒想到即使手頭沒握著貨物,即使已經做上媽媽嘴裡說的十拿九穩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滅頂之災。若說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牽連,可他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也有賣偽劣電器。但這回他招誰惹誰瞭?紅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過是被迫戴上紅帽子,他為瞭紅帽子還求爺爺告奶奶,在小雷傢賠足笑臉,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費。憑什麼小雷傢出事,他得被連坐?如果說紅帽子違規,那他們倒是弄個文件出來給他一條活路啊。他勤勞致富,他不偷不搶,他辦市場豐富市民生活,他還解決那麼多人的工資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國營企業還多,為什麼因為他是個體戶就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他就那麼傻那麼愛戴紅帽子嗎?他是走投無路給逼的。

楊巡氣憤地看著自己的心血,滿腹牢騷。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話,是,這太不公平瞭。苦點累點都沒什麼,可想到自己作為一個個體戶,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裡氣憤。

他沒做壞事,他隻是不能在貧瘠的土地上做一個喂不飽自己,喂不飽一傢的農民,他要吃飯,媽媽弟妹們要吃飯。可他又沒辦法像個城市戶口一樣可以讓政府包分配,他隻是個農民,他隻有靠自己努力掙錢養傢。可他做的是與別人一樣的事,為什麼總遭低人一等的待遇?連自己掙的錢都不能名正言順屬於自己,還得掛著別人牌子,這下好,人傢翻臉瞭,他的財產得充公瞭。

這個時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瞭,左近都是農村,一片寂靜。隻有火車經過時候才帶來地動山搖。楊巡沒心思回傢,靠著樹幹對著還沒粉刷外墻的市場發呆。心中除瞭氣憤的情緒,其他什麼都不想瞭,就呆呆站著。

但忽然間,一個躡手躡腳的黑影打破由屋頂昏黃照明燈營造出的靜謐,楊巡沒處著落的目光立刻有瞭焦點,沒處著落的思緒也忽然有瞭起點,沒處著落的情緒更是找到興奮點,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發現獵物的豹子。

小偷,年輕的小偷,有把力氣的年輕的小偷,沒三分鐘,楊巡就得出精確答案。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會想到,就算是時運不濟給遇上個盡職的門衛吧,可哪來這麼個不要命的門衛?他手裡還抱著一捆鋼筋呢,可那人上來就不要命地拿拳頭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鋼筋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給打蒙瞭,手中鋼筋全數落地,砸瞭小偷的腳,也砸瞭楊巡的腳。但小偷卻見那人根本無視鋼筋的阻攔,依然奮不顧身地往前沖,渾然視他這麼個大漢為無物。小偷心下怯瞭,扔下鋼筋,往廣闊天地裡找處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

楊巡卻壓根兒不想放過那小偷,操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鋼筋,一根筋地撒丫子往前追。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即便小偷牛高馬大,即便是依照常規楊巡肯定體力上不是對手,但一個人若是豁出命來,連皇帝都要拉下馬,何況其他。小偷眼見後面那追上來的人悶聲不響死追,寂靜的夜裡除瞭高頻率腳步聲不聞其他,而有那麼幾次,小偷稍微腳步一軟,後面鋼筋已經呼嘯而來,小偷差點嚇死,隻覺得今天隻要慢跑一刻可能便會葬身這黑暗之中,不知不覺,小偷向著光亮有人處跑去,隻望路上遇到哪個大俠。小偷想都沒想到自己這條小命會喪在偷一捆鋼筋上。

楊巡什麼都不想,就是悶頭追,心裡充滿燃燒著的憤怒。等終於追上小偷,他卻發現有人護住瞭小偷,而他卻被另外人從後面包抄,猛地摁到地上,反剪雙手。面對一室嚴厲責問,小偷和楊巡兩個都是氣喘籲籲,無法說話。原來,小偷跑進瞭市公安局特警支隊。特警看到楊巡手操鋼筋,目露兇光,毫不猶豫就認定楊巡是個行兇現行,兩個人湧上身死死壓住他不讓走。楊巡在下面本來就喘不過氣來,這被一壓,差點肺部脹裂。

直到楊巡終於緩過氣來,事情才水落石出。特警都忍不住笑瞭,說這真是天下奇聞,小偷給追得逃進公安局避難。唯有楊巡笑不起來,事情怎麼到瞭他手裡全都顛倒瞭呢?本想抓個小偷出氣的,結果小偷反被警察保護起來,他還得被特警當兇手一樣地撲倒,胸口還給撞得悶悶地疼。所有事情怎麼到瞭他身上都成不公平瞭呢?

楊巡悶悶地從特警支隊出來,手中依然持著一根鋼筋。雖然小偷被特警留下,可他並不高興,他胸口一團子惡氣還沒出,怎麼高興得起來。

路上既看不到賓館門口常停著的出租車,也看不到遊弋的三輪車,天太晚,街道寂靜得就跟死瞭一樣。楊巡也不知道剛才追小偷究竟跑瞭多少公裡,此時也累得跟死瞭一樣,出瞭特警支隊,就蔫頭耷腦坐在路邊發呆。才是初春,夜風很冷,楊巡卻滿頭大汗。他不知道該起步走,還是從此躺倒不幹,他心頭一片抹不開的陰霾。

終於力氣稍稍恢復,他才怏怏起來,拖著腳往市場方向走。以往市場到特警支隊的距離,踩一腳油門眨眼就到,可今晚走在這隻有幾盞昏黃路燈的馬路上,卻似乎永遠找不到頭。楊巡走得灰頭土臉,剛才那一場長跑幾乎抽幹他的力氣。好不容易走到空曠處,郊外的夜風帶來清爽氣味,但路燈卻反而沒瞭,走路全憑天上一彎新月。周圍沒人,鬼都沒有,楊巡依然悶頭走著,甚至目不斜視。

忽然有卡車開過,帶來一陣光亮,卻濺起路中央一個水坑裡的漫天水花,濺得楊巡滿頭滿腦都是水。楊巡毫不猶豫就操起一塊石頭砸出去,石頭沒追上車,氣得楊巡終於指天畫地破口大罵出來。他要罵的人太多,要罵的事太多,嘴巴卻隻有一張,饒是他伶牙俐齒都趕不上胸口一團濁氣的噴湧,才罵上兩句,便隻剩“啊……啊……”的嘶叫。他叉著腰在黑漆漆的夜裡嘶叫良久,才感覺胸口悶氣稍散,人腦子清楚瞭一些,可支撐著他走回市場的力氣又消失殆盡。他不得不再次席地而坐,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車上,一個人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後座,沉沉入睡。

夢裡,他似乎見到媽媽,他如常地跟在媽媽身後邊做事邊訴說最近的不快。可媽媽越走越快,他卻兩腿猶如灌鉛,步履維艱。終於他追不上媽媽,他所有的話依然憋回肚子,而他又似乎知道媽媽會一去不回,他急得隻有淚流滿腮。焦急之中,一種深深的恐懼團團包圍上來,如煙如霧,將他籠罩。要出事,又要出事,他非常害怕,手足卻無法動彈。

楊巡是在市場建築工頭的拍窗大叫中醒來,醒來時候渾身酸痛,包括喉嚨也痛,眼睛也痛,一顆心還在怦怦地亂跳,不知自己身處何地。對於工頭的請示,他有些心灰意懶,還忙個啥?他隨意嗯嗯啊啊瞭幾聲,就開車走瞭,回傢關上門繼續睡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起來後無所事事,發瞭半天的呆,卻又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工地上。他不知道此刻除瞭來工地,還能去哪兒。他不知道除瞭工作他還能做什麼。他幾乎是靠著慣性來做事,似乎他生到世上就是為瞭做事,他前世一定是牛是馬是騾子。做著事情,真是比睡覺還有效,楊巡做著做著,人又活瞭過來。雖然他心裡反感,可還是給韋春紅打電話,給剛在老傢認識的新朋友們打電話,還給士根打,給正明打,不管對方吞吞吐吐還是語焉不詳,他都要輪流問上一遍,這麼一天天地下去,他堅持著每日一問。

可不知為什麼,雷東寶的案子從這個時候起,外傳的消息越來越少,案子似乎進入地下。

越是進入地下,楊巡越是擔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進入小雷傢的清查小組剛剛離開,又一個工作組進入蹲點,全面接管小雷傢日常管理。還是清查時候的那個副鎮長牽頭。正明說,那副鎮長鐵面無私,下來先剝奪瞭他和士根、忠富、紅偉四個人的權力,他們四個現在賦閑,還得隨時配合調查,交代情況。

清理掛靠公司的手還沒伸出,可楊巡仿佛已經看到那隻手近瞭,近瞭,越來越近。連忠富、正明、紅偉三個小雷傢的支柱都不惜清除,楊巡猜知,那副鎮長手中的刀子一定雪亮。

他絞盡腦汁想辦法,怎麼才能擋開那隻手。

唯一知道的是,如此風口浪尖之上,他現在若想托關系找那副鎮長說話,一準是碰一鼻子冷灰。說不定還把副鎮長的眼光招引到他的身上。可是,他總得做些什麼。

06

宋運輝出差在外,時時惦記雷東寶的情況。飛機回來先到辦公室,放下行李就給楊巡一個電話,詢問小雷傢情況有沒有十萬火急,待得楊巡說事情不急但嚴重,他才跟楊巡約定晚上再詳談,因他案頭積起一大摞的工作。

晚上他好歹沒有加班,他想念傢人,他也知道疲倦。看到女兒非常滿意他帶來的禮物,他才能卸下做父親的內疚。一傢人都很健康,飯桌上的菜肴豐盛可口,他心滿意足。一頓飯吃瞭很長時間,一傢人講瞭很多話,就跟以往他出差回來一樣。爸媽說,他不在的時候,楊巡還特意過來一趟,幫他們傢扛瞭一次大米,一瓶煤氣。尋建祥也過來一趟,不過已經被楊巡做瞭去。

飯後給楊巡電話,宋運輝自然提到感謝。楊巡隻笑道:“宋廠長以往那麼照顧我,我今天才有機會報答。”

下一刻,宋運輝就迫不及待地問楊巡:“小雷傢那邊的事怎麼樣?你詳細告訴我。”

說到小雷傢,楊巡電話那端的臉就掛瞭下來,長長嘆出一聲氣:“東寶書記真傻啊。我昨天才聽說士根村長恢復工作瞭,還是做村長。我打聽下來才知道,原來東寶書記把所有責任全兜瞭,說他本身就是個村霸,在村裡說一不二,別人沒法做主。還說士根一直不同意他這麼做,他成立集資公司,隻有士根反對,因此士根是村裡唯一一個沒出錢集資的。三個下面的廠長也是被他逼著答應集資,要不答應他就開除他們。聽說估計再過幾天正明他們也會恢復工作。宋廠長,這事對我算是好消息,即使士根不敢阻攔工作組清算掛靠公司,起碼也能給我通個消息。但東寶書記這麼大包大攬擔下責任,別人就難幫他瞭,村裡人還照樣罵他。”

“唉,都什麼時候瞭,大哥還想的是小雷傢,沒想想自己怎麼脫罪。”宋運輝嘆息,可這也正是雷東寶的風格。

楊巡道:“他這麼費心保存士根他們四個的實力,可是等他不知道哪天放出來,那些人還能認他?啊對瞭,韋嫂子讓我跟你說一聲,東寶書記的媽由她接去縣裡瞭,省得留在村裡挨人傢罵。”

宋運輝點頭,心說韋春紅倒是個好樣的。“大哥這個人,小雷傢經濟是他兒子。小楊,你的事你勤著打聽清楚,方便我們這邊提早行動。”

楊巡苦笑:“宋廠長,我本來還真怨你,以為你隻顧東寶書記不管我瞭。不過現在看來,小雷傢工作組做事非常狠辣,我的事……我的事……我但願真能有需要請宋廠長幫忙的時候,那就好瞭。”宋運輝無語,可見,楊巡的事有多棘手。楊巡又道:“東寶書記那兒還遇到一個問題,沒一個律師敢給他辯護。都說他們以後還想在本地混,不願得罪公門裡的人。這是韋嫂子說的原話,看來她已經在給東寶書記找律師瞭。”

“律師不是問題。律師我會找,你的事如果真打官司,也著落在這個律師頭上,不過……律師能起多大作用?”

楊巡道:“問過朋友,說是找個司法局或者法院出來的律師,但這些地頭蛇效果再好,去到外地也沒用。而且,他們能有宋廠長一句話有力?”

宋運輝淡淡笑瞭笑,他想到出國前老徐原本設定救雷東寶的招數,確實,有些時候,何須律師。

宋母見兒子好不容易打完電話,就湊過來輕道:“你出差的時候開顏一直擔心你去見你那個女學生,你回頭開導開導。”說到這兒,宋母不由一笑:“我們怎麼跟她說你出差的地方與美國隔個太平洋,她都聽不進去。”

宋運輝詫異:“風牛馬不相及,她怎麼扯到一起的?本事!”他也忍不住笑,想到他打電話時程開顏好像說上樓替他收拾行李,他便跟瞭上去。本想躡手躡腳嚇程開顏一下,卻看到程開顏半跪在行李箱邊,將箱子裡的東西攤得滿桌滿床。宋運輝不由奇道:“咦,你幹什麼?”

話音才響,他就見程開顏全身猛地一震,抬頭看過來的眼光滿是慌亂。他立刻醒悟,一臉錯愕地盯著展開在程開顏手中的他的內褲,對峙良久,程開顏才支支吾吾道:“我……我會整理,你下去吧。”

宋運輝依然緊緊盯著妻子,盯得程開顏低下頭去,才道:“你單純可以,無知也可以,你怎麼可以庸俗?”

“我……我沒……”

“別此地無銀,我本準備上來跟你解釋,現在不屑解釋。”宋運輝厭惡地再看一眼他的內褲,調頭離開。從結婚解釋到現在,以前他隻是覺得程開顏沒安全感,他雖然討厭可還是屢屢解釋。可是今天這一幕讓他備感侮辱,他出差途中渴望回傢的一顆心徹底涼到冰點,他無法原諒。

當晚,他就在書房打瞭地鋪,完全無視程開顏的眼淚。一傢人是什麼?一傢人應該抱成一團,彼此全心全意地信賴。吃醋啊無能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可是這般的庸俗……拿他宋運輝當什麼人?

宋運輝原以為過一夜應該可以消氣,可是他早上醒來看見程開顏倒臥在紅腫眼皮上的文眉和看見這個人,心裡的厭惡一點兒沒改。他強烈地不願跟這個人說話。為此,宋母破天荒地在他上班時間,趁兒媳不在傢打電話勸兒子別那麼大脾氣。宋母想瞭解兒子為什麼忽然變臉,可是宋運輝說出原因來,忽然他自己也覺得理由似乎不是很站得住腳。他想理智,可是他很難控制自己的好惡,他就是沒法面對程開顏。

宋運輝原以為程父很快就會打電話跟他說合,卻不料冷戰到第三天,受程開顏委托來說合的第一人是尋建祥。原來程開顏向她爸哭訴,程父感覺這事兒挺難處理,知識分子的榮辱觀有時候與別人挺不同,尤其宋運輝是個心高氣傲的,現在又得志,他這會兒出馬,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惹女婿厭惡。他讓女兒千萬找女婿最說得來的朋友說合,千萬不要找還得看宋運輝臉色才能說話的人。

可是程開顏沒好意思跟尋建祥明說緣由,親自找去尋建祥辦公室支吾半天,尋建祥還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什麼吵架。尋建祥隻知道宋運輝連吵架都沒,就冷待程開顏瞭,因此約宋運輝出來,開頭隻能問:“你們感情出問題瞭?”

宋運輝沒瞞著尋建祥,一五一十把原因說瞭。尋建祥驚道:“就這麼點小事?我老婆即使做夢夢到我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她都得出拳揍我一頓,更別說我外面喝酒回來她得盤問個底朝天,你不會是心裡另外有人找借口吧?”

宋運輝忙道:“我心裡沒人。我是個什麼樣人,你又不會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忽然很厭惡她。”

尋建祥直截瞭當地問:“你們還有沒有感情?”

宋運輝聽著一愣:“你別亂扯,我們還有貓貓。”

“我沒亂扯,我有理由。你說,你有心事的時候找誰?我一向跟老婆說,你沒有。以前你還沖我發泄,現在整一個悶嘴葫蘆。你壓根兒看不起你老婆,我老婆雖比我小,但我們有事一起商量。你說你們這種關系算是什麼夫妻關系,你最多因為女兒不考慮,我看你也因為做著官,怕名聲不好不考慮。現在沒人得罪你,我得罪你吧,但話說前面,你要聽著不高興,別拿你老婆出氣,你們倆婚姻基礎不牢靠。”

宋運輝聽著愣瞭半天,手中半支煙燃盡都沒說出話來。難道他與程開顏沒感情?不對,他們是一傢人。“我的婚姻基礎怎麼不牢靠?你為什麼這麼說?”

尋建祥的性格一向是幫親不幫理,他直言不諱地道:“我今天當然是勸合不勸離的,但我看你還蒙在鼓裡,我幫你把問題理理清楚,把你莫名其妙討厭小程的原因找出來,你可以有針對性地調整你的態度……”

聽到這兒,連宋運輝都忍不住一笑:“你可以做黨務工作去瞭,大尋。”

尋建祥也笑道:“你還真別笑我,這事兒上面我比你看得清,你才是當事者迷。單憑我倆的交情,我對你的深刻瞭解,我第一次聽說你跟小程結婚,我不相信自己耳朵,認定其中一定有鬼。後來才問清楚原來你們弄出什麼辦公室一起過一夜的好事。別人都說你有心計,跟廠長女兒將生米煮成熟飯,我看你肯定一晚上都不會碰小程,你這人清高得很,所以有心計的絕不會是你。要不是辦公室過夜這一出,我問你,你會跟小程在一起嗎?你們不是一路人。”

宋運輝知道好友真心相幫,當然認真對待尋建祥的字字句句,他而今已非吳下阿蒙,被尋建祥舊事重提,他隻須稍微轉念,一張嘴便再也合不上來,他的婚姻,是他年輕時犯的錯。

尋建祥見此道:“事已至此,你剛剛也說瞭,你們有女兒,你怎麼也得設法把日子過下去。而且你現在功成名就,背上個忘恩負義陳世美的名聲對你並不好,你的前途不會局限在東海廠。我勸你認清現實,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宋運輝愣愣地看著好友,卻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原來我一直看不起她。”

尋建祥道:“你看不看得起她不要緊,老婆又不是拿來跟你一起工作的,說實話,能讓你看得起的沒幾個,你太能幹。你隻要別對她指望太高,就拿她當傻姑娘,我看你們都是挺好的人,能過得下去。”

宋運輝搖頭憤怒地道:“沒辦法,知道這婚姻是程傢設計的,我……你讓我傻瓜一直當到底?”

尋建祥嚴肅地道:“你不能這麼想。說實話,當年你與程傢地位差很多,程傢即使設計你做他們女婿,那也是很看重你。你問問你自己,當年金州連普通廠子弟女孩都眼睛長頭頂上,何況程廠長女兒。肯定是小程心裡放不下你,當爹的程廠長隻好巴結你才出此下策。”

“可是你以前在瓷磚店裡跟我說過,金州傳統是物色能幹青年做女婿,一傢人努力把女婿扶上位,以後換嶽傢依靠女婿。”

尋建祥無奈地笑道:“你記性別那麼好,好吧,我記得你以前是否認的。那是我跟你說笑,你別跟我秋後算賬。”

“不是玩笑,你從不會跟我開這種玩笑。”

“那你說你打算怎麼辦?不管怎樣,小程跟你結婚那麼多年,你們有女兒,老程對你也扶持很多。你難道想離婚?我都不答應。小程別的好不好我不管,她對你是真的好,隻要你說的,她都聽,你還要怎樣?我老婆要那麼聽話,我做夢都會笑出來。”

宋運輝心裡很混亂,道德譴責和心底的厭惡打成一團,他怎能甘心受騙至今,可他又豈能忘恩負義?

尋建祥道:“你可千萬別現在忽然又跟我說沒感情,你剛才已經否認。這麼多年下來,沒感情?除非你沒良心。”

宋運輝很矛盾,呆呆聽尋建祥做瞭一晚上思想工作,謝過尋建祥回傢。剛才尋建祥提到離婚時,他自己都立刻否定,那怎麼可能?他們這個傢,他是多麼珍惜。他開車到門樓,停在路邊想瞭好久。對,他婚前看不起程開顏,婚後看她做笨事的時候還是看不起,難道他對程開顏的厭惡,真是日積月累的結果?說真的,今天厘清婚姻的前因後果,他對程開顏更添厭惡。可是,他還想要這個傢嗎?

他思來想去,決定聽尋建祥的,既然不想離婚,那麼有必要調整心態。尋建祥幫他分析到原因所在,他應該容易克服心理困難。他真感謝尋建祥不怕得罪他的直言,兄弟依然是兄弟。

回到傢裡,他嘗試著恢復關系。他的嘗試讓程開顏喜出望外,連他父母都替他們高興。可是宋運輝卻一直地看到自己心裡的勉強,他終究還是沒搬回臥室去住,沒法連睡眠都勉強上。

07

雷士根恢復村長職務後,基本上不做決策,大事小事都是向工作組匯報瞭才做,他隻謹慎地負責上傳下達。這回是副鎮長代表工作組傳達命令,讓忠富、紅偉、正明三個人恢復工作。

士根接到這個命令,很是高興,放下電話就興沖沖去找三個人傳達,心想事情終於是解決瞭。他先到最靠近的紅偉傢,又找到正明傢,三個人一起來到忠富傢。忠富卻是淡淡的,不冷不熱。

士根高興地道:“終於好瞭,這一下書記不用在裡面擔心廠子停下來。你們說說,後面的工作我們該怎麼開展?”

正明立即伶俐地道:“我們前陣子老挨罵,這一下沒開個會就恢復工作,會不會太簡單?下面會服嗎?”

紅偉道:“這倒沒問題,以前怎麼管,現在還是怎麼管。不過……正明那兒攤子比較大些,不服的人多。”

士根忙道:“這些話都別說啦,紅偉等下自己去上班,忠富也沒問題吧?正明,我等下與你一起過去。”

忠富這才幽幽地道:“士根村長,你夠威信,你壓得住?”

士根尷尬地道:“不行也得行啊,否則怎麼辦?讓登峰和銅廠爛著停著?上面的意思是,把集資公司解散,集資的錢哪兒來哪兒去,按銀行利息記息,其他所得三三分賬,你們每傢廠三分之一,以後還是以廠為主導。我看也隻有這樣瞭。書記把責任都攬到他自己身上,解脫出我們四個,還不是希望他不在的時候我們管住傢業。我們就是壓不住,也得硬著頭皮上啊,不能讓書記白受罪。”

忠富冷笑道:“書記的這個責任,本來不會成為罪名。法不責眾,大傢都交瞭錢,那就是大傢都同意的事,即使上面認為不妥,也不會全賴到書記身上,不需要他出來擔罪名。可正有你士根村長一個人出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其他無關緊要的人不出資,就坐實集資公司這件事肯定有貓膩,肯定是我們幾個核心的人瞞著村民幹瞭見不得人的事,也正好坐實老猢猻的誣告。現在你脫罪瞭,你當然要好好表現表現,我不行,集資的事是我催著書記做的,我不能書記說我沒事我就有臉回去老位置坐著。我坐不住,那位置燙屁股,懇請村裡還是另找一個能人替代我。”

士根一下子紅瞭臉,包括正明和紅偉也一時避開眼去。好一會兒,士根才道:“忠富,這是我不對,害瞭書記。我請求你看在書記面上把養殖場做好,讓書記在裡面放心。我現在沒別的能做,隻有拿行動出來,把小雷傢村好好支撐住,等書記出來交給他,別讓書記出來看到啥也沒瞭,傷心。這些都是書記的心血啊!等書記出來,我主動退位,作為謝罪。”

忠富道:“我跟你想的不一樣。我本身就是看著書記面子留下來,既然書記被冤枉,我也沒必要留著,我倒是要走給那些鎮上的人看看,這些個位置有多香,我們多愛坐著,書記又撈多少好處?我也要給村裡那些沒良心的看看,我雷忠富哪兒對不起他們,拿個合理的份子還得挨他們罵十八代祖宗。這幫人不窮到底不會知道我們的好處,不會知道書記原先多照顧他們。正明紅偉,你們別學我,你們要是換個地方,沒村裡那麼多投資墊著,你們難賺,到底義氣要顧,自己收入也要顧。我出去隨便養幾隻豬就能拿回在村裡一年的收入,我走給他們看。”

紅偉猶豫著道:“忠富,可是養殖場好不容易架起那麼大盤子,你要一走,不是得毀瞭嗎?”

忠富冷笑道:“我沒書記好心,我可以跟著書記建起養殖場,也可以親手毀給他們看。讓他們看看,別以為做幾天苦工拌幾鍋豬食就他娘的有資格對我對書記指手畫腳。有些人犯賤,需要血淋淋的教訓。”

士根雖然極端尷尬,可還是勸道:“忠富,你那樣痛快是痛快瞭,可書記回來看到十多年心血變成廢墟,他會怎麼想?我還是厚著臉皮替書記守住傢業,不能讓老猢猻他們當權啊。”

忠富道:“我這人說話做事認死理,以前書記在,我也不一定對他客客氣氣,現在書記不在,我倒是要為書記做些事。我整也要整倒養殖場,讓那些沒良心的看看,書記在與不在不一樣,讓那些沒良心的後悔去。士根村長你不用勸我,你沒書記那威信,我不會服你。哪天你養殖場撐不下去瞭,你打報告給鎮裡,翻我十倍收入,再承認集資公司沒罪,我立馬回來。我可以押一萬塊跟你打賭,養殖場少個我,不到一年必敗。你們走吧,以後小雷傢的事與我無關。”

忠富起身送客,士根他們坐不住,紅偉訕訕地道:“忠富,何必呢,我們好歹還是朋友。”

忠富道:“對,我跟你和正明還是朋友。”

士根越發沒意思,嘆息而去。紅偉定定地看瞭忠富一會兒,才拉上正明離開。

但沒過多久,紅偉又折返忠富傢,又是訕訕地道:“忠富,我也走。”

“你?你這是幹嗎?你也得顧你的收入啊。”

“這幾年掙的錢夠做老本,出去後也不開廠,做貿易。我跟那些鋼廠水泥廠什麼的熟,生意做得起來,不能讓那些沒良心的看死,他們罵我,我還得掙錢養著他們,我沒那麼犯賤。”

忠富感動,伸出雙手握住紅偉的,道:“我嘴巴壞些,以前也常跟書記鬧,可書記的功勞我都是看在眼裡的。這回集資公司的罪名全是讓我們催出來的,我們得自己心裡有數。”

紅偉嘆道:“忠富,我沒你忠心,被你提醒還得想半天。跟書記老同學到現在,這點義氣一定要講。再說,一帶兩便,我們也不該再待在村裡做義務勞動啦,以後風聲更緊,別說集資公司,就是現有的收入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那些鎮裡的現在權大得很,看我們錢多還能不動什麼念頭?走吧,我們又不是不靠著村裡就吃不瞭飯的。”

忠富道:“我還煩士根,本事沒有,小心過頭。要不是他不出集資款,要不是他怕這怕那留著證據,書記哪裡會有事?讓我以後聽他的?等太陽從西邊出吧。”

紅偉也是抓著忠富的手,再三緊握。兩人雖然知道出去後單獨創業不易,可多種因素之下,兩人還是毅然選擇離開。兩人都覺得,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機會。起碼,書記不在,沒人敢橫到收回他們的房子,趕出他們的戶口,不過都沒直言,都是心照不宣。

08

楊巡終於找上宋運輝。宋運輝從新添大哥大變聲的話筒裡依然能聽得出,楊巡這個一向嬉皮笑臉的人說話難得地緊張。但宋運輝正忙,與楊巡約定晚上與市宣傳部長會餐後再聯絡他。

最近時段,宋運輝有些不愛回傢,因此工作抓得更緊。他佈置任務下去,讓所有技術人員學習國外先進技術,爭取日日有創新。又將任務佈置給一位副廠長,讓他牽頭在全廠范圍宣傳開展“日日創新,人人爭做技術標兵”活動,有獎征集整改意見,即便是一道小小工藝的簡縮,一顆小小螺釘的移位,都是創新的一部分。

有人不信宣傳,移一顆小小螺釘都算是創新?於是有個小青年與寢室諸友一起竊笑著,往一隻信封裡加入一條合理化建議,說某條疏水管位置不合理,正好佈置在某某通道上,情況緊急時候很容易成為絆馬索,影響安全。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的信件第一天拿上去,第二天就見到廠長頭頂藍色安全帽,親自過來查看。看瞭之後沒走進控制室,便離開瞭。那幾個小青年心說,嘁,還說一顆小小螺絲釘移位都行,穿幫瞭。

但沒想到,過一會兒技術科的人就過來測量,而車間主任則是笑嘻嘻過來控制室,說某某幾個中頭獎瞭,打響日日創新活動第一炮,廠長剛剛親自打電話來表揚。這倒讓幾個小青年不好意思瞭。而更讓他們不好意思的還在後面,下班時候,竟然門口宣傳窗也上瞭。幾個小青年都沒想到還有這等殊榮,雖然還沒說有什麼獎金,多少獎金,可人的自豪感一下上來瞭,回傢硬是輕飄飄地得意,當然嘴上是不認的,嘴上都是說這有什麼這有什麼。

這第一炮雖小,卻跟千金市馬一樣,一下在東海全廠職工心上燃起希望,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原來廠長真的說到做到。

於是建議不斷呈上,宋運輝每次都是自己親自過去看看,如果遇到的是工藝問題,還會走進控制室與工人交流一下。無他,他親自出馬才能讓工人感受得到其中的重視。他想,東海廠有什麼?東海廠沒有歷史,東海目前規模在同業中偏小,產品在同業中不是尖端,成本更是沒有什麼可說。東海廠要立足,要發展,要獲得上級青睞,更要獲得資金劃撥,東海憑什麼?而他宋運輝一不是上面有人,二沒幾個久經考驗的老友,三沒在系統內錯綜復雜的關系網,他憑什麼立足,憑什麼保證自己不遭遇老馬一樣的命運?都唯有“技術”兩字。他必須保證東海廠有過硬的技術,尖端的技術,還有尖端而不可替代的產品。唯此,他才可能不可替代,東海廠也會有長足發展。當然,他得加倍辛苦,創業的人需得多付出一份辛勞。

宋運輝的辛勞除瞭工作上的忙碌,還有交遊方面的忙碌。與宣傳部長的會餐差不多結束的時候,宋運輝早一步打電話給楊巡,讓他到會餐賓館一樓大堂吧見面。這傢賓館剛剛開業,是來自香港的投資,三星,目前是本市最上流的。而此時已經有其他賓館紛紛申請立項。

楊巡早就等得著急,一聽召喚,飛車趕到。正好看到宋運輝在大堂與人握手告別。等終於宋運輝有閑瞭,楊巡才露臉上去招呼。宋運輝看看人頭攢動的大堂吧,沉吟道:“我們另找地方吧,你上我的車。”

楊巡道:“宋廠長不嫌的話,上我辦公室談,這些話原是不方便讓外人聽到。”

宋運輝點頭,兩人一起奔赴楊巡的辦公室。開到一處大廈,宋運輝下來奇道:“你這會兒還有心思搬辦公室?”

楊巡勉強笑道:“人越晦氣的時候,越要弄些新鮮刺激的東西讓自己高興。”

“沒那麼簡單,你楊巡睡工地啃地瓜都行,哪會講究這些。”

楊巡這才會心真笑:“讓宋廠長猜中瞭。現在食品日用品市場租得太好,我把我占的兩間辦公室也租瞭出去,掙來的租金來這種講究地方付瞭房租,我還有賺。我想著,越是有問題的時候,越要把門面弄光鮮一點,讓別人琢磨不透。否則要都看著危險問我討還電器建築市場的租金,我就死定瞭。”

宋運輝一笑,果然,楊巡會打算。上去電梯走進辦公室,見果然煥然一新,佈置有些正規的樣子。下面是灰色化纖地毯,上面是白色石膏板吊頂,清爽幹練。宋運輝不由贊一聲:“不錯,挺有實力的樣子。”

“沒辦法,以前就是穿著破衣爛衫都沒事,現在快要出事,人傢都盯著我看呢。宋廠長請坐,晚上不喝茶吧?”

“不喝,本來就睡得不好,哪還敢喝茶。你也坐。說說,小雷傢那邊準備動手瞭?”

“小雷傢那邊最近事情真多。忠富和紅偉一起走瞭,聽說副鎮長親自出面挽留都不幹,隻有正明留下來。工作組還是依照原計劃,從各系統抽調老會計審計村裡所有的賬,聽說沒什麼大事,士根的賬一向清楚。”

“那你的掛靠企業得被他們查出來瞭?”

“是的,正明跟我說,士根隻是解釋瞭一下,沒有堅持說我的公司不是他們村裡出資。”

“為什麼?這很容易說明。”

“聽說審計組隻憑合法合規的書面證據說話,而正明說士根想保住位置,不願硬頂審計組,免得他自己作為知情人之一也給牽扯進去。正明還說,士根跟他商量,兩人一定要忍辱負重,在小雷傢頂住,替東寶書記守住小雷傢,那就勢必犧牲我。”

“士根?他還沒迂腐夠?”宋運輝驚訝,卻也覺得順理成章,誰讓士根一向是個保守小心的人,“如果隻憑合法書面憑據說話,那他們采取措施是難免的瞭,是不是紅偉和忠富離開小雷傢後,對小雷傢影響很大?”

“是啊,這個影響對我來說太要緊瞭。紅偉這人一向精明,手頭的客戶都是他自己抓著,他一走,別人都沒法接手,整個建材廠幾乎停產。忠富技術好,以前都是忠富一手抓配料比例,他這一走,先死魚蝦,現在據說開始死豬。那些鎮上的人都急瞭,找忠富和紅偉,可兩人提出條件,要縣裡認定集資公司無罪,還要工資翻十倍,誰都不敢答應,事情就這麼拖著。這兩塊虧本,正明說,小雷傢的還貸壓力很大,都是通過他賺的來還,流動資金越來越緊縮。再加上那些客戶聽說小雷傢出事,都小心觀望著,正明那兒的量現在也上不去,利潤很受影響,因此,鎮裡說什麼都要盯上我這塊肥肉瞭。”

“要命。”宋運輝皺眉。要是小雷傢的企業這麼搞下去,總有一天越縮越小,一直到關停。沒錯,這樣更顯得楊巡這塊肥肉之豐腴。

“我今天找瞭律師後給你打的電話。律師說,先從老傢那邊找相關人遊說,不過我看這希望不大,我認識的人都還沒那麼大面子。律師還說,鎮上完全沒必要到我們這兒打異地官司搶奪我的市場,直接就在那邊告我侵吞公款,順便還可以再告東寶書記挪用集體資金,罪加一等。政府在當地告我,我哪裡還有贏的可能?”

宋運輝更是皺起眉頭,楊巡那一攤子要是再加到雷東寶頭上,雷東寶判死緩都夠。“你有沒有跟士根說這個問題會捆綁上東寶書記?”

“還沒說。我估計說瞭也沒用,現在他做不瞭主。我準備跟你談瞭後,明天過去一趟直接跟他說,起碼他能努力一把。”

“他媽的。”宋運輝終於忍不住罵出一句粗話,“我都已經找到那邊市長在黨校的同學出面說項,要添上這事,大哥還出得來嗎?這個士根,我想掐死他。”

“我明天還打算聯絡一下忠富和紅偉,看看他們能不能為我為東寶書記回去村裡。”

“你那紅帽子到底怎麼戴的?具體說說,越具體越好。”

“我公司的資信證明由小雷傢開出,才能到這邊工商註冊。出資也是我的錢先打到小雷傢,再從小雷傢匯來,到我這邊賬上。如果他們硬要不認,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宋運輝皺眉低頭考慮好久才道:“我再想辦法,問題看來越來越嚴重瞭。”

楊巡也嘆出一聲長氣:“宋廠長,我這兩個月,人整整瘦瞭十斤,白頭發都出來瞭。”

宋運輝下意識地看看楊巡年輕的臉,無言以對,悶悶而回。

回到傢裡,見程開顏還等著他,他倒是驚奇,面對程開顏遞上的一杯菊花枸杞茶,奇道:“怎麼想出來給我喝這個?”

“媽說,你老在外面吃喝,要喝些這種東西清火保肝。”

“我又不喝酒。”他沒喝,裡面有茶葉,喝瞭他晚上別想睡瞭,不過對於程開顏做事不經大腦,他早已不計較。

程開顏被他媽教育而今開始要做賢惠媳婦,可是她沒頭緒,想跟丈夫問個清楚,但見宋運輝眉頭緊鎖,她不敢打擾,做個鬼臉上去瞭。宋運輝看著程開顏的背影,不由搖搖頭,一下又變成小媳婦瞭。

他沒急著上樓,想瞭半天雷東寶的事情,終究沒想出招數。不過這條新出來的枝杈,他明天還是得盡早告訴老徐。反而是楊巡這邊,他這幾天與律師接觸下來感覺,隻要他出力,對方想到這邊查封楊巡的資產不是那麼容易。

但想到這一來往插手幹涉司法進程的道路越走越遠,不由搖頭苦笑。救雷東寶,救楊巡,他並沒感覺有多少對不起良心。說他幹涉司法,那真是……宋運輝想到四個字,“逼良為娼”。

楊巡準備趕赴小雷傢之前,忍不住開車拐到日雜市場對街看瞭會兒。天還早,市場還沒營業,可那些攤主早已大車小車地推著貨品進門,場面之熱鬧,不亞於早上的蔬菜批發市場。楊巡看著又是驕傲,又是心碎。這地方曾經啥也不是,隻有長途汽車開過時揚起的一蓬灰。是他的市場帶旺瞭這塊地方,當然,最旺的還是他的市場,目前他的市場攤位轉租價已經是原來的兩倍。可想而知,他下次收租就能大賺。可是,他等得到下次嗎?

他的市場大門朝向東南,早晨的太陽把門口兩隻銅球照得金光閃閃,從市場出來的人各個似乎是迎著朝霞,激情滿懷的樣子。楊巡正是背著光,愈發顯得陰暗。但他還是被已經早早上班監管著市場的尋建祥發現瞭。尋建祥大步穿過街道,走到楊巡身邊,反而是楊巡先搶瞭話說。

“大尋,你這麼早來?不幫你老婆帶一把孩子?”

“丈母娘在,你怎麼來那麼早?臉色不對啊,昨晚幹嗎瞭?”

“你看你,想歪瞭吧。昨晚我跟宋廠長在一起說瞭一夜話。大尋,這邊如果有事,打我大弟電話。”

“怎麼,事情還沒瞭結?”

“更糟瞭。你說我這人運氣怎麼這麼背,幸好我還有你們這幫朋友。大尋,這邊托付給你瞭。”

尋建祥瞅瞅楊巡,覺得今天楊巡的口氣很怪:“你怎麼好像是去自首啊,這話怎麼說的,不會有什麼事吧?”

楊巡鬱悶地道:“哪是去自首的,是自投羅網去,弄不好真給抓瞭。大尋,反正拜托你瞭,有大問題你還是先打宋廠長電話吧,唉。”

尋建祥看著楊巡,真誠地道:“兄弟,自己小心。這邊我會替你守住,電器市場那邊我也會每天看看去。”

楊巡拱拱手,嘆息一聲,上車離開,誰知道呢,萬一那邊做事雷厲風行,他回去正好自投羅網也難說。即使不是自投羅網,也不知道哪天開始市場就不是他的瞭。好在還有朋友可托付,楊巡想到當初尋建祥老是管著他支出的時候,他怨聲載道,還相商宋運輝把尋建祥剝離出去,一時有些內疚,但又想想,這又何嘗不是朋友長久相處之道。

楊巡從日雜市場離開,巡回告別似的又來到電器建材市場。電器市場基本輪廓已經出來,這幾天已經進入掃尾,再過十天就要開業。屋簷的一溜兒廣告牌,十有三四已經放上花花綠綠的廣告,這個地方比起日雜市場,顯然花頭少得多。

已經有人在清理廣場,拿錘子叮叮當當地敲掉水泥渣。楊巡坐在車上看看,沒精神走下去,他最近有氣無力得很。正要離開,卻見到有幾個人從大門走出來,看穿著不像是做工的。楊巡以為是看攤位的,要換作以前,他早迎上去,但最近積極性不高。看到門衛往他這邊指點著說什麼,他便不急著離開,但也懶得下去,就坐在車裡,搖下車窗等著。這才註意到附近停瞭一輛新車,好像還是國外來的好車。看來是有錢的主兒。於是楊巡掏出名片。

那些人果然沖著楊巡走來,楊巡隻好跳出來等候。越看,感覺這些人越有來頭,不像是打算租攤位擺攤兒的個體戶。果然,名片遞來,其中一個竟然是市裡的副局級幹部,那個年輕的大約三十多,叫蕭然,則是掛著公司董事總經理的職務。看那副局級幹部看上去對那年輕的很是殷勤,楊巡心說那年輕的一準是什麼長的兒子,而且那個長一定來頭不小。

蕭然看瞭楊巡的名片,道:“原來那傢很興旺的食品市場也是你的?你這個市場準備……嗯,電器建材市場,好,你打算近期開業?”

“十天後,十六號,到時歡迎蕭總光臨。蕭總看樣子不是來租攤位,來看看?”

蕭然道:“給我設計辦公樓的設計師說,這間市場也是他設計的,我來看看。”

楊巡一聽,心中似曾相識,想瞭會兒,忽然明白面前這人是誰瞭,設計師提起過,他也過去看過,市中心最熱鬧地方新華書店拆瞭讓給瞭這個人,省裡哪個領導的公子,難怪有個局長跟隨陪同。但蕭然僅僅是過來看看那麼簡單?“哎呀,我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你蕭總。我這市場比起蕭總的來,差遠瞭……”

“你這裡面的攤位租金多少,食品市場的每年租金是多少?”

楊巡心裡一凜,不由想到慘遭拆除的好好的新華書店,想到一直不付的設計費,心說他的市場要是讓這人看上瞭,弄不好就給巧取豪奪瞭。他笑道:“倒是記不住,還得回去查查賬簿才能知道。”

“噢,買你的食品市場,五百萬夠不夠?”

蕭然淡淡說來,楊巡心裡卻是“咯噔”一下,心想果然有問題。他笑笑道:“造價都不止五百萬,這市場光基建方面我整整投入一千五百萬,加上一些其他費用,一千八百萬。”

蕭然一笑:“你還不如索性說不賣。”

楊巡心中忽然生出一個新的想法,媽的,要是把市場賣給眼前這個公子……於是,他悄沒聲地轉換瞭口氣,吹噓起自己的市場:“呵呵,價沒亂開,局長隻要查查就知道,我說一千八百萬是保守的。說實話,我哪舍得賣呀,眼看著都可以坐著收錢,賣瞭不可惜?我啊,不肯做生意,以前做過生意,最怕貨品砸在手裡,燒瞭淹瞭,血本轉眼沒瞭。做市場好,他們租攤位的生意做不下去是他們的事,我這兒鐵打的江山,隻要人氣燒起來,不怕租不掉。我一個美國朋友說過,美國人做生意,做大瞭也喜歡買些好物業出租,掙鐵穩的租金,又可以等物業升值。我兩個市場都才做起來,人氣還沒燒到最旺的時候,現在賣,我虧。再過兩年,租金翻倍瞭,我的賣價也可以翻倍。”

蕭然鄙夷地微笑道:“這市場已經全部租出去瞭?我沒見有幾傢擺上貨物啊。”

楊巡笑道:“剛剛天還沒全亮,裡面暗,看不清楚。現在差不多東窗全亮瞭,我帶你進去看看,那些已經做好的架子,都是空著等擺放貨品的。別看大模樣相近,細節都有不同的,因為我要在市場裡統一貨品擺放,讓人進來一看就整齊舒服,我要求他們貨架規格必須大致統一,呵呵。現在已經擺上的大多是要出動鏟車的笨傢夥,不怕遭偷,那些瓷磚鏡子啥的都還沒放上呢。”

蕭然立刻點頭,道:“勞煩楊經理帶我們進去看看。”

楊巡頭前帶路,這兒指點,那兒說明,果然是所有攤位全部出租。其實,還有幾傢沒出租,是楊巡看著基建的錢已經夠用,不舍得再打折租出去,打算等人氣燒旺瞭,租個好價。但他經驗豐富,即使沒出租,也給做出已經出租的樣子,讓人一進來就看到市場的興旺。這一點,即便是行內人也完全可以蒙瞭過去。但他還是看瞭看手表,計算時間,心想晚飯得在路上吃瞭,又得半夜才能到老傢。

蕭然將目光從貨架移開,若有所思地看楊巡舉止,等楊巡將眼睛從手表移開,他都沒移開眼睛,隻是高姿態地說瞭句:“我們再耽誤楊經理幾個小時,看看你的賬目去。”說完,他就帶頭出去瞭。

楊巡驚住,等瞭好一會兒才領會蕭然那話背後的意思,真的要買?他連忙跟著快步出去,一口道:“不行,我不賣。”

“你剛才不是還說一千八百萬要賣?”

“我說最起碼值一千八百萬,可沒說一千八百萬賣瞭。”

“小楊,你消遣人?”旁邊那個副局長端莊地喝瞭一聲。

楊巡不出聲,關註著蕭然走出外面指揮一個跟班打電話叫會計去楊巡辦公室的所在。一行到瞭車前,蕭然對楊巡道:“楊經理,你坐我的車,你食品市場開多少價?”

楊巡不滿姓蕭的囂張,便開始有意裝傻,大驚道:“兩個一起買,你買得起,個人買還是國傢買?”

蕭然回頭沖副局長道:“哈,他說我買不起,你聽聽。”

“對啊,設計院他們說的,說你付不出錢,設計費都沒付。”

“嘁,我們蕭總會付不起?看看這車子,一個輪胎就夠。”

楊巡冷笑:“我車子也是租的。”

蕭然和副局長反而笑瞭,副局長道:“小蕭你別在意,生意人說話直。”

蕭然再次鄙夷地道:“十足鉆錢眼子裡的。”

跟班連忙道:“對啊,都賺多少錢瞭,還不肯買輛車用用,這種拉達,零件都找不到瞭吧,摳門瞭。”

楊巡不語,坐在比宋運輝的車還高級的車裡,緊張盤算著如果賣市場的得得失失。他們愛笑話隨便笑話去,他才不在意,其實,他也無法在意。至於辦公室裡的賬目,他是不怕給看的,他早已做足費用。另外,他考慮到自己目前的危險處境,起碼將所有資產賣給這個蕭然,他還可以帶著錢遠走高飛。

但是,這倆市場傾註他多少心血,又是非常優良的資產賣掉,如何舍得。他一臉的陰晴不定。蕭然在一邊坐著,斜睨楊巡的臉部表情,輕輕一笑。

一行幾乎是強行闖入楊巡的財務室,楊巡很不喜歡這種被動的感覺,可就是沒辦法,陪同的那個副局長可以掐死他。蕭然帶來的財務挺不錯,不僅很快就把兩間市場的造價查出,也很快查出市場的租金。蕭然得到全部數據,就起身道:“楊經理今天別上路瞭,等我電話。”

楊巡隻是裝傻:“我不賣,誰會賣生錢的聚寶盆?”

蕭然戲謔地笑道:“隻要價錢合理,天王老子都能賣。”

“那也不行,我哥不會答應。”

“哈哈,叫你哥也過來等著。”蕭然邊說邊走,旁若無人。

楊巡後面跟一句:“我哥才沒那麼空,他是東海廠廠長宋運輝。”楊巡說這話的時候,挺起胸膛,一副朝中有人的模樣。

蕭然微停腳步,看著副局長道:“還有些來頭嘛,難怪一個愣小子能有今天。”

楊巡索性繼續裝傻:“你什麼來頭?”

蕭然哈哈大笑:“小子,你以為打撲克牌比大小?請你哥來,我不跟你談話。”

楊巡卻聽出其中細微的變化,前面,是“叫你哥”;後面,是“請你哥”,可見姓蕭的不得不顧忌宋運輝的身份。既然如此,他裝傻到底,免得被欺負到底,但事先,必須與宋運輝通一下氣。

宋運輝聽瞭楊巡解釋,便語氣嚴厲地道:“小楊,這事你必須清楚強調,我與你的市場無經濟關系。”

“是,這我知道,怎麼能讓宋廠長背黑鍋呢?以往我打著你牌子出去的時候都是這麼在做的,大傢都知道你是非常重舊情的人,才對我如此關照。”

“那就好。你的意思是,脫出市場,逃瞭和尚也逃瞭廟?”

“是的,就算是他們清算我的紅帽子,他們也不敢亂動蕭然的東西。我這樣想,就算是蕭想壓我價,我也賣,我吃不起虧,跟政府打官司,我耗不起。不如拿瞭錢,人藏起來,錢化整為零。他們抓不到錢,對抓我這個人也沒啥興趣瞭,東寶書記那兒他們也不會多去折騰一個罪名。”

宋運輝想瞭會兒,道:“壯士斷臂,也好,隻是你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你本來有很多打算,可憐的。”

不知怎的,楊巡聽到“可憐的”這三個字,竟是鼻子酸酸的,不由伸手擰住鼻子扭到疼痛,才深吸口氣,道:“保存實力。”

“大尋那一塊呢?”

“宋廠長放心,我會處理好。大尋也是我的朋友。”

“好。你如果改變主意,立刻知會我一聲,如果找不到我,打我秘書的傳呼。”

“宋廠長,讓我怎麼感謝你。對瞭,有件事你也盡管放心,我這兒處理完,立刻去老傢處理小雷傢的事。”

“算瞭,別送上門去。我已經跟正明聯絡過,士根等會兒會打電話給我,我來處理。”

“宋廠長,我要真有你這個哥就好瞭……”

“灌我迷魂湯呢,你,快好好想想,怎樣應付人傢的強行收購。方方面面想得周全些,別東西姓瞭人傢的姓,錢一分沒到賬上。”

楊巡笑嘻嘻答應著,放下電話心裡有瞭底。宋運輝一向如此,從不對他信誓旦旦地保證,但隻要答應的事,宋運輝總有辦法做到圓滿。而蕭然的收購,他想通瞭,別管那人有多囂張,他隻要結果。這姓蕭的,實在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到哪兒找來頭那麼大的人去,除去那姓蕭的,還有誰敢接手他的市場?

這時候,他反而有點迫不及待地等待蕭然的來電瞭。

宋運輝沒多久就接到那副局長的電話,那副局長說瞭些工作上的事,送上地方政府的關懷之後,問起楊巡的事。宋運輝於是情真意切地給副局長“回憶”起他在插隊時候受到楊巡一傢的照顧,如何的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希望以後多多看在他的面上提供方便。宋運輝估計,效果應該是很不錯的。

但令宋運輝和楊巡都沒想到的是,事後蕭然竟客客氣氣地親自給楊巡打瞭個電話,說明他不會奪人之愛,希望以後有空和宋運輝一起吃頓便飯,交個朋友,這市場的事就別提瞭。楊巡欲哭無淚,天哪,竟然弄巧成拙,他這時候真是一頭撞死的心都有瞭。要不要這會兒轉過頭去,自己找上蕭然,說他非賣不可?他哭喪著臉坐辦公室裡,翻來覆去地想,去找,還是不去找?

可楊巡是個吃多苦頭疑心極重的人,即使蕭然電話裡的聲音溫暖和煦,可他還是把事情往最懷裡想。莫非,蕭然在財務室摸透他的底細,順藤摸瓜找到瞭小雷傢,否則蕭然的口氣為什麼有些笑裡藏刀?

想到蕭然可能已經找到小雷傢,而更有可能直接從小雷傢當地政府入手,直接通過那邊打官司這邊查封,雙管齊下的辦法接手他兩傢市場的話,那真是比原先預計的更雪上加霜。想到這兒,楊巡臉色煞白。如果這樣,他就死無葬身之地瞭,隻能等著束手就擒,乖乖把心血凝成的市場交出。

宋運輝這時候卻在二期工地上接到雷士根的電話。聽到士根溫吞的聲音,宋運輝真是氣不打一出來,真不知道天下哪來如此保守的人。但宋運輝還是力持禮貌,走到安靜處接聽電話:“士根哥,我想跟你說說最近的事情……”

“宋廠長,你——你應該清楚,電話裡說不方便。”

宋運輝心下生氣:“士根哥,你放心,我是黨員,也是國傢幹部。我的話很簡單,也很講原則。有些事我希望你跟組織上解釋清楚:一、雷東寶組建集資公司不管初衷如何,最終目的是擴大經營,方便開展工廠註冊范圍之外的貿易工作。至他被抓,沒有瓜分村裡已有資產的事實;二、雷東寶行賄是村集體行為,而不是個人行為。尤其是其目的並非為個人,而是為集體;三、你必須把楊巡掛靠小雷傢村集體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並出示有效證據說明,這並不隻為楊巡個人,更是為雷東寶解脫。如果確定楊巡不是掛靠,那麼,雷東寶豈不是犯瞭私自轉移挪用侵占公款的罪名?那是與貪污類似的罪名,是原則性問題。士根哥,希望你認清現實,不要給雷東寶雪上加霜。”

“會……會這樣?說東寶書記貪污?怎麼可能……”

“不然,你以為怎麼來的楊巡掛靠?總有一個裡應一個外合,不是主事的大哥下手,難道是你士根哥暗中在財務上做的手腳?”

“不……”士根下意識地叫出聲,隨即喃喃地反復,“怎麼可以這樣?怎麼會,怎麼會……”

“怎麼不會!士根哥,你可別害瞭你們的東寶書記。”

“我不會。”士根立刻否認,“那麼是我做錯瞭?”

“你以前怎麼決定,我不會插手;以後怎麼決定,我依然不會插手。作為一個黨員幹部,我唯一希望的是,請你尊重客觀事實,堅持用事實說明問題。有問題,別隱瞞;沒問題,別栽贓。”

士根喃喃地道:“宋廠長,你說重瞭。你不知道,現在村裡好多人蠢蠢欲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從維護小雷傢安定,維護成果不要旁落出發的啊,我……”

“士根哥,對不起,打斷你一下。對於小雷傢的村務,我不會插手,這是原則,但是對於影響到一個人的原則性的大是大非問題,我一定要搞清楚,尤其是我的親戚朋友。這關系到東寶書記的人品、聲譽和未來生活。士根哥,我清楚你的意圖,也清楚你怎麼在做,但我反對一切糊稀泥的辦法,尤其是往東寶書記身上糊稀泥。”

“唉,我怎麼辦才好,怎麼辦?要不,我讓我一個侄兒過去宋廠長這兒一趟。”

“不要想當然,要多學習多瞭解法律知識,按正規合法的程序辦事。人你就別派來瞭,我翻來覆去隻有這麼幾句話,不會再多,我不願做私下交易或者動作。”

士根放下電話,愕然,官腔好大,態度好高高在上。但是,士根更愕然的是宋運輝的話。他相信,宋運輝打這個電話不是無的放矢,他細細回味宋運輝剛才所說,越想越委屈,宋運輝態度變化如此之大,是不是宋運輝把他看作是什麼人瞭?他心裡煩躁瞭好一陣子,才又回頭吃透宋運輝的話去。但是,難道真的如宋運輝所言,清理楊巡的掛靠公司會影響到東寶書記?若真是如此,還真得找內行人把政策問清楚瞭。

士根思來想去,再想到如今村裡的凋敝,心中很不是味道,這是不是間接說明他不是那塊料?他多少對自己有些失望。以前總覺得雷東寶魯莽有餘,現在才知步步艱難,走不一般的路,需不一般的勇氣。難道,也要他拿出雷東寶的魯莽,來對抗上級的決定?他該怎麼做?做瞭之後,後果又會如何?他幾乎是一下想到無數可怕後果,最令他頭痛的,還是老猢猻一個堂侄最近的活躍,大有向村幹部位置問鼎的意思。如果讓那人上位,士根無法想象後果。

可是,他要怎麼做,才能既守住小雷傢的江山,又將問題說清楚?士根抓破頭皮。尤其是面對如此嚴重的後果,他真是無法下手做出決定。這一點,宋運輝可知道?

宋運輝當然清楚士根這人畏首畏尾,原沒指望士根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但隻希望士根在有人下來調查的時候實話實說,別總跟打烏賊仗似的把水越攪越渾。他這時深刻體會到,未必聰明人就能把事情做好,最要緊還是做事的態度和方式方法。比如楊巡,他暫時沒看出楊巡有多少絕頂聰明,但楊巡做事直接有效。

比如,楊巡一直等到下班,估摸著他在車上瞭,才打電話給他,除非是十萬火急需要他立刻知道的事,楊巡不會在上班打擾他。楊巡在電話裡將蕭然的意思說瞭,又說瞭自己的猜想,語氣裡滿是無奈和嘆息。

宋運輝聽瞭,不得不將車子停到路邊,掐瞭電話安靜考慮。蕭然真想取道小雷傢入手,雷東寶更加麻煩。蕭然為瞭得到市場,隻會把掛靠這件事往死裡砸,砸死才方便他低價順利地接手。可是,蕭然是省裡某人的公子,他目前的影響,卻隻能是市裡。蕭然若調轉槍口從小雷傢入手,他現在一點招兒都沒瞭。

此時,他深知,他說一聲“我盡力瞭”,雷東寶和楊巡都將無話可說,他是真的盡力瞭,而且是十二分地盡力。如今他工廠上二期,他本來已經精力不濟,還得分心管雷東寶惹出來的事,要不是有楊巡可以方便地供他差遣,他將更心力交瘁。可是,他又怎能不管?他怎能眼看著雷東寶身負行賄侵占挪用等罪名將牢底坐穿?他想瞭好一會兒,方向盤一轉趕去市裡,找司法局長吃飯請教。他終究是年輕,不懂太多官場套路,他需要有人指點他最好的切入點。

但是,司法局長給出種種可能,卻最後都被兩人同時否定。在當地沒有一個強有力的親朋好友幫忙,有些招數想使也使不上,何況雷東寶又把政界的人拉下馬那麼多,這是多大的忌諱。

宋運輝無可奈何,知道從自己角度入手的話,已經此路不通。他送走司法局長,開車回傢路上,沮喪得氣悶,將車子停在路邊,搖下車窗吸煙。想瞭好一會兒,決定給韋春紅打個電話,通報消息。

韋春紅聽到是宋運輝親自打來,而非讓楊巡傳達,很是吃驚瞭一會兒,一時忘瞭客氣應答。宋運輝也不想跟韋春紅客套,直接將話說明。他給予韋春紅很洋氣的稱呼,因為他既不願稱大姐,更不願稱嫂子。

“韋女士,大哥的事,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很難有所作為瞭。根據我咨詢政法系統有關領導,大哥的罪名如果沒有意外,將會比較嚴重,除瞭行賄,還有侵占、挪用等。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怎麼會又多一項?又哪兒出問題瞭?”

“跟小楊的掛靠有關,這事兒士根不認,罪名就很容易安到大哥頭上。我在做士根的工作,但難說,即使士根出頭也不一定有用,大哥的媽現在還住你傢嗎?”

“還住,她不敢回去。我找雷士根去,刀架脖子上也要他把話說明白。”

“可能沒用,這是上面想不想聽的問題。現在看來隻有從上面著手開展工作,可是,上面我不認識人。不過我會繼續努力,你再就近打聽新情況新變化。”

“噢,知道瞭,我會處理。我這兒生意做不下去瞭,我這麼高級的飯店,以前吃飯大多靠公款,現在人傢繞著我走,我得搬市裡重開去,這個電話很快沒人聽,等我搬好給你號碼。”

宋運輝原以為韋春紅會像程開顏一樣來句“那可怎麼辦啊”,卻沒想到不僅沒有,人傢還當機立斷搬瞭生意做不下去的飯店。他猶豫瞭一下,問道:“大哥的媽跟去嗎?”

韋春紅也沒隱瞞:“她不敢一個人回小雷傢,又不放心跟著我走,怕我欺負她,一定說去我市裡新飯店洗菜洗碗去,我哪能要她幹這個。跟你宋廠長,我說句沒良心的,救得出盡力救,救不出也別鉆裡面拔不出來,別把外面的人也拖死。總之我們保存實力,我問瞭,他判下後,得花錢找關系打點讓早點出來,多的是我們的事兒。宋廠長你是明白人,我要做什麼先跟你說清楚,免得你誤會,這邊東寶的所有事情,我還是一如既往。”

宋運輝心裡感慨,確實,保存實力謀發展,難為韋春紅一個女人傢做得到。難怪……難怪雷東寶信誓旦旦後,會違背諾言娶瞭這麼個女人,原來真有她可敬的一面。他也不願在韋春紅面前示弱瞭,道:“我會盡快請朋友幫忙引見你們那邊的市長,前一陣彼此都不得閑。這事,得跳出縣域處理。你確實別瞎忙瞭,保存實力要緊。”

從電話收線的一刻起,宋運輝第一次有瞭正眼看韋春紅的想法。

09

而沒多久,楊巡放在老傢的朋友就來電匯報,蕭然果然去瞭那裡,開始廣泛接觸有效人脈。蕭然開始釜底抽薪。楊巡因此更是堅定他的理念:這世上很多事隻要與個體戶相關,永遠是沒有最糟,隻有更糟。

這也讓宋運輝認識到,權力追求的道路上,沒有最高,隻有更高,永無止境。此時他算是與韋春紅共勉,保存實力,謀求發展。

楊巡的電器建材市場如期開業瞭。從幾個受邀而沒到場的地方官員名單中,楊巡看出蕭然影子的逼近。楊巡心頭異常惱火,解決完開業事宜,將亂糟糟的市場一把扔給熟手尋建祥,他趕緊著乘火車趕回老傢。他心裡憋著一股毒氣,聽說蕭然正在他老傢地盤出沒,他非要做些事情出來,讓那孫子明白明白,什麼叫作強龍鬥不過地頭蛇。

楊巡回到老傢先找韋春紅這個因為官司而串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他一說蕭然在本地活動的事,韋春紅大怒,孫子,她老公給抓進去坐牢,牛鬼蛇神都敢欺負到頭上來瞭。但她怒完,卻也一時束手無策,問楊巡有沒有辦法給那孫子一個教訓。楊巡說,他知道有這麼個武瘋子,最見錢眼開,隻要給錢,要那武瘋子做啥就做啥。他說他是個被蕭然盯上的,希望韋春紅出面邀出那武瘋子,砸爛蕭然的車子,讓姓蕭的明白,沒人是軟蛋。

韋春紅正是為丈夫的事氣不打一處來,見有出氣的所在,一口答應,先跟著楊巡去找出武瘋子,以後便是她自個兒接觸。她一張嘴向來能把死人說活,活人說死,一個武瘋子雖然頭腦不清,可她就是有辦法將瘋子說聽話瞭。

楊巡則是接著找去小雷傢,找到雷士根。他在士根面前沒二話,先拍出一萬塊錢。士根連忙把錢推回,道:“小楊,你的事,你也知道,我沒辦法。”

楊巡又掏出三萬,放到士根面前:“這些是定金,隻要你說一句真話,咬牙堅持我的公司是我的,隻是掛靠,拿出真憑實據交給我洗清我,這些都是你的。你的未來也不用愁,我會安排你,隻要事成,我給你一套我那邊的房子和傢具,讓你管我的電器建材市場。”

士根聞言,將錢摔回楊巡懷裡,不屑地道:“還沒輪到你小子來我面前狂。我做的一切都是為小雷傢,為書記回來把江山交還給他,你給我再多錢也沒用。”

楊巡再次沒二話,利索地將錢收回,塞進包裡,陰惻惻地道:“士根村長的意思是,你可以什麼道義都不顧,什麼道理都不講,隻要坐定村長位置,抓牢村裡一把手的權,是嗎?”

士根發怒:“你走,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楊巡霍地站起來,冷笑道:“狗逼急瞭跳墻,人逼急瞭……你以為你有命坐住村長位置?雷村長,夜路小心。”

士根氣得臉色發青,渾身發抖,看著楊巡出去,卻連罵都罵不出來。但是,心中卻是生出大大的恐懼:是,楊巡要是被搞得傾傢蕩產,還能不找上他拼命?又想到前幾天宋運輝劈頭蓋臉的一頓子官腔,他心中更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楊巡走後,韋春紅趁蕭然進縣委辦事,激武瘋子操起鐵棍將雪亮如鏡子的車子砸瞭個稀巴爛,早有人吆喝著過來阻止,但是武瘋子哪裡聽得進,將鐵棍舞得爛雪片似的,勇往直前。韋春紅見此悄悄溜走,心中稱願。

蕭然果然大受驚嚇,留下司機善後,連夜乘過路火車離開,不敢久留,回去立刻調查是不是楊巡所做,卻得知楊巡這幾天好好在市場待著。於是有人分析,他這是得罪瞭地頭蛇。若是在自己老爺子的地盤,蕭然即便是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武瘋子幕後的黑手,但那是別人的地盤,他不可能沒完沒瞭。一時收斂許多,不敢再親去收拾小雷傢,而他不親自去,自然效果打瞭折扣。

士根也聽說瞭蕭然的遭遇,立刻聯想到楊巡的威脅。他不知道武瘋子背後究竟是誰指使,但他感受得到背後風聲呼呼。他都有些怕走夜路,怕真有悶棍呼嘯而下。

可是,要他怎麼做呢?現在鎮上行事都不詢問他的意見。他找到主管副鎮長說明問題,主管副鎮長敷衍瞭他,他一籌莫展。而村裡的資金卻是越發吃緊。但是,對於所有有關雷東寶的議論,他不再閉口不言,他開始主動向大傢說明雷東寶的難處和雷東寶的考慮,就像宋運輝說的,拿客觀事實說話。但毫無懸念地,這些消息被人告發上去,他被訓斥,被要求與雷東寶劃清界限。

士根的頭發幾乎白瞭一半,每天走路憂心忡忡地數著螞蟻,才人到中年,腰背卻是明顯地駝瞭。正明也是日子不好過,但正明比士根狂多瞭,遇到有人反他,他一改以往的文明,開始對罵下黑手,非搞得人一傢子賠罪才作罷。誰的話正明也不聽,以前隻聽一個雷東寶的,沒辦法,他見瞭雷東寶犯怵,本能地沒底氣,對士根就不同瞭。等他帶領的銅廠和登峰廠慢慢緩過氣來,鎮裡特地開會表揚瞭他,他順勢徹底將兩個廠攬為自傢天下,村裡再難插手。

而忠富原先轄下的養殖場終於沒人有本事統攬全局。鎮上特意請農技人員前來指導,可指導工作成本高而效益低。尤其是牛蛙等特種養殖,農技人員心中也是沒底。士根無奈,隻得做出清欄的決定,將能賣的豬魚蝦牛蛙等都賣瞭,免得死在手上砸在手上,最後一文不值。很快地,養殖場一片蕭條,養殖工人沒活可幹,沒工資可領。

那紅偉原先管的預制品廠也沒差多少,紅偉做得更絕,成立公司後,回頭就把得力人手抽走,順手處處給小雷傢的預制品廠設卡,真正搞死瞭預制品廠。

又加正明不肯再交出財權,村財政頓時入不敷出,所有村民斷瞭原先優厚的福利,小雷傢上下頓時怨聲載道。

這上下,都沒半年的時間。而這個時候,關於陳平原連帶經濟案子的偵破工作也告一段落,準備交付庭審。

楊巡聽到韋春紅的匯報,又查證蕭然真的不敢再去,這才匯報給宋運輝。宋運輝哭笑不得,沒想到最原始的辦法,也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楊巡又說有人開始向他暗示,讓他將兩個市場賣給蕭然,以謀脫身。

宋運輝笑道:“敵人是紙老虎。”

楊巡摩拳擦掌地道:“我現在不賣瞭,他媽的,他要再敢跟我過不去,我豁出全部身傢,一輩子陰魂不散纏死他,看誰比誰有耐心。”

宋運輝微笑:“先別下結論,如果真是對抗不住,還是賣個好價錢,全身退出為上。這事現在且慢考慮,我去北京核審設計去,回頭請出個高人來,回老傢找市長談。從現在通過市長黨校同學的朋友與市長的間接對話來看,我們的父母官是個有能力有思想也有人情味的人,我開始對從高層入手解決問題有瞭一些信心。”

楊巡一聽,毫不掩飾地跳瞭起來,原本坐著的人興奮地繞著椅子轉瞭幾圈,才又重新坐下,道:“宋廠長,你這麼說出來,說明絕對有六七成把握,宋廠長,我的下輩子全靠你瞭。”

宋運輝笑道:“我有太太有孩子,不管你的下輩子。”

楊巡嘻嘻一笑:“明白明白。我等著,這下我可以睡安穩覺瞭。”

宋運輝正色道:“我其實沒有把握。請不請得出高人,心裡還沒底;怎麼請出高人,他肯打個電話呢,還是跟我親自去一趟呢,也沒底。關鍵是有這麼一件行賄領導的案子擺著,高人會擔心若花太多精力拯救大哥,會招致他自己受人非議。他曾答應幫忙,可至今沒響動,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但不管瞭,時間已經拖得太長,我必須在大哥受庭審前做完最後掙紮,你也做好兩手準備。”

楊巡點頭明白。但既然還有最後掙紮,他就不急著賣出市場。再說,交易雙方,誰心急,誰受困。他即使拖,也要拖到最後一刻,即使法院傳票來瞭也不管,除非有人穿著制服把他抓走。

但楊巡同時也做瞭兩手準備。他恨蕭然,他不信這天下除瞭姓蕭的,就沒第二個有權有勢的人。他開始在機關朋友圈中打聽誰能與蕭然爭風。

宋運輝收拾行李再次北上,尋找老徐。

但楊巡還是高興得早瞭一些。宋運輝才去北京,他晚上和朋友吃完回電器建材市場的辦公室睡覺,正看報紙呢,被撞開門抓走。楊巡滿腦子的掙紮,卻忘瞭手腳上的掙紮。見到門衛驚恐地縮在房間裡看著,他想大聲叮嚀,嘴巴卻被捂上。楊巡一時都來不及想他為什麼被抓,而是想到該找誰通知大尋,通知宋運輝。待到被抓到一輛掛著老傢省名車牌的面包車前,楊巡清楚知道自己為什麼被抓。

他心中就跟懸念得以解開一般,吊瞭幾個月的心事終於當啷落地,反而安心,要來的終於來瞭,那就死心塌地地接受。從今天開始,做另一番打算。

楊巡表現出的忍讓和配合,很快讓來抓他的幹警感覺出來。幹警把他塞上車,與本地配合行動的警察告別後,一行開著面包車連夜上路回傢。楊巡被銬在車把子上,見那四個幹警也沒把他怎麼樣,就放下心來,很是友好地問:“同志,剛才我沒聽清楚,到底為什麼抓我?”

一位並沒太如楊巡想象中的莊嚴,而是好聲好氣地說:“你啊,別明知故問,拿話套我們。現在開始好好考慮,究竟錯在哪兒,回頭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另一卻是快性子,直斥道:“為瞭抓你,我們連夜來,連夜回,你小子這時候別跟我們玩心眼瞭。剛才跟你說瞭,你涉嫌夥同他人貪污挪用公款,金額巨大,你自己想好吧。”

楊巡嘆一聲氣,輕聲嘀咕:“那明明是我的錢。前一陣鎮上來電話要我上交每月利潤,我跟他們解釋我隻是掛靠,沒用小雷傢村一分錢,反而每年上交管理費,他們不聽,還威脅我要把公司搶回去。這倒好,幹脆抓瞭我走,回頭他們要怎麼收拾我的公司,我也沒辦法瞭。唉,個體戶難啊。”

夜路寂靜,反正閑著沒事,四個幹警就好奇地問楊巡究竟是怎麼回事。楊巡對這事也沒啥可隱瞞的,把自己創建兩傢市場的經過,尤其是把錢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那幾個幹警聽著都是將信將疑,動用他們審訊犯人的手段翻來覆去地問,問得楊巡頭昏腦漲差點都要懷疑自己是否對政府撒謊的時候,才有前面開車的警察好言相勸。

“楊巡,你要相信黨和政府會調查清楚此事,還你一個清白。”

楊巡舒服地坐在車椅上,嘆息道:“隻怕等我清白瞭,公司也垮瞭。現在不是他們不知道我清白,而是他們從上到下不想給我清白。小雷傢村長為瞭填補他們書記被抓後的財務困境,非常需要我這筆資產。我上回去找過他,他就是不肯答應拿出當年我們簽訂的協議去鎮上說明白這事。鎮裡的人我也去找過,他們說那協議不合法,隻認我公司工商註冊資料寫的內容。一半當事人賴定我,我現在又被你們抓瞭,你們說我還有啥指望?”

幾個幹警都沉默瞭,這事他們作為執法人員不便隨便表態。但心裡都是覺得楊巡這人還真是挺冤,就那麼一個程序不合法,給人揪住小辮兒瞭。因為那麼一點心態上的小諒解,這一路之上四個幹警對楊巡和氣瞭許多,路上見到早點攤兒還順便同樣給楊巡帶一份,一點沒虧待楊巡。楊巡也讓他們放心,說他不能跑,他必須回去交代清楚事情,跑瞭反而更無法說明問題,更無法回去公司,等於白扔瞭一筆資產再也沒法要回。

於是楊巡挺被優待地送進看守所,承那四位幹警仗義執言,他進去挺受優待,並沒吃上尋建祥說起過的那些苦頭。但是,一進看守所,人就完全與外界隔離。雖然肉體並沒受什麼折磨,粗茶淡飯對於楊巡來說也無所謂,可是,想到外面莫測的風雲,想到蕭然的虎視眈眈,楊巡就像一隻被關在黑屋子裡的豹子,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擔心,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急躁,自己覺得自己快瘋瞭。

他最想知道的是,他最大的指望宋運輝是不是知道瞭他被抓的事,有沒有有效行動起來,采取措施。

宋運輝進北京公事,晚上幾乎是很罕見地婉拒設計單位領導的宴請,趕著去見老徐。

老徐是早已約好的。宋運輝被領入包廂,卻見飯桌邊不止老徐一個,還有其他陌生的兩個。老徐見宋運輝進來,握手時候拉著宋運輝給其他兩位介紹,說得很是推崇。

“就是他,我剛跟你們介紹的,我看著他讀書工作,現在真給我們省掙臉。小宋,這兩位都是我的老領導,老上司,現在依然是你老傢的父母官。你在外面做得好,回傢時候怎麼也不說拜訪拜訪領導,說起來大傢都還不認識你。”

大傢一陣寒暄握手,宋運輝才知老徐請來的是省裡的父母官。都不知老徐怎麼請到的。等剛一坐下,宋運輝忽然想起來,對其中一位胖胖的省長道:“省長,我想起來,我當年還在金州時,您是那兒的市長。我們新車間進口設備開工剪彩,您當時也在場,我們握過手。”

省長揚眉一笑:“對,有這回事,當時你也在場?”

“是的,我指揮開工,省長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那時候嘴唇老大燎泡,看見的人都笑。”

省長“噢”地一聲,笑道:“記得記得,我們當時可沒笑你嘴上燎泡,都驚訝你年紀輕輕竟然能擔此重任。那麼大一個工程,當年你們水書記可真敢放給你指揮,是個人才,不錯,不錯。”

省長說著,又伸過手與宋運輝緊緊握瞭一下,很是重視。老徐見此笑道:“他現在的東海廠準備上二期,規模比當年金州的新車間更大,技術也更先進,不過對於已經身經百戰的小宋來說,那些都已經是小意思。當時他們部裡就是看中小宋這個長處把他調到東海的。小宋,我們這一代的都很羨慕你們新一輩的,正好趕上好時候,有那麼多大事可以做。”

宋運輝笑道:“我當時被水書記罵不知足,水書記說我每天躍躍欲試地慫恿他改這個造那個。”

“哦,老水現在可好?好多天沒見他。”另一個省廳領導關切詢問。

“前幾天水書記剛去瞭趟我那兒,身體比前幾年還好。我需要制訂東海二期的工作計劃,請水書記過去發揮餘熱,幫我查漏補缺。水書記的經驗真是寶庫,可我在金州的時候還沒那麼深的體會,總看著我姐夫的小雷傢村飛速發展,嫌我們金州發展不足。水書記前幾天還提起,說那時看到我們這一批小青年那麼亢奮,他不知多頭疼。”

眾人聽瞭都笑。省長笑道:“改革初期確實存在農村快於城市的現象,農村搞承包好幾年後才有工廠承包。我還記得當時全省學習過一次小雷傢村的經驗,老徐,是你上報的吧?”

“是啊,那時候我還是縣委書記,小雷傢帶頭人雷東寶的沖勁很讓我感動。他們是真正從一窮二白過來,這方面小宋比我更清楚。小宋,你給兩位前輩領導說說。”

宋運輝明白,這是老徐給他的機會,於是根據年代,一一清楚回憶過來,不回避錯誤,不誇大優點,因此聽上去客觀公正。楊巡的事他暫時不提瞭,相信隻要雷東寶的事情得到正確處理,楊巡也跟著沒事。

兩位領導聽得很專心,不時提出原則性的問題。好在宋運輝一向瞭解政策,對於小雷傢發展路上與政策的沖突,或者對政策的超前,他並不回避,但他更多是解釋那些沖突和超前產生的內在推力,包括市場的要求和人心的思變,他不願表現出一廂情願的樣子,隻是給予他們客觀再客觀的現實。他相信,眼前兩個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想蒙他們,他還不是那塊料。

省長聽到小雷傢集資辦雷霆公司的反復思考,不由對老徐道:“雷東寶這個人有時候太自說自話。”

老徐道:“性格決定。當年他要不是自說自話,不會潑膽領先周邊農村一大步,帶領小雷傢走出貧困,可現在也是因為自說自話,對於原則性的公私問題認識不清。估計走到現在,他心裡存在混淆,他就是小雷傢的公,小雷傢的公事就是他的私事。”

省廳領導點頭道:“對,有因有果。再說,我們的改革一直是摸著石頭過河,經常是有一部分人因為某些機遇,率先沖到前面。當時看到會以為他們違背法規,可後來制度的跟上,幾乎可說是為他們除罪。這一方面鼓勵他們更加敢闖敢做,可另一方面不免也在諸如雷東寶同志這些人的心中留下一個不好的誤讀,以為政府默許他們一再挑戰政策。”

宋運輝承認:“知識的局限,認識的局限,令他們中間有些人跟不上形勢。走到一定臺階之後,沒法進一步學習提高。比如雷東寶,老徐和我都算是苦口婆心為他解說政策,可最後打消他借公謀私念頭的,還是親情。我有次問大哥他們怎麼瞭解政策。他說平時去鎮裡學習文件,不過他經常懶得去,平時大多通過電視看新聞。我問他看電視能有看報紙一樣激發思考嗎?他說他跟我不是一類的人。廳長說得有理,他們因為理論知識沒法跟上,才會走入行動誤區。”

省長也道:“背上那麼多資產,積累那麼多經驗後,還是盲目,這不應該,看來我們要對這部分同志強化政策時事的學習和引導。小宋,你繼續說雷東寶同志怎麼犯的事。”

宋運輝繼續一一講來。但等宋運輝說完,老徐卻對省長道:“要不讓小宋回避一下?”

省長笑道:“那怎麼行嘛,小宋飯才吃到一半。小宋,吃菜,我看你光顧著說,沒動過幾筷。”

宋運輝連忙對省長夾的一筷子菜表示感激,但還是謙遜地道:“我擔心會不會因為我跟雷東寶大哥的關系,影響我的表述,要不我還是回避一下,免得幹擾討論。”

省長笑嘻嘻地道:“坐下,還有問題要問你,別想臨陣脫逃。”

但其實他們後面並沒就雷東寶的問題做太多議論,宋運輝也知道,作為一個領導人,不便根據一面之詞做出判斷。倒是他們與老徐交流其他幾項省裡發展計劃的審批。宋運輝這才明白,老徐是憑什麼把這兩位父母官請來,心中感激不已。

等送走兩位領導,老徐關上門就道:“小宋,今天談話的結果,我並不很樂觀,你跟我說說你準備見市長的計劃。”

“老徐,讓我怎麼謝你?”

老徐擺擺手:“這是我跟東寶的事,不用你謝我,你趕緊說說,不早瞭。”

宋運輝道:“我已經通過大哥過去的手下史紅偉收集到過去日報對小雷傢的所有報道,我已經根據這些報道寫瞭一份材料,很簡單,可也才寫到一半。”他從包裡掏出材料交給老徐。

老徐看看,道:“你現在哪有時間,能寫這麼多已經很不錯。你不容易,跟東寶的這份情誼能維持那麼多年。”

“我這是應該的,可我真沒想到你能這麼大力幫忙。”

老徐笑道:“東寶這人,有他的可愛,也有他的可恨。不過不失為一個真心好漢子,也不失為一個有魅力有性格的人。他這人啊,有天生的向心力。可有時候真是可恨,無知得可恨。你今天說得不錯,把他的正反兩面都擺到桌面上,不會引起反感。可是去市長那裡也準備那麼說?”

宋運輝會意:“我有數瞭,我傾向一些,再提些要求。不過書面材料還是折中,回頭我可不可以給省長一份?”

“好。市長那裡我會先去個電話,以前同僚。小宋,以後必須找出時間常回老傢轉轉,那也是工作。”

“是。”

老徐看看宋運輝,道:“看來你剛才也聽出來瞭,別愁眉苦臉,東寶行賄的罪責不可能逃脫,你早應該知道。”

宋運輝點頭:“我……唉,擔心大哥,他這樣一個人,關上個幾年,我無法想象。”

老徐卻道:“東寶應該接受一些教訓,對他有好處,他需要思考,不能再為所欲為。”

宋運輝低頭承認,他也感覺雷東寶現在有些無法無天,可雷東寶真受挫折,他還是不忍心:“我仿佛能看到胖得像球一樣的大哥眨著無辜的眼睛,憋牢裡委屈。”

老徐忍俊不禁:“小宋,你也有那麼感性的時候。”但老徐隨即臉色一緊:“東寶有功要獎,有罪要罰,你不能過額要求。”

宋運輝這才不得不調整思維。雖然他和老徐一起幫雷東寶的忙,但他差點弄混瞭身份。老徐的態度卻已經傳遞給他,公是公,私是私,他別想暗度陳倉。畢竟,老徐與雷東寶的關系才是朋友。

但等宋運輝回到賓館,卻有同事告知,秘書來電,說廠長的好友大尋緊急尋找。宋運輝心下一凜,本能地感覺到楊巡出事瞭。果然,尋建祥說瞭剛才飯後發生的事,楊巡連話都沒留下一句。宋運輝隻會搖頭。若說雷東寶的麻煩還有一些自身因素的話,楊巡簡直是六月飛雪般冤枉。不由想起以前梁思申大聲為楊巡等個體戶鳴不平的話語,他或許已經適應這樣的社會秩序,但是外來人如梁思申卻無法適應。

事已至此,宋運輝對楊巡的事暫時無能為力,不得不靜待雷東寶的處理結果。隻要被認定雷東寶隻有行賄一罪,那麼也就說明掛靠成立,楊巡也就沒事,不然,他宋運輝還能幹預司法?

可是,宋運輝也知道,事不宜遲。雷東寶的事,必須在開庭前有個著落,而楊巡的事,也是夜長夢多。這麼多事經歷下來,宋運輝已經知道,節外生枝的事層出不窮,以後還會有。

可他如今這麼忙,這麼忙,恨不能把一個身子撕成兩個使。一半放到小雷傢去,一半留在東海廠。對瞭,他還要放一半在傢裡,宋引都說她天天見不到爸爸的面。

是不是能者多勞?宋運輝感覺,以前他是找著事情做,而現在則是事情撲面而來,逼著他不得不抓大放小,責權下放。可縱然如此,雷東寶的事,他還是無法下放;楊巡的事,則是不忍下放,這兩件事,他必須攬在身上。

但擔憂過,行動過,下一刻,宋運輝便收拾心情,平靜地召集這回一起來北京的成員開會討論白天與設計院的對話,斟酌明天需要強調的事宜。一碼事歸一碼事,宋運輝現在雖然不能做到完全控制情緒,可也已能做到不把情緒帶到下一件事情上去。

宋運輝終於取得老傢市長的約見,已經是好幾天後,為此他趕著直接從北京飛老傢,乘上等候在機場的座駕為雷東寶奔波。這幾天,幾乎是他和尋建祥一起軟硬兼施地抵制住當地工商部門對市場的查封,但也造成挺不好的影響,當地人開始傳說楊巡的兩傢市場雇用瞭來自青海的勞改犯看場子,很有流氓嫌疑。

那是因為宋運輝還沒出差回來時,區工商很不正規地過來要求市場停業整頓,厘清投資人資格後再開業。當時就被看守的尋建祥頂掉,尋建祥說楊巡還沒被判刑,誰知道是不是給錯抓,怎麼可以據此把市場查封。區工商說尋建祥不懂政策,尋建祥說他法律方面自學成才,又是一聲大吼,要所有他帶來的去新疆青海自學法律的員工進來給區工商檢閱。區工商看到一屋子傳說中的重刑犯,頓時嚇得口齒不清,不敢停留,鉆過人縫逃離。

這消息自然傳到幕後指使人的耳朵裡,蕭然不由聯想到他愛車的恐怖遭遇,做事時不免患得患失。宋運輝回來瞭解情況,也沒客氣,要尋建祥找兩個面目不善的去蕭然公司敲敲門看兩眼巡幾遭。宋運輝發現惡人還須惡人磨,對付無賴,隻有更流氓,楊巡此前已經用過一次,他現在再用,依然靈驗,但他還是去市工商局打瞭招呼。

想到女兒常說幼兒園哪個小朋友因為打人被老師批評,宋運輝感覺人怎麼長大瞭以後,人生觀全顛倒瞭呢。

宋運輝終於見到市長,他沒想到,市長見到他很客氣和熱情,一開始就說,本來應該早點見面,可因為前一陣出去學習,一直沒法安排專門時間見面。前幾天則是去省裡被省長找去談話瞭,談話的內容之一,就是小雷傢的問題。省委省政府對農村改革中出現的新問題非常重視,以小雷傢為典型,專門召開瞭一個專題會議,邀請相關市縣領導和高校專傢出席,分析討論小雷傢出現這種變化的深層次原因。

市長沒有隱瞞,將會議就雷東寶問題做出的決議告訴瞭宋運輝。會議結論,雷東寶的問題必須一分為二,雷東寶所犯的違法問題,必究;但是對於雷東寶在改革摸索過程中所走的歧路,黨和政府必須肯定他的積極性,但對他的錯誤采取教育引導的措施,而不能因為一個錯誤而否認他過去的摸索成就,一棍子打死。

市長說,他也一直關註著雷東寶的案子,考慮在南方談話精神下如何正確客觀對待農村改革前沿出現的問題。農村改革因其前沿發起人的起點低,覺悟參差不一等因素,改革至今出現不少需要面對的現實問題,雷東寶的例子就是一個典型。下一步市裡將根據專題會議精神,就此問題廣泛開展基層教育,提高幹部群眾對改革的認識。

同市長的會談非常友好盡興,這位市長也是工人出身,對於宋運輝的東海廠很有興趣,兩人有相同話題。說到未來進一步改革開放的方向,宋運輝把自己瞭解的吸引外資的種種方式與市長進行探討,市長也提出如何引進外資解決現有國營企業機制僵化、技術老化、資金不足等方面的想法。兩人為此延長會見時間,一直談到中午飯桌上,握手再見時候充滿惺惺相惜。

為此,市長又特意安排宋運輝與小雷傢頂頭上司的縣委書記會談,讓宋運輝幫雷東寶跟主事的縣委書記溝通交流。有市長鋪路,會談自然比較順利。宋運輝為瞭雷東寶,拍瞭一下這位現任縣委書記的馬屁,又把他接觸過的從老徐開始的三位書記回顧瞭一下,也把他與老徐因小雷傢開始至今的友誼渲染一下。那縣委書記原也跟雷東寶沒有太大的怨氣,再說已經從省裡開會回來瞭解到上面領導銳意改革的態度,他自然順水推舟瞭一下,做瞭個順水人情。

宋運輝沒法有時間等到層層辦完手續,接楊巡出來;再說也是有意要把好消息跟韋春紅通一下氣,他走出縣委,便找到韋春紅的飯店去,卻見韋春紅正叉著腰,披頭散發地指揮工人拆卸搬運東西。他進去的時候,正好聽見韋春紅尖著嗓門罵人,罵一個拆錯螺絲,差點摔壞吊燈的工人,那些工人哪知道這吊燈是韋春紅的寶貝。

宋運輝旁觀瞭一會兒,等韋春紅罵完一段,才上去拿兩根手指輕輕拍拍韋春紅的肩,沒想到韋春紅一回頭,掃來刀子一樣的眼光。等到韋春紅看清是宋運輝,才轉顏為笑:“你怎麼會過來?哎呀,我這兒正拆著,沒法請你喝茶。”

“我簡單說兩句,得連夜趕著回去……”

“自己帶車子來的?”韋春紅往外一看,“一看就是好車子,大領導就是不一樣。東寶怎麼樣?你肯定是為東寶的事兒來。”

宋運輝道:“我們遇到好領導瞭,大哥有福氣,不過行賄的罪名不能免,刑責逃不過,一段時間內大哥人身自由還是問題。其他集資公司等的事,省市縣都已經有定性,回頭也會通過工作組到村裡宣傳,恢復大哥名譽。楊巡的事也不再受牽連,明天有關手續完成,他可以出來。我那兒忙,今天得回去,想托你去接他一下。”

韋春紅一聽,念一聲“阿彌陀佛”,總算放下心來。“你看我明天肯定也離不開新店子,小楊有大弟在這兒,我會讓他大弟去接。那東寶會輕判吧?聽說好多行賄的都沒判就給放出來瞭。”

“大哥行賄數額巨大,又涉及太廣,估計沒那麼輕易放出來,你還是相信政府能公正處理吧。”

韋春紅撇撇嘴:“相信?要沒你上上下下地跑,哪會忽然咕嚕咕嚕冒包青天?我不是睜眼瞎,知道誰在出力。謝謝你,宋廠長,我以前心急冒犯你,你別掛心上,你大人不記小人過,等回頭東寶能讓探視瞭,我好好跟他說說。”

宋運輝笑笑,不去搭理韋春紅的那些江湖氣,隻是道:“我最近比較忙,沒時間常跑來這邊。大哥判決下來後,還得你多費心探視照顧瞭。不過你千萬要跟大哥說明,他問題的從輕,全是南方談話帶來的好政策環境,全是省市縣三級領導的好意。你別挑起他的對立情緒,別讓他在裡面憋出一肚子氣,對以後出來重新開始不利。大哥不在,你一個人多擔待多辛苦些,一個人帶著婆婆,也要註意安全。”

韋春紅聽得宋運輝言語中態度的轉變,不由感動,送走宋運輝後,回頭想起來,鼻子酸酸的。心想,宋運輝也是個大領導,當然,領導也有不少好人,但要看是對什麼人瞭,以前的宋運輝,可不怎麼樣。

宋運輝星夜兼程趕回傢裡,拎行李下車,院子大門在他剛掏出鑰匙時應聲而開,他疲累的眼睛看到父親站門裡面歡欣地笑。大清早,正是父母兩個早起鍛煉買菜的時候。宋母當然不出門瞭,趕緊為兒子燒出熱騰騰的白粥。等宋運輝洗澡出來,傢常可口飯菜已經擺放在他面前。聽老娘嘮叨他不愛惜身體,他臉上盡是微笑,也為雷東寶的事告一段落而微笑,傢裡的一樓忙碌而靜謐。

直到他快吃完,宋母一看時間不對,趕緊上去叫宋引起床,才見程開顏揉著眼睛下樓。宋運輝聽見樓梯被高跟拖鞋敲響,原本的靜謐給刺耳的聲音打破,他斜睨一眼,沒搭理,不喜歡看到一張浮腫著的憊懶臉。程開顏卻興高采烈地蹦到飯桌邊,道:“你剛回來的?”

“嗯,才回。”宋運輝點點頭,並沒抬眼看妻子一下,端起空碗進廚房洗刷。程開顏打個哈欠的當兒,她丈夫已經進瞭廚房。她也沒在意,見行李箱攤在沙發前,沙發上已經擺瞭幾件資料,就習慣性地走過去收拾。宋運輝洗完一隻飯碗出來,見此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不勞,我自己整理。”

程開顏這才咂出味兒來,一臉通紅站在行李箱邊,雙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夫妻兩個對峙瞭一會兒,宋運輝伸手將行李箱鎖瞭,鑰匙揣進褲帶上,上樓看女兒起床去。他出差最後幾天行程安排緊張,都沒時間清洗內衣,他不知道程開顏拿到這些臟衣服又該如何偷偷摸摸對著太陽光尋覓蛛絲馬跡,惡心,他不願一再地送人格上去讓程開顏褻瀆。他甚至想,若是回傢看不到這張肥白的臉,該多完美。這想法令他一邊嘆息,一邊內疚。

10

楊巡在裡面度日如年,憂思如潮。忽然稀裡糊塗被放出來,走出陰寒環境,放到燦爛的夏日陽光下,一時天旋地轉,不能適應。把等在外面的楊速擔心得半死。楊速好不容易才把胡子拉碴的大哥喚醒過來,喚出人氣。

但楊巡一恢復神智,立刻趕著拋出一大堆問題:“我的市場怎麼樣瞭?誰放我出來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楊速被問得手忙腳亂,忙道:“要不是韋嫂子通知我,我還不知道大哥在這裡。韋嫂子隻說是宋廠長幫的忙,其他也說不上來,我都問瞭。大哥,我們先回去,你洗個澡。”

楊巡點頭,心說果然是宋運輝,宋運輝這回的恩情可大瞭。他騎上楊速摩托車的後面,卻忽然問道:“老四快考瞭吧,在傢復習嗎?”

“老四七號考,大哥別擔心,老四成績好,不怕考不上,你別那麼小心。”

楊巡卻不能不小心:“去找個旅館,不回瞭。你給我留意著點,哪兒有公用電話,停一下。”

“大哥,回傢吧,我不信老四看到你那麼辛苦還跟你慪氣。傢裡有電話,洗瞭澡吃點東西慢慢再說。”

楊巡搖頭:“去旅館,都最後沖刺瞭,不冒那險。電話立刻找,我等不及。他媽的,我進去得蹊蹺,有人正好想趕著宋廠長出差時候弄死我,肯定有人趁機對我市場下手,我現在眼睛還有些不適應,你幫我留意。”

“大哥……”看著楊巡渾身臟污,臉龐消瘦,楊速恨不得代大哥受那老罪。他出來做過,知道其中辛苦,因此比其他兩個弟妹更能體會大哥的艱難。他眼睛熱熱的,發動起大哥留給他開的摩托車,上路先找公用電話。

終於找到,楊速眼看著大哥飛速撲向電話,惡虎下山似的,忙跟去將錢放臺子上,自己回頭找剛剛看到的一個茶葉蛋攤兒去。楊巡撥通自己的大哥大,一聽到接通,而且傳來的是尋建祥的聲音,一顆心頓時放下一半。

“大尋,沒事吧?”“小楊,你出來瞭?”兩人幾乎是同是搶著說話,又一起忍不住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一邊兒公用電話老板拿楊巡當神經病。這一笑,讓楊巡安心暖心,比看到楊速還開心,原來這就是兄弟。

“市場沒事,今早小宋就跟我說瞭你今天出來,我總算放心瞭。媽的我再讓他們跟姓蕭的幾天,嚇死那龜孫子。”

“怎麼回事?姓蕭的又來瞭?打死他,我抵命。”

“哪用那麼拼命。你再也想不到,這是一貫正兒八經的小宋給我出的餿主意,他讓我每天派兩個面相最兇的去姓蕭的公司門口轉悠,不時拿摩托車跟著人傢好車在城裡兜風,咱不惹事不犯法,把那姓蕭的嚇得沒辦法,又沒理由叫人抓我們,後面幾天鬼影子都不見一個。我讓人繼續盯著,沒事也煩死那孫子。”

“痛快,痛快。”楊巡聽著再次放聲大笑,聽得那電話老板直皺眉頭,“大尋,多的不說瞭,謝謝宋廠長,謝謝你!市場開著,你管著,宋廠長照應著,我不擔心啦,我洗澡睡覺去。哈哈,我明後天辦點事,晚點回去。”

楊速從旁邊弄堂口買來四個茶葉蛋,正好聽到大哥歇斯底裡的笑,心裡發毛。待得大哥打完電話,看大哥交電話費,楊速卻發現大哥的手微微顫抖,他不知怎麼回事,但總之是裡面坐著的日子不好受吧。楊速心下難過,不再將手中茶葉蛋交出,而是不動聲色地剝好瞭,才交給楊巡。

楊巡一見茶葉蛋,眼睛裡面迸出的亮光簡直賽焰火噴發,一把抓來就三下五除二地塞進嘴裡,嘴裡連說:“好吃,好吃,幾年沒吃這麼香的茶葉蛋瞭,以前我們火缸裡煨一罐子,一人最多隻能吃到兩個,你也來一個,好吃。”

“大哥慢吃。”楊速都來不及剝,眼睛卻心疼地看著大哥兩手捧著一個雞蛋熱情地吃,又把第二個遞上,不專心,自然是剝得斑駁。楊巡接來,又是兩口解決問題,但這回不順,吃猛瞭,蛋黃卡在喉嚨,上不上,下不下,轉眼臉色憋得血紅。

楊速嚇得連忙扔下手中茶葉蛋,給大哥捶背,好不容易才聽大哥“呃”地一聲出來,他的眼淚也跟著下來。楊巡回頭看見,沉默瞭一下,可隨即便笑嘻嘻道:“我這身衣服好幾天沒洗,你回頭打兩遍肥皂都洗不掉手臭。我衣服可以扔,你手可不能剝皮嘍。不要你剝茶葉蛋瞭,你現在也臭。”

楊速含淚道:“大哥,你為我們辛苦瞭。”

楊巡笑笑:“走,我要洗澡。開好房,你去拿幾件衣服給我,刮胡刀別忘瞭拿。”

楊速連忙答應,載上大哥去常住的旅館,但眼淚一時收不住,涓涓滴滴而流。楊巡在後面看見,反而安慰大弟:“別難過嘛,比起東寶書記,我才關十二天,正好一打。再說人傢也知道我冤,我在裡面沒吃苦。等下你給我拿來衣服後,留下摩托車給我用。我得找兩個人。”他有意說得挺多,分散大弟的註意力。

楊速想到大哥剛剛微微顫抖的手,哽咽道:“大哥,聽我一句,又不是天上下刀子,你再心急也給我今天好生休息一天,睡個好覺。有事明天再說。大哥……”

“行,行,聽你的。”楊巡真有點受不瞭長得比他高大的大弟流眼淚,連忙一口答應,但心裡想,等楊速離開他自會行動,他哪兒歇得住。但沒想到,洗澡下來,又吃兩隻茶葉蛋,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卻早沉沉睡瞭過去,雷打不醒。楊速不放心回來看一眼,他都沒聽見。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楊巡還以為這是第一天下午。好在楊速早送瞭早餐來:豆漿、肉包、生煎等好大一堆。

楊巡再次吃得如餓鬼轉世,將一堆早餐收拾瞭,就征用楊速的摩托車,趕赴小雷傢。他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他跟雷士根沒完。

楊巡在村口找到一條木棍,操著這木棍殺去村辦,進去看見雷士根就劈頭砸下。雷士根本能一閃,那木棍砸在書桌面上,硬是將實木桌面砸裂。士根嚇得連忙躲避,一邊大叫:“楊巡,你幹什麼!不要犯法。”

“犯法?老子沒犯法你都能陷害老子坐牢,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打死你也是坐牢,不打死你也會被你害得坐牢,老子先打死你撈個痛快。”楊巡將木棍舞得呼呼響,追著士根往外跑,早有村人聞訊探頭,看到楊巡神情跟瘋子一樣,想攔可不敢攔,但也有人回傢扛鋤頭準備助陣,到底不能讓外人欺負瞭雷傢人去。

正明正好有事出來,見此連忙一把將楊巡抱住不放。嘴裡說著好話:“小楊,你可出來瞭,我擔心死你瞭。走,上我那兒喝茶去。”

楊巡被正明抱住,嘴巴可沒給抱住,大聲怒罵:“擔心?你們擔心你們書記去,要不是省裡專門開會給你們書記平反,你們書記殺頭的罪,把我也連累進去坐牢。你們知道這都是誰害的?都是雷士根這畜生。我前幾天找這畜生,要他向上級說明,你們知道他怎麼說?他說他不管,他隻要做定村長,我們死活他不管。我明明掛靠小雷傢,全村人都知道,這畜生竟敢昧著良心說是我和書記夥同挪用小雷傢的錢,呸,你們小雷傢哪兒拿得出上千萬現金給我?畜生!你以為誣告我和你們書記等我們判瞭死刑你就能坐穩村長位置啦,你休想,我楊巡九條命,我就是死瞭變鬼也要殺瞭你。正明哥,放開我,別讓他跑。”

士根一時心虛,隻得大聲道:“我跟你說瞭,這是鎮上面的決定,我解釋瞭沒用。”

楊巡卻是今天存心賴上士根:“你放屁!要不是領導們明察秋毫把我放瞭,我本來還真信瞭你的鬼話。現在知道不是領導沒長眼,而是你誣告陷害。還有,你們集資公司的事,你們書記花多少心血,為個公司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討生意做,眼看著生意做起來,利潤來瞭,這個畜生他自己沒出錢,眼看別人有錢拿他沒錢拿,他就想出個大傢都別想拿的損主意。你們書記是那種人嗎?我跟他多年老交情,隻拿小雷傢名號掛靠一下,你們書記都要我交管理費,公私分明,他會貪你們一點點錢?他要想貪,隻要免瞭我管理費,我把一半錢交給他,他就能發財。隻有你這跟書記最近的畜生敢誣陷他,你披著忠臣的皮害書記,你這畜生最奸,害死書記你能當書記,你眼紅這位置。可憐你們書記,為瞭村裡發展行賄,罪名還都自己擔著,不舍得要這奸臣陪著坐牢。他還蒙在鼓裡,以為這畜生是忠臣。你們書記結果有什麼好處?好處大傢享受,坐牢他一個人坐,好歹我陪著他坐幾天。坐牢啊,我昨天出來都站不穩,我才坐幾天,你們書記已經坐幾個月。他媽的都是這畜生害的。現在領導都已經認定你們書記隻有行賄一條罪,沒別的罪,我總算放出來,你們說,我要打死這畜生,有沒有道理?正明哥你別攔我,我今天非打死他。”

楊巡說話放機關槍一樣,密不透風,雷士根都沒法插嘴,插嘴也插不進去,隻會聲嘶力竭地喊:“你胡說,你誣蔑,你胡說,你誣蔑……”

村裡人可就不那麼想瞭,聽著楊巡又是省長又是專門會議地一說,都被楊巡權威地將思維引導過去。再說村裡剛剛斷瞭全村的福利,本來大傢都已經在嘀咕懷念過去書記領導下的美好時光,這一會兒兩者一結合,還什麼真相,他們願意相信的才是真相,大夥兒一致將憤怒的眼光射向雷士根。士根見此不得不聲辯:“是老猢猻告的書記,我再解釋工作組也不聽。”

楊巡卻道:“一個局外人能告倒書記?我這回坐一次牢給審訊瞭以後最清楚,政府是講理的,是要看確鑿證據的,要告書記,憑老猢猻拿點道聽途說能告得倒?書記是誰啊,是市人大常委會委員,縣政府直進直出的人,能一告就倒?都是你畜生做的手腳,你故意留著行賄憑證讓工作組查出來,把書記陷害下牢。你還喊冤,秦檜都比你清白,他媽的我以前一直當你是好人,我坐牢瞭才知道你是誰,畜生,沒良心的畜生。”

楊巡恨雷士根,再加他對小雷傢這一陣子的事那麼清楚,硬是牽強附會諍諍有辭地將雷士根越描越黑。也存心的,為瞭報答宋運輝,他要扭轉村人對雷東寶的不良印象。他做到瞭,他以一個才剛被釋放的充滿深仇大恨的苦主形象出現,讓眾人不得不信。起碼有一點大傢相信,要不是原本被定為書記罪名之一的掛靠公司的事沒事,楊巡怎麼可能被政府放出來。經楊巡“血淚控訴”,大傢都恍然,原來其中有雷士根的小算盤。這一相信,便連帶著把楊巡其他的話也相信瞭,大傢都在心裡初步建立起一個概念:對瞭,書記本來就不該是那麼有私心的人,誰都知道的,哪能一下變得那麼壞瞭,也就隻有身邊最信任的人才能把書記搞死啊,這雷士根還真奸。

便是連正明都聽著糊塗瞭,小聲問楊巡:“真的?”

楊巡狠狠道:“假的?我坐牢難道是假的?我都給他害得坐牢瞭,我還能有假?我都要殺人抵命瞭,我還有假?”

士根面對周圍一雙雙變得懷疑起來的眼睛,面對指鹿為馬的楊巡,氣結,悲涼地道:“我這兒發下毒誓,我要是存心做什麼對不起書記的事,天打雷劈,斷子絕孫。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為以後等書記出來,把小雷傢囫圇交還到他手上。我有為瞭小雷傢對不起楊巡的地方,可我沒對不起書記。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

士根說完,駝著背怏怏地走瞭,眾人都看著他,唯有楊巡在他背後冷冷地道:“你這毒誓發得好,什麼叫存心做對不起書記的事,誰能剖開你肚子看出你心裡怎麼想?想賴也沒那麼明著賴的。你承認你昧著良心陷害我瞭是吧?那是我放出來瞭,殺到你面前來瞭,你賴不掉瞭。你存心欺負書記還關在裡面,跟你死無對證,你才能發什麼狗屁毒誓,你還想騙誰啊!你們別信這畜生的鬼話。”

眾人原本有感於士根的悲涼,立場稍微搖擺,但被楊巡這麼一說,都又被楊巡牽走思路。正明也狐疑地看著士根的背影,見士根不再辯解,心中又信又不信。他嘴裡邀請著楊巡去他那兒喝茶,眼睛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士根的背影,心裡打定主意,以後更不能把錢交到雷士根這樣的人手上瞭。是,他為自己鬧獨立找到瞭充足的理由。

楊巡則是看著雷士根的背影狠狠地想,想欺負老子?老子劈不死你也玩死你。

正明拖楊巡到辦公室,親自端茶倒水,詢問楊巡被抓進去幾天的情況。楊巡很幹脆地道:“一句話,讓我出來想殺人。”

其他跟進來的人驚道:“那書記……”

“還用說。我進去還是受照顧的,有人看我冤,好心跟裡面打瞭招呼。書記讓雷士根那些行賄條子害得得罪多少人,他在裡面能有好日子過嗎?我說你們中間哪個但凡有些良心的趕緊幫書記走走人情,讓他在裡面少受點罪。”

外面一個聲音笑嘻嘻地傳進來:“小楊,你道是你那麼神,幾句話就能讓政府幫你在看守所說話?你後來的好日子,全靠忠富第二天不經意間知道你進去,幫你做的活動。”

楊巡朝外一看,竟是紅偉,忙起身道謝:“紅偉廠長,我也奇怪我日子怎麼這麼好過,可再好過,裡面那也不是人過的日子,多謝你和忠富廠長。”

紅偉擺擺手,示意楊巡坐下,笑道:“知道你來鬧事,我趕緊過來向你打聽些事兒。你這裡面進去一遭,肯定已經摸透裡面的套路,你跟我說說,我現在已經跟忠富為書記做瞭些事,你看有沒有做到點上。”紅偉一一說明他和忠富為改善雷東寶在看守所的生活而做的努力。

楊巡還在考慮,正明已經道:“後面的事我來吧。”

紅偉意味深長地笑:“村裡剛剛出過事,多少碧綠的眼睛都盯著你這塊肥肉,你哪兒拿得出錢來活動?”

正明道:“你們還不是用自己的錢?”

楊巡道:“錢跟錢不一樣,紅偉廠長現在掙的錢都是自己的。你們做的基本都到位瞭,我聽說書記這個案子很快就會審理,省市兩級也已經有批示,你們還是等判瞭後做努力吧。”

“肯定會判?行賄?”

“今早宋廠長電話裡的意思,肯定會判。”

“嗯,行,小楊,回頭常聯絡。我現在做鋼材,掛物資局名下,順便也做些水泥,以後你要水泥鋼材的話,給我點生意。正明,大哥大還我,那麼喜歡,你自己也可以去買一個。”紅偉將正明手中的大哥大搶回,匆匆與楊巡握手話別,說是去找忠富說明去瞭。

楊巡見正明挺喜歡大哥大的樣子,就開解道:“大哥大這東西傢裡用著好,養出用電話的習慣瞭,這一到出門就麻煩瞭,隻好找公用電話,好像一會兒不打電話天要塌下來一樣。對瞭,你們還是用集資以前的工資考核辦法嗎?”

正明鼻子裡“呼”的一聲,看看辦公室裡其他的人,搔搔頭皮沒答應,隻是站起來道:“走,中午我請客,給你壓壓驚。單獨請你,夠意思吧?”他一手就拖瞭楊巡起來,走到外面才問楊巡:“你剛才罵士根村長那些話到底幾分真?我聽著都讓你搞糊塗瞭。”

楊巡笑道:“你愛信信唄。嚯,車子歸你開瞭?好。當然得配一隻大哥大。”

正明卻盯著楊巡道:“你現在真有千萬資產瞭?怎麼擴張那麼快?”

楊巡笑道:“千萬資產是有,可負債也不少。不像你,你再負債也是村裡的,債主找不到你頭上。我負債,債主都找我。現在紅偉廠長也差不多瞭,忠富廠長也一樣吧。”

正明發動車子開出去,嘴裡嘀咕:“可你們的責任與收入對稱啊,我現在責任那麼大,可收入被這回的事一搞,別想再提瞭,想想都心裡不平。早知道應該跟紅偉忠富一起走出去,起碼人傢也說我義氣,唉。”

楊巡聽到這兒,眼睛一亮,心有所思。他的心,在說與不說,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別人之間激擺。正明瞥見楊巡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一動,好言相求:“小楊,楊老板,我們多年交情,說起來我和你聯系最多。你每天見那麼多生意人,你倒是給我出個好主意。”

楊巡還是第一次聽小雷傢的負責人對他那麼客氣,心裡一時什麼味道都有,既有揚揚得意,也有一些小小的酸楚,他從一個小楊饅頭,也能混到今天。“我那兒電器建材市場有不少攤位是國營或者集體企業負責人的親信傢屬租的,你有數瞭吧?”

“你的意思是……”

楊巡隻得明說:“剛剛紅偉廠長進來我就在想瞭,不讓你們組建集資公司,村裡人看著你們多拿心裡不舒服,那麼現在紅偉他們走出去自己開公司,你跟外面的公司做生意總沒事吧?村裡人看不見摸不到,還哪來屁話。你手頭那麼多東西,交給別人一下還真不能放心,交給紅偉倒是知根知底。”

正明轉念一下,“哈”地笑出聲來,連連笑道:“有數,有數,呵呵,你那兒攤位還有沒有?租給我一個。”

楊巡一點兒沒客氣,租金上是要小小割一刀的。

事後,不斷有這個公司那個私人地通過各種渠道向楊巡提出要求購買兩處市場,楊巡卻是風聲鶴唳地看到那些詢價人背後都有蕭然的影子,他再也不敢放出誘餌打動蕭然的一顆野心,索性都是一口回絕,說什麼都不賣。

他感謝尋建祥,信任尋建祥,便把電器建材市場也正式交給尋建祥管理,他放心。他感謝宋運輝,知道送錢肯定送不進去,就悄悄到房管所通過各種關系,出錢把宋傢如今租住的房子買下來,證照上面都是用的宋季山的名字。楊巡送別人東西的時候,總是方便得很,唯獨不敢在宋運輝面前亂來。

但是,不把房子的事與宋運輝說明又不行,那房子每月要去房管所付租金的,若是不及時把事情告訴宋運輝,到時間也不知誰去付租金,若是宋傢人還好,若是東海廠哪個馬屁精幫辦著,那就麻煩瞭,對宋運輝名聲有影響。而楊巡又知道,宋運輝這人是個多註重名聲的人。

楊巡沒法拖太多時間,隻得找時間去宋傢“投案自首”。而且,他也知道跟其他人說沒用,隻有找宋運輝本人,總算在星期天才約到時間見面。他非常乖覺地挑著時候,下午兩點到,正好大人小孩午休結束,又不算太晚,不用影響人傢一傢晚餐團圓。

果然,他到宋傢的時候,看到一傢子老小都聚在院子裡,宋運輝則是爬在人字梯上,照著下面老兩口的要求在上面綁從電線裡剝出來的銅絲。宋運輝看到楊巡進來,就笑道:“小楊,你坐會兒,我把絲瓜棚子搭好。我答應瞭好幾天,今天才有空,再不搭絲瓜藤沒處攀瞭。貓貓,給叔叔倒水。”

其實是貓貓媽進去倒水,因為宋引堅決要求給爸爸扶著梯子。楊巡在下面看著道:“宋廠長做什麼事都認真,搭個絲瓜棚子都方方正正,每一邊幾乎一樣間隔。”

宋季山在一邊笑道:“我們還都埋怨他慢,搭瞭一早上才那麼點,又不是綁鳥籠,要那麼精致做什麼。”

宋引立刻揭發:“楊叔叔,爸爸說給貓貓做小兔兔籠子,一直賴賬。”

楊巡忙道:“回頭楊叔叔給你做一隻,你要什麼樣子的?”

程開顏端水出來,好奇地看著楊巡問:“小楊,你真進去過?怎麼一點沒變呢。”

楊巡笑嘻嘻道:“大尋也說我才進去那麼幾天不算,以後見他還是得喊大哥。什麼東西這麼香?嚯,梔子花。”

宋運輝在上面擰緊一根銅絲,繃直瞭拿手指彈一下,發出一聲脆響,才道:“大尋沒讓你喊大叔,那是他進去幾年脾氣變好瞭。我看你這十幾天什麼都沒變,一出來就去小雷傢搗亂。”

楊巡才要說話,卻聽旁邊宋母輕輕地問一句:“你在裡面有沒有見東寶?”

宋運輝一聽,不由低頭看瞭他媽一眼,但不出聲,同時看到他爸也拿眼睛看著楊巡要答案。楊巡忙道:“看到瞭,不過是遠遠看到,沒說上話。書記瘦不少,沒辦法,裡面吃不飽,不過看上去精神挺足,走路還是噔噔響的。有人在外面托關系照應著他,你們盡管放心。”

“噢,誰?”宋運輝在上面問。

“紅偉和忠富兩個,他們出來做生意,手頭有點活錢。看起來正明想跟他倆裡應外合,正明也想好好幫書記。”

“士根呢?”

“士根現在有心沒力。村裡都發不出錢,他工資也成問題。正明說士根做事往前看一眼,起碼往後得看三眼,想到的比別人多,做出來的比別人少。”

宋運輝低頭卻又見父母兩個都不監工瞭,一致巴巴兒地看著楊巡,心裡知道,兩人對雷東寶還是有感情的,畢竟那麼多年。估計父母都希望從楊巡嘴裡聽到有關雷東寶的更多消息。他想瞭想,道:“我們廠要新造一批宿舍,電線電纜什麼的,你讓紅偉跟運銷科聯系一下吧。”

楊巡本來想踴躍地說,他也可以做,可轉念想到,宋運輝忽然冷不丁提出要提供生意給紅偉,估計事出有因,是想要紅偉把掙來的錢花到雷東寶頭上去。東海的二期在建,不知又得造多少宿舍,那是多大的生意啊。

宋運輝想瞭想,又道:“小楊,回頭大哥那邊的事你多留意著點,庭審那天,你代我到個場。”

宋運輝終於把絲瓜的網全部繃好,伸手拉瞭拉,自信地道:“好瞭,天羅地網,賊都翻不進來。”宋運輝收拾工具下來,卻見女兒還堅定地扶住梯子,他隻得跳下,引楊巡一起去書房說話。

關上書房門,宋運輝就有些緊張地問:“小雷傢那邊又出什麼事瞭?”他看出楊巡進來的時候神情有些不自在。

楊巡忙道:“沒,那邊沒事,就等著開庭。開庭應該也是走個過場。韋嫂子認識幾個人,她到時會通知我。我……我真沒大事,這回宋廠長幫我那麼大忙,我還一直沒上門來感謝一下,心裡一直記掛著。”

“呵,我道是什麼事,大尋一個人管兩個市場,可以嗎?”

“好,沒話說,本來管一個市場真是埋沒他,害得他每天都閑得想拿抹佈擦滅火器瞭。現在閑瞭反正跳上摩托車到另一個市場,總有事等著他,反而我閑瞭。”

宋運輝笑道:“大尋啊,變得真多。小楊,有什麼事你直說吧,你一天兩個電話跟我約,不會沒事。”

楊巡道:“還真沒什麼大事,就……”他類似於羞羞答答地把用牛皮紙檔案袋包好的證拿出來,攤到宋運輝面前。

宋運輝心說果然有事,拿出來一看,卻驚住:“小楊你這是幹什麼?”

楊巡誠懇地道:“宋廠長,我絕對不是行賄,我們之間又沒經濟交往。我是真不知道要怎麼謝你才好,你一直拿我當自傢弟弟照料,這回要不是你,我傾傢蕩產瞭。可是你又什麼都有,我真想不出怎麼謝你才好,每天內疚得睡不著。這房子,產權拿下來才好翻修,住得舒服。我真沒別的意思,就弟弟想送樣東西給哥哥。”

“咳,你胡鬧。同鄉朋友間說什麼謝,俗瞭,你拿回去,不拿回去我生氣,你這是把我看成什麼人瞭?”

楊巡不肯接宋運輝遞來的牛皮紙袋,低頭道:“宋廠長,你最瞭解我,你看我從小吃苦,現在爸媽也沒瞭,弟妹們還得我拉扯著,我做什麼都得靠自己,以前隻有我媽知道我辛苦,現在隻有我自己知道。說真的,那麼多年生意做下來,本來是不相信還有什麼好人的,可這回你和大尋這麼幫我,我就是被抓進去時候心裡也很坦然,我不怕,因為知道外面有你和大尋在。我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大麻煩沒急得噴火。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更沒有壞心眼,更不是放長線釣大魚想要從你那兒撈什麼好處。我這回的心意很單純,希望宋廠長也僅僅隻拿我當好朋友看待。”

楊巡的話,說得宋運輝都不忍狠下心來批他,宋運輝隻得揮揮牛皮袋,道:“朋友有送那麼重禮的嗎?你把這個拿回去,我反而隻稀罕你放回來那天捎來的桃子、咸菜、咸筍、豆幹這些東西,我們全傢都喜歡。”

“那不一樣,宋廠長,你現在即使是要我拿回去,我又往哪兒放呢?房管所賣出的東西又不會收回。”

“你把名字改你的,我問你租。”

楊巡笑嘻嘻地道:“大哥,我會拿你的租錢嗎?這隻牛皮紙袋就放你這兒,以後你辦什麼證件,就是裝隻電話拉條有線電視線也方便拿取,省得非要寫上我的名字,辦事還要叫我。哪天你們廠子別墅什麼的房子造起來,你搬那邊住去,寧可那時候再把房子還我也不遲。你這性子,又不會怎樣的。”

宋運輝一時給搞得挺猶豫,楊巡說得也是有理,租著房子住,每次要辦個什麼,傢裡幾個都派不上用場,都要他廠裡派誰去房管所開證什麼的忙碌,非常麻煩。他想瞭好一會兒,畢竟還是不敢伸手,道:“好吧,謝謝你幫改瞭戶主名,我現在手頭閑錢不多,以後斷斷續續給你房子的錢。”

楊巡答應著,才不計較往後宋運輝怎麼付錢,早一溜煙地跑瞭。等宋運輝拿起牛皮紙袋起身,腳步聲早傳到樓下。

宋運輝對著牛皮紙袋頭痛,不願白拿,可眼看二期宿舍區開工,他就得搬去二期宿舍區住,現在付錢買這老房子,真不甘願。可是又退得回去嗎?他知道楊巡巴不得他不給錢,可他過不瞭心裡的一道坎。

11

梁思申終於結束邊工作邊讀MBA的苦難生涯,心裡不知多惦記媽媽做的好菜好飯,早早跟吉恩請瞭假,訂票回傢。進關時候見到幾個中國人面孔,她不由看瞭兩眼,卻發現那男子似乎面熟,那男子見有東方族裔美女看他,微笑著就過來招呼:“請問是華裔嗎?需要我幫你填卡嗎?”

梁思申搖頭:“不用,謝謝,可是我怎麼覺得你很面熟?”

男子大方遞過名片,梁思申一看就笑,地球真小,原來是以前被她奚落過的虞山卿。經她提醒,虞山卿稍一回憶就想起來,笑道:“地球真小。對瞭,這回我得南下去看你的宋老師,有沒有興趣同行?你們現在還有沒有聯系?”

“當然有聯系,正好我給宋老師搜集瞭些資料,還有信件,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捎帶?我到北京取給你。”

“哦,以前你也給小宋寄書,小宋從來隻給看不給借,呵呵。我也給他帶瞭些前沿資料,回頭估計他還會抓住我逼問上半天,他對前沿資訊可追得緊。你做什麼行業?難道也是同行?”

“我在華爾街,我帶給宋老師的是一些融資案例。”梁思申掏出名片給虞山卿。

“哦,目前國內因為鄧小平南方談話又掀起一股建設風潮。可不少企業資金不足,比如小宋的二期也遇到資金緊張的問題,不得不在設備上有所取舍,幸好他是個懂行的,知道怎麼取舍可以把影響減到最小。你們在華爾街的公司有沒有考慮向中國投資?中國現在非常需要外資。還是說小宋,他曾經希望設備提供方以設備折作價投資,可惜沒談下,否則倒是個好辦法。”

“宋老師說起資金來總是很頭痛,可是我們對國內市場做過考察,國內企業普遍包袱沉重,令投資者望而生畏。”

“東海廠目前沒包袱,我看小宋的經營思路也是比較現代,把那些後勤都扔給社會。東海廠應該說是優質資產,再說有個好主事的。你們可以考慮東海廠啦,東海廠資金隻要一解決,小宋這個拼命三郎肯定立刻上三期,我就有大業務瞭,呵呵。”

虞山卿言者無心,梁思申聽者有意。不過梁思申沒說出來,卻轉換瞭話題。她和虞山卿不熟,不願意將心事拿出來同虞山卿商量,再說,因為以前的小小敵意,現在對虞山卿依然沒好感。好在虞山卿閑聊之下感覺這女孩依然驕狂,就跟上回在金州時候一樣。因此,上瞭飛機就按座號就坐,不跟梁思申坐一起,這正中梁思申下懷。她並非不知道善意待人,但她不願意為不必要的人做出忍讓。

飛機到達北京,虞山卿被妻兒接到,梁思申投入父母的懷抱。等終於在門口告別,梁母不屑地對女兒道:“那位虞先生,出國鍍金幾年,市儈本性不變。”

梁父微笑:“少瞭市儈簇擁,功成名就的人會缺少一些樂趣。”

梁母道:“難怪你傢呢,舊時老子堂前市儈,而今飛入兒子傢。”

梁父也不示弱:“你傢,王四娘傢市儈滿蹊,子子孫孫無窮匱。”

梁思申從小聽多父母鬥嘴,但她功力大遜,沒法將唐詩宋詞信手拈來,隻好道:“我們的工作都是圍繞金錢轉,我們是典型市儈一傢。”

一傢人都笑瞭,梁思申知道,從來都是爺爺奶奶傢欺負媽媽,媽媽回傢就欺負爸爸出氣,早已形成“良性循環”。他們挽起行李上瞭旁邊的國內出發,同去上海。梁思申此時除瞭手中一隻拎包,什麼都不用拿,行李都交給爸爸拖著。她好奇地問媽:“這回你們怎麼這麼隆重,兩人都來接我?”

“你爸說,值此你去留兩彷徨的關鍵時刻,要用傢庭的巨大溫暖把你拉回傢裡。”

“可是你們平時電話裡都沒說,還說支持我在美國發展,今天才忽然說出來為難我。”

梁父尷尬地道:“接到你確定回傢時間的電話那天,我和你媽媽都高興得沒睡著。我們才決定,我們的私心應該說出來,我們想要你近一點,離我們近一點,即使在上海發展也好。”

一傢三口本來被外人虞山卿一打岔,都沒跟往常似的見面先哭一場,但這下被梁父一說,母女倆的眼圈都紅瞭。梁思申搖著爸爸的手嘟噥著:“你們怎麼不早說呢,公司剛跟我簽瞭三年合同,我這下肯定走不成。”

梁父忙道:“不急,不急,現在回國也很難找到適合你的位置,你在外面多鍛煉幾年回來也好。我和你媽媽隻是說個我們的意見,主要還是看你自己的意願。”

梁思申做個鬼臉:“又來瞭,又跟電話裡一樣偽充大方瞭。”

梁母無奈地笑道:“俗話說,蕎麥三隻角,越小越惡,我們傢全聽小的。”

梁思申當仁不讓:“那當然,基因好。”

“既然你回不瞭,還買梁大的上海別墅幹嗎?他讓你解決滯銷貨,你還真替他解決啊?”

“梁大氣憤我當年撿便宜買下爺爺的五萬原始股,我有意氣他,我用賣股票的錢買別墅綽綽有餘。”

“跟梁大慪什麼氣。”

“就慪氣,我帶美元付梁大,取比銀行高三塊多的黑市匯價,慪死梁大。”

梁母知道女兒一向驕狂,也不當回事:“梁大還說,他要安排你跟什麼人見面呢,又是看中你的錢?”

“爸爸在呢,魑魅魍魎來也不怕。我也正想見見,聽說印尼金光集團在香港買一傢日資上市公司改名叫中策公司,目前正在大舉收購內地公司,我很好奇,那麼多國營公司要打包出賣嗎?究竟他們能給什麼價?是不是南方談話後市道變瞭?爸爸,是嗎?”

“差不多。先看看梁大的人怎麼說,不過你別答應。買國企涉及的政策非常多,你手裡的錢若真捂不住想投出來的話,還是投到省裡去方便。上海這個地方,水太深。”

梁思申立刻嚴肅地道:“爸,我隻運作資金,我不要運作梁傢的勢力。那會很……腐敗。”

梁父聽瞭不由臉上一熱,不過對著女兒,他沒氣性,還是笑著道:“那樣很好,有骨氣。看著梁大梁二他們到處打著父輩的旗幟招搖,我看著也不喜歡。可對自己女兒,總想網開一面,呵呵。”

梁思申道:“我以前不是跟你們說起過一個叫楊巡的個體戶嗎?可憐的他,戴著紅帽子辦企業,差點讓人賴賬當作挪用集體資產罪抓瞭,剛剛關瞭十二天才給放出來,我就不給他們遭遇的不公平雪上加霜瞭。”

“好瞭好瞭,我們不說這些,你忘瞭上回你宋老師怎麼跟你說的?爸爸整行李去,咦,手上又換什麼瞭?”

梁思申畢竟年輕,被父親成功轉移瞭話題,還歡歡地把手上一串木珠子褪下來交給媽媽,介紹自己買的印度檀香,又說最近得瞭塊上好龍涎香,有多麼多麼珍貴。梁父整瞭行李回來,笑瞇瞇地跟著妻女兩個進安檢口,全然沒一點大領導的樣子。一傢三口上瞭飛機,正好一行,女兒自然是坐在中間。梁思申看看爸爸鬢間的白發,看看媽媽眼角的皺紋,雖然爸媽兩個都比同齡人看上去年輕,可梁思申開始心疼:原來爸爸媽媽都老瞭。

梁傢第三代的老大梁凡,長得榮華富貴,一團驕氣。即便隻是來上海虹橋機場接小叔一傢,他也竟然出動轎車兩輛,司機兩名,跟班兩個。其中一個跟班似乎都沒幹什麼正經事,隻要給梁大提好磚塊似的大哥大就行。

但梁大在旗鼓相當、甚至地位身份高於他的人面前,則是舉止含蓄大方,絕無當下新發財主們的逼人富貴氣。即使梁思申嘲諷他的別克林蔭大道太過中規中矩在美國是中年人車,他都無所謂。因知小叔護著小嬸,兩夫妻更是護著寶貝女兒,而他現在貸款還仗著小叔呢。

車到梁思申新買別墅大門前,她一看周圍,不由奇道:“天,怎麼造得這麼整齊,間距那麼小?夠雞犬相聞瞭。”

梁大終於臉都黑瞭,沒好氣地道:“這是臺灣設計師設計的,我們沒用紅瓦白墻磚,已經口碑很好。”

唯有梁父厚道地問一句:“賣完瞭嗎?”

這一問,才把梁大問回魂來:“一放出去就賣完瞭。他們附近一個也是別墅區,房子沒我們造得漂亮,可也賣完瞭。上海有錢人真多,還好多老外,我那個合夥人沒騙我。小七,你們認得出哪幢是你們的嗎?”梁思申在梁傢諸堂兄妹中排行老七。

梁思申跳下去,一眼就看出是哪幢,但沒說,笑瞇瞇看著跟出來的媽媽的反應。果然,隻聽媽媽一聲重重吸氣,眼睛嘴巴都是滾圓。隨即,梁母踩著高跟鞋飛奔向房子。梁思申在後面慢慢跟上,對梁大道:“老大,謝謝。”

梁大問道:“你外公以前在上海的傢真是這樣?”

“更大。這是我拿著照片請同學縮的,你自己沒在這兒置下一幢?”

“有,你左首一幢,再左首是我合夥人的,哼,就這中間五套不算雞犬相聞。”

梁思申笑道:“你那幢大而無當,為什麼不抄襲我的設計?”

“我還沒抄襲你的設計,你都這麼尖酸,我要是真抄襲瞭,以後還想見你?我不喜歡你的設計,區域劃分不清晰,客人一進門就把一樓一覽無餘,太沒隱私。窗戶也太大,但可移動的窗戶太少,華而不實。”

梁父進門一看房子“四大皆空”的結構,不由搖頭:“囡囡,你沒老大務實。老大工作幾年瞭,到底是想法不一樣。廚房沒隔開,以後做個煎魚紅燒肉的,還不把一屋子人熏死,房間也不說隔小點,以後空調打起來多費。”

但是梁母卻看得愛不釋手,拉著女兒的手激動地道:“裡面也差不多,以前傢裡客廳鋪著進口花崗石,你外婆常招朋友們來跳舞,客人來前用人先打上滑石粉,我那時候雖小,可心裡還有印象呢。囡囡別聽你爸的,他們住集體宿舍當大院的才把房間隔得跟集體宿舍似的呢。”

梁大卻靠近梁父,耳語幾句,梁父立刻點頭“嗯”瞭一聲,兩人一起迎出去。

來者叫李力,與梁大同一個重點大學畢業,當年一起當學生幹部,一起做學校裡的風雲人物,一樣的高幹子弟,也是差不多的飛揚灑脫。

梁思申旁邊聽著爸爸與來人寒暄,再看梁大的搭檔李力,心說到底是上海人,與老傢那幫高幹子弟又有不同,穿著很是熨帖,舉止甚有風度。不過,梁大其實已經是很不錯。隻是從小光屁股長大,她實在看不出梁大有什麼好。

那邊梁父已經與梁大李力說到一起去哪兒吃飯。梁母卻拉著女兒走上二樓,看得激動不已,一定要請半年病假給女兒裝修這房子,說要根據年少的記憶,裝修出老宅的風格來。梁思申卻道:“媽,你吃那苦頭幹嗎,大的東西讓老大辛苦,他反正也要裝修,他已經要我從美國買瞭浴具廚具拿集裝箱打包回來瞭,看來那位李先生的也是其中一份。我買瞭三幢別墅的東西,六套浴具,三套廚具,好多燈具,三套中央空調,還有我這套的意大利花崗石,一隻柴油取暖鍋爐,一些五金,一些傢具,反正正好裝一隻集裝箱。”

梁母聽瞭倒吸冷氣:“囡囡,你太浪費。”

“能掙會花,才對得起辛苦工作。”

梁母即使滿心異議,可是哪兒管得瞭女兒。但接下來一看梁大那新房更大規模,和李力那兒仿蘇州園林的精巧設計,小年輕各個比著豪奢,她隻能嘆而今風氣奢靡。她更以做媽媽的細心,感覺出那個李力對女兒註目過多。她悄悄提醒女兒,梁思申卻不是個傳統的,反而對李力回眸一笑。

連梁大都留意到,等李力離開,就指出:“小七,李力對你有意思。”

“很正常。”梁思申一口當仁不讓。

連梁大都目瞪口呆。

梁父梁母的眼光在女兒頭頂交流,心中倒是想法一致,女兒明天就離開上海,管他李力風流倜儻,管他李力才貌雙全能設計自己的園林式房子,明天都成過去式,因此他們絕不插手。梁思申回賓館埋頭睡覺。等晚飯時候被媽媽叫醒,頭重腳輕地沖瞭個冷水澡下來,看到大堂吧裡的爸爸與梁大、李力兩個似乎已經談瞭很久的樣子。梁父看到女兒穿一身挺簡單的T恤中褲,這才松口氣。但他看到李力卻張揚地凝視他的寶貝女兒,這令梁父非常不滿。

梁思申從來習慣被註目,老美隻有更張揚的。她看到桌面放一張上海地圖,就拿起來問梁大:“老大,正說你的項目,在哪兒,什麼規模?”

梁大剛才與梁父說的正是這件事,但被敷衍,見七妹問起,就指著地圖,與李力一起詳細介紹。梁思申聽瞭,看看爸爸的神情,瞭然,便搖頭道:“你們這個投資和計劃,即便是我上回與吉恩來上海瞭解的投資項目中,你們的項目也已經可算是一點優勢都沒有。你們做的是商務樓,可這點點的規模……我語文不好,總之是效益不會好。”

梁大在傢人面前一點不含蓄:“所以才要跟小叔商量擴大貸款規模。小七,我們的規劃大廈旁邊是一傢服裝廠,因此我建議你收購這傢工廠。等我們大廈投入使用,你的制衣廠就成黃金寶地瞭,而且那時附近在建的地鐵一號線開通,這方面李力可以幫忙。”

梁思申看一眼梁大,又打開地圖細看那位置。梁母卻道:“梁大,你該不會要你妹妹出錢買下土地給你留著吧。”

梁思申看著地圖笑道:“大哥打的就是那主意,等他和李先生想用瞭,就讓李先生想辦法弄一紙拆遷通知書,然後那服裝廠就跟外公的老宅一樣,說拆就拆瞭,隻給我們一點點錢意思意思。”梁父聽瞭啞然失笑,不再擔心女兒。

梁大大窘,申辯再三。梁思申隻埋頭看梁大給的項目可行性計劃,看著這份不規范的計劃書心中暗自計算。

李力今天除瞭說明,不參與要錢的工作,看到冷場,就微笑道:“梁叔叔梁阿姨,要不我們上去用餐?”

梁思申跟著父母上去,但一直手持可行性計劃翻看。到瞭樓上餐廳,因為是大圓桌,大傢坐得比較散,她就靠近爸爸,將心中的疑問說給爸爸聽,主要還是計劃中她認為的數據不合理處和梁大他們高得不成比例的管理費用支出。梁父欣喜於女兒的快算,點頭輕道:“我沒算這些,不過我看老大那派頭,大約知道他的錢都跑哪兒去瞭。”

父女倆會心一笑。梁大問:“小七,你學的是管理,我們的計劃你看出什麼紕漏沒有?”

梁思申笑笑:“我語文一半已經還給小學老師,剩下的一半隻能勉強看得懂幾個數字。我隻看出,你們的計劃真是像武打小說裡寫的四兩撥千斤:自有資金那麼少,規劃卻那麼大。你們可真有想法。”

梁大聽著不是滋味,直接問:“小叔,小七的意思,也是你的意思?小叔,可最近資產增值得厲害,你看,我們操作別墅項目也是四兩撥千斤,結果非常好。小叔,你支持支持我。”

梁思申笑道:“讓大伯伯指傢銀行給你,別老纏著我爸,我爸今年的彈性留給我,早在北京就答應我瞭。”

梁大隻得道:“小七別胡鬧,我跟小叔談正經事。”

梁思申嘻嘻一笑,不予理睬,開始跟媽媽說悄悄話。她相信爸爸自有辦法對付梁大的廝纏,也相信梁大東方不亮西方亮,從她爸這兒得不到好處,自然能通過大伯伯疏通其他銀行貸款,隻是手續麻煩點,程序多一些而已,她才不擔心,梁大也不會太著急上火。那個李力地頭蛇要梁大加盟,還不是看中梁大是棵搖錢樹,以梁傢在省金融界的根深蒂固,梁大有的是辦法。當然,最捷徑的是找她爸。

果然,梁大後來再提,梁父隻一句“好好吃飯”。梁大是個傲氣的,能如此廝纏已經不易,立刻不再提起。於是話題轉入其他海闊天空。除瞭梁思申這半個毛子,其他都是中文底子紮實、見多識廣的人,大傢今晚聊的是老上海在這幾年的變遷,梁思申隻能旁聽。梁母與李力聊得興致勃勃,梁父也是,弄得梁大沒趣,心說李力這是存心討好小七的父母。梁思申也感覺到瞭,於是邀梁大出去現場踏勘那傢項目旁的服裝廠,看瞭之後,更堅定瞭心中的想法。

等兩人繞一大圈終於回來,卻見車子旁邊停瞭另一輛車子,一個人哈哈笑著走出來,正是李力。

“我知道你們肯定逃來這兒。怎麼,梁小姐有興趣?”

梁思申笑笑:“對你們的項目沒興趣,但是對這塊地有興趣。”

梁大也微笑:“你想虎口奪食,那是不可能的。”

李力卻道:“梁小姐如果願意合作,我們可以更改計劃,擴大規模。不過一千萬人民幣並不……”

梁思申一口打斷:“兩千萬,而且是美元,李先生可以給我什麼待遇?絕對控股?”

李力一時無法應答,他現在隻能設定梁思申說的兩千萬美元是真實的,可他又怎可能讓梁思申絕對控股。他微笑道:“我回頭召開公司高層會議討論,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建議。”

梁思申給李力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要求梁大送她回去賓館。李力提出反正倒時差睡不著覺,不如逛逛夜上海,梁思申拒絕瞭。回來路上,梁思申對梁大道:“大哥,其實你沒控制著你們的聯盟。”

“資金都是我在控制。”

“可即便是我,都可以說出無數合理辦法轉移資金,讓你無從管起。看到沒有,今天他說起想跟我合作的時候,都是他一個人說瞭算的樣子,沒你什麼事兒,你純粹是李力的融資工具。”

梁大一時無語,默默開車。好一會兒才道:“這樣的合作有什麼不好?我不用操心別的,拿我應得的一份。”

“我隻是擔心。順風順水的時候當然互惠互利。但是對於操作難度高,操作周期長的項目,你融資來的那些錢可危險瞭。別人可以丟卒保車,你呢?”

梁大想瞭好一會兒,道:“我想想。”但又不死心地問一句:“你的兩千萬美元?”

“試探李力的。喂,你已經被李力吸引住,我們可是旁觀者,三思三思。”

梁大答應,但一顆心卻是在利潤預期和風險預期之間徘徊。

梁思申見此真是恨煞,恨不得伸手敲破梁大腦袋,強行灌輸風險意識。回到賓館鬱悶地一邊整理行李箱裡的東西,一邊跟父母談起她的發現。她兀自發表高論:“梁大作為梁傢第三代,生在父母羽翼下面,從來一帆風順,他不知道做事之前,最先應該考慮的是留下逃生的後路。他現在沒風險意識,將那麼重要的資金支配權交在李力手裡,萬一市道不好呢?李力可以打包走開,他可就害死自己,害死梁傢第二代。他不吃苦頭不知道後路的重要,我怎麼提醒他都沒用,他隻看到豐厚的利潤預期。利潤固然重要,可是大災大難之下能夠脫逃那才算真本事,真收獲。梁大那個新項目起碼需要兩年,兩年裡面會出現什麼波折,他真一點不考慮嗎……”

梁思申對著大皮箱發表演講似的說得興起,一點沒留意到爸媽兩個的眼光在半空劇烈碰撞,交換著驚異、憂慮和關心。終於梁母打斷女兒發言,道:“囡囡,那意思是你吃過苦頭知道留後路瞭?你一點都沒跟爸媽講,你還一直跟我們說你在美國花好朵好的,是不是那年與外公官司之後……”

“沒……”梁思申本能地否認,可說出之後才想到自己剛才的長篇大論裡面泄露瞭一些在美國獨自生活的艱辛,“其實沒太大問題,外公給的錢夠我讀完大學,但我那時候有些擔心萬一畢業找不到工作呢?別的同學都有傢可以依靠,我卻是可能連回傢飛機票都得擔心。因此我開始學習怎麼增值我手頭的錢,幸好後來Mr.Song幫我,他幫我做進口。手頭錢多瞭再去炒作錢,心態就完全不一樣瞭,其實也沒什麼辛苦。”

“可你都沒跟爸媽說。”

梁思申忙笑道:“又沒多長時間,隻有中學最後半年等待官司結果,和大學第一年有些心慌,後來就順瞭。再說我的同學們都很好,他們都鼓勵我。你們看,隻用這麼短短時間換取我現在的堅強,不是很合算?”

梁思申越是說得輕松,做父母的聽著越是傷心。梁母索性抱住女兒哭泣,惹得梁思申都覺得自己委屈起來。

“爸爸,快勸勸媽,我現在有目共睹的好,沒什麼可傷心的,這是真的,真話。”

“可是,我們當爸媽的其實更喜歡看到孩子笨笨的……”但梁父很快就看到女兒急得想跳的神情,連忙改口道,“行瞭,不說這些,我們還是說說笨笨的梁大。囡囡你的心意很好,指出的問題也是相當尖銳,切中要害……”

“又來瞭,先來幾句肯定,再來個但是,改不瞭的職業病,對女兒不用那麼虛偽。”梁母心疼女兒,但又不能責怪女兒不說,隻好拿丈夫撒氣。

梁父道:“難怪,我們還一直奇怪你跟小宋的友誼能持續那麼多年。王太太,我們什麼時候上門去謝謝小宋?”

梁思申道:“那當然,Mr.Song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那是我們的友誼,你們可別插手。”

梁思申看手表已是吉恩他們上班的時間,便電話過去詢問亦師亦友的吉恩,有那麼一傢沒有負擔隻有優勢的中國大型企業,其國外融資可行不可行。吉恩有興趣,如果這傢企業真如梁思申所言那麼簡單,那麼倒是可以成為打入中國的試水場地。他讓梁思申稍等,他立刻考慮需要梁思申具體瞭解的數據和條規。

梁父梁母對女兒的報答方式非常贊許,也非常支持,紛紛拿出自己的知識獻計獻策。梁父更是站在政策的高度,想到如東海廠這樣的大中型國企引進外資時候需要對上做的工作。做父母的,即便是心中早已紅塵滾滾,看透人生不過如此,可對待自己的孩子,總是一廂情願地希望自己的孩子會是塵世間的一個例外。

梁思申回老傢接到吉恩的提示傳真,當天便做出一份方案草稿,一份讓爸爸拿去辦公室傳真給吉恩,一份讓爸爸傳真給宋運輝。但梁父不甘心做一個二傳手,發傳真之前,一定要宋運輝的秘書找到宋運輝,跟宋運輝通一下話。他沒提以前宋運輝對女兒的關照,人傢不說,做瞭也不說,他也不說,做瞭也不說。這點品格,他可不能落瞭下風。

宋運輝與梁父時有通話,不過大多是過年過節通個電話問一聲好。對於梁父格外的關心,宋運輝心懷詫異,不過很是受梁父關心的啟發,對於梁父提出的越過市級銀行,直接找到省行簽訂貸款協議的嘗試建議,他很有興趣一試。宋運輝如今英雄受困於床頭金盡,對來自梁思申的境外融資十分歡迎,對來自梁父的省行融資,一樣來者不拒,樂於嘗試。

12

楊邐拿瞭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立刻跟著二哥,背上兩人所有行李,踏上東去海邊的火車。一路之上,她一直擔心兩件事,一件事是大哥會不會罵她。大哥兩隻眼睛兇起來的時候,簡直如同兩口通往地獄的深井;另一件事,是大哥會不會祝賀她高中?媽媽已經不在,她從二哥嘴裡瞭解真相之後才覺得,大哥是如此之重要。

楊邐是忐忑不安地跟在二哥身後出的火車站,難得老實乖覺。原本說好的是到大哥辦公室找大哥,但忽然聽到二哥喊一聲“大哥”,她忙抬頭看去,果然見大哥微笑著迎上他們,大哥的微笑隨著慢慢接近,而慢慢放大,終於變成大笑。這樣溫暖的笑容,終於讓提瞭好幾天心的楊邐把一顆心“咚”地放下。大哥做得很自然,好像中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拎走瞭她手裡的行李,看著她說老四越來越好看。

楊邐終於坐上大哥的汽車,看著車外大毒日下揮汗如雨的行人,她心中為大哥充滿自豪,可她真沒臉說出來,她以前錯得太多,現在一下改口,她覺得心裡別扭。楊巡看得出小妹的尷尬,也沒勉強,隻是上瞭車翻來覆去地看錄取通知書,一個勁兒歡喜地說:“真好,真好,我們傢一個比一個出息,越考學校越好。老二,你請瞭幾天假?過兩天我們一起開車送老四上學去,上海,不遠。”

楊速支支吾吾道:“大哥,我……我辭職瞭。”

“什麼?”楊巡的神色就跟遭雷劈瞭一般,死死盯得楊速都不敢抬頭,“為什麼?你不知道你那單位多牢靠?我們傢有一個人做個體戶夠瞭,你還湊啥熱鬧,你以為個體戶是鬧著玩的?你……我本來還想讓你捧著鐵飯碗,我傢好歹有個後備鐵飯碗,我這兒再折騰也不怕,還有你備份著。”

“大哥,你聽我講。”楊速對大哥總是很怵,“我是這麼想,老四考上大學不用我照顧瞭,我實在沒臉待在單位裡無所事事,看大哥一個人辛苦養活我們一大傢。我已經畢業,我也成年瞭,大哥,讓我分擔一份辛苦。”

楊巡心中感動,可依然堅持:“不行,傢裡一定得有一個捧鐵飯碗的。這回的風波雖然鬧得我坐牢,可我是第一次沒太擔心,因為知道你每月有鐵打的收入,弟妹不會沒生活費。你一定得回去,我找人幫你辦回去。”

可是楊速心裡都是大哥剛出獄時候差點被茶葉蛋黃噎死的一幕,他心疼,說什麼都不願讓大哥繼續一個人背著全傢,而他獨自清閑:“大哥,我就是知道你肯定不讓我下海,所以我都不肯做停薪留職,直接辭職瞭事。現在關系已經從人事局轉出,沒法再回去瞭。老三明年畢業,不如讓老三進國傢機關去,他大本出身,坐機關更好。”

楊巡急得恨不得揮拳頭,可心裡還真隻好把捧鐵飯碗的希望寄托到老三身上。因為這個老二從來脾氣犟,有時還真牛拉不回,經常是他和媽媽一起才能降伏。楊速見大哥不再發話,忙笑道:“老三呢?怎麼不來?”

“老三在宋廠長廠裡社會實踐,花頭真多,做小工嘛就做小工,輪到大學生就變成社會實踐瞭。老四,交大啊,連宋廠長聽瞭都說好,還說要請客祝賀。我跟宋廠長約約,後天星期六晚上,我請他。”

楊邐這才期期艾艾地找話說:“隻是考個大學而已,又不是什麼要緊事,大哥別破費瞭。”

楊巡笑道:“我跟老三也說瞭,你們隻要好好讀書,能讀多高就多高,能出國讀就出國去,我供著你們。”

楊速道:“現在再加我的一份子,大哥,我們去媽媽墓地說瞭。”

“很好,很好。”車廂裡一時沉默,三兄妹畢竟還是一說到媽媽都是難受。

楊速和楊邐拎著行李跟到楊巡辦公室,面面相覷,沒想到錢賺那麼大的大哥對他們那麼大方,置下房子傢具給他們,可自己卻睡辦公室地板。楊巡見此卻又笑道:“我一個人買個房子住不方便,不像辦公室每天有人打掃。老二既然來瞭,第一件任務,給我們買套房子吧,以後估計我們一傢聚在這兒的機會更多。”

楊邐更是內疚,為自己過去對大哥的態度而慚愧萬分。以前她真不懂事,如果不是楊速在她高考後,在她瞭解分數滿懷欣喜之後,將情況說明,她到那時候還憋著一股子勁,想要拿著錄取通知書向大哥耀武揚威呢。楊速還說起當年媽媽和大哥一起趁傢中經濟情況稍有好轉,逼他回校讀書的事。楊邐現在才知道,媽媽是犧牲瞭大哥的學業,養活他們三兄妹。她當初還那樣對大哥,真是沒良心到極點。

但楊巡才與宋運輝一說,宋運輝就讓三兄妹收拾收拾,晚上一起吃飯,說是一桌子的老熟人。

楊巡立馬掏錢讓楊邐買衣服去,那麼聰明的妹妹,他炫耀都來不及,絕不能讓妹妹白襯衫黑褲子將就瞭。楊連也早早乘廠車回市,與大哥他們會合,四兄妹整齊體面地去新造三星級賓館赴宴。尋建祥和妻子抱著孩子也來瞭,七個人圍大圓桌坐下,卻見門口走進一男一女,被服務小姐領來他們桌子。男的在這麼熱天氣裡竟然穿長袖襯衫系領帶,一絲不茍。女的長身玉立,穿煙灰絲綢無袖連衣裙,那設計,那面料,尤其是女子身上項鏈腰鏈手表手袋皮鞋的精致華麗,舉手投足全是風流,看得楊邐恨不得藏起新買的自以為很漂亮的新衣裙鉆進桌底下去。

尋建祥先看見女的,一見就笑瞭,對妻子道:“原來是梁思申來瞭,難怪。”他知道宋運輝一向長情,但隨即看見旁邊的人竟是虞山卿,一張臉頓時陰瞭下來。虞山卿見到桌上竟有尋建祥,一時也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楊巡則是一看到梁思申,就站瞭起來,兩眼跟著梁思申光波閃耀。梁思申見此,沖楊巡擺手打個招呼,便走到尋建祥面前,輕笑道:“大尋,機會來瞭。以前你帶著我欺負虞先生,今天我們人多勢眾,還加上個小尋寶寶,看虞先生哪兒跑。”

虞山卿忙借機笑道:“原來以前你們是有意找上門去欺負我,我還真敗在你倆手下。大尋,以前對不起你,金州的環境讓人變質。現在我們都已經出來,聽說你做得很好,恭喜你,真替你高興,你傢寶寶真可愛。”虞山卿說著,忙掏出原來準備送給宋引的小熊,交給小尋寶寶,又送出一瓶香水給尋建祥太太,非常客氣熱絡。

尋建祥伸手不打笑面人,又畢竟是時過境遷,隻得握瞭握虞山卿的手,便把他介紹給楊巡去對付。虞山卿對付楊巡,則是職業瞭許多,他一向風度翩翩,進退有據。梁思申見尋虞會面安然度過,這才放心,剛才宋運輝在電話裡交代於她,要她幫忙調劑尋虞關系,她總算不辱使命。

楊巡連忙把弟妹們都介紹給梁思申,語氣裡滿是難得的不自然和滿滿的驕傲。梁思申一聽說楊邐剛考上交大,而且還是理工科,不由“咦”瞭一聲,道:“真瞭不起。”不由心想,難怪說老子英雄兒好漢,看來基因還是要緊的,楊傢一門聰明,楊巡那腦子就不知道有多活。

虞山卿卻又特意伸出手去與楊邐握手,笑道:“小校友,很難得遇到。現在高考越來越激烈,女孩子考上理工科更難得,祝賀祝賀。”又不由回頭問身邊的梁思申:“你在哪個大學上的本科和MBA?”

梁思申報瞭兩個名字出來,虞山卿一聽就笑道:“有人生來就是混頂級的,是讓人在她面前自慚形穢的。”

宋運輝帶著程開顏和宋引一起匆匆趕來,聽得桌上歡聲笑語,這才放心,將程開顏介紹給梁思申。梁思申這是第一次見到程開顏,一見程開顏肥白臉上有點糊開的藍紫色的文眉,立刻想到明永樂青花瓷的特征,想到進口蘇麻裡青的顏色,不由驚愕,這不是她想象中宋太太的形象。宋運輝精細,一眼看清梁思申眼睛聚焦在哪兒,有些惱火,可也無奈。本想今天讓程開顏看一眼梁思申的真人,省得她一直疑神疑鬼。但一見到梁思申女人味十足的打扮,一看程開顏見到梁思申之後的全神戒備,估計效果適得其反。

虞山卿與程開顏是老相識,寒暄時候見程開顏警惕地看梁思申,心下瞭然,笑著打圓場道:“他們混華爾街的女性,平時上班穿得比男人還男人,連酒會都穿工裝。梁小姐又是東方人,又是年輕小姐,自然是穿得更加刻板,閑暇時候就怎麼好看怎麼穿瞭,這一年幾十幾百萬美元的年薪不好掙啊。”

梁思申這才留意程開顏的情緒,隻是聳瞭聳肩,這等捕風捉影的事兒,她驕傲得不願解釋。但她好喜歡小小的宋引,拖著宋引坐在她身邊,卻見程開顏立刻貼著貓貓坐下,非常警覺,她這下感覺頭大瞭。那邊宋運輝送一隻皮包給楊邐,恭賀她考進那麼好的大學。楊邐生嫩,看著那麼大的廠長不知道怎麼稱呼,就說“謝謝宋叔叔”,聽得一桌子人哄笑,宋運輝也笑。梁思申笑道:“哎喲,我喊瞭十多年宋老師,可終於有人自甘墮落跟我同輩分瞭。”

眾人再次大笑,虞山卿更是道:“那也得你心甘情願,否則你這張嘴饒得過誰。”

“沒辦法,小學還傻著的時候看到大學生輔導員多崇敬啊,後來想改口都不成,隻好陽奉陰違勉勉強強地喊Mr.Song,再不肯喊宋老師瞭。”

眾人又笑,楊巡坐在對面更是看得眉開眼笑,誰都看得出來他的司馬昭之心。唯有程開顏認真地道:“可畢竟還是老師,不一樣的。”程開顏心說,怎麼能不認老師呢,危險啊。

梁思申欲言又止,隻微笑地點點頭。

虞山卿強忍住笑,扭過臉去不對著宋傢夫婦,免得宋運輝尷尬。宋運輝真是無語,可今天楊巡的伶牙俐齒指望不上,楊巡正對著梁思申發花癡。好歹尋建祥見此道:“呀,我們幹坐著大笑幹什麼?點菜,點菜,大傢都說一樣自己最喜歡吃的菜,小宋說他公款請客。”

服務員小姐正好站在梁思申身邊,梁思申洋人脾氣,也不知道謙讓,轉頭道:“我要吃油爆蝦,貓貓呢?”

“貓貓吃蔥油餅。”

楊巡忙道:“上回的扇貝你也喜歡,我就要蔥爆扇貝吧。”

楊傢其他三位各個心中一聲哀嘆:大哥啊,一向英明的大哥啊,也不能這樣沒策略啊。

宋運輝看看楊巡,再看看梁思申,兩下一對比,一笑。虞山卿更是一點不客氣地拿著垂憐的目光看楊巡,好在楊巡今天不計較。唯有尋建祥一點不客氣地沖楊巡笑上瞭,笑得楊巡終於訕訕地閉嘴。

宋運輝本性嚴肅,遇到梁思申在場,卻是沒辦法嚴肅,隻得岔開話題,道:“你們兩個住一個賓館倒是方便,明天楊連也到賓館會合吧,廠裡派車來接。呃,你們兄妹該不會都跟著楊巡住辦公室吧?”

“前陣子忙得沒心思,明天開始讓老二買房子,還好辦公室大,房間多,大傢臨時擠擠沒問題。”

梁思申心說楊巡這人可真是實幹,不像梁大,實力不知有沒楊巡強,車子已經換瞭幾遭。“你官司的事真沒問題瞭?有沒有趕緊想辦法把紅帽子摘瞭?”

楊巡道:“宋廠長幫忙,真沒事瞭。不過紅帽子還得戴著,沒辦法,個體不允許註冊這麼大規模的公司。”

梁思申關切地道:“合資的行不行?我可以提供身份給你,聽說外資獲得的政策優惠很多。”

楊巡眼睛一亮,道:“我去問問。”

宋運輝一笑:“早已經替你考慮過,不行,外資暫時不能進入商業領域。”

梁思申笑道:“好,小楊可以心理平衡瞭,外資和你個體一樣受歧視呢。楊邐妹妹,介意不介意離開哥哥們幾天,陪我在賓館住幾天好不好?我一個人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你千萬幫我個忙。”

楊邐當然喜歡。楊巡和宋運輝都是心想,梁思申這人獨自美國都敢闖,還有什麼害怕的?借口。楊巡心裡歡喜,估計梁思申大約是看著楊邐一個女孩子傢住辦公室不方便,不顯山不露水地幫一個忙。宋運輝則是體會到瞭梁思申的良苦用心,梁思申這麼一下就打消瞭程開顏的擔憂,否則,知道她一個人住賓館一個房間,程開顏的擔心還不百上加斤?他不由心下嘆息,無奈地看瞭一眼身邊渾身緊張的程開顏。

可程開顏並不因此放心,因為她聽到一個重大動向,她都被丈夫嚴格管束著不讓去東海廠參觀呢,為什麼丈夫卻肯派專車接梁思申去東海廠?這等特殊待遇,背後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

尋妻因宋大廠長在座,難免拘束,但尋妻以女人的敏銳直覺,明顯感覺出宋運輝對梁思申的關切。她看看黑瘦精幹的廠長,再看看美麗風情,卻不是花瓶的梁思申,心說難怪今晚程開顏坐立不安。

虞山卿與宋運輝說起正事,梁思申聽楊巡說如何挫敗蕭然陰謀,而今電器建材市場如何興旺。尋建祥聽楊巡說得天花亂墜,不時與妻子竊笑。楊傢三兄妹也各自有話。唯有程開顏與整桌的人都說不上話,以往楊巡還會照顧到她,但今天楊巡自顧不暇,眼睛裡隻有梁思申。程開顏在萬眾之中深感寂寞,心中愈發憂慮,她決定最遲明天,一定要問爸爸討教解決之道。

飯後,楊邐跟梁思申上去,徹底為梁思申的隨身用品傾倒。小姑娘還是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如此寶貝自己。

13

梁思申一早收拾停當,走到大堂等候東海廠的車子來接。宋運輝昨晚說的是七點半,她提前瞭十分鐘下來,以便悠閑地把掛瞭塊碩大塑料門牌的鑰匙寄存到總臺。沒想到,樓下除瞭東海廠的司機,其他該來的都來瞭,不該來的也來瞭。虞山卿也早已衣衫筆挺拎著個大包等在樓下,楊巡正與他說話,而楊連則是隻有旁聽的份兒。這些人看到穿著中規中矩白襯衫藏青西褲的梁思申,都是一愣,隨即會意而笑,都想起虞山卿昨晚的解釋瞭。

梁思申打個招呼,去總臺辦理手續,卻不料長長總臺前面人山人海,都是要求入住的。總臺的小姐一邊客氣解釋暫時沒房,一邊熟練收起梁思申的鑰匙牌。梁思申忍不住問總臺小姐:“昨晚全住滿瞭?”

小姐忙得披頭散發卻還能優待外賓:“是啊,除瞭四間豪華套房,全都住滿瞭,這幾位客人得等今天退房的房間做出來後才能入住。”

“是不是有旅行團或者會議?”

“沒呢,天天都這樣。你們是外賓,又是東海廠訂房,才優先照顧。”

“天哪,恭喜發財,獎金多多。”梁思申差點翻瞭白眼,如此高的開房率,簡直是奇跡。這時候楊邐才吃飽飽地下來,兩眼雪亮,恨不得立刻左右沒有旁人,她可以嘰嘰呱呱暢談第一次吃自助餐的感受。

虞山卿笑問梁思申:“你們在美國上班就這打扮?我還真有聽說沒見過。”

梁思申笑道:“不,在美國全套,馬甲、西裝、小領結,一件不少。”她隨即便轉頭跟楊巡道:“小楊,這兒賓館竟然幾乎全部住滿,你聽說市內還有沒有其他賓館開建?這生意太一本萬利瞭。你官司結束,何不考慮上個賓館?”

虞山卿又搶著道:“做投資的人還真能發現問題。”

楊巡瞥瞭虞山卿一眼,但還是等虞山卿說完,才道:“我打聽過,投資不小。光是每個房間的平均裝修費就要十萬,很多東西需要全套進口。”楊巡拿手指半空畫一圈:“這樣的投資我拿不出,我倒是建議過宋廠長來市裡開個接待賓館,不過宋廠長說他不願背太多非主業包袱。”

梁思申笑道:“大投入意味著高門檻,高門檻意味著高收益。咦,Mr.Song的車子怎麼還不來?”

楊巡一指門外,道:“這不來瞭嗎?有什麼廠長就有什麼手下,不會早一分,不會晚一秒。”楊巡跟出去專門給梁思申拉門:“晚上再一起吃飯?我知道一傢油爆蝦做得最好的飯店。”

梁思申婉言謝絕,車子一開,虞山卿笑道:“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是什麼感覺?”

梁思申笑道:“前輩珠玉在前,豈敢班門弄斧。”笑語著,她便取出一份手稿,交給虞山卿:“你看看,這樣的想法離你的構思還差多遠?Mr.Song會不會接受這樣的構思?”

虞山卿接瞭就看,沒二話。梁思申心想,這人自命風流,做起事來卻是個能幹正經的。

兩人且走且議,一直到工廠,直把前面的司機鬱悶死,沒一句聽懂,沒一句插得上話。可正因如此,司機反而對兩人無比崇敬,覺得這兩人肯定是有本事的。

兩人到瞭廠裡,宋運輝分別親自介紹瞭之後,便把他們交給相關人士接待。如今又是恢復過去外商人來人往的熱鬧,眾人已有接待套路。不過宋運輝對虞山卿放心,對嫩生生的梁思申卻是不敢大意,介紹之後,坐在一邊看梁思申舉重若輕地說明議題,簡介思路之後,才微笑地看看梁思申今天嚴謹得刻板的打扮,留下自己的得力秘書方才離去。

被宋運輝留下的秘書從廠長這些舉動中,立馬體會出其中的重視。而且看出,廠長除瞭重視這個議案,更重視眼前這個一本正經的女孩子,這不能不讓秘書浮想聯翩。

梁思申哪裡知道這些細微曲折,她的年輕驕狂令她以為所有優待都是應得的。她開始與在座的認真討論一個個數據的生成和來由,因為不是同一套會計系統,因此每一個數據的取得都需問清來龍去脈,以免牛頭不對馬嘴,獲取錯誤信息。因此,大量時間花在核對脈絡之上。梁思申原本以為這是很簡單的事,半天就可以完成,下午她便可以回去賓館整理數據,做出初步報告,晚上傳真給吉恩,沒想到,卻卡在基本問題上面。

財務處的人原本抱著對“外來和尚會念經”這句話的懷疑,不過是因為廠長親自開場,才稍有重視。最先有些煩梁思申的細致,但後來卻慢慢被梁思申一追到底的認真工作態度所折服。可梁思申中文說得還行,寫的時候卻不得不時時請教旁人,怕出差錯,這就成瞭大傢輕松取笑的亮點。梁思申也無所謂,解釋說自己先簡體後繁體弄得邯鄲學步,整出個黃皮白肉的香蕉樣,反而不會寫中文瞭。她的輕松態度感染瞭大傢,大傢都樂於真心配合。

宋運輝下午開場時又到窗口看瞭看,聽趕緊走出來的秘書大致匯報情況後,便不再牽掛,相信梁思申自己做得好。倒是挺詫異,原來她一邊讀書一邊還真是像模像樣地在工作著。聽秘書匯報,看來不像新手上路。

等忙瞭一天,夏日的天色都已暗淡下來的時候,宋運輝從二期現場回來,經過會議室,看到虞山卿占用的那個會議室已經熄燈,而梁思申占用的會議室燈火通明。他站在暗處,透過窗戶凝視,見裡面他的鋼鐵部下經過一天忙碌都已東倒西歪,唯有梁思申一人腰板筆挺,梳在腦後的發髻一絲不亂,姿態依然優雅如天鵝。那樣子的認真,令梁思申全身如同散發熠熠光澤,就如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項鏈的華美。這一刻,宋運輝終於覺得梁思申很美麗,不,是魅力非凡,她已不再是個單純活潑尖銳明敏的小妹妹。他不由駐足。

但有人嬉笑打罵著上樓的聲音驚醒瞭宋運輝,他忙從會議室窗口走開,回到自己辦公室。坐到辦公桌邊,分明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如剛做賊逃回。他愣住瞭:天,他想哪兒去瞭!

直到傳來敲門聲,他才回過神來,不得不幹咳一聲,再開腔讓門口人進來。秘書進來說看到這邊燈亮,問他有沒有什麼安排。宋運輝問會議室的討論還要到什麼時候,不如明天繼續,秘書領命出去,但宋運輝也跟瞭過去。他問財務科副科長談得如何,財務科副科長問有這麼幾個內容,不知道該不該透露給外商。

宋運輝沒回答,看向梁思申。梁思申立刻道:“不如這樣,這幾項內容你們整理一下,告訴我大致概念,讓我心裡有個數,但我不寫入報告,宋老師,相信我,我不會做雙面間諜。”

宋運輝看到梁思申真誠閃亮的大眼睛看著他,一時不敢對視,扭過臉去,又看向財務科副科長遞給他的幾項內容,卻是幹脆地道:“小梁,工作歸工作,立場一定不要模糊。今天的會議就到此結束吧,明天繼續。”

梁思申有些失望,她確實模糊瞭立場,將立場明顯偏向宋老師,可沒想到宋老師不領情,但宋老師也沒錯,工作歸工作,做領導的人都是那樣,沒感情可言。就跟她爸一樣,工作時候連爺爺都別想插手。她略帶沮喪地“噢”瞭一聲,垂眼收拾一下資料,卻還是認真地拿出剛才她的記錄,交給宋運輝秘書:“這些是我們今天討論得出的專有名詞中英文對照,請你拿去打印並復印,明天會議上可以參考。即便……以後也可以用得上。宋老師,請給我半個小時,我想就今天的會議和昨晚與虞先生的討論,有幾點想法需要和你交流。”

“啊,好,我送你回城,邊走邊說。”又回頭對秘書道,“這份英漢對照找誰連夜做一下,你拿紙筆跟車記錄。”

梁思申本想說,最好是私人對話,但忽然想到國內的國情與國外又有不同,便是釋然。她從小聽多媽媽對爸爸的“教導”。媽媽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總叮囑爸爸作為一個年輕幹部,最不能在男女關系上犯錯誤,哪怕是被誰捕風捉影瞭也不行。宋老師如此年輕,又身居高位,還沒有爸爸那樣堅實的身份背景,自然行事必須步步為營,不敢行差踏錯。一念至此,當下遵循宋運輝“工作歸工作”的基調,起身微笑道:“為安全起見,宋老師最好請個司機師傅開車。我的中文並不過關,可能需要宋老師配合思考。”

宋運輝看一眼秘書,秘書便領命而去。梁思申拉大距離,以工作時候常用禮數,請宋運輝先行,自己則是一一感謝瞭在場諸位一天的配合,才跟出門去。宋運輝看在眼裡,無比欣賞。

兩人走到樓下,等候司機,雖啟動瞭車子,都沒進去的意思。夏天的夜晚還是熱烘烘的,綠化很好的廠區裡蚊子逼人。宋運輝想說些輕松的,卻一時張不開嘴,不知道說什麼。反而是梁思申微笑地問:“虞先生先走瞭嗎?”

“噢,他中飯後就走瞭,不過他去趟北京,很快再過來。他的工作作風倒是一點沒變,節奏總是把握得非常好,有生活有工作,兩全其美。再忙的時候也不忘姿態。”宋運輝說到後來,忽然感覺味道不對,他這是想說明什麼?

梁思申笑道:“那是應該的,做人應該有姿態,說白瞭,死也要死得有模有樣。”

宋運輝笑瞭一聲,但忽然想到多年以前,虞山卿有意刺激他的話,那是劉啟明說的,說他姿態不美。那麼多年過去,其實他一直耿耿於懷,也以此嚴謹要求自己,但今天看到梁思申一天會議下來依舊珍珠般的美好姿態,他終於看到距離。以前,說到底還是不肯承認的,可今天面對比他小很多的梁思申,他沒有理由可尋,差距就是差距。他昨晚還笑話楊巡,其實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幸好秘書跟來,笑道:“廠長,我已經跟您傢去瞭電話,說有工作不能回傢吃飯。外面熱,車裡坐吧。他們都真佩服梁小姐,一天下來,穿著長袖子,硬是不挽起一下。虞先生也是,虞先生還下瞭工地。”

梁思申笑道:“這是我的職業要求之一,我坐前面。”

宋運輝微笑,卻坐到駕駛座後面的位置,與梁思申形成對角。坐進車子就道:“小梁,有什麼議題,我們抓緊。”

“好,我需要瞭解一下高層管理的態度,問題有五……”

秘書立刻攤開紙筆,掏出小手電掛車椅背後,認真記錄。司機趕著過來,見此什麼都不說,一聲不吭把車開出去。唯有宋運輝覺得這樣很好,他喜歡這樣的環境,喜歡這樣的團結緊張,又嚴肅活潑。因為剛才有關姿態的問題想瞭一下,他唯有投入到得心應手的工作當中,才覺得心境自由,收放自如。

梁思申問完所有問題,由衷地道:“宋老師,我一如既往地佩服你,從那時候輔導員始,你總能最言簡意賅說明問題。”

宋運輝聽瞭一笑,伸手熄滅一直晃在他面前的手電:“我本來想表揚你的,可被你一說,我沒法再開口,否則成互相吹捧。”他在黑暗中看著梁思申年輕光潔的側面,微嘆道,“可惜,你這樣的人才,不肯回國。”

“對不起,我在美國找到瞭我存在的價值。”

“喂,對,不能放棄對事業的追求,不能放低對自己的要求。一個人,工作著才是最美麗的。”

梁思申不由駭笑:“宋老師,你是徹頭徹尾的工作狂,跟我的老板吉恩一樣。可是對我來說,不!套用你的話,工作歸工作。我最多隻能做到跟虞先生一樣,掌握好工作節奏,工作生活兩不誤。”

宋運輝聽瞭也笑,對秘書道:“現在的年輕人會生活。”

到賓館下車,卻看到楊巡大步迎上來。宋運輝心頭不快,但就此止步,等楊巡出來,他微笑道:“小楊,你在正好,我還有些事,你陪小梁吃個晚飯。”

梁思申大吃一驚,回頭看向宋運輝。宋運輝仿佛是看到梁思申眼裡的失望,心頭如被什麼揪瞭一下似的,但還是立刻硬下心腸,毅然決然地離開。看著他的車子離去,梁思申才搖搖頭,想瞭想,又搖搖頭和莫名其妙的楊巡一起走進大堂。楊巡看玉人如此,不由問一句:“不愉快?”

梁思申其實又累又困惑此時不想見楊巡:“工作就是工作,沒什麼愉快不愉快的,隻是……宋老師活得太艱苦瞭。”

“是啊,他們廠裡人都說宋廠長是拼命三郎,有人被宋廠長砸下的工作逼瘋瞭,各個在後面跺腳罵,可都還真心佩服他。你今天工作上一接觸,知道辛苦瞭吧?”

“不是,不全是。咦,楊邐妹妹呢?”梁思申不願跟楊巡背後議論宋運輝,說宋運輝最逼的還是他自己,逼得他自己六親不認,這話怎麼能說給楊巡聽。

“我讓兩個弟弟帶楊邐唱卡拉OK去瞭。你看上去很累,都說跟宋廠長做事是奔命,要不我等會兒送飯菜上去?”

梁思申搖搖頭:“你在西餐廳等我,好嗎?我一會兒下來。”

“好。不過這兒西餐廳的牛排能砸死人,別說我沒警告你啊,他們都說得帶著牙醫來這兒吃牛排。”

梁思申被楊巡略帶誇張的表情引得一笑,看看手表:“二十分鐘。”便進去電梯。因著剛才宋運輝的忽然踩剎車,她不免想到多年後第一次重逢宋運輝的匆忙,昨晚宋太太的敵意,她不由聯系Mr.Song,做人如此刻薄,值得嗎?她不,她需要生活,她與楊巡進西餐廳後旁若無人地要瞭紮啤,不等菜上來,先喝瞭一口,冰涼感覺順喉嚨而下,頓時一陣舒爽,不願看著楊巡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直接問:“小楊你請說,你什麼事找我?”

楊巡已經吃過晚飯,也是一紮啤酒在手,他心裡想的隻是想看看梁思申,但知道這麼說出來肯定會出事,他無論如何都得說些別的:“你早上說的門檻,我很有興趣。一天跑瞭幾個地方,規劃局、建設局、旅遊局,還有工商局,問下來,果然很多人存瞭造兩星級賓館的心思。另外紡織局和二輕局申報造三星,外事辦準備把原來的舊賓館改造成三星。誰都看得見肥肉,誰都想吃,唯獨沒有打算造四星的。”

梁思申並無吃驚:“你準備跨四星門檻?不過那麼大投資,可不能想當然,需要事先計劃好瞭。我有個堂哥正好有份並不算是太好的可行性計劃,但還算是系統,基本上把需要考慮的項目都考慮進去瞭,你需不需要參考?”

“需要,我也覺得不能拍腦袋,我想就造價再跟別人商量商量。”

“好,借用你的大哥大,你幫我撥個號碼。”梁思申報出梁大的電話號碼。楊巡一邊撥一邊吃驚,不清楚這意味著梁思申記憶好,還是她對堂哥的電話熟悉。

但梁思申滿腦子都是東海廠的數據和宋運輝的態度,即便是沖瞭個澡,也沒法把自己放松下來,楊巡也看出梁思申不能專心,就沒深入說出自己的想法,轉而說些市場裡發生的趣事。那些市井趣事,梁思申從沒聽說過,隻覺匪夷所思,這才聽得展顏而笑。簡單飯後,她便上去整理今天的會議資料,對楊巡說瞭抱歉。但楊巡已經滿足瞭,他今天終於逗笑梁思申,看到她開心的笑,他滿心都是酥的。

梁思申那是真的上去工作,可坐下沒多久就接到一個電話,那電話對方一聲不發,立刻掛瞭。再過會兒又是一個電話,依然在她又是中文又是英文的招呼後沒有聲音,她正要掛下,忽然聽得裡面發聲,連忙挽救都快敲向機座的話筒。等她急忙將話筒放到耳邊,隻聽那端有女聲在問:“……宋廠長呢?你讓他聽電話。”

梁思申一愣,忽然想到對方是宋太太程開顏,立即又想到這可憐的女人弄不好拿電話跟蹤她丈夫吧。她作為無辜的假想敵,隻得無奈地道:“宋老師下班把我送到賓館就走瞭,如果師母有要緊事,建議另外設法尋找。”

可是程開顏正因為梁思申而坐立不安著,既不敢掛丈夫的大哥大詢問蹤跡,又擔心電話那端或許她丈夫在場,她一放下電話正好方便他們從容行事,誰知道楊邐今晚在不在場。她又不好問太多,一味持著電話沉默。

梁思申被程開顏的沉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對方還聽著電話不,對方倒是說“在”,可就是沒事找事不掛電話。她想半天索性直言:“師母該不是在懷疑我和宋老師?……你不回答沒關系,不管你回不回答,我都得說出來讓你安心。我現在居留美國,以後還是居留美國,目前還不想回國,因此不會在國內尋找戀人,我很現實。”

“可是他竟……他竟然讓你進去管理嚴格的東海廠。”

“噢,你可能誤會瞭。我在美國的金融系統工作,到目前為止,在那種地方工作的華裔不多,宋老師的東海廠擴建需要資金,估計想引進外資又找不到別人詢問,前幾個月瞎貓撞死耗子,以為我學工商管理總能懂一些,沒想到我正好在金融系統兼工,還真幫上忙瞭。宋老師看到我委托虞先生帶給的案例資料很有興趣,我也很願意為祖國建設引進外資做點兒貢獻,就一拍即合,我趁回國度假收集一些東海廠的資料帶回美國,替東海廠吆喝去,就這麼簡單。”

程開顏聽得似懂非懂,卻也找不到漏洞,隻得問:“可是為什麼你們那麼早認識,交情能一直保持到現在呢?”

“這是個好問題,我跟好幾個同學一直保持著聯絡,或許宋老師也與好幾個學生保持著聯絡?”

“沒有,他隻跟你聯絡。還有,我請問你,如果你吆喝成功,會不會以後經常回國,來東海廠?”

“我不知道,我隻是個小卒子。”

程開顏因這個答案益發擔憂,隨即向她爸爸匯報,該如何斬斷梁思申再來東海廠的理由。梁思申隻覺得莫名其妙,宋太太怎麼這等荒唐?可再莫名其妙,她依然得工作,即便楊邐回來也沒停止,完瞭收拾資料下去,到商務中心發出,這才回去房間,拉上窗簾。

但她不知道,有個人去而復返,坐在車裡一支一支地吸著煙,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一直到那扇窗戶的窗簾拉上,宋運輝的雙眼才停止激動的搜尋,閉上眼睛,卻精準地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盒裡。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是餓著肚子回到傢門口,卻過傢門而不入,一個轉彎又趕半小時的路,加一次油回到賓館。他滿心想將梁思申叫出來,隨便找個借口單獨談話,他有的是話題,可是他最終沒走出車門。

晚上十一點,小姑娘終於睡覺瞭。她真是個聰明實幹的好女孩,應該早早休息,明天還有一整天的會議等著她呢。宋運輝憐惜地想著,卻沒想到自己也要睡覺,也要早起,明天有更多工作要面對。他憐惜著梁思申,他卻滿心甜美,流淌不息抑制不住的甜美,他一個人在寂靜的車廂裡笑,回想著與小姑娘認識的點點滴滴,想到兩人由來已久的對世界認識的交流,對彼此知識范疇的促進提高,呵,原來,兩人一直心意相通著。

認清這一點,宋運輝滿意地駕車而回,不需要空調,也不需要磁帶播放音樂,降下車窗,腥熱的夜風都透著甜潤。宋運輝忽然感覺天溫柔得如黑絲絨一般,星俏皮得如同梁思申的眼睛,而傢中小院盛放的茉莉花香,以及草蟲鳴叫,都似是梁思申衣帶攪動的風,那麼清新,那麼甜美。

他以前夜歸時候怎麼從來不知?

是,他愛,他在愛。

他此時已經不再為真相而驚慌失措,他此時開始享受那種美好。當然他也知道,他不能有所作為。那種無法作為的感覺是苦的,可他此時卻也願意享受這帶著香中帶甜的苦,因為這種苦讓他感知味蕾的蘇醒,進而感知小院裡的花香蟲語是私語纏綿,感知被垂下的絲瓜撞擊一下是有趣的鈍性碰撞,感知碗蓮缸裡金魚尾巴掃出的漣漪如流波漱玉。他進而聯想到咖啡,他不厭其煩地半夜泡一杯不合時宜的咖啡,站在小院裡細細地品。

這咖啡是別人送來的,放瞭多日,早已板結,可宋運輝今夜喜歡這咖啡的味道。以往一到晚飯後,他總是拒絕所有影響睡眠的飲料,比如茶,比如咖啡,他嚴謹得刻板,因為他不願意不良睡眠影響第二天的工作。而今夜,他心甘情願地墮落。

他喝完咖啡,回到書房的地鋪,他已經打地鋪好多日子。沒料到,他並沒被咖啡影響,他睡得很好,很放松,連夢都沒有。第二天按時醒來,也沒流連床榻的痛苦,渾身都是活力。

他愉快地下廚切蔥花,打雞蛋,拌面粉,為一傢人攤雞蛋餅,不厭其煩。看到程開顏睡眼惺忪一頭亂發地下來,他也能視而不見。等全傢人都起床下樓的時候,他正對著面前一桌子的傑作高興,蛋餅、肉粥、牛奶,唯有他的是牛奶加瞭咖啡,他還在桌子中間插瞭一朵院子裡剛剪下的月季。

眾人都好奇問他今天是什麼日子,可他笑而不言。程開顏卻是越發驚心,毫不猶豫地否定昨晚與梁思申的談話,事情看來非常嚴重。

而楊巡則是睡不著覺,起來三四次,沖瞭三四次不算涼的涼水澡,還是渾身燥熱。眼看兩個弟弟睡得那麼好,他倒也不羨慕,索性不睡瞭,爬到辦公大樓的天臺上曬月亮吹冷風。還好蚊子沒功力飛那麼高,下半夜的天臺也已經涼快,他反而靠著陰涼的水箱睡著瞭。

當然,一大早,城市最早的陽光也曬到他屁股上,他下來洗漱一下,也不顧兩個弟弟的側目,趕去賓館陪梁思申吃早飯。他到的時候,餐廳都還沒開門,他硬是等瞭會兒才進去,還看瞭好一會兒服務員擺臺。

梁思申卻是有點辛苦地被飯店的morning call叫醒,先去商務中心拿瞭吉恩的傳真,一路看著傳真去餐廳,卻不想被人從後面追上,攔住。她看去,眼前竟是有些憔悴的李力。李力微笑看著她,溫柔地說:“梁凡半夜讓我幫忙發一份傳真給你。我開一夜的車,總算趕在傳真前把原件送到,算是不辱使命。”

梁思申詫異地看著李力,驚訝得失聲,好久才道:“謝謝,謝謝,不敢當,我請你吃早餐。”

李力疲倦地閉瞭下眼睛:“我好像更需要休息。可總臺沒房間給我。”

梁思申忽然感覺李力那種頭發微亂的倦態非常性感,一顆心頓時亂瞭半拍:“啊……先吃早餐,若還沒房間……如果不介意……嗯,有時間,請跟我去上班,我請他們安排招待所。”

“好。”李力也是密切註視著梁思申的眼神,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出特殊的內容,因此李力嘗試著伸出手去,托住梁思申的臂彎,但被梁思申避開瞭。李力一笑,沒再嘗試,跟上梁思申一起走進餐廳。這對俊男靚女的同時出現,把熱絡瞭一晚上、苦等到早上的楊巡驚呆瞭。

楊巡仿佛至此才能明白,原來梁思申還有其他的社交圈,梁思申這樣的美女應該早有別人追求,別人也不是瞎眼。梁思申讓李力把原件交給楊巡。楊巡心中很想拒絕,可不願做得那麼沒派,隻好收著,心裡想著出門就撕瞭它。

李力根本不把楊巡放到心上,他隻是很大方地跟梁思申道:“你盡管看傳真,別耽誤你工作。”

梁思申雖然答應,但沒繼續用功,等會兒車上反正多的是時間。正好楊邐也取瞭早餐來,梁思申一看,兄妹倆面前的盤子都是堆得山尖兒似的,而她和李力面前的盤子則是簡單得多,她的是兩片面包,一隻煎蛋,幾片水果,一杯豆漿。至於吃相,不提。她還留意楊邐看到李力的時候羞答答的,眼皮想抬不抬,說話則是跟蚊子叫似的。

李力本來沒吭聲,但吃到一半忽然問一句:“你反對梁凡跟我合作?”見梁思申點頭肯定,又追問一句:“為什麼?”

“梁大連這都跟你說,究竟是你太精,還是他太傻?可見這不是平等合作。”

李力微笑:“我喜歡勢均力敵的對話,我也把你的話當作對我的贊美。不過你有沒有考慮過,當我拿下如此稀缺地段的地皮時候,有多少人捧著錢來找我?可見我也是有相當優勢的。”

梁思申一笑,李力雖然說得婉轉,可言下之意很明白,給梁大面子才選擇跟梁大合作。梁思申有些強詞奪理地道:“既然如此熱門,不如拿下地塊,直接轉手,投資少,見效快,效果好。”

李力不以為然地反駁:“對於一個熱愛建築的人而言,有什麼比在中心地段豎起一件自己的作品更有吸引力的?任何豐碑,都不如一件百年作品。”

楊邐一聽傾倒。楊巡心說這個李力聰明面孔笨肚腸,不想卻聽梁思申真心實意地應瞭聲:“有理。”楊巡愣瞭一下,直覺地認為梁思申這是客氣,給人面子,但他卻把李力的這句話記住瞭。

李力卻是眉飛色舞地道:“看著理想變為藍圖,藍圖變為現實,那過程中的享受,無可比擬。”

“是。”梁思申依然贊同。

“好,既然我說服瞭你,你得幫我說服梁凡,不然梁凡這兩天老拿我當不良小人。”

梁思申笑道:“不,我承認你的理想主義,但這不是職業精神。”梁思申自我感覺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她覺得李力即使有理想,可理想在他那個項目中也不會占太大比重。“啊,對瞭,想請教你,最近什麼書好看:我這回帶些回去。”

李力便也不再提上海的事,想瞭想,道:“剛出的一本餘秋雨的《文化苦旅》,你一定喜歡。等下我去書店看看,如果沒有,把我的一本給你,還有前兩年臺灣人三毛寫的系列……”

梁思申笑道:“三毛的早看瞭,沒那麼誇張吧,好些地方我也去過。還有,港臺的我接觸得多,不用推薦瞭。”

李力無奈地道:“要我怎麼說?你幹脆到我書櫃裡自己去翻吧,我自認幾乎把福州路的好書都淘來瞭。”

“真的?那以後你搬去別墅,我豈不是可以近水樓臺?”

這樣的話題,楊巡一句都沒法插嘴,楊邐也還嫩著,應付高考都來不及,這方面的事知道得少,楊傢一傢大約隻有楊連此時有份說話,可惜不在,楊巡好生灰心。李力卻是應付自如:“好多書我還來不及看,便宜你,有些可是書店也未必找得全的稀缺貨色。”

“非常好。”梁思申很喜歡。可惜時間不允許,她沒法多說,匆匆吃完算數。而李力卻因魅力而早早獲得總臺小姐讓他插隊拿到的房間,終於沒跟去東海。楊巡很是失意,連楊邐都看得出來。梁思申當沒看到,匆匆踏上東海廠來接她的車子,告別楊傢兄妹離去。

至此,楊巡基本上弄清李力這個人的身份,高幹子弟,他媽的又是高幹子弟,他這輩子接二連三吃癟在高幹子弟手裡。但楊巡也苦笑著安慰自己,從東北時候被人打得無招架之功,到如今跟蕭然可以有來有往,誰知道跟那李力未來有何交集。他捏著手裡李力給的可行性報告,卻也不會小心眼兒地撕瞭,回頭先看清楚瞭再說,知己知彼。

梁思申的心情就跟清早的太陽一樣亮堂。令她更高興的事,宋運輝今天心情也很好,對她沒再如昨天那麼避嫌,而是溫和地待他,卻有求必應。工作更因昨天的磨合,今天效率大增。梁思申一天來的心情都很好。到下午四點的時候,早早結束瞭工作。

但她還是小心瞭一下,問秘書可不可以這時候找宋廠長匯報一下。她現在覺得宋運輝有些可怕,領導樣子太足。秘書候著宋運輝的忙碌告一段落,引著梁思申進廠長辦公室。宋運輝見到她,就示意秘書出去,和氣地問她:“兩天下來,有什麼想法?”

梁思申道:“就目前來看,不算是即期贏利資產,不過是可以預期的優質資產,但我目前掌握的隻是財務數據,有關工廠發展前景,我需要就項目發展規劃,回去尋找專傢評估,因此項目發展規劃的二期,希望能給我一份英語資料。項目發展的三期預計,我主要是聽取虞先生的意見,應該隻能作為參考,不能作為有效資料對待。還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場預期,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范圍。”

宋運輝微笑聽取,一邊在紙上用鉛筆擇要記錄。等梁思申說完,才道:“二期的英語資料,一星期內給你。三期的預期,也是一星期內給你。市場預期……我這兒有份年初制訂的年度計劃,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銷售工作基本符合計劃,未來兩三年的市場,我可以給你做個展望,也是一個星期。然後,我需要對你提要求。”

梁思申猶豫瞭一下,爽直地道:“Mr.Song,雖然我們是在嚴肅地談工作,可是……你太嚴肅瞭,讓人害怕。”

宋運輝聽瞭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錯,他心裡頭到底還是有些緊張的,不免形之於色。“我的要求不高,有來有往,希望你隨時跟我聯絡,告知進展。”

“會的,我可能還會做內奸。”梁思申這才覺得這屋裡的氣氛一下松弛下來,“還有,我明天準備走瞭……”

宋運輝一下悵然若失,脫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單獨請你吃飯,賠禮道歉,你想吃什麼?”

“海鮮,特色海鮮。可現在,讓我參觀工廠好嗎?上回來看的是沒投產的。”但說出話來,她不由想到昨晚程開顏電話裡的擔心瞭。

“好,先跟我來看個總體。”宋運輝帶梁思申走到地圖前,兩手比畫著道,“你看,這個半島,我們現在才占著這麼一小塊,二期結束,是這麼一塊。我的理想是,吃下整個半島,到窗口看看。”兩人來到窗前,宋運輝指點著告訴梁思申,這兒做什麼,那兒做什麼,然後才叫人來,扔一頂安全帽給她,要人帶她去主車間。

縱橫交錯的鋼鐵叢林看得梁思申欽佩不已,又聽陪同人員說,宋廠長對主要設備瞭如指掌,她現在雖然覺得宋運輝有些生分,有些嚴肅得可怕,可敬佩之心依然油然升起。也覺得自己前面有些太自以為是瞭,她沒看到,數據背後,是那樣一個鋼鐵城市,而這才是運作中的一期,和建設中的二期呢。

她一直要求看到碼頭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來時可比。她本來已經有些勉勉強強才叫他一聲宋老師,叫出來的時候更多揶揄,而已經習慣喊Mr.Song。一圈兒看下來,她又有叫回宋老師的沖動,小時候發誓追趕宋老師的宏願看上去又提高瞭難度。

“非常壯觀,真令人激動。尤其是想到負責的人是宋老師,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進三期盡早上馬。我也要做壯觀的一分子,這真是人一輩子最好的豐碑……”

時間已經下班瞭有一會兒,宋運輝和梁思申一起下樓去。聽著梁思申有些孩子氣的激動,宋運輝心裡高興,一徑寬容地笑著,一邊不斷與路過的同事招呼。他已經想明白,他不願因為自己復雜的身份傷害到梁思申,她是那麼的美好,但是他要讓她高興,竭盡全力地滿足她。而他,隻要旁觀她的幸福,他想,他應該滿足瞭。

他親自駕車,載著梁思申往外走,一邊信口報出哪傢飯店有哪些特色,讓梁思申挑選。兩人輕松議論著,汽車駛出大門。夕陽雖然當頭照進車窗,可宋運輝並不覺得難受,反而覺得夕陽這暖暖的色調很令人沉醉。但忽然身邊的人連聲驚叫:“停——停,停……”一隻手也急急搭瞭上來,正好搭在宋運輝手上。宋運輝不由緊急踩下剎車,但自覺將手拿開,不願褻瀆。他這才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黑色不知什麼車,應該是挺不錯的車,而一個年輕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們的車子走來。

這個人,不認識。宋運輝直覺到瞭什麼,心頭一緊。這時候梁思申已經按下車窗伸出頭去。

“你來這兒有事?”

“找你,門衛說你還沒出來,我想總等得到。”

“你一直這麼等著?”

“是啊,我相信隻要你出來,肯定看得到我。這位……”兩人對話著,李力終於走近。宋運輝看到,是個儒雅帥氣的男子,不會比他小多少。

“宋老師,是我小學時候的輔導員,現在是東海廠的廠長。”梁思申又探回頭,對宋運輝有些尷尬地介紹,“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夥人,昨晚連夜給我送份資料來。”

宋運輝力持溫和地道:“請他一起去吃飯吧。”

梁思申將話傳過去,李力立刻答應,但是站著不動。宋運輝當下領悟,堅忍著用最平和的聲調對梁思申道:“去吧,上他的車去,我在前面帶路。”

梁思申卻沒猶豫,對外面的李力道:“你跟我們車子後面,宋老師帶我吃海鮮去。”可是一想到程開顏昨晚的電話,一隻手不由得放到車門上。她並不想給自己給Mr.Song平添麻煩。

宋運輝稍有欣慰,但還是堅持道:“天開始暗下來,他人生地不熟,萬一跟錯就糟瞭。你這兩天好歹有些熟悉,幫他在旁邊指點指點,去吧。”

梁思申聽這麼說,笑說著“兩個臭皮匠”,忙一身輕松開車門下去。宋運輝看到那個李力滿面笑容地俯身跟他打瞭個招呼,致謝的意思,然後兩個年輕人披掛一身絢爛夕陽走向另一輛車。那邊,李力紳士地搶前一步給梁思申打開車門,而梁思申的腳步是輕快的,宋運輝看著心如刀割。

原以為打算旁觀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歡笑,他卻如此心痛。他忍著痛將車開出去,隻覺一轉一個腳印,一個腳印一滴血。就像他給宋引講故事時講到的小美人魚,他也是化尾為足,忍著鉆心的刺痛,旁觀愛人的幸福。

然而,還不僅僅是旁觀,他還在菜桌上做瞭一回長輩。好在他電話眾多,他終於找個合適的電話,找借口離開。離開的時候還拍拍李力的肩膀,收獲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運輝繼續死忍,忍著將車開出一段,這才停下,泛出一臉辛酸。旁觀,哪兒那麼容易?

而在宋運輝離開後,梁思申掰起指頭回憶,長輩一樣的宋運輝究竟應該多少年紀。說出來,別說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師竟然這麼年輕。她禁不住圓睜雙目,一連串的“天哪”。李力這時候一聲“嘿,你別動”,掏出一支自動鉛筆一本筆記簿,“刷刷刷”畫下一個人像,然後笑著轉給梁思申。畫中人神情驚異,靈動若生,不是她是誰?梁思申快樂地征求瞭李力的同意,將畫像撕下來,收藏進自己的皮包。

他們兩個誰也不會想到,不遠的地方,宋運輝一個人貓在漆黑樹影之下,面若死灰,他才活瞭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時。

此後,宋運輝喜歡上咖啡,什麼都不加,唯有濃濃的苦和香。

此事,他連尋建祥都不會告訴。以前他還會有痛恨,有激憤,有懷疑。而今,他認為到他現在的年紀,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14

雷東寶在裡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後是煎熬,後來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數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瞭,就他等啊等啊,對外界一抹黑地等。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後被轉移到勞改農場後的第一天就有人過來探訪。這讓他充分意識到外面的人沒拋棄他。這個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聽話因此麻木下來,差點以為沒權沒勢等於被世界拋棄的雷東寶,終於有瞭一些感動。

他迫不及待地想見來探望他的人,他想第一時間知道,究竟誰對他有良心,誰對他沒良心。他跟著管理員出來,其實急得恨不得飛奔,可終於沒有,他已經如同被關進馬戲團的獅子,懂得聽取號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誰,是誰,是誰!他眼前無數人面滑過,他都不關心,等他最後到達那房間門口時,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門之隔處與自己打賭,他最希望一門之隔的人是宋運輝。

但他賭輸瞭,外面的人大概是公認最應該來看他的人,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媽,一個是他妻。雷東寶心中挺沒良心地小小地失望瞭一下,在他心目中,這兩個是毫無疑問該來看他的人,她們倆不來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東寶被關瞭那麼多天,親情的承認他並不太掛心上,那對他是理所當然,毫無懸念。他現在最要的是社會、是友情的認同,而唯有宋運輝,一個人身上集合瞭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運輝沒來。他等著兩個女人哭完,他被她們哭得有點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問的問題與她們倆無關。

“我一會兒給審這個問題,一會兒被審那個問題,最後隻判瞭我個行賄罪,是不是你們在外面替我折騰瞭,怎麼折騰的?”雷東寶問完,看看兩個人繼續抽泣,沒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問,“小雷傢現在怎樣瞭?他們幾個死哪兒去瞭?都不來看我?”

好不容易,韋春紅才勉強止住眼淚,雖然內心對於雷東寶沒問一句傢裡的情況有些不滿,但想他在裡面受夠委屈,她也不計較瞭,開始哽咽著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廠長來你再問他吧。我們全都使不上勁,我們最多想辦法讓你在裡面的日子好過些。其他的,後來聽說都還是省裡發話。我隻知道,就在那麼一天,宋廠長找上我,說事情瞭結瞭。具體怎麼瞭結,恐怕他不會告訴任何外人。”

“嗯,應該是他。”雷東寶心裡挺滿意,“他知道我判瞭嗎?”

“知道,楊巡應該告訴他瞭。小雷傢的人今天也都來瞭,但今天輪不到他們,他們都得排隊等。”

“是誰?都來瞭些誰?”雷東寶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瞭過去,急切地盯著韋春紅。

“都來瞭。士根是一派,忠富紅偉正明是一派,還有一派是年輕沒名號的,三派人見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

“怎麼會成三派?怎麼回事?打什麼架,聽士根的不就得瞭?”

韋春紅沉默瞭一會兒,道:“最先村裡縣裡都對你有誤會,以為你不知道貪瞭多少呢,誰都繞著你走,當你瘟生一樣,害我飯店也開不下去,隻好搬市裡開去瞭。媽也在村裡待不住,跟我搬去市裡。唉,雷士根這個人,口口聲聲說是為你,可做出來的事,哪件都不對,還不如不做。這蠢貨,我殺瞭他的心都有。”

說瞭這些,韋春紅渴望地看著瘦瞭不知道多少圈的雷東寶,等待著,等雷東寶問她究竟遭瞭多少罪,安撫她誇她堅強,最好還能跟宋運輝一樣地表揚她做得好。但是,等瞭半天,瘦瞭而且蒼白瞭的雷東寶並沒問,而是低著眼皮想什麼,呼吸急促。韋春紅看著雷東寶,卻也沒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樣瞭,她還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裡發生的那些曲折告訴雷東寶,怕一心隻牽掛著小雷傢的雷東寶受不得那打擊。

但雷母就絮叨上瞭,雷母告訴雷東寶,他出事後,那些村裡人怎麼罵他,怎麼當著她的面罵,都罵瞭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傢待著,隻好求兒媳收留。韋春紅聽著,一邊小心地打量雷東寶的臉色,從他急促的喘息,她知道雷東寶憤怒瞭,她真怕雷東寶會暴跳如雷,擔心雷東寶這個啥都不怕的霸王在這麼個環境裡拍桌子鬧事。但是,她發現自己擔心得多瞭。她看到雷東寶瞪著眼聽著,除瞭呼吸急促,並無激動神色。韋春紅心裡反而提起另一種擔心。

雷東寶是怎麼都不會想到,他被關在裡面半年多的時間裡,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小雷傢村竟然連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的時候,他卻正犧牲自己成全小雷傢,他咬緊牙關忍受苦楚,隻想保留小雷傢的實力。可是,他們都忘恩負義。還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老娘,他托付錯瞭人?雷東寶心中無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幫人還來看他幹什麼,他隻看到他老娘都沒法回傢的現實。

韋春紅沒有打斷婆婆的話,但一心留意著雷東寶的反應。那麼多時間都沒聽到雷東寶哪怕冒出一句斥罵,她從擔心變為害怕瞭。她真怕雷東寶已經不再是雷東寶。

韋春紅連忙打斷婆婆的絮叨,講忠富和紅偉反出小雷傢的事,講正明把持小王國的事,又把村裡現在青黃不接,村人又想起雷東寶好處的最新情況說給雷東寶聽,還說瞭現在那幫由他主持由小雷傢出錢培養出來的大學生們發出的清醒的第三種聲音,那幫人正反思小雷傢以前的發展,認識到雷東寶的巨大作用,並且與正明他們爭鳴。

雷東寶依然沉默地聽著,間或地,隻是伸手將韋春紅穿在外套裡面的襯衣的領子拉瞭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領口紐扣,都沒其他動作和臉部表情。他失望,徹底地失望。韋春紅的敘述雖然解瞭一口他剛才差點咽不下去的氣,可他依然失望。除瞭忠富和紅偉,哪個人是真正體會到他這麼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幫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紅偉悍然出走剝奪的利,才能讓他們認識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沒人看到。

他關在裡面半年多的所有想頭,竟然都錯瞭;而他那麼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錯瞭。

韋春紅擔憂地看著雷東寶的沉默,終於忍不住逼問:“東寶,你在想什麼?你說句話啊。”

雷東寶還是等瞭會兒,才道:“不說小雷傢的事,你看見士根,要他回去。說說你,飯店搬到市裡,生意好不好?”

韋春紅實事求是地道:“市裡好飯店多,又是做出名氣的,人傢都沖那兒跑,我的不突出,隻能勉強維持。”

雷東寶現在也隻能束手無策:“委屈你瞭。”見韋春紅點頭,再看韋春紅憔悴的臉,他別過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錢,你都取出來,把飯店好好搞搞。我沒多少錢,你全用瞭吧,反正我在裡面也用不到。”雷東寶本來不想說那麼多,但怕他不說明白,他老娘阻止韋春紅用錢,隻好囉唆到底。

韋春紅點頭,嘆道:“我看看。”但心裡暖暖的。因知道雷東寶不是個甜言蜜語的,但他的行動夠說明問題。他們隻是半路夫妻,而且還沒孩子,韋春紅想都不願想恩情比海深什麼的,她看得太多,才不會輕信。雷東寶能做到這樣,她夠領情瞭。

雷東寶卻起身道:“你們回吧,早點回去,晚上還趕得到傢。以後沒事不用來看我,我在裡面挺好,不吃虧。”

韋春紅卻是恨不得拉住雷東寶,再好好看個清楚,可沒辦法,這畢竟不是尋常環境:“東寶,我給你存瞭五千塊錢,你別省著用,多買些好吃的。”

“知道瞭。”雷東寶轉身走瞭,沒過多猶豫。但臨到門口,卻又轉身,囑咐一句,“你給我守住啊。”

韋春紅一愣,饒是她伶牙俐齒,此時也說不出話來,看著原本寬闊得跟門板似的雷東寶的後背,現在瘦成半掩的門,而那半掩的門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時身邊雷母的哭聲又起,她也忍不住瞭,跟著一起哭哭啼啼,攙扶著一起出去,兩人竟是因此同一條心瞭。

雷東寶則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見所聞,沒一件是稱心的。不說小雷傢的,就說老婆,想瞭那麼多天的女人,今天見瞭卻跟見到老娘一樣沒感覺,怎麼臉上都是皺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還是失望。

而對小雷傢,他那一手開創起來的天地,他除瞭冷笑,隻有冷笑。他以前原來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他屁都不是,隻有他對小雷傢全心全意,沒有小雷傢對他的全心全意。可是小雷傢是他全部的心血……

雷東寶才剛到勞改農場,暫時還沒被安排工作,與老娘等見面回來,犯人小頭目安排他擦樓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誰敢要他做這等囉唆事,他一早端起臟水盆兜頭扣下去,但現在他連馬桶都刷過,擦個樓梯又有何難,而且雷東寶今天異常配合,一句廢話都沒有,拿起抹佈就奮力擦洗,那架勢,就跟以前在部隊時候想爭做先進分子似的積極。小頭目看見還覺得這樣子挺合理,知道雷東寶剛才見媳婦去瞭,新犯人見媳婦還能有什麼好事,肯定對方想跟他掰。天雨逢屋漏,誰這時候還能開心起來。

雷東寶機械似的擦著欄桿,心裡反復思考韋春紅帶給他的些許信息。所有的信息,除瞭宋運輝幫他減輕刑罰一項,其餘都令他大大失望。他選的管傢雷士根竟然不對,為什麼?以前他經常出差、偷懶,可隻要村裡有雷士根在,就不會亂套。而大傢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瞭聽他的,就剩聽雷士根的。怎麼他一出事,雷士根就壓不住瞭呢?還有紅偉、忠富。這兩個人終於讓小雷傢人認清他的作用,可這兩個人也把小雷傢的半壁江山毀瞭。雷東寶想著又是心痛,那是他多年心血打下的江山。

可才心痛一小會兒,雷東寶就想給自己一巴掌,那幫沒良心的,他還心疼個啥?可想著想著,又心痛瞭。那是他這麼多年的心血啊,他這麼多年一門心思地經營,一顆心全扔在小雷傢,他沒兒沒女,小雷傢是他的命根子。看現今連福利都發不出,一半實業倒塌,他豈止心痛,簡直是滴血。即使事實證明小雷傢離瞭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興不起來。雷東寶的心矛盾著,沖擊著。原先的冷笑,幾桶水擦下來,變為傷心。

雷東寶晚飯後躺在新人不該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著外面黑暗的天,不覺想到當年小雷傢的老書記。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理解老書記為什麼會自殺。老書記即便最先確實沒臉見人,可最後上吊那一刻,可能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失望於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為老書記過去的功勞吶喊,為老書記的功過做客觀定調,承認老書記擔負的過大責任。而這其中,也有他雷東寶的一份“功勞”。老書記當年的失望,如今也讓他雷東寶嘗到滋味瞭。被畢生奮鬥的命根子拋棄,雷東寶都不知道自己還保留瞭些啥。

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東寶滿心灰暗。令他都不願想等他服刑完畢,該回哪兒去,怎麼回去。雖然他已經知道,照如今的勢頭,他已經無法照原計劃回去瞭,可他現在都灰心得沒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來。

但饒是再灰心,雷東寶依然能察覺周遭的變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變,竟是人人羨慕的散仙般好活兒:管泵房。所有人見瞭他,臉上都有瞭笑意,言語間都是帶上客氣。雷東寶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動瞭。隻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外面替他活動,以往,他或許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小雷傢人。而今,人心已經叵測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還敢指望誰來幫他?而今,有誰幫他,是他的運氣,再非理所當然。

他獨個兒清閑地待在泵房,日日曬太陽睡覺,倒也閑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復瞭,松垮的肉皮又貼緊骨肉,整個人恢復精神。可他心裡不快活,跟看透瞭俗世一般,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都沒勁。不過不再如以前說出來嚷出來,他現在是什麼身份,處於什麼環境,還有他說話的份嗎?他更多時候是看而不說,硬生生給自己的一張嘴上瞭膠條,這一看而不說,沒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計的瑣碎人情。原來,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陰柔功夫。雷東寶不用參與集體勞動,更有機會旁觀者清,看得驚詫不已。

這時候,又說有人來探監,別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卻得一周一次。

他進去小屋,看到兩個人在,一個是紅偉,一個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楊巡。這回的小屋與上回見老娘老妻時候的又是不同,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談心的,而紅偉也是違規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什,沒人監督。

雷東寶打開包袱,濃香撲面而來,他顧不得說話,先下手拈瞭塊紅燒牛肉大嚼。紅偉看得目瞪口呆,楊巡卻是心知肚明,他還差點被茶葉蛋噎死呢。

雷東寶吃下兩大塊牛肉,才道:“這明明是春紅燒的,她怎麼沒來?”

紅偉忙道:“書記你總得給我們機會,我們也是說服瞭韋嫂子才搶來機會。忠富和正明兩個要知道他們稍微離開一下我就有機會進來看你,一準得跟我鬧翻瞭。他們兩個這兩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動。”

“小楊呢,誰讓你來的?”

楊巡笑道:“還能受誰指使。宋廠長實在掏不出來回三天的整時間,讓我一定幫他好生來看看大哥,問問書記需要什麼。”

雷東寶聽著心裡終於舒服不少,這世上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講利,也還有老娘、春紅,還有個宋運輝跟他講情:“紅偉你先別說,讓小楊說說我的事到底是怎麼解決的,春紅說你跟著小輝最清楚。”

“還真是除瞭宋廠長,沒比我更清楚的瞭,我還跟著書記進同一傢看守所住瞭十幾天,可惜當時見到書記卻沒能招呼。”楊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裡,想要搓圓捏扁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何況更是這麼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臨其境的。有些情節連紅偉都是第一次聽到,雷東寶更是除瞭吃肉,不再有其他動作,一對眼睛漸次恢復神采,從一包肉聚焦向小楊,卻是沒人提醒他們探監時間言簡意賅,註意時間有限。

雷東寶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還不如楊巡知道得清楚。連紅偉都是聽傻瞭,才知道事情的背後還有另外好多他所看不到的。難怪當初竭力奔走卻是一事無成。但紅偉回顧前後,還是嘆息道:“雖然是宋廠長在忙碌,可說到底還是上面領導一句話。”

楊巡暗踢紅偉一腳,嘴上卻是大義凜然地道:“別看領導隻是那麼一句話,那一句話是容易說出來的嗎?書記平時的一點一滴,上面領導都是看在眼裡,要是換個人,換我楊巡,領導理都不會理我。”

紅偉這才想到,這兒不是傢裡,不能亂說。雷東寶則是一邊吃著,一邊悶聲不響看著楊巡說話,心想這小子機靈,說不出的機靈。一句話,把方方面面都安撫瞭,隻除瞭踩他自己一腳。以前還真沒太在意這小子的機靈。

紅偉見雷東寶不說,隻是一個勁兒啃咬牛筋,隻得道:“書記,我把小雷傢的事跟你說說吧。”

雷東寶實在是不想聽小雷傢的事,可紅偉那麼熱衷,就讓他說吧。於是點頭。可紅偉說的沒比韋春紅說的多上多少內容,雷東寶聽得意興闌珊,隻是他現在涵養好瞭點,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懶得打斷。

紅偉說完,道:“書記,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興讓他跟來,你看有沒有什麼話跟他說。”

雷東寶終於放下手裡的肉,他實在是撐飽瞭,雖然還有食欲,可肚皮裝不下:“你們想辦法,讓我早點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楊也一起在活動。小雷傢的事呢?正明想討個明示。”

雷東寶定定地盯著紅偉,盯得紅偉心下有些寒。好一會兒,雷東寶才問:“我的話還有用嗎?”

紅偉忙道:“村裡都是你一手抓起來的,你的話還能沒用?”

雷東寶硬是把沖到唇齒間的話咽下不說,淡淡地道:“下回讓士根來看我,我有話跟他說。你傳達的話士根不會信,這人小心。小楊,你跟小輝說,我早出去的事他別操心瞭,已經不是最大問題,還有要他幫我多謝老徐。對瞭,有個忙要你們幫我,春紅搬到市裡的那個飯店現在沒起色,你們兩個都是長年跑江湖的,給她出出主意。”

楊巡笑道:“最近時興吃粵菜,就是廣東菜,上桌先點一盤基圍蝦,都成慣例瞭,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東寶想瞭想,道:“小楊,你帶著你韋嫂子出去見識見識,她小地方出來的女人,進大城市吃不開。紅偉,你以後在市裡請客的話,多光顧她的飯店。還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說些什麼?”

紅偉忙道:“書記你見瞭他就跟他說說吧,別當小雷傢村是不會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著背著,他得放手讓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嚴實瞭。”

“正明不是已經鬧獨立瞭嗎?”

“章還抓他手裡,獨立也是有限的。萬一鎮裡又想出個餿點子來,我們招架不住。”

雷東寶想瞭會兒,才點瞭點頭。這才三個人說瞭些外面的閑話,說物價又有開始漲的勢頭,說大夥兒又想著囤積東西瞭,又低聲說瞭幾句他們在外面找人幫忙的活動,雷東寶就趕著他們回去瞭。雷東寶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這會兒卻是靠著墻根曬著太陽,慢慢撕著一隻雞腿吃。今天的會面,挺好的,有些事兒看起來值得高興。

當然,他心裡清楚得很,紅偉與楊巡這兩個人來,有些過往交情在裡面,但更大原因,還是因為“利”這一個字,他現在算是看明白瞭。楊巡為什麼這麼積極?楊巡與他沒直接利益關系,可楊巡得瞅著宋運輝的眼色。而紅偉,不是他現在眼睛有問題,將他人好心當作驢肝肺,他卻是清楚看出,紅偉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說一句話,說什麼話呢?紅偉已經說瞭,正明需要一枚印把子來名正言順。估計不隻正明吧,紅偉何嘗不想回去原來的預制品廠?

唉,看起來以後做事得放明白些,別自己一腔血氣,也得顧著別人的感受。但是,雷東寶從楊巡和紅偉兩人的言語行動中,也終於學會一門學問:牽制。如果沒有宋運輝和雷士根兩個人在利益上的牽制,他就隻能被動等待外面的人發發善心,救援於他。不像現在,他反而確信他在牢裡的日子會過得挺好。而這一切,都源於宋運輝和雷士根的為人。宋運輝是沒的說。而紅偉的傳話,終於讓他看到另一個側面的士根,一個被人謾罵背後的士根。這個新的認識,令雷東寶心裡愉快,他畢竟還是與老書記有所不同的,原因在於他看對瞭人。而別人都說士根如何如何,他卻不以為然,士根缺乏大氣缺乏機變,那是沒錯的,但士根基本可信,這才是一切。有士根在,小雷傢的天即使塌下來,地也不會陷下去,小雷傢在雷士根手中,等於是在他手中。若換個別人,哼,他最多是給供起來做個太上皇,小雷傢還哪裡有他說話的分兒。他挑的人,沒走眼。

他慢悠悠地吃著肉,這時候,心裡和胃裡都有飽的感覺瞭,不再嘴裡叼著一塊,手裡撈著一塊,眼裡盯著一塊,兩眼碧綠。他悠閑而好心情地想,士根來的時候,他該怎麼與士根說。他當然要感謝忠富紅偉正明對他的幫忙,但是,現在他懂得,這些人還得有所牽制。他再也不會像過去一樣,傻兮兮地一門心思隻想著集體的好,以為集體好就是他的好。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給自己留條後路,一條他未來可以順利回去小雷傢的後路。集體是他的。

他一整天地將小雷傢的人梳啊理啊,心裡如走一盤棋子,這人放這兒,那人放那兒,然後走棋看三步,每個人的作用,他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如此精細地盤算著小雷傢的人事任命,而不再憑著血氣憑著直覺,一錘定音。

他慢慢地將韋春紅做的牛肉豬肉雞肉吃個舒服,晚上回去,卻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裡分瞭。眾人見他簡直如見親爹,再加他前幾天從小賣部買瞭東西也是大傢有份,此後大傢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瞭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圓瞭去。

很快,一星期又過去,雷士根奉命前來探望雷東寶。雷士根帶來的是他自傢媳婦做出來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韋春紅對雷東寶知根知底,知道隻要一味肉就能讓雷東寶徹底歡喜。同來的還有正明,正明帶來上海新出的三槍牌內衣數套,摸上去柔軟舒服。雷東寶雖然自己幾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蒼老的士根還是驚住瞭,他看著士根花白的兩鬢,簡直不敢相信,他都忘記瞭桌上好吃好喝帶來的巨大誘惑。

“士根哥,你這算怎麼瞭?生病沒有?”

士根一聽這個“哥”字,眼淚都來瞭,幸好東寶還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這才算是不枉。正明卻哪裡知道這些曲折,心說雷士根可真會做戲,真有臉在他這個知情人面前做戲。

雷東寶沒想到士根會流眼淚,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麼勸,索性跟旁邊的正明說話。他問瞭登峰廠和銅廠的情況,知道最近楊巡拿來一大單東海廠宿舍區電線的生意,又是宋運輝做主提前付款進來,解決瞭登峰資金難的大問題。登峰隻要解決資金,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照舊好好地轉。雷東寶鼓勵瞭幾句,便讓正明先出去外面等著。

士根這才收瞭眼淚,與雷東寶對視:“東寶,我沒用,做什麼錯什麼……”

雷東寶擺手:“有對有錯,錯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傢又不是那麼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這事兒對,做得好。你聽著,我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麼做。”

雷東寶也不清楚士根會不會聽他的,但他當仁不讓地說,態度就跟過去下命令一樣堅決。他深信,士根是個有太多主意卻抓不住一個主見的人,而這主見,需要有人強行塞給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樣。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說,他唯有這一機會。

他讓士根回去先把兩輛車子賣瞭。士根說一輛被清算小組的副鎮長開去瞭。雷東寶說不管,賣瞭,要買主自己找副鎮長要車去,拿來的錢村裡收著,不發給村民。村裡要是沒錢,說話不響,一定要捂著錢才行,幾十萬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裡的實業承包出去。誰有錢,誰承包,但盡量包給忠富和紅偉。原本就是小雷傢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們不交承包費,也不怕他們做不好。但忠富那兒投入較大,需要村裡出錢援助。村裡隻可打借條借出賣車的幾十萬,絕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費來支持。如果再不行,他們支不起兩個場,就把豬場什麼的分割瞭承包,甚至一排豬舍一排豬舍地分開包,一定要保證村裡拿得到承包費。有這場地在,隻要運作得好,不怕招不來鳳凰。

……

雷東寶難得的事無巨細,雷士根傾聽點頭。雷東寶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項,此刻被雷東寶說出,士根便似心中有瞭根底,士根要的就是那麼一根主心骨,但這個主心骨也不是誰都當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認證才能確認。比如雷東寶,士根也不是一開始就信的。但信瞭之後,便成瞭習慣,即便是今天,雖然知道從這兒問雷東寶討瞭主意去,回頭鎮裡縣裡要是知道瞭需又囉唆,也知道雷東寶的主意並不算高明,他知道還可以舉一反三,如此這般,但他好歹有瞭主心骨瞭。

最後,雷東寶給瞭士根一句話:“你回去,就跟他們說,這是我的主意。”

“鎮裡……會反對,這話不能公開說。”

“誰讓你公開說,你隻要跟相關幾個人說。其他那些沒腦袋的,以後什麼都不用跟他們說,說瞭也白說。”

“還有,東寶,你跟紅偉他們幾個提提,別總沖著我鬧事瞭,我也是沒辦法啊。”

雷東寶看著士根的眼睛,道:“你當然壓不住他們,可小雷傢想活過來,離不開他們。”

士根被雷東寶的眼睛壓迫得低下頭去:“書記你在的時候,他們都還要時常折騰,他們哪兒會把我放在眼裡。”

雷東寶道:“你當然得扯出我的牌子,否則沒人服你。這事兒,你有空找小輝說說,小輝如果能發話,更好。”

“會不會……忠富紅偉不肯答應,不肯回來承包?”

“那是不可能的,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

士根領命而去,去的時候,似乎背都直瞭些。

雷東寶回來,坐水泵房外,又是思索許久。不錯,他對士根也不敢全信,因此,他的主意是極大分散所有人手裡握的權力,包括士根手裡的。而且,他非要設計著士根必須仗著他的支撐去做事,讓士根明白沒他支撐寸步難行,也要大傢因此知道,是他,依然掌握著小雷傢背後大權。他雷東寶不會輕易放棄小雷傢。

隻是,當初兄弟般的情誼呢?雷東寶對著腳邊一朵小小黃花發瞭會兒呆,最後嘆瞭一聲氣。他若是一無所有的話,兄弟,還哪來的兄弟?他隻有如此瞭。

15

楊巡帶著兩萬塊錢,做出“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作派,與楊速一起去上海住賓館吃飯店,實現他在東北建立的宏圖大願去。遵照雷東寶的囑托,他們帶上韋春紅。但韋春紅肯跟他們一起吃遍黃河路的飯店,卻不肯跟著他們住四星、五星的賓館,自己找傢旅館住下。一行三人倒是真開瞭眼界,上海這花花世界什麼都有,什麼新奇的都看得到,外國貴得要命的東西也能在上海見得到。韋春紅拿著一隻傻瓜相機到處拍照,準備回去重新裝點飯店之用。

楊速的打扮又與楊巡不同,到底是學生出來,身上穿著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一個“禪”字,後面則是一個“煩”字,外面套一件墨綠磨砂真絲夾克衫。楊巡說,明明是件老頭汗衫,寫上倆字就變文化衫瞭。楊巡則是白襯衫配淺灰色西服,看上去挺幹凈。而隻有周末能出來的楊邐包裡裝一隻索尼隨身聽,隻有說話的時候才肯取下一隻耳機。楊巡對楊邐把本來說要拿來聽英語的隨身聽變成聽歌並無意見。他有錢,買得起。他還跟楊速一起給楊邐寢室搬去一張單人席夢思,讓小妹舒服睡覺。

吃中飯的時候,楊邐一定要把新買一盒磁帶的歌放給楊巡一起聽,硬是把一隻耳機塞進大哥的耳朵裡。楊巡一邊與韋春紅就這傢飯店的佈局和菜單交換看法,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耳機裡有些聲嘶力竭的歌聲,並沒太當一回事,既然楊邐一定要他聽,他就聽著唄。

但楊邐見大哥半天沒反應,耐不住性子道:“我給大哥聽的是鄭智化的歌,這是有滄桑的人才能體會的歌。我們班的都可喜歡瞭呢,可我說他們都是天涼好個秋,為賦新詞強說愁,大哥才配喜歡這歌。”楊邐一邊說著,一邊獻寶似的把歌詞指給大哥看,又動手把歌再放一遍。

楊巡心想,滄桑個頭,再多滄桑也不能掛嘴邊,把現在的日子過好才是實貨。但楊邐既然抬舉說他才配,那他就配著唄。但看清楚瞭歌詞,楊巡心裡笑瞭。夢,他又不是楊邐,哪來的夢。他向來是前有狼後有虎,哪來的時間做夢,他得實實在在地突圍、突圍,讓一傢人好好活下去。如果把媽換作老水手,媽隻會對在風雨中哭泣的他說,老大,你必須!但他卻認認真真地道:“好聽,好聽。”

楊速想笑,又忍著不笑,怕嬌氣的楊邐受不瞭,一時面目古怪。韋春紅會心一笑,舉起啤酒杯道:“小楊,你好樣的。”與楊巡對喝一口之後,她又道,“我看這兒的菜有些是從廣州空運過來的。你說,這兒是上海啊,每天與廣州都有飛機,我們那兒飛機一星期才給跑一趟廣州,誰給空運?運來也不知能活多久。唉,粵菜,粵菜,有些難啊。”

楊巡指著一盤基圍蝦,道:“成本高,價錢也高啊。你看看這基圍蝦,才幾隻,要九十八元一盤。”但多的,楊巡就不說瞭。他若是積極鼓勵著韋春紅上粵菜館瞭,萬一生意不好,韋春紅還不得怨上瞭他。

韋春紅一臉為難地看著那基圍蝦,嘀咕道:“除瞭蝦肉硬實點,蝦殼能整個兒脫出來,你說哪有河蝦好吃?這人啊,一張嘴巴真不講道理。”韋春紅心裡猶豫,這決心要下的話,可是下大瞭,看樣子現在這店面還不夠用,得換個更敞亮的,起碼得整出一個寬敞的門廳,鋪上紅地毯,放上玻璃魚缸,讓進門客人看到海裡的魚蝦在飯店裡生猛地遊。而飯店最要緊的廚房,看來她也是插不上手瞭,這幾天吃的菜大多是她從沒見過沒想過的,如果飯店想上檔次,說什麼都得找個大價碼的廚師來當廚。這一切,得下多大決心啊。

以往韋春紅飯店的每次變化,都是循序漸進,都在她可控范圍之內,在她那一間屋子下面兩層做足道場。可是,若照著雷東寶說的上粵菜館的話,這變化可就是改頭換面,徹底質變。韋春紅忽然覺得,要是有個人可以一起商量一起著手該多好,雷東寶要是沒待那裡面,她可以跟雷東寶討個主意打個商量。現在就算錢都在她手上,可又有什麼意思呢,她不敢這樣子花。看看眼前這餐館,手筆太大瞭。光是頭頂的這些燈,就把雷東寶當年送她的吊燈全比瞭下去,她要是想給飯店改頭換面,那是方方面面,千頭萬緒啊,她能行嗎?韋春紅有些動搖瞭。

楊巡見韋春紅明顯是考慮什麼的樣子,便不去打斷。他也是看著飯店,比較著吃過的賓館餐廳,再回頭回味那本差點被他撕瞭的可行性報告。當時他看到那麼厚厚一本的時候,還心說小題大做,他那麼大的兩間市場什麼報告都沒有,現在不也好好的。等這會兒用心看瞭這些飯店賓館,考慮到開建的方方面面,才知道他以前那兩個市場算是簡單中的簡單,與籌劃中的四星級賓館項目大不相同。多看一項,對那可行性報告就多一分體會。難怪梁思申要他參考那報告。但他也不免心裡酸溜溜地想,原來那臉色蒼白的小白臉還真是有點花頭的。

正想著,韋春紅問楊巡:“小楊,看瞭這麼些,你準備上手嗎?”

楊巡點頭:“想,更想。”

“可那麼多東西,我們以前別說沒見過,就是做夢都夢不到。你不說別的,你現在回去,能造得出四星級的房子來?你哪兒去買那些個漂亮大理石,還有沙發啊,地毯啊那些東西,我們以前見都沒見過,都得從頭學起,可房子造起來的時候,我們還來得及學嗎?我們不說別的,就是這兒擺的這些個花都不認識啊。”

楊巡笑道:“這倒不用擔心,我已經問過,他們都是問外國人要的設計,東西也從國外買,我隻擔心錢。本來還以為隻屋架子最值錢,還想哪用十萬塊錢一個房間,現在看來十萬都還不夠,光一個衛生間,包括瓷磚全套進口,已經占去一半。這錢啊,用起來嘩嘩的,還得拖上兩三年才能完工。可就是得有這錢的門檻,以後才能賺更大的錢。”

韋春紅疑惑瞭,怎麼楊巡跟她考慮的完全不一樣:“你自己一點不懂,那麼多錢嘩嘩地用出去,不怕他們騙你?真讓外國人設計,外國人騙瞭你,回頭你上哪兒找人算賬去?你要不熟悉,錢嘩嘩地都填瞭無底洞。”

楊巡奇道:“沒關系,誰都不是生來就知道的,邊打邊算,邊算邊學,別人能行,我們一樣也能行,又沒比別人差多少。宋廠長那麼大的工廠都造起來瞭呢,相比之下我們才多大房子。最關鍵是錢,有錢就能用能人,有錢就能做得好。”

韋春紅不以為然:“楊兄弟,自己不熟悉的東西,做起來晚上睡得著覺嗎?”

楊巡見韋春紅步步逼問,不似常態,忽然意識到,韋春紅哪是在問他,而是在問韋春紅自己,她想借他楊巡的嘴,說出“是”或是“不”,韋春紅投入這花花綠綠的大上海後,心裡一時沒瞭主意。他又如何能替韋春紅拿這麼個大主意,他笑道:“肯定睡不著覺,但讓我先想著唄,我現在閑得慌,找點事情想想,折騰一下自己,省得讓人拉去打牌搓麻將。韋嫂子,我先考察著,等條件成熟瞭再上手,有備無患。”

韋春紅聽瞭,果然松一口氣:“是啊,先打算著,多看看,多問問,錢也開始計劃起來,對。”

楊巡見果然是那意思,便更加註意說話的分寸:“可不,現在每天變化多大,就說這麼好的飯店,以前別說進來吃飯,真是想都想不到還有這麼好的地方。可你看,進也進瞭,吃也吃瞭,更好的地方也住瞭,你說,以後哪一天條件成熟瞭,自己也造瞭,說出去誰都不會說我是說大話吹大牛……”

楊邐這時候才插一句話:“這叫志存高遠,立足眼下。”

對!這回韋春紅和楊巡都贊同楊邐說的話。韋春紅心想,眼下老傢條件沒上海那麼好,可不能好高騖遠,隻能志存高遠,等條件成熟再做打算。楊巡卻是想到,對瞭,一定得志存高遠,比別人高,比別人遠,意思就是比別人想在前頭,比別人跑在前頭。早起的鳥兒有蟲子吃,說的就是這道理。

韋春紅思慮停當,當機立斷別瞭楊傢兄妹,卷包回傢,就此次上海之行,對自傢飯店菜品和飯店軟裝修做進一步改良,改得洋氣。而楊巡則是要楊速陪妹妹逛街,他自己一張地圖一份可行性報告,獨自來到李力那個項目的所在地,對著實際環境,對著地圖,再一次深入研究那份可行性報告。他看到有關項目地理環境的描述中,有說項目距離火車站直線距離多少公裡,實際車程多少時間,距離規劃地鐵一號線出口多少米,距離某某高架出口多少米,周圍有些什麼樓堂館所等等。楊巡看著心裡笑嘻嘻地想,他無師自通,辦第一個電器市場的時候,就本能地想到火車站那個交通方便、人流如織的好地方,後來辦的兩個市場都是基於同樣的考慮,與這本可行性報告所言,思路幾乎沒什麼兩樣,他真是天才啊。

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將環境徹底考察瞭,又循著地圖找去其他幾傢著名賓館,循著可行性報告的思路,分別將這些賓館的地理位置客流可能情況粗粗分析瞭一遍,心中頓時有瞭賓館所需地理位置的概念。他本來還覬覦著蕭然拆瞭至今還未開工建設的市中心寶地,現在想來,那塊地段熱鬧是熱鬧,可地皮狹窄瞭些,缺少退後一步建停車場的位置,賓館玻璃門與街道太沒有距離。對於好賓館而言,未必是個合適位置。不過,依然是個好位置。

楊巡邊走邊看,邊看邊想,很晚才回到居住的四星級賓館。但才進大堂,就被笑瞇瞇的大堂副理攔住,大堂副理說,楊先生登記入住的是兩位先生,可現在有位小姐這麼晚還在房間,敬請楊先生協助配合賓館管理。楊巡連忙解釋這是自傢妹妹,但顯然大堂副理是不肯信的,不過人傢大堂副理笑瞇瞇地左一個“對不起”,右一個“我們很為難”,令楊巡都不好意思跟人傢鬥爭到底,隻好帶著大堂副理和一個保安上樓,上去給他們看瞭身份證,這名字明明白白一看就是兄妹仨,人傢才作罷。

楊邐看著很氣憤,剛才在大堂吧看到一個老外搭上一個女孩,兩人一起上樓都沒人理,她聽得懂他們說什麼呢,大堂副理怎麼不管,隻敢管中國人,窩裡橫。楊巡一想,對啊,他幹嗎那麼配合?但再一想,住這四星級賓館已經算好瞭的,以前住在旅館裡,門都不能鎖上,別人隨時都可以進來檢查,床底都要翻一遍。楊邐說國人真沒尊嚴,楊巡就說算啦算啦,又不是什麼大事,他被抓進去坐十二天都沒處申冤,給查一下身份證又怎麼瞭。

楊速沒大哥小妹兩個口齒好,他聽瞭半天後總結,國人就是崇洋媚外。但那個時候,楊邐已經換瞭註意點,換上新衣服給大哥看瞭。楊巡看楊邐換上一件據說是外貿店裡買的米色水洗真絲短披風,那種一看就有別於農村姑娘的風姿,他不由叫瞭一聲好,但隨即,便認真地對弟妹兩個道:“我決定瞭,一定要上四星級賓館。”

妹妹楊邐這麼一個鄉下小丫頭,打扮打扮就能出落得跟上海姑娘似的。他也要打扮,他要用先進的實力來打扮自己。男人,光穿衣服漂亮有什麼用,男人要有讓人瞧得起的實力。

他回去托人輾轉找上本市唯一一傢三星級賓館的財務經理,算是請專業人士幫他一起精心制作他的四星級賓館可行性報告。才與那經理粗粗開個提綱,卻不做不知道,一做嚇一跳,他沒想到開一傢賓館除瞭他能想到的建築和裝潢等費用,竟還有他想不到看不到的諸如人員培訓、鍋爐冷氣、漿洗幹洗等等千奇百怪的支出。楊巡這下不敢貿然行事瞭,他心想若不把可行性報告做精細,弄不好貿然開工的結果就是跌入巨大的資金無底洞,永世不得翻身。

16

梁思申回去,將初步報告交上,經過一次會議討論,大傢都覺得東海廠是個不錯的項目。於是,評估工作就在吉恩的親自掛帥下展開。梁思申心裡高興,自然是非常積極。一則,終於沒有辜負對宋運輝的承諾;二則,為能幫上宋老師的忙而歡喜。她本就工作刻苦,自然,東海廠的案子,她更是心甘情願加班加點地做。

可是整個團隊的人心裡都清楚,來自中國項目的成功與否,實在太取決於其中的政策因素,他們不敢在打聽清楚政策之前做任何無用功,他們因此千方百計搜集來自中國的聲音。宋運輝那兒自然是最好的配合渠道。可是考慮到宋太太對她明顯而無稽的敵意,考慮到宋運輝可能因此而來的言行中嚴格的自我約束,梁思申總是自覺回避非上班時間與宋運輝溝通,不給宋老師惹麻煩,也不讓自己觸黴頭。

通過他們自己的信息渠道,以及與宋運輝印證,她知道國內已經組織學習六月份國務院通過的《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轉換經營機制條例》。在條例中,國有企業被賦予十四項重大經營自主權,目前正面臨新一波企業改制的起步階段。這十四項自主權,對於東海廠這樣的國企步入市場化經營非常有利。吉恩顧慮的他們那樣的投資能否被允許進入,企業能否打包進香港市場上市,是否需要經過令人絕望的審批等問題,可能因企業自主權的擴大而迎刃而解。他們都認定中國的改革開放實際進入瞭一個新的階段。

宋運輝原本對那麼嫩生生的梁思申操作億萬巨資並不存太大希望,可隨著時間的推進,他發現這事兒看上去似乎越來越有眉目。他這邊於是開始積極活動起來,不斷進京多方遊說。從領導們的反映,他看到瞭希望,也看到固有保守勢力的頑固。可從來做大事都要歷經千難萬險,他早已習慣,不怕,隻要成事,隻要有利於東海的發展,有什麼不可嘗試。

在宋運輝看來唯一可怕且不可嘗試的是婚姻。他公然搬到書房居住,全傢似乎除瞭宋引,其他都有異議。他更想的是離婚,程開顏的哭求和程母電話中的軟刀子都讓他更添厭惡,他已經無法想象自己還能跟程開顏住一間臥室。可是他心有為難,他擔心父母的感受,更擔心女兒的感受,為瞭父母女兒免遭痛苦折磨,他彷徨之下選擇勉強湊合。因此他特別敏感於人傢夫妻的默契,尤其看到尋建祥傢的夫唱婦隨,他極其羨慕,回傢看到程開顏就更難忍受。

正好市區為配合二期建設的宿舍已見雛形,上回他高風亮節把房子讓給更需要的,這回他準備要一套別墅,把傢分成兩頭,他不想再與程開顏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可消息透露給父母,老娘先風刀霜劍嚴相逼,威脅回去老傢,看他還離不離得開程開顏,反而原以為最應跳出來給女兒說話的程父一直沒有音信。

分傢這件事,宋運輝並沒與程開顏提起,也讓他爸媽別提。直等著廠裡別墅趕著造好,內部裝修也完成,他才殷勤地親自開車載程開顏抱著宋引去市區逛瞭一天,然後才領到新房子,漫不經心地提起以後就搬來這裡。把程開顏高興得還以為宋運輝回心轉意,再說,她也喜歡住在市區,逛街多麼方便。不久,宋運輝便把程開顏的工作關系戶糧關系都調到市區,這種事現在對他來說,易如反掌,都不用他自己出面,秘書全部幫他完成。宋運輝跟程開顏解釋,讓貓貓再跟著爺爺奶奶半年,等縣中心幼兒園畢業,小學就來教學更好的市區讀書。三言兩語,就把程開顏轉來市區別墅,從此程開顏獨守空房。他終於不用天天勉強自己面對程開顏,那原本也是一種煎熬。

程開顏最初感覺不對的時候,還鬧瞭一下,被宋運輝大義凜然地教育一番,說她不以丈夫事業大局為重,好房子先讓給她住,她還反而心生不滿,程開顏都覺得自己理虧,不好意思再鬧。可沒等程開顏寂寞下去,東海廠一幫女馬屁精就蜂擁而上,包圍瞭程開顏。

倒是兩廂裡都滿意的結局,宋運輝大大松瞭一口氣。

不久,去北京辦事,遇到金州的閔廠長。閔廠長說起程書記退休提要求,想好好安置兒子的事。閔說,現在總廠準備把設在海南的辦事處撤回來,因此如何安置程書記兒子的問題就擺在眼前瞭。宋運輝知道,前陣子嶽父把兒子弄到油水足的海南辦事處去瞭,據說是炒地皮,但見面說起來,宋運輝都不知道大舅子在做些什麼,口才倒是練得發達不少。宋運輝隻知道大舅子倒瞭很多海南椰子汁給金州總廠做福利,也希望他的東海廠買椰汁發福利,早被宋運輝否決瞭。如今閔特地約好跟他北京見面商量,無非是閔賣個好給他,要他記下人情而已,諾大金州,放置一個肥缺給他大舅子並非難事。但可想而知,閔肯定不會因為退休一個程書記,而給程兒子一個肥缺,當年閔還是分廠長的時候,都已不把身為總廠副廠長的程放在眼裡,現在更不會。但一定會因為他宋運輝,而給程兒子好位置,因為無論他當初是怎麼出的金州,隻要沒公然撕破臉皮,他就與其他那些金州出來的一樣,是理所當然的金州幫的一員。作為總幫主的閔,自然需要記得他的好處。這就是他宋運輝工作十年努力十年的結果。

宋運輝有些戲謔地笑問閔廠長:“他能做什麼?”

閔廠長笑道:“有,他能幫妹妹看住妹夫,出謀劃策。”

兩個廠子弟女婿出身的人相視而笑,宋運輝道:“請老閔給他個事務性的重要崗位,總廠最需要螺絲釘啊。”

“行,去你一手弄起來的新車間做副書記兼工會吧,升正科,我照應不到的時候,你自己去罩他。”

宋運輝一聽就笑瞭出來:“這什麼職位?硬派的,老閔你現在也圓滑瞭。”車間一向不專設副書記,都是車間主任兼的,這個位置一看就知道什麼來由,程開顏的哥哥坐在這種位置上隻要稍微居安思危一下就能清楚想保住位置必須如此這般,也就閔這樣同是女婿出身的人才想得到這種缺德主意。

閔廠長得意地笑,自己受的氣多瞭,便是在別人那兒出一口也是爽快。宋運輝也沒立即投桃報李,但兩人坐一起議論瞭好一會兒當前政策的應用。說起來,閔也是個硬手腕幹實事的,但當年一山不容二虎,現在隔山相望,倒是惺惺相惜,經常見面就有無數話題瞭。

程父等來閔對兒子的安排,一看就滿心的堵,而今女兒正與女婿冷戰,這麼一來,為瞭兒子的位置,他是不是得對宋運輝投鼠忌器?他從這回閔對兒子的安排中,看出背後宋運輝遊走的影子,再加宋運輝將女兒騙至宿舍區別墅單獨居住,老妻問他他要到何時才肯出手。可是程父甘苦自知,他退休前的風光憑的是女婿的地位,他而今想對女婿出手,憑什麼,又能有幾分力道?

可是,兒女之事不能不管啊。想起寶貝女兒獨居的淒涼,程父滿心焦急,而且誰都有臉面,宋運輝如此對待他女兒,讓他一張老臉往哪兒擱去?這些事兒早已通過從金州去東海工人的嘴傳遍金州角角落落,多少人背後指指戳戳,暗諷老程機敏過頭,搶個笨女兒捉不住的女婿。令程父心寒的是,輿論是如此的趨炎附勢,竟然少有人指責宋運輝是當代陳世美,反而都笑他種瓜得豆。現狀逼得他無法不出手,將妻女摟到身後,由他與宋運輝對話。

女婿倒是依然言語恭謹,即使從電話裡聽出那邊正忙碌,還是分身出來響應他的電話。其實宋運輝也在等著與程父攤牌,他知道程傢的事都由程父說瞭才算,因此他都懶得與程開顏多說,隻等程父哪天按捺不住找他談話。程父倒也開門見山,力持和顏悅色,道:“小輝,你和開顏究竟怎麼回事?”

宋運輝也異常坦白:“爸,可能你也猜測得到,我想與開顏離婚。因為個人性格不合,兩人越來越難湊合。長痛不如短痛,不如好和好散。”

程父大驚,這是女兒婚姻糾紛中他第一次聽見“離婚”兩個字。但一想到宋運輝敢如此坦白背後的程宋兩傢勢力之此消彼長,他心頭火起:“小輝,誰都知道所謂性格不合是借口。婚姻靠的是兩個人磨合、寬容,你們結婚這麼多年,女兒也已快上小學瞭,你今天才說性格不合,似乎欺人太甚。你實話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原因,隻要是真實的,我都能接受。”

“爸爸,如果你想知道的是開顏搜包搜臟衣服想找出我的外遇證據,我請爸爸暫時收起被開顏的誤導,你先想想我是不是這樣的人。結婚那麼多年,開顏連我是什麼性格都不知道,爸爸應該不會不知。”

程父為瞭女兒不得不忍氣吞聲:“你也應早知道開顏小孩子脾氣,想到什麼做什麼,難得的直性子,你要看不慣就跟她說說嘛。”

“我不知跟她解釋多少次,可以說從結婚解釋到今天,可她依然不相信我,竟然發展到偷偷翻看我出差帶回來的內衣褲。是可忍孰不可忍。爸爸可以問一下開顏,我跟她的分居是不是從那天開始,分開後更見格格不入。所以我正考慮跟爸爸說清楚,我會做出補償。另外,我跟爸爸解釋幾個開顏懷疑過的人。”

程父沒阻止,宋運輝便說下去:“開顏從結婚一直懷疑到現在的是梁思申,我大學時候給附小做輔導員認識的小學生,小學沒畢業就出國,此後有兩次回國與我見過面,累計見面時間不超過十二小時。我跟梁思申雖然見面不多,但從來溝通良好,我很欣賞她。但若說有非分之想,我隻要告訴爸爸梁思申在美國已經入籍,而且在美國有產業有非常優秀的工作,你就可以知道開顏的懷疑很無稽。”

程父無言以對,宋運輝都坦白到這份上,他還能懷疑什麼?往最壞考慮,即使兩人有奸情,可也不可能鬧到結婚的地步,那太不現實瞭。他隻好哼哼哈哈,聽宋運輝繼續說下去。

“第二個是金州劉總工的小女兒劉……那個誰……圖書館的,對,劉啟明。”連宋運輝自己都沒料到,幾年之後竟然會想不起劉啟明的名字,他不由懷疑自己人到中年腦力衰退瞭,“就因為我曾經說過劉啟明修養好,她一直懷疑到劉啟明結婚,我離開金州。劉啟明之後是東海廠的女強人,總經濟師。我也很欣賞這位女強人,她的職位是我破格提拔的。可爸爸也知道,社會上女強人很難找到對象結婚,開顏因此懷疑上瞭,背著我警告女強人不得接近我,搬入宿舍區後與那幫子無聊女人一起嚼舌頭,影響非常差。其實反過來思考一下,我若是與女強人有什麼,這幾年下來還能瞞得住誰?開顏真是對我連起碼的信任都沒有。夫妻間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的時候,我看沒必要勉強湊合瞭,請爸爸同意我離婚。”

“小輝,我得向你指出,你隻顧著自己的感受,有沒有考慮開顏的感受?你幾乎是開顏的生命,我跟開顏媽在開顏心中都不如你重要。她最怕失去你,她在行動上難免患得患失。我在這兒明確告訴你,我不會答應你和開顏離婚,那會要瞭開顏的性命。不管怎樣你們一起這麼多年,還有女兒,生活已經走上軌道。請你看在你叫我這麼多年爸爸的分上,答應我,你是性格成熟的人,你容忍著開顏一些。開顏隻是單純,她不壞。我以後退休有時間瞭,也會多教育她。”

程父的懇求,令宋運輝深深低下頭去,是啊,好歹是這麼多年的婚姻,離婚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而且,讓他怎麼對著程父說他深深地討厭程開顏,程開顏則不是單純,而是無知,更有庸俗?“是,前階段我的朋友大尋也這麼勸我,我也努力修復感情,可是我沒辦法,沒法一起生活。”

“我作為一兒一女的父親,再提醒你,你為女兒考慮過沒有?當一個人為人夫為人父之後,不能再太自私瞭。”

宋運輝堅決地道:“考慮瞭,長痛不如短痛。”

結束通話,程父意識到宋運輝這種人開弓沒有回頭箭,離婚問題迫在眉睫。可是,“離婚”倆字,宋運輝說得容易,離婚當然對宋運輝這等年齡地位的人有無限好處,可對他的寶貝女兒卻是致命打擊。不僅打擊的是女兒的感情,而且作為父親,他不得不為女兒未來考慮,三十多歲的離婚婦女,未來該如何生活?所以說什麼都不能離婚。他工作多年,有的是辦法讓宋運輝無法離婚。

宋運輝雖然斷然拒絕瞭程父的請求,可是心中負疚感更重瞭,一度沖動地想下班接程開顏回老屋。可真到下班時,他偃旗息鼓瞭,他還是無法勉強自己面對程開顏。他真不明白,他身邊女職工甚多,為什麼各個都比程開顏明白。

回到傢裡,卻見程開顏先他一步回傢。程開顏還吞吞吐吐告訴他,她請瞭長假,事假,她要留在這間老屋裡。宋運輝明白,程父行動瞭。他不免想到好多人離婚離得傷筋動骨,他不知道他會離得怎樣,但他卻因程開顏的回歸而更下定決心非離不可,無法與這麼庸俗的人湊合。

他也開始行動,先去電信切斷傢裡電話的長途功能,東海廠不支持程傢人商議對策的所有聯絡。他終於意識到,他並無法例外於蕓蕓眾生,離婚永遠無法好聚好散。

17

梁思申人仰馬翻地安排籌劃吉恩上面更大的老板拜訪北京高層,並洽談包括東海廠的幾個項目。她所在的團隊先去北京打前站,與幾個項目首腦先行會談。總得談出個有眉有眼,才可以寫出備忘,交給老板的老板,讓老板的老板出面的時候知道講什麼,講什麼不會錯。工作都是他們做的,手是老板握的。

她還得與吉恩一起拜訪上層官員。有些官員是香港方面同事安排,但更多則是需要她想方設法尋找關系。通過梁傢找關系,通過宋運輝找關系。一般隻要三個電話,總能聯絡到要找的人。除瞭她的個人關系,主要還是她扛出去的牌子,如今大夥兒對外資都歡迎得很。

這樣的忙碌,這樣的充實,她喜歡。她更喜歡她這回的新年假期可以回傢去過,可以回她上海新裝好的傢,還可以與挺好玩的李力見面。

心裡歡喜之下,忍不住搬出數學的喜好,拿一桌子的數字做個小小遊戲。她對東海廠的銷售數據很有感覺,報告寫得無聊,她需要遊戲放松頭腦,她給東海廠的銷售做瞭個數學模型。她一邊做,一邊竊笑,嘴裡鼻子裡不斷唧唧哼哼,不就是人類活動的痕跡嗎,隻要是人為的痕跡,總是有章可循,不信做不出一個模型來。隻是不曉得一本正經的Mr.Song拿到這樣的數學模型會是什麼表情,肯定氣歪嘴巴又說不出來,誰讓他一定要端著老師的架子呢,她偏不服氣。

做到半夜,眼睛看著電腦上面的數字、文字都會飛瞭,這才完成,打印出來,哈哈笑著傳真給宋運輝的秘書。她知道這麼匆匆做出來的模型仿真效果不一定好,但先扔過去氣死宋老師這個嚴謹的人再說。

宋運輝哪知道這茬啊,看著滿紙的公式,不知道梁思申想說明什麼問題,但他看到傳真上面的一行句子,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送給宋老師玩”。他就不動聲色地將紙收起來,趕明兒北京會面時當面問她。這小姑娘,哪裡會知道他見她一面有多艱難,就為這個特別的小姑娘,看看她,玩都玩得與眾不同。

後天,東海廠引資組的幾個組員即將赴京,與先到北京的梁思申等會談。他也非常想去,但他不能。即便是他平時去一趟北京猶如傢常便飯,可此時也不能。

楊巡卻是知道瞭梁思申到上海的日期,他早早就在那別墅附近訂瞭房間。但他一點沒放松自己的事情,依然東奔西走為賓館位置忙碌。有一天有人告訴他,何不動動蕭然那塊處於鬧市中心地塊的主意。聽說蕭然如今轉移方向,正打市第一機床廠的主意,因為據說有外資對市一機產生濃厚興趣,由外資提供先進技術,並包銷大部分成品的打算。蕭然想事先拿下市一機,成為合資中方,往後享用國外先進技術,一本萬利。

楊巡聽瞭隻想殺人,他媽的這真是比在原新華書店上面造大樓更輕松快活的賺錢辦法,隻要跑幾處科室將市一機所有權換手,回頭合資以後,老外管技術老外管銷售,蕭然隻要蹺著腳等收錢便是。廠子就在他姓蕭一傢的勢力范圍之內,賺來的錢難道害怕老外偷走瞭不成?這又不是開小店、老外可以卷包就走。這人啊要是投胎投對地方,以後就一帆風順瞭。

楊巡想到,蕭然若真有轉向打算的話,不知手頭資金允不允許他兩個項目都做;其次,市府也未必願意看著這麼一塊中心地段總是荒著不開發。或許還真是他楊巡的機會。

楊巡找與蕭然接近的朋友去向蕭打聽,結果這幾天蕭然因市一機的事去北京見外商瞭,楊巡急也急不起來。

反而是梁思申見到瞭蕭然。她是在香港同事的餐桌上見到蕭然,對於名片上的這個名字,她從楊巡那兒久聞大名。她沒想到蕭然竟然涉足實業領域,還以為像蕭然、梁大、李力等公子最愛做的是倒手買賣的差事,人輕松,賺錢又多。

飯後她問瞭香港同事才知,蕭然這一單,他們隻是做個咨詢,市第一機床廠是傢相當規模的機械企業。而這蕭然的身份,正是市一機代表。梁思申對於蕭然的這個身份心有懷疑,她接觸做工廠的人都沒那樣子,但也難說,公子哥兒的能量很彈性,但她無暇關註此事,她的日程表安排得密不透風,飯後就是與相關官員的會見。這是吉恩幹的好事,吉恩實在吃不消中午這個紐約半夜的時間出來見人,所有活動都安排到早上或者晚上。好在現在中方官員真配合。

不久,宋運輝就來瞭,與吉恩就某些事宜交流瞭一天。說實話,梁思申並不擔心宋運輝的能力,但擔心宋運輝能不能適應這樣的談判,一直像個內奸似的提心吊膽著。後來一直見宋運輝應對自如,尤其是與吉恩談到細節時,各色數字信手拈來,不需翻看資料,在場誰都佩服,這才發覺自己多慮。而且她看到宋運輝手下也是一口流利英語,強將手下無弱兵的樣子,她很為宋老師自豪,因此她也小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可不敢讓宋老師批評瞭。有些語言上的歧義,她就主動友好地提出糾正,使會談交流順利。

回頭,吉恩私下對梁思申說,他沒想到號稱陳舊老邁的中國國企有這樣精幹的領導班子,這樣的領導班子,令人對他們的管理,對他們的未來放心。

但吉恩與梁思申都沒想到,在與有關部門對話的時候,會遭遇當場爭議。有一位領導當場質問宋運輝,這樣的合資,既不能帶來先進技術,又不能帶來先進管理,純粹是一種資本運作。等到合資公司上市,外方卻可以通過股市攫取成倍利益退場。這樣的合資究竟能為東海廠帶來什麼?究竟真正便宜的是誰?那位領導說,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原則性問題。

梁思申覺得這種問題小題大做,還原則性呢!資本運作本是很正常的事,資本運作得好,獲取相應效益也是很正常,何必將運作資本說得就跟空手套白狼似的呢?對工廠運作,他們自然沒法插手,但是對於上市融資,他們可得做大量工作,他們並沒閑著。再說,上市,是雙贏的事,東海廠因此可以擴大融資渠道,不需再向國傢伸手要錢,何樂而不為?

梁思申見到宋運輝解釋瞭,但後來宋運輝一方的聲音越來越小,不久,宋運輝站出來說抱歉,說暫時中斷會議,他們需要內部討論。吉恩與梁思申等人不得不退場。但一整個早晨都沒恢復會談。吉恩估計中方爭辯激烈瞭。梁思申更是異常揪心。她不明白,不是說有國務院通過的新文件給予企業自主權瞭嗎,為什麼還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等待的時候,梁思申向吉恩說抱歉。幸好,吉恩說這不是她的錯,連中方內部都產生巨大分歧呢。

中午時候,宋運輝宴請外方,非常周到,但也非常無奈地說對不起,有關議程不得不壓後。

當著眾人的面,梁思申不便直言相問,知道此時問也問不出來。她看到宋運輝看向她的時候,眼睛裡有話,這話,是三個字——“對不起”。她在征詢吉恩的意見後,告訴宋運輝,這不影響她們總部大老板來訪,以及與更高層會面。

但是,梁思申心想,看樣子會面將少一項實質性的內容,隻是奇怪瞭,怎麼有人會有這樣刻板的想法?

梁思申飯後趕上一步,私下詢問宋運輝,有沒有辦法單獨交流一下。宋運輝搖頭,今天會議的局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來者應該說都是積極響應引進外資的主兒,也已經瞭解閱讀他們引進工作的簡要報告,為什麼在聽瞭外商的介紹後,忽然會做出這麼不可理喻的反應呢?而且,看樣子,有這不可理喻想法的還不在一個兩個。都是在瞭解到上市溢價發行,老外會賺取多少利潤預期之後,忽然發覺不能這樣便宜瞭老外。壞就壞在他預先沒說清溢價,而老外又太實在。

這一意外,令宋運輝不得不改變預設方案,安內先於攘外。

蕭然晚上完成一天工作,疲倦地下樓想喝上一杯舒緩神經。卻見到梁思申已經在座,而梁的對面是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面部輪廓堅毅,膚色偏黑的年輕人,看似是個強有力的人。這個人蕭然似乎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是誰。過去的時候,卻聽男的正有些激動地用英語跟梁思申說話。蕭然自己英語隻有高中水平,見英語好的人唯有佩服。他覺得有必要與外方團隊中的美女華裔套個近乎,就當仁不讓地站到桌子旁邊瞭,然後他看到年齡與他差不多的這個年輕男子目光如電“刷”地看過來,蕭然喜歡這目光中蘊含的壓力,有這目光的人,肯定是某個領域的精英。

梁思申是晚飯後幾乎十分鐘一個電話,好不容易才逮到遲歸的宋運輝,並再三要求才拉宋運輝下來說話的。她本想問問白天的事究竟會怎麼樣,沒想到宋運輝一口咖啡下去,滔滔不絕就牢騷開瞭。梁思申對宋運輝這個永遠似乎風平浪靜之人的牢騷大是意外,但聽著聽著也同仇敵愾起來。這是什麼邏輯,資本運作怎麼到瞭某些人嘴裡就跟賣國敗傢一般罪名瞭,怎麼會有人抱持這麼低級的想法。難怪宋運輝如此生氣,那些領導指出東海廠賣國敗傢的時候,何嘗不會指責身為廠長的宋運輝的不察之罪?宋老師冤大瞭。

但兩人的話題才剛打開,因此梁思申對於蕭然的出現並不歡迎。可還是客氣瞭一下,把蕭然介紹給宋運輝。梁思申見到,宋運輝與蕭然握手時候,這個姿態擺的……總之很有領導樣子。她從小見領導多而不怪,對此隻覺得好笑。

蕭然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宋運輝,心說難怪瞭,應該有這樣子,但沒想到這麼年輕。不由又看一眼梁思申,心中玩味地一笑。宋運輝則是仔細看蕭然這個人,他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蕭然,他對蕭然絕不原諒。在楊巡已經打出他旗號之後,蕭然繼續為所欲為,逼得他不得不動用流氓手段,這樣的人見面握手而已,卻不料蕭然坐到他們一桌,他不得不停止剛才的敏感話題,都已經為瞭避免隔墻有耳用英語對話瞭,旁邊坐個蕭然還讓他怎麼說下去。宋運輝索性拿出那份銷售數學模型傳真紙,鋪到桌面上。

“這是怎麼回事?”

梁思申一看,哈哈哈大笑,笑顏燦爛。宋運輝不得不避開眼去,搭理討厭的蕭然。“看看,小姑娘拿一堆數學公式來戲弄我們這些畢業多年的人。”

“沒有,這是我辛苦一夜給東海廠做出來的銷售數學模型,這可是應用數學仿真銷售實踐,不是純粹胡來。我做好後抽樣檢測瞭一下,還行的,等我閑一些繼續完善它。”

宋運輝在看國外管理書籍時,有些就有類似公式,當時也沒怎麼看懂,請教瞭幾個人也沒給予太多見解,隻好跳過算數。到今天才知這原來與應用數學有關。他當下就報出幾個本月數據,要梁思申演示。梁思申卻雙手一攤,告訴他工具不在手邊,幹不瞭。但梁思申還是問侍應生要瞭紙筆,就最簡單的一組程式演算瞭一下。

宋運輝不便一直盯著梁思申計算,隻得與一直旁觀的蕭然說一句話:“蕭總也來北京公幹?”

梁思申快嘴:“蕭先生作為市第一機床廠的代表,與我們香港區同事就合資問題有些商談。蕭先生說,實業救國。”

蕭然立刻坐立不安瞭,這等話騙梁思申等外方可以,蒙宋運輝可不行。宋運輝也是奇怪,他與市一機廠廠長有過接觸,因為市一機的機械加工能力的確瞭得,可什麼時候蕭進入瞭?看看蕭的表情,他心裡想,不知蕭又逮到什麼肥肉瞭。但因著蕭然的身份和他自己的身份,宋運輝不會直言質詢。

梁思申忽然感覺旁邊沉默下來,抬眼一看,奇道:“怎麼回事?不對?”

宋運輝隻是將眼睛看向蕭然,而蕭然不得不尷尬地解釋道:“某些手續完成後,現在的市一機將歸於我的公司。”

“現在還不是?”梁思申想到蕭然給他的名片,上面卻已經白紙黑字寫著一機廠廠長。而談判席上,蕭然的同事也是認他做廠長的意思。

蕭然依然尷尬地笑道:“時間問題,很快。”

梁思申認真地看瞭蕭然一會兒,卻對宋運輝道:“宋老師,這是我得出的一個結果,你看看。”

宋運輝也不打算管蕭然的事,拿起結果一看,卻驚道:“八九不離十。”

梁思申得意地笑:“數學之美。”她終於在宋老師面前驕傲瞭一回。

蕭然不知道數學美在哪裡,卻知道梁思申肯定要向她同事透露此事瞭。他感覺這個半洋人未必肯給情面,就準備從宋運輝方面入手,但梁思申這時卻起身笑道:“好瞭,宋老師終於讓我騙倒瞭。我休息去,兩位再見。”

宋運輝看著梁思申走掉,便招手簽單結賬。先下手為強,把話堵死:“跟老外,就算是華僑,有些話也不能直說,他們有他們的工作原則。”

“宋廠長的意思是,談判會受到影響?”

“多多少少,直接回去考慮明天怎麼彌補修復吧。”

蕭然看著宋運輝,忽然笑道:“謝謝宋廠長結賬。不過我建議梁小姐還是別跟那些同事說的好,別讓人誤以為她捕風捉影。我隻不過是在酒吧說句玩笑而已,她何必當真,我們應該以各部門出具的帶印章的證明為準。”

宋運輝一想,笑道:“那最好,我白操心瞭。我們以後還多有合作的地方,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蕭然微笑道:“好,不留宋廠長,相信你工作很忙,還有幾個電話要打。晚安。”

宋運輝倒是站住,看著咄咄逼人的蕭然,意味深長地一笑,這才說一句“晚安”而走。這一下,蕭然反而感覺有些背脊發涼,他知道宋運輝不是嫩生生的梁思申,這一笑,誰知道笑出什麼禍端來,半年前的事情他還沒向宋運輝道歉呢,難保人傢不記掛在心上。

宋運輝看著急忙跳起來攔住他的蕭然,聽著蕭然尷尬地說“忘記解釋幾句,再請坐下三五分鐘”的話,才大模大樣坐回去,聽蕭然急急解釋。但蕭然隻簡單就以前與楊巡的齟齬道歉,後面是就市一機的事情的說明。

宋運輝這才清楚蕭然對市一機的意圖,心裡直想罵人,但嘴上卻是客客氣氣地道:“我也忘記解釋,梁小姐小學就能出去留學,她傢背景可想而知,希望蕭先生不要令她難堪。”

蕭然終於明白宋運輝剛才臨別一笑的意思,那就是:你們兩個高幹子弟狗咬狗去吧。這是底層爬出來人的普遍看戲心態。他明白後,還真出瞭一身冷汗,換作他自己坐上梁思申的位置,若是被人愚弄調戲瞭會怎麼辦?自然是傾盡全力,調動一切社會力量,不讓愚弄他的人好過。雖然他還不知道梁思申究竟是誰傢的女兒,但宋運輝說得對,能小學時候就把女兒送出去讀書的人傢,背景可想而知。雖然他傢背景不弱,可他深知一點,與梁思申那樣的人必須搞好內部團結,有矛盾也轉化為內部矛盾,硬碰硬沒意思。

蕭然知道,此時為瞭談判順利,他隻有向宋運輝低頭。

宋運輝今天一天憋悶,受足不懂裝懂又手握重權者的鳥氣,好不容易可以沖梁思申說出,可又被蕭然打斷。他早看蕭然不順眼。此時見蕭然終於被他打壓得收斂驕狂,起碼欠瞭他一份人情,這才見好就收。但上樓去的時候心裡也是嘆息,還是不得不搬出梁思申的背景,算是以毒攻毒,雖然知道梁思申不願搬出背景,但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想想還真是悲哀。

回頭,宋運輝向梁思申打瞭招呼,希望梁思申不要搬出蕭然的事與香港同事說起。因為這起合作的案子,成的話,蕭然肯定有辦法拿下市一機,一點疑問都沒有,旁人不用節外生枝。梁思申聽得目瞪口呆,什麼實業救國,這也太巧取豪奪瞭。聽完宋運輝的招呼,梁思申道:“我怎麼那麼想破壞蕭的好事呢?”

“算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在國內沒幾天,做完好事可以走。可因為我認識你,得被蕭然遷怒瞭。蕭然沒法拿我怎麼樣,卻可以對付楊巡。這種人,楊巡惹不起。”

梁思申嘀咕:“我不要回去瞭,今天這都什麼事兒啊。”

宋運輝不置可否,但一時有些不舍得放下電話,就找話說道:“今天早上的局面,大約誰都不會料到,會不會給你的工作減分?”

“沒關系,不會以一次成敗論英雄。我已經在新擬一份備忘,希望大老板會談的時候增加遊說內容。我也會提醒他們看到一點,因為觀念落後,這裡還是一片未深度開墾的處女地,我們有許多機會,但我們有許多導向性工作需要做。Mr.Song,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直覺不看好與東海廠的項目瞭,對不起。”

“不,我還有信心。”宋運輝明顯聽出梁思申情緒低落,原因可想而知,“別氣餒,我國的改革開放還處於探索階段,新生事物出現一波三折很正常。我支持你的新擬報告,這才是積極態度。你做得對,你一直做得很好。”

“謝謝。可Mr.Song,你怎麼辦?你的老板會不會降罪到你頭上?可沒人鼓勵你呢。”

“放心,再多的曲折也經歷瞭,這點事情不在話下,而且作為成年人,必須能夠自我消化情緒。”

其實宋運輝已經輕松好多瞭,沒想到在梁思申面前能說那麼多,而且獲得共鳴,有些事情隻要說出來,不知能消氣幾許。他今天最鬱悶的是老徐的態度。老徐本應是最積極支持他引資的人,最早就是老徐提出對外引資,但在瞭解早上會議的情況後,老徐忽然沉默瞭,找不到人瞭,在老徐辦公室的留言至今未獲得回復,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宋運輝猜測,在有些人左一個原則右一個賣國的帽子下面,老徐是不是回避瞭。

可說曹操,曹操就到,老徐一個電話打進他的房間。老徐一聽接電話的是宋運輝,就急躁地道:“我為你們的事一直跑到現在,你說你怎麼能犯這麼低級的錯誤,你讓支持你的人無法說話。”

宋運輝錯愕於老徐的態度,心說這種錯誤還算低級?隻聽老徐繼續道:“有人舉報到幾個關鍵人物那裡,說你與外方女成員有曖昧關系,為此鬧到離婚,因此你與外方的合作動機可疑。這簡直是讓你們白天的爭議雪上加霜。我不問你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明天設法滅火,否則連爭辯機會都沒有。”

宋運輝目瞪口呆,腦袋“嗡嗡”作響。他跟老徐做瞭解釋,但是老徐因瞭解他的人品而相信他,別人呢?宋運輝心說難怪他提出離婚後程傢一直隱忍不發,他們在等候這個機會啊。現在他面前隻有兩條路,想繼續項目?那麼用與程開顏婚姻和美來洗刷告發。他若想離婚,那就坐實告發。誰讓他確實與梁思申認識呢。程父是料定他與梁思申沒關聯,又更料定他愛事業勝過一切,推定他肯定會不惜代價堅持項目,才會出此下策。程父大概也很清楚,他若真因此與程開顏重修舊好,以後就沒臉再提離婚。宋運輝無法不感嘆,薑是老的辣,程父打蛇打七寸,落點一分不差。

宋運輝不由想到上一次遭程父設計,那次是他的婚姻。即使他以前還會有所懷疑,懷疑尋建祥的推論可能隻是巧合,現在則是無絲毫懷疑。程父赤手空拳坐到總廠位置,當然有其獨到一套。那麼,他宋運輝今天依然屈服?

不!驕傲,令宋運輝斷然拒絕屈服。當然,他也清楚,這與當前項目面臨絕境有關。程父千算萬算卻沒辦法算到,東海廠的項目在被告發之前已經遇到極大阻力。他剛才安慰梁思申,可他自己心裡也沒底。因為賣國的帽子太大,想翻轉局面沒那麼容易,他選擇暫時放棄項目。他會向有關人物解釋,但他不強求認可。清者自清,未來讓事實說話。

而他對程傢的認知,徹底降落到低點,這就是那麼庸俗的一傢、市儈的一傢,對程開顏則是由厭惡轉向鄙夷。

梁思申接瞭宋運輝的勸告電話後,心中異常憤慨。想到曾經在蕭然手底下九死一生的楊巡,也不知楊巡半年前如何生受,那蕭然可以如此對付國有大廠市一機,對付區區楊巡隻有更易如反掌,可憐的個體戶楊巡。

想到這兒,梁思申心想,她可別給脆弱的個體戶楊巡惹禍,人傢已經夠不容易,即使生命力如此頑強,可怎敵惡意報復。她雖然心中百般不願,可還是打起笑容,下樓與蕭然把酒說一聲誤會。不得已,她也不得不擺擺梁傢傢譜,也聽蕭然不斷地把兩人的關系從遠方繞過來,原來爺爺輩那兒還有些不近不遠的交情。梁思申心說這個蕭然別的腦筋不知道,這方面的記憶力可真強啊,估計出去辦事,這等爺爺叔叔伯伯地喊過去,無往不利。梁思申數字記憶一流,可蕭然的關系網絡卻搞得她頭昏腦漲。

兩人就像拿撲克牌比大小似的亮瞭半天牌,蕭然自知頗有不敵,言語中殷勤許多。梁思申被傢譜搞得昏頭昏腦之際,忽然聽到蕭然也打算去上海發展,在上海買瞭別墅,別墅跟她在同一個區,因為他認識李力,梁思申頓時把李力也鄙視瞭。但說話時候,她反而笑瞇瞇承認自己也是李力的朋友,也住那別墅區,這回正要去參加李力喬遷派對,她和蕭然竟然一拍即合瞭。梁思申不由得把自己也鄙視瞭一把。看已經交談得熱絡,這才借口時差難挨,回去休息。

上樓時候一路感嘆,類似宋老師楊巡他們這些沒背景的人做事不容易。

東海的項目還是黃瞭,但是梁思申的大老板在與上層的會面中看到機會。他們一直在討論,連梁思申都有份參與,她那時是多自豪於中國經濟崛起,而同時又心急於崛起的速度:快點,再快點,怎麼才能引得大老板,甚至全世界的金融界削尖腦袋地鉆進中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