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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

01

雷東寶滿意地站在一團溫暖的臭氣裡,看著幾頭肥豬被趕上斜坡,趕進拖拉機,擠成一團地被運出養豬場。身邊走來豬場場長雷忠富,忠富遞來一支煙,雷東寶不吸,揮手擋回去,忠富也沒強勸,全村都知道書記不吸煙,光喝酒。

“書記,一天一個價啊,每天到士根哥那裡批價錢,我都讓他加幾分。可價格這樣漲,要豬的人還一早就來排隊。我恨不得把那些豬娘也賣瞭。”

“忠富,我聽徐書記的話,沒錯。你們聽我的沒錯,忠富,服瞭吧?今年收入比你養魚,多還是少?”

忠富嘿嘿地笑,不答。年中時候雷東寶頂著上上下下的罵名改革收入分配辦法後,他的收入因豬價飛漲徹底暴漲。前不久剛發年終獎,他拿錢拿得心虛,他的收入甚至高過雷東寶。可忠富不善溜須拍馬,不肯接雷東寶的話茬,雖然覺得雷東寶說得沒錯。

雷東寶道:“開春我再給你造排豬舍,隻能給你造一排,其他的錢我要拿來改造我們小雷傢村。”

忠富小心地問:“大傢會自己造新房,村裡忙活啥呢?”

“你又沒集體觀念瞭吧。都插蠟燭一樣,這兒插一支,那兒插一支,從山頭上看下來亂套套,像什麼樣。”

“可是,趁市面好,更應該把錢用到發展上,豬場要是再建兩排豬舍,隻有更賺錢。”

“你也算聰明腦袋,也不看看,哪裡還有再造兩排豬舍的位置?我得把你旁邊的屋子都騰出來,搬別處去,你這兒才能再擴。否則你讓我造兩層樓豬舍?”

“大夥兒肯搬嗎?都是祖宗傳下的地基啊。搬瞭的話那些祖堂怎麼辦?還造嗎?”

“村裡出錢讓他們住新屋,換你,搬嗎?”

“可村裡得砸進去多少錢,書記,我們正缺錢。好吧,我不勸你,反正別人能搬新房,我也能搬,我幹嗎勸你。”

雷東寶嘩啦啦地笑,道:“本來就別勸我,村子富瞭,不讓老百姓占點便宜,我們不成剝削者瞭嗎?忠富,你放心,我看你比士根哥還能操心,我雷東寶做事心裡有數。”

忠富將信將疑,下班後去已經被整出半個山頭的後山瞧。卻見雷東寶和士根都在,還有一個陌生青年。走近一瞧,認識,這不是雷東寶那個很能幹的小舅子嗎?看來春節臨近他又回傢瞭。忠富上去打招呼,宋運輝也認識忠富,兩人握手寒暄,旁邊雷東寶道:“忠富不放心哪,非來看瞭才放心哪。”

士根解釋道:“忠富,怨不得你不放心,我最先也不理解,前陣子跟鄉裡一說,也不知他們怎麼傳到縣裡,沒兩天縣裡就打電話過來表示支持。我問縣裡,我們把錢都拿來給村民蓋房瞭,發展缺錢怎麼辦。縣長親口向書記保證,隻要小雷傢建設得好,上級領導參觀瞭贊不絕口,村辦企業發展的錢,他批,問銀行貸款。”

“問銀行借錢要利息。”忠富仔細地找出問題焦點。

雷東寶笑道:“忠富你落後瞭。靠我們自己一點一點滾,滾到什麼時候去。你看去年縣裡貸一大筆錢給我們,我們電線廠擴瞭,豬場擴瞭,一年多掙多少?明年就可以把貸款連本帶利全部還清,以後幾十萬幾十萬掙的都是我們自己的瞭。你要解放思想瞭啊。你跟我說的啥,再造兩排豬舍?眼光太窄瞭,我隻要拿到貸款,豬舍給你翻倍,讓你手下管一萬頭豬。”

士根笑道:“要是手下的豬能跟以前魚塘裡的魚一樣多,忠富做夢都會笑咧。忠富,我們得分析,縣裡憑什麼要貸款給我們小雷傢,而不是給別傢。我們為什麼要把村民生活搞上去呢,首先是告訴縣裡,我們拿來的錢都是用來搞活經濟,富裕老百姓,不是胡吃海花;然後是告訴銀行,我們錢多,我們還得起,你們盡管放心貸給我們;最後,領導們要政績,我們滿足他們,他們為瞭政績更好看,肯定得支持我們。當然,村民日子過得好,我們自己不也得實惠嗎?小宋,你聽聽我說得對不對?不過我話糙,說不來理論。”

忠富這才明白,這裡面還有那麼多大道理在,原來書記和隊長都是不一般的明白人。宋運輝聽瞭也點頭,原來又是一出“曲線救國”,神州處處是曲線。不過,宋運輝提醒道:“還貸壓力會不會太大?”

“小輝膽子小。你不是說你們廠國傢一批就是成百上千萬美金嗎?還是美金,我們才一點人民幣。不怕。”

宋運輝分辯道:“我們兩傢性質不一樣,我們是大國營,國傢擔著。你們是自負盈虧,虧瞭,怎麼辦?”

雷東寶狡猾地笑道:“我們虧瞭也是國傢的,銀行能挨傢挨戶問我們小雷傢村民要錢嗎?國傢能把我們小雷傢村沒收瞭?關鍵是我們會虧嗎?現在我們是做什麼,賣光什麼,我們隻要擴大規模,我們賺的錢就多。”

宋運輝笑道:“你別跟我爭辯,反正小心無大礙。我跟你說瞭,這塊地,我隻能給你畫水電道路排污等的配套圖,還有畫個房屋的位置。房子怎麼造,你自己看著辦,別造成我爸媽傢那種不倫不類的,像足碉堡,裡面廚房造得可以擺開大圓桌,廁所塞在樓梯下都沒法淋浴。寧可造得簡單幹凈點。有機會你去廣州、深圳、珠海那一帶取經。我們這次去廣州,去看瞭白天鵝賓館,一點不比西德看見的差。大哥,你能造房子,你去看瞭就知道怎麼造。”

“你別廢話,你把房子裡面房間怎麼安排都畫給我,我自然知道怎麼造。”宋運輝蹲下身,將自己曾經拜訪過的德國工程師傢的屋內佈局用樹枝在泥地上大致畫出來,三個雷傢人在一邊看著議論紛紛。有說客廳門太小,不夠氣派,有說廚房太小,一傢子人上哪兒吃飯,也有說要那麼大廁所幹什麼。宋運輝一一跟他們解釋,廁所裡面以後還得放洗衣機、浴缸等大傢夥,廚房就是廚房,吃飯在別處,客廳門不用太大,太大冬天漏風,夏天管不住蚊子。小雷傢三個人肯定瞭廁所,但是把廚房和客廳佈局都中國化瞭一下,雷士根解釋得也有理,客廳門太小,怎麼抬得進老大的竹筐,這畢竟是農傢。

眼看天暗得看不見,雷東寶才領著宋運輝回他傢。程開顏與雷母聊不上,正百無聊賴地等著宋運輝,見兩人回來才高興瞭。等吃飯的當兒,宋運輝鋪開雷東寶提供給他的土法測繪圖,拿尺比畫著,計算著,先規劃出房屋位置,大多是三四傢、四五傢連著一排,房子南北朝向,南北縱向寬馬路配東西橫向人行道,馬路兩邊還要種樹;傢傢都有庭院,統一排水,統一接用鄉裡通來的自來水,電線就跟金州新車間老外給的設計一樣,都埋在人行道下的電纜溝裡,宋運輝覺得這樣安放電線很整潔,費用也不比豎電線桿高到哪兒去,就蒙雷東寶國外都是這樣,雷東寶就相信瞭。

隻要閉上眼睛,雷東寶就能想象得出新房子造起來後,那將是什麼模樣,簡直跟以前軍區司令部大院差不多,沒想到赤腳下地的農民們也能住上司令官們才住得起的洋房。他興奮地要宋運輝添魚池,添花園,添鍛煉場地,都被宋運輝無情否定瞭,這才是一期,三十幾戶人傢,花園、魚池得等二期、三期時候再考慮。

雷東寶的積極性沒被打擊,而是又狡猾地笑著取出另一張圖紙,那是全村勘測圖。他粗壯的手握住一支細細的HB鉛筆,輕輕地在圖紙上畫出一塊面積,說這是安置一期三十幾戶人傢的地方,又往別處,輕輕畫出一塊更大的面積,說這是眼下這三十幾戶人傢分佈的地塊。畫完後,考問小舅子,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嗎?

宋運輝考慮瞭一下,就明白瞭雷東寶的意思,雷東寶這是化零為整,把零落分佈的宅基地都集中到一處,而且是集中到有緩坡的一處,整理出大片面積的平地給發展工廠、豬場之用。他倒是煞費苦心,既然批不出農田,他就這麼螺螄殼裡做道場。既給瞭上級領導小雷傢興旺發達的表象換取貸款批示,又給瞭小雷傢村民實實在在的好處,最後還騰出村集體發展的空間,一舉三得。宋運輝由衷表揚雷東寶現在考慮問題很全面。

雷東寶聽瞭很得意,連聲說那是當然。然後,雷東寶就逼著宋運輝將他媽沒炒完的菜接手瞭,一點不拿宋運輝當客人供著。宋運輝也沒在意,覺得這樣才不見外。

雷母見兒子坐在客堂間長凳上,一隻腳還踩著長凳,知道兒子一時半會兒不會來灶房,便輕聲對宋運輝道:“小輝,唉,東寶還是能聽你的啊。”宋運輝感到雷母有什麼話要說,便側耳傾聽:“我們講得到一起。”

果然,雷母道:“我悖晦瞭,啥都學不會,燒出來的菜東寶不愛吃,扯來佈料做的衣服東寶不愛穿,還得常去麻煩士根媳婦。唉,你說,哪天我要是不能動瞭……”

宋運輝心領神會,道:“我會再做大哥工作。去年這時候我已經說瞭,大哥差點跟我翻臉。今年我再試試。”

雷母忙道:“小輝,你們都是讀書人,講道理,我不是想讓東寶忘記你姐姐,你姐姐是好人——”

宋運輝忙打斷這話:“這兩碼事。”

宋運輝很快將菜炒完,吃飯時問雷東寶:“夏天改革分配方式後,有沒有造成村幹部與村民的對立?”

“有,都背後罵我貪污犯,但沒人敢當面罵。”

宋運輝不由得笑,這倒是雷東寶的風格:“作為幹部,群眾意見有時也得重視重視。”

“重視個屁,今年底,就是前幾天年終獎一發,大傢又跟著我屁股差點喊書記萬歲瞭。他們懂啥?他們隻看得見眼前一點點小好處。又不是你們廠,大學生多,心眼兒雜。”

宋運輝笑道:“話不能這麼說,呵呵。好吧,趕明兒我給你寫篇套得上政策的東西,你背下來,以後你們村有領導來,你照著應答,外場面還是要擺的,說話不能太赤裸裸。跟領導說話,絕不能說為瞭防止貪污,怎麼怎麼,你得說,為瞭鼓動大傢的積極性,真正實現能者多勞、多勞多得的社會主義分配制度……”

“行。”雷東寶答應,因為知道宋運輝為他好,但同時狐疑,“你說,你腦袋那麼好用,少想些這種有的沒的,不是能幹更多事?”

宋運輝由衷地道:“這種想法,我以前也有,可現在明白,做事,首先得做人。或者說,一半做事,一半做人。現在你們在加速往前滾,就像我們新車間建設時,底下人看著面貌日新月異地,人心極其容易調動,極其容易擰成一股繩,但當發展到一定規模,速度減下來,人心就會浮動瞭。這時候,你得做到平衡、妥協、拉打壓放,十八般手段一齊上陣。到時全得靠你一張嘴。”

雷東寶卻不以為然:“小輝,我們是不一樣的人。你要我講英語,我講不來,我要你罵人,你也做不到。我什麼性格就怎麼做人,我要是變成你,別人會當我昨晚腦袋磕床沿,磕病瞭。我不是說你有病。”

程開顏“嘩”地笑出聲來,連連說“大哥說得對,說得好”。宋運輝也無奈地笑,確實,要雷東寶改變待人接物的方式,無異於削足適履。可是,他又覺得雷東寶如此直來直去實在危險,忍不住出言提醒。

飯後雷東寶送他們走一段,見到宋運輝脖子上的圍巾,扯起來拉到程開顏面前,拉得宋運輝也不得不跟著他走:“小程,你織的?”

程開顏藏匿在黑暗中的臉泛著得意:“當然。大哥,我今年給你打一條吧。”

雷東寶火燙似的扔開圍巾,忙道:“我有,小輝姐姐打的,我放櫃子裡瞭,比你打得好得多。還有一副手套。”

宋運輝笑道:“別嫌,小貓這條圍巾拆瞭打,打瞭拆,整打瞭半年呢,她還未必有時間給你打。大哥,今年有沒有看到合適的人?”

“什麼人?”

“女人。”

“放屁!”

宋運輝這回改變策略,悠篤篤地道:“姐姐的性格我最瞭解,姐姐若是在天上看著你吃不好穿不好,生活沒有著落,她會比你還急。你的心意姐姐還能不知道,你把思念放在心裡就行,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沒可能,我對不起你姐,也對不起你,沒聽你話。你別管我,我自己做事自己知道。別說瞭。”

“你還有個媽,你如果覺得你已經對不起我姐,你怎麼忍心讓你媽五六十歲的人還來伺候你?你現在這樣,對得起你媽?你別一負再負。”

雷東寶這回想瞭一下,才道:“我有錢,我給媽請保姆。不用你操心。”雷東寶左耳進,右耳出,回到傢就忘瞭。反而是程開顏念念不忘,坐在宋運輝車後,很是憧憬地道:“小輝,大哥對你姐姐真好啊,你以後會不會——”

“胡說八道,不許胡說,我們要一直做伴到牙齒掉光,眼睛看不見。以後不許提什麼會不會。”

程開顏被宋運輝責備瞭,心裡反而很高興,臉頰靠著宋運輝的背,甜言蜜語一路。

兩夫妻嘻嘻哈哈地回傢。不做車間主任,改做出口科長後,宋運輝在廠區稍微不那麼扮老成瞭,顧傢的時間也多瞭點,程開顏不知道多開心。春節前夕,程開顏跟著幼兒園一起放寒假,她還每天看外國電視,研究外國人的禮儀,等宋運輝回來就教他。兩人學得不倫不類,唯一一學就會的是進門出門時來一個吻。

02

除夕白天,宋運輝帶著程開顏去他以前上過學的小學、初中看看。程開顏強烈要求去宋運輝以前插隊的地方,宋運輝並不是很想去,他更想幫父母打掃衛生,可被求懇不過,隻得去瞭。

天氣是越來越熱,大過年的隻下瞭幾場雨夾雪,落地就化。程開顏快活得不得瞭,一路嘰嘰喳喳全是她的聲音,一會兒問老是在他們面前飛的黑白相間的是什麼鳥,一會兒問山怎麼越來越多。到瞭宋運輝以前插隊養豬的地方,已經物是人非,路過的沒一個人認出已經長大、長高,又戴上眼鏡很有風度的宋運輝。

宋運輝到空曠處,指著周圍告訴妻子,這裡人多、山多、平地少,以前窮得整個大隊隻有隊裡有一輛自行車,還是公社發的,比小雷傢當年還窮。當年天天吃紅薯幹,還不讓在山上種板栗,因為板栗可以當口糧,種瞭板栗就得扣掉一部分口糧分配,非常荒唐。程開顏從沒聽說過農村這麼多古怪事,好奇地說紅薯不是很好吃嗎,又問大傢餓死瞭怎麼辦。宋運輝開玩笑說,他餓的時候就盯著豬耳朵豬尾巴兩隻眼睛發綠,恨不得操起切飼料的刀子將豬耳朵豬尾巴割瞭。程開顏非常相信,對丈夫滿眼憐憫。宋運輝卻指著大山深處說,翻過那座不算低的山,裡面還有一個村莊,聽說那裡的土地更瘠薄,吃草根挖樹皮也有聽說。程開顏聽得瞪大眼睛。

兩人中午在路邊發現一傢飯店開著門,就走進去。一進去就發現裡面真熱鬧,小小店堂竟有兩個大圓桌滿著,兩人進去,宋運輝竟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正是久違的小楊饅頭。看小楊穿著一件不常見的羽絨服,志得意滿的樣子,宋運輝估計小楊可能賺到錢瞭。他把小楊的事向程開顏一說,程開顏就好奇地回頭看,輕聲問說小楊才多大的人哪。

楊巡見新來的人總是看他,好奇地捏著一隻酒杯走過來,滿面笑容地問:“大哥,我們見過?我看著面熟就是叫不上名字。”

宋運輝心說這滑頭:“小楊,我不會認錯,我是紅衛村的。聽說你去瞭東北,怎麼樣,好嗎?看上去做得不錯。”

“哎呀,是你,大哥,你還教我饅頭夾紅燒肉,我到東北天天吃饅頭,往裡夾東西時就想起你。大哥結婚瞭?新娘子好漂亮。我本來替人看櫃臺,現在做電線批發。大哥以後要電線……啊哈,你也找不到我,我在東北啊,呵呵。大哥做什麼?坐機關的嗎?”

宋運輝聽著發笑,卻道:“看來你做得很好,恭喜你。小雷傢村登峰電線廠不錯。”

“做得再好也沒大哥有派頭啊,大哥進門一站,還有新娘子,一看就是吃公糧的。不像我們是倒爺,說出去丟人。不瞞大哥,我常往登峰電線廠進貨,大哥那裡有熟人嗎?能不能幫我壓些價?我春節後還得去登峰拉兩車電線走,我們小本生意,艱難著呢。”

宋運輝聽著小楊竹筒倒豆子似的說話還是覺得好笑,不過他抓住瞭事情的本質:“兩車電線?你實力不小瞭啊。都是自有資金?”

楊巡笑道:“都靠朋友幫忙,這兒借些,那兒借些,總算稍微做出點名堂。大哥,喝酒嗎?坐一桌。”

宋運輝笑道:“謝謝,不打擾你。小楊,既然資金已經足夠,為什麼不就地在東北那些國營廠進電纜?如今價格雙軌制,抬點價,應該進得到電纜。對瞭,你弟妹們都因你過上好日子瞭吧?你這個當大哥的真不容易。”楊巡索性坐下來,詳細地道:“我讓大弟跟著二弟復習初中課本,明年繼續讀書,不讓他跟我做生意瞭。你說,我爸要在的話,他肯定不會讓我們失學,是吧?隻要有口飯吃,書能讀多少就讀多少,對吧?大哥你看上去就是讀書人。”

宋運輝笑笑,道:“你真瞭不起。”

“什麼瞭不起瞭得起,我隻是一個倒爺。說到電纜,大哥你可能不知道,能做電纜的廠正規,用到電纜的也大都是國營大廠,我一個倒爺,誰理我啊。我現在跟著同鄉開發票,一張發票得給一份子抽頭,如果攤上個電纜大生意,這發票一開,同鄉還不得把我生意搶瞭去?現在自己開廠還得註冊,可我們個人又不讓註冊,註冊瞭也不讓帶上發票全國跑,隻能回稅務所開票,你說我活得起來嗎?”

“不是說很多個體戶拎著印把子全國跑嗎?找傢不景氣的工廠,頂個紅帽子,承包也行。”

楊巡皺眉道:“大哥,我出道晚瞭啊,印把子都讓別人搶瞭,除非我現在找傢掛靠,否則我還得靠著同鄉。大哥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宋運輝搖頭:“我聽你說的都跟聽天書似的。不能跟登峰談談嗎?你拿他們那麼多貨色。”

“不行,登峰財務很規矩。大哥,這是我名片,在東北的電話地址。我傢翻過山頭就是,有機會過去坐坐。我那兒朋友等著我,我先過去啦。”宋運輝微笑目送楊巡離桌,心說這傢夥真主動,簡直有貼肉的熱情。程開顏一直旁聽著,這時才問:“他傢翻過山頭就是,那就是你說的很窮的地方瞭?難怪長得不高,小時候營養一定不好。”

“應該就是那個村出來的。”

“什麼叫印把子、紅帽子?”

宋運輝輕聲解釋:“比如我們廠,倒爺進門是不接待的,他們的東西我們也不要,怕來路不正。可如果他們帶著敲著公章的介紹信上門,情況就不一樣瞭。有些機靈的買通或者承包一傢不景氣的國營、集體小企業,很多拿出的是校辦廠的名號,一包端瞭那些小企業的公章、發票、介紹信,到外面就冒充是那些小企業的供銷員,我們就會接待他們。還有索性找機關事業單位掛靠,辦個工貿公司,每年交點錢,走出去還是國營集體的,名聲比小雷傢的村辦企業還硬。明白瞭嗎?”

程開顏笑嘻嘻地問:“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別是瞎蒙我這不知道的吧。”

宋運輝笑道:“說你運銷處坐瞭也白坐,我還不是從供應科聽來的。幸虧調去幼兒園,孩子們不會笑話你。”

程開顏嬌嗔著不依,可問題是她真的不知道。

楊巡從朋友那兒回來送走宋運輝兩個,對著宋運輝留下的名片艷羨不已,嘴裡一迭聲的“派頭”,打定主意也要印他媽的幾百張幾千張,這玩意兒拿出去,可比介紹信體面多瞭。他想到即做,吃完中飯就去張羅他一見鐘情的名片,可雙方談崩,一者是他嫌印刷廠拿出來的紙片不夠挺括白凈,二者是那傢校辦印刷廠不讓他印,說他沒有單位證明。兩下裡不合眼緣。

楊巡也是略帶醉意,沒滑頭滑腦地想盡歪招非印不可,談不攏就爽快地走開,一個人騎著輛二十八寸老式自行車回傢。回傢要翻一座嶺,自打為瞭賣饅頭騎一輛自行車起,他都是從山腳平坦處開始加速,直踩得風聲呼呼,一鼓作氣沖上最高點,他控制得好,總是在最高點達到一瞬間的零速,然後兜著滿懷清爽的山風如自由落體般地飛翔,直沖到傢門口。今天與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喝瞭點酒,自然是更加勇猛,平地加速的時候用盡在東北馱幾捆電線走街串巷的力氣,連羽絨服都是打足氣似的鼓脹起來,一如被拎出水面脹一肚子氣的河豚。果然,一舉沖上坡頂,隻是多日不練,力氣沒有使得恰到好處,沒在坡頂略停一陣,不得不使上並不怎麼好使的剎車。

回到傢,是小妹楊邐先脆生生叫著迎出來,小妹穿的鮮紅羽絨服黑色羽絨褲,還有頭上戴的粉紅絨線帽,都是他從東北買來的,小妹愛不釋手,恨不得睡覺也穿著。小妹上來就嘰嘰喳喳地匯報:“大哥,二哥不肯讀書,一定要跟你去東北。”“表姑來瞭,嘻嘻,聽說給你介紹那個呢。”楊巡衣錦還鄉,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門做媒,他媽並不鼓勵兒子這麼早談朋友,但沒好意思拒絕,隻好背後叮囑兒子。他如今在城裡混的時間長瞭,看到那些個手上凍瘡長得紅蘿卜似的柴火妞也不待見,倒是可以忠實執行他媽的叮囑。

進門,依然是見到一個穿著鼓鼓脹脹花佈棉襖罩衫的柴火妞,楊巡這就倒瞭胃口,與表姑寒暄幾句就拉著楊速走到後院,嚴厲地問:“你跟媽說不上學瞭?”

楊速有點畏懼大哥,低聲道:“哥,做生意把屁股都磨尖瞭,沒法再坐課堂。讓我跟你去吧,我們老大個倉庫,你放心讓別人管嗎?”

“放心,我怎麼不放心,老王倉庫不也是叫別人管著?你不讀書我才睡不安心。別跟我爭,我這兒沒商量,除非你說動媽。”楊巡酒後尿漲,找個圍墻外的屋角,左右一看沒人,就痛快撒一泡尿。

“媽說讓我跟你去。”楊速隔著低矮破舊的圍墻回答,“媽說我從來不是讀書的料,不像大哥和楊連。但媽要我自己跟你說。”

楊巡微一思索,便明白媽的意思,從圍墻外轉入,不容置疑地道:“你別跟我磨,晚上我和媽談談,你就是次次考鴨蛋也得給我上教室坐著。”

楊速急道:“大哥,要不你回來上學,你一向功課好。我去掙錢,我真的不喜歡讀書。”

“你那麼能?”楊巡忽然展開笑臉,揚聲道,“楊邐,你又偷聽,你也不換件變色龍衣服出來偷聽。”

“大哥給我買。”楊邐笑著跑出來,撒嬌地扭著楊巡的手臂,“大哥,我鉛筆又斷瞭,卷筆刀不好使,還是你削得最好。大哥,還得磨刀。”

楊巡警告似的瞪楊速一眼,被妹妹扭進屋去。這邊表姑有意問他:“楊巡,對象找瞭沒?”

楊巡嬉皮笑臉地道:“想找,癩蛤蟆想找個天鵝吃吃呢。”

楊母便跟上一句:“這小子,嘴巴沒個正經,誰不知道你眼高手低。”

表姑與那姑娘都明白瞭他們的意思,不再勉強,坐坐走瞭。楊母送走客人,笑瞇瞇地言若有憾地嘀咕說:“這三天來的客人比前三年加起來的總和還多。害得我都沒時間給你們做包子。楊連,看看面粉發好沒?別找借口賴火櫃上。”

“好啦。”楊連推開作業,縱身跳下溫暖的火櫃,又從被窩裡挖出一大甑發得極好的面,自覺開始揉面。這套散手,楊傢五口除瞭楊邐,個個都會。楊速咕嘟著嘴巴進來,自覺斬肉剁蔥。楊巡去灶下生火,空閑不添柴的時候,一隻腳拉風箱,兩手騰出來替妹妹削鉛筆,楊母將一隻肥雞汆進大鍋,上面蓋上蒸籠,先蒸上一籠甜饅頭。隻有小妹彤紅的身影蝴蝶般地飛來飛去,一屋子都是過年的熱鬧。楊傢今年才得有魚有肉,過年有個過年樣。

晚上,等弟妹們都跑外面放鞭炮,楊巡才與媽輕聲商量楊速讀書的事。對自己這個能力很強,在村裡做婦女主任的媽,楊巡向來不敢轉彎抹角。“媽,讓楊速留下來讀書,你別擔心我心裡委屈,我做大兒子的讓你和弟妹們生活過得好,我很得意。等他們讀上大學掙來工資,我再找機會讀書。楊速本來就不肯讀書,離開學校到社會上再混幾年,他更不肯坐下來讀書,他現在不讀以後沒機會瞭。”

“話雖這麼說,可好歹兩個人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你掙的錢也不少瞭,要不你也留下來讀書。”生活的艱苦,讓楊母看上去比同齡人衰老。

楊巡笑道:“那還不夠,三個以後還都得讀大學呢,房子也得翻新,等春天雨水過後我們蓋幢水泥三層樓,以後下雨刮風不用擔心漏。媽,別擔心我,現在不比剛去東北那時候,現在去,我到處都是朋友,不怕。”

楊母看看兒子,不知不覺就點頭同意瞭。雖然她自己也剛強,可看到長子更有出息,做媽的很願意在長子面前屈服。三兄妹好不容易放完一捆楊巡買來的鞭炮,楊速讀書的事已經塵埃落定,楊速很是失望,可隻能聽母親、哥哥的。楊邐和楊連不知情,興奮地說,今天的二踢腳都響兩聲,非常吉利,挨楊母嘖瞭個“小迷信”。

一傢五口守夜到十二點,又去放瞭幾隻鞭炮,美美吃一碗湯圓,楊母與楊邐睡溫暖的火櫃,三兄弟擠一張木板大床睡覺。

這個春節,開天辟地頭一次地,楊母讓四兄妹撒開瞭吃。一條兩斤重的紅燒鯉魚上來,五雙筷子插下去,一會兒不見蹤影。一隻肥雞白切,隻夠吃一天。二十隻皮蛋隻需四個早上就全蘸著醬油吃完。楊巡東北帶來的肉腸早在春節前已經消失,留不到過年。三個兄弟都是胃口如狼似虎的時候,一隻五斤重的紅燒蹄髈,楊母不得不將之破相,一分為二,一餐上半隻,否則一頓就不見蹤影。楊邐也不弱,最好的,哥哥們都自覺讓給楊邐。楊母說,一傢五口張開嘴,合起來整一隻大畚鬥。

不過,四兄妹也有吃膩的時候,到初四,就搶著吃媽做的麻油榨菜瞭。大魚大肉,方顯過年日子之豐美。

03

雷東寶照例初一要上宋傢一趟。早早過去,遠遠就見宋傢碉堡似的房子,見屋頂上好像是宋運輝他們小夫妻在放鞭炮。宋運輝他們也看到他來,麻溜就下樓來迎瞭。坐在寬敞亮堂的客廳裡喝茶、吃瓜子,雷東寶已經找不到當年宋運萍的身影,這是他在這新屋裡唯一的遺憾。

吃中飯時,宋運輝問起雷東寶認不認識一個叫楊巡的常在登峰電線廠買電線的男孩子,雷東寶想都不用想,就道:“知道,今年問我要兩輛車的貨,帶篷的綠解放車,滿滿兩車,這回都是他自己的貨。你說他一年賺瞭多少,都值好幾個萬元戶瞭,別看他年紀小,跟我差不多富。”

宋運輝大驚,再想昨天的相遇,怎麼也想不到那麼個小子已經是幾萬元戶,他沖他母親道:“我們說的是小楊饅頭。”

“啥,小楊饅頭?”宋母的眼睛也驚得桂圓核兒似的滴溜圓,但回過神來就道,“這孩子會做生意,那副算計,人小鬼大。他一來這兒賣饅頭,別傢都關門算瞭。”

“可不就是他,做生意什麼辦法都想得。”雷東寶把楊巡電線短尺、批量壓價等事簡單介紹,“否則你說我哪會認識他,每次小楊的事都要我出面拍板,麻煩得很。”

“可不是那樣,他哪可能那麼快賺錢。不過太歪門邪道。”宋運輝不知怎的,心裡有點不平衡,直到想到歪門邪道,才平心靜氣。“難怪現在說,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傢人面前,雷東寶口無遮攔:“是這樣,現在最不賺錢的是老師和坐機關辦公室的,你們大國營還好點,還有獎金福利。現在基本不靠憑票買魚買肉,那些坐機關的沒啥好處,我春節前給幾個常給我們辦事的送兩隻雞幾斤牛肉兩條魚幾串香腸去,他們眉開眼笑地高興得不得瞭。還不如我們小雷傢的,每個村民分到手的就有那麼多。你說他們還會造我的反嗎?呵呵。”

程開顏心直口快:“那比我們金州好瞭,我們新車間上半年還愁獎金呢,直到小輝把產品賣到國外去,獎金才落實。說起來,小輝的獎金還是水書記特批的,可比起那個小楊饅頭,真是差遠瞭。”

宋季山道:“不一樣的,你們穩定,東寶也有小雷傢做靠山,萬一哪天政策變一變,小楊饅頭這種人第一個吃虧,他們還沒勞保沒醫藥費,錢掙再多有什麼用,不像你們大國營的都是國傢包著。”

宋運輝道:“爸爸保守。你想,小楊饅頭光一年掙好幾萬,尋常人一年生活費隻要一千,他一年掙的就夠活一輩子,他還有必要靠著誰?就像大哥的小雷傢,也是沒國傢保障,可你帶著大傢掙夠錢,給農民都上瞭保障,由村裡包著村民。小楊饅頭不會吃虧。”

雷東寶認同:“是啊,靠天靠地,沒處去靠,最後還不如靠自己,現在小雷傢人,讓他們進城當工人都不幹,除非戶口轉成居民戶口。不信,你讓小楊饅頭坐辦公室去,他去不去?不去,要我也不去。管天管地的,又沒錢。”

宋運輝訕訕地道:“大國營和機關有自身的好處,舞臺大,學習的東西全方位,對自身的提高也全方位。不能凈盯著掙錢。不過教師是真的吃虧。”

“學再多,不掙錢,什麼都白搭。”雷東寶一點都不客氣。

“所以去年才要弄個教師節出來呀,你們看,我最可憐,我是幼兒教師。”程開顏說自己可憐,別人看著隻會笑。

“你這樣差不多瞭,女孩子嘛。小輝要是肯來小雷傢,我立馬把電線廠擴瞭,全交給小輝。你們國營廠裡大學生磨洋工,我們村裡隻能要你們國營廠的工程師來兼職,國傢還不許。”

“小輝哪裡磨洋工瞭,小輝連業餘時間都在看書學習呢。”程開顏為自己丈夫抱不平。

宋運輝終於笑道:“人各有志,也未必事事可以用收入來衡量,比如說我就喜歡大舞臺的感覺,做的很多事都是我以前想都沒想到過的,如果沒有大國營這個背景,我充其量也隻能做個技術員。別說是出國,到北京去國傢部委的門都摸不到。”

雷東寶不以為然地道:“你不一樣,本來你本身水平就好,機關裡有些大學生就沒你水平,你今年不出國,明年後年一樣能出國,全靠你自己。再說,我們說的是小廠,小廠哪裡有大背景,見到縣府就差不多瞭。現在有些集體廠包給廠長,工人更沒活路,遇到包得好的還行,遇到包得不好的,醫藥費都沒處報,你不知道?再說包的人又不愛惜機器,我們過年時機器都上好油怕生銹,他們承包的把機器往死裡用,維修時不肯花錢,用最差的零件,等承包到期,承包人賺足錢跑瞭,留下一堆廢鐵給工人,再國營有什麼用?所以他們縣裡讓我把幾個廠包給個人,我不幹,他們罵我貪權,他們懂個屁,看別人包我也包?我跟著吃屁?看看那個叫得挺響的海燕襯衫廠步鑫生,現在不是承包出毛病瞭嗎?廠都要倒瞭。”

宋運輝順勢把話題扯過:“你們還承包什麼,你們的分配制度更先進,承包隻是搞活經濟初級階段的事,國外管理哪見過這麼大規模承包的。”

“是啊,所以我說他們鄉裡工辦的懂個屁。大拜年時候他們又開會教育我們村幹部不能光盯著無工不富,也要認識到無農不穩,被我頂瞭,我說我們種稻專業戶十個人把全村水田都包瞭,我們上萬頭地養豬,這算是工還是農?我們農瞭,我們也工瞭,我們都富瞭。隻有他們凈說廢話,什麼都幹不出來富不起來。”

“規模化,做什麼都得規模化。大哥,必要時還得引進一些工程師之類的人。”

“得啦,現在都是些抱著鐵飯碗不肯走的,工資再低人再沒出息他們都要守著國營廠,隻肯星期天來我這兒拼命幹,掙點辛苦錢。等哪天承包到期設備成爛鐵他們沒處去瞭,隻有來我這兒。小輝我雖然最想你來幫我,可你還是別來,你那裡做大事,跟我小雷傢不一樣,來瞭委屈你。”

宋運輝微笑道:“到小雷傢,怎麼會委屈?起碼大哥護著。”

一傢這才說說笑笑又扯起聊天。吃完,雷東寶就走人,他現在是忙人,不知多少人等著請他,就怕請不到。宋傢親戚本就少,運動時候又都避之不及,早冷淡得沒瞭親氣,現在也沒啥親戚可走動的,過年都是自己吃喝。

04

楊傢與宋傢差不多,楊父去世後,楊傢親戚們也都窮,幫不上,避著走,人情冷得可以,但楊巡今年初發達,卻是拎著禮物上門拜到,禮數一點不缺。但楊母精打細算,花最少的錢辦最多的事,這些人情世故,楊巡一一看在眼裡,學在心裡。初二時候楊母率兒女們回娘傢,一傢才穿上嶄新高級的衣服,擦亮皮鞋出門。

一行五個人走在路上,非常紮眼。鄉下人最多見一件滑雪衫已經瞭不得,何況氣球似的羽絨服,連領子也跟氣球似的,緊緊包住脖子,都不用圍巾。還有楊巡楊速兄弟穿的帶毛領呢大衣,大傢隻在外國電影裡見過,摩登得不得瞭。到瞭楊母娘傢村子,正好有戶人傢結婚,一行男女擁簇著新郎新娘敲鑼打鼓在前面走。楊傢兄妹四個都是最愛看熱鬧的年紀,隻有楊母著急趕路,千方百計想超越送親隊伍。楊傢四兄妹看新郎新娘,送親隊伍裡的人看這衣著光鮮的五個人。

總算快接近新郎新娘時,前面男方迎親的忽然促狹,朝人群放一隻二踢腳,嚇得送親隊伍裡的女孩子們雞飛狗跳。一個女孩子尖叫著後退,一頭撞進楊巡懷裡。楊巡雖然走南闖北,臉皮厚得如城墻拐角,可畢竟才虛歲二十,除瞭小學二年級前與女生同桌兩年,略有正常接觸,其他時候與女人一向距離一米開外。這會兒一個女孩撞進懷裡,倏忽逃離後,又在他手心衣襟留下撲鼻濃香,這種感覺,令楊巡震驚。

楊巡不由自主地舉手聞瞭聞遺留在手上的香氣,眼睛著急尋覓過去,見是一個罩碧綠滑雪衫,戴黃色拉毛脖套,穿黑色直筒褲,罕見地有一頭泛黃卷發的女孩。女孩大眼睛,高鼻梁,雪白皮膚,外國人似的。楊巡看那女孩,那女孩也正偷看楊巡,兩人目光一撞,都做賊似的撇開臉去,一臉正經,就差幹咳一聲,以示正義。

楊巡身不由己地被楊連拉著走,走到迎親隊伍那一方,忍不住又回頭看那碧綠衣服春意盎然的女孩,卻歡欣地看到女孩也正看向他。女孩水汪汪的大眼,撩動瞭楊巡一顆年輕火熱的心。

正好,那傢擺婚宴的就在楊母娘傢隔壁沒多遠,楊巡有意借尿遁出來,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夾雜在楊母娘傢熟人當中,沒多久就套取瞭綠衣女孩的情況。女孩叫戴嬌鳳,初中畢業後沒考上高中,在一傢繡花廠做臨時工,大約二十一二歲,聽說好多男人追求她,晚上她傢門外狗叫鳥鳴此起彼伏。楊巡心說,那當然,這樣標致的女孩哪裡用得著讓媒人牽著上男方傢相親,追求的人肯定一籮筐。

女孩顯然也是註意到瞭楊巡,那麼一個穿得比新郎還紮眼的男子。兩個人隔著幾十、幾百號人,眉來眼去。

楊巡速戰速決,立刻回外公傢找媽商量,告訴媽有個叫戴嬌鳳的女孩子,住什麼村,爹娘是誰,要媽找人過去提親。楊母心中警惕,立馬跟兒子出去瞧,見那個叫戴嬌鳳的女孩與新娘坐一桌,顯然是伴娘。但楊母以自己幾十年經驗看人,並不喜歡兒子看上的女孩,感覺那女孩目光太水,舉止打扮太風流,不像良傢婦女。可眼看兒子兩隻眼睛像看到寶藏一樣閃閃發亮,楊母這個做媽的有異常策略,說現在都什麼年代瞭,年輕人都是先自己談對象,談得差不多才讓父母找媒人說婚期。楊母心想著兒子很快就要去東北,沒幾天時間可以行動,要談最多也就談幾天,等一年後她大兒子回來過年,戴嬌鳳這樣風流的人還能等著她兒子?

楊巡不疑有它,反而視他媽的話為鼓勵,回傢後略悶兩天,等鎮上百貨商店春節後第一天開門,他立馬上門買瞭一罐最貴的可蒙雙色美容霜,又買一包什錦奶糖,包一包奶油話梅和橄欖,都裝在他寬大的大衣口袋裡,壓得沉甸甸地找去戴嬌鳳傢。他知道見人總得帶上小禮,而他雖然不知道戴嬌鳳的口味,可被妹妹追著買糖買蜜餞總算悟出一些女孩子愛吃零食的道理,想當然地認為戴嬌鳳肯定也應該喜歡這些。

當兩個人冥冥之中有緣分的時候,任何小概率偶然事件都會發生。當楊巡正好問到戴嬌鳳傢三間平房面前,正激動地揣測著戴嬌鳳在不在傢,猶豫著該如何敲門搭訕,如何約戴嬌鳳出來表明心意,正好戴嬌鳳端一盆水出來潑外面溝裡,正好郎有情妾亦有意,戴嬌鳳輕聲指點楊巡到村後茶葉山上等她,楊巡喜不自禁地飛跑去瞭,覺得比小時候與小朋友一起滿山遍野玩抓強盜遊戲刺激得多。

原來,不隻他收集瞭戴嬌鳳的資料,戴嬌鳳也從背後瞭解瞭他。兩人坐在茶葉地裡,吹著西北風談得熱火朝天。戴嬌鳳很喜歡楊巡送她的東西,迫不及待地掀開可蒙雙色美容霜蓋子聞香味,直說楊巡真能買東西。楊巡其實哪裡會買這些瞭,他不過是進店門一看這種雙色的最大罐最貴,就買瞭這種的。他也是第一次見這種東西,一看,原來罐子裡一分為二,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粉的。戴嬌鳳用生瞭一些凍瘡的手蘸瞭一些抹手指上,果然壓倒一切地香。戴嬌鳳用噴香的手揭開紙包,拈一粒話梅要楊巡一起吃,楊巡從來不知道話梅竟然如此香甜。

兩人的關系進展神速,符合楊巡一向的行事風格。初十,楊巡就載著戴嬌鳳去他傢跟他媽談,當天又殺奔戴嬌鳳傢。兩傢父母都當這兩個小年輕是兒戲,哪有三天就確定關系的,都沒太認真當回事,都說結婚登記還早,先慢慢認識,不急著決定。不過,細微的區別是,楊母使的是拖延之計,希望楊巡去瞭東北就忘記這姑娘或者姑娘忘記楊巡,戴傢父母倒是中意楊巡,可交往才三天,他們怎可能太拿這事當回事。再說,戴嬌鳳還比楊巡大上兩年,戴傢父母都有些擔心條件這麼好的楊巡會不會隻是一時沖動。

可楊巡不這麼看,既然已經見過雙方父母,那便意味著官方承認。於是,在後面五天內,楊巡一邊忙著到小雷傢等地安排貨色,到市內聯系汽車安排貨運,一邊在戴嬌鳳的半推半就中完成人生的無數第一: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

正月十六,元宵節後,楊巡和戴嬌鳳帶著滿臉幸福激動的紅暈,乘上裝滿電線的卡車,奔赴遙遠的東北。尤其是戴嬌鳳什麼都沒敢帶,她是瞞著父母,一意孤行要跟著楊巡私奔,楊巡的母親也是在最後一刻從楊速口中得知楊巡帶上瞭戴嬌鳳,心裡第一個考慮是兒大不由娘瞭,第二個考慮是戴傢父母得殺上楊傢瞭。

沉浸在幸福中的楊巡自然是不會想到戴傢還會殺上楊傢的風險,他把羽絨服給戴嬌鳳穿瞭,自己穿上順手買的軍大衣。他與戴嬌鳳兩個坐在後排位置,罔顧前面還有一個司機,一個備用司機,他張開軍大衣將戴嬌鳳裹進懷裡,在寬大嚴實的軍大衣下,兩隻手胡天胡地,這一路本應無聊艱苦,而今卻變得精彩瑰麗。楊巡第一次感受到,女人原來是這樣好。

楊巡原本與楊速一起住在倉庫邊一間小平房,倉庫與平房都是一傢街道廠的資產,在街道廠圍墻裡。如今楊速不來,戴嬌鳳來,楊巡當然意思意思讓戴嬌鳳住小平房,他搬床到倉庫,伴著電線睡。可天寒地凍,哪裡睡得著,一夜醒來,凍得頭疼。第三天,楊巡嘆著冷嘆著頭疼,戴嬌鳳念叨著陌生念叨著害怕,兩個人順理成章地住到瞭一起。楊巡沒忘給一起做生意的老鄉一個交代,請老鄉們吃喝個痛快,宣佈兩人從此是夫妻瞭。

有個女人的小平房終究是不一樣,戴嬌鳳針線好,白天沒事做,給小小窗戶裝上鑲裙邊的小窗簾,生著煤爐的房間擦拭得幹幹凈凈,很多時候爐頭放著一鍋肉湯,等楊巡回來,正好肉湯噴香,汆進去幾片大白菜,便是令人滿足的一頓飯菜。閑暇時候,楊巡帶著戴嬌鳳逛街,楊巡舍得花錢,戴嬌鳳雖然沒帶東西出來,可新添的衣服鞋襪好於傢中十倍百倍。兩個人的小日子甜美而熱烈。

戴嬌鳳最先幫不上忙,但見楊巡每天進進出出很是辛苦,想助一臂之力,慢慢開始讓楊巡教著熟悉倉庫中的貨物,也慢慢開始大膽接聽電話,順手記錄賬目。楊巡見她肯幫忙,自是歡喜,可他不舍得要戴嬌鳳像楊速一樣也騎著自行車送貨,他隻要嬌妻在小平房接聽隔壁轉來的電話,記錄進出賬目,管好他們的小傢就行。送貨,他除瞭自己送之外,半雇瞭一個老鄉帶來的同齡人幫忙,雖然生意進一步擴大,可進出理得有條不紊,收入日見增長。生意做熟瞭,很多時候都是買主自己上門來拿貨,戴嬌鳳早已能熟練點數發貨,收錢存銀行,一點不會搞錯,是個很好的賢內助。

楊母見事情已經無法逆轉,隻能默認。她速速去信給兒子,信中要求楊巡好好待妻子,不過沒忘記寄上避孕藥,她在信中說,兩人沒有登記領證,生出來的孩子沒有戶口,還得挨罰,非常麻煩。建議等楊巡達到結婚登記年齡領辦結婚證後才可以懷孕。小兩口這話肯聽,兩人正享受兩人世界的快樂呢。

楊巡拐瞭人傢的女兒,很知趣地就在賣出電線存瞭點錢後,給戴傢一下子寄去兩千塊錢。戴嬌鳳看著心裡很感動,也覺得有面子。戴傢雖然來信說何必這麼客氣,可終究沒把兩千塊錢寄回,算是承認兩人的關系。

楊巡算計著江南春暖花開的時節,回去再運一趟貨,戴嬌鳳想跟著一起走,可考慮到東北的生意,不得不留下。楊巡回傢火速走後門從小雷傢買瞭建材,而楊母自己招呼泥水工安排建房,楊母能耐得很。等楊巡押著兩車電線回東北,房子已經挖好地基。

回去,楊巡跟戴嬌鳳一說,又描繪瞭一下傢中正在造的兩層帶閣樓新房,戴嬌鳳很是艷羨,兩人一邊猜測楊母不知會把哪間房留給他們倆,一邊地,戴嬌鳳心裡想著自傢那老舊的三間平房,很想要楊巡也出錢把娘傢的房子蓋上,可她想著那總是楊巡的錢,她父母結婚那麼多年還各自藏私房錢呢,她怎好意思才結婚就要楊巡出這筆大錢。她就沒有提起,依然與楊巡過著快樂的日子。

她不會偷偷昧賣電線的錢,兩人是夫妻,怎麼好偷拿老公的錢。楊巡每個月都會從銀行賬戶裡取出一筆錢作為兩人的生活費,都交給戴嬌鳳支配,除瞭買吃穿用度,總是能剩下好多,她花錢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香香的,楊巡看著喜歡不過來。餘下的錢她還給楊巡,楊巡卻意外地反問交給他幹什麼,一傢的錢她不管誰管。戴嬌鳳雖然愛打扮,可也知道掙錢不容易,他們兩個不像國營企業工人那樣有保障,從來花錢適可而止。每月生活費都有不少結餘,她都是把錢存在活期上,積少成多,一段時間就換上一張定期存折。楊巡見戴嬌鳳很會持傢,樂得放手。

老鄉總是拿兩個人開玩笑,說兩人都那麼小,湊一起過傢傢似的。楊巡也不知道別人夫妻怎麼生活,他感覺,他和戴嬌鳳的日子過得非常好,他很滿足,戴嬌鳳什麼都好。

05

宋運輝接觸外賓久瞭,終於知道當初在上海統一定做的第一套西裝有多傻,那條棗紅的領帶有多滑稽,穿上那麼一套,如果兩頰搽上兩團胭脂,幾乎可以上臺演醜角。從西德回來後,隻在去年秋季廣交會,與水書記一起跟穿著工作服似的再次亮相,以後再也沒穿,都不好意思穿。但是,上海商店掛著的他看得上眼的,又貴不可言。

宋運輝是個非常關註周圍環境的人,從小被異常對待的生長環境讓他自然而然地培養出對環境的敏感,一副精益求精的大腦,又讓他對關註的問題追根究底。他此時已經知道,當初尋建祥他們的蛤蟆鏡喇叭褲之類在著裝中的定位,明白小梁思申為什麼嘲笑劉啟明,明白工作場合與生活場合的穿著應該有所不同。

但是,宋運輝無財力講究,也不願太有別於工廠其他人。反而是他手下三個人,工廠給定做鎧甲般的西裝外,都在得到年終獎金後去上海花血本買瞭套嶄新西裝,據說還是香港貨,上班時進出廠門都穿著西裝,非常招搖。宋運輝不幹,他隻在上海茂昌眼鏡店換瞭副眼鏡,由原來的黑框換成金絲邊。他年輕白皙的臉,配金絲邊眼鏡與幹凈挺括的夾克式藍灰工作服,這是他出席所有場合的打扮。程開顏總想好好打扮宋運輝,照著電視上演的什麼燕尾服騎士裝之類的打扮自己的丈夫,可都被宋運輝拒絕。反而是宋運輝出差到上海、北京、廣州,尤其是去廣州,常給她帶來不一樣的漂亮衣服。

春暖花開季節,金州的價格體系也終於松動,獲批在一定范圍內試驗雙軌制。於是,一直在部裡為雙軌制跑動的虞山卿也被安排到運銷處實施雙軌制,新辦公室就在宋運輝的出口科隔壁,他又與宋運輝站到一起。虞山卿的級別上升為副科,頂頭上司是運銷處的處長,其實他全權負責起瞭價格雙軌制的運作。有別於宋運輝的低調,虞山卿到運銷處上班始,就基本沒有穿過工作服。

誰都看得出,虞山卿如今是水書記的得意幹將,雖說他的頂頭上司是運銷處的處長,可大宗定價權都在水書記手中,虞山卿繞過處長直接向水書記匯報。宋運輝的出口訂單,也都是需要水書記的認可,但是,宋運輝明顯感覺得到虞山卿與水書記的熱絡程度超過他與水書記的。虞山卿已經可以直進直出。

或許別人對於雙軌制背後的運作不知情,不知道虞山卿春風得意背後的隱情,宋運輝當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深入接觸過小雷傢不受國傢約束的價格體系,知道社會上有楊巡那樣的滑頭人,知道目前從虞山卿手中批貨的就是楊巡那樣的人,楊巡對雷東寶所做的小動作,當然更會對虞山卿們來做,因為相對雷東寶不大可能在價格上有所松動的筆桿,虞山卿手中掌握的批條簡直是金礦,而虞山卿本人更不須對價格浮動擔負太多經濟上的責任。但是,僅憑虞山卿這麼一個小小副科,是沒法有太大動靜的,因為虞山卿並不掌握著定價權,難道這就是水書記用虞山卿的目的?

宋運輝將他心中的猜測單獨問嶽父程廠長,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程廠長竟然震驚於他的推理,宋運輝這才想到,程廠長雖然閱歷豐富,老謀深算,可終究是幾十年如一日地在金州這個小社會打轉,在金州類似行業裡打轉,能夠解剖麻雀,對外面日新月異的變化卻如瞎子摸大象,沒有全面宏觀的概念。

程廠長想瞭好一會兒,才道:“這個人選,虞山卿比誰都合適,這人投機,什麼都做得出來。換你去坐虞山卿那個位置,你得經歷多少思想鬥爭。也好。水書記再做幾年該退休啦,做得那麼辛苦,過五關斬六將地,才坐到這個位置,也該是有想法的時候啦。”

“需不需要開始與水書記保持距離?”

“不用,平時怎麼樣,現在還是怎麼樣,當什麼都不知道。”

“可不,所以我單獨跟爸說,請爸拿個主意。還有,我想,媽、哥、開顏,最好都別知道。”

程廠長點頭:“你說得對。即使別人已經風傳瞭,我們也當作不知道。別的事可以跟水書記談,這種事,怎麼跟他說,隻有裝聾作啞。你繼續做你的出口,也是不錯的,你不要學虞山卿,你還年輕,來日方長,不能毀在眼前。虞山卿跟著水書記做這種事,等水書記退休,接替上來的人誰敢用他。”

“是。”宋運輝答應,心裡卻想,虞山卿完全可以撈夠後,等水書記退休,就出去做倒爺,比小楊饅頭一窮二白赤手空拳地開創天下容易得多。但他見嶽父怏怏不樂,就不說出來打擊嶽父瞭,反而寬慰道:“爸,別去想它,這事兒做瞭心裡不安,睡覺也不安心。”

程廠長卻怏怏道:“難怪,我說這回怎麼定價權老水自己緊緊抓著,誰都不讓插手。原來沒法讓別人插手。”卻又忙叮上一句,“千萬別自作聰明去告發或者揭露,老水的位置輪不到我,你更輪不到,損人不利己。你也別看著虞山卿撈錢不服氣,別人看著你隨時有出國機會,更不服氣。”

宋運輝明顯看出嶽父心中的不平衡。他心中並不羨慕虞山卿,他平衡得很,因他以前嘗過做水書記大棒的滋味。隻是奇怪,嶽父作為一廠之長,除瞭不快,卻並無氣憤,似乎視水書記與虞山卿的勾搭為理所當然。宋運輝猜知水書記的貓膩後還是憤慨瞭幾天,本以為嶽父能做出跟他一樣的反應,疏遠水書記,起碼,在與他的單獨交談中痛斥幾句,甚至以其自身地位做出一些明智選擇,可沒有。宋運輝有點失望,這就是官場?

回傢,他獨自思考瞭好一陣,才明白金州總廠的官僚體系是一張盤根錯節的網。目前盤踞在網頂端的幾位大員都是水書記的親信,比如他嶽父程廠長。水書記如果倒臺,其他人上臺,作為沒有過硬技術沒有強有力後臺的程廠長,結局也可想而知。連劉總工都可以被打入冷宮,何況別人。所以,想要程廠長從內部破網,那是不可能的。

就此,宋運輝發散性地考慮瞭很多網絡內部關系的糾結,當然,最終考慮到他自己的地位。他憑什麼坐穩目前出口科科長的位置。他想到,他目前靠的是兩樣,一樣是獨一無二的技術,對新車間的絕對權威和目前掌握在手心的與外商關系;另一樣是與程廠長與水書記等的關系。可是,即便是劉總工這樣的人都可以被放棄,而且是寧願擱置總廠改制進度來達到棄用劉總工的目的,他這種對新車間的絕對權威,夠不夠分量?而與外商關系,與水書記的關系,更是存在很大變數,變數的源頭,就是水書記。直至想到這一層,宋運輝才能理解嶽父無奈的態度。但是,宋運輝也分明看到,自己心頭的那點不情願。他不願看到自己的未來如此被動,一如嶽父程廠長,雖然拿著釣竿與水書記同進同出,卻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即使背後也不敢講。這一次與嶽父的對話,讓宋運輝明白一件事,人不可以永遠處於從屬地位,比如嶽父程廠長。人得在工作之外有所佈局,主動,是最好的防禦。

06

虞山卿官升副科,便很快分到大一點的房子,裝修結束,請幾個相熟又崗位要緊的朋友去他傢吃飯。宋運輝問程開顏去不去,程開顏最煩以前追求過她的虞山卿,她也不喜作假,不喜就不去。宋運輝就自己去瞭。

都是三十來歲的年輕新貴,見面都很隨意。虞山卿的妻子下廚做菜,虞山卿招呼客人。一見宋運輝,虞山卿就遞一支香煙給宋運輝,宋運輝雖然不吸,但一看殼子就知道,是良友。這會兒到處都是討論漲價囤積的事兒,這兒也不例外,這個說傢中廚房堆得沒地兒擱腳,那個說買的毛巾夠用十年。宋運輝回頭,見虞山卿並不熱衷,他也並不熱衷。最近到處聽到大傢有關漲價的議論和抱怨,可他就是沒從雷東寶那兒聽到抱怨,他們正廣開財路,哪裡管得瞭一分一角的漲價。估計虞山卿也是,宋運輝倒不是,他隻是覺得計較一分一角沒什麼意思。他過去對不參加討論的虞山卿道:“參觀一下你的書架,行嗎?”

“書者,輸也。總廠讓我們兩個書蟲專管內外銷售,大大失策。呵呵。”虞山卿將宋運輝領到書房,進門就見長長兩排的書。

宋運輝卻先看到掛在墻上的吉他,拿手指彈瞭一下,想到過去還住集體宿舍時的日子,笑問:“還彈嗎?”

虞山卿索性將吉他取下,卻沒動手,左看右看,道:“沒有彈的環境,沒有那個熱情瞭,叫誰來聽?”

宋運輝猶豫瞭一下,道:“劉啟明。”

虞山卿一笑:“找個耳朵還不容易,隨便抓個女孩來,都會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彈,可我隻覺得對牛彈琴。我倒是想找你來聽,沖你毛衣裡面穿硬領襯衫,我就願意彈奏給你聽……”

“我不懂,我真不懂。”可宋運輝心裡卻是動瞭一下。

“別裝低調,你傢愛人在幼兒園說,你回傢就聽上海外文書店買來的外國音樂。”

“那跟我看技術書沒啥兩樣,都是工具,工作的時候必須用到的道具。”

“試想,一個穿著工作服看似簡單的年輕人,哼著貝多芬的《月光》,唱著瓦格納的歌劇,老外面前,該多震撼。水書記說你做什麼都用心,我說你做什麼都有一股常人難及的狠勁。”

“姿態異常難看。”宋運輝一笑,指著兩排圖書,“這些書,非常小眾。可見你虞科本質上是個什麼人。”

“這些也是道具,蒙人的道具,可惜我現在混跡的場合用不上,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俗語大全,最需要的是姿態難看,借用你的名言,就是墮落,墮落,哈哈。”

宋運輝終於心中確定虞山卿似乎是一味地在跟他攀搭關系,笑道:“我的名言是,人不能這麼墮落。哎,小虞,說吧,你要我做什麼。”

虞山卿絕沒想到宋運輝會自己提出來,一時有點尷尬有點被動,呵呵笑上兩聲後,才道:“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沒錯,我想請你小宋幫忙,這忙,隻有你幫得上。”

宋運輝大致已經明白是什麼事,但還是佯作不知:“那是你虞科抬舉我,我哪有那麼重要。是什麼產品需要出口?”

虞山卿忙道:“我怎麼敢插手出口的事。是這樣,一位大買主希望采購一部分新車間的產品,用作他們出口產品的生產原料。可我一問之下,聽說新車間兩個月內的產品都得交給你的外貿訂單,不可能給我哪怕是小小的一噸。所以我隻有向你通融,勻給我一千噸,我那位買主對於總廠而言,實在是個太重要的客戶。”

不出所料,宋運輝心說。“小虞,這事要緊,你得趕緊跟水書記說,讓總調安排新車間生產。”

虞山卿苦笑道:“水書記能安排的事還需要找你嗎?就是因為水書記也安排不下去,總調說產能隻有這些,你的外貿訂單又是緊扣時間不能拖延的,誤點得賠外商美元,壓根沒法安排我的一千噸……”

“你看。”宋運輝攤開手,微笑,“新車間的產品基本上用於出口,我在訂單上簽時間的時候,也是根據設備產能來簽,幾乎很少打出時間餘量。否則新車間產品壓庫,創匯不足,影響獎金的話,去年部裡抓虧損的事又得重演,我又得挨批鬥。”

虞山卿道:“聽說有那麼一次,一位老客戶臨時要求加量,你答應瞭,也如期保質保量給貨瞭,可見有辦法。今天,你千萬再答應我一次,要不,我匯報給水書記,請水書記跟你說。”

宋運輝笑道:“這種事,有,不過因為是外貿訂單,新車間上下才買賬,但也害得我沒日沒夜在總控盯瞭一周。至於內貿的,我還是建議你讓水書記壓下去。”

“水書記可以壓,可是壓下去後,新車間還不得找你去拉負荷?你不去總控盯著,他們敢拉?再說我不能事事都麻煩水書記啊,讓別人說我狐假虎威。而且縣官不如現管,誰不知道你在新車間一言九鼎,隻要你出馬,新車間誰不聽你的?你就幫我盯三天吧,求你。”

“你事急,我不跟你繞圈子,直說吧。這種事,我可一不可二,多次越界到新車間伸手的話,我怕有人誤會。這事你隻要把總廠到分廠的程序走通,要我到新車間加班,那還不是你虞科一句話的事。”

虞山卿是個靈活人,立刻領會,臉上陰轉多雲。不錯,新車間的車間主任還是閔廠長兼著,宋運輝與閔廠長曾經公開齟齬,這才調到運銷處做出口,總廠誰都知道,當然,他是不便三番五次地插手新車間的事務瞭。他瞭然地道:“看來,還是得請水書記出面。”閔廠長隻買水書記的賬。

宋運輝笑:“唯一的路。至於我們之間,你壓根兒不用那麼客氣,一個電話我就會做到。”

虞山卿拍著宋運輝的背開心地笑:“是啊,不過禮多人不怪啊,是不是?看中哪本書,盡管挑。”

宋運輝笑道:“你出去,盡主人本分去,讓我慢慢挑。”

虞山卿又親熱地拍拍宋運輝,才出去瞭。裡面宋運輝對著書架回想瞭會兒,覺得不錯,是該這麼回答。其實他在新車間確實一言九鼎,但是,他怎麼可能自說自話為虞山卿做事。虞山卿在做什麼,哪天總有人會知道,他不能給人一個他與虞山卿沆瀣一氣的假象。而且,他現在進新車間,背後總是追著閔廠長的眼睛,他如今目的達到,何必繼續挑逗閔廠長的神經。

菜很豐富,竟然還有罕見的大對蝦。

回到傢裡,看到傢徒四壁的自傢,再想到被傢具塞得滿滿的虞山卿新傢,不由得心生感慨。不久之前,虞山卿還一直有意避著他,見面也沒什麼話說,現在虞山卿主動邀宴,而且還可以放下身段賠笑臉求他辦事,這都隻能說明一個問題,虞山卿內心強壯瞭。而虞山卿內心強壯的原因在於,他自知與水書記的關系是如何之鐵。繼續抽絲剝繭,找出鐵的原因,毫無疑問,這與虞山卿跟他相同資歷,工資甚至還不如他,卻能將傢塞得滿滿,香煙老酒都是高級品有關,那些好處,虞山卿豈是獨享。以虞山卿與水書記的這等關系,哪天英語會話也不錯的虞山卿如果忽然想插手出口科瞭呢?宋運輝無法不感受到危機。

讓新車間超負荷增產的事,果然由虞山卿上報水書記,由水書記直接下令給一分廠與總調,宋運輝扯著虎皮令旗下新車間幫瞭虞山卿一個忙。隻是,令宋運輝心裡難過的是,虞山卿要去的這批產品,內銷價格遠遠低於外銷,金州非常吃虧。但是宋運輝有什麼辦法呢?而他對虞山卿與水書記的關系更添一層體會。

人無遠慮,必有近患,宋運輝不得不開始考慮如何鞏固自己在出口科和新車間的地位,因此,他在教別人掌握技術的時候,開始有意保留。寧可自己辛苦一點,經常新車間與運銷處兩頭跑,也好過忽然一天被人踢開。至於出口科,成亦蕭何敗亦蕭何,都在水書記一念之間。

事後,宋運輝便出差瞭。省化工進出口公司想代理金州總廠的出口業務,通過朋友,委托再委托地一直找到水書記,水書記讓宋運輝去談談。當然水書記是有前提的,但是,水書記已經在宋運輝心中失去光澤,水書記的話,宋運輝不會再如過去一樣奉為聖旨,他現在隻會把水書記的話當作底線,底線之上,他隨意發揮。他從水書記話中找出的底線是,給不給省化工做,無所謂。因此,宋運輝盡可以放開瞭與省化工談判。他想碰觸一下代理費的數值,雖然壓下代理費,錢並不會落入他的腰包,但他想要嘗試。

宋運輝有恃無恐,談得很放開。但在談的過程中,瞭解到省化工的福利待遇之後,除規定代理費外,他提出幾點附加,其中就有一條安插人員進省化工。省化工的經理答應得異常艱難,可最終還是看在金州巨大的代理費預期的面上,咬牙答應。

等宋運輝三天後回金州,妻子程開顏卻交給他一個小小盒子,他打開,裡面是一串漂亮的紫色珍珠項鏈。程開顏說是虞山卿的妻子前天來他們傢聊天,走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送給她,說是感謝。宋運輝將珍珠翻來覆去,問程開顏這玩意兒大約值多少錢,程開顏不知道,本市百貨店沒見過的,本市的都是白的,但估計得好幾百。

宋運輝看看美麗的珍珠,再看看程開顏,程開顏眼神中流露出對珍珠的喜歡,結果還是讓程開顏退珍珠給虞山卿妻子,怎麼來怎麼去。當然,怕程開顏說話有誤,退不回珍珠,宋運輝自己先想好應對話語,教給程開顏。他不與虞山卿同流合污。

回頭上班,宋運輝將與省化工的談判結果對水書記說瞭一下,尤其是那些附加條件。他上來就直說他覺得附加條件挺適合水公子,就是照著水公子的條件與省化工談的,說省化工答應可以兩夫妻一起去,而且以省化工與金州的火車距離,離傢不算太遠。他又把省化工答應的房屋、收入等福利條件與水書記詳細說明。他談時已經想到,水書記一個兒子遠在上海,另一個在金州高不成低不就,不如去省進出口公司做全方位提升,反正有老子在金州支撐,省化工不敢虧待瞭水公子。

水書記也很爽快,當下就直說這兩個名額讓他兒子兒媳去正合適,也很感謝宋運輝想得周到。與宋運輝詳細商量瞭後一步怎麼調動兒子的工作,便要宋運輝出面全權負責後續事宜,包括在金州和省化工兩處。

宋運輝第一次做這等以權謀私的事,從水書記辦公室出來,心裡感慨自己的墮落,說明白瞭,他現在這個角色就是狗腿子的角色,與虞山卿沒什麼差別,與虞山卿所謀也是一樣。原因很簡單,上有所好,下有甚焉。他為自己找到解釋,為瞭一個在外貿的兒子,水書記是說什麼都不會繼續偏向虞山卿,讓新車間經常墮落地生產低價內銷產品瞭。他是用自己的墮落,換取新車間的不墮落。他安慰自己的良心,不,他自己並不沾手非分利益,他為的是他的寶貝新車間。他盡量忽略他的另外一個目的。

回頭想想,原以為做這等宵小之事會非常難堪,可做瞭才知道,好多事都是大傢心知肚明,隻少個提出來的,隻要條件成熟,這種事,都是順水推舟。

宋運輝拒收虞山卿的禮,可虞山卿又沒法繞過宋運輝。因此,虞山卿求上宋運輝的時候,不得不看宋運輝的眼色,聽宋運輝的牢騷,宋運輝怨說總是插手新車間的工作,看盡人臉色,虞山卿就把這話放大幾倍,傳達給水書記,以便水書記從上往下地加壓,讓新車間盡快出貨。所有的抱怨,宋運輝都不直接向水書記說,而是由虞山卿出於個人需要,積極傳達。幾次三番,水書記煩不勝煩,知道這條關系不能不理順,否則宋運輝沒法幹活,而宋運輝此時又不可能離開出口科,出口科也需要他。水書記索性特事特辦,讓宋運輝跨單位到新車間又兼瞭一職,調任副處,虞山卿至此才明白,他被宋運輝利用瞭。可他也隻能吞下這個啞巴虧。

而宋運輝心照不宣,明白這個職位與水書記兒子的速速開赴省城就位大有關系。而他,則是終於又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去新車間瞭。

這時,久無音訊的梁思申終於傳來消息,在她憋瞭一肚子火,準備將情況捅給媒體之前,好面子的外公、舅舅們屈服,她與外公、舅舅們庭外和解,拿瞭符合她意願的一筆,這筆錢足夠她讀書安傢,但她也被痛斥為白眼狼,以後別想再上外公傢的門。她秋天將升大學,已經選擇一傢頂級大學的通知書,她準備中學畢業後回國一趟,見面詳談。

宋運輝終於可以為梁思申松一口氣。但他告訴程開顏,梁思申將回國的時候,程開顏心裡很有點擔心,而且擔心外露,露瞭好幾天。出於一種深刻的擔心,程開顏在避孕措施上做瞭手腳。未幾,她果然懷孕。程開顏的懷孕令她自己心中放下一塊石頭,令她丈夫欣喜若狂。可她實在有點受不瞭宋運輝的謹慎,先是帶著她托關系找到相熟婦產科醫生,問詢各類註意事項;然後宋運輝每天研究有關書籍,每天對著她千叮嚀萬囑咐,就差恨不得一條繩子把她綁在床上養胎。程開顏感覺異常甜蜜,她雖然覺得宋運輝因為他姐姐流產去世的陰影而對她關心過頭,可她甘之如飴,她是天下第一幸福的孕婦。

宋運輝兼職新車間後,忙瞭許多。但再忙碌,他也不要妻子忙碌,他動手將傢務做好。程開顏常心疼宋運輝的忙碌,可宋運輝卻並不覺得累,或者辛苦,他反而覺得生活又多一個目標明確的盼頭,生活比之前的更有意義。隻是宋運輝擔心,恐怕隻有等程開顏將孩子順利生下,母子平安,他才會放下擔心。

金州是個緩慢行走的巨人,但是在等級制度的運作上,卻是雷厲風行。宋運輝調升副處級別沒多久,都不須他向相關科室提出要求,相關科室已經笑容滿面地自己送上門來,遞上幾串鑰匙給宋運輝,讓他自己從處長樓群中挑一間中意的。金州總廠幾萬工人,上千科級幹部,處級幹部卻隻百來號人。物以稀為貴,在金州,升到處級後,便基本上是萬眾仰望瞭,被萬眾仰望的人,自然是可以方便地撈取有利福利,不,甚至不須動手,自有人上門巴結。

宋運輝這個農村長大、從小親近土地的人,再加擔心程開顏懷孕,行走樓梯不便,他挑瞭一間一樓的房子。房前房後都是寬闊的空地,處長樓的特殊地理位置,又決定此地樓距開闊,不存在太陽照不到一樓的難題。房子雖然沒有程廠長的廠長樓那麼寬敞,可已經是四室一廳,其中客廳寬闊,可以騎自行車繞行,而且還可以是二十八寸大自行車。房子裡面已經粉刷,所有水泥地上鋪的是白底紅花藍葉的地磚,衛生間地面已經鋪上馬賽克,還配有一隻罕見的雪白馬桶和雪白立式瓷洗臉盆,這還是今年初才改造的,與廠長樓同步。

可是,宋運輝連原本的兩室一廳都填不滿,還空出一間什麼都不放,如今搬進處長樓,有限的幾件傢具更是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請朋友幫忙搬傢,等客人散盡,程開顏笑著踢開兩間什麼都沒放的房間的門,打開兩間房間的電燈,指著裡面道:“我們當年結婚時沒錢裝修房子,是多麼正確呀,嘻嘻,我們早就知道我們很快會換房子。小輝,哥哥都嫉妒死瞭。”

宋運輝穿著皮鞋在空闊的房間裡走來走去,他有意踩得很響的腳步聲仿佛都有回音,他聽著靜謐中清脆的腳步聲響,志得意滿。“我們是處長樓最年輕的戶主,不久,我們的孩子將是在處長樓出生的唯一嬰兒。可惜你爸媽也有大房子,我傢剛造瞭新房,爸媽不愛搬傢,否則我們還可以與老人同住。這間,等我有空佈置出來做孩子的房間,這間做書房,擺兩張桌子,以後我看書孩子做作業,那間給你看電視,大廳……大廳那麼大幹什麼,哈哈。”

反正傢裡沒旁人,程開顏肆無忌憚地道:“書房隻要一張桌子就行,誰知道我們孩子上小學之前,我們是不是還得搬傢,跟我爸做鄰居去,這事兒沒準頭。我要在門外種上花,還要養隻貓,以後和孩子玩,哈。”

兩人嘻嘻哈哈開心好一會兒,程開顏忽然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笑問:“你上任三把火,是不是要擼誰呀?先說給我聽聽呀。”

宋運輝眉毛一揚,有點張狂地道:“需要擼誰嗎?不需要。因為我從沒真正離開過新車間。我唯一要做的事隻有一件,那就是保證我在新車間獨一無二的地位,進一步提升新車間對我的依存度。”

程開顏疑道:“可是,大傢不是都說新車間少不瞭你嗎?”

“那隻是短期現象。”宋運輝微微一撇嘴,“隨著越來越多的大學生分進新車間,我的那些優勢,很快會被別人追上。當別人與我的差距縮小到某一可承受范圍之內時,我的位置就不穩瞭。我現在所要做的,是得把貿易、生產、新產品開發、新工藝改進,甚至包括設備改良等聯系在一起,全面提升新車間的技術領先地位,爭取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順便,推動我自己永遠領跑。”

“那你不得忙死瞭嗎?”程開顏看著宋運輝很是崇拜。

“忙,不會死,人隻有越忙越活,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自從與外商充分接觸後,我才真正瞭解國際市場。以前,在報刊雜志上閱讀到的信息太過有限,而且很多非業內人士寫的東西局限性很大。我很有意在新車間先進設備的框架上,研究如何進一步提高質量,爭取產品價值的提升,同時我得發動引導新進大學生研究改造工藝,看還有沒有挖潛改造,節約成本的可能。前段時間,我們是引進設備,消化新技術。如今,我們要在消化基礎上,進一步提高。引進、消化、提高,我要讓新車間跟著我奔跑,誰也無法停歇,哪天若也能技術輸出,那才叫真正的成功瞭。”

程開顏似懂非懂,基本不懂,反正是用水汪汪的眼睛崇敬著在她面前激情澎湃、壯志滿懷的丈夫,她既然不懂,也不裝懂瞭,她就聽丈夫的,做賢內助,管好自己的小傢。她現在滿心規劃的是傢中南北兩個院子,該種些什麼才好。她的眼裡滿是憧憬。

宋運輝本沒指望程開顏的呼應,可沒呼應他的興致就維持不瞭多久。他很快又老僧入定般看起他的書。

07

說到小雷傢的發展前景時,雷東寶也是激情澎湃,壯志滿懷。他沒宋運輝的話多,但是他還有肢體動作,他兩條手臂一起上陣,一揮一舞之間,將他的熱情感染給他人。

橘子花開的季節,滿山飄香,掩過豬臭。小雷傢村屋改造一期全部搬遷。從山頂看下去,新村裡整齊漂亮的二樓房子,雪白墻面,橙紅屋頂,還有寬闊而超前的水泥馬路,路邊都是剛種上去的才筷子粗的小樹,前院後落種的是村民原來宅基上遷來的果樹,雖然剪掉很多枝丫,依然有成蔭的感覺。還有就是喜氣洋洋迎風招展的彩旗和同樣喜氣洋洋已經搬進新居的村民。

雷東寶早就請瞭陳平原,可陳平原比較忙,等村民入住瞭一周後才能抽出時間。不過,陳平原來的時候,帶來縣府的筆桿子兩名,以及其他隨行人員。雷東寶不得不讓那些彩旗在綿綿春雨中多插一周。

陳平原等縣領導沒有一來就爬山,而是直接走進新村。分管城建的一來就問,電線桿呢,進水出水呢?有的領導則是說,縱向的路太寬瞭,這麼寬的路邊還做人行道,太奢侈。

陳平原對雷東寶比較瞭解,直接就指著漂亮的房子和環境問:“讓誰設計的?”

雷東寶得意地道:“自己設計的,沒請設計院,設計院能有我們設計得好?我們超前,我們看的是西德的樣,我小舅子畫的總圖,我們小雷傢建築工程隊自己畫的施工圖。士根,你來說。”遇到囉唆問題的表述,雷東寶都是交給秀才士根。

士根於是詳細解釋:“我們村目前開手扶拖拉機跑運輸的有不少,我們南北走向的一條主幹道路就是按照兩輛中型拖拉機的寬度設計的,方便交會。聽說,西德小區裡面的道路也是這麼設計的,人傢車子多,路都得那麼寬。我們村除瞭拖拉機,目前還有瞭四輛摩托車,自行車不計其數,隨著村民生活越來越好,擁有的摩托車會越來越多,為安全起見,得劃出人行道。電纜鋪設與進水、出水也都是照著東寶書記傢小舅子在西德見的,參照他們安裝設備的西德設計做的,都鋪在地下,你們看……”

士根撬開一塊水泥板,讓參觀的領導看個仔細:“這是擱電纜的溝,你們看電纜都擱在紅磚上。旁邊一條溝是污水溝,什麼生活污水啊,下雨天的雨水啊,都流到污水溝裡,我們這回最大的革新還是在污水溝上,以後我們村子沒糞缸瞭,大小便全部通過污水溝排走。所以你們看,我們的新村看上去特別幹凈。”

縣裡的領導都被上瞭一堂課。有人很不識相地問:“你們兩位書記和村長的房子,分別是新村裡的哪一幢?”

“不要以為我們多勞多得,就是貪污犯嘛。我們這回分房很明確,從村子西邊開始拆,拆到誰傢,誰傢先搬。士根傢下批可以輪到,我傢,早著呢。”雷東寶也回答得不識相。

還是陳平原說話有水平,他問:“村民對搬遷怎麼看?有沒有人不願意的?”

“誰會不願意啊,搶著搬,這批輪不到的都追著我趕緊造二期,好像我不急一樣。村裡白送他們一套新房,搬進去就能住,誰不喜歡?”

陳平原接著問:“你們的思路是不是村裡先集中開發一塊山坡荒地,荒地上免費建造房子,置換村民手中位於平地上的宅基地,以後,那些置換出來的宅基地,經過平整再成片開發,以解決你們小雷傢村辦企業用地問題?”

雷東寶笑道:“不是。我們村有錢,有錢就得讓大傢過好日子。”這話,是宋運輝教他的場面話,雷東寶記不住全部,宋運輝那些繞來繞去的書面話太繞口,雷東寶要用自己的表述,但是意思還是清楚的。

陳平原聽瞭笑,想瞭想,對身後的筆桿子道:“這部分如果寫出來,應該這麼寫,小雷傢村抓住農村改革契機,通過創辦村辦企業,走改造農村經濟之路。不僅富瞭每一個村民,也充實瞭集體經濟。豐厚的集體經濟積累又可以在改善村民物質文化生活、提高村民精神文化素質方面,起到決定性作用。大致就是這個意思。”

雷東寶聽著心說,怎麼跟宋運輝寫給他的是一個調調。

陳平原說完又問:“你們的錢都投入到新村改造,你們照顧到瞭享受,有沒有影響到村辦企業的發展?”

“沒全部,建新村投瞭一半,另一半拿來擴豬場。”說到工作方面,雷東寶的話就順暢瞭,“陳縣長你一說就說中我心事瞭,我要不建新村,不顧村民死活,我那一半錢投到電線廠該多好啊。可我們的錢是村裡人一起掙的是不是?怎麼可以不讓村裡人享受?我當然可以再掙幾年,掙夠瞭才改善村民生活,可那時大傢自己新房子都蓋起來,拆瞭多可惜,再說,什麼時候才算是掙夠錢?所以我決定,每年拿出一半村集體收入,改善村民生活。發展當然得打折扣瞭。可如果縣裡支持,貸款給我們,照我們小雷傢發展勢頭,不僅可以按時還貸,還可以更好地發展我們的村辦企業。縣長,你得支持我。”

陳平原這次回答得倒是爽氣:“下周一,我安排一下,你們帶上賬簿到縣裡開會,我請農行和縣信用社相關人員過來,大傢坐一起聊聊。”

“好。”雷東寶答應得跟部隊裡喊號子似的,又拖住陳平原到遠遠的,輕聲道,“陳縣長,你以前答應我的,我隻要做出樣子來,你就會撥款給我。”

陳平原微笑道:“我當然不會忘記,你沒見我帶著筆桿子?你們的事跡,我要替你重炒冷飯。嗯,我有件事要跟你說說,你後天到縣裡來。”

雷東寶心裡一寒,操,別是又要問他拿錢。可他又不能不答應,小雷傢需要貸款。

縣領導們又到電線廠和養豬場視察一圈,拍下很多照片,才打道回府。

不過,出乎雷東寶的意料,陳平原這回並沒伸手問他要錢,雷東寶雖然拎包裡帶著錢,可沒機會拿出,陳平原自始至終沒給一個暗示。

陳平原一見雷東寶單獨來,就遞給他一張報紙,得意地笑道:“你看看,第一版,上面是不是介紹的你們小雷傢。”

雷東寶拿來一看,果然是。當下認認真真看瞭一遍,笑道:“吹牛吹大發瞭。”

陳平原笑道:“實事求是嘛。這回你給我長臉,這篇報道上去,不用我去報社活動,自動登上一版。我也發瞭一份給市四套班子,你等著接待領導們參觀吧。”

“我哪有那本事接待領導,市領導們又不是你,我們知根知底,市領導弄不好被我得罪怎麼辦。”

陳平原不以為意地笑笑,道:“我清楚你不喜歡接待,但你這回得當作任務來完成,一定得好好給我完成。貸款問題我已經替你聯系農行,農行知道你們運作,說基本沒問題。你拿到錢,得答應我立刻開始上新村第二期,二期的范圍得擴大。”

雷東寶一點不客氣地問:“為什麼?”

“不瞞你說,內部消息,縣委書記將調到市裡。我!那個位置必須我坐。你明白瞭嗎?”

雷東寶想瞭會兒,就點頭,心裡想的是,以前老徐說過,這個陳平原能辦事,隻要抓得住他,他辦事能力很強。目前通過接觸來看,陳平原雖然不如老徐清廉,可隻要答應辦的事,從來不拖拉,辦事能力確實強,比其他縣裡官僚作風十足的幹部強得多。雷東寶反而現在並不反感陳平原,隻覺得老徐看人真準。他有時還覺得陳平原更容易相處。他就直截瞭當地道:“行,以後有人來參觀,我就說這新村是你教育我們為人民服務的,新村設計是你幫著想點子的,我們村辦企業都是你在扶持。”

陳平原本來多少還端著一點領導的架子,可聽雷東寶一說,“噗”一聲,一口水全噴瞭出來,大笑:“哪能說得這麼赤裸裸,也稍微婉轉一些。”

“那不行,我就這麼個糙人,你讓我照著報紙背,別說別人聽著假,我也背不出來,要我命嗎?”

陳平原一想也是,笑道:“也行,你平時怎麼說話,市領導,甚至省領導來瞭也怎麼說話,算是鄉土本色。嗯,反而能取信於人。”

雷東寶倒是直說:“你本來就幫瞭我們大忙,加點小忙給你又怎麼瞭。那你答應我們貸款的事呢?沒錢我沒法上二期。”

陳平原微笑道:“急什麼,我這就給你聯系。”心裡想,這糙人說的糙話還真是討人歡喜,怎麼聽怎麼真,也果然念情,記著他幫小雷傢的那麼多忙。他要秘書聯系農行行長,放下電話對雷東寶道:“除瞭參觀時的應答,你也得草擬幾份報告,以後免不瞭有些報告會要你參加。你讓你們那個村長草擬吧,我這兒筆桿子寫出來的東西與你們村裡寫出來的味道搭不上。我的這件事情,隻能辦好,不能辦砸。”

“知道,我們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

陳平原一愣,又笑,這人怎麼把《大海航行靠舵手》也搬出來瞭呢?不過雷東寶把他們之間的關系這麼一比喻,他倒是放心瞭,雖然小雷傢與他的關系並不是魚兒非水不能活,可是,雷東寶能這麼想,卻是好事。

過會兒,雷東寶就舒舒服服地待在這間以前老徐坐過的辦公室裡,看陳平原與縣農行行長通話。通話很順利,很快就得出結論,過瞭周日,下周一就要小雷傢派人去農行辦手續。過後,陳平原問:“一百五十萬,滿意嗎?”

“滿意,我回去就平二期的地。五十萬給二期,二期的規模可以比一期大一倍。一百萬給村辦企業,加上我的自有資金,到年底,你看著,我的養豬場爭取存欄一萬頭,不行的話,八千頭十拿九穩。”

“噢?一萬頭是什麼概念?”

“全省最大。”

陳平原一愣,沉默下去,好一會兒才道:“我再給你二十萬,你年底一定給我達到一萬頭。你如果達到瞭,我請省裡領導給你題匾。”

“這容易,隻要你給錢。”

兩人拍手成交,兩人心裡都很愉快。陳平原又看到當年老徐在時,樹小雷傢為典型給自己帶來的好處。雷東寶看到的則是一百七十萬資金在前方閃閃發亮。有這些錢在,他什麼事不能幹?回到小雷傢,就號召閑人們,將剛騰出來的舊屋扒瞭,準備擴建養豬場和電線廠。同時,原定留給二期的地,開始平整。全村上下都是興奮而期待,仿佛那錢是縣裡白給的,而不是縣農行借給的。

果然,接下來,接二連三的參觀團、取經團,雷東寶最先還看在陳平原面上接待一下,後來來的人他也看看級別,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官僚團,他不出面。眾人對於超前意識的新村一期,自是交口稱贊。

08

沒想到梁思申暑假時也不能回國。宋運輝接到梁爸爸憂心忡忡的電話,說梁思申如今沒法再住外公傢,做父母的決定親去美國,親眼看著女兒在讀大學的地方安置下來,否則遠隔重洋的父母不能放心。

但到八月,梁爸爸卻笑呵呵地又來電,說梁思申在美國受的教育非常有用,小小孩子在美國那個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度不知多如魚得水,與幾個傢境優裕的同學一起到大學城附近找房子,各自買瞭合適的小套,又買輛小小兩廂微型車以備上課下課用,都不需要他們父母幫忙。幾個小孩子雖然面孔稚嫩,可應付起購房事務來,無比務實。梁爸爸還說,親眼看到之後,做父母的心裡總算踏實瞭。他們回國後,梁思申將勤工儉學,一點沒有拿瞭足額遺產從此做紈絝子弟的意思,她幾個傢境優裕的同學也是各自尋找勤工儉學機會,看來都是積極上進的人,他們看著很滿意。宋運輝想,可能是獨立的生活和來自獨立生活的壓力,反而培養瞭梁思申獨立自強的精神。

梁思申不回國,程開顏倒是松口氣,不再掛心。

而宋運輝則是繼續利用自己抓住新車間銷售與生產大權的契機,一步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閑暇時間,督促新車間技術室翻譯編寫操作規程,他自己則是撰寫多篇有關新技術新設備消化應用的文章,投稿於部門刊物。當然,投稿前,必須先得到總廠批準,敲章認可。

宋運輝寫的是一個系列,上中下三篇,題目為《引進,隻是開始》。他以獨特的視角,講述從金州設備引進之後,國際市場方面對產品需求的參數變化,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的價格體現出來的優勢增減,分析國外產品為什麼能在人工比中國貴的前提下還能保持價格優勢,又分析目前風起雲湧的自動化設備在減少運行成本和控制質量穩定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由此提出他的論點:國外設備引進隻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在引進設備的良好框架下繼續革新技術改造,趕上國際技術領域和市場需求的風雲變幻,保持設備永恒的先進性,才是設備引進的最終目的。

本來,宋運輝隻寫瞭一篇,就是系列中的上篇。但是他的文章視野開闊,角度新穎,觀點獨特,富有激情。文章刊登,立刻引起部領導上下的重視,視之為全系統設備引進的寶貴經驗之談。上面立刻打電話下來,詢問金州總廠如何能大膽走出計劃經濟體系,從國際市場高度回頭審視自己的產品。上面的領導要水書記盯住寫這篇《引進,隻是開始》的職工繼續深入剖析引進工作的方方面面,深入分析設備引進與現有制度的銜接與碰撞,分析金州總廠如何以設備引進為契機,大步邁入國際市場的曲折歷程。

水書記本來對於宋運輝這篇文章並不是太在意,原來還以為隻不過是一篇闡述設備引進消化改造的技術性文章,他不懂技術,略略看一眼就審批通過。這會兒被上面電話提醒,再叫秘書問宋運輝拿原稿來看,看著看著,一抹微笑升上他一向尖銳的眼睛。他拍著扶手舒心而笑,沒想到,去年因新設備虧損,因費廠長打壓受部裡一肚子的窩囊氣,最後的出氣口竟然著落在宋運輝的一篇文章上。水書記當即電招宋運輝來,要求第二篇,第三篇……

宋運輝還以為水書記是讓他繼續深化消化引進設備,考慮瞭一下,才沉穩地道:“起碼得再給我一年時間,我可以從設備改造方面入手,不過寫出來的東西不會比這篇有內容。”

“為什麼?”

“這篇寫的正好是我們處於一個拐角時期,走出拐角,前面豁然開朗,一下看到好多新事物,可以寫的內容很多。可我估計未來一年之內,新車間基本上走在直路上,看到的新景物隻會是細微變化,這種細微變化隻可意會,寫出來並不會太好看。”

水書記不由得笑瞭,擺手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既然在拐角看到許多新事物,接觸到許多新變化,有沒有考慮分析一下激發我們走出拐角的因素是什麼?引進來當時我們的考慮是什麼?引進來走出去的時候,我們遇見多少新舊思想碰撞?我們當時是如何決策的?”

宋運輝聽瞭,大大地愣住,看著水書記好半天,才道:“這個題材……太大。”

“對,這是一個很大、而且很嚴肅的題材,按理說應該交給專人深入研究之後才能提筆書寫。但是,所有人之中,有誰對這一拐角的感受能如你我的深度?誰又能正確描畫我們面對沖擊時的矛盾心情?非你我莫屬。當然,必須由你執筆。你盡管去寫,大膽點,不用掩蓋思想沖擊和觀念沖突,第一要求,求實,第二要求,還是求實。但是,雙軌制就不必寫瞭,別人也做得挺好,我們沒優勢。”

水書記雖然鼓動十足,宋運輝依然猶疑,因為他早在寫第一篇的時候就已經考慮過這些問題,他不敢寫,怕太觸動政策,言多必失。政策這東西是高壓線,有事沒事離遠點,平時做做也就罷瞭,這等白紙黑字放到系統刊物上登載的東西,最是落人口實。“當初,對我觸動最大的是新車間做多虧多,雞蛋當土豆賣,但其中涉及計劃經濟的局限……”

“我理解你的顧慮。這方面你可以避重就輕,考慮如何在不批判計劃經濟體系的前提下,寫出我們當時的矛盾。你回去好好考慮,先打個提綱給我。走吧,下班。”

宋運輝跟著起來,一直沒說話。等秘書過來鎖門,他跟著水書記一起下去,騎車到半路,才終於想明白,對身邊的水書記道:“水書記,我有數瞭,避實就虛,就談我們作為國營企業,既要顧全大局,又要改革思路提升企業經濟效益,在這樣的矛盾沖擊中,我們如何把握好一個度,如何做到引進來,走出去。”

水書記聞言想瞭會兒,知道這個宋運輝終究是不敢寫得太直:“你說的也是一個不錯的角度,你先好好考慮個提綱,要抓緊,我們要爭取把續篇登載到下月期刊上。”不過水書記略微失望,這麼一來,他出氣的力度就得打個折扣瞭。

宋運輝回傢,程開顏已經洗好菜等著,她這幾天暑假。宋運輝很快燒出兩菜一湯。

既然已經想到思路,也別什麼提綱不提綱,宋運輝飯後就把自己關在隻有一張桌子的書房裡,奮筆疾書。寫著寫著,覺得越來越解氣,真是恨不得聽水書記的話,第一求實,第二還是求實,把去年那個時候受的那些醃臢氣都放出來,什麼雞蛋當作土豆賣,簡直是打擊,荒唐。他忽然想到他作為新車間的車間主任,心裡那麼解氣,水書記作為金州的廠長兼書記,去年壓力最大的是水書記,水書記又何嘗不想找個出氣口發泄去年被費廠長暗搞的惡氣?難怪剛才談話時水書記說感受最深的是他們兩個,其實,誰又能真正體會水書記去年那個時候的巨大壓力。

回憶的閘門打開,宋運輝不由得又想到,他去年那個時候,還為瞭脫離技術崗位,走向經營道路,而有意與閔廠長鬧矛盾。現在想來,真險。如果水書記是個暴脾氣的,去年看他如此亂上加亂,還不一刀鍘瞭他。無論水書記是個怎樣的人,毫無疑問,水書記對他是仁至義盡。寫的時候,宋運輝不由得稍微走出保守,朝水書記的求實傾斜瞭一些。

因為事事都是親歷,寫起來毫無障礙,無非是組織語氣詞匯的工作。程開顏不甘寂寞,一會兒走進來要求親一下,一會兒送來一根自制冰棍,一會兒又拿冰塊偷偷刺激一下丈夫,但這些小動作都不會打斷宋運輝的思路,搞得已經在傢憋悶一天的程開顏非常沒勁。她又知道丈夫的工作重要,宋運輝是以別人兩倍的工作時間幹事才有今天的地位,她不敢強扯丈夫陪她說話,隻有自己滿心鬱悶。

宋運輝一陷入工作就非常專心,很快就將水書記吩咐的文章寫出。他寫上勁瞭,面對翻過一頁之後的空白信紙,忽然一笑,決定一鼓作氣,索性再來一篇,繼續換個角度剖析去年的拐角。這篇,他詳細描述水書記的大膽用人策略。說水書記用人不拘一格,跳出金州化工原有的行政格局,全方位信任、提拔、培養、任用一批年輕有知識的幹部,給予年輕幹部廣闊的發展空間。其中,當然有他這個特例,還有虞山卿。因為這也是他最深切的感受,寫來依然是下筆如飛。寫完,他都不想回頭再看,馬屁文章,絕對的馬屁文章。雖然說的是事實,可有些真實的東西大肆宣揚出來,就成瞭馬屁。宋運輝還不習慣於溜須拍馬,因此有些羞於回頭面對。掂著那幾張寫用人策略的信紙心說這怎麼當面交給水書記?心想撕毀算瞭,可猶豫再三,還是與前一篇疊在一起,放入公文包。他終於不再用舊書包,換瞭一隻黑皮公文包。

再看時間,不得瞭,已經接近零點。過去臥室一看,卻見程開顏半躺著看書。他站在門口笑道:“又是瓊瑤小說?這麼晚睡,不怕明天身體難受。”

程開顏堵瞭一肚子悶氣,道:“你這會兒有空理我瞭?你好不容易理我,我敢睡嗎?”

宋運輝隻得好聲好氣地道:“你別生氣嘛,我還不是在工作。快別看瞭,躺下睡覺。我洗個澡就來。”

程開顏還想說,卻見宋運輝早就轉身去衛生間瞭,氣得將書摔在地上,關燈就睡。宋運輝洗澡回來,見屋裡一團漆黑,早就瞭然,躺下笑道:“一個人關在傢裡悶壞瞭吧?我本來還把設備調度工作安排在早晨進行,就是想著晚上可以準時回傢陪我的小貓。沒想到下班時被水書記叫去吩咐工作。沒辦法啦,我明天回來好好陪你。”

“你總是工作、工作、工作,你工作最重要,工作起來眼睛都不看我一下。你心裡還有我嗎?”

“怎麼會沒有?你是我的小貓。快睡吧,我倦得眼睛都睜不開瞭,乖。”宋運輝早累得說話有氣沒力。

“不乖,宋運輝,我想跟你吵架,你就行行好跟我吵幾句吧。我開燈啦,你別睡,你別總拿我的生氣不當回事。”但程開顏說完見宋運輝沒反抗也沒應聲,細細一看,見他已經睡著,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很想用拳敲醒宋運輝,激怒他,可想到他又不是貪玩,而是工作得那麼累,拳頭又砸不下去,隻有自己心裡憋悶。她覺得生活無趣兒之極。

水書記倒是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看瞭宋運輝寫他大膽用人的那篇文章,心裡很是歡喜。即使知道這篇有馬屁成分,可是相對於大多數馬屁的華而不實,宋運輝的馬屁卻是貨真價實,水書記還專門派人送雜志給各部門,略施小計,讓這後續兩篇文章依次分兩期登載。於是,由宋運輝執筆的上、中、下三篇《引進,隻是開始》,有因有果,步步揭示引進取得成就的最大原因在於什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在於水書記的英明領導。

三個月連載下來,水書記在部裡也徹底擊敗費廠長,風頭一時無兩。

宋運輝看著水書記如此熱衷,心裡不由得想到成千上萬地掙著錢的雷東寶與楊巡。相比雷東寶與楊巡光明正大地名利雙收,宋運輝總覺得水書記這樣一個擁有極高智慧和能力的人為那麼點虛名和小利不擇手段,敗壞一世英名,很不值得。但回頭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為點蠅頭小利甚至溜須拍馬?

雖然水書記對宋運輝照舊另眼相看,可宋運輝心裡卻越來越否認自己。

09

雖然是縣長陳平原拍板,銀行行長一口答應,可七手續八手續地辦下來,還是耗費很多時日,等到田間地頭夏天蹤跡到來時,那貸款才姍姍來遲。士根還以為雷東寶已經等得忘瞭這事,沒想到他才辦瞭手續回村,早見雷東寶在村辦公室裡探頭探腦,沒等他走近,雷東寶就高聲而呼:“士根哥,今天辦成沒有?”

“哎喲,總算辦成,好瞭,我先解決一批火燒屁股等錢用的項目。東寶你別走,我還等著你簽字。”

雷東寶聞言歡快地道:“我簽字,你立刻把錢全提出來,明天我帶正明去把電纜設備搬來。”

雷士根正走到門口,掏出鑰匙準備開保險箱的門,聞言將鑰匙又掖進口袋,皺眉正色道:“東寶,二期那些水泥、磚頭、預制板還欠著紅偉那兒的錢,二期工程款才付瞭一半,大傢還等著搬進去住,還有你答應陳縣長擴充養豬場,一筆貸款到期要到銀行轉一下,到處都急等著錢,可你那套設備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裡拿得出來。”

“紅偉那裡不短錢,欠著就欠著,明年還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沒多少。這幾天每天有豬出欄,豬場自己可以解決擴充資金,最多少擴一點,貸款你明天就去銀行轉出來。多大的屁事,看你小傢子氣。開保險箱,照我說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東寶,這筆賬我已經算瞭很多遍。你一套設備還是二手貨,先得占去那麼多錢。設備拆和運輸又要錢,設備安裝還要錢,設備車間也不能學電線廠隻有一個棚,還有配電房要新造,更要錢。再往後機子開起來,要的銅比電線廠多幾倍,吃錢跟喝水一樣,我們還有錢供電纜廠嗎?你起碼得有三百萬才夠開電纜廠,我們現有的一百七十萬遠遠不夠。你可以說你以後還可以問銀行貸,可你也要想到,你這回貸來的錢沒聽陳縣長話把養豬場擴到一萬頭,你沒瞭信用,還讓陳縣長以後怎麼幫你?再說問銀行借錢又不是不要利息,我們借那麼多錢,利息背不起啊。”雷東寶這回沒解答,而是抱臂穩坐,看著士根道:“電纜我非上不可。”

士根無奈地道:“東寶,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著想上電纜,可你別忘瞭,心急吃不瞭熱豆腐,你曾說徐書記也已經勸過你,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隻要再一年。今年我們可以擴大養豬場,再上電線設備,把這兩項穩下來,明年順理成章上電纜。”

“明年就有錢瞭?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對瞭?你這性格,我上什麼新項目你都會反對。你把保險箱鑰匙留下,你不開,我叫出納開。”

“東寶,我不是存心跟你作對,你別那麼想。要不,你讓我考慮一天,明天這個時候我答復你?”

雷東寶起身道:“明天這個時候,你不開支票,我撤你職,多的是人搶著你的位置給我開支票。電纜,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士根聞言愣住,看著雷東寶背影,怔怔道:“東寶書記,你就這樣打發我?”

雷東寶站住,但沒回身:“你有話好說,有屁好放,但你不能攔我上電纜。你隻要拿我當兄弟,你就不能攔我。隻有這件事上,我六親不認。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拖一天想幹什麼,你想找小輝。告訴你,小輝來也沒用。”

士根終於大聲直言:“東寶書記,你以為我們上瞭電纜就能打倒市電線、電纜廠?不可能。他們有計劃渠道,有計劃收購,他們是鐵打的飯碗。再說國傢那麼大,東邊不亮西邊亮,你靠一條電纜設備想逼死他們?你別想得太輕易,你會先逼死我們小雷傢,我們小雷傢全靠自己,經不起折騰。你作為村幹部,不能不負責任。”

雷東寶仰天一笑:“哈,我不負責任?”

士根看著雷東寶橫行而去,嘴上沒說,心裡卻想,對,每次雷東寶有大舉動,他都反對,從磚廠一直反對到養豬場,最終事實總是證明,雷東寶是先行一步,搶占先機。可是電纜廠,明擺著錢不夠,與以前克服克服就能過去的情況不一樣,他就是拖欠瞭全部應付款都克服不過去。上電纜廠,擺明著是錯誤決策。可是,他已經把自己的顧慮全部說給雷東寶,雷東寶卻給他這麼個答案。他相信,雷東寶今天就能出手把他廢瞭,換上別人坐這個掌印把子的位置。雷東寶為瞭去世的愛妻,什麼都做得出來。

士根心裡生氣,多年交情,雷東寶竟然會為一件事說廢就廢他,人性何在。雷士根很想撂挑子不幹,讓雷東寶想上啥就上啥,他眼不見為凈,這兩年的高收入夠養活他。可是,想到雷東寶一天到晚的辛苦才支撐出小雷傢的今天,想到雷東寶曾經單刀赴會把他從老書記傢人手底解救出來,想到雷東寶這幾年對他徹底信任交付大權,他雖然生氣,可心裡依然是感激的。他不能袖手不管。

士根唉聲嘆氣,雖然已經被雷東寶戳穿他施緩兵之計,可他還能做什麼?解鈴還須系鈴人,上回雷東寶喪妻沉淪,是他找宋傢父母勸說雷東寶。這回電纜廠的事,顯然隻有宋傢弟弟才能化解。他知道宋運輝傢裡已經裝上電話,他等到晚飯後才又回村辦,對,就是堂而皇之地,不怕雷東寶看見他回村辦聯系宋運輝。

宋運輝邊聽邊記錄,等士根說完,宋運輝一時無法定論,看著那些數據,對雷士根抱歉地道:“士根哥,你給我一些時間好好分析一下。大哥做事一向粗中有細,他的直覺,或者說眼光,往往很準,半個小時後再給我電話。”

宋運輝放下電話,抓來一支HB鉛筆開始計算,這是他這個技術人員的慣性,手頭喜歡鉛筆勝過其他。士根雖然料想宋運輝也不會聽他一面之詞,知道肯定要給宋運輝思考的時間,因為這畢竟是一個影響小雷傢的決定。但等待宋運輝給答復的半個小時還是漫長得讓他差點發瘋,一個人坐在村辦,將報紙翻得驚天動地。

士根忽然意識到自己犯瞭一個錯誤,東寶是為誰報仇?就是為宋運輝的親姐姐。看當年葬禮上兩人差點打起來,可見宋運輝也是一腔血性。士根心想,光一個東寶書記就已經夠強硬,如果又多一個撐腰煽風的,東寶還肯罷休?他剛剛這個電話,會不會反而是引狼入室?

士根無奈地嘆一聲氣,索性起身前去找雷東寶。雷東寶見士根一臉無晴無雨就是有點悶,沒多問,估計告狀不順,他有點高興,當然答應半個小時後的電話由他來打。士根想賭氣離開,反正這已經變成他們雷東寶一傢子的傢事,他還在旁邊湊什麼熱鬧。但被雷東寶硬拉著去村辦。

很準時地,雷東寶迫不及待地撥通宋運輝那兒的電話。但宋運輝顯然沒想到來電的會是雷東寶,驚異地問:“大哥你怎麼……”

雷東寶急道:“你別問我為什麼,我問你能不能上。”

宋運輝沒肯定也沒否定,隻說:“我不清楚你們的電纜設備是怎麼樣的……”

“與電線的沒差多少。”

“哪能這麼比,電線設備不用做設備基礎,你電纜設備光拉銅的和絞線的就得用基礎。你們買的二手設備包括哪幾樣,明天給我一份傳真。我明後天問我們供應科的同事找傢電纜廠看看,徹底給你估算個用款計劃表,如果你能吃得消,就上,吃不消,創造條件上,實在不行就拉倒。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回傢一趟,見面再商量。”

“你先說能不能上。”

“現在不知道。”

“小輝,你就不想報仇?”

宋運輝心說,想,當然想,他最想的還是揍雷東寶,根源是雷東寶的性格,而不是其他。但他嘴裡隻是說:“等我調查之後跟你說。”

雷東寶有些沒勁,放下電話,回頭看看士根,有意給自己爭氣:“你看,小輝沒反對。”

士根針鋒相對:“他也沒支持。”

雷東寶卻不以為忤,大方地道:“士根哥,這方面你要向小輝學習,反對還是支持,都能拿出充足的理由。你這也擔心那也擔心,可從來你拿出來的理由大半不能說服我,你說,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士根怔怔看著雷東寶出門,心中忖度,看來他剛才對雷東寶有些小人之心。雷東寶並不是一味隻想著報仇才否決他,而是因為他拿不出足以說服雷東寶的理由。

因此,周日清早宋運輝從夜行火車下來,被正明騎新買的摩托車接上來到小雷傢,士根一直拿出十二分的關註,看宋運輝如何對待電纜設備問題。紅偉也蹭過來看著,雷東寶一看,索性把忠富也從豬場叫來。

宋運輝都已經主持過一次引進設備的大工程,小雷傢的事情簡直是小菜一碟。他風塵仆仆而來,去雷東寶傢沖洗一下就全力以赴投入工作,雷東寶贊賞地拍拍他肩膀,很親昵地誇他是累不死的超人。士根在一邊兒看著心想,雷東寶自己又何嘗不是個累不死的,但雷東寶好像對宋運輝青睞有加,什麼都叫好。

宋運輝上來就給大傢一個表格,這是他一貫的工作作風,事事條理清楚。但是,上面大多數空格未填,基本是個空表。士根疑惑地看著宋運輝,不知道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他就不信宋運輝能拿出比他的計算還詳細的表格來。

但是,宋運輝第一個問題就不在士根的考慮范圍之內:“你們二手設備有沒有配備圖紙?據我的經驗,一般類似你們說的年份的設備圖紙大多流失。”

正明主管此事,就道:“圖紙還真不全,我看大多數圖紙都找不到瞭。”

宋運輝道:“如果這隻是電線設備,沒圖紙就沒圖紙,現場安裝時適當調整一下就是。你們現在的電纜設備需要做設備基礎,水泥澆下去前得先找有資質的設計院來設計,根據設備情況預留水電線路和地腳螺絲孔。所以,你們的當務之急不是拿錢去把設備搬來,而是先找人去現場有的放矢地測繪設備。我把這項工作放在第一欄,這項工作大概你們這兒人手頂不上,得找兩名專業工程師前去。費用一欄,你們看看需要多少。時間如果緊一些,加上來回路程,大約需要兩周。”

雷東寶非常幹脆,手起筆落,把一個數字填在第一欄的費用下面。

宋運輝道:“第二步,依然不是交錢。電纜與電線不同,根據你們買的二手設備型號,做出來的電纜需要吊裝,靠人力不行。你們決定一下,用行車,還是用龍門吊。行車的話,還得專業設計院設計車間,那些架行車的牛腿梁不是幾根水泥澆上去就行,還得根據行車設計強度。下面也要做基礎,龍門吊就簡單一些,但車間高度得增加。我建議你們還是用後者。”

雷東寶依然是幹脆地道:“聽你的。”

於是,宋運輝把第二項填上,嘴裡並不閑著:“你們現在開始物色二手或者訂購新龍門吊。等確定龍門吊可以安裝的日期,再決定付錢拆設備。這兒的龍門吊大致費用我已經瞭解瞭,載重我也標一下,差不多這樣就夠。”

士根這才明白他與宋運輝的區別在哪兒。區別就在,宋運輝懂行,即使不懂電線怎麼做,可懂機械設備安裝的總體框架。宋運輝這麼一步一步地把項目拆分,如此細致理性地分析,自然也牽著雷東寶點頭配合,全無對他時的斷然否定。士根心想,這就是工作方法問題,他服。於是,他也不非要持反對態度,配合著宋運輝一步一步地推進進度的說明,他就小雷傢村四個實體的收入預期,在不同時段填入款項補充。但在場誰都看得出,隨著安裝層層推進,小雷傢資金缺口越來越大。士根斜睨越來越沉默的雷東寶,果然見書記面如重棗。

宋運輝並不發表否定或肯定的意見,隻不偏不倚地給出沒有傾向性的計算,把所有可以考慮節約的也都考慮進去,因為他來前也不清楚究竟這個設備可不可行,他需要小雷傢眾人拿出數字來配合著說話。但連他說到後來都搖頭道:“看來,沒進一步論證的必要瞭。把你們所有人的傢底都翻出來,估計也不夠。”

士根本來一直反對上電纜線,可如今被宋運輝如此抽絲剝繭將所有可能逼到絕路,得出絕無可能的結論,此時反而心裡很堵,滿不是滋味,仿佛剛才經歷一場資金大戰卻最後大輸一般憋悶。可他還沒回答,卻忽然瞥見雷東寶中邪瞭似的,劈胸抓住宋運輝前胸,一把提瞭起來。在場其他四個慌瞭,都起身勸解,可見雷東寶目如銅鈴,氣喘如牛,隻差伸出蒲扇般大掌呼嘯扇去。

雷東寶的思路原本被宋運輝牽著走向很具體的前景,心裡滿是沖鋒陷陣的豪情。待得分析越來越深入,他的呼吸卻越來越困難,他甚至都無力反駁,因為宋運輝的否決嚴謹周密,並無他可突圍的地方。待得宋運輝說出沒必要再討論,他耳邊忽如鐘鼓鐃鈸齊鳴,一腔熱血倏然沖頂,他急紅瞭眼:“宋運輝,你還姓宋嗎?你忘瞭你姐?你小子還有沒有血氣?……”

周圍四人七手八腳拉扯,都是大力氣,慌忙之下,隻聽“刺啦”一聲,宋運輝穿的短袖自胸裂開,他卻總算得以脫厄。宋運輝驚魂甫定,看著士根他們抱住雷東寶,看著雷東寶依然沖動地沖他聲嘶力竭地狂吼,不明白雷東寶何以忽然發作,難道他講的道理還不清楚?一時沒法答應。

雷東寶心裡極端失望,隻想找什麼發泄,猛然掙開眾人,抄起一把長凳狠狠朝桌子砸去。士根一見急瞭,忙大叫:“小宋,你快出去,快走。”

那邊,雷東寶卻大喝一聲:“走什麼,我又不吃人。”

眾人看去,卻見他已經扔下長凳,隻是依然黑著一張原本就黑的臉。宋運輝這才道:“你搞什麼,發瘋啊。”

雷東寶依然氣呼呼的,一屁股拎起一把東倒西歪的椅子,黑著臉道:“開會,商量一百七十萬怎麼用。”

宋運輝一點不客氣地道:“商量什麼,你幹脆一言堂算瞭。哪有一言不合就開打的。”

雷東寶這才抬眼看宋運輝一眼,卻見他上身隻剩一件汗背心:“對不住你,我悶壞瞭。你就不會一上來就跟我說不行?你搞七搞八吊我半天胃口才說不行,耍猴嗎?”

宋運輝沒好氣,想說一句“就是你這臭脾氣害死我姐”,看在場人多,不便任性,但還是道:“跟你說瞭幾次,臭脾氣不會改改嗎?大傢都是同事,你做人怎麼可以這麼霸道。”

“別說啦,是我不對。”

其他四人看著黑臉的雷東寶被宋運輝數落,反而不忍,紅偉忙旁邊說一句:“東寶書記平時不是這樣。”

宋運輝不語,悶聲聽小雷傢五個人商量。聽他們決定優先擴大養豬場,再上兩套電線設備,其他錢用來改善村民居住環境,就像前面沒發生什麼似的。他心裡嘀咕,眾人反對雷東寶的霸道,卻又為雷東寶的霸道開脫。就像他反對水書記的官僚,卻又送上響亮的馬屁,如此地矛盾,卻是如此地統一。他想到他送上馬屁時的小算盤,不由得看著在座諸人想,士根他們究竟是什麼考慮。然而水書記卻是那麼一個歷經風浪精明過人的人,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要什麼,雷東寶呢?他現在開始覺得雷東寶做事有些盲目,不知道雷東寶經得起眾人抬舉不。

他心中雖然不快,可他終於還是決定拉雷東寶一把,省得他們盲目。他告訴他們,電纜不止電力電纜一種,要雷東寶別凈盯著市電線、電纜廠,要競爭,要壓倒別人,必須先武裝自己,把自己的產品結構完善豐富起來,對方不攻自破。比如可以先上過渡性質的額定電壓比較小一點的分支電纜,先搶奪市電線、電纜廠的一部分電纜市場。眾人討論,表決通過,皆大歡喜。

宋運輝原以為平靜下來的雷東寶起碼會訕訕地不好意思,卻見雷東寶一點都沒啥變樣,就在那兒支使正明開始去市面上瞭解設備,又要士根準備好錢,還熱火朝天地討論怎麼非法占用農地,怎麼給被占農地的農民安排出路,宋運輝又開始旁觀。他看到他們幾個都是自發自覺地幹事,而他呢?卻是越幹越氣餒,還得打起精神鼓動別人。他羨慕小雷傢單純的做事環境,小范圍靈活的機制,合理的分配制度,還有一日千裡的進步。

他相信,不用等明天,下午開始,正明就會開始籌劃電纜設備的工作。而不用幾天,訂設備,平地,建廠房,安裝,豬場和嶄新的登峰電線電纜廠所有工作都會轟轟烈烈地展開,完工指日可待。報紙上一直鼓吹的深圳速度,可能也不過如此吧。

他羨慕。尤其看到正明這個比他稍微年輕一點的小夥子迅速成長起來,雖然隻是高中畢業,能力卻比同齡的金州總廠大學生大大超越瞭。所謂用進廢退,把雷正明與金州那些大學生相比較,這個詞是最好的寫照。

10

快年底的時候,劉總工退休。到退休時,劉總工雖然依然占著總工位置,可那位置形同虛設。他還占著研究所的位置,但研究所在他手下造起一幢漂亮的三層樓,其他研究人員、研究項目等都沒到位,研究經費更不必說。劉總工的退休,如樹枝上勉強支撐到這個季節的枯葉,在空中打瞭個小旋,無聲無息地飄落,沒有砸出多少的動靜,雖然大傢都看得見。

宋運輝也看見,同樣級別,另一個總廠副廠長也前腳後腳地退休,卻是座談會、茶話會、歡送會,大聚小聚,熱鬧非凡。宋運輝可以想象劉總工面對如此的反差,心情會是如何。

聖誕到來,虞山卿請瞭幾個年輕要好的在傢搞瞭一個聖誕派對。虞山卿會來事,傢裡用拉花蠟紙裝飾得紙醉金迷,桌上是隨意取用的可口可樂、青島聽裝啤酒和張裕紅葡萄酒,香煙是紅白相間的萬寶路,還有上海帶來的暖房西瓜,據說要九毛錢一斤。糖果、餅幹、瓜子更是不用說,來者一人還分瞭一塊DOVE巧克力。

這回,挺著大肚子的程開顏也跟著去瞭,見此情此景,大為傾倒,宋運輝把手裡的巧克力也給瞭程開顏,讓程開顏與也是大肚子的虞山卿妻子待一起聊天。客廳裡眾人則是瘋玩,最先還知道擊鼓傳花,抓倒黴的出來喝酒表演,後來都是帶著酒意互相起哄,宋運輝被哄著唱瞭一首《今夜星光燦爛》,不倫不類的花腔男高音。一直鬧到很晚,宋運輝擔心程開顏撐不住,沒想到程開顏玩得高興,還不想走,硬是一直玩到零點過後才散。

從熱鬧溫暖的虞山卿傢走出,經過冰冷的寒夜街道,回到自傢裝有科長樓不具備的暖氣片的更溫暖的傢,兩人看著空曠的客廳一時默然,相比虞山卿的傢,他們倆的傢,大,卻簡陋,簡陋得寒酸。程開顏拿牙齒很珍惜地啃著DOVE巧克力,感嘆這巧克力真是比麥麗素香得多。

程開顏隻是感慨,而宋運輝卻是感慨萬千。雖然他因為從事出口工作,見識過比虞山卿傢更奢華的所在,可是,那些都那麼遙遠,即使奢華得跟天宮一樣,他也不會太在意。隻是,虞山卿近在咫尺,虞山卿傢的奢華,讓宋運輝汗顏,尤其是看著程開顏珍惜那塊小小的巧克力,小孩子似的享受巧克力的美味,他更覺內疚,他沒能力給予妻子更好的生活。他心裡很亂,一夜輾轉反側。

周日的早晨兩人晚起,吃完早飯,宋運輝找把剪刀和鏟子,去院子裡收拾,程開顏捧著肚子在窗戶裡面看著。他傢前院裡的菜長得很是水靈,宋運輝挑幾棵菠菜拔瞭,敲窗交給裡面的程開顏,見程開顏胖面孔紅彤彤地像蘋果,忍不住開個玩笑:“春節去大哥那兒拿包豬糞來吧,準保菜長得更好。”

“咦,不要,豬糞種出來的菜我才不吃,想著就倒胃口呢。”

“要不埋桂花和梔子花下面?明年開出來的花一定又大又美。”

“你才又大又臭,臟死瞭。不行,一定不要。”

宋運輝想瞭一下,道:“要不,今年讓我爸媽過來吧,做個幫手。小貓,關上窗,別凍著。”

程開顏笑得甜滋滋的,關上窗,把菠菜拿進去。宋運輝在外面修剪菊花。這陣子一直忙,沒時間收拾,菊花開過後,枝幹立刻就老黃瞭,而地下卻有肥嫩的青苗鉆出來。宋運輝將枯枝一一剪去,留下嫩苗。做著這些事,人仿佛心平氣和起來,最近一直煩躁。

沒想到有人聲從後院那兒傳來,是一男一女在議論他們傢後院正吐香的蠟梅,又是詩又是詞,非常風雅。宋運輝隻覺得那聲音熟悉得很,尤其是女聲,熟悉到心扉的那種感覺。他忍不住放下手中勞作,耐心等那一男一女的聲音慢慢靠近。程開顏看到有異,也一起註視。過會兒,卻見劉總工與女兒劉啟明一起從墻角轉出,劉傢父女見到宋運輝也是驚訝。宋運輝這才明白為什麼女聲聽著熟悉,劉啟明的聲音一直像他姐姐的。

劉總工先道:“原來是你傢院子?後面開得多好的蠟梅,我們經過公園看到的蠟梅都還沒開。還有這些個菜,這兒一帶就數你的院子料理得最好,你一向好耐心。”

宋運輝忙笑道:“劉總這麼冷天還出來?好像是快下雪的樣子。沒辦法,我傢那個現在嘴刁,她就是要吃天鵝,我也得晚上冒險扒動物園的墻。劉總裡面坐坐?”

宋運輝隻是客氣客氣,沒想到劉總工卻是欣然答應,跟著他進門。程開顏卻見劉啟明如見情敵,並不歡迎,但是既然丈夫迎他們進門,她也隻得端茶倒水歡迎。

劉總工和劉啟明各自坐在木椅子上,都是好奇地打量這簡陋到都沒有一張沙發的寒酸客廳。

宋運輝見此,微笑道:“傢中簡陋。劉總請喝茶,這茶葉是老傢山上出的,還不錯。”他端把竹椅子坐在一邊,把另一張木椅子讓給程開顏。

劉總工倒是一點不客氣,指著空空蕩蕩的屋子問:“總廠上上下下,小夥子們沒事都在傢自己敲組合櫃,你好歹也下過基層,這點動手能力總有吧?”

程開顏道:“他要麼早出晚歸,要麼看不完的書,哪兒有空。”

劉總工笑道:“都說你少年有為,有為,看來也是刻苦出來的,拿別人吃喝玩樂的時間做事。”

宋運輝微笑道:“在劉總面前,誰敢自誇刻苦。尤其是劉總還是在那麼亂的年代裡做出那麼多事。”

劉總工長嘆一聲:“有什麼用啊,做技術的最辛苦,最容易被淘汰,也最沒花頭。還是現在的年輕人聰明啊,你們這些人都是大學畢業,都是拿技術做跳板,這才對。對瞭,你有沒有聽說一分廠人事調動?聽說閔廠長要去總廠做副廠長瞭。”

宋運輝比劉總工更早知道此事,從他嶽父那裡得知,但此時也隻是笑笑道:“有聽說。不知道新車間未來車間主任是哪位。”

“都說是你。”劉總工說話時兩隻眼睛滿是審視。

宋運輝又是一笑:“劉總哪兒聽說的。”

劉總工卻是一笑,不再提起,閑閑又說瞭沒幾句話,就帶上女兒告辭離開,前後不到十分鐘。宋運輝將兩人送出,回來與程開顏道:“你有沒有看出,劉總似乎對我有敵意?”

“他現在看誰都來氣。再加他寶貝小女兒到現在還沒嫁出去,人傢虞山卿又混得那麼好,他更生氣。一個過氣的人哪兒來那麼多的氣。別理他,說話太不客氣,兩隻眼睛看著你直勾勾的。”程開顏即使為瞭劉啟明也要詆毀劉總工,何況劉總工還真是不客氣,笑起來皮笑肉不笑的。

“對瞭,就是眼睛直勾勾,皮笑肉不笑,你旁觀者清。我感覺他就是純粹為瞭看看我這個新貴的傢才肯進我的門,他有點過敏瞭。”他忍不住,又多一句嘴,“劉啟明的聲音依然像我姐姐的。剛才還沒見面時,墻角聽他們父女說話,驚訝得不得瞭。”

程開顏警惕:“你還想著她,你以前就聽過她聲音,是不是一直對她有好感?”

宋運輝連忙否認:“胡說八道。你別忘記,我好兄弟尋建祥就是被她和虞山卿告進牢裡的。”

“可你現在不是和虞山卿混得很好?”

“心照不宣而已。走,去你媽傢。”

程開顏想想有理,心裡也知道宋運輝一直反感虞山卿。但是,她對劉啟明還是不放心。

晚飯時,下雪瞭。待在溫暖的房間裡看雪,感覺有些奢侈,宋運輝貪戀這份奢侈,在窗邊看瞭好久,也想瞭好久。他剛才與嶽父談瞭閔廠長升官的事,程廠長也說,閔廠長年輕有為,升到總廠後,眼看就是未來總廠廠長。料想閔廠長目前會主管生產和技術兩大塊,很大可能成常務副廠長。宋運輝想到他曾經與閔廠長的矛盾,心中開始預計有些不妙。現在看著窗外的飛雪,心事重重。可當初與閔廠長作對,那也是不得已。不知現在有什麼挽救措施。

到九點多,程開顏看完有個很帥男演員的《尋找回來的世界》,準備睡覺,電話鈴響。電話雖然就在程開顏身邊,但隻要宋運輝在,她從來不接,怕接起是一聲“Hello”,尤其是這種這麼晚打來的。宋運輝拎起電話,也是自覺地一聲“Hello”,就怕是天涯海角來的電話。程開顏黏在丈夫身邊,聽電話裡不很清晰地傳來一聲女子的“Hello”,她便知難而退瞭,說明不是她爸媽的電話。

宋運輝卻分明聽到後面是清晰可辨的“Mr.Song”,他驚喜,脫口而出:“梁思申?好嗎?”

程開顏聞言也是大驚,卻不喜,停下腳步很是犯難,旁聽,還是不聽?

梁思申語速有點慢,好像是一字一拖音,聽著有點怪,倒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我挺好,宋老師,聖誕快樂,新年快樂。但是,我不敢想象,宋老師的聲音變化好多。”

“我也不敢想象你會來電話。新年快樂。沒出去玩?你們現在應該是放假吧?”

“現在是早上,我要趕功課。以前有兩次打電話來,都沒人接聽,爸爸又說你就是這個電話。我想今天再試試運氣,我今天果然好運氣。可是,為什麼我打通電話,反而覺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瞭呢?對瞭,宋老師,你現在做什麼?”

宋運輝聽瞭覺得有趣,本來還以為梁思申說話應該與她寫的信一樣犀利。宋運輝考慮到國際長途昂貴,便扼要說一下:“我做產品出口,管著一個出口部門,同時做車間管理,手下四百多號人。”

“你管的人還不如爸爸多,可爸爸年紀比你大。我做臨時工的也是一傢進出口公司,可是我們做衣服,我每次上班就是給他們打數不清的單子,非常復雜,做錯就麻煩瞭,但我從沒做錯過。你聯系的是美國哪傢公司呢?我現在水平很好,可以幫你調查公司資質。”說完,梁思申自己忍不住先笑瞭。

宋運輝笑道:“好啊,你把電傳號給我,我明天上班發給你。給你個鍛煉機會。我們一般於合同訂立後憑信用證發貨,對方即使是一個皮包公司也無所謂。聽得懂我的話嗎?”

梁思申慢吞吞地問:“皮包公司是什麼?”

“就是沒有辦公室,沒有其他工作人員,隻有一兩個人拎著皮包到處跑,皮包裡面是錢、印章、發票、介紹信等全部公司傢當。”

梁思申奇道:“這又怎麼瞭?美國好多小公司是這樣,有些就是在傢裡做買賣,隻要資金實力好,信譽好,誰都不會歧視皮包公司,銀行照樣開信用證給他們。宋老師犯錯誤,不該歧視皮包公司。”

“我們這兒的皮包公司意義有點不同,這事說來話長,不浪費國際長途。這兒皮包公司打一槍換個地方,信譽不是很好。”

“噢,明白瞭。真希望宋老師在美國的客戶都是皮包公司,那就太好玩瞭。宋老師請記我的電話和電傳號碼,我一定查出個皮包公司給宋老師做新年禮物。”

宋運輝拿來旁邊的紙筆記下號碼,完瞭忍不住問:“你以前說話很快,現在怎麼說話像錄音機變調一樣慢?”

“沒人跟我練中文,可我英語說得可快瞭。我真悲哀啊,聽說這叫忘記根,忘記祖宗。”說著梁思申就用英語把前面的話復述一遍,果然嘰嘰呱呱就跟錄音機快進似的,而且詞匯量也大得多,宋運輝耳朵忙不過來。“我上次跟爸媽也是講瞭好幾天話才恢復過來。媽媽說,我現在隻適合聽兒歌。”

宋運輝聽著哭笑不得。兩人又說兩句,梁思申說話費太貴,以後再打,就掛瞭。宋運輝心裡很高興,回過頭,卻見程開顏神色不悅地在一邊發呆,心裡立刻明白,不得不收起笑容,走過去若無其事地說瞭句“那麼多年沒見面,一時拿起電話就沒話可說瞭”,就把事情打發過去。不過心裡挺不喜歡程開顏疑神疑鬼,早上因為劉啟明過來一次,她一直疑神疑鬼到現在,可是,梁思申那麼小,又礙著程開顏什麼事瞭?宋運輝覺得不可思議。可程開顏還是追問都說瞭些啥,宋運輝忍不住給瞭她一句“你怎麼這麼庸俗”。程開顏委屈得直哭,宋運輝也心煩得懶得去勸,本來挺好一個晚上,硬是被打破瞭。

外面,雪卻停瞭,地上都沒積雪。

又是一個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