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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

01

宋運輝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搶手,春節才結束,就有一傢大國營企業金州總廠指名要他。金州總廠正好就在他傢所在省,是他本想努力一把請求輔導員將他分配去的工廠。如此正好一拍即合,他安心做畢業設計就是。可是他想不明白,他雖然大學三年半下來成績已經後來居上,政治面貌也一躍變為優秀,可何至於讓一傢大工廠,主動上門指名要他,便是輔導員也說不可思議,他們並沒向那傢金州總廠發函專門推薦個人。唯有陸教授為宋運輝不考他的研究生而可惜,多好的一副頭腦,又是多麼年輕可造的一個人。

小雷傢大隊開始揚眉吐氣,本年度中央下達的一號文件講的就是農村工作問題,文件說“目前農村實行的各種責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額計酬,專業承包聯產計酬,聯產到勞,包產到戶、到組,包幹到戶、到組等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小雷傢的包產到戶終於不用打擦邊球似的披著包產到組的外皮,可以出頭露面掛嘴上說瞭。

二月,中央關於建立老幹部退休制度的決定下達,決定明確規定各級別老幹部離退休年齡硬杠子。凡是見到文件的幹部都知道宮書記大勢已去,全縣上下呼啦一下緊緊團結到徐縣長周圍去瞭。宮書記傢門可羅雀。

辦公室主任陳平原更懂得因地因時借花獻佛,他結合本年度一號文件,憑自己掌管的權力渠道,真抓實幹,將徐縣長重視的小雷傢大隊樹為學習一號文件的農村集體經濟改革的典型,連夜組織筆桿子趕赴小雷傢,挖掘小雷傢大隊的先進閃光之處。但他們所獲得的待遇與清查組的雖然稍有不同,卻也沒好到哪兒去,小雷傢上下沒人相信他們,擔心他們掛羊頭賣狗肉,名為樹典型,實為搞清查。雖然沒有刀光劍影伺候,可老頭老太的罵聲不絕。

但陳平原咬定青山不放松,何況這事兒事關他的前途,他見小雷傢上下依然抱有戒心,知道再以組織名義下去可能依然會被拒絕,而他現在又不能強行下達指令,因著打鼠忌著玉瓶兒,還有個徐書記擋著。看來隻有柔性進取一途。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在雷東寶都還感觸不到有人在對他進行全方位偵察的時候,陳平原已經雷厲風行地完成所有外圍調查協調工作,親自率領縣建築設計院院長來到工地,成功完成一次拉郎配。對外,則是縣政府對農村經濟改革典型的大力扶持。

於是,小雷傢建築工程隊要設計有設計,要現場有現場,要設備有設備,要建材有建材,實力大增。而又由於陳平原的策劃設計,小雷傢建築工程隊與縣建築設計院的聯姻又被上綱上線地描寫成為政府搭臺,企業唱戲,是政府領導理論聯系實際,指導基層群眾致富的范例。小雷傢又因其農業高產、副業多樣、大隊集體工業發達、社員生活有保障,而成為區域學習的典型。小雷傢由原來徐縣長手中的旗幟這一低下身份,轉正成為官方確認的旗幟,這一身份的轉變,意味著以後小雷傢如果再遇體制內的障礙,可以堂堂正正找縣領導告狀去矣。

陳平原做這一切的時候,徐縣長一直保持沉默,一直持不反對的態度,看著陳平原使出渾身解數將小雷傢做成樣板。過後不久,宮書記光榮退休,他繼位,他提議陳平原為代理縣長。至於陳平原是怎樣的人品,他清楚得很,可他初即位,即使有人送上死千裡馬他都得收,何況陳平原這種活的雖然可能走歪路的千裡馬。他現在手下需要能看準他意圖,又有能力辦成事辦好事的本地得力人手。

唯有雷東寶面對一下捧到他面前的榮譽傻瞭眼,天上怎麼就無緣無故砸金塊瞭呢?面對四鄰八鄉參觀取經的人,他隻會說一句上臺面的話,卻也是實話:“隻要一心為小雷傢老小考慮,小雷傢老小都會支持我,隻要小雷傢幾百號人都支持我,沒啥事做不成。”往往同一句話,你帶有惡意的眼光看待,可視之為沒文化,可如果你帶著善意的眼光挖掘,那就是質樸。見諸筆端,便是訥於言,而敏於行瞭。

雷東寶名聲大噪。

喜事成雙。在全大隊接二連三的新房上梁鞭炮聲中,東寶書記傢的一所一廚一衛一廳一臥的不起眼平房也落成,小夫妻孝敬老人,讓雷母先住進新房。雷母起先還挺得意,兩天新房住下來發現,她被孤立瞭,她再也無法染指兒子的大事,兒子被兒媳全方位接管。而她又醒悟這回吃的是悶虧,因為前兒她還沖鄰居炫耀她是一傢之主,兒子媳婦都聽她,好吃好喝好房都是她先占,可是,這不,媳婦順水推舟就把她逐出傢門,她現在有苦說不出,怕人笑話。如今兒子每天回傢都累得跟稀泥似的,哪有精力上她這老娘的新傢,她現在想回老屋看兒子得先過兒媳這關。

宋運萍設計令婆婆搬出舊居,自然知道婆婆有一天會明白過來,但搬出容易搬回難,她抓緊時間將生米煮成熟飯,把婆婆那個房間改成儲藏室,請鄰居幫忙將原本堆在客堂間的稻子和稻草堆滿婆婆房間。但物質上的孝敬依舊,自留地收上來蔬菜,或者雷東寶帶來的好東西,她總是分一半給婆婆。雷東寶新買一隻半導體收音機,被她拿去送給婆婆解悶,還手把手教會怎麼用。雷東寶去市裡開會獎來的臺式電風扇,也被她裝到新房子去,還是雷母心疼兒子天熱易出汗,又大張旗鼓送回來。一來一回,好多人羨慕書記傢的婆媳關系。

雷母本來生瞭好幾天氣,可大傢分開住瞭,卻又覺得這兒媳懂事,是挺好一個人。她一個人住事情少,起床又早,經常還是她去自留地割瞭蔬菜拿來兒子傢,如果見兒媳去縣裡讀書,她還會自覺取出掃帚將院子打掃幹凈,將菜擇洗幹凈放著。兩下你敬我愛,反而其樂融融。

陳平原既然已經把小雷傢樹為樣板,自然想把這樣板搞得正經點,細膩點,上檔次點。為此他沒少想辦法,可雷東寶對於陳平原的建議並不很待見,覺得花架子十足,未必能給小雷傢掙錢。倒是陳平原提議的把大隊、磚廠、預制品廠、兔毛收購站和工程隊的賬目放一塊兒統一結算的主意,雷東寶很是熱衷。他也看到隨著大隊辦的實體越來越多,他的工作越來越忙,那些錢進錢出的事,很有他照顧不周出漏洞的可能。正好宋運萍電大畢業,她和四眼會計一起,還有一個剛嫁入小雷傢的高中畢業的新媳婦,跟著陳平原派下來經驗老到的商業局老會計一起,建立小雷傢大隊的會計制度和賬本,士根喜好這行當,常自薦讓捉差。

會計工作認死理,宋運萍又正好是個認真認死理的人。原本雷東寶這人做事海闊天空,想到什麼做什麼,沒有發票上白條,從來沒有什麼制度可言,別人也不敢管他。而現今管錢的變成他看見最沒脾氣的妻子,在宋運萍軟語廝磨下,他不得不照規矩辦事,以博夫人一笑。眾人見他規矩,當然也隻能跟著規矩,小雷傢錢財管理煥然一新。

雷東寶原先一看見滿是密密麻麻數字的賬本就頭疼,而今被宋運萍捉著學會看賬本看報表,卻是看出名堂,看出滋味來,往後他找各實體負責人說話時候就翻著賬本,對比著報表,誰也別想拿什麼客觀主觀原因支吾過去。為此他買瞭兩瓶酒兩條煙送去陳平原傢致謝,陳縣長留他吃飯,開瞭一瓶酒,拆瞭一條煙,說瞭很多話。陳縣長傢千金看見雷東寶這粗人,撇著小嘴不肯上桌一起吃。

雷東寶覺得奇怪瞭,徐書記做縣長時候,他為什麼覺得徐縣長高不可攀呢?就像現在,即使他知道陳平原所做的這一切大半得歸功於徐書記對小雷傢的重視,為什麼他就是不敢提煙酒往徐書記住的地方去呢?

喝得微醉回傢,宋運萍早給他打好兩桶井水等他回來洗澡,妻子疼他,怕他拿冰涼的井水洗澡壞瞭身子,總是早早將井水打出來外面擱著放溫瞭,才讓他洗。他照例是高一聲低一聲地在裡面耍賴,一會兒是手酸,拿不起水勺,叫妻子來幫他沖水,一會兒是背後搓不到,脖子洗不幹凈,要妻子幫忙。他媽搬走後,小夫妻比蜜月時候還甜膩。

洗完後,雷東寶照例都是背對著電風扇一堵墻似的遮著風,宋運萍躲他後面,稍微吹點風就行。雷東寶又照例告訴妻子今天做瞭些什麼,跟陳縣長說瞭什麼等等的,宋運萍嗑著瓜子聽。瓜子這東西,雷東寶總是嗑不好,一整粒扔嘴裡,不是力氣大咬爛瞭,就是沒嗑開,好不容易嗑開一粒,他粗手大腳捉在手裡費老大勁才能剝開一粒,弄不好還掉地上,可吃著倒是真香。隻有兩個人時候,宋運萍總是嗑好瓜子自己吃一粒,往雷東寶手掌放一粒,雷東寶等手掌有好幾粒瞭,才一掌拍進嘴裡,沒等嚼完咽下,又將手掌攤到宋運萍膝頭等吃瞭。往往這時候總得挨妻子幾聲小嘮叨,可雷東寶聽著舒服,覺得像給撓癢癢似的。

他也知道,他匯報完後總得被妻子提醒別太狂,今天說他送煙酒給縣長就行瞭,幹嗎還大咧咧坐縣長傢喝酒,委屈人傢縣長太太燒菜,縣長千金沒法上桌。雷東寶說是縣長非拖住他不讓走,又不是他賴著不走。他現在很多酒席都是被人死活拖住不讓走才吃喝的,他向妻子解釋他也知道吃人傢的嘴軟,可現在不比過去,既然大傢都要拿他當朋友,他也不能太拒絕人,傷人面子。他說他會把握分寸,有些時候如果不請人喝口酒那才是太狂呢。雷東寶最頭痛的是他如果打瞭罵瞭隊裡的什麼人,那人如果想叫屈,總是找到宋運萍那兒哭訴,然後他回傢總得挨審問。他如果講不出理,那就糟瞭,他最喜歡的軟軟的嗓音總能要他好看一晚上。為瞭不挨妻子嘮叨,他隻好收斂脾氣。有時候想著這樣也挺好,他現在好歹總是個幹部,總打人罵人也不是回事兒。

他不明白瞭,他那公認脾氣特好的妻子,如果堅持想做什麼,那是排除千難萬險都要做到的,她哪來那麼強的韌性。他小舅子告訴他,這叫外柔內剛,這種人最難弄。

但他今天總覺得妻子有點心不在焉,眼看著快到睡覺時間,他吃完瓜子說聲“不要瞭”,疑惑地問:“你今天有什麼心事?”

“你也看出來瞭?你是不是看我這幾天臉上有什麼變化?”

雷東寶仔細看看,搖頭:“沒有,啥都沒變,不舒服?”

“真沒變?”宋運萍又愁起一張臉,“我……我今天整理衛生紙,忽然想起我那個……那個延後快一星期瞭。”

“那個?哪個?”雷東寶大大地不明白,又湊近去摸摸宋運萍額頭,沒燙啊。

宋運萍急瞭:“那個,每月來的那個。我……我擔心是不是有瞭。”

雷東寶再愣,但旋即明白過來:“兒子?我們兒子?咋那麼快呢?小子手腳快啊。我們明天去衛生所查,別怕,我背你去,一點不會顛著你。”

宋運萍見雷東寶一高興,嗓子霹靂似的,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急道:“可萬一不是呢?你別嚷嚷,別讓人聽見笑話瞭。東寶,我挺擔心的,要不我明天先回傢問問我媽。去衛生所一查還不都讓人知道瞭。”

“讓人知道有啥,士根新娘子外面炮仗紙還沒掃光就懷上瞭,你看現在隊裡多少大肚皮,別怕。你怕衛生所遇熟人,我明天帶你去縣衛生院,這麼多新娘子就你臉皮最薄。”雷東寶早坐不住瞭,跳來跳去圍著妻子打轉,眼睛仿佛能透視。

“人傢擔心萬一沒有那不鬧笑話瞭嗎?而且……而且……反正我總是擔心。”

“別怕,有我在。明天我們去縣裡,再去買些奶粉麥乳精來你每天喝著,你以後得喂兩張嘴。傢裡佈票還有嗎?兒子的衣服鞋子……”

“啐,還不一定呢。”

“一定的,一定的。我兒子像我,心急。嘿,兒子,我兒子。”雷東寶喜得手舞足蹈,一會兒抱起妻子,一會兒放下,都不知道怎麼親這妻子才好。他絕對認定妻子肚子裡肯定有個孩子在瞭,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儼然換瞭身份似的,對,他現在開始是爸爸瞭。他以後一手摟著妻子,一手抱著兒子,要多美有多美。這日子,他以前真沒想過能過得這麼美,吃飽飯瞭不說,每天桌上都有葷腥,三大件都買足瞭,又有瞭電視機和電風扇,最美的是有那麼好一個妻子,而且妻子又要為他生兒子瞭。現在的好日子,以前做夢都想不到。“兒子,我兒子,哈哈哈。”

宋運萍雖然擔心,卻沒法不被雷東寶感染,雷東寶一聲“有我在”總能給她打強心針。她跟著雷東寶一起笑,可過瞭會兒又犯愁:“東寶,萬一是女兒呢?你不喜歡女兒嗎?現在計劃生育瞭,隻能生一胎。”

“女兒、兒子一個樣,都好,自己生的都好。女兒叫小萍,兒子叫小寶。大名你來起。”雷東寶開心得仿佛明天就可以見到兒女,對著宋運萍的肚子發誓,“小寶、小萍,爸爸狠狠賺錢,賺很多錢,買很多大白兔奶糖給你吃,你每天早上一隻雞蛋,中午吃魚,晚上吃肉。爸爸要把老房子拆瞭蓋新房,你一生下來就住新房。還有啥?”

他抬頭征詢宋運萍意見,宋運萍早笑歪瞭,什麼擔心都給笑到九霄雲外。

02

宋運輝按照報到證上給的時間范圍,取瞭個中間值,既沒早去,也不太落後,一條扁擔挑簡單生活用品去往金州總廠報到。東西幾乎全是他大學裡帶來的,前面挑一個被媽媽洗得很幹凈的紅白相間粗線網兜,裡面是兩隻臉盆,一隻搪瓷杯,一隻竹殼熱水瓶,一隻鋁飯盒,兩隻搪瓷碗,幾根筷子,很多書,外面再捆一條草席;身後一捆被子一隻舊皮箱,還是爸爸當年用的,除瞭一年四季沒多少件的衣服,就是書和文具,以及大學幾年與傢人及梁思申的通信。

下車,他就看到遠方林立的煙囪和高塔,都不用問,朝那方向走就是。看見大門時候,也聞到空氣中飄揚的特有異味。已經是下午,金州總廠的門衛顯然比他實習的地方森嚴得多,可一聽說是報到的大學生,門衛裡間坐著的都走出來瞧,看西洋鏡似的,還有人說這都到齊瞭,外來的一共五個,原來是四男一女。大傢七嘴八舌指給宋運輝看廠門邊的一幢三層樓,告訴說總廠幹部處就在二樓樓梯拐角第一間。

宋運輝微笑道謝,挑起行李告別。聽著身後傳來的竊竊私語,他仰首,將扁擔換瞭個肩膀,心中隱約有走向風雲激蕩舞臺的感覺。

總廠辦公樓人進人出,穿工作服的工人見一個挑扁擔的人進來,都下意識打量幾眼,甚是奇怪。宋運輝也知道自己的奇突,可也沒辦法,這麼多行李,一路不靠扁擔怎麼過來。當年下鄉時候挑豬泥挑得很溜,四年大學下來,今早剛挑起擔子時候他還得好好適應一番,如今肩膀也是生疼。毫不意外,他在幹部處也收獲一堆驚異眼光。

但裡面的人很快就叫出他的名字,問他是不是宋運輝,說他這名額還是水書記年初親自問學校要來。宋運輝沒問水書記要他的原因,更沒問水書記何許人也,他心中有對自己的自信,以他年年高居榜首的成績,用人單位當然得搶著要他,但他本來就話少,他隻是微笑感謝一下,心中卻有驕傲。立刻有人問他跟水書記是什麼關系,他隻得說他並沒聽說過水書記,但他從眾人眼光中看出不信。一室都是閑聊和打量的眼光,宋運輝聽而不聞,隻管自己填寫所有表格,然後一會兒被支到保衛處登記,辦理出入證,一會兒被支到財務處登記,交上表格,又被支到總務處登記,買些飯票菜票,最後被支到總廠生技處,大概最後的落腳點就是生技處瞭。這時都快到下班時間。辦理所有手續時候,都有中年婦女在門口探頭探腦看他,他不知道什麼原因。

另外四個新分配來的大學生正好勞動回來,滿頭大汗,蓬頭垢面,顯然是在做清污工作之類的體力活。但對於大學生,這叫鍛煉。生技處也一樣熱熱鬧鬧的,都是香煙灰和聊天聲。隻有一個管總務的過來接待一下宋運輝,交給他一把寢室鑰匙和一把書桌抽屜鑰匙,要他跟其他三個新分來的男大學生一起下班去找寢室。這位總務一邊做事一邊發牢騷,說他這種自學成才的土八路最倒黴,“文革”時候說他是臭老九,打倒,現在又說他沒文憑,評職稱沒他的份,提拔沒他的份,凈讓他幹總務的活。宋運輝依然是聽著,微笑不語。總務牢騷發爽快瞭,這才開恩似的跟五個大學生說,明天還有三個廠子弟報到,既然大傢全到齊瞭,明天開始幹正事,費廠長和劉總工準備接見他們幾個一下,今天恩準提前下班。

五人魚貫出來,其他四個疲倦得都懶得說話,一個叫虞山卿的下樓後指指車棚一輛三輪車,對宋運輝道:“你拿那車馱行李去寢室吧,就大門口那條路一直走,過橋左拐,我們晚一步過來。”

宋運輝見那三輪車上橫七豎八放著幾把掃帚和鐵鍬,心說這可能是他們幾個的勞動工具,便道:“你們都坐上去,我帶你們走。”

眾人歡呼一聲,上瞭後座。可宋運輝發現踩三輪車的技法與騎自行車不同,跳上去那籠頭直打滑,車子原地轉大圈。四個人在後面終於笑出聲來,叫他慢慢適應,不急不急。宋運輝適應會兒,撞瞭兩次黃磚花壇,才終於可以歪歪斜斜地對準回寢室方向。大傢坐穩瞭才互相交流姓名,唯有女生是入大學前就已婚的。後面四個都是抱怨,說總務安排給他們的這哪是鍛煉,這是摧殘。又說那些工人技術員沒事聊天時候最熱情,可話語間總是透著一股酸味,又羨慕又嫉妒,仿佛這一屆大學生撿瞭本該屬於他們的寶;但遇到找他們辦事瞭,都一個個拖拖拉拉架子十足,更多的是出氣一樣地把大學生當牛使,而工友們好奇之外就是不友好,事事處處別苗出頭。又嘆宋運輝命好,說早知道也晚點來報到,少受幾天摧殘。宋運輝客氣地說,他以後工齡總是要比先到的短好幾天。

而令大夥兒更氣不過的是,宋運輝分得的宿舍居然在二樓,而且是兩人一個房間,他們早來的三個男的和一個女的都是分散住四人間,都是一樓。宋運輝心裡隱隱想到這事兒大約與幹部處那些人提起的水書記有關。因為大學住宿舍,都知道先來先得,後來的吃殘羹冷炙,後來者想居上,除非有特殊原因。他不清楚那個水書記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絕對清楚自己這時候對不認識水書記的表態,對現實未必有什麼好處,目前也看不出壞處,所以他隻是謙遜地說句鼓勵後進,挑行李上樓瞭,多說無益。

等宋運輝熟悉全部宿舍環境,洗完澡,打來飯菜開始吃,同宿舍的人才出現在門口。這是一個高大強壯精悍的年輕男子,穿著工作服,理大鬢角,頭發偏長,看上去像《追捕》中的矢村警長。宋運輝見此人不急著進門,倚在門口冷冷掃視他這個不速之客,他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但可以看出明顯的不友好。宋運輝微笑著打個招呼:“你好,我叫宋運輝。”

那人神色沒什麼表示,嘴上也沒什麼表示,卻動身進屋,坐下吃飯,眼睛一直沒離開宋運輝。

這下輪到宋運輝好奇,吃幾口飯,終於忍不住問:“你看我半天,看出我第三隻眼長哪裡瞭嗎?”

那人卻忽然抖著肩膀愉快地笑,笑得令宋運輝想到不正經女人的“花枝亂顫”。過會兒,那男子才道:“昨天我在樓下也這麼看你們這回分來的大學生,結果個個像大姑娘一樣紅瞭耳朵,吃飯差點吃進鼻孔裡。你膽兒大,你以前是班幹部?”

宋運輝想到虞山卿說到工友不友好別苗頭之類的話,這才恍悟。好笑地對那男子道:“你這也看得出?高明。我怎麼稱呼你?”

那人頗有深意地看瞭宋運輝一眼,道:“我叫尋建祥。都說你住到我這屋是因為水頭兒說話,你是水頭兒親戚?”雖然《加裡森敢死隊》放到一半給咔嚓瞭,可小夥子們說到領導就是“頭兒”。

宋運輝這時候晚飯吃完,索性拿起飯碗走到尋建祥面前,微笑著攤開手道:“你看,四肢五官,沒多沒少,正常人。你問的問題,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傢為什麼都這麼問我,我們以後住一起,來日方長,你我都會知道答案,不急在今天。”

尋建祥沒料到宋運輝這麼快就輕易地反客為主,瞄著他出去洗碗的背影,不由老臉一熱,後面充滿八卦探究的居高臨下的問話再也問不出口,卻很想揍上一拳。這會兒,心中隱隱有些猜到傳說的水頭兒親自找關系要來這個叫宋運輝的大學生是什麼原因瞭。

宋運輝洗碗時候覺得好笑,哪兒都有老資格,他在學校時候作為四年級生,常見同學眼睛裡閃著調戲的眼光老三老四地盤問一年級生,這會兒畢業瞭輪到別人調戲他。他連以前做狗崽子時候都不曾讓人調戲,何況現在。但從尋建祥嘴裡再次聽到水書記,難道是全廠上下都知道他與水書記有關?他究竟哪兒撞到過這麼個大官?宋運輝心中一點印象都沒有。

但等他回去寢室,尋建祥兜頭就給他一句:“你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宋運輝愣瞭一下,淡淡一笑,道:“多謝你提醒。”心說難道被水書記關註惹禍瞭?那可真是飛來橫禍。

尋建祥氣得一拍桌子,怒道:“問我一句難道會死嗎?我才不會像你一樣給句來日方長敷衍人。大學生就是腸子多。”

宋運輝不緊不慢地道:“我今天才來,才知道大門朝哪兒開,你們誰是誰我一概不知,你卻追著問這問那,還拿居委會大娘才有的警惕目光掃描我,你說誰沒道理?你既然有話,那就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藏著掖著幹什麼?你這人彎彎腸子比我更多。”

尋建祥哭笑不得,又是雙肩亂顫:“那就再問你一個問題,晚上幹什麼去?我去看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聽說特刺激,你一起去?”

見尋建祥好好說話,宋運輝也說正經的:“不知道有沒有閱覽室,我想去看看報紙,你能不能帶我去?”

“有工人文化宮閱覽室,開到九點,我等下順路帶你去。其實你急什麼啊,自打《小字輩》放瞭後,人模鬼樣的都拿本書到公共場合裝看書釣小姑娘,你額頭上都鑿著大學生瞭,還裝啥樣子,現在全廠有女兒的老娘都盯著你們。”

宋運輝聽得直笑,道:“你這一說,我堅決隻看報紙不看書,我還不到婚齡呢。我虛歲二十一,你比我大吧?”

“知道你小,我大你五歲,以後你叫我頭兒。你怎麼這麼小,這屆共八個人,中專畢業的都比你大,我隻知道你最小,沒想到你這麼小。小弟弟你等我,我洗碗洗澡,時間還早。”說完大腳一蹽大搖大擺出去瞭。

宋運輝心說這廠子怎麼這樣,他人還沒來,底細早讓人摸清楚,好像全廠人都翻瞭他檔案,大學生吃香也沒到那麼恐怖的地步吧。但心中又有些驕傲,人未到,聲先至,先聲奪人,多大的排場。尋建祥說的以後日子不好過,沒怎麼放宋運輝心上,他才來,一介書生,又沒得罪誰,誰能看他不順眼?

但等下跟梳大背頭,穿花襯衫、喇叭褲的尋建祥出去,宋運輝發現跟尋建祥打招呼的個個都會後面問一句,這就是跟你住的大學生吧,然後都是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打量。這目光,一而再地出現,宋運輝心中不得不警醒,咂出異樣的味道來,他很想鉆進那些跟尋建祥打招呼的人心裡看一看,看他們沒招呼出來的話是不是“這就是水書記要的人?”,他這時仿佛看到有條無形的繩子將他與水書記捆在一起,這讓他想到尋建祥不知是真是假的話,他以後的日子難道將因為水書記而不好過?

金州總廠看來很富裕,有新電影院,電影院邊上是有點老舊的三層樓的工人文化宮,報紙雜志閱覽室在文化宮二樓。尋建祥居然沒去看電影,跟著宋運輝進瞭閱覽室。但他沒坐下看報,他趴門口跟兩個管理員說笑。宋運輝自己找到一疊《人民日報》,沒想到旁邊還有《參考消息》,他不客氣,兩掛報紙都拿來放自己面前。這種報紙沒人看,不像《大眾電影》《讀者文摘》《新民晚報》之類的早被人從書架拿走。他看到虞山卿也在閱覽室,看的是《小說月報》。

那邊兩個管理員追著尋建祥打聽宋運輝,尋建祥說人年紀還小呢,說兩個管理員在人傢眼裡跟老咸菜一樣,隻有他尋建祥拿她們當玫瑰花。氣得兩個管理員拿裝訂得跟磚頭似的雜志揍他。尋建祥被追殺到宋運輝身邊,一看,這小子居然在認真閱讀《人民日報》頭版的社論,而且看得出絕對不是裝模作樣。尋建祥頓時看宋運輝如看神人,順手拿瞭一份報紙坐旁邊看,一看頭大,他拿的居然是同樣嚴肅的《解放日報》。他一邊翻看裡面稍有趣的,一邊斜眼看宋運輝看什麼,看瞭之下心中鬱悶,這小子越是嚴肅的內容看得越仔細,他看得仔細的第四版,這小子卻是掃一遍就過。果然是神人,難怪水書記會特招這小子來。

一直到管理員催促,宋運輝才將報紙放回報架,跟尋建祥一起出來。他不知道尋建祥為什麼一直陪在閱覽室,又總打量他。走到外面,他才笑問一句:“尋頭兒,我臉上刻著花兒還是刻著烏龜?你一晚上就在研究我。”

尋建祥肯定地道:“你整個人就是怪物。”

宋運輝奇道:“我又怎麼你瞭?”

“你哪能怎麼我。小子聽著,閱覽室兩個大妞對你有興趣,在打聽你,你想不想認識她們?”

宋運輝回想一下,委婉拒絕:“年齡有差距。”

“我就說,她們在你眼裡跟老咸菜幫一樣。”

宋運輝想瞭想,問道:“你們都說我是水書記親手招來,難道水書記傢裡有女兒?”

尋建祥一聽“噗”地笑出來,自行車騎得亂晃:“虧你想得出來,幸好水頭兒傢兩個兒子,沒女兒,否則你真慘瞭,沖水傢人那品質,你得娶個醜姑娘。告訴你,你不懂可以再問我。這個廠本來是水頭兒說瞭算,他招你時候正是他當權時候,沒想到前不久部裡文件下來,說什麼由廠長說瞭算瞭,現在兩方鬧得夠僵,一個要權,一個不放權。你說,都知道你是水頭兒的人,你以後還有好日子過嗎?”

原來是這樣,宋運輝心想,但估計水書記權威還挺高,還能關照他宋運輝的生活細節,讓他不用進門就做苦力,不用住廁所水房對面的四人寢室,不用住潮濕的一樓。但是,小恩小惠,也讓他進門就掉進派系鬥爭漩渦,他隻會苦笑:“你說我該怎麼辦?這廠裡我誰都不認識,誰都沒見過,我這不是很冤嗎?”

“誰讓你太神,敢看《人民日報》當消遣,你看我就沒人來找我。”

宋運輝想瞭會兒,才道:“大學班裡,我最小,大夥兒把讀報的任務派給我,四年下來,我才會習慣成自然,拿《人民日報》當消遣。我們班裡那些同學才是神人,有些都看得到傢裡的內參。”

尋建祥在前面“哼”瞭一聲,懶懶道:“你別拿我當傻大個兒混,跟你說瞭一晚上話,我還看不出你斤兩?我這五年幹飯真是白吃的嗎?我跟你不打不相識,敬你是個聰明人,給你指條路,來日方長。”

宋運輝沒料到尋建祥真的幫他,不由伸手在背後給瞭尋建祥一拳:“多謝,我聽你的”。

尋建祥回頭敲上一句:“那你明天開始給我打半年開水。”

“一個月!”

“是朋友嗎?”

宋運輝幹笑,可早已沒瞭心情。放棄考研,迫不及待想進入社會大幹一場,結果卻遭此無妄之災。明天費廠長和劉總工接見,他還能有好果子吃嗎?想著都心灰。難怪大夥兒看見他都這麼好奇,好像他臉上畫瞭花兒一樣,原來都是等著看他好戲啊。

尋建祥硬是要扭頭看清楚宋運輝的臉色瞭才肯再往前騎,他看到宋運輝臉上的沒精打采,心說這小子總算還是個人,心理大為平衡。

回到寢室,才九點多點,尋建祥便洗洗睡瞭。他說倒班五年,害得他每天生活的主題唯有“睡覺”兩個字,白班是8∶00~16∶00,晚上想好好睡覺,以免後面晚班撐不住,結果晚十二點之前肯定得被上中班的人吵醒一次,睡出一身床氣;中班是16∶00~24∶00,一下班就是零點,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早班的人吵醒,隻有念叨著中午睡覺補充,早上沒睡足沒力氣,下午睡太多脫力,整一天沒做事的力氣;晚班回來正是一天好時候,亮晃晃的太陽照得人睡不著,中午又餓得睡不著,晚上吃完趕緊睡會兒,睡得正舒服就給鬧鐘叫起來上班;晚班做完瞭是休息天,給晚班折騰得睡覺都來不及,誰有心思去玩去鬧。尋建祥說,有點兒關系的工廠子弟都很快調出三班倒,隻有最沒用最沒關系的底層人士才做三班。做三班的女人到四十歲就跟六十歲一樣滿臉斑,內分泌失調鬧的。不過他說宋運輝永遠體會不到這種三班倒的苦,大學生是當幹部的命,大學生歸幹部處管,他這小工人歸勞資處管,最沒前途。

尋建祥在牢騷聲中睡著瞭,這麼熱天,這麼個血氣漢子的蚊帳外面卻圍著一塊深色床簾,宋運輝估計這是白天睡覺時候遮光之用。他自覺關掉頂上日光燈,征用尋建祥的臺燈。為此贏得床裡面尋建祥一聲迷迷糊糊的謝。

宋運輝雖然一天舟車勞頓,可他睡不著。早上揣著一顆跳躍的心出門,至晚上理想基本破滅。今天跑的各部門人浮於事,對大學生態度的兩種極端,還有大廠小社會,流言滿天飛,陷阱遍地跑,讓他感覺到,金州不是小雷傢,改革春風不度玉門關。這種工作環境,與他原先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失望,可他知道,他目前的處境就像是每個商店玻璃櫃臺上貼的一張長字條——“商品售出,概不退換”,他無回頭路可走。

既然無回頭路,他隻有踏踏實實立足現在。他輕手輕腳地從皮箱裡取出以前幫陸教授翻譯的初譯稿,有的放矢地取瞭與金州總廠有關的一本譯稿翻閱。那是國外行業期刊上的幾篇文章,講的是金州總廠相關產品的最新工藝和適配的最新設備研究成果。明天就要正式工作,宋運輝一向有預習的習慣,他得把設備原理先搞清楚,免得走進車間裡面連路都摸不著。當初翻譯時候為瞭翻譯準確,被陸教授灌瞭幾頓小灶,後來糾錯工作又強化他的記憶,現在摸出來重新看,老友一般地熟悉,有些數據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但今次不同以往,以前但求無錯,今天要求深解。陸教授曾說,一種產品的基本工藝全世界都是大同小異,主要設備逃不出甲乙丙丁,但是往往細微工藝對產品產量質量的影響大有區別。宋運輝來前曾就金州總廠找過資料,可惜找不到對應現有設備的,陸教授幫忙也找不到。他還記得當時陸教授嘆息說,百廢待興,中國科學技術方面出現的巨大斷層,需要他們這幫剛走出大學的新興知識分子去填補。宋運輝當時聽瞭很有使命感,今天拿起譯稿想起陸教授的話,他信心倍增,挑燈夜戰,被臺燈照得滿頭大汗地將相關譯稿全部看完,睡覺前不得不又去沖瞭一個涼。

第二天一早,他騎三輪車到各個寢室叫上其他四個大學生,載著他們一起上班。對於沒有自行車的這幾個新來大學生而言,寢室到廠區的路非常遙遠。可他們目前都沒錢買自行車。三個廠子弟大中專生也今天來,但他們一水兒地騎著嶄新自行車,傢中經濟條件高下立現。年輕人之間容易說話,八個人混在一起自己找凳子坐在生技處最大一間辦公室一角,等待分派工作。

大夥兒聊的都是未來會被分配到哪兒工作,三個廠子弟說,可能會被分配到全面整頓辦公室,協助剛剛開展的全面整頓工作。因為別的地方一個蘿卜一個坑,隻有那兒最缺人手。宋運輝話不多,旁聽,心中開始回憶所有有關全面整頓的資料,年初在報章上看見過有這麼回事,但沒太重視,當時關註的側重點與現在不同。

大夥兒直聊瞭快一個小時,總務才來招呼大傢立刻到三樓小會議室。大傢忙都從一樓擁上三樓。這麼漂亮的小會議室宋運輝還是第一次見,會議桌是圓環形,上面鋪著雪白臺佈,周圍垂著墨綠帷幔,很是幹凈端莊。幾乎才坐下不久,先後進來三個領導模樣的人,都穿著整潔的工作服,兩鬢都看得出飛霜。

俗話說閻王易見,小鬼難纏,三個領導都和藹得很,態度比生技處總務好百倍。領導與眾人一一握手說話。三個廠子弟都認識領導,他們開口一稱呼,宋運輝立刻大驚,其中一個瘦小精幹,架著一副黑框眼鏡的半百男子竟然就是水書記,他竟然也來瞭。與費廠長和劉總工握手後,才握到水書記的手。兩人都已知道彼此,水書記拍拍宋運輝肩膀,和他一起坐下,同時招呼大傢也坐下,一邊扭頭跟身邊的費廠長道:“老費,這個是小宋,宋運輝,沒想到年齡這麼小,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他可是小徐推薦給我的,既然是小徐推薦,我問都沒問,想方設法都要挖到他。沒想到這麼年輕,江山代有人才出。”

宋運輝心說小徐何許人也,原來他來金州有這麼個由頭。費廠長早已笑道:“原來是小徐推薦,徐庶行前向劉備推薦臥龍鳳雛,難怪老水親自出馬。”

對面劉總工一點不客氣地道:“小宋的檔案我看過,成績一直前三。今年分配來的八個大學生,小虞的學校最好,小宋的成績最好。書記廠長,這兩個人我都要瞭。”像農貿市場籮裡撿菜。

水書記微笑道:“本來我不會跟你爭,看見小宋以後我才想到一個問題。這兒在座的都是或者工作或者支邊支農幾年後才千辛萬苦考上大學的,唯獨小宋應該不是。小宋是應屆高中畢業直接考大學的?”

宋運輝幾乎都已看到大夥兒投來的嫉妒的眼光,見問忙道:“我初中畢業支農一年後考的。請問小徐是哪位?我怎麼沒有印象?”

水書記倒是沒有驚訝,但還是先回答瞭宋運輝的問題:“我們可以叫小徐,你不行,他是你們的父母官徐縣長,啊,不,現在應該是徐書記。小徐以前是我們工廠出去的。你說你初中……”

“我支農時候自學的高中課文,所以不算應屆生,報名不受限制。”宋運輝至此才把他被招進金州的脈絡搞清楚,原來是徐書記推薦,徐書記那兒,當然是姐夫老是替他在吹瞭。這關系!

“難怪,難怪這麼年輕。既然已經支農過,我的主意就作廢吧。老費,占瞭你那麼多時間,會場交給你。”

費廠長本來是有話要講的,現在他新掌權,這批新來的大學生當然是他眼中重要的新生力量,在金州有關方面,他們還是一張白紙,可以被他熏陶,與那些搖擺在水、費之間的老工人不同,所以他異常重視,可被水書記喧賓奪主這麼一攪,他如果真認認真真發瞭言,那就跟是被水書記指定委派瞭似的,無形中就低瞭一級。他不願,隻得改變既定方案。“今天大傢就見見面說說話嘛,要不,請劉總介紹一下工廠情況?這兒除瞭一位女同志,其他幾個以後都在你手下工作。”

劉總工本來就是備好課的,開始簡單扼要介紹總廠三個分廠的佈局,其中主要設備是什麼,原料是什麼,成品有哪些大類,產能是多少,以及本廠在全國的重要地位。他一邊說,一邊環視七個男生的神情,六個人不出意外地給瞭他激動的表情,對,誰都會為能成為全國一流企業金州的一員而自豪,唯獨那個被小徐推薦的小宋果然不同,他從小宋眼裡看不出激動,倒是看到小宋思索的眼神。劉總工在看,水、費兩個也在看,他們都在挑選最佳白紙,以親手畫上屬於水書記或者費廠長的水印。

宋運輝隻是認真地聽,劉總說的流程、原料、成品之類的大致沒跳出那個框框,可見陸教授說得不錯,大同小異。隻是他驚訝於讓劉總自豪的產能和領先技術水平,據他從翻譯文章中瞭解,這些都隻達到發達國傢六十年代水平可能還不到吧。陸教授總說差距極大,當奮起直追,他當初沒概念,今天有瞭數據對比,才有深刻認識。他一邊聽,一邊隨手把那些數據記錄下來,準備回寢室再仔細印證一下。

劉總介紹完後,看看費廠長,見費廠長跟他做個眼色,瞭然,便繼續講下去:“目前工廠面臨兩大主要任務,一是挖潛、革新、改造。國傢外匯有限,不可能大規模引進國外先進設備,我們要立足本廠,發掘現有設備的潛力,通過一系列的技術改造,進一步提高我們的產能,並將生產重心向消費品原料方向轉移;二是將上級佈置的整頓工作落實下去。整頓和完善經濟責任制,全面進行經濟考核、崗位責任制、質量管理等指標的制定、完善,同時通過嚴格按照經濟考核、崗位責任制定獎懲制度,約束、整頓、加強全員勞動紀律。這兩項工作的開展都需要充足人手,我調閱瞭一下你們的檔案,看到你們有些專業側重工藝,有些側重設備,我按照你們的專業初步設定瞭一下工種分配。要不,請書記廠長先過目一下?”

水書記二話不說,起身就先接瞭那張名單,拿著自己看。費廠長不得不稍移一下腦袋一起看。水書記看瞭後道:“小虞是老三屆的,社會經驗豐富,應該進整頓辦。小宋年紀太輕,不適合做制度核定工作,還是與小虞換一下。其他我沒意見。老費呢?老費說說意見。”

費廠長非常被動,隻得大度地說:“老水說得沒錯,就這麼定。”其實這份名單他早已過目,對於宋、虞兩個人的安排,兩人都考慮瞭水書記的影響,知道不得不照顧水書記的面子,將宋運輝放到整頓辦,走高起點管理之路,另兩個是廠子弟,總得先行照顧自己子弟,他們是很惋惜地將虞山卿放到挖潛小組的。沒想到卻被水書記自己調換回去。那就正好,隻是不知道水書記究竟是什麼考慮。也或許正如他所說,他一點不認識宋運輝,因此沒有啥特殊考慮。虞山卿卻因此欣喜異常,心中異常感謝水書記。

會議很快結束,水書記卻當著眾人面就將宋運輝叫去他的辦公室。宋運輝感覺自己像是一團被架上火爐燒烤的紅薯,煎熬。

水書記一進辦公室,也沒叫宋運輝坐下,就直截瞭當地一句:“小宋,我要你下基層三班倒。作為一個技術工作者,如果不到一線親身體驗設備運營,做什麼都是花拳繡腿。什麼挖潛改造革新,都是空談。我不給你設年限,你既然腦子不錯,你什麼時候做出成績,什麼時候我對你量才錄用。”

宋運輝聽著眼睛直晃,三班倒,尋建祥嘴裡的最底層?

但沒等宋運輝答應,水書記又不容分說地道:“我還要你放下大學生的架子,從今天開始把文憑鎖起來,不許再提起,下去與工人打成一片。你知道小徐,小徐還是高幹子弟,他來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他身份,最苦最累的工作他都搶著幹,工人們都擁戴他、喜歡他,他說什麼大傢積極響應。你既然是小徐推薦的,我相信他的眼光,你以後以小徐為榜樣。小徐現在怎麼樣?”

水書記的話來得如急風暴雨一般,都容不得宋運輝有思考時間,隻能跟著水書記的思路走:“徐書記一年前還作為外鄉人受排斥,今年已經全面掌握。我雖然從沒直接接觸過徐書記,但道聽途說,如水書記所言,大傢都很擁戴他、信任他”。

水書記聽瞭開笑道:“一個有能力有性格的人,無論扔到哪裡,最後有且隻有一個結果。你很幸運,有小徐推薦,但我不會給你特殊照顧,我不願寵出一個八旗子弟,你給我從基層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做起。”

聽著這話,宋運輝不由自主挺直腰背,清楚地應一聲“是”。走出來再回想一遍,雖然水書記並沒有給他選擇的機會,可他覺得,水書記說得沒錯,他有信心從倒班最底層開出最燦爛的花,猶如徐書記一樣。

到生技處,水書記早已經電話下瞭指令,宋運輝被發配到一分廠第一車間,總廠主力分廠的主力車間,總廠的心臟。大傢都不明白宋運輝究竟怎麼得罪瞭水書記,以致一來就被連降三級用作苦力,以往對他與水書記關系的猜測又添新的調子,倒是減少瞭費廠長們心中的疑慮。

一車間也直接接到水書記的電話,雖然目前規矩應該是聽費廠長指揮,可大傢都已經習慣水書記的指令,他說啥下面就照辦,車間主任無比迅速地就把宋運輝押到一工段,工段長又親自把宋運輝押進設備運行現場的控制室,將宋運輝交到正好輪到做白班的三班長手中。

宋運輝才進門,於機器刺耳轟鳴中,聽到一陣放肆的大笑,看去,果然又是尋建祥坐在凳子上笑得花枝亂顫。宋運輝笑著過去,一拳砸在尋建祥肩上:“以後我們兄弟共進退。”

尋建祥笑道:“料到你沒好日子過,沒料到你這麼快就得罪人,哈哈哈,笑死我瞭。”

宋運輝心說他要真是被發配,尋建祥笑得也真夠黑心的。見工段長要他過去,他忙過去。工段長指派三班長做他的師父,說三班長的技術一流,全廠都知道,要他好好跟著學。也沒多交代什麼,就走瞭。三班長是個實誠人,叫宋運輝端把凳子坐他旁邊來,告訴說他姓黃,他說以前工農兵大學生分配來都是先下車間,他要宋運輝別氣餒,基礎打紮實一點對以後技術工作有好處。宋運輝沒跟師父隱瞞,直言說下來基層是他自己願意,不是什麼得罪人。說這話時候旁人聽不到,外面機器太響,墻壁隔音太差。三班長這才寬慰地笑,說這才好,這才好。

三班長兩個小時出去巡查一次,他帶著宋運輝將流程從頭到尾順著液體流動走瞭一遍,告訴宋運輝這個是什麼用那個是什麼用,這種顏色的管道代表裡面流著什麼液體,那種顏色的又代表什麼,雖然顏色漆脫落得七零八落。一趟走下來,幾百隻閥門,無數管道,幾十隻大小不同的泵,還有三步一哨的塔、罐,宋運輝記住後面忘記前面,等回到控制室,早忘得一幹二凈。黃班長寬厚地笑著安慰,要宋運輝別急,等明天他拿一張他以前畫的示意圖來,再對照著看心裡就會有些譜。宋運輝問有沒有書,黃班長說分廠生技科據說已經在編,但還沒拿出來。

尋建祥一個小時得出去巡一次,大約是現場太煩,他也懶得多說話,一整天後來都沒來跟宋運輝說。宋運輝也沒找他,有時間他就戴上安全帽,一條一條管線地認,一個一個閥門地確定作用,想通一個點,他就上去控制室問問黃班長,是不是這樣。反而是黃班長要他不用那麼心急,遲早閉著眼睛都會走。宋運輝倒不是心急,隻是他這人本來就認真,工作上手後就一門心思地想做好做完,如今走進一個新環境,他每搞懂一點就歡喜一分,一點沒有嫌累嫌吵。

中飯有食堂大師傅騎三輪車送來,這兒不愧為主力一線車間。下午三點四十分時候,有中班的人上來交接班,大傢對著宋運輝又是一陣好奇。四點鐘下班,大夥兒走下去取自行車。尋建祥在樓梯上就對著後面大叫一聲:“呔,大學生,坐不坐我自行車?”

“怎麼交易?”

尋建祥一聽又笑:“便宜一點,三瓶開水。”

黃班長道:“你載我徒弟一段會死啊?一瓶開水,來一瓶,去一瓶。”

尋建祥賊頭狗腦地笑:“你女兒還小,等你女兒長大,大學生早讓娘們吞瞭,你白護著他幹嗎?”

黃班長操起工具袋追打尋建祥,笑道:“反正不許欺負我徒弟,聽話。”

旁邊一起下班的十幾個人和剛上班下來巡查的幾個一起起哄挑撥,有取笑黃班長笨嘴笨舌的,有鼓動尋建祥說啥都不能聽話的,更有看好戲的。尋建祥不去搭理黃班長,反而捏起剛上班一個小夥子的脖子,痛得那小夥子尖聲求饒,眾人打打鬧鬧一陣才下瞭班,各自騎車出去。

這回宋運輝騎車,尋建祥坐後面,騎過吵鬧的廠區,尋建祥才問:“你自己要下來的?你膽子也忒小瞭。”

宋運輝笑道:“高處不勝寒,基層待著踏實。”

尋建祥斥道:“是男人嗎?怕他們幹嗎?他們敢拿你怎麼樣,你每天睡他們門口要他們好看,他們倒怕你。這全廠宿舍區全在一塊兒,誰住哪兒都清楚,這兒領導最怕工人找上門去鬧,懂嗎?書呆子,偏現在小娘們都喜歡書呆子。”

宋運輝倒是沒想到尋建祥對他真心,忙解釋道:“大學學的東西有限,如果一來就進生技處,就跟住空中樓閣一樣,底盤子虛。我不希望以後每天一張報紙一杯茶無所事事打發日子,趁年輕多做點事學點東西。”

尋建祥想瞭想,道:“還是傻,人這東西,下來容易上去難,你看你師父老黃,我隻服他,他技術多好,遇到大修,分廠生技科的都聽他,可他八輩子都脫不瞭倒班命,做人不能太本分。”

宋運輝雖然不會向尋建祥承認與水書記的對話,可也向尋建祥坦承:“說實話,我也沒把握得很。事在人為吧,與其讓我窩窩囊囊地去整頓辦掃地充開水倒垃圾,不如到基層多學點東西。”

尋建祥道:“你倒是實在,可就不是當官的料。唉!本來還指望你升官發財拉兄弟一把。”

宋運輝回頭笑笑,道:“你更實在,其實挺熱心一個人,非要裝得吊兒郎當招人厭,你說你說笑時候別賊眉鼠眼有多好,本來誰有心提拔你也得被你嚇跑,有見過笑起來全身都會抖的領導嗎?”

尋建祥後面“哎,哎,哎”亂搖,宋運輝不得不棄車而逃。尋建祥也不換位置,坐在後車座上扔下宋運輝騎回寢室。吃完晚飯,這回尋建祥非去看電影不可,因為早就聽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裡有黃色鏡頭。宋運輝趁天還亮著的時候將工廠宿舍區都摸瞭一遍,裡面幼兒園小學公園都有,比個小城鎮還熱鬧。回來繼續看專業課教材,看瞭幾眼扔掉,上車間才一天就知道,這些真是一點用都沒有。他還是拿起機械設計來看,他很奇怪今天看到的有些閥門為什麼直接連在管線上,有些為什麼要用上法蘭。

尋建祥很晚才回來,喝瞭點酒,胸前背後全被汗水浸透,兩眼異常地亮。問他電影好不好看,他直說沒意思,不刺激。可過會兒又兩眼發直,嘴裡夢囈一樣吐出一句“綠毛衣……襯得兩隻奶子雪白”。宋運輝在大學聽經驗豐富大哥們的臥談會早聽得臉皮厚如城墻拐角,聞此好笑地問:“那還說沒意思?”

尋建祥急道:“可這才一個鏡頭,其他都是沈丹萍拉著個臉苦大仇深。哎,大學生,聽說你們摟一起跳交誼舞,你有沒有跳過?”

“沒有,隻一次,剛進大學時候看到老師們跳,我們都不會,以後再也沒有過。你一臉猴急啥啊,剪掉長頭發,穿正經點,不是說我們廠工資待遇高嗎?找對象容易得很。”

尋建祥喉嚨裡“咕嚕”一聲:“哪那麼容易啊,我們廠男多女少,跟本廠女職工結婚立刻有房子分,福利翻倍還不止,分的東西都吃不完。否則,我結婚瞭還得住這宿舍。你以後會知道我們廠那些女的有多狂。可你看,你們這次分來的大學生都是光棍,唯一一個女的又是已婚的。誰搶得過你們啊。不說瞭,洗澡去。”

這方面,宋運輝倒是不愁。雖然理解尋建祥的心情,可愛莫能助,看著尋建祥扔在床上的花襯衫心想,難怪這小子騷得厲害。過會兒,尋建祥回來,宋運輝出去洗澡。等他回來,那一向隻要有人就不關的寢室門卻死死關著,敲也敲不開。過好一會兒門才開,但等宋運輝進門,尋建祥早已又縮回床上。宋運輝心照不宣,沒再找話跟尋建祥說,自己老僧入定一般地看書,但也有些心猿意馬。

第二天中午,尋建祥叫瞭一幫朋友來寢室喝酒,有男有女,錄音機放得山響,一首“阿裡,阿裡巴巴”來來回回地放,尋建祥被喇叭褲包成兩瓣兒的屁股扭來扭去。宋運輝一早走瞭出去,找到黃師父說的圖書館,看能不能找到點對口的資料。不出所料,有,這是寶庫。

等他回來,尋建祥喝得眼白血紅,牛一樣操一隻臉盆滿走廊亂打,寢室裡聚會的男女早一哄而散。宋運輝冒險又騙又哄將尋建祥送進澡堂,冷水沖瞭半個來小時,這傢夥才安靜下來,回頭卻又沒事兒一樣跟著宋運輝去上中班。宋運輝問他跟誰吵瞭,他說沒吵,就悶得慌。還說這是正常現象,上回還有一個是喝醉瞭操刀子亂砍,人跑光瞭他砍墻,直砍到沒力氣才讓人綁起來。回頭尋建祥指那個操刀子的工人給宋運輝看,挺白凈文氣一個人。宋運輝不知道這些工作挺好錢挺多朋友也多的人怎麼會這麼無聊。

後來的日子,圍繞著“睡覺”這個主題,日復一日。宋運輝拿到師父親手寫的資料之後,進境神速。工段沒有給他安排特定的崗位,他愛幹啥就幹啥,因為工段長說過,大學生嘛,過幾天就抽上去的,不能真拿他當一個人用。他就每天隻要天氣晴朗,繞著設備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地跑。一個星期下來,全部流程走通;兩個星期不到,原理搞通,儀表能讀,普通故障能應付;第三星期開始,他可以開出維修單,但得給師父過目;第四星期起,誰有事請假他可以頂上,坐到儀表盤前抄表看動態做操作。師父說他學得很快。

第四星期起,沒人可以讓他頂替時候,他在儀表室後面支起繪圖板。先畫出工藝流程圖,經現場核對無誤,又讓師父審核後,開始按部就班地根據液體走向,測繪所有設備的零件圖、裝配圖、管段圖等。這工作最先做的時候異常艱難,首先是繪圖不熟練,很多小毛病,尤其是遇到非標零件,還得到機修工段測繪,一天有時都繪不成一個小小非標件。如果車間技術檔案室有圖紙還好,可以對照著翻畫,可檔案室裡的圖紙殘缺不全,前後混亂,想找資料,先得整理資料。資料室中年女管理員樂得有個懂事的孩子來幫她整理,索性暗暗配把鑰匙給宋運輝,要是她下班不在的時候,讓宋運輝自己偷偷進來關上門尋找資料。

機修工段的人本來挺煩這個宋運輝,說他一來維修單子多得像雪片,支得他們團團轉,有人還趁宋運輝上班時候沖進控制室指桑罵槐,被尋建祥罵瞭回去,差點還打起來。但後來集中一段維修高峰後,維修單子又少瞭下去,上面還表揚跑冒滴漏少很多,一工段和機修工段各加一次月獎,可見設備性能好轉。再以後遇到維修,他們不能確定要用什麼零件,打個內線電話給控制室問宋運輝,一問就清楚。雙方關系漸漸變得鐵起來。基層有時候很簡單,隻要拿得出技術,別人就服。

這一段時間,宋運輝每天平均在車間工作十四個小時,刨去睡覺的八個小時,他還有一個小時留給閱覽室圖書館,另外一個小時給吃喝拉撒走路。他做事,向來有股狠勁,越難越繁,越壓不垮他。

第三個月開始,有分廠領導開始過問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時,卻沒再有實質性表示。

而就在宋運輝剛剛開始安心於基層的時候,總廠上層展開轟轟烈烈的爭權鬥爭。費廠長名義上管理工廠的日常生產經營工作,可水書記卻以別傢工廠基本派不上用場的職代會和本來就派得上用場的黨委會,對內積極行使決定權、選舉權、罷免權,對上行使建議權,一步一步地架空費廠長的管理,使費廠長的命令越來越難以推行,費廠長有個什麼決定,總有一半被駁回,於是圍繞在費廠長周圍的一些人開始觀望、動搖。

宋運輝待在基層,這種風雨與他無關,他隻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風聲多少傳到他的耳朵裡。雖然水書記對他不錯,可他心裡卻覺得,水書記的做法極其霸道,幹涉瞭廠長負責制的有效執行。當然,他不會說。

他過著忙忙碌碌的清靜日子。

03

去縣醫院的日子被宋運萍拖瞭又拖,終於一天雷東寶實在熬不住瞭,說你不走是吧,那好,我扛你走。說著真扛起老婆要走,宋運萍說還得上班,雷東寶說他是書記,上不上班他說瞭算,硬是扛著往外走,宋運萍無奈隻好答應。一路打招呼的人不斷,人傢問兩人去哪兒,去做什麼,宋運萍都不好意思說,都是雷東寶大聲撒謊。

終於檢查出來,宋運萍是真的有瞭,兩人雖然早連兒女名字都已經起好,可還是高興得不得瞭。婦產科都是女人,雷東寶不好進去,宋運萍在裡面跟醫生說話,雷東寶外面大聲問這問那,聲音響徹整條走廊。醫生被煩死,有別的科室醫生出來大聲呵斥,宋運萍見此都無心與醫生說話,醫生也不願搭理這種人傢,宋運萍尷尬地走瞭出來,拉起依然興奮、臉紅、粗著嗓門的雷東寶急急走出醫院。

走到外面,宋運萍才低聲埋怨雷東寶的嗓門,說這兒又不是鄉下,說話大聲被人難看。雷東寶壓根就不當回事,也不會覺得難堪,不管宋運萍的埋怨,拉她去買吃的。宋運萍見他依然大著嗓門毫不在意的樣子,隻能心裡嘆一聲氣。想隨便他去,可心裡又總惦記著別人的眼神,又罵自己怎麼變得瑣碎,可看到別人投來的譏誚目光她又心煩。自從上回省悟到自己懷孕後,她心裡一直有放不下的擔心,總覺得後面的事責任重大,有無數大事小事需要在孩子出生前解決,可她又暫時不知道從哪兒做起,雷東寶又隻會大而化之,她心裡一直很煩,今天結果出來,她很想與醫生好好談談該註意什麼,她想把心裡的擔心都問出來,她極其需要醫生的建議,可被雷東寶大嗓門打斷,她心中生出火氣。

雷東寶興高采烈說著有兒有女的美好生活,直走出好一會兒才留意到宋運萍的臭臉,嚇瞭一跳,忙問:“怎麼瞭?哪兒不舒服?還是醫生說啥瞭?”

“醫生說啥都被你打斷,醫生還能說啥。我想瞭多少個問題,都沒法問。”

“噯,我們轉回去,再問。我保證管住嘴巴。”雷東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忙捂住自己的嘴,隻留兩隻鼓溜溜的大眼,像青蛙似的。

宋運萍哭笑不得,扯下雷東寶的手,道:“還回去什麼,去新華書店找本書看看。你啊,我跟醫生說話時候你插什麼嘴,醫院又不是小雷傢,不是你當傢做主。”

“行,傢裡的事你做主。萍萍,醫生有沒有說不可以拍照?”

“怎麼問這個?”說話時候宋運萍也看到旁邊的照相店,櫥窗裡展著色彩鮮艷的彩色照片。他倆結婚時候窮,隻拍瞭一張黑白結婚照,還是她掏的錢。這會兒生活好瞭,看見美麗的東西,她無法不動心。“應該沒問題的,東寶,我們照張彩色的。”

“多照幾張,嘿嘿,你還得照全身,照片拿來,你後面寫上字,以後給兒子看,喏,這張,一傢,有三個人,一個還在娘胎裡。”雷東寶見宋運萍舒開眉頭,他也高興,話又多瞭。

宋運萍聽著直樂。雷東寶一般不沾手錢,錢都是她拿著,她到櫃臺開票,她想拍兩張,一張兩人的兩個頭,一張兩人的全身,可雷東寶一定要多拍幾張,她嫌貴,不肯,最後皮夾被雷東寶拿走,開瞭五張的票,排隊等候時候宋運萍直埋怨,雷東寶心裡正高興著,才不在乎。但宋運萍埋怨會兒,還是動手給丈夫整頓儀容,掏出手絹幫他擦臉,雷東寶閉著眼睛乖得跟貓似的,可惜宋運萍知道這是個披著貓皮的虎,才不會受騙上當。然後宋運萍自己找鏡子想把辮子重新梳一梳,雷東寶指指外面櫥窗上掛的美女說披著好看,宋運萍不肯,覺得害臊,硬是要梳起來,雷東寶不說話光行動,搞破壞,沒搞兩下輪到他們拍,攝影師在門口一聲吼,宋運萍隻好披著如雲秀發進去,臊得臉都抬不起來。

宋運萍編過麻花辮的頭發散開來後如燙過一般,攝影師看著叫好,親自操梳子將她一邊頭發梳出一縷順著臉盤子垂到胸前,一邊頭發夾到耳朵後,又幫她將很少的碎發梳成薄薄的劉海兒,這一來,宋運萍看上去異常嫵媚。雷東寶雖然挺不喜歡男攝影師翹著蘭花指圍著他妻子轉,可看到效果,他就不說瞭,將拳頭藏到背後。

攝影師退走,燈光一打,雷東寶看到他的萍萍兩眼晶亮,睫毛小扇子一般,頭發更是像蒙瞭層霧,臉嫩得跟剝殼鴨蛋似的,喜歡得眼睛挪不開,對著萍萍喃喃自語“好看,好看”,連攝影師的指令都沒聽見。攝影師心說這樣也挺好,算是含情脈脈,就叫著“保持保持,笑”,開始數數。雷東寶充耳不聞,心癢難搔地想親親妻子,結果閃光燈閃前,他正好親在那隻露出來的耳朵上,攝影師驚覺時,手已按下去,拍出一張“廢片”。

幾天後雷東寶獨自到縣照相館拿照片,看到這張“廢片”,樂不可支,沒與照相館計較。晚上回傢與宋運萍兩個看著直樂,捧著肚子笑好半天。裡面,宋運萍察覺到身邊的偷襲,驚異得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而雷東寶則是一臉奸計得逞的得意,樣子滑稽至極。兩人回頭又縮印瞭兩張,各自皮夾裡夾著,天天都可以看見。反而是其他正正經經的照片不被重視。宋運萍總指著裡面的雷東寶說,這壞爹,哪有一點當爹的樣子。雷東寶指著裡面的宋運萍說,這小姑娘,才一點點大就當娘瞭,看著不像。

八月的幾天,兩個準備當爹娘的嘻嘻哈哈地過,這張“廢片”將本來焦躁的宋運萍從情緒中牽出來,每當她又憂心的時候,自覺取出照片來看,一看就萬事太平。

但,八月即將結束時,一條噩耗從縣裡傳來。暑假過來探親的徐書記愛人,在陽臺幫徐書記晾曬冬被時,厚重的冬被沒擱穩掉下,站凳子上的徐書記愛人瘦弱的身子給被子一帶,一頭栽下三樓,竟然摔死。

雷東寶一聽說這消息就去縣裡找徐書記,他如今在縣裡可以直進直出。可到瞭縣裡被告知,徐書記連夜帶遺體回京瞭,都說這麼冷靜的人,愛人一去世,整個人跟傻瞭似的。也有人說徐書記到底是北京來的,派頭大,大熱天還把遺體囫圇地送回北京。

等聽說徐書記回來,雷東寶又想去看看,徐書記的秘書出面婉拒,說如果沒別的事,徐書記的傢事到此為止,不要特殊對待。於是雷東寶總是與別人一起見到徐書記,見到徐書記的笑容褪減瞭,人清瘦瞭,態度好像消沉瞭。單獨接近徐書記的時候,雷東寶知道自己不是花言巧語的料,他能做的就是緊緊握住徐書記的手,用力搖幾下,似是給人打氣。徐書記也是知道的,他會伸手拍拍雷東寶的手背,流露一絲黯然。

十一節休息三天,宋運輝回瞭一趟傢。全傢歡天喜地的,宋運萍和雷東寶一起回娘傢團圓。宋運輝取出一半工資交給父母,又送給姐姐一斤腈綸毛線,說是給未來外甥織小毛衣用。大傢都讓宋運輝把錢拿回去自己用,買些新衣服穿,不要總穿著大學裡的舊衣服,現在是幹部瞭,不一樣。宋運輝說單位裡進進出出都得穿工作服,天還沒涼,棉襖已經發下來,雨衣雨鞋也有,不用買傘,幾乎不用買自己的衣服。食堂又是補貼的,菜好價低,每頓都有葷的。連肥皂、洗衣粉、衛生紙之類的都不用買,每季度有發。宋運輝還說他才是個剛分配的,有些福利拿不到,隻有隔三差五地看著老工人今天領什麼費明天領什麼錢,等他轉正之後還可以多拿些錢回傢。雷東寶聽瞭感慨地說,看來小雷傢大隊農民做工人的目標還遠沒實現。

宋傢父母就把錢收下瞭,不過單獨給兒子記賬,以後拿來給兒子結婚用。大傢又討論要不要買國庫券,利息比銀行的高一點,有8%,可錢放進去得那麼多年不能用,心裡又別扭,而且現在三年期儲蓄利率有5%多,眼看著利息還得升,存銀行裡,傢裡有急用還可以取出來,不像國庫券沒法取。雷東寶說公社農業銀行每天為國庫券頭疼,隻好串通公社下令每個單位分派一些任務,算是支援國傢建設。大傢聽雷東寶這麼一說,就打消瞭買國庫券念頭,需要強塞的東西能是好貨嗎?

宋傢四個拱在一起說得熱烈,隻有雷東寶旁觀者清,感覺這回的妻弟看上去有些悶,不像以前雖然話不多,可兩隻眼睛滿是自信。他不是個有話悶心裡不說的嫡系宋傢人,他看清楚瞭就問宋運輝這是怎麼回事。宋運輝現在挺敬服雷東寶,沒隱瞞,直說瞭。他也覺得鍛煉挺有用,可有時夜班做得昏天黑地出來,看到一起分配的幾個帶著屬於幹部身份顏色的安全帽趾高氣揚地全廠巡查,他心裡就挺憋屈,再說上面爭權奪利得厲害,沒人像是正經要發展經濟的樣子,他現在有點懷疑,他下沉到基層究竟是不是錯誤決定。

雷東寶說,他不知道工廠是什麼情況,但對於他自己,隻要是自己認定的事,不撞南墻不回頭。雷東寶說到這兒,宋運萍插嘴替他補充,說他即使撞到南墻,他也得狠撞幾下看穿不穿得過去。宋運萍也勸弟弟,太容易走的路,別人也看得到,像他們傢這種沒背景的人出去想與別人爭,隻有靠自己多花點力氣多花點時間,這是沒辦法的事。宋運輝一聽也對,說他們廠裡每一個資深廠子弟身後都有七大姑八大姨,有好位置當然他們先看到先搶到,像他這樣的隻有憑本事實打實地做出來。他也想到尋建祥,說尋建祥類似的人可能看不到平等競爭的機會,幹脆自暴自棄。

宋運輝本來此時正彷徨著,自己努力做事卻受機修工段的人抵制、辱罵,他安心基層努力學習卻被人指為充軍發配,眾口鑠金,他即使再強的信心,此刻也有動搖。回傢與傢人說說,才又跟充電瞭似的恢復正常。尤其是姐姐說起雷東寶開始時撞南墻的事,誰都是一窮二白起傢,沒下個十二分的力氣,怎可能不勞而獲。

宋運萍和雷東寶吃瞭晚飯就走,怕太晚看不清路,現在的宋運萍不能出麻煩。宋運萍本來興高采烈的,可走到半路卻忽然委屈起來,她懷孕瞭回傢報喜,都沒見爸媽如今天看見弟弟拿工資回傢這麼高興,可見爸媽還是有點偏心的。雷東寶說她挺好的自己找氣受,又說她最近疑神疑鬼,看什麼都不順眼。

宋運萍見丈夫也不偏著自己,心煩氣躁,一路埋怨雷東寶大大咧咧,又說他最近見她懷孕反應大,又吐又鬧晚上還不讓他碰,他有怨氣,他是在打擊報復。說得雷東寶冤得不行,辯說幾句,宋運萍嘮叨得更委屈,他隻有閉嘴,氣悶得不行。一直到傢裡,燈光下見妻子眼淚都出來,他很想吼一句,可不行,他對著妻子吼不出來,隻好哀求,要萍萍憑良心想想,他姓雷的讓誰這麼數落不回嘴過。宋運萍一想可不是那麼回事,內疚地低下頭。兩人這才言歸於好。雷東寶心裡挺不快樂,可想到妻子懷孕辛苦,就沒敢說出來。有兒子本來是挺快樂一件事,可妻子的脾氣折騰得他最近火氣上頭。

宋運輝回去繼續埋頭苦幹,雷東寶也是一條路走到底。最近上面有文件下來,他已經去公社學習過,說不讓各縣各市對外地產的工業品進行封鎖。文件下來後,他讓人放半拖拉機磚去試探試探,沖卡沒成,半拖拉機的磚給卡瞭。他就告到縣裡,縣裡陳平原縣長告訴他縣裡很為難,都是兄弟縣,人傢縣的縣長沖他倒苦水,他也說不出口。

雷東寶沒去找徐書記,人傢心情正不好,他不想拿這種小事麻煩徐書記。反正他現在是先進,小雷傢是典范,常有市縣領導帶領導來參觀,他隻要看見領導反映就行。他現在可算知道瞭,做什麼事,循規蹈矩地來,最後都不知磨蹭到什麼時候去,而找領導,領導又要扶持他這個先進,領導隻要說一句話,比他跑斷腿都有效。經驗都是這麼從實戰中總結出來的。

雖然,雷東寶很不願意工作時候被人從工地喊過來陪領導參觀,把同樣的話說上一遍又一遍,可為瞭反映問題,他最近幾乎是等著領導光臨。終於,在問題說上一遍又一遍之後,常務副市長異常有魄力地現場辦公,將鄰縣封鎖問題解決瞭。至於其他市封鎖的問題,副市長說他回去協調。而雷東寶卻已經無所謂瞭,目前的產能,全市不封鎖已經夠他發揮。於是,副市長一走,他回頭就讓磚窯開足馬力生產。

雷東寶在外一呼百應,在傢跟小媳婦似的忍氣吞聲。

04

秋風染山頭的時候,徐書記一個電話打到隊部,問小雷傢周圍有沒有可以釣魚的河流,雷東寶說兩個魚塘隨便他挑,徐書記一聽在電話那頭笑瞭,他又不是饞魚腥瞭想到小雷傢打秋風,他隻不過想周末時候找個清靜地方散散心。雷東寶才明白過來,忙說有,不僅是那兒水清魚多,還少人過去,隻是路難走點。

雷東寶很為能替徐書記出力而高興,星期天一早先去地裡割些蔬菜,就轉去縣裡接瞭徐書記到野河塘釣魚。野河塘果然清靜,坐河邊釣魚,身後有蒼翠的小山包遮擋,頭頂有兩人合抱大柳樹遮陽。隻是雷東寶拿來一頂女人用寬沿草帽要徐書記戴上,說柳樹上面毛毛蟲最多最毒,掉一條到脖子上,辣得跟火燙過一般地難受。雷東寶出來前,宋運萍已經吩咐過他,人傢書記是來找清靜的,要他別多嘴,一邊兒自己玩。他依言,各自坐下後,他就不打擾。但釣魚這等水磨活兒實在不是他這種沒耐心的人能做的,他早有自知之明,撒一把蝦竿沿河塘放著,就地掘來的蚯蚓,粗的給徐書記釣魚,細的他釣蝦。

徐書記拿出來的釣竿烏黑鋥亮,可以伸縮,據說是日本貨,可釣瞭半天沒見一條魚上鉤。雷東寶的蝦竿是臨時問人借的,反而忙得不亦樂乎,凈見他在草叢裡竄,不過常釣上的是偷吃的小指頭長的小魚。

金風徐徐,吹得河岸邊的蘆花漫天飛舞,沾上人的頭發,也有些被鱗躍的小浪花一把揪住。立刻就有小魚躥上,一口吞食下去,倏忽一下又潛入河底,在蕩漾的水草間悠遊。水面似玻璃一般,待得天上白雲遮住陽光,水又變成通透的綠玉,純粹得不像是真的。

過瞭也不知多久,徐書記才開腔:“東寶,釣多少瞭?”

“有二十多隻,中午拿回去煮鹽水蝦,我們喝點酒。徐書記,你釣鉤上的蚯蚓要不要換?”

徐書記微笑一下:“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東寶,考你一個問題,你們這裡春天時候什麼葉子先綠?”

雷東寶笑道:“考啥不好考這個。這兒一年四季不會斷綠,毛竹不說,即使大前年雪下那麼大,刨開雪下面的草也是綠的。”

徐書記聽瞭啞然失笑:“我的問題有錯,不嚴謹。我說的是我們頭頂的柳樹,還是我愛人說的,春到江南,別的樹還沒發芽的時候,柳樹已經像一蓬鵝黃的煙。隻是秋天時候,卻是柳樹最先掉葉子,剛掉下來的葉子也很漂亮,鵝黃色的。你看這一地的黃葉,看到就想起我愛人的細致瞭。”

雷東寶心說,女人怎麼都差不多:“我傢萍萍也拿後院什麼樹先開花來考我,我答不出來她就得折騰我。嘿嘿。徐書記你與愛人也是自由戀愛?”

“是啊,你怎麼看出來?”徐書記與雷東寶講話雖然不多,但人與人之間有種默契,知道有些人可以當朋友,可以有話直說。雷東寶對徐書記也是這樣。

“當然看得出來。我跟萍萍也是自由戀愛,我們結婚後還特別好,比人傢相親結婚的好得多。我們談的時候我還是窮光蛋,連房子都還是漏風的,萍萍長得好,又是居民戶口,她就要我瞭,她是倒貼嫁我。嘿嘿。我跟她發誓,我這輩子就隻她一個老婆,什麼都依她,傢裡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全聽她的。”

徐書記贊許地道:“你做得比我好。我當年也是這麼跟我愛人說,可最終我又說什麼好男兒志在四方,跟她長期分居兩地,現在後悔都來不及。東寶,你說到做到,是條漢子。”

“也不是,現在她懷著我們兒子,每天煩得不得瞭,我有時很想罵過去,心裡早把她罵上不知多少遍。我也不是說到做到。”

“女人懷孕時候生理變化大,那是身體裡有些變化,導致性格變化很大,倒不是她故意難為你。你做男人的別與她計較。東寶,我打算調回北京去,估計調令春節左右可以下來,以後不能常跟你見面啦。”

雷東寶剛想著原來女人懷孕性格變化大是有原因的,那他還生氣就是他的不對瞭。沒想到徐書記後面來句狠的。他愣好一會兒,才道:“徐書記,我聽說你都不願意回去原來住的三層樓,我知道你想你愛人,可你是男人,你也不能從此不做事吧。”

“一方面……是你說的這個原因,另一方面,我在北京還有才上幼兒園的兒子需要我。”

“可我不舍得你。不過你回去吧,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兒子以後生下來,我每天得把他拴我身邊,自己骨肉自己疼。以後我去北京看你。”

“我們是朋友,你什麼時候去北京找我都行。”

“別又門口派個秘書擋我,我可不是花言巧語的人,沒事我不會找你。”

徐書記聽瞭反而笑,雷東寶要不是這麼直說才怪瞭。“不一樣,前一陣我如果放你進門,就不好意思擋住別人瞭,否則是不給別人面子,我還不煩死?我相信你也不會與我計較。”

“那倒是。”

“我走以後……陳平原這個人,如果用得好,他是個很能幹事的人,如果沒人約束他,他這人手腳放開瞭也挺難弄。以後沒我在,陳平原對你的態度應該會有變化。你有兩條路得走,一條是以後離他遠點,別讓他手指抓得到,你不是個能跟他這種人混得到一起的人;一條是偶爾送點好處出去,別吝嗇。至於你在做的事,盡管放心大膽地做,國傢政策應該是越來越活。如果有什麼反復,我會來信通知你。”

“聽你的。”

“你小舅子在金州總廠做得不錯,水書記跟我說,這孩子做事腳踏實地,又能做大事,是個可造之才。可小孩子還沒定性,不能給他太多光環,太捧著他會把他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扼殺他的發展。如果你小舅子回傢吐苦水,你鼓勵他一下,不過也別把水書記一直註目他的事告訴他。”

“早說過瞭,我要我小舅子不撞南墻不回頭,他聽我的。”

“那就好,有你這個榜樣在,他學著就是。東寶,我還是最擔心你,你性格太沖,狡猾太少,容易得罪人做錯事。以後做事,多想想以退為進。要不,以後撞到南墻瞭,來電話問我吧。”

“好。我傢萍萍也一直管著我,我現在起碼已經不會再拔出拳頭就打。”

徐書記笑笑,看看手表,叫上雷東寶一起上雷傢吃飯。進村時候不時指點雷東寶怎麼改造村落,怎麼真正提高大傢的生活層次,達到某種超前高度。雷東寶一一答應,徐書記說的有些東西,他想都沒想過。

徐書記看到宋運萍,再看看雷東寶,發覺這兩人對比太大,不由失笑,跟雷東寶說他確實應該對愛人好一點,這樣的人當年肯下嫁,可見是對他雷東寶非常好。宋運萍看到徐書記則是肅然起敬,徐書記身材清癯,長相出色也罷瞭,電視電影上又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隻是這個徐書記……看上去說不出地高貴。

05

十二月份,在國人心中或許不算是年底,可對於工礦企業而言,十二月是個辭舊迎新的關鍵月份。對於整頓辦而言,尤其如是。

全廠上萬人都等待著整頓辦的經濟考核責任制將怎麼脫稿。不時有風聲傳出,有條可疑制度不得民心,全廠上下大嘩,那些平時面無表情盯著儀表八個小時的倒班工人頓時每天都有瞭話題,以往隻聞機器響的控制室每天人聲鼎沸,大夥兒一起討論所有來自整頓辦的吹風。

水書記“順應民意”,組織職代會全面介入整頓辦的工作,也就是說,整頓辦所有成文規章,必須經過職代會的討論,否則,人民群眾不答應。費廠長本來意圖以整頓辦的工作為起點,借整頓工作之名,廢棄或替代原本屬於水書記的根深蒂固的管理架構,大幅度調整全廠管理結構,以逐步建立起屬於他自己的從上到下的幹部班子,開創屬於他費廠長的新世紀,不料水書記會以職代會的名義插手。而因此,他所有的個人意識都無法在整頓辦的文件中體現,否則,隻有遭到被職代會否決的命運。

職代會身後,完全是水書記高大巍峨的身影,一如廠長負責制之前。水書記不過是換瞭一種方式,依然牢牢掌控著全廠的主動權。

費廠長的手腳完全無法施展。整頓辦的人也鬱悶,費盡心思寫出來的東西被職代會一討論,總是支離破碎。熱情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大夥兒早沒瞭開始時敢教日月換新天的豪情。

宋運輝也是時刻關心著整頓辦的工作,那兒,現在屬於虞山卿的位置,原本應是他的。他現在倒是慶幸,如果他沒下基層,在整頓辦每天將如處於風暴中心的小舟,誰知道什麼時候傾覆。不像現在,他可以主導自己的學習方向、工作方向,與大傢又和睦團結。這南墻,算是撞對瞭。

隻是,宋運輝對水書記這人挺反感的,一個人怎麼可以以一己之私,發動內耗極大的職工運動,阻撓這麼大工廠的前進步伐。他新進,他還不知未來做什麼,所以他隻能旁觀,正因為他旁觀,他才能客觀地看出職代會背後水書記的影子。反而是那些職代會代表的職工,都被人有的放矢釋放的風聲的魔棒攪得群情激蕩,即未來權力劃分方案。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極大支持瞭職代會的權力行使。他有時候很想告訴人們,你們被利用瞭,可他終究沒說出口,他太深知言多必失。

可正在宋運輝反感水書記的時候,車間忽然將他抽調到技術組,給他一間小辦公室,指派兩名技術員給他,讓他帶領這兩個剛考取技術員的年輕人一起整理完善車間技術資料。後來聽說,原來是水書記指示,這令宋運輝心中感想復雜,他隻有更緊閉雙唇。

兩個技術員雖然年輕,卻已是老資格,並不服管,主要的還是質疑宋運輝並沒經過大設備故障考驗的技術水平,而且都還很不服氣一紙大學文憑的效用,認為宋運輝能領導這樣一個三人小組,無非因為他是比較幸運的最受重視的“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再說瞭,做多做少一個樣,宋運輝這種連身份都沒明確的人當然不可能對他們的工資獎金造成影響,做少還留點力氣可以回傢打個沙發,都是等著結婚的人。

宋運輝第一天安排工作就遇到消極怠工。他已經客氣,每人隻安排他半天工作量,可兩人一天下來都沒做完。宋運輝在下班前五分鐘問他們為什麼沒完成,兩人還挺不耐煩,都說大學生做事何必太認真,這兒做事做死瞭也沒人看見,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宋運輝很認真地跟他們說,做事雖然辛苦,可學得的知識是自己的,做事的過程雖然累,可最終完成一件事的喜悅也是自己的,即使眼前看不到錢的回報,可自己獲得的喜悅和提升,不是金錢可以衡量。但宋運輝真心實意的話被兩個技術員取笑瞭。

宋運輝很無奈,名不正則言不順,出現這種局面在意料之中。他早已知道他不是雷東寶,不能像雷東寶一樣佈置任務的時候當仁不讓,遇到誰敢反對,拳頭過去。他隻能說理,但對於不講理的人,該怎麼說理?宋運輝找到上中班的師父,師父想出面跟兩個技術員說說,兩個都是以前在他手下待過幾天的人,會賣他面子。宋運輝想想,不妥,即使小學時候他受欺負都不去告老師,現在怎麼就越活越回去瞭呢?

他回到寢室另想辦法。今天與兩個技術員的交手讓他想到一點:口說無憑。他今晚上索性其他什麼都不幹,用寢室裡的圖板畫瞭一張工作任務分解圖,每個人每天的工作,細化到畫一個螺絲,都放在一張二號圖紙上,三個人的工作量一目瞭然,三個人的工作進度也是一目瞭然,每天下來隻要打鉤勾掉已經完成的工作就行。後面的備註則是說明為什麼完不成工作。為防萬一,他畫瞭一式兩份。等尋建祥中班回來他才做完。尋建祥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幹脆地說,客氣什麼,他們完不成就罵,他們敢反抗就找他尋建祥,他拳頭正癢著。宋運輝笑著答應,尋建祥的友誼雖然另類,可友誼都給人勇氣。

第二天上班,宋運輝完全改變態度,掛出圖表,然後明確告訴兩個幫手,他醜話說前頭,跟著他宋運輝做事,絕無你好我好,敷衍塞責,不願意,可以要求調離,不調離,就得依照圖表幹。他看出兩個技術員嘴巴不說,心中不以為然,他不得不壓縮自己的動手時間,時刻關註兩個人的工作,不行,他開口罵。他話不多,罵人也不是潑婦罵街般一罵就是半天,他以當年當狗崽子時候沒法多說話而練出來的精準罵人技術,一句一個黑虎掏心,噎得人難受。想不挨罵,就好好做。

兩個技術員先後向車間主任和書記告狀,但等領導問他們究竟委屈在哪裡,挨瞭些什麼罵,他們又說不出來瞭,因為他們發現當時被氣得噎死,現在說出來的話,聽得出調戲。這也是宋運輝從小艱難環境中自我培育出來的技巧,沒辦法,他不能落人口實,所以罵人總得有點技巧。兩個技術員隻能乖乖跟著幹活。就算兩人加起來隻有宋運輝一人的工作量,可三人成幫,工作進度還是大大加速。

其間,水書記過來巡視瞭一次,領導關心一線中的重點車間是常有的事,一個月看上一兩回是正常。他在車間主任、書記陪同下到設備運行那兒看看,又到總控看看,然後到車間辦公室聽取匯報,左右走走,似是有意無意間走進宋運輝所在的小屋子,然後有意無意地看到墻上拿圖釘釘上去的工作進度分解表。

他仔細審閱,問瞭宋運輝幾個細節問題,又問他具體怎麼推行,宋運輝當然不會說他尖酸刻薄地罵人,隻說是大傢自覺。水書記當然知道這不可能,他是個人精子。但他也沒多問,他要車間主任打電話叫整頓辦的所有人來,就在這麼個小房間裡擠得差點密不透風,對著宋運輝的工作進度分解表開現場會議,告訴他們要走下來,紮進去,隻有端正態度深入瞭解一線工作,才能做出切合實際的責任制方案,而不能坐在總廠辦公室建造空中樓閣。他說,職工大會的否決正好說明大傢對空中樓閣的反對,也正好說明整頓辦這半年多來的指導思想有誤。他要所有人回去好好反省,不能再沿舊路走下去。

眾人被水書記罵得灰頭土臉,但沒人敢吱聲,更沒人說舊的指導思想是費廠長制定,你們書記廠長兩個口子說話,下面的人該聽誰的。宋運輝在一邊看著心想,這就是地位。他看到虞山卿也在列,而且是隻能站在屋角,因為虞山卿隻是個不起眼的新進。

等整頓辦的人被水書記斥回,水書記帶著宋運輝單獨漫步在塔罐叢林裡,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八個字,“因人成事,因人廢事”。水書記說,有些人,即使有再好的想法,可不會管理,不能將自己的思想貫徹下去,最終想法都成空話。而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做不成事,卻埋怨社會不公,奸人當道,給自己找失敗理由,其實這些都不是理由。一個人想做成事,遇到的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很多,形形色色的社會人都能遇到。社會這樣對這人,也是這樣對那人,沒太大區別。有些人就是不能回頭思考,為什麼就他面前奸人特別多,社會特不公平,究竟錯在哪裡。他肯定宋運輝這半年來做的成績,但也指出,做任何事,不要一廂情願,急於求成,必須有進有退,有所迂回,保持彈性。一方面要督促手下幹活,一方面也得團結手下眾人,不能強硬到底,制造對立,否則,物極必反,終會有人反彈,或者就像彈簧天天被放在彈性極限使用,終有一天失去彈性,最終廢棄無用。

水書記告辭時候問宋運輝有沒有寫過入黨申請。宋運輝一點就通,這是水書記讓他寫入黨申請呢。可他想到目前總廠兩幫公然對抗的局面,他如果此刻交上入黨申請,找誰做介紹人都是問題,都會敏感。而主要原因是,他不是很贊同水書記的為人,明明整頓辦的工作是被水書記卡著,可水書記卻是將責任都推到費廠長身上,為人很不地道。他不願意在這時申請入黨來支持水書記,雖然他的支持力量渺小。但他在水書記面前貌似單純地說,他想將手頭事情整理出來,以完美工作答卷向黨遞交申請。水書記倒也不反對。有時,越是成熟狡猾的成年人越是看著年輕人覺得異常單純,容易被年輕人的小花招騙過。再說,以這種成年人的地位,他們也不願費心機思考年輕人可能的花招,因為那些花招傷害不到他們,他們不必多此一舉。

水書記走後,宋運輝想好久,才能理解“因人成事,因人廢事”這八個字。仿佛說的是他宋運輝,是在贊賞他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地幹活,可似乎也是在暗諷費廠長,即使大權交給費廠長也用不好。宋運輝不知道水書記說這八字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他雖然感覺受益無窮,可還是無法因此改善對水書記的印象。可又想到,這會不會冤枉瞭水書記,費廠長指導下的整頓辦絕不是隻面對水書記這一個障礙,而是很多,空中樓閣就是其中之一,整頓辦如此被職工反對,真能全怪水書記嗎?

可無論誰對誰錯,這種政治鬥爭真是醜陋,都是不惜犧牲工廠利益換取個人私欲。這種現象在小雷傢大隊就看不到,在小雷傢,大傢圍繞有飯吃、吃好飯一個中心,那是真正的大幹快上。兩者工作氛圍的對比,讓宋運輝好生憋悶。

宋運輝又想到,以他目前對政策的理解,估計金州總廠的同齡人裡面無出其右,他當年認真研讀政策的目的是避免重蹈父親的命運。可面對水、費之間的爭權奪利,他想到自己,如果把他放到父親的位置上,即使他那麼理解政策,他能做到為瞭解脫自己踩別人頭頂上位嗎?他做不出來。他既然做不到,他還如何因人成事?想到這些,宋運輝有些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