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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卷 第六章 程白霜悟道躍境,張聖人武當尋釁

一行四人穿過小蓮花峰那片金燦燦的柿樹林,來到山頂龜馱碑附近。此碑為大奉王朝初奉命敕建,碑文為《禦制道教祖庭大嶽》,象征著武當山數百年前的榮光,其體型之巨,舉世無雙。四名遊客裡唯一的女子手裡抓瞭顆熟透的柿子,站在龜馱碑下,仰頭瀏覽碑文。其餘三名男子並肩站在崖畔,眺望武當山腳風光。最老之人腰間佩刀,居中而立,左首邊是位背負長劍的消瘦劍客,右首邊是位雙鬢霜白的清雅儒士。

然後當貌美女子隨意轉頭後,看到古怪一幕,不知何時那邊隻剩一人臨崖而立,原來劍客刀客都已後退數十步,離她不遠。

她輕輕走到兩位長輩身邊,向那位佩刀老人輕聲問道:“毛爺爺,程伯伯這是?”

他們三人正是南疆龍宮少宮主林紅猿,南方刀法第一人毛舒朗和劍道宗師嵇六安。

眉發雪白的毛舒朗放低嗓音,簡明扼要道:“契機。”

這般打啞謎,林紅猿自然不得其解,眼神疑惑地轉頭望向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後者猶豫瞭一下,也是聲音輕微說道:“老程身為舊南唐第一等風流儒士,出身高門豪閥,卻不喜功名,常年負笈遊學,走遍大江南北,之前有愧於傢國覆滅之際卻力不從心,這才開始習武,這麼多年過去瞭,腳踏實地,在武道一途按部就班層層攀登,最後不知為何在指玄境滯留,長達二十年之久,這趟赴涼之行,厚積薄發,便已有破境跡象,與西楚曹長卿還有那徽山軒轅敬城,都有相似之處。”

林紅猿驚喜道:“程伯伯終於要躋身天象境界瞭?!”

毛舒朗可不管她是不是未來的龍宮當傢,更不管她與南疆藩王父子有何牽連,小聲斥道:“噤聲!”

林紅猿頓時噤若寒蟬,微微赧顏。

程白霜雙手負後,向南遠眺。

這位老儒生獨立崖畔,自言自語道:“身外身,握鏖尾矢口清談,真如畫餅。竅中竅,向蒲團問心究竟,方是清凈。

“道德文章,隨身銷毀,而精神萬古長青。功名利祿,逐世而空,而氣節千秋不移。

“平生不做皺眉事,天下便無切齒人,何其謬哉!”

老人緩緩閉上眼睛,大風拂面,衣袖飄飄。

異象突起,毛舒朗猛然瞪大眼睛,剎那間已是拔刀出鞘,身形前掠,與宛如閉目養神的程白霜擦肩而過,撞向崖畔,隻差一步就要墜落山崖。

老人這一刀無聲無息,卻罡氣磅礴,如一輪光亮璀璨的弧月浮現身前!

林紅猿隻見崖外高空,無緣無故出現的一襲白衣身體後仰,大袖鼓蕩不止,她伸出雙指,抵住瞭毛舒朗的那一刀罡氣。

神仙一般的白衣女子一退數十丈,這才抵消瞭那道雄渾無匹的罡氣。

高大女子站直身體,就那麼懸停在絕無立足之地的空中,腳下山風嗚咽,身側雲霧縈繞。

林紅猿倒抽一口冷氣,認出瞭這名不速之客的身份:觀音宗澹臺平靜,世間煉氣士的魁首!

林紅猿雖然在歷次與年輕藩王的鉤心鬥角中處於下風,但事實上她不但不笨,反而極為聰慧靈犀。她立即心中瞭然:程白霜此次渾然天成的登高破境,絕非由指玄躋身天象那麼簡單!

須發怒張如劍戟的毛舒朗,顧不得是否會驚擾程白霜的物我兩忘境界,向那名白衣仙師厲聲道:“你要想從中作梗,先問過我毛舒朗的刀!”

澹臺平靜瞥瞭眼渾然不覺身外事的老儒士,平淡道:“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能有幾日風光?”

毛舒朗握緊刀柄,瞇眼沉聲道:“我一介莽夫,聽不懂你澹臺宗主的玄妙禪機!”

澹臺平靜不再理睬毛舒朗,視線稍稍偏移,對程白霜開口問道:“你既然有此心境,當知以後陸地神仙至多四五人,儒釋道三教必然各占其一,江湖草莽或一或二,你此時強行破境,不但仍有一線之隔,無法真正躋身陸地神仙境界,更舍棄瞭將來唾手可得的儒聖!與尋死何異?!”

程白霜緩緩睜開眼睛,坦然道:“那樣的儒傢聖人,還是儒傢聖人嗎?我儒傢聖人曾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今日我程白霜從不垂涎長生,奈何以長生誘之?”

澹臺平靜譏諷道:“皆是井底之蛙!”

程白霜意氣風發,放聲大笑道:“都說盛世出能臣,亂世出名將,又說國傢不幸詩傢幸,我程白霜作得些酸詩,可不願點頭答應!國難當頭,慷慨赴死,雖死無憾,我們讀書人如何能讓沙場武人獨享其美!”

澹臺平靜冷笑道:“你要死便死,無非是我宗水月天井,又多出一位儒傢的孤魂野鬼罷瞭。”

程白霜笑意豪放,朗聲道:“如此才好,今人無愧古人!”

澹臺平靜寂然無語,神情冷漠。

林紅猿瞪大眼眸,心神搖曳,癡癡望著這名氣韻出塵的高大女子。對於自詡替天行道的煉氣士,林紅猿並不陌生,燕剌王趙炳身邊就有數位這種奇人異士,身上都帶有一股看待人間如同隔岸觀火的冰冷氣息,極為不近人情,對於凡夫俗子無不渴求的功名利祿,那些白衣仙師從心底厭惡,常年沉默寡言,常人與之交往,根本不奢望他們能與你袒露心扉。因為這位澹臺宗主是女子,林紅猿一向極為崇拜。若說薑泥是繼吳素之後又一位當之無愧的女子劍仙,大雪坪軒轅青鋒也是修為冠絕江湖的角色,可這兩位女子畢竟年紀太輕,心高氣傲的林紅猿很難去由衷敬仰。澹臺平靜則不一樣,百歲高齡,童顏常駐,人間仙人,所以林紅猿此生最欽佩且艷羨的人物,自然便是澹臺平靜無疑!

須知美人名將之老態,尤為可憐,她林紅猿很早就懷有各種各樣的野心,其中一樣,便是向澹臺平靜請教一下駐顏有術的獨到法門,林紅猿希望自己死時猶妙齡。

隻可惜澹臺平靜一閃而逝,來去無蹤,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林紅猿半眼。

嵇六安與程白霜相識相交數十載,感情最為莫逆真摯,感傷道:“老程,果真如澹臺平靜所說?”

程白霜並不掩飾,點頭道:“我的大天象境界,確實是拔苗助長,無法長久維持,至於有朝一日成就儒聖,就更不用想瞭。”

嵇六安喟然長嘆。

程白霜反過來安慰這位至交老友:“讀書人一身所學,總歸要落在實處。做那獨善其身的山中宰相林下神仙,有何裨益?”

嵇六安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那行,我就陪你去涼州關外走一遭!”

程白霜笑問道:“你又是為何?”

嵇六安伸手指瞭指背著的長劍:“我這老夥計還沒割過北莽蠻子的頭顱!”

林紅猿心思震動。如果說在江湖上無根浮萍一般的程白霜要留在北涼,她這個南疆江湖的小盟主還算無所謂,可若是連宗門首席客卿都一並留下,她回去可就不好跟納蘭先生交代瞭。

收刀回鞘的毛舒朗突然說道:“加上我一個。”

林紅猿瞠目結舌。

來時有三位武道宗師相伴,去時就要剩她一位孤傢寡人瞭?

除瞭永葆青春,她的另外一個野心,可是去跟軒轅青鋒掰手腕,成為離陽第二位女子武林盟主!而跟她近水樓臺的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人,原本都是她登頂江湖不可或缺的助力。

林紅猿心知他們一旦下定決心,恐怕隻有納蘭先生親自出馬才有機會勸回。

她想起前不久那場自己心懷鬼胎的謀劃,呢喃道:“報應不爽啊!”

而儒士程白霜重新望向遠方,沒來由放聲道:“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最動人處皆在‘思無邪’!”

雙鬢霜白的年老讀書人,此時此刻滿臉笑意。

昔年少年思無邪。

遲暮之年應如是。

沉沉夜色中,剛剛給人一腳踹下小木板床的年輕藩王,搬瞭張竹椅坐在屋簷下。他倒也沒太虧待自己,不忘拎瞭壺綠蟻酒和一碟花生米出來。酒沒喝,小碟子擱在袍子上,慢悠悠地一粒一粒丟入口中,長夜漫漫,省著點吃吧。

徐鳳年嘆瞭口氣。心急吃不瞭熱豆腐啊,本以為幫著她掙瞭那麼多銅錢,她心情顯然不錯,事實上也的確讓他摸上瞭小床,可當他的爪子剛覆上某個“終於不太平”的地方,結果都沒來得及回味,馬上就慘遭橫禍瞭。

徐鳳年低頭瞥瞭眼襠下,憂傷道:“江湖義氣少年郎,有福你享,有難我扛!夠講義氣吧?”

嘀咕過後,徐鳳年靠著椅背,雙手抱著後腦勺,仰頭望去,明月當空。

入秋瞭,夜涼如水。

白天顧劍棠與白衣僧人那場交鋒,以及之後澹臺平靜在大小兩座蓮花峰惹出的動靜,他都感知得到,甚至連顧劍棠和澹臺平靜最終在山下相見,徐鳳年都一清二楚。

有些事,顧不上,也管不著,真要計較,隻會徒增煩惱而已。

涼州關外最北虎頭城,屯兵最多的北莽中路大軍三線並進,章法森嚴,滴水不漏。

好在曹嵬、謝西陲兩人聯手,在西域密雲山口打出瞭那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勝仗,隻是謝西陲麾下的兩鎮騎軍,還有劉文、柴冬笛收攏起來的馬賊,幾乎損失殆盡。懷陽關都護府已經下令破格擢升謝西陲為流州副將,暫時統轄臨瑤、鳳翔兩鎮所有兵力,而且兩萬爛陀山僧兵也一並交由謝西陲調度。謝西陲部騎軍折損不大,清涼山和都護府經過匆忙臨時決議後,決定讓謝西陲領軍向北突進,與已經逼近北莽君子館一帶的鬱鸞刀部幽州精騎,形成左右呼應的齊頭並進之勢,直搗南朝西京!

幽州葫蘆口外還算風平浪靜,涼莽雙方心知肚明,這處戰場再不會是決定大局走勢的勝負手,隻會是一些小打小鬧。那撥脫離吳傢劍塚的二十多騎劍士,正好借此機會帶領小股騎軍遊弋關外,雖說隻是不痛不癢的錦上添花,但好歹也是樁好事。

流州青蒼城以北地帶,黃蠻兒和寇江淮的兩部騎軍蓄勢待發。

今日下午算是與蘇酥達成瞭口頭盟約,兩萬蜀詔步卒不能說是杯水車薪,但也就隻能在涼州關外作為一支奇兵去用瞭。輾轉騰挪空間極小的一場仗,打到需要劍走偏鋒的時候,絕不是什麼幸事,徐鳳年無比希望最後根本用不著那兩萬人趕赴戰場。至於隨後韋淼幫忙給陳芝豹捎話,說是不會阻攔老夫子趙定秀的兵馬過蜀入涼,可信,卻不可全信。當下廣陵江附近的南北疆域,一團亂麻,燕剌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離陽三大藩王共同起事,也許忠心趙室的離陽朝野還會覺得有顧劍棠這位定海神針,會認為朝廷依舊占據些許優勢,但是徐鳳年知道,顧劍棠與太安城趙傢的緣分已盡,女婿袁庭山在春雪樓慶功宴上的叛離朝廷,外人看來是給老丈人顧劍棠出瞭難題,但那個野心勃勃的瘋狗,何嘗不是一種心有靈犀的順勢而為。

現在徐鳳年除瞭箭在弦上的關外戰事走勢,真正擔心的還有朝廷之前答應的漕糧入涼一事。以他跟靖安王趙珣的“交情”,加上趙珣如今馬上就要被推到龍椅的位置上,如果朝廷漕糧還能順風順水運到陵州才是怪事。

原先這些事都不是事,趙珣即便真的穿上瞭龍袍,畢竟隻是牽線木偶罷瞭,能夠說上話,但肯定不能真正左右形勢,即便燕剌王趙炳對北涼也心懷忌憚,但隻要有趙鑄在那邊,終究能夠回旋一二。

但自從遇見林紅猿後,徐鳳年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北涼,真正意義上迎來腹背受敵的最大困境!

徐鳳年細細嚼著一粒花生米,平靜道:“趙鑄,這是你逼我跟你爭的,就算將來我坐不上那張椅子……”

徐鳳年嘆瞭口氣,沒有說出什麼狠話。

今天黃昏,那頭海東青從清涼山梧桐院傳來一個隱秘消息,寥寥四字。

“已至涼州”!

這四個字,是二姐徐渭熊親筆,而且一望便知,她當時下筆極為沉重。

這是一樁謀劃已久的秘事,甚至連拂水房、養鷹房都完全沒有參與其中。

自始至終,都隻有徐渭熊一人佈局。

幾年前,徐鳳年第二次遊歷江湖,身邊除瞭羊皮裘老頭兒和小泥人,還有後來死於蘆葦蕩的呂錢塘,有如今極有可能貴為皇後的舒羞,有不少人。在這中間,那名抱白貓的豐腴女子,很不起眼,最後她便被徐渭熊向徐鳳年“借走”帶去瞭上陰學宮。當時徐渭熊說瞭句很奇怪的話,說是要用本名魚玄機的魚幼薇做魚餌,從湖底淤泥裡釣出一頭千年老王八。事實上這些年徐鳳年並未深思,幾乎忘記瞭這件事情。直到今年魚幼薇以學宮稷上先生的身份,帶領一群稷下學子趕赴北涼遊學,開始在北涼各大書院往還傳道授業,徐渭熊這才跟他說起瞭當年之事。原來魚幼薇不隻是身世不俗那麼簡單,身為大楚人氏的李淳罡當年就曾經隨口提及,大楚歷代皆有女子劍侍,憑借煌煌劍舞鶴立雞群於世,修為不高,其意卻長,真是咄咄怪事。而魚幼薇的娘親便是大楚最後一位古怪劍侍,與國師李密的棋術並稱於世。至於為何如此奇絕,那本就是一樁撲朔迷離的大楚薑氏秘事,隨著西壘壁戰役結束,便一並湮沒於歷史塵埃,世人自然不得知。

徐渭熊在上陰學宮求學那些年,隻對三人尊稱先生。兩位授業恩師,一位是門下弟子幾乎全部被北涼收入囊中的文壇宗師韓谷子,一位便是最早投靠北涼徐傢的王祭酒,也是那場士子赴涼的牽頭之人。

最後一位,徐鳳年隻聽說是個目盲老琴師,常年結茅而居於上陰學宮的那座道德林。

徐渭熊傳來的消息“已至涼州”,正是此人。

世外高人,仍在人間。

尋常武人會覺得這是句廢話。

可自從徐鳳年見識過那位與國同齡的太安城宦官後,或者說更早一些,在他遇到真正的天人高樹露後,開始明白一個道理。

如今世上又多瞭一個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澹臺平靜。

這句話,哪裡是什麼廢話,分明是假話!

能夠躋身儒傢聖人的讀書人,自北方張傢聖人起,到西楚曹長卿,幾乎就沒有誰有好下場。

同為三教中人,釋道兩教,卻幾乎是代代有人成功證道,或圓滿,或飛升。

為何唯獨儒傢不得“善終”?

澹臺平靜曾經以煉氣士身份,將其解釋為天道使然。

徐鳳年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隻是並沒有把道理說全。

神遊物外的徐鳳年突然想起一事,放下酒壺碟子,起身跑去挑水瞭。夜深時分,洗象池那邊應該好不容易清靜下來,那就把水缸裝滿水。

隻是徐鳳年剛推開青竹柵欄,就忍不住要跳腳罵娘瞭,這深更半夜的,竟然還有兩撥人往洗象池那邊湊?!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不管瞭,那幫江湖草莽愛咋的咋的,真要惹火瞭自己,就讓那幫王八蛋嘗一嘗秋高氣爽涼水澡的滋味。

他挑著擔子繼續往那邊行去。

踩著透過竹林細細碎碎的月光,臨近洗象池,徐鳳年已經瞭解一個大概。兩撥分別抱團的外鄉江湖人士,各有一人在白天燒香的時候起瞭沖突,由於北涼律法苛刻,已經有鮮血淋漓的教訓在前頭,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鬥毆逞兇,雙方就約好瞭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偷偷立下生死狀,卻不可攜帶兵器,一律生死自負,而且事後絕不得告知武當山腳的北涼地方官府,即便不小心泄露出去,也要咬緊牙關不牽連他人。當徐鳳年走到竹林盡頭,停下腳步,舉目望去,隻見雙方在洗象池畔氣勢洶洶地兩相對峙,七八人對陣二十餘人,人數懸殊,可前者氣勢更壯,後者兵力占優,卻顯得有些鴉雀無聲,任由七八人裡的為首一人幾乎指著鼻子戳戳點點。

徐鳳年轉頭望去,池中那塊出水巨石上,一個原本仰面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

大晚上曬月亮的女子這個動靜不大不小,被有些耳聰目明的江湖好漢發現後,氣氛瞬間尷尬起來。

她坐直身體後,面對兩撥啞然失聲的傢夥,開口道:“你們繼續,不用理我。”

眾人定睛望去,池水搖動,月輝恍惚,隻見她獨坐石上,左首邊整齊擺放著一雙靴子,右首邊擱著一壺酒。

她的姿容並不出彩,隻是此時此景,便襯托得她朦蒙矓朧,增色無數。

她開口說話後,酒壯人膽,美色更是能夠壯膽,那個原本給人指著鼻子訓斥的魁梧漢子頓時嗓門震雷響,重重握拳拍在胸口上:“王松風!老子縱橫江湖數十載,靠什麼?靠的就是一個義字當頭!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賢誰對誰錯,既然他找到瞭我,就是把我洪明堂當朋友!哪怕你請來瞭唐幫主和宋大俠助陣,咱們今兒就各憑本事,按著道上規矩,最後誰趴下誰認錯!”

他對面那個矮小男子翻瞭個白眼,直接跳起來就甩瞭一記大耳光過去。

混江湖,如果說打人是結仇,那麼打人臉就是結死仇瞭。

於是雙方就因為那名女子橫插瞭一句話,開始大打出手。起先有些人還講究身份,到最後打狠瞭,撩陰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流招式,都用上瞭,而且似乎用得都挺爐火純青。各種驢打滾狗吃屎,更是層出不窮。

慘烈!

挑著水桶一旁觀戰的徐鳳年,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漢感到肉疼。

給人一巴掌扇在臉上,扇得整個人在空中旋轉好幾圈再落地,能不疼嗎?

或是給人一腳撩中褲襠,倒地後雙手抱緊褲襠滾來滾去,卻要咬牙堅持不去哭爹喊娘,能不壯烈嗎?

並不引人註意的徐鳳年趁這機會來到洗象池畔,裝滿兩木桶水。

那名女子已經穿好靴子,拎著酒壺飄落在徐鳳年身邊,眼神古怪。

徐鳳年停下手上動作,笑問道:“童莊主這麼有閑情逸致?”

金錯刀莊的年輕女當傢正色道:“之前王爺臨別有贈言,童山泉銘記在心!相傳洗象池一直是武當劍癡王小屏的練劍之地,他曾以竹劍去斬瀑佈,就想來此試試看,隻可惜毫無所得。”

徐鳳年輕聲道:“各人有各人的因緣際會,不用強求,尤其是遇到那種將破未破的瓶頸之時,更急不得。”

童山泉腰間一側同時懸佩武德、天寶兩柄名刀,她點瞭點頭,對於今夜的失望而歸,顯然並無心結。

這也符合徐鳳年對她的印象——大氣。

徐鳳年習慣性抖瞭抖扁擔,與鄉野間挑水的村夫無異,在分別之際對她笑道:“你要是不介意,回頭我讓人給你捎去王仙芝的一部拳譜,和一些我自己的刀法心得。”

童山泉愕然,然後直截瞭當問道:“王爺可是需要我做什麼?”

徐鳳年點頭道:“當然!”

童山泉眨瞭眨眼眸。

徐鳳年繼續道:“以後練刀練出一個比顧劍棠還厲害的刀法宗師,若是那時候童宗師能夠在行走江湖的時候,與人說一句受過北涼某人的指點,就更好瞭。”

童山泉微微一笑,幹脆利落道:“好!”

這個時候,有人鬼鬼祟祟往他們兩人這邊摸過來。

徐鳳年轉頭瞪眼,大聲怒道:“老子的爹當瞭二十年北涼綠林總瓢把子!他娘的你小子敢惹我?!”

那傢夥給這份跋扈震驚得呆若木雞,權衡利弊一番,興許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灰溜溜轉身。

徐鳳年轉回頭,玩笑道:“我沒說錯啊,我爹他本來就是北涼黑白兩道的扛把子。”

童山泉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挑水離去。

童山泉望著他的背影,最後緩緩轉身,腳尖輕輕一點,長掠而逝。

洗象池畔,則是滿地雞毛。

徐鳳年回到茅屋,把水倒入水缸。

當他轉身望去時,看到瞭鄧太阿。

徐鳳年沒有興師問罪,臉色沉重,說道:“我去取刀。”

鄧太阿點瞭點頭。

徐鳳年敲門而入,從桌上拿起那柄涼刀,輕輕離開。

沒過多久,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人並肩站在大蓮花峰石階的頂部盡頭。

鄧太阿平靜問道:“知道身份嗎?”

徐鳳年搖頭道:“不清楚。”

腰佩雙劍的桃花劍神不再言語,閉目養神。

徐鳳年說道:“不到萬不得已,你不用出手。”

鄧太阿依然沉默。

武當山山腳,有一老一少穿過牌坊,緩緩登山。

少年叫茍有方,曾是東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層的人物。

直到少年某天遇到瞭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還有一位緊隨其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少年至今仍然不知前者是謝觀應,後者名叫鄧太阿。

然後少年在離開武帝城後,四處遊歷,又遇上瞭身邊這位傴僂老人,結伴西行,來到北涼。

少年隻知道他姓張,就喊老人張爺爺。

老人是不茍言笑的老古板,像是個嚴厲的學塾老先生。好在少年雖然不曾學文識字,但天生性情淳樸知禮,一老一小相處得還算可以。

少年在拾級而上之時,念念有詞:“子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類似言辭語句,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說話時教給少年的,少年也隻管死記硬背,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先放著。

當少年照本宣科地念出那句“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後,老人忍不住嘆息一聲。

老之將至,人之將死。

自大秦覆滅,八百年以來,世上一代代讀書人,都要誦讀那些在聖賢書裡密密麻麻的“子曰”二字。

如今離陽大興科舉,士子更多,自然“子曰”更甚。

這個“子曰”,即那位儒傢張聖人說的話。

此時,老人唏噓感慨道:“原來,我說瞭那麼多話啊。”

少年問道:“張爺爺,你說什麼?”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摸瞭摸少年的腦袋:“有方,你算是我的關門弟子,以後喊我先生就好瞭。”

少年一臉茫然。

老人牽起少年的手,繼續登山,淡然道:“你有很多位師兄,最小的那位,叫黃龍士。”

少年習慣性地喊瞭一聲張爺爺,好奇問道:“是跟春秋大魔頭黃三甲同名的黃龍士嗎?”

老人一笑置之。

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徐鳳年此時就很不高興,甚至有些壓抑不住的怒意。

不同於在幽州小鎮上與那名宦官的相逢,那場意氣之爭,徐鳳年從頭到尾都談不上如何生氣,甚至將其視為心目中的君子。

但是這位拾級而上的陌生來客,卻在山腳現身後,就給徐鳳年帶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到瞭徐鳳年這個境界,自有幾分未卜先知,所以徐鳳年可以斷定,登山之人,絕不是鄧太阿這般雪中送炭的角色,兇險程度,極有可能不亞於當初祁嘉節那柄起始於東越劍池的萬裡一劍,甚至能夠媲美當時王仙芝的單身赴涼。但是王仙芝和祁嘉節的露面,徐鳳年事先都有心理準備,二人初衷一人為自身武道,一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徐鳳年相對也能理解。

可此時在視野中越發清晰的老人,就像一場讓他躲無可躲的飛來橫禍,讓原本打算明早就要前往關外拒北城的徐鳳年,如何不憤怒?

這就像一個人在自傢院門口曬太陽,分明誰也沒礙著,一個路人莫名其妙就劈頭蓋臉丟瞭一簸箕屎尿過來。

清晰感知到徐鳳年紊亂心境的桃花劍神皺眉道:“你這是準備不戰而降?”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火氣大瞭也好,直接往死裡打!”

鄧太阿輕輕按住腰間那柄太阿劍,瞬間劍氣滿袖,他加重語氣道:“那人不容小覷,就算曹長卿轉入霸道之後,也不過如此!你若是還想以這種心境應敵,就一邊涼快去!”

徐鳳年臉色鐵青,閉上眼睛,手心抵住涼刀的刀柄,起伏不定的心境終於趨於平穩。

相距百餘石階,雙方就要碰頭。

傴僂儒士停下腳步,揉瞭揉少年茍有方的腦袋,微笑問道:“那一位大叔,可是贈送你白木劍匣的恩人?”

少年瞪大眼睛望去,果不其然,臺階頂部站著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叔,隻是當初在武帝城吃餛飩的大叔邋裡邋遢,也沒有佩劍,遠不如此時有……高人風范。

從身體到氣質都透出一股腐朽氣息的年邁儒士,拍瞭拍少年腦袋,輕聲道:“去打聲招呼。”

背負竹箱的少年聞言一笑,腳步輕快地邁上臺階。

鄧太阿在臺階最高處,少年茍有方向他跑去,年邁儒士駐足原地。

就在此時,老儒士接連三聲大喝:“鄧太阿!太阿劍!吳傢劍塚!”

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一語成讖。

與此同時,鄧太阿身形一閃而逝,不知所終,所立之處,隻剩下漣漪陣陣。

徐鳳年身邊驀然大風扶搖,袖袍獵獵作響。

眼睜睜看著恩人大叔消失的少年愣在當場。不知何時老人已經來到他身邊,笑道:“晚些致謝也無妨。有方,你登頂之後隨便走走,紫虛觀那邊有翹屋曾經懸掛呂祖遺劍數百年,你去瞻仰一番。”

心神激蕩的少年哦瞭一聲,小心翼翼繼續前行,與那名佩刀的年輕男子擦肩而過,然後小跑離去。

老儒士站在原地,抬頭望著年輕藩王:“對峙強敵,還在猶豫什麼?難道你們北涼邊軍在涼州關外遇上北莽騎軍,也是如此畏畏縮縮?北涼鐵騎甲天下,總不至於是你們徐傢自吹自擂的吧?”

徐鳳年默不作聲,體內一氣不墜,剎那流轉八百裡。

老儒士充滿譏諷的激將法,沒有擾亂徐鳳年的心緒。

倒不是徐鳳年刻意要擺出不動如山的防守架勢,而是他根本就捕獲不到這名老者的存在。人立於天地間,不可能真正意義上做到紋絲不動。

女琴師薛宋官之所以目盲也能夠殺人,就在於她身負妙不可言的指玄神通,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察覺到最細微的漣漪波動,看似無風時簷下安靜的風鈴,她也能夠清楚感受到它的搖晃,曾有儒傢聖人對此境界有過闡述,稱其為“心髓入微處用力”。徐鳳年在接連與洪敬巖、拓跋菩薩和陳芝豹三名大宗師交手後,雖然此時天人體魄受損,遠遠沒有恢復巔峰,但是境界並未跌落,當今天下論對於指玄境感悟之深,他依舊僅次於鄧太阿、薛宋官兩人而已。

正因為如此,徐鳳年才會一動不動,始終握住刀柄而未拔刀。

傴僂老人笑道:“若是在等鄧太阿,我勸你還是算瞭,這位桃花劍神如今已在吳傢劍塚的劍山之上……嗯?當下已是禦劍急急西行,約莫三個時辰後才能趕回武當山。沒有辦法,如今已至巔峰的鄧太阿劍術殺人,可謂冠絕千年,我也不敢掉以輕心。”

徐鳳年開口問道:“你要耗掉我的氣數?”

老儒士搖頭道:“你隻說對瞭一半。”

徐鳳年臉色陰沉。

老人自顧自說道:“我還要找武當掌教李玉斧。”

徐鳳年好像下定決心,突然摘下腰間那柄涼刀,雙手拄刀而立:“那就如你所願,我找不到你,不意味著誰都找不到你!”

老人瞇眼道:“哦?那我就拭目以待瞭。”

武當山主峰大蓮花峰的紫虛觀,殿內那尊享受人間千年香火的真武大帝塑像,灰塵四起!

本是死物的塑像竟是活過來一般,一腳踏下神座,大殿轟然作響。

負笈少年茍有方剛走到紫虛宮外的廣場上,然後呆若木雞,視線中一尊高達三丈的威嚴塑像快若奔雷地撞出道觀,每一步都具有雷霆萬鈞之勢,然後從他身邊跑過,看樣子是要下山。

少年眨瞭眨眼睛,有些回不過神來。

茍有方抬起手狠狠給瞭自己一巴掌,真疼。

石階那邊,老人嘖嘖道:“有點意思。”

一連串雷聲響徹武當山。

隻見徐鳳年身後,一尊滿身紫金氣的真武塑像高高躍起,手持巨大桃木劍,重重劈向臺階下的年邁儒士。

衣襟整肅的老人雙手疊放在腹部,平淡道:“君子不語怪力亂神!”

身披黃金甲胄的真武塑像那一劍斬下,氣勢如虹。

但是當那劍就要劈在年邁儒士的頭頂之時,竟是驟然靜止不動,懸空而停。

徐鳳年終於動瞭,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就是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

雖是涼刀使出,卻與李淳罡手持木馬牛如出一轍。

兩者之間的石階之上,粗壯輝煌的青色劍罡如一條江水迅猛流淌。

老人灑然笑道:“君子直道而行!”

當儒士抬腳向上跨出一步,原本靜止的真武塑像好似脫離束縛,桃木劍先於那道劍罡劈下。

老人舉起左手,輕輕托住桃木劍,同時右手手掌迎向劍氣激蕩的兩袖青蛇。

那種閑庭信步,如寒窗苦讀多年的士子興之所至地隨手提筆書寫,自然而然,毫無凝滯。

聖人氣象!

傴僂儒士不知何時已經腰桿挺直,一步一步跨上臺階,左手托住那尊真武塑像,右手擋下兩袖青蛇。

真武塑像的桃木劍。

李淳罡的磅礴劍氣。

交相輝映之下,老人拾級而上的腳步雖緩然,但始終沒有停止。

甚至老人猶有餘力開口說道:“我倒要看一看你這口氣能有多長。”

真武大帝塑像身上的紫氣有些搖晃,而那柄幾乎與人等長的木劍,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裂縫,從那些縫隙之間,綻放出無數條刺眼光芒。

這尊來自武當紫虛觀大殿的真武塑像,當然不是真武大帝降世的人間法相,徐鳳年早已放棄那份氣運,再無牽連。

但是出於某種不為人知的考慮,此次登山後,徐鳳年將自身氣數悄然凝聚其中。先前年輕藩王曾經開玩笑一般詢問鄧太阿,死後如何安置自身氣數?桃花劍神的答案當然一如既往的瀟灑:生前不管死後事。可徐鳳年做不到那種無牽無掛的豁達,他需要考慮太多人太多事。讓樊小柴去尋找那位木劍遊俠兒是如此,很多看似無心之舉的事情,皆是如此。

老儒士那張滄桑臉龐在紫氣和劍罡映照下熠熠生輝,譏笑道:“北涼王,隻憑你自身氣數,好像力有不逮啊!”

在那道恢宏劍罡之起始處,年輕藩王沉聲道:“李玉斧,你繼續閉關!”

老儒士大步向前,朗聲道:“徐驍揮師馬踏六國,打斷春秋脊梁,以至於中原遍地新墳!他死瞭,當真以為不用你們徐傢為此還債?!”

無窮無盡的劍罡在老人手心處不斷炸裂崩碎。

老人隱約間也有些怒意,大喝道:“徐鳳年!你當真以為世間無人能殺你,會讓你為所欲為?!隻要你那個念頭不滅,謝觀應死瞭就會有澹臺平靜,澹臺平靜死瞭,依舊還會有下一人!”

徐鳳年眉心處浮現一枚紫金棗印,他緩緩說道:“君子直道而行?我北涼鐵騎戍守邊關,虎頭城,臥弓城,鸞鶴城,青蒼城,都隻有背南向北而死之人!”

年邁儒士右手手掌猛然前推,同時左手腕輕輕一抖。

整條劍罡倒退數十丈,那尊桃木劍化作齏粉的真武塑像更是被橫摔出去百丈。

哪怕是對陣並非戰力巔峰的徐鳳年,能夠從頭到尾穩占上風,老人深不可測的修為,也堪稱驚天地泣鬼神。

老人終於走到瞭臺階頂部,視野之中,年輕藩王斜提涼刀站在遠處,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老人微笑問道:“淪落到這般田地,你還是不願搬出整座北涼的氣運來對敵?”

徐鳳年吐出那口瘀血,換上一口新氣。

如果沒有挨瞭拓跋菩薩那全力一捶,老人即使修為通玄,即便能夠擋下人間劍氣至極的兩袖青蛇,但也絕對不至於可以一掌倒推劍罡。

徐鳳年扯瞭扯嘴角,笑道:“我那點氣數確實不多,可把你留在武當山還是有機會的。”

老人眼神中充滿憐憫,一語道破天機:“本以為你會說‘哪怕我死此處,清涼山上還會有一位相貌身高相同的北涼王’,怎麼,這就是跟我拼命的底氣?什麼時候堂堂三十萬北涼鐵騎共主,當之無愧的武評大宗師,也這麼不思進取瞭?”

徐鳳年握緊刀柄。

老人好像並不急於出手,不知是擔心兩敗俱傷還是唯恐玉石俱焚,問道:“你就不好奇我是何方神聖?”

徐鳳年嗤笑道:“喪傢之犬!”

老人愣瞭愣,然後哈哈笑道:“倒也算一語中的。”

武當山腳牌坊處,有紫氣登山。

正是被老儒士隨手丟下山去的那尊真武塑像,雖然塑像身軀破碎不堪,但是縈繞四周的紫氣反而更為濃重。

徐鳳年冷笑道:“我隻好奇你怎麼不在上陰學宮道德林,繼續裝那個瞎子老琴師瞭。”

老儒士輕輕點頭恍然道:“難怪你早有準備,原來是徐渭熊向你泄露瞭天機。你還真是謹小慎微,原本以我在上陰學宮對那名魚姓女子的照拂,你怎麼都不該將我視為敵人才對。隻可惜現在澹臺平靜不會幫你,任你機關迭出,到頭來仍是一切成空,萬事皆休。”

徐鳳年左手持涼刀,橫刀在前。

他右手雙指並攏,在刀背輕輕抹過。

老人笑道:“蚍蜉撼大樹。”

徐鳳年答道:“有位你們儒傢的弟子,卻說可敬不自量。”

老人揮瞭揮袖子:“那豈不是我誤人子弟瞭?”

徐鳳年並攏雙指停在刀尖。

無聲無息之間,那柄涼刀如貼符籙。

高樹露曾經被此式“封山”。

老儒士依舊泰然自若,瞥瞭眼那柄先前平平無奇的北涼刀,當下仿佛蘊含瞭無窮無盡的道意,雪亮刀身之上,隱約有一條漆黑蛟龍張須遊弋。

可老人竟然還有心情稱贊道:“大有意思瞭。”

徐鳳年眼前之人,本該逝世八百年之久。

從大奉王朝開國,儒傢地位水漲船高,之後歷朝歷代,此人都被君王尊奉為至聖先師!

無數文臣,無論是否名垂青史,生前都將陪祭其左右,視為無上榮光!

張傢聖府,龍虎山天師府,南北稱聖八百年。

但是沒有誰真的覺得趙傢能夠媲美張傢,尤其是在天下讀書人心中,羽衣卿相的趙傢大概連給張傢提鞋也不配吧。

這個不起眼的老儒士,便是初代張傢聖人!

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打架,動靜可真不算小,武當山上下,大概除瞭某位白衣僧人的媳婦依舊鼾聲如雷,幾乎都披衣而起,但是無一例外,沒有人過去就近湊熱鬧。

武帝城李淳罡王仙芝一戰,太安城徐鳳年鄧太阿、曹長卿三大宗師各自為戰,還有之後曹長卿一人攻城之戰,以及一些僅次於這些巔峰之戰的江湖盛事,都給過武林中人鮮血淋漓的教訓,那就是沒到那個份上,千萬別摻和其中,否則殃及池魚沒商量!想要去對那些武評宗師的招式指指點點,難如登天。

真正的頂尖武道宗師做生死之爭,絕不會給小魚小蝦在旁拍手叫好或是一驚一乍的機會。

胸前沒有那串掛珠的白衣僧人坐在茅屋前的板凳上,安靜抬頭賞月。

同樣是白衣且身形高大的女子出現在他對面。

白衣僧人沒有看她,隻是輕聲道:“此心拖泥帶水,世人皆謂之苦,唯有你我,樂在其中。”

這位天下煉氣士領袖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你我一樣,又不一樣。”

白衣僧人摸瞭摸光頭,感慨道:“我閨女不知道從山腳哪裡聽來一句混賬話,說是對世間女子而言,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

百歲高齡卻容顏妙齡的女子傷感呢喃道:“他不懂。”

白衣僧人嘆氣道:“更怕裝糊塗。”

她壓下那股情緒,望向白衣僧人:“不管如何,我畢竟是煉氣士,都會遵循本心行事。”

白衣僧人哦瞭一聲:“那貧僧就不請你喝茶瞭。”

她問道:“隻是如此?”

就在此時,突然響起一個少女的清脆嗓音:“娘親娘親!快醒醒!爹又偷偷摸摸跟他的紅顏知己見面瞭!”

白衣僧人臉色大變,趕緊站起身:“澹臺宗主,你先別走,幫忙解釋解釋!”

隻管替天行道的女子哪裡會理睬這些狗屁倒灶的柴米油鹽,直接一掠而逝。

白衣僧人僵硬轉身,看到幸災樂禍的自傢閨女,睡眼惺忪的笨徒弟,還有氣勢洶洶拎著一把菜刀跑出屋子的媳婦。

白衣僧人靈光乍現,一本正經道:“那女子都一百多歲瞭,根本就不是一個輩分的人!”

婦人愣瞭愣:“這麼老?”

白衣僧人使勁點頭。

婦人翻瞭個白眼,轉身就走。

老娘我正貌美如花呢,最不濟也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跟一個百來歲的老女人爭風吃醋?

偷捏一把冷汗的白衣僧人瞪瞭眼自己閨女。

她做瞭個鬼臉,氣咻咻道:“白天給娘扯得現在還疼!”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爹辛苦攢下那麼點私房錢,誰讓你告訴你娘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瞭吧?”

少女一愣,就在白衣僧人老懷欣慰,以為女兒良心發現有所醒悟的時候,不承想她立馬轉頭喊道:“娘!那女子雖然歲數很大,可瞧著年輕得很哪!看上去比你還年輕!”

屋內頓時響起一聲比佛門獅子吼還威嚴的怒喝:“啥?!”

白衣僧人默默舉頭望月,估摸著這回佛祖也救不瞭自己瞭。

佛祖大概是真救不瞭這個喝酒吃肉娶媳婦的和尚,倒是他的笨徒弟突然開瞭竅,壯著膽子跟他師娘好一番解釋,竟是把師娘勸回去瞭。

死裡逃生的白衣僧人揉瞭揉臉頰,笑呵呵把笨徒弟喊到身邊:“南北啊,趁著月明星稀心境清絕,為師要傳你艱深佛法……”

小光頭嘆瞭口氣:“師父,你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紀瞭,也不曉得收收心。難怪師娘這兩天總跟我和東西說,蒼蠅不叮無縫蛋。”

白衣僧人金剛怒目。

隻可惜笨徒弟半點不怕,反而一板一眼道:“師父,佛曰違己情有情生,起憎恚,有怨恨情,需觀五義去除。”

白衣僧人沒脾氣瞭。

李東西做瞭個俏皮可愛的豬頭臉,晃蕩回屋。

白衣僧人無可奈何。

笨南北突然低聲道:“師父,東西其實一整宿都在幫你穿那佛珠呢,怕師娘知道繩子斷瞭,又要憂心念叨人生無常,東西連油燈都沒敢點,隻是借著窗口月光穿珠子。”

白衣僧人滿臉歡喜,天經地義道:“師父的閨女嗎?!”

心情大好的中年僧人笑道:“徒弟啊,為師還是繼續傳你佛法吧。”

小和尚年紀輕輕卻早已是兩禪寺的三藏法師,無論是山門輩分還是論佛法艱深,其實都是當之無愧的得道高僧瞭。

小和尚突然臉色微紅,鬼鬼祟祟道:“師父,佛法就先放一放,不如先把藏在韓道長那邊的三兩銀子借給我?明天我就給東西買那煙柳坊綿燕支去。”

白衣僧人大袖一揮,大踏步走向茅屋:“今夜月色不行,不宜傳授佛法!”

隻留下小和尚一人唉聲嘆氣。

武當山山腳,那尊真武大帝塑像大步登山,紫氣升騰。

石階頂對峙的兩人,徐鳳年手持封山符刀,熒光流轉。張傢聖人泰然自若,雙手下垂,輕輕抖袖:“還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子。”

靜極思動,徐鳳年並未展開奔雷掣電的沖勢,倒像是道教神通裡的縮地成寸,轉瞬之間身形就出現在張傢聖人面前,高高躍起,身體擰轉,一刀斜劈而下。

大袖飄動,有仙人扶搖之姿。

張傢聖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仁者樂山。”

徐鳳年蘊含萬鈞罡氣的一刀就這麼凝滯不前,竟是連老儒士的手指都未觸碰到。

兩者之間,仿佛隔瞭連綿起伏的十萬大山,一線之隔,咫尺天涯。

身體凌空的徐鳳年幾乎同時默念道:“開山!”

其神意是李淳罡的“山不來就我,我劍開山便是”,其招式則是劍九黃的六千裡。

刀尖繼續下壓,稱不上勢如破竹,卻緩慢而堅定。

一手負後的張傢聖人似乎並不想真正觸及那柄藏有一尾蛟龍的符刀,眼見刀尖距離手指僅有寸餘間隙,皺瞭皺眉頭,沉聲道:“智者樂水!”

負後之手悄然抖腕,半山腰那座洗象池中,便如有青龍汲水,一條粗如井口的恢宏水柱迅猛拔起,直撲山頂。

與此同時,張傢聖人並不給年輕藩王撤刀而退的機會,由單指抵住刀尖之勢轉為雙指夾刀之勢:“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資格當那北涼鐵騎共主!”

左手持刀的徐鳳年臉色如常,右手舉起,一掌拍下。

掌中風雷大震。

仙人撫頂斷長生!

張傢聖人原本要駕馭那條池水長龍撞擊徐鳳年胸膛,卻不得不稍稍改道迎向年輕藩王的壓頂手掌。

老儒士以單掌退散兩袖青蛇,摧枯拉朽,氣勢凌人。

徐鳳年還以顏色的這一掌,毫不遜色,兩人之間,悶雷陣陣,恰似沙場之上兩支鐵騎狹路相逢,唯有死戰不退。

片刻之後,被聖人浩然氣象牽扯的洗象池沸騰不已,水面已下降瞭丈餘。

兩人不約而同地轉換一口新舊氣機。水柱停歇,張傢聖人往後倒滑退去數步,徐鳳年手持符刀飄落地面。

剛好那尊真武塑像已經臨近山頂,向老儒士背後撲殺而去。

張傢聖人並未轉身,而是直視眉心紫金的年輕藩王,哈哈笑道:“好教你小子知曉我儒傢何謂修身養性,何謂以浩然氣與天地共鳴!”

隻見老儒士輕輕一跺腳。

世間尋常武夫尤其是外傢拳宗師,都講究寸勁透土殺蛇鼠,言下之意便是一腳跺地,藏於地下深處的蛇鼠都會被當場震死。

可張傢聖人這一腳卻聲勢全無,像是鄉野老農在自傢莊稼地裡的一次隨意踩踏。

當真武塑像即將登頂之時,張傢聖人背後突然出現一尊泥塑雕像,高達數十丈,蔚然而坐,與大蓮花峰山頂齊平!

這尊手持書卷的泥塑塑像,遠比隻在北涼道享受香火的北方玄武大帝,更被世人熟識。

張府祠堂、京城皇宮、夫子廟、學宮、書院……離陽版圖之上,無處不見。

張傢聖人輕描淡寫翻轉手掌,朗聲笑道:“滄海桑田,如觀掌紋!”

背後那座聖人泥像隨之以書卷拍向真武塑像。

書卷粉碎,真武塑像亦是轟然迸裂。

徐鳳年輕聲喝道:“起!”

泥土木屑四濺之地,巍巍然站起一位金甲披發的巨大法相。

一立一坐。

一位是坐鎮北方的道教蕩魔天尊,一位是為讀書人奉若神明的至聖先師。

文武之爭!

張傢聖人笑道:“這便是大奉高樹露提出的世間一品天象境,法天象地?不承想你憑借僅剩的個人氣數,還能支撐得起這副場面,可惜是破落門戶窮講究!”

老儒士笑意更盛:“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聖人泥像抬起一條胳膊,手指輕點。

真武法相十指交錯握成一拳,重重砸下!

老儒士淡然道:“我心中也有一番指玄心得,欲與天下人分曉。讀書人讀書,達則兼濟天下,於廟堂指點江山;窮則獨善其身,提筆翻書不忘初心。”

聖人泥像指向之處,不斷出現大小如殿堂棟梁的雪白粗壯罡氣,真武法相的手臂被激射而過,出現一處處漆黑窟窿。

當雙拳終於成功捶在泥像頭頂時,已是頹然無力。

真武法相的兩條胳膊皆斷折,消散在空中。

聖人泥像僅是輕輕晃動,遠未傷及意氣根本。

所以年輕藩王眉心紫金之氣漸漸淡去,張傢聖人始終氣勢不減,聖人泥像更是安然無恙。

但是接下來那一幕,讓老儒士始料未及。

喪失雙臂的真武法相竟然仰起頭,一腳踏在石階上,身體前傾,然後對著那尊聖人泥像當頭一錘!

整座武當山隨之一顫。

塵埃四起。

真武法相的頭顱炸碎,無頭之身依舊保持前傾姿勢。

聖人泥像卻依然健在,隻是出現些許龜裂痕跡。

張傢聖人故意摸瞭摸自己頭頂儒巾,面朝那位大概連壓箱底本事都拿出來瞭的年輕藩王,譏諷道:“不疼,你就隻有這點能耐?”

此人說話口氣總是奇大,但卻又真恰恰如他所說,人間人與他為敵,哪怕是徐鳳年,都隻能是那蚍蜉撼大樹!

老儒士瞇起眼,嘖嘖道:“我早說瞭,憑你自身那點氣數,今夜對上我,不夠看。即便你藏藏掖掖不肯動用整座北涼的氣運,為何連你們徐傢氣數也不願匯聚?徐渭熊也好,徐龍象也罷,可都算不得常人,勉強都是身負氣運之人,你與他們借一些氣數也無妨,偏要獨力支撐局面,何苦來哉?人都要死瞭,還在乎那點細枝末節?你徐鳳年不總戲言自己從不做虧本買賣嗎?”

徐鳳年對此不理不睬,默不作聲。

從小到大,作為徐傢嫡長子,都是他送給大姐二姐和黃蠻兒各種奇巧珍稀玩意兒,他從沒有跟他們要過什麼東西,想都沒有想過。就像當初獲得瞭那雙年幼虎夔,也是毫不猶豫分別送給瞭二姐和黃蠻兒。

在北莽從齊姓鑄劍師那裡得到那把新劍春秋,他亦是第一時間想到自己的兄弟,想著他總算可以把木劍換瞭。從江斧丁那裡搶來過河卒,心底也是想著跟白狐兒臉借過繡冬、春雷,總算能還一次人情瞭。

徐鳳年一直堅信,自己已經獲得太多,便不該訴苦,便應該大方。

老儒士凝視著徐鳳年的眼睛,冷笑道:“一葉落而知秋,堂堂離陽第一大藩王,手握三十萬精騎,竟是這般優柔寡斷的癡兒,可笑至極!”

徐鳳年緩緩道:“等你贏瞭再叨叨,現在為時還早。”

張傢聖人哈哈笑道:“我贏你之時就是你身死之時,到時候我與誰抒發胸臆,難道要我對著一個死人念叨不成?”

徐鳳年眼神堅毅且臉色冷漠:“我師父李義山,上陰學宮王祭酒,離陽張巨鹿,要我幫他捎帶一抔土的薊州衛敬塘,還有很多很多,在我心目中,他們才是讀書人,你這個儒傢張聖人也幸虧幾百年不敢露面,否則真要讓人笑掉大牙。”

張傢聖人不以為意,笑瞇瞇道:“這話也說得為時尚早。”

徐鳳年屏氣凝神。自從真武法相消散後,就越發難以捕捉這名老儒士的氣機。

老人抬起手臂,懸空隨手一抹,頓時出現三尺青罡氣。

老人好似陷入追思,唏噓道:“大概後人隻知我之學問,卻不知那負笈遊學、襦衫仗劍,可是發軔於我啊。”

張傢聖人氣凝成劍之際,徐鳳年瞬間出刀,無聲無息。

老人站在原地,持劍手臂擰轉至身後,簡簡單單的一招立劍式,格擋住瞭那柄試圖一刀削去他頭顱的身後符刀。

之後無論神出鬼沒的符刀從哪個角度出現,這位張傢聖人都隻是平平常常的持劍式,便已是防禦得滴水不漏。

雙方一氣之長,竟然長達一炷香工夫。

徐鳳年終於在張傢聖人身前二十步外站定。

老人依舊氣定神閑,手中三尺劍罡雄渾如初。

身後那座被他請入凡間的聖人泥像也沒有消失,始終安靜望向山腳遠方。

老人意態閑適地環顧四周,啞然失笑道:“鬼畫符!以符刀之中的北莽真龍殘魄,坐鎮中樞作為符膽,還算馬馬虎虎,可用上瞭龍虎山的神霄雷法,就有些牽強瞭吧,這算哪門子雷池顯化人間?又如何能夠召神劾鬼,如何能夠鎮魔降妖?”

老人四周高高低低,懸停有二十一柄袖珍飛劍。

十二飛劍來自鄧太阿所贈,九柄飛劍是後來徐鳳年依照各種生平意氣,懇請清涼山墨傢矩子所鑄。每一柄靜止不動的飛劍之上,都浮現出一張金光熠熠的黃色符籙。

張傢聖人輕輕咦瞭一聲,好奇問道:“怎麼還缺瞭符膽之字?世間道教流派分分合合,但是符籙派歸根結底,符膽無非就是罡字內十數字而已,符膽無字,你辛辛苦苦造就此符,靈氣從哪裡來?”

徐鳳年握緊刀柄,輕輕嘆息一聲。

這本該是他用來鎮壓天人澹臺平靜的一座雷池。

至於這張符是什麼符,其實顯而易見。

他徐鳳年既然身處北涼,這張符,自然便是“涼”字符!

二十一柄劍與劍之間,意氣相連。

二十一張符與符之間,雷電相牽。

老人搖瞭搖頭道:“讀書至酣暢處,千秋興亡也是一頁翻過,小小雷池,算什麼?”

張傢聖人站在原地,一手持劍,一手蘸瞭蘸口水,做出一個翻書動作。

頁頁翻過。

每一頁翻過,便有一柄飛劍墜地。

當最後一柄飛劍搖搖欲墜之時,徐鳳年第一次雙手持刀,開始筆直前奔。

張傢聖人揮袖散去三尺罡氣,向前跨出,冷笑道:“真當我怕瞭你這封山厭勝之術?!”

剎那之間,老人左手五指握住刀尖,正當這位儒聖老祖宗就要右手一巴掌拍出去的時候,卻驀然停下動作,眉頭緊皺。

一抹虹光從洗象池那邊驟然劃破天際,然後以更快速度落在老人身後,或者說那尊聖人泥像之前。

劍名“滿甲雪”。

劍落之時,沒有落雪,卻帶來兩道絢爛光柱從天而降。

如開天門!

張傢聖人無奈道:“你小子真夠煩人的啊。”

老人大概是為瞭蓄力應付那座輝煌天門,隻是松開握住刀尖的手指,然後隨手推開年輕藩王,便轉過身去。

那尊聖人泥像如同被人使勁拉扯,緩緩滑向天門之內,巍峨身形逐漸隱沒。

老人先後抬起雙腳,踩瞭一下地面。

落地生根!

老人背後如同吹起陣陣雄勁大風,衣袖獵獵作響,一邊倒向那座天門。

徐鳳年轉頭望向東方,沉聲道:“劍來!”

仍是在數千裡之外,禦劍飛行的那位桃花劍神大笑答道:“一座吳傢劍塚,二十萬劍,夠不夠?!”

天門大開!

隱約間可見天女散花,恍惚間可聞梵音裊裊,仙傢鐘磬長鳴。

自然是要強行“招安”張姓老人這位儒傢初代祖師爺。

這種陣仗,就像世間富貴門第的大開儀門,喜迎貴客。

千鈞一發之際,兩袖鼓蕩的老人猶有心情轉頭對年輕藩王笑道:“我這副埋在地裡好幾百年的老身子骨,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呀!”

然後老人視線偏向東方,大笑道:“你這位桃花劍神,也忒小心眼,身為江湖晚輩,也不知尊老,還真是沒有隔夜仇,當晚就想把仇報啦?”

徐鳳年臉色凝重。鄧太阿駕馭二十餘萬柄吳傢劍塚飛劍,一同浩浩蕩蕩趕赴北涼,甚至還需要劍先行於人,比起祁嘉節在逃暑鎮山腳那次的人先至劍後到,鄧太阿需要耗費的精氣神,不可以道裡計!

哪怕鄧太阿被江湖視為殺力當時第一人,指玄境造詣第一人,更被譽為千年以降劍術第一人,可是這一次同時驅使整座劍塚古劍,徐鳳年用膝蓋想都知道鄧太阿的艱辛。

越是如此,徐鳳年的負擔越大。

尤其是眼前這位老人表現得如此鎮定自若,哪裡像是在垂死掙紮?

張傢聖人緩緩收回視線,重新目視徐鳳年,好整以暇道:“年輕人,送你一句話: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你啊,兩樣都占瞭,很難善終的。做人嘛,得過且過,難得糊塗,才能輕松。”

那撥起始於劍塚的飛劍,密密麻麻,幾無縫隙,所過之處,如山嶽浮現當空,遮蔽月輝。

徐鳳年不再遮掩自己的氣機急速流轉,神意瞬間攀至巔峰,以此作為牽引,如萬古長夜獨燃一支燭,引來飛蛾撲火。

面對徐鳳年的毅然決然,老人眼神中閃過一抹復雜情緒,再無對年輕藩王冷嘲熱諷的心思,也沒有去看那座對自己而言無異於龍潭虎穴的天門,而是轉身低頭望去。雙腳立足之地,青石板地面寸寸碎裂如蛛網。

老人抬起頭後,背對徐鳳年,淡然道:“都說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你與王仙芝一戰,我早有耳聞,那薑姓女子劍開天門試圖逼走王仙芝的手腕,又如何能夠讓我去天庭走一遭?況且……”

兩鬢發絲飄拂不定的老人猛然轉頭,眼神冷冽,加重語氣道:“況且呂洞玄能過天門而反身,我便做不到瞭?非不能,實不願!”

老人身形轉動,最終背對天門,面朝那個年輕人:“樹有枯死日,人有力窮時!我今天就讓你知道,哪怕你徐鳳年手握無敵鐵騎,哪怕是武評大宗師,也有你不得不認命的時候!”

大風撲面,徐鳳年灑然而笑:“你可知後世有人曾譏諷你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人’?”

徐鳳年繼續說道:“你又可知儒傢地位僅次於你的一位亞聖,更說過一句‘雖千萬人吾往矣’?”

老人臉色淡然道:“都是好話,比你那句‘喪傢犬’要更好。”

徐鳳年與張傢聖人對視:“心向往之,雖未必達之,但是終究能夠讓人心向往之。徐驍年老之後私下對我說過,他對天下讀書人總是喜歡不起來,可是記起早年那麼多次看到一位位讀書人聯袂上殿,人人意氣風發,腰間佩玉叮咚作響,真是羨慕,真是悅耳。”

最後老人問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此言道理說盡。既然如此,徐鳳年你可有遺言要說與這方天地?”

涼刀上的封山符籙已經煙消雲散,徐鳳年重新懸佩好這柄徐傢第六代新涼刀:“北涼戰死英烈無數,傢傢戶戶皆縞素,大多不曾留下遺言,更不缺我這一句。”

老人搖頭道:“這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絕望而已。”

無動於衷的徐鳳年抬起一隻手掌,狀如抓物。

張傢聖人冷哼一聲:“鄧太阿的飛劍是不俗,可也要能夠來到武當山才行!”

老人也是抬起手臂,然後往下一按:“給我落劍!”

原本已經臨近北涼道幽州的當頭一撥飛劍,如強弩之末的箭矢斜斜釘入大地。

幽州、河州交界處的那無比壯觀一幕,風吹雨斜落,當空飛劍紛紛劃出一個弧度插入地面。

落在山嶽,落在河川,落在田野,落在黃沙。

如一場大雪落在一切無人處。

始終牽引飛劍赴涼的年輕人,眉心滲出一縷猩紅血絲。

但是這場劍氣霜雪,最新的落劍之地,終究還是距離武當山越來越近,一撥傾斜下墜的飛劍離著這座大蓮花峰,已經不足百裡。

而年輕藩王的耳鼻嘴三竅,也開始鮮血流淌。

張傢聖人在一掌按下之後,原本不動如山的身形就倒滑出去一步,距離天門也就近瞭一步。

當一撥千餘柄飛劍陸續落在大蓮花峰右方的青竹峰之上時,年輕人的眼眸都開始滲出血絲,已是滿臉瘀血。

當某一柄飛劍落在大蓮花峰外的深澗之中時,徐鳳年的臉龐已經模糊不清。

可是那一柄銹跡斑斑的不知名古劍,已是吳傢劍塚二十萬飛劍中的最後一柄瞭。

但那位張傢聖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門,可是他的雙腳,事實上依舊還是立於那道門檻之外。

一步之遙,天壤之別。

天庭人間。

老人低頭斜眼望向那柄名為滿甲雪的三尺劍,空閑的左手輕輕按去。

滿臉鮮血的年輕人微微扯動瞭一下嘴角。

分明沒有望向年輕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機:“我知道,你還有最後一劍,隻是你千算萬算,都不會算到,整座北涼道四州之地,你換成任何一處,都能夠借到那一劍,唯獨在這武當山,你做不到。武當山畢竟是道傢清凈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離陽,此地幾乎從無戰火殃及,所以與你徐傢的天人感應最為孱弱。若是在涼州關外,在幽州葫蘆口,別說我阻擋不住你借取鄧太阿最後一劍,恐怕此時都已經給你送入天門瞭。”

老人微微彎腰,輕輕拍瞭下那把劍的劍柄:“你與那柄太阿劍,難兄難弟啊。”

一抹虹光如彗星當空,由西向東,筆直撞向大蓮花峰。

隻是它如同撞在瞭一堵無形城墻之上,激起一陣陣刺眼的電光石火,絢爛無比。

古劍不得向前推進一寸,哀鳴不已。

老人閉上眼睛,好似在側耳傾聽那聲響,呢喃道:“文章講究哀而不傷,沙場卻說哀兵必勝,到底哪個才對?”

老人自問自答道:“讀書人寫文章傷神,可真正嘔心瀝血能有幾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這位儒傢祖師爺終於望向那個年輕人。

他緩緩閉上瞭眼睛。

鮮血模糊臉龐,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痛苦、悲傷、遺憾、釋然,還是什麼。

耗費北涼氣數,興許便能自救,可是涼莽大戰便必輸。

到底也不願嗎?

同樣是“非不能,實不願”嗎?

這位今夜在武當山上力壓兩位武評大宗師的張傢聖人,放聲大笑,仰天大笑。

蒼涼,悲慟,欣喜,百感交集。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罵道:“我輩讀書人,自我張扶搖起,雖善養浩然氣,卻從不求長生!滾你娘的天道循環!我鎮守人間已有八百年,便看瞭你們仙人指手畫腳八百年,如今你們竟然還想得寸進尺?!”

那座天門,砰然炸裂!

老人不理睬身後的巨大動靜,一步踏出,目視年輕藩王,厲聲問道:“徐鳳年,我且問你!新谷曬日,桔槔高懸,漁翁披蓑,老農扛鋤,婦人采桑,稚童牧牛,老嫗搗衣!鐵甲錚錚,劍氣如霜,擂鼓如雷,鐵騎突出,箭如雨下,狼煙四起,屍橫遍野!世間百態,可都看過?!”

那個渾身鮮血的年輕人紋絲不動。

生死之間見生死。

走投無路之時,最能見人性情根骨。

可這個姓徐的傢夥,不會是真死瞭吧?

照理說不至於啊!

老人破天荒流露出一絲慌張,身形前掠,迅速來到年輕人身前,伸出拇指扣住這位藩王的人中,納悶道:“體內氣機分明還挺足啊,怎的就沒動靜瞭?”

下一刻,這位人間至聖就給年輕人一腳踹飛出去。

老人重重摔在地上,也沒有站起身,就那麼席地而坐,好像還沒徹底回過神。

年輕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撐在膝蓋上,睜開眼睛,有氣無力道:“你大爺的!”

老人捧腹大笑。

徐鳳年完全不知道這個瘋老頭在想什麼,到底想幹什麼。

他不斷大口喘息,當然也在大口吐血。

隻是不知為何,痛徹心扉的同時,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清氣爽,如釋重負。

尤其是那一腳,真是踹得自己十分酣暢淋漓。

張傢聖人抬手拍瞭拍灰塵,指瞭指自己的鼻子:“讀書人厲害不厲害?”

年輕藩王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是動瞭動嘴。

看樣子,應該是個“滾”字。

老人冷哼道:“呂洞玄又如何,早年不一樣跟我請教過學問!”

年輕人也指瞭指自己鼻子,然後艱難抬手,做瞭個嫌棄揮手的動作。

老人頓時臉色難堪。

大秦一統天下之前,張傢聖人曾經率領弟子門生周遊列國,唯獨被大秦拒之門外。

老人自嘲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過八百年,是有些晚。”

狼狽至極的徐鳳年略微恢復氣機,微弱問道:“除去瞭結私仇,還有什麼事?”

老人正襟危坐,沉聲道:“在你與李玉斧斬出天人之隔前,就由我替你們兩人扛下天道壓力!否則閉關修行的李玉斧還好,你徐鳳年就別想安心對付北莽瞭,你真當仙人能夠眼睜睜看著你們大逆不道?指不定那些傢夥幹脆就要讓北莽蠻子入主中原瞭!”

徐鳳年斜瞥老人一眼,然後眼皮低斂。

老人怒道:“小王八蛋,別得瞭便宜還賣乖!我已經幫你打通竅穴積淤,別人不知道其中難度,你徐鳳年會不知道?這就像那張巨鹿整治離陽漕運一般無二!”

徐鳳年不搭理老人。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徐鳳年啊,咱倆別這麼俗氣行不行,本來多慷慨激昂的一件壯舉,愣是給你小子折騰得像筆生意買賣,多跌份兒,是不是?”

徐鳳年直接閉上眼睛。

實在不習慣這種“應酬”的老人,哪怕滿腹韜略也難以施展啊。

可人間走向,又恰好是老人的唯一軟肋,是這位儒傢至聖的七寸所在。

長久寂靜。

徐鳳年終於睜開眼睛,抱拳行禮。

老人坦然受之。

徐鳳年搖搖晃晃站起身,輕聲問道:“要不然給個添頭,把漕糧入涼一事給解決瞭?”

老人本想當場拒絕,突然想起一事,笑瞇瞇道:“這件事可不容易,不過隻要你稍後讓那姓鄧的傢夥好好說話,我就試試看,但不保證肯定能成。”

徐鳳年擺擺手:“天底下就沒誰攔得住手持太阿劍的鄧太阿,我也不行。”

老人一跺腳,火急火燎道:“你趕緊把那柄太阿劍藏起來!”

說話間,太阿劍已經倒掠回去。

徐鳳年有些幸災樂禍,緩緩走向老人。

老人笑瞭笑,轉身望向山腳。

徐鳳年與老人並肩而立。

老人伸手指瞭指遠方:“以前聽黃龍士胡言亂語說過以後千年的古怪境況,寬心也憂心,總是讓我舉棋不定。”

徐鳳年輕聲道:“先生不妨換個角度想一想,從八百年前看待今日,這個世道總歸是變好瞭一些,對吧?”

老人點點頭:“有些變好瞭,有些變壞瞭,大抵而言,確實還是當下好些。”

隨後是兩兩無言。

老人突然說道:“我大概是等不到鄧太阿回到武當山瞭,你幫我捎句話給他,若隻論劍術高低而不論劍道遠近,他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徐鳳年說道:“好的。”

老人瞪大眼睛遠眺,身形縹緲不定,低聲感慨道:“那就讓我再看這人間最後一眼。”

徐鳳年小聲問道:“先生可有遺言?”

老人思量片刻:“有!”

徐鳳年沉聲道:“先生請講!”

老人平靜道:“閉嘴!”

當鄧太阿禦劍而至,隻看到年輕藩王獨自坐在破碎不堪的石階頂部,膝上橫刀。

一襲衣衫血跡斑斑的徐鳳年雖然滿臉疲憊,但是神意十足,且那副接連重創的天人體魄如同枯木逢春,重新煥發勃勃生機,逐漸趨於巔峰。

鄧太阿飄然落地,腰佩那柄徒弟贈送的尋常鐵劍,倒持太阿,站在徐鳳年身邊:“八百年書生意氣,盡散人間?”

徐鳳年點頭道:“老先生去之前顯然有些戀戀不舍,熬瞭個把時辰,加上妥善安排瞭些後事,這才當場虹化。”

鄧太阿皺眉道:“那這場架?”

徐鳳年苦笑道:“這位中原文脈脊梁的至聖先師,應該是比較放心道心純粹的李玉斧。李掌教當初護送龍鯉沿著廣陵江入海,老先生肯定暗中觀察過,信得過。對我嘛,可就沒什麼信心瞭,不但是徐驍的兒子,還極有可能去逐鹿天下,換成是我,也不會放心把老人肩上那副傢當交出去。所以才有這麼一出風波,他老人傢一定要把我逼到死地絕境,親眼見過我根柢心性才願罷休。”

對於天下興亡從無半點興趣的桃花劍神冷笑道:“終究還是倚老賣老。”

徐鳳年不置可否,轉頭笑問道:“是不是對飛劍無法進入武當山,心有不甘?”

鄧太阿坦然道:“這是當然,一劍既出,豈有無功而返的道理!”

徐鳳年與鄧太阿同時抬頭,望向漸漸泛起魚肚白的遙遠天際。在張傢聖人以類似道門長生真人自行兵解的方式虹化之後,天地之間,就好像多出瞭一股新穎氣象,說不清道不明,遮蔽瞭天機。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沛乎塞蒼冥。

徐鳳年低聲道:“立德立功立言,讀書人三不朽。這位老先生,真的做不到瞭。”

鄧太阿雙臂環胸:“瞭不起是瞭不起,可在我看來,仍是有些不爽利。”

徐鳳年無奈感嘆道:“人生在世,哪能人人如你鄧太阿。你啊,也就別站著說話不腰疼瞭。”

徐鳳年記起一事,笑道:“對瞭,老先生臨走之前,讓我告訴你,在他看來,自劍問世千年以來,就數你鄧太阿劍術最高。”

鄧太阿沒好氣道:“劍術一途,不過是呂祖撿瞭西瓜後舍棄的芝麻而已。”

徐鳳年白眼道:“跟你說話真沒意思。”

鄧太阿斜瞭他一眼。

徐鳳年問道:“吳傢劍塚那些散落地面的二十萬柄劍,如何處置?還需要你還回去?”

鄧太阿反問道:“怎麼,你想留下?”

徐鳳年趕緊擺手道:“我哪敢啊,那位吳傢老祖宗還不得跟北涼拼命,揮鋤頭挖人墻腳的事情,總不能太過分。”

鄧太阿哦瞭一聲:“那我就全還回去瞭,吳傢的東西,我本就用得礙眼礙手。”

徐鳳年放低嗓音:“別啊,你好歹揀選個千百把好劍名劍偷偷留下,就說被那位張傢聖人毀去瞭,吳傢劍塚如果要不依不饒,有本事去找那座張傢聖人府邸砸場子!”

鄧太阿滿臉不屑道:“這種事情我懶得做。”

徐鳳年笑臉燦爛道:“不用桃花劍神費心費力,我來我來,截和這事兒我還算熟稔。”

鄧太阿顯然不想搭理這茬,開始屏氣凝神養意。駕馭二十餘萬飛劍共赴北涼,絕非一樁易事。

徐鳳年突然說道:“老先生走之前告訴我,北莽拓跋菩薩的武道修為,在一夜之間突飛猛進瞭。”

瞬間想通其中關竅的鄧太阿臉色陰沉:“這是要用拓跋菩薩和澹臺平靜雙管齊下對付你?”

徐鳳年嗯瞭一聲:“差不離瞭。”

鄧太阿問道:“老人可曾說過拓跋菩薩的修為高到何種地步,可有類比?”

徐鳳年搖頭道:“含糊不清,隻說瞭五個字,‘天人大長生’。”

鄧太阿皺眉道:“這些晦澀難明的話語,我向來不擅長,你就直接說與王仙芝離開東海之時,拓跋菩薩是稍遜一籌還是仿佛之間?”

徐鳳年明顯早就思考過這個令人大為頭疼的問題,脫口而出道:“我猜最好的結果是稍遜半籌。”

鄧太阿問道:“那最壞的結果?”

徐鳳年半真半假打趣道:“我怕說出來嚇到你。”

鄧太阿扯瞭扯嘴角:“有沒有人說過與你說話,其實也挺沒意思的?”

徐鳳年搖頭道:“還真沒有,尤其是女子!如今中原盛傳一句話,便是佐證。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呂洞玄,千年修得徐鳳年。”

鄧太阿淡然道:“哦?不是百年徐鳳年,千年呂洞玄?”

徐鳳年捏瞭捏下巴,故作糊塗道:“難道是我記錯啦?”

鄧太阿忍不住提高嗓音:“有屁快放!”

徐鳳年收起玩笑神色,收起涼刀懸佩在腰間:“最壞的結果,就是在某種時刻,拓跋菩薩的戰力會猶勝王仙芝半籌。”

鄧太阿一笑置之,松開雙臂,伸瞭個懶腰:“那就是最壞的結果瞭,要不然拓跋菩薩交由我來應付?”

徐鳳年搖瞭搖頭,瞇眼遠望天色漸青白的安詳景象,懶洋洋道:“你在北莽都跟他打過一架瞭,這次還是我來吧。”

鄧太阿沉默片刻,後知後覺,譏諷道:“別忘瞭,你和他在西域還有涼州關外都打過兩次瞭!如果我沒有記錯,是一平一負吧?”

徐鳳年任由清風拂面,吹散身上最後那點血腥氣:“我哪有輸過?何況那趟西域轉戰千裡,如果不是李密弼在最後關頭橫插一腳,拓跋菩薩早已是個死人瞭。”

鄧太阿一笑置之:“行吧,你一心想要逞英雄,我鄧太阿滿足你。”

徐鳳年輕聲道:“也許就戰力而言,咱們幾個都是天人境界,高低並不懸殊,但是有種王仙芝獨有的心境,就算你鄧太阿手持太阿,就算拓跋菩薩得到仙人饋贈,仍是不可能有。”

鄧太阿好奇問道:“人間無敵?”

徐鳳年猛然抽出涼刀,刀尖指向那一輪躍入人間視野的大日:“舉世皆敵!”

鄧太阿又問道:“你有?”

徐鳳年答非所問:“我北涼一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