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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卷 第九章 徐鳳年大鬧禮部,欽天監嚴陣待敵

今日的太安城早朝,盛況空前。

永徽至祥符,朝會尤其是早朝,很大程度上就是離陽王朝政局形勢的直觀體現,其中參與朝會人數的多寡,往往是一種對某些中樞重臣的無形評價。例如陳芝豹和盧白頡先後赴京擔任兵部尚書,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的出山,大將軍顧劍棠的離京主政兩遼,對宋傢老夫子、閻震春的謚號決議,還有盧升象、唐鐵霜許、拱三位地方名將的初次入京,少保陳望升任左散騎常侍,以及原戶部尚書王雄貴和原禮部尚書元虢的“流放”外地、刑部侍郎韓林的高升外任、盧白頡的黯然離京等,早朝人數都有顯著差別。

除瞭必須參加每日早朝的文武百官不去說,有朝會資格卻不必參加的三種人:與國同姓的皇室宗親,曾經有功於離陽獲得世襲爵位的豪閥勛貴和皇帝開恩特許無須早朝的年邁公卿,他們早朝人數越多,自然就意味著某個官員地位的越發顯赫。若是朝會官員略顯稀疏,比如當時王雄貴和元虢的上朝辭別,還有那前不久前往北涼道擔任副節度使的老將楊慎杏,就沒有驚起絲毫波瀾,幾乎就完全沒有宗室勛貴老臣這三種人的到會。

雖然是個昨夜驟然陰雨的糟糕天氣,但今早的朝會,可謂群賢畢至。

秋雨綿綿,京城許多道路泥濘,對於某些要穿過小半座京城參與早朝的官員而言,若是擱在以往恐怕就要在馬背上或是車廂內叫罵幾句瞭,可今天幾乎人人都興致勃勃,毫無疲態。一些個早朝前有在車廂內點燈讀書習慣的臣子,如今都心不在焉地翻動書頁,時不時撩起車窗簾子查看地址,或是直接跟馬夫開口詢問還要多久到達。

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的宅子所在街道,街坊鄰居都是離陽王朝一等一的勛貴王公,除瞭他的郡王老丈人,還有像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些退居幕後多年的離陽大佬,他們的沉默,並不意味著他們喪失瞭影響朝政走向的話語權。

天未亮,這一大片府邸處處燈火輝煌,奴仆早已備好車駕,一位位身著紫黃的王侯公卿陸陸續續坐入馬車。在這條車水馬龍中,陳望的那架普通馬車難免稍顯寒酸,但是在一個轉角處,前頭那輛本該先行拐入大街的一位侯爺主動讓人放緩速度,為陳大人的馬車讓路。陳望輕輕掀起側簾,那位養尊處優故而年近五十依然沒有老態的侯爺,看到陳大人跟自己點頭致意的時候,笑著回禮,放下簾子後,捋著胡須,既有跟左散騎常侍打上些許交道的揚揚自得,心底也有唏噓後悔。當年先帝從趙傢宗室和公侯勛貴中揀選女子婚配給陳望,他有個孫女本來是有希望的,隻是當時隻想著跟一位權貴國公爺攀上親傢關系,如今回頭再看,雖說得償所願把孫女送入瞭國公府,但是相較陳望這位貨真價實的“乘龍”快婿,真是虧大瞭。

燕國公高適之和淮陽侯宋道寧是至交好友,奇怪的是門當戶對的兩傢竟然沒有任何親上加親的聯姻,真說起來,燕國公晚年所生的高士廉、高士菁兄妹,放在太安城都是相當出彩的年輕子弟,而淮陽侯子女眾多,又屬於倒吃甘蔗節節甜,因此照理說即便不是嫡長子女,與高傢兄妹年齡相當的那幾位宋傢男女,若是成親也不算就是如何高攀瞭燕國公府。

今天燕國公和淮陽侯不但都要參與早朝,還共乘一輛馬車。車廂寬敞,尚未入冬,國公爺高適之就讓人添瞭隻精巧小爐,焚香、取暖皆可,這是為瞭照顧早年染寒的好友宋道寧。

宋道寧瞇眼打著盹兒,高適之輕輕彎腰,動作輕柔地挑瞭挑爐火。

宋道寧睡眠極淺,很快就睜開眼。

高適之看到宋道寧投來的視線,問道:“有話想說?”

宋道寧默不作聲,眼角餘光瞥瞭一眼他們和馬夫之間的那張厚重簾子。

高適之又問道:“你傢那位老馬夫終於也自行請辭瞭?”

入秋便懼冷的宋道寧伸手攏瞭攏領子,輕輕嗯瞭一聲。

高適之笑瞭:“既然如此,為何還不敢暢所欲言?”

宋道寧臉色淡漠:“經過這麼多年,習慣瞭。”

作為患難兄弟的高適之心有戚戚然,輕聲感嘆道:“這麼說來,還要感謝那個一刻不願消停的年輕藩王,否則陛下就算有心撤走趙勾,也絕對沒有這麼快。”

宋道寧嗓音沙啞道:“一開始,我對先帝此舉是有怨言的,這麼多年下來,反而心安。說實話,以往偶爾出行,明知道有個先帝眼線盯著,其實也沒什麼不自在的。現在陛下撤走諜子,高兄,你覺得如何?”

高適之冷笑道:“宋老弟,我高適之又不是官場雛兒,當然是跟你如出一轍,不自在,很不自在。還不如雙方其實心知肚明,隻要不捅破窗戶紙,就能相安無事。現在倒好,明面上走瞭個馬夫,是不是府上就會暗中多個仆役婢女?”

一向在太安城以木訥寡言著稱的宋道寧笑意玩味:“高兄,你是否因此便覺得陛下氣量不如先帝?”

高適之皺眉道:“你不覺得?”

宋道寧搖頭道:“陛下此舉,在我看來,不是想要讓咱倆為此感恩戴德,陛下不至於如此淺薄,無非是給瞭你我一道不需要宦官代勞的密旨罷瞭。你若是不諳深意,接下來的那場盛宴,就沒有你的座椅瞭。”

國公爺頓時神情凝重起來,問道:“此話何解?”

宋道寧緩緩道:“自祥符元年起,京城官場風雲變幻,讓人目不暇接。諸多起伏,不是幾個人的官場升遷那麼簡單。文官方面,以北地彭氏為首的士族開始迅猛崛起,以盧庾兩氏領銜的江南士族突然崛起又突然沉寂,青黨死灰復燃,翰林院從趙傢甕獨立出去,等於跟三省六部徹底撇清,新任翰林院學士是根正苗紅的天子門生,出身普通士族,與張廬以及江南兩遼兩大世族都無太大關系。六座館閣的設立,亦是從三省六部分權之舉。武將這邊,暫時不說老舊兩朝藩王,就說最近幾年在京城進出過的人物,之前的兵部侍郎許拱、唐鐵霜,薊州副將楊虎臣、韓芳,重返廣陵道大權在握的宋笠,以中堅將軍李長安為首獲得提拔的七位京畿實權武將,還有剛剛入京的董工黃、田綜和韋棟。”

高適之自嘲道:“宋老弟,你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說這些我都曉得,陛下的大致意思也算馬虎領會,你就隻說你的真知灼見好瞭。我一個大老粗,兜圈子不在行。”

宋道寧輕聲嘆息道:“算瞭,對牛彈琴,還不如省點氣力,畢竟這麼多年沒有參加過早朝,要是不小心站暈過去,就丟臉瞭。”

高適之抬起手揮瞭揮,笑罵道:“姓宋的,別以為自己是個侯爺,我就不敢揍你啊!”

宋道寧突然說瞭一些題外話:“讓士廉、士菁不要和殷長庚走得太近……對瞭,還有如果士菁那丫頭不是太反對,你不妨撮合一下她和趙右齡的幼子,年紀是差瞭幾歲,可不都說女大三抱金磚?這些都是小事。”

高適之不客氣道:“怎麼老弟你也跟那些眼窩子淺的傢夥一樣瞭?殷茂春就算比趙右齡慢瞭一小步,但是三省六部三省六部,不說尚書令,也還有中書省、門下省兩個,殷茂春和趙右齡一人一個茅坑,都不用搶什麼……”

說到這裡,高適之猛然停嘴。

宋道寧譏笑道:“怎麼,總算想通瞭?知道兩人之中註定有一個會輸得很慘瞭?而且還是這個做瞭多年儲相第一人的殷茂春?!”

高適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小聲問道:“那兩傢孩子結個屁的親啊?!”

宋道寧淡然道:“別忘瞭,殷長庚與趙淳媛的婚事,是先帝的意思。殷趙兩人順水推舟,隻是各自給對方後人留一條退路而已。”

國公爺嘖嘖道:“這幫讀書人,彎彎腸子就是多!”

宋道寧輕輕感慨道:“文人心眼多,武人不服管,陛下登基以來,其實相當不容易,殊為不易的是陛下做得很好。”

高適之盯著這位無話不可深談的好友,沉聲問道:“你決定瞭?真要幫著陛下制衡各個文官黨派和各方武將勢力?”

宋道寧答非所問,深深呼吸瞭一口氣,道:“雖然我們這幫各個姓氏的鄰居這麼多年來,給碧眼兒打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但是不能否認,有和沒有碧眼兒坐鎮的廟堂,天壤之別。既然碧眼兒走瞭,那我們不說為江山社稷考慮,好歹也要對得起那些每年都要去祭拜的祖輩牌位。”

高適之伸瞭一個懶腰:“反正你如何我便如何,就這麼簡單,我才不去費這個神。”

宋道寧突然笑瞭:“還記不記得年輕時候的事情?”

高適之愣瞭愣:“啥事?咱哥倆年輕時候的壯舉可不少,你問的是?嘿,王遠燃這撥不成氣候的兔崽子比起我們當年,差瞭十萬八千裡!”

宋道寧下意識揉瞭揉自己的胸口,然後指瞭指眼前這位赫赫國公爺的臉。

後者瞬間漲紅瞭臉,高適之罵瞭一句娘,整個人氣焰全消。

宋道寧破天荒哈哈大笑。

當年,很多年前瞭,那時候他小侯爺宋道寧和好兄弟高適之,帶著扈從縱馬京郊,結果遇上一位女子,那名女子真正是傾國傾城的絕色,便是眼高於頂的宋道寧也驚為天人啊。

隻是他們才剛剛上前,還沒開口搭訕,那女子也安安靜靜不曾說話,結果有個操著遼東口音的土鱉就遠遠跑瞭過來。雙方都是熱血上頭的年紀,一言不合那就是用拳頭講道理瞭,宋道寧和高適之兩個打一個竟然沒打過,挨瞭些不輕不重的拳腳。但是兩位權貴子弟人多勢眾啊,很快就追著那個王八蛋打,揍得那叫一個灰頭土臉,關鍵是這個傢夥身手還行,可那張嘴巴真是罵人一百句都不帶重復的。這哪裡是什麼英雄救美,分明是丟人現眼來瞭。完全跟豪邁氣概不沾邊,分明是兩撥登徒子內訌,誰都不是好鳥。

然後……

然後就是宋道寧被那個背劍女子一腳踹出去七八丈,高適之被一巴掌甩得在空中旋轉瞭七八圈。

再然後就是那個遼東年輕人滿臉“感激”地沖到女子身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說著不著邊的感謝言語,就是不肯松手。

高適之和宋道寧是很後來才知道那個姓徐的王八蛋,下場比他們好不到哪裡去,整個人倒飛出去老遠,重重趴在地上後,仍是咬牙切齒擠出個難看笑臉,使勁扯開嗓子嚷嚷道:“你就是我徐驍的媳婦瞭!要麼你打死我,要麼就嫁給我!”

以前,太安城隻要有徐驍在,就不缺熱鬧。

現在,太安城來瞭他的兒子,好像也很熱鬧。

燕國公和淮陽侯這些平日裡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佬,很是大失所望,因為今日早朝,那個鬧出天大風波的年輕藩王並沒有出現。

相比之下,另外一個消息隻是讓文武百官稍稍精神振奮瞭一下。

原先燕剌王趙炳麾下的頭號南疆大將吳重軒,瞞天過海地從廣陵道抽身北上,突然出現在京城廟堂之上,升任離陽兵部尚書,同時讓其退朝後馬上返回廣陵道督戰,以征南大將軍的身份遙領兵部,何時平亂成功何時正式赴京履職。

清晨時分。

一輛馬車在離陽兵部的舊址緩緩停下,這裡距離趙傢甕不過一裡左右的路程,在改址之前,被南方八國罵作北蠻子的離陽王朝,兵部在三省六部中的地位,超乎現在所有離陽百姓的想象。那時候別說吏部,隻要不是實職是地方藩鎮將領,任你是什麼中書省的中書令還是門下省左仆射,別說在路上跟兵部侍郎的車駕相逢,就是跟低瞭好幾品的兵部郎中,前者也要乖乖讓路。至於那些當今趾高氣昂的言官,那會兒唯一的作用就是給兵部官員當出氣筒,無緣無故拿馬鞭抽個半死都不稀奇。

先後兩個皇帝,短短四十餘年,就讓中原承認瞭離陽的正統地位。

無數讀書種子在太安城這座當年的邊境之城紮根發芽,成長為一棵棵參天大樹,形成文林茂盛不輸西楚的局面。

從馬車走下的年輕人站在臺階下,看著那幾乎無人出入的朱漆大門,怔怔出神。

這裡現在不過是兵部武庫司下品官吏處理政務的地點。

一個還睡眼惺忪的武庫司小吏剛跨出門檻,當他看到門外不遠處那襲從未聽過更從未見過的黑金蟒袍時,狠狠揉瞭揉眼睛,滿臉茫然。

太安城,天子腳下,誰敢在官袍公服一事上有半點僭越?何況是到瞭蟒袍這個地步!

不過是個武庫司濁流小吏的傢夥身體僵硬,不敢往前走出一步,更不敢視而不見直接轉身。

一個粗嗓子在小吏身後響起:“黃潛善!你還不去兵部衙門跟洪主事稟報?!靴子給狗屎粘住瞭?”

小吏吞瞭一口唾沫,轉頭道:“楊大人,有人來瞭。”

小吏身後那個一樣不曾脫離濁流躋身清流品第的高大男子,繞過姓黃的傢夥,看到那個年輕人後,使勁瞧瞭幾眼,不動聲色地轉身,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入大門,最後徹底失蹤,一氣呵成,這大概就是黃潛善要對他喊一聲楊大人的理由瞭。

楊大人這一跑,等於徹底把黃潛善的退路給堵死瞭,他如果再跑,黃潛善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

這個小吏硬著頭皮快步跑下石階,彎腰問道:“不知……”

說到這裡,他又頓時噎住,方才慌慌張張,沒敢仔細辨認那襲黑金蟒袍的數目、趾數和水腳等細節,哪裡知道該稱呼眼前年輕人“國公爺”還是“侯爺”,或是“世子殿下”?

在太安城做官的門道實在是太多瞭,僅是官員的住處,就分出個權、貴、清、貧、富五種,到瞭每一地,都要燒不同的香,否則進錯廟燒錯香,壞瞭規矩犯瞭忌諱,回頭在衙門坐幾年冷板凳那都算事情小的。

徐鳳年輕聲笑道:“本王隻是來此看看,你不用往衙門裡頭通報什麼。”

“本王”!聽到這個驚世駭俗的“自稱”,小吏雙腿一軟,差點就要癱軟在地。

偌大一個離陽王朝,能夠自稱“本王”的數目,從先帝手上敕封出去的,本就不多,如今又死瞭好幾個,而在當今天子登基後封王就藩的所謂“一字並肩王”,按照趙室宗藩律例,照樣不得隨意入京。

那麼眼前這個身穿藩王蟒袍的王爺,既然如此年輕,身份就水落石出瞭。

靖安王趙珣是個什麼貨色,京城官員心裡都有數,別說大搖大擺穿著蟒袍到處閑逛,恨不得待在深宅大院內誰都不見。

小吏牙齒打戰道:“北……北……北涼王,有什麼需要下官去做的嗎?”

徐鳳年笑道:“剛才楊大人不是說讓你去兵部嗎?”

額頭滲出汗水的小吏戰戰兢兢道:“不妨事……不妨事,王爺初來乍到,咱們這衙門太蓬蓽生輝瞭……”

徐鳳年揮手道:“走吧。”

就在小吏弓著腰準備腳底抹油的時候,隻聽這位惡名昭彰的西北藩王輕聲道:“黃潛善是吧,記得離開之前,大聲說一句,就說‘衙門重地,無關人等,沒有兵部許可,不得入內’。”

唯命是從的黃潛善腦子一片空白,等到他老老實實喊完話走出去很遠,這名後知後覺的武庫司小吏才悚然驚醒,嚇得隻能顫顫巍巍扶墻而行,心想我是找死啊?

隻是當他又走出去一大段路程後,好像突然想到瞭什麼,愣在當場,回頭望去,看向那個還站在原地的年輕藩王,那個自己幾年前還經常與同僚一起痛罵譏諷的年輕人。

黃潛善眼神復雜,嘆瞭一口氣,轉身前行。

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有資格參與朝會的小官吏,逐漸沒有瞭驚懼和狐疑。

隻是不知為何,覺得有些不是個滋味。

徐鳳年上車的時候,徐偃兵問道:“怎麼不走進去看幾眼?”

徐鳳年笑道:“徐驍年輕時跟人裝孫子的地方,就不進去瞭。”

徐偃兵會心一笑,點頭道:“大將軍應該也是這麼想的。”

馬車駛向並不遙遠的趙傢甕,正值退朝,許多馬車迎面而來,畢竟京城除瞭權勢煊赫的六部,還有足可謂龐雜繁多的大小衙門設在別處。

一輛輛馬車、一位位騎馬官員與這輛不起眼的馬車擦身而過。

徐偃兵在禮部衙門外停車,禮部官員的馬車或是坐騎早已把位置占滿,讓原本進出衙門的寬闊道路變得依舊擁擠不堪。沒有辦法,禮部如今是第一等清貴且顯貴的王朝重地,迎來送往極其繁重,許多以前都不樂意踏足禮部半步的別部官員,如今也隔三岔五來禮部找個郎中員外郎敘敘舊套套近乎,至於禮部尚書司馬樸華和左侍郎晉蘭亭就別奢望瞭,除非是別部侍郎一級的人物,否則是根本見不著面的。話說回來,本身到瞭侍郎這個位置,既不太拉得下面子,當然也無須用這種粗陋方法來籠絡關系。

所以當徐偃兵隻是隨意停瞭個位置,很快就有禮部小吏走過來,倒沒有立即頤指氣使、惡語相向。太安城水深蛟龍多,已經有無數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鑒總結出瞭一個道理:與人為善,能忍則忍,肯定不會有錯。當隻縮頭烏龜,總比做伸頭王八給人一刀剁下好吧?

那名小吏很快就萬分慶幸自己的謹小慎微,當他看到那個掀起簾子的年輕人衣飾,立即就醒悟,不愧是禮部的人,比起兵部武庫司那兩人的荒唐滑稽,這傢夥很快就深深作揖,畢恭畢敬道:“下官參見北涼王!”

徐鳳年走下馬車,點瞭點頭,徑直走向禮部衙門。

身後那個禮部官吏等到徐鳳年都走入大門瞭,還是不敢起身。

一副恨不得彎腰作揖到天荒地老的謙恭架勢。

為年輕藩王領路的,是一位運氣糟糕至極的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正巧跟這位北涼王狹路相逢,逃都沒地方逃,同行幾個下屬更是瞬間就跟這位郎中大人拉開瞭大段距離,連半點舍生取義的覺悟都沒有。

如今禮部的門檻不容易進?若是沒有品秩足夠的熟人領路,就會被憋瞭許多年怨氣的其他禮部官員百般刁難?事實自然是事實,可是眼前這一位,會管你這些狗屁倒灶的規矩?人傢還是北涼世子殿下的時候,就已經可以佩刀上殿瞭!

所以當祠祭清吏司郎中聽北涼王說要見老尚書的時候,屁都不敢放一個,低頭哈腰幫著帶路,隻說尚書大人退朝後還有一場雷打不動的禦書房議政,可能需要王爺稍等片刻。

徐鳳年走入司馬樸華那間屋子,也沒有拒絕那個禮部郎中的端茶送水。

看到年輕藩王站在尚書大人的那幅心頭愛《蛙聲出山泉》前駐足欣賞,小心翼翼遞去一盞熱茶的郎中大人這才記起一事。在北涼世襲罔替後,這個年輕人當年被罵作暴殄天物、肆意在價值連城真跡字畫上胡亂題跋題簽,甚至幹脆蓋印“贗品”二字,起初不知道多少京城官員和中原文人雅士,在得到從北涼王府流傳出的字畫後,一個個捶胸頓足,恨不得把那個年輕人從梧桐院抓住去痛毆一頓,不承想才幾年工夫,立馬變臉,一個比一個笑得合不攏嘴瞭。理由很簡單,不管風骨錚錚的士林領袖如何抗拒,這些經由年輕藩王之手的字畫,隻要你肯賣,下傢的出價最不濟都要翻一番,既便如此,依舊有價無市!

想到這裡,郎中大人就有些心虛。當最憎惡北涼的晉蘭亭進入禮部坐第二把交椅後,他就忍痛割愛公開賣掉好幾幅字畫,以表忠心,但是仍然偷偷私藏瞭一幅《清涼帖》,想著哪天等到自己上瞭年紀離開官場回鄉瞭,才拿出來跟人好好炫耀一番。或者保不齊哪天到瞭可上可不上的仕途關鍵時刻,才將那幅不過寥寥兩字的小帖,“低價”轉手給自己早年的科舉房師。白送?做夢吧!清涼帖,清涼山,隻憑“清涼”這兩個意義極其特殊的字,郎中大人保守估計就值他個五百兩!黃金!

徐鳳年喝完瞭茶,走到書案附近,隨手打開一隻精美檀盒,裡頭整齊擺放有六錠墨,他取出其中一錠,錠身是雙龍吐珠描金紋,正中篆書“華章煥彩”,顯然是出自舊南唐制墨大傢褚直的宮廷貢墨。像這樣的珍稀物件,數十年輾轉,想來如今都成瞭離陽官員書案上的東西。不過比起顛沛流離的春秋遺民,同樣是背井離鄉,這些死物,似乎要幸運許多,它們能熬到另外某位識貨的讀書人愛不釋手,許多亡瞭國的遺民,就隻能不知道死在何處異鄉瞭。

尚書大人司馬樸華還是沒有回到禮部衙門,在一旁飽受煎熬的郎中大人臉色越來越白。

門外響起一聲咳嗽,祠祭清吏司郎中不動聲色地走出屋子,看到是一位關系不錯的精膳清吏司員外郎,老好人一個,當瞭整整十來年的員外郎也沒能升官,後者哭喪著臉悄悄道:“柳大人,尚書大人到瞭衙門口,就轉身走瞭,說是要去門下省辦事。還說千萬不要讓王爺曉得,讓咱們隻能說是今日議政耗時極長,晌午以前都未必能出宮,還讓咱們好好招待王爺,誰出瞭紕漏,大人就要問罪。”

聽到這個噩耗,郎中大人差點跳腳罵娘,強忍住當場跑路的沖動,在屋外做瞭數次深呼吸,仿佛心肝都在疼。

這個時候,郎中大人靈光乍現,在員外郎耳邊竊竊私語,後者一臉為難,郎中大人重重拍瞭一下後者的肩膀,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趕緊去!”

交代完瞭事情,郎中大人如履薄冰地回到屋內,盡量語氣平靜地跟年輕藩王說瞭這麼一回事,說話的時候,滿臉誠懇和愧疚,前幾年偷偷收攏府上一個丫鬟,給悍婦捉奸在床的時候,也沒見郎中大人如此卑躬屈膝。

徐鳳年瞥瞭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嗯瞭一聲,說道:“尚書大人不在,蔣侍郎和晉蘭亭總該在的吧?”

郎中顧不得琢磨兩個不同稱呼的言下之意,小雞啄米般點頭道:“蔣大人在的在的,原本蔣大人是告假瞭的,臨時又回衙門處理政務瞭。晉大人退朝後便直接返回禮部,也在的!”

相比鶴立雞群的尚書屋,兩位禮部侍郎的屋子雖然也是各自一人,但是屋子連著其他幾位郎中員外郎,就沒有顯得那般別有洞天瞭。

禮部,本就是教人講規矩的地方,自身的規矩、繁文縟節多到吹毛求疵的境界。

徐鳳年和郎中走向右侍郎蔣永樂的屋子,結果郎中發現蔣永樂剛好從外邊一路跑回來,氣喘籲籲的,顧不得在下官面前保持什麼氣度風儀瞭。

郎中看到這位右侍郎大人的時候,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蔣大人啊,自己保重瞭,不是下官有意要拖你下水,而是尚書大人已經狠狠坑瞭下官一把,我要是再不讓人把你連騙帶嚇弄回來,下官恐怕就見不著明天的太陽瞭。嗯,其實下官傢裡那個小兔崽子有句當作口頭禪的江湖俚語,現在想來確實挺在理的:混江湖,就是混出一個死道友不死貧道。真說起來,你蔣大人要是不小心暴斃瞭,下官定會盡量把你肩上那份禮部的擔子挑起來的。

把北涼王請入瞭屋子,蔣永樂關上門後,也不說話,隻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死活不起身瞭。

便是徐鳳年也有些哭笑不得。其實與外界想象的截然相反,北涼從徐驍到李義山再到他徐鳳年,對於謚號一事早就心中有數,徐鳳年世襲罔替後拒收聖旨,連宣旨太監都沒能進入幽州境,這是徐鳳年為人子的責任,也是北涼必須拿出的姿態。倒並不意味著徐鳳年對蔣永樂這個禮部小人物,就真有什麼深重的記恨,何況當時廟堂之上,文武百官,隻有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為徐驍說瞭一句公道話,其他人,大學士嚴傑溪、晉蘭亭、盧升象等人,對於謚號評定的建言,都比蔣永樂心狠手辣太多。事實上當時徐驍與李義山笑著討論他的“身後事”,說一個惡謚是絕對跑不掉的。很湊巧,極少翻書的徐驍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會經常去梧桐院拿出禮部典籍,自己給自己蓋棺論定,到最後,徐驍給自己挑選的兩個字,恰恰就是“武厲”!

我徐驍是個武夫,要什麼武臣美謚“文”字!“厲”字更好,有功於國,屠戮過重,功過相抵。就當我徐驍與離陽一筆舊賬,兩清瞭!

當然,徐鳳年對蔣永樂沒有什麼恨意殺心,不意味著他就會有什麼好臉色給這位禮部三號人物。但這麼一位堂堂禮部侍郎大人,死死跪在那裡擺出引頸就戮的無賴模樣,讓徐鳳年大開眼界。

沒過多久,當年輕藩王走出屋子的時候,祠祭清吏司郎中依稀聽到屋內有一陣陣抽泣聲。郎中既有如釋重負,但內心深處也有幾分遺憾。

徐鳳年走到禮部左侍郎的屋外,屋門大開,氣度風雅的晉蘭亭坦然坐在書案後,看著那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年輕藩王,這位在太安城官場平步青雲的晉三郎面無懼色,冷眼相向。

晉蘭亭瞇起眼,紋絲不動,連起身相迎的姿態都免瞭。

你世襲罔替成瞭北涼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但我晉蘭亭早已不是那個小小郡縣的小小士族瞭!

接下來祠祭清吏司郎中聽到北涼王說瞭一句:“你們退遠點。”

這位手握北涼三十萬鐵騎的年輕人跨過門檻後,沒有關門,但是沒有誰敢去抬頭看裡頭到底會發生什麼。

很快,屋內就傳出一聲巨響。祠祭清吏司嚇瞭一大跳,渾身哆嗦瞭一下。

不知道過瞭多久,年輕藩王走出屋子,輕描淡寫地拍瞭拍並無塵埃的袖子,揚長而去。

祠祭清吏司猶豫著要不要進屋,就聽到那位最註意言談舉止的左侍郎,扯嗓子嘶吼瞭一句:“都給我滾!”

整座禮部衙門,有瞭隆冬時節的徹骨寒意。

徐鳳年走向馬車,看到徐偃兵的好奇眼神,笑道:“沒殺人,不過有人應該比死瞭還難受。”

徐偃兵的眼神有些古怪。

徐鳳年無奈道:“我可沒脫褲子。不過你要有這癖好,可以領你過去,現在那傢夥估計還梨花帶雨著。”

徐偃兵趕緊擺擺手,哈哈大笑。他好不容易止住笑聲,在徐鳳年即將鉆入車廂的時候問道:“接下來去那欽天監?”

徐鳳年點頭道:“去。”

徐偃兵突然側望向遠處大街上的一行人,清一色騎馬而行,距離退朝已經有些時候,道路並不算擁堵,但是那五騎的彪悍氣勢十分紮眼。

徐鳳年在徐偃兵轉頭的時候就掀起瞭側簾。五騎除瞭為首一騎沒有向他們望來,其餘四騎都臉色不善,其中一騎更是停馬不前,單手握住馬韁繩,身體微微後仰,充滿瞭倨傲自負。

徐偃兵輕聲道:“看那個老人的官袍,好像是四征四鎮大將軍和兵部尚書才能穿的正二品武臣朝服。”

徐鳳年說道:“應該是先前被敕封為征南大將軍的吳重軒,看來這次是來京城領賞瞭,說不定已經當上瞭兵部尚書。也難怪他手底下那幾個嫡系如此囂張跋扈。”

徐偃兵皺眉道:“要不然我出手教訓一下?”

徐鳳年搖頭道:“算瞭,吳重軒好歹跟某個傢夥還剩下些香火情。如果要教訓,也是以後讓他親自動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徐鳳年打算不理睬對方眼神挑釁的時候,那停馬一騎,抬手做瞭個手掌抹脖的動作。

徐偃兵平淡道:“王爺,你總不能讓我來回一趟,就真的隻當個馬夫吧?”

徐鳳年笑道:“行。記得下手別太重。”

徐偃兵問道:“半死?”

徐鳳年回答道:“對方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打瞭也沒光彩,但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南疆武將,半死怎麼夠,你要不把他打得大半死,都對不起他們那南疆勁軍媲美北涼鐵騎的天大名頭。”

松開馬韁的徐偃兵忍俊不禁道:“還有這麼個道理?”

徐鳳年放下簾子,緩緩道:“隻要北涼鐵騎在,就是道理。”

徐偃兵一閃而逝,下一幕便是徐偃兵一腳踹在那匹大馬的側腹部,南疆武將連人帶馬都橫飛出去,那匹駿馬四蹄騰空,重重摔在遠處,轟然作響。

根本沒有人看到徐偃兵是如何出手,還未從馬背上滾落的魁梧武將,就又被踹得飛出去五六丈,也虧得這條僅次於京城禦道的大街夠寬,否則就要陷入墻壁瞭。

徐偃兵一腳踩在奄奄一息的武將頭顱上,看著其餘幾騎,除瞭不動聲色撥轉馬頭的吳重軒,個個憤怒猙獰。

徐偃兵沒有說話,隻是用鞋底在武將腦袋上狠狠擰瞭擰。

我北涼管你是什麼兵部官員,管你是什麼南疆將軍?!

吳重軒微微揚起馬鞭,攔住瞭暴躁三騎的報復企圖,如今身穿正二品獅子官服的老將獨自策馬緩緩向前,俯視著徐偃兵,明知故問道:“北涼徐偃兵?”

徐偃兵不咸不淡回瞭一句:“有沒有帶一兩千精兵駐紮在京畿南軍大營,否則我怕晚上還不夠一頓消夜。”

吳重軒扯瞭扯嘴角,轉身離去。

麾下三騎疾馳向那名不知生死的武將,收拾殘局。

徐鳳年坐在車廂內,雙手如老農籠袖,袖內十指交錯,微微顫抖。

欽天監,就要到瞭。

京城白衣案的源頭在此!

春秋刀甲,死於此!

有傳言是用來鎮壓京城水脈的龍須溝天橋邊,有個久負盛名的小飯館子,叫九九館,達官顯貴絡繹不絕。

老板娘是個風韻猶存的寡婦,這些年卻從未有風言風語傳出。不管世族公孫和膏粱子弟為瞭搶占一張桌子,如何在九九館沖突紛爭,不管雙方打得如何昏天暗地,似乎從沒聽說有大人物罩著的九九館,總能在第二天照樣開張。去晚的話,小館子隻要到瞭打烊的點,任你是尚書的兒子大將軍的孫子,一律閉門謝客。九九館越是如此,反而越讓京城老饕清讒合乎心意,雖說極有可能侍郎這般的大人物,下館子的時候,也會被膽大包天的店夥計甩臉色,但人人樂此不疲。

宋傢兩夫子,坦坦翁桓溫,國子監姚白峰,除瞭顧劍棠之外的幾乎所有歷任六部尚書,雙手加上雙腳都數不過來的中樞重臣,無一例外都到此大快朵頤。

今年又多瞭個天大的人物——齊陽龍。據說中書令大人還沒正式成為離陽臣子的時候,入京第一件事不是覲見天子,而是直奔九九館,喝瞭個酩酊大醉,更誇張的是這麼個當之無愧的文人領袖,差點被老板娘趕出九九館。

今日九九館的生意依舊註定火爆,正門這還沒開張,外頭那一輛輛豪奢車駕和一匹匹高頭大馬,就已經讓那條臨河的街道變得擁擠不堪,許多食客都耐心排著長隊。

一個身材矮小的跛腳老人來到九九館後院門口,比起正門的熙熙攘攘,這條不為人知七拐八拐才能走入的狹窄巷弄,極為冷清,興許是人跡罕至的緣故,墻腳根附近都長出瞭些許幽綠青苔,陽光被高墻遮擋,顯得有些陰氣森森。跛腳老人沒有急著敲門,而是盯著一個蹲在臺階上打哈欠的年輕人,後者也張著嘴巴瞪大眼睛瞧著跛腳老人。

其實他們相互都“認識”。往常隻把寶貴視線擱在藩王公卿身上的老人,之所以記住這個無賴傢夥,是因為年輕痞子昨天要死不死出現在瞭下馬嵬驛館外的街上,還跟年輕藩王有瞭一場“巔峰之戰”。跛腳老人當天回到趙勾後,很快就知道瞭這個年輕人的底細,的確是遼東錦州官府頒發的路引,老人甚至連他到瞭京城後住瞭什麼客棧、吃瞭什麼飯菜都一清二楚,連這個叫吳來福的傢夥跟客棧老板就房錢砍價的細節,都錄入瞭趙勾檔案。本來老人已經大致確認這個所謂的“錦州第一少俠”“遼東第二刀”,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諜子人物,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無意中卷入京城旋渦的市井無賴,但是看到吳來福出現在此時此地,向來堅信世上無意外人、無意外事的趙勾大頭目,頓時心生殺機。

將那把鐵刀擱在膝蓋上的吳來福冷不丁嚷嚷道:“老頭,我認識你!雖然你昨天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但我知道,你其實跟我一樣,都是高手哇!”

吳來福皮笑肉不笑,在思考如何不動聲色地殺掉這個傢夥。

九九館,是趙勾的禁地。離陽諜子無論身份高低,一律不得靠近。這是在元本溪手上訂立的一條刻板規矩。雖說元先生死瞭,但是跛腳老人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願意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驚動那個大隱隱於市的婦人。這次跛腳老人自己壞瞭元先生的規矩,是不得已而為之,新任趙勾主事人發話瞭,所以他不得不來這裡討人嫌。

連北涼王和拂水房都隻知道他姓姚的跛腳老人,看著那個小心翼翼抱刀的年輕人,笑問道:“吳少俠,怎麼有閑情逸致蹲在這裡,看太陽啊?”

吳來福的武藝把式是不入流,但一點都不傻,要不然也不能趕在李浩然之前搶瞭風頭,如今“吳來福”三個字在京城的名氣也不小瞭。他昨天兩次去而復返,把那場大戰首尾都瞧在瞭眼裡,其中中年漢子的衰老和橫刀少年的死翹翹,都讓他嘆為觀止,那麼始終不顯山不露水的跛腳老人,自然不是什麼他吳來福可以掰手腕的。所以吳來福很緊張,手心都是汗水,但他仍是保持那張很欠揍的笑臉說道:“前輩啊,看太陽哪裡不是看,是吧?我這是來九九館討份活兒做,從遼東走到京城,這不盤纏都用光瞭,我又不是那種恃武犯禁的江湖人,是最為奉公守法的良民瞭。”

跛腳老人笑瞇瞇道:“找活兒?京城這麼大,哪裡找不是找?”

年輕人笑臉越發僵硬,眼珠子急轉,猶豫瞭一下,壓低嗓音道:“前輩,咱們都是敞亮人,我就不妨跟你直說瞭,京城都曉得九九館的水很深,我琢磨著吧,一個婦道人傢就能撐起這麼個館子,要麼她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手,要麼就是館子裡的夥計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師,要麼指不定某個廚子是退隱江湖多年的江湖名宿,我來九九館找份營生,賺錢其次,主要還是希冀著跟高手學一身足以稱霸武林的絕學!”

跛腳老人盯著這個異想天開的年輕人,不知道是一巴掌扇死算完,還是應該豎起大拇指稱贊一句你小子真有慧根。

跛腳老人看著那個“眼神無比真誠,滿臉寫滿無辜”的傢夥,忍不住調侃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吳少俠可是隻輸給北涼王一招半式的高手,怎麼,還要在武道一途,更上一層樓才知足?”

吳來福憨憨笑著:“技多不壓身嘛,江湖上藏龍臥虎,我多學幾手壓箱底本領,終歸不是壞事。你瞧瞧人傢北涼王,拳頭,刀劍,還有最後那招‘請神’,手段層出不窮,我跟他一比,到底還是差瞭些火候啊。”

跛腳老人笑道:“在我看來,吳少俠有樣本事,就比北涼王要強很多。”

吳來福輕聲問道:“不會是臉皮厚吧?”

跛腳老人對這個傢夥伸出大拇指:“吳少俠,不愧是天賦異稟的練武奇才!日後武學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年輕人撓撓頭,對於這份“恭維”,笑納瞭。

跛腳老人不知為何沒瞭殺心,不理會這個遼東少俠,走上臺階,輕輕敲瞭敲門。

後院沒有回應。

跛腳老人就這麼不急不緩敲下去。

老人不急,吳來福從一開始的好奇、揣測、期待,到最後的打哈欠、翻白眼、摳耳屎,實在是等不下去瞭,吳來福站起身,佩好那柄鐵刀,然後一巴掌重重拍在掉漆厲害的木門上,喊道:“老板娘,老板娘!我是昨天那個要給你做店夥計的吳來福啊,你不給我開門就算瞭,可我身邊還有個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急著找你呢,別耽誤瞭大事!老板娘,真的,我不蒙你,真有前輩登門拜訪,老早就在這兒等著瞭,我一開始怕前輩打擾你休息,愣是沒有禮數地擋瞭他半天,老板娘!你看都這樣瞭,你再不開門,無論是從江湖道義來說,還是就來者是客的道理而言,老板娘你都說不過瞭啊!”

跛腳老人扯瞭扯嘴角,忍瞭。

吳來福把小門拍得驚天動地。

當那扇門突然打開的時候,吳來福一個不留神,差點一巴掌拍在開門之人的身上,好在後者輕輕挪步躲過,但是吳來福跌入門內,摔瞭個狗吃屎。

那驚鴻一瞥,讓吳來福坐在地上發呆。

那年輕女子肯定不是老板娘,老板娘是徐娘半老,挺有女人味,可畢竟吳來福不好這一口,他中意的還是年歲相當的年輕女子,臉蛋要漂亮,胸脯要大,腰肢要細,屁股要圓,雙腿要長,要求不算高,跟他的少俠身份剛好符合。

而開門的女子,是吳來福這輩子見過最動人的女子,甚至可能是加上下輩子都是最好看的女人瞭。

吳來福坐在地上,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的背影,這個敢跟北涼王耍心眼的年輕人,竟然都不敢跟她說話。

身為刑部次席供奉的跛腳老人看著這個胭脂評榜眼的女子,欲言又止。

她原本應該成為元先生最出彩的妙手之一,但是世事無常,便是算無遺策的元先生,也功虧一簣。當年那副棋盤上,有一場三人對弈,雖然元先生想好瞭一系列定式,可惜最終有人下出瞭“無理手”。在那次交鋒中,元先生事後自稱他和黃三甲都輸瞭,輸給瞭同一人,是此生一大憾事!

看著眼前這個曾經親自護送自己入京的老人,女子淡然道:“姚先生是來催我前往那座遼東藩王府邸?”

跛腳老人嘆息一聲,搖頭道:“不是,我來找洪掌櫃。”

她皺瞭皺眉頭,搖頭道:“洪姨不會見你的。”

老人也搖瞭搖頭,直呼其名道:“陳漁,這件事,你說瞭不算。”

陳漁。聽到這個名字後,吳來福如遭雷擊。胭脂評榜眼!

陳漁默不作聲。

饒是對美色早已生不起波瀾的老人,不論見過她多少次,依舊是不得不由衷感慨她的鐘靈毓秀。難怪當年就連元先生都贊嘆瞭一句“亂世禍水,盛世皇後”。

吳來福突然被人一腳踹在後背,又摔瞭一次滿臉灰土的狗吃屎。

一個婦人站在吳來福身邊,沒有走近院門,看著沒有跨過門檻的跛腳老人,冷聲道:“九九館沒有骨頭讓你們叼!”

被罵成是狗的跛腳老人面無表情,輕輕彈指,吳來福的腦袋如遭重擊,向後晃蕩瞭一下,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然後老人輕聲道:“洪掌櫃,這次請你走出九九館,是皇後娘娘的意思。”

老板娘不說話,陳漁低斂眼簾,跛腳老人安靜等待下文。

老板娘終於開口,充滿譏諷語氣:“怎麼,要我去皇宮大門口攔著,還是直接在大殿外守著?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現在終於知道怕瞭?”

老人眼皮子顫抖瞭一下,說道:“皇後娘娘的旨意是……讓洪掌櫃去欽天監。”

說完這句話後,無論說話還是殺人,從不拖泥帶水的老人,破天荒加重語氣,重復瞭那最後三個字:“欽天監!”

原先一直神色平靜的老板娘猛然勃然大怒:“滾!”

她伸手指著跛腳老人,憤懣至極道:“姓姚的!你滾回皇宮,告訴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我跟她趙雉交情沒好到這個份兒上!”

老人似乎意料到婦人的態度,繼續板著臉說道:“皇後娘娘讓我捎兩句話給洪掌櫃,一句是如果洪掌櫃願意前往欽天監,那麼陳漁就能不去遼王府做王妃。”

婦人怒極反笑道:“趙雉啊趙雉,整個離陽都知道你偏愛趙篆,遠遠勝過趙武!不但逼著嫡長子把龍椅讓出來給他的弟弟,如今連長子本該得到這點可憐補償也省瞭!”

陳漁置若罔聞,仿佛是個局外人。

北涼世子殿下,先帝趙惇,大皇子趙武,四皇子趙篆。

當年,身為春秋十大豪閥之一的破落傢族,要她入京,先當皇貴妃,再爭皇後的位置。

後來,一個說話含糊不清的元先生,要她接近當時尚未迎娶嚴東吳的四皇子。

再後來,那個成為皇太後的婦人,要她嫁給此生無望那件龍袍的嫡長子——遼王趙武。

沒有人問過她,她想要嫁給誰。

那個曾經在中原文林以風骨著稱於世的爺爺,臨死前隻是跟她說,傢族中興,需要她。

那個半寸舌元本溪,隻是用手指蘸著酒水,當著她的面,在桌面上寫下瞭六個字:你皇後,我茍活。

最後,她被召見入宮,遙遙看著那個婦人,隻看到婦人好像點瞭點頭,就讓自己出宮瞭。

她一次都沒有抗拒。

陳漁從不向往江湖,因為她知道江湖裡的男人,看似風光,其實人人身不由己。

她也從不向往皇宮,因為她知道那裡的女子,人人都是籠中雀。

但是陳漁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卻從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所以一次次順其自然的顛沛流離,陳漁談不上有何悲哀,沒有什麼自怨自艾,如浮萍隨水流。

當聽到教自己剪紙的洪姨,再次對跛腳老人說瞭個滾字後,陳漁還是沒有半點傷春悲秋,去不去遼東,當不當王妃,重要嗎?

老人看著這個守寡多年的婦人,沒有生氣,一個能夠讓先帝和元先生都另眼相看的傳奇女子,就算一拳砸在自己的腦袋上,老人也不會計較什麼。

老人平靜道:“洪掌櫃,皇後娘娘的第二句話,是說謝觀應已經在欽天監瞭,蜀王陳芝豹也可能會在。”

婦人瞬間安靜下來,嘴唇發白。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呢喃道:“趙雉,你從來都是這樣,以前為瞭自己的男人,可以什麼都不顧,現在為瞭兒子……”

老人看瞭一眼天色,提醒道:“再不去,就晚瞭。”

她緩緩睜開眼睛,問道:“馬車備好瞭?”

老人點瞭點頭。

婦人走向門口,經過陳漁身邊的時候,突然握住她的手,柔聲道:“跟洪姨一起去吧。如果咱們死在那裡,挺好的。”

陳漁想瞭想,笑瞭。

欽天監,在市井中名聲不顯,卻是離陽京城首屈一指的王朝重地,許多三省六部的黃紫公卿一輩子都沒機會涉足其中,於是官員能否去欽天監藏書樓借閱一兩本書,無形中成瞭衡量京官分量的一個標桿。

盧白頡在辭任兵部尚書之前,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從內城禁軍秘密抽調出八百精銳甲士,負責守衛欽天監。

而就在兩天前,已經算是重兵把守的欽天監,又連夜悄悄增加瞭六百餘人的精兵。

兩名身披甲胄而不是武臣官袍的將領,一位年近花甲,一位正值青壯年齡,兩人俱是按刀而立,站在欽天監門口充當兩尊“門神”。

相差一個輩分的兩個男子面容酷似,像是一對父子。

事實上正是如此。老將軍是駐守京畿北部的射聲校尉李守郭,在春秋戰事中軍功平平,不過累功至芝麻綠豆大小的副尉而已,所以在五年前李守郭成功一步步晉升為京畿四大校尉之一的射聲校尉後,在京城官場和京畿軍伍中隻被傳為笑談,很不客氣地給瞭個“太平校尉”的綽號。意思是說他李守郭如果是在亂世,就他憑那份拉稀本事,別說是當上離陽最有權柄的校尉,能否當個都尉都懸。這些年就是溜須拍馬的功夫委實瞭得,不會打仗卻會當官,尤其是僥幸攀上瞭征北大將軍馬祿瑯的高枝,這才撈到瞭這麼個炙手可熱的、讓人眼饞的官位。

隻不過這種腔調的議論,隨著李守郭長子李長安去年在京畿軍中的脫穎而出,逐漸消散。李長安,不過而立之年,就在當今天子登基後被迅速提拔為離陽常設武將裡的中堅將軍,是極為結實的從四品將領。其意義相當於文官裡六部郎中外任地方擔任郡守一職,由虛轉實,如果能夠在任上不犯大錯,板上釘釘是要坐等升官加爵的。說來奇怪,從未去過兩遼邊境、更無戰功傍身的李長安,在這之前雖然不算籍籍無名,但比起更為年輕的殷長庚、韓醒言之流,顯然是不夠看的,但是此人偏偏就成為陛下第一撥擢升武將中的一員,讓京城官員倍感霧裡看花。好事成雙的是,李長安的弟弟李長良,不過是跟著包括王遠燃在內幾個紈絝子弟去北涼幽州遊山玩水瞭一趟,回京後很快就得到兵部調令,一舉成為遼東朵顏精騎的一名都尉。

父子三人,一個射聲校尉,一個中堅將軍,一個朵顏都尉,這讓祖墳冒青煙的李傢突然在朝野上下有瞭個“小顧傢”的說法。

雖然是父子聯手把守欽天監大門,但是李守郭和李長安始終目不斜視,沒有任何視線交錯。

相比李長安的鎮定自若,李守郭臉色自若的同時,其實心底一直在打鼓。嫡長子李長安在前段時間,有天突然奉旨進宮面聖,很快就調離內城,領八百京城禁軍駐守位於皇城宮城之間的欽天監,而他本人也從京畿北火速入京,進京的調令,甚至不是出自常理之中的兵部文書,而是作為李傢恩主的征北大將軍虎符!要知道大將軍馬祿瑯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臥榻多年,在離陽軍伍中,論資歷,也就趙隗、楊慎杏、閻震春寥寥數人可以比肩,加上楊閻兩員春秋老將的一貶一死,即便馬祿瑯已經將近十年不曾參加慶典和朝會,但是先帝和當今天子都從來沒有缺過對馬傢的該有賞賜。誰都清楚,隻要馬祿瑯一天不死,就算是隻吊著半口氣,隻要老人不徹底咽氣,那麼宅子地理位置比燕國公、淮陽侯府邸還要好的馬傢,就依舊是那個在京城咳嗽幾聲,廟堂上就有巨大動靜的馬傢。

李守郭原本猜不透一座跟官場不沾邊的欽天監,為何需要如此興師動眾,六百禁軍加上自己麾下京畿北軍最精銳的八百悍卒,一千四百人,是在提防誰,又有誰當得起這份隆重對待?

直到聽聞北涼王入京前,帶著八百西北騎軍,就讓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率領的京畿西軍淪為護駕扈從,李守郭終於恍然大悟。因為本身就是射聲校尉的實權武將,加上李守郭在東越戰事中救過老將軍獨子的性命,很早成為征北大將軍馬祿瑯的座上賓,早年在馬傢府邸內依稀聽到過一樁秘聞。好像是說太安城有過一場雲詭波譎的陰謀,矛頭針對當時尚未封王就藩的人屠徐瘸子,如今已經病逝的欽天監監正南懷瑜,在其中扮演瞭不太光彩的角色。大將軍馬祿瑯的獨子,此時手握整支京畿東軍兵權的安東將軍馬忠賢,醉酒後含含糊糊說起此事,神色間頗有引以為傲的揚揚自得。李守郭知道,一個射聲校尉遠遠不夠觸及那場陰謀的內幕,也許隻有等到長子李長安做到四征四鎮第一,才有希望瞭解那個被遮掩在層層帷幕、被積壓在厚重塵埃下的駭人真相。

四征大將軍,馬祿瑯在病榻上茍延殘喘多年,傢族恩寵不減。趙隗不理紛爭多年,在危難之際東山再起,與南征主帥盧升象共掌大權。

楊慎杏很早就離開京城前往薊州,看似逍遙自在,其實已經遠離王朝中樞,影響瞭楊虎臣的攀升速度。如果楊虎臣不是在廣陵道戰場上丟掉一條手臂,代價太大,以至於讓朝廷過意不去,否則別說薊州副將,恐怕會就此沉寂,然後等到楊慎杏哪天老死瞭,楊傢也就迅速淪為離陽的二三流傢族。

閻震春,戰功煊赫的著名騎軍統帥,真正有大勛於趙室的武將,竟然全軍戰死於廣陵道邊境,到頭來隻有一個帶入棺材的破格美謚,僅此而已。

四位品秩相同且僅次於大將軍顧劍棠的王朝大將軍,最後是四種幾乎截然不同的下場。

李守郭在摸清那份隱蔽的來龍去脈後,既有驚悚,也有寒意。

馬祿瑯,離陽舊兵部的大佬,是最早對老涼王徐驍表現出強烈敵意的京城老牌勛貴。

趙隗,是當年堅定擁護打一場西壘壁戰役的將領,但是在春秋戰事鄰近尾聲,曾經跟徐驍並肩作戰過的趙隗開始向顧劍棠靠攏,之後更沒有跟隨徐傢鐵騎入蜀,而是選擇瞭輔助顧劍棠攻打南唐。在後來京城那場封賞功臣的浩大盛宴中,趙隗與徐驍交惡。而先帝在登基前與老靖安王趙衡的爭鋒中,趙隗更是先帝的馬前卒之一。

楊慎杏,跟徐驍關系淺淡,幾乎沒有任何私交可言。

閻震春,在徐驍離京就藩之際,這位對徐驍極為推崇的將領,親自為徐驍送行出城。

李守郭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將軍,在生平最後一次領軍出征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一向沉默寡言謹小慎微的嫡長子李長安,在毫無征兆地升遷為中堅將軍後,沒有答應他這個父親去辦一場宴席,隻是父子二人有瞭一場絕對不可讓人知悉的密談。那場談話中,是李長安這個兒子在教李守郭這個爹如何當官,說的不是迎來送往的粗淺門道,而是近似於如何領略聖心的附龍之術。直到那個時候,李守郭才知道原來自己兒子早就是皇帝陛下的心腹。與其餘那撥更早被先帝秘密欽定為扶龍之臣的同僚武將不同,李長安是靠著自己的機緣際遇,從而有幸得到當時還是四皇子的信任。李長安直截瞭當告訴他這個爹,陛下有過一些隱晦暗示,以中堅將軍作為起步臺階,他李長安三年後就會以父親李守郭致仕作為代價,升任下一任安北將軍,再三年,是去遼東還是廣陵,或者是西北那個地方,能否成為身掛鐵甲的封疆大吏,就要看李長安自己的本事瞭。

這一刻,百感交集的李守郭輕輕嘆息。李傢從他到兩個兒子,凈是富貴險中求啊。

當李守郭看到遠處那輛馬車的時候,開始大口喘氣。就算自己今天死在這裡,但隻要兒子李長安活下來,李傢就真的有希望成為第二個徐傢,而不是什麼“小顧傢”!

掛有那塊“通微佳境”匾額的大門後,欽天監內,有一座社稷壇,鋪有出自廣陵道的五色土,東青、南紅、西白、北黑、中黃。

一個中年儒士蹲在南方的紅色貢土前,他身邊站著一個嘴唇緊緊抿起的少年,身穿欽天監監正官服。

地位與龍虎山當代天師相當、成為本朝第二位羽衣卿相的青城山道士吳靈素,貴為北方道教領袖,此時因為不好跟著儒士一起蹲下,可本就身材高大的吳神仙若是挺直腰桿站著,又顯得對那位綽號“小書櫃”的少年監正大人太過不敬,所以隻好盡量彎著腰。

跟兒子吳士禎並稱太安城大小真人的吳靈素,很有仙風道骨的極佳賣相,這兩年在京城可謂呼風喚雨,連那位晉三郎也要把他們父子奉為貴客。但是這個時候,彎著腰的吳大真人戰戰兢兢,後背那浸透道袍的汗水,不知是太陽曬的熱汗,還是嚇出來的冷汗。

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走近,臺面上官位最高的吳靈素第一個匆忙出聲,對這位身負大玄通的老人畢恭畢敬道:“監副大人,貧道有禮瞭。”

負責為朝廷推衍星象頒佈歷法的欽天監,真正為離陽趙室倚重的大人物,除瞭監正兩監副外,不是春夏中秋冬五位官正,品秩更低的挈壺正之流就更不用說瞭,而是那些不穿官袍、僅是身著白衣的仙師,何況這位還頂著監副的頭銜?眼前這位古稀之年的白衣煉氣士,吳靈素之前數次見面還是中年男子模樣,一夜之間,吳靈素再見他,便是這番景象瞭。

昨天在下馬嵬驛館那邊打破瓶頸,成功躋身天象境界的欽天監監副大人,面有憂色,對沒有起身的男人輕聲道:“謝先生……”

儒士伸出手掌平攤在土壤上,笑道:“我知道衍聖公已經離開京城瞭,放心,我會親自主持那座大陣的運轉。”

煉氣士宗師正要說什麼,就見謝觀應起身拍瞭拍手,轉身說道:“除瞭李傢父子的一千四百人,還會有三百禦林軍,已經在趕來的路上瞭。”

煉氣士宗師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樣,謝觀應瞥瞭一眼那座高聳入雲的京師僭越建築,似笑非笑:“怎麼,非要我說蜀王殿下也在,你晉心安才能真的‘安心’?”

那位監副松瞭口氣,然後面帶苦澀地自嘲道:“謝先生,我舍瞭天道不去走,與軒轅大磐之流的純粹武夫無異,自然無法得知蜀王殿下已經到瞭。”

謝觀應語氣玩味:“齊仙俠先去武當山見瞭洪洗象,結茅修行。又見李玉斧,沿著廣陵江畔走瞭幾百裡路。到瞭太安城,被於新郎無意間點破那層玄之又玄的窗戶紙,舍瞭證道飛升不說,連陸地神仙也不去做瞭。晉心安,你做何感想?”

晉心安已經數十年不曾被當面喊出名字,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

謝觀應抬頭望向萬裡無雲的天空,輕聲道:“呂祖有言,莫問世間有無神,古今多少上升人。又言,降得火龍伏得虎,陸路神仙大真人。”

吳靈素細細咀嚼一番,隻覺得玄妙是玄妙,隻是對他這個半吊子修道人來說並無用處。不過眼角餘光看到晉監副陷入沉思,神情變幻。

謝觀應緩緩走向通天臺,讓他盡心輔佐的蜀王最近接連兩次行事都出乎意料:一是北上入京,一是入欽天監。

謝觀應腳步不停,對晉心安撂下一句話:“如果還存有飛升之念,記得一定要趁早殺李玉斧。”與皇帝皇後都關系極為親近的少年監正跟在謝觀應身邊,毫無大戰在即的覺悟,嘿嘿笑道:“謝先生,有個叫范長後的棋士,下棋比你厲害哦。”

謝觀應微笑道:“比我厲害有什麼瞭不起的,下棋這種事情,我連公認臭棋簍子的李義山都比不過,隻不過我知道自己的長短處,從不去自取其辱。納蘭右慈就不一樣,記得當年,我眼睜睜看著他連輸瞭李義山十六把,還不服輸,勝負心重的人我見多瞭,這麼重的,還真就隻有他一個。哦不對,你的老監正爺爺也算一個,他到死還想著你能贏黃龍士一局吧?”

少年嘆瞭口氣,無奈道:“是啊。其實我是不太喜歡下棋的,監正爺爺偏要我學下棋,沒法子的事情。”

謝觀應曲指敲瞭一下少年的腦袋:“多少人要死要活卻求之而不得的東西,你這孩子倒嫌棄上瞭。”

少年咧嘴一笑,突然壓低聲音道:“謝先生,你是在挖皇帝陛下的墻腳嗎?”

謝觀應毫無驚訝,登樓的步伐依舊坦然從容:“別告訴他。”

少年眨眼睛:“為什麼?”

謝觀應步步登高,輕聲笑道:“答應瞭,我就告訴你,你的監正爺爺為何會始終輸給黃龍士,為何當不上春秋十三甲裡的棋甲。”

少年想瞭想:“一言為定。”

“我給晉心安幫忙去瞭。”少年轉身噔噔噔一路跑下階梯。

謝觀應來到站在通天臺那條“天道”附近的陳芝豹身後,問道:“這一步,還是不樂意跨出去?”

陳芝豹沒有應聲。

謝觀應緩緩道:“南北兩派煉氣士,澹臺平靜自己都不知道她壞瞭道心,晉心安更是不如,舍本逐末,原本數十年厚積薄發,最有希望的一粒天道種子,硬是拔苗助長,自己把自己給折騰沒瞭。而老監正南懷瑜又說服瞭先帝,沒有采納李當心撰寫的新歷,如此一來,舊有天道逐漸崩塌,你我都是從中得利最多的人,即便曹長卿不死,不讓你氣數加身,一樣可以成為千年以降、繼呂祖之後的唯一三聖人境,高樹露也要黯然失色。恐怕除瞭王仙芝,甲子前處於最巔峰時的李淳罡,剛剛戰勝王仙芝時的徐鳳年,以及接下來決意赴死時的曹長卿之外,放眼天下無人是你的對手。”

今日早朝退散後,皇帝陛下不同於以往召開小朝會議政,隻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喊住瞭左散騎常侍陳望,當時陳望剛要陪著門下省主官桓溫一起走下白玉臺階,結果隻好站在原地。

因為左散騎常侍是位列中樞的重臣,在老百姓所謂的金鑾殿上,位置頗為靠前,所以每次退朝,等到陳望跨出大殿的時候,大殿外的文武百官往往早已潮水般退散幹凈。

但是因為本次早朝實在擁入太多太多的陌生面孔,包括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在內,一大撥勛臣貴胄都齊聚到場,讓原本十分開闊的大殿顯得擁擠不堪,所以陳望停步時,仍是不斷有人跟這位當之無愧的“祥符第一臣”擦肩而過,甚至給京城官場不問世事印象的宋道寧,也主動寒暄瞭幾句。

幾個曾經與舊西楚太師、上任離陽左仆射孫希濟一起搭過班子的年邁老臣,更是熱絡得像是對待自己女婿似的,如果不是掌印太監宋堂祿的眼神示意,這幫在傢起居都要人小心攙扶的老臣,好像能夠站在這兒跟陳大人暢談半個時辰。

陳望和身披大紅蟒袍的宋堂祿站在一起,大殿內外漸漸走得一幹二凈,陳望沒有仗著跟當今天子遠超同朝文武的君臣情誼,開口跟離陽宦官之首的掌印太監詢問緣由,始終閉嘴不言。倒是宋堂祿沉默許久後,主動輕聲說道:“還要勞煩陳大人稍等片刻。”

陳望嗯瞭一聲。

面對陳大人不冷不熱的回應,令滿朝文武忌憚如虎的蟒袍宦官,心中沒有絲毫不滿。宋堂祿從人貓韓生宣手上接掌司禮監後,趕上離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老交替,已經很少對某位官員心生敬意。在宋堂祿心中,陳望陳少保的名次,僅在齊陽龍、顧劍棠和桓溫三人之後,還要在趙右齡、殷茂春之前。寒士出身的陳望,實在與一個老人太相似瞭,無論是個人操守還是仕途履歷,如出一轍,甚至都讓人生不出太多眼紅嫉恨。

陳望神遊萬裡,以至於肩頭給人拍瞭一下才驚覺回神,轉頭看去,無奈一笑,輕輕作揖。

年輕皇帝沒有身穿龍袍,換上瞭一身不合禮制的便服,跟陳望並肩而立站在臺階頂部。而宋堂祿早已貓腰倒退而行,細碎腳步悄無聲息,給這對註定要青史留名的祥符君臣讓出位置。

陳望看到遠處幾個宦官合力搬來一架長梯,忍不住好奇問道:“陛下這是要做什麼?”

皇帝笑瞇瞇道:“先陪朕等個人。”

當陳望看到那架梯子小心翼翼架在金鑾殿屋簷上時,有幾分瞭然的陳少保頓時哭笑不得,欲言又止。年輕皇帝為陳望伸手指瞭指遠處兩人:一襲朱紅蟒袍,顯然是個地位不遜宋堂祿太多的大宦官,還有一位身穿普通儒生的衣飾。愈行愈近,陳望終於清楚看到那兩人的模樣:司禮監秉筆太監,一個資歷極老的年邁宦官,此時走在身旁年輕人稍稍靠前的位置,微微弓腰,一隻手掌向前伸出,另外一隻手托住袖口,像是在給那人帶路;後者閉著眼睛,步子不大。

秉筆太監率先一步走上臺階的時候,陳望依稀聽到老太監說道:“陸先生,小心腳底,咱們這就要登階瞭。”

皇帝轉頭笑道:“猜得出是何方神聖嗎?”

陳望點頭道:“青州陸詡陸先生,永徽末年由靖安王呈上的二疏十三策,京城明眼人其實心知肚明,是出自這位身居幕後的陸先生之手。”

皇帝突然有些憂鬱,趁著雙方還有些距離,壓低聲音說道:“陸詡棋力極厚重,朕估計咱們兩個加在一起都要被人砍瓜切菜,隨手就給收拾瞭。”

陳望忍俊不禁,輕聲打趣道:“不然拉上十段棋聖范長後?再不行,陛下不是還有欽天監小監正可以撐腰嗎?咱們四人一起上,還怕贏不瞭一個陸詡?實在不行,還有那個自稱隻輸給范國手的吳從先嘛。若是仍然不行,咱們車輪戰,個個故意長考,看陸詡能夠撐到什麼時候,不怕他不出昏著。”

年輕皇帝輕輕一手肘撞在陳望腰上,笑罵道:“欺負陸先生眼睛不好,找范長後給咱們當狗頭軍師也就算瞭,竟然連車輪戰也用?咱們要點臉行不行?”

陳望耍無賴道:“微臣的臉皮子,反正也值不瞭幾個錢。”

皇帝抬起手肘又要出手,陳望趕緊挪開幾步。

司禮監秉筆太監領著陸詡走近皇帝和陳大人,離著十來級臺階的時候,皇帝陛下就快步走下臺階,拉住陸詡的手,微笑道:“陸先生,這次匆忙請你入宮,唐突瞭。”

陸詡沒有流露出半點誠惶誠恐的神情,坦然道:“可惜陸詡是個瞎子,看不到皇宮的壯觀景象。”

彎腰低眉的秉筆太監瞧見這一幕後,眼皮子抖瞭一下。

年輕皇帝和仍是白丁之身的陸詡一起登上臺階頂後,陳望笑著向陸詡打招呼道:“門下省陳望,有幸見過陸先生。”

陸詡作揖道:“陸詡拜見陳大人。”

陳望坦然受之。

那一拜,是陸詡入京後,直到人生盡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某位離陽官員行禮。

很多年後,陸詡悄然病逝,首輔陳望站在唯有一名白發老嫗所在的冷清靈堂,還瞭今日一拜。

皇帝對宋堂祿和秉筆宦官沉聲說道:“朕要和兩位先生登梯,你們一人屏退附近所有人,一人守在,記住!一炷香內,朕要在屋頂視野之中,在宮內看不到一個人!”

年邁的秉筆太監快步離去,他自然不敢跟宋堂祿去爭搶守護梯子的位置。

在皇帝不容拒絕的授意下,陳望隻好先行登梯,陸詡緊隨其後,年輕皇帝和宋堂祿一左一右為兩人扶住梯子。

宋堂祿沒有抬頭,但是眼角餘光瞥見瞭正仰著頭的年輕天子。

一位在朝野上下口碑極佳的皇帝,正在為一位年輕臣子和一位白衣寒士扶梯。皇帝的頭頂上,有兩雙靴子。宋堂祿突然眼眶有些泛紅。

等到三人都上瞭巍峨大殿的屋頂,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頭頂徹底沒瞭身影,宋堂祿雙手不敢松開梯子,但是微微抬起袖子擦瞭擦眼睛。

陳望攙著陸詡走到屋脊附近坐下,為年輕皇帝留下中間的座位。

趙篆坐下後,笑問道:“第一次在這裡看京城的風景吧?哈哈,我也是。”

我。

有意無意不再用“朕”這個字眼瞭。

趙篆雙手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眺望南北禦街,緩緩說道:“我還是四皇子的時候,在京城就聽說世間有兩座樓最高,連太安城欽天監的通天臺都比不上:一座是徽山大雪坪的缺月樓,一座是北涼的聽潮閣。其中大雪坪我去過,是很高啊。軒轅青鋒這女子瞭不得,愣是不讓我入樓,當時陳望你就在我身邊,咱們是一起吃的閉門羹,所以我這麼自己揭短,心裡頭要好受許多。這天底下不管什麼事情,有兩個人扛,總歸是輕松很多。”

陳望笑瞭笑。

趙篆伸瞭個懶腰,晃瞭晃脖子:“可惜聽潮閣沒去過,其實很想有一天能去那邊登樓,畢竟我媳婦是北涼人。女人嘛,不管她嫁給瞭誰,隻要嫁得還不錯,怎麼都想著能夠回娘傢一趟的,這就跟我們男人想著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是一個道理,雖然我媳婦嘴上不說,但我心裡頭難免會裝著這樁事。但是現在朝廷和北涼鬧得很僵,別說老丈人被北涼同輩文人在私信裡罵得狗血淋頭,甚至順帶著跟徐鳳年是好兄弟的小舅子,上次都到瞭清涼山北涼王府,也沒能見著徐鳳年的面,這一次徐鳳年入京,一樣是為瞭避嫌,我那個小舅子也沒去下馬嵬驛館。其實啊,見瞭面,我根本不會介意。我哪裡會介意,我對他們嚴傢是有愧疚的。”

趙篆手肘抵在腿上,雙手托著下巴,望著那條一路向南延伸、仿佛可以直達南海之濱的禦道:“為臣之道,循規蹈矩。為子之道,孝字當頭。但是在我看來,為人臣也好,為人子也罷,都逃不過最底線的為人之道——念舊、念好、念恩。太安城,尤其是咱們屁股底下這座民間所謂的金鑾殿,什麼最多?當官的最多!很多當官的,當官本事很大,處處左右逢源,事事滴水不漏,可做人的能耐嘛,我看懸。但是很多時候,明知道大殿內外那些人懷揣著什麼私心,一般而言,隻要不害社稷,我和先帝這些坐龍椅的,都會睜隻眼閉隻眼,水至清則無魚嘛,甚至有些時候還要親自為他們推波助瀾,但這不意味著我們心裡頭不膩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聽著高呼萬歲萬萬歲,聽著歌功頌德,真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趙篆突然忍不住笑出聲,無奈道:“說出來不怕你們兩個笑話,好幾次我睡覺說的夢話,都是‘眾卿平身’這四個字,為此被自己媳婦有事沒事就拿這個調侃。”

瞎子陸詡仰起頭,日頭未高,清風拂面,很愜意。

陳望突然說道:“每天對著堆積如山的奏章折子,是一件很累的事。”

趙篆唏噓感慨道:“隻要是想當個好皇帝,就一天不得停歇,這才是最心累的事情。小時候經常會跟母後抱怨見不著自己的爹,很奇怪當皇帝的男人,就一定要一年到頭才與自己兒子見那麼幾次面嗎?那時候我就信誓旦旦跟母後說,以後我長大瞭,不要當皇帝,一定要整天跟自己的兒女嬉耍,一點一點看著他們長大成人,然後各自婚嫁……”

陳望嘆息一聲。

趙篆笑容燦爛,指著南方:“我知道廟堂之外有個江湖,尤其這一百年來,十分精彩。早先有個青衫仗劍的李淳罡,也有春秋十三甲,後來王仙芝在武帝城號稱無敵於世,在黃龍士將春秋八國殘餘氣數散入江湖後,頂尖高手更是多如雨後春筍。前幾年我偶爾也會想,如果我不是一個皇子,而是江湖門派裡的年輕人,有沒有可能登上武評?就算沒有一品高手,當個能夠在州郡內叱吒風雲的小宗師總不難吧?別的不說,就憑我每天批閱奏折也不皺下眉頭的不俗定力,怎麼都該混出個名堂吧?”

陸詡微笑道:“尋常的高手,想要在武林中博個偌大名聲,可不比在官場廝混攀爬來得簡單輕松。”

趙篆點頭道:“所以,如果我隻是趙篆,那麼我其實很羨慕徐鳳年。”

年輕皇帝停頓瞭很久:“也很佩服徐鳳年。”

陸詡柔聲道:“在青州一條叫永子巷的小地方,我跟北涼王賭過棋,贏瞭他不少錢。所以大致知道,想入北涼王的法眼,說起來很難,這滿朝文武,屈指可數。但同時也很簡單,可能販夫走卒,隻要跟他對眼瞭,他就願意待之以朋友。”

陳望笑道:“如果不是北涼王買詩文的銀子,讓我湊出瞭進京趕考的盤纏,我如今多半就在北涼道做私塾的教書先生瞭。”

趙篆坦然道:“所以說,如果不是他徐鳳年,今天我們三個就不會坐在這裡,也許我要過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才能與另外的人坐在這裡聊天。我要謝謝徐鳳年,也要謝謝你們。”

陸詡淡然道:“換成別的人當皇帝,我陸詡和陳大人一輩子都無法坐在這裡。所以不用謝我們兩人。”

瞎子讀書人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趙篆並不惱火,輕聲道:“徐傢八百騎從北涼道一路長驅直入京畿之地,我讓人捧著聖旨恭送他入京,讓禮部尚書守在城門口,因為這是為中原守國門的三十萬北涼鐵騎,應得的待遇。他徐鳳年在下馬嵬驛館,大殺四方,引得無數宗師聯袂而至。接二連三的巔峰大戰,堪稱江湖絕唱,我沒有理會,因為這是他徐鳳年作為離陽武道大宗師該得的待遇。在來這裡之前,我聽說他穿著藩王蟒袍去瞭禮部衙門,不但打瞭左侍郎晉蘭亭,甚至連咱們晉三郎的胡子也給拔瞭,我依舊不生氣,因為他是我離陽名列前茅的權勢藩王,我趙篆能為他再退一步,哪怕他連老尚書司馬樸華一起收拾瞭,我還是能忍讓。先帝能忍徐驍到什麼地步,我就能忍徐鳳年到什麼地步,甚至更多也無妨。因為我坐龍椅,他替我守江山。”

趙篆雙手緊握拳頭,撐在膝蓋上,瞇起眼道:“但他要去欽天監,去我離陽趙室的龍興之地,要毀掉無數人積攢起來的心血,我不能忍!我寧願他來皇宮,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指著我趙篆的鼻子破口大罵。”

趙篆站起身,轉頭望向欽天監那邊,沉聲道:“我離陽漕運每年入京八百餘萬石,除去京城不可或缺的數目,原本打算每年為北涼道開禁一百萬石!在這個前提下,北涼每殺死十五萬北莽人或是每戰死五萬邊軍,我都再分別給他五十萬石!既然兩遼顧劍棠殺不瞭人,隻要還在我離陽版圖內的你們北涼能殺,那我就肯給你兵餉糧草!”

接下來趙篆面無表情道:“欽天監,先前李守郭、李長安父子一千四百甲士,一百刑部銅魚袋高手,三百禦林軍,再加上已經開赴欽天監的一千兩百騎軍,是整整三千人。按照先前所說,每年的一百萬石,加上殺敵軍功和戰死撫恤,他北涼現在擁有瞭三百多萬石漕運糧草,等他徐鳳年離京,就會沿著廣陵江源源不斷送入北涼道。但是,今天在欽天監,他每殺我太安城一人,我就要為離陽、為朝廷留下一千石漕運!”

中原的糧,買北莽的人頭,也買北涼的命。

陸詡無動於衷。

陳望欲言又止。

正在趕去欽天監的那個年輕人,是徐驍的兒子,還是吳素的兒子,看上去一樣,但大不一樣。

是三十萬鐵騎共主的北涼王,還是習武大成的江湖宗師徐鳳年,看上去一樣,但依舊大不一樣。

唯一站著的年輕皇帝平靜道:“所以你徐鳳年要是有本事殺完三千人,那就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