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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卷 第五章 議事堂激辯戰局,北涼軍大破莽寇

還未入秋時節,薊州就已經是個讓人焦頭爛額的多事之秋瞭。

在這個時候,新任兩淮道節度使的蔡楠,以及隨後成為經略使的韓林,很快就成為京城官場上的議論焦點,對於那員昔年大柱國顧劍棠的心腹大將,京城官員都不太樂意說好話,可舊刑部侍郎韓林卻是太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官大多抱以同情姿態,都惋惜韓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為官,卻接手這麼個爛攤子。不知為何,在這期間,比蔡、韓兩位封疆大吏更早進入兩淮道的一個趙姓人,從頭到尾都無人提及,哪怕這人是先帝的三子。雖比不得大皇子趙武和當今天子,但其母也貴為北地士子集團執牛耳者彭傢的嫡女,可是封為漢王就藩薊州的趙雄出京城以後,就像泥牛入海,杳無音訊瞭。要知道這位三皇子當年在太安城那可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風流雅事就沒有斷過,在趙雄如日中天的時候,如今以王遠燃領銜的京城四公子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眼巴巴艷羨著呢。先帝六個兒子,嫡長子趙武就藩遼東,且是唯一手握虎符兵權的皇子,授予實打實的鎮北將軍,協助大將軍顧劍棠和老藩王趙睢共同鎮守北邊,二皇子趙文去瞭煙雨朦朧、士林茂盛的江南道,五皇子趙鴻封越王,藩地在舊東越,六皇子趙純因為年紀還小,尚未離京就藩。

新建漢王府邸內有一湖,被趙雄命名為聽濤湖,世人皆知北涼王府有座聽潮湖,趙雄取此名,用意令人遐想。聽濤湖湖心有座亭子,四面皆水,不設橋梁,必須以采蓮舟為渡。亭中有藤床竹幾,瓶中插有數枝豐腴芍藥,香爐煙霧裊裊。

身穿素白便服的趙雄斜踞床榻,手持酒杯,有女婢在這位藩王身前手捧一帙古籍,有婢女在旁端冰盤,陳放時令鮮果,又有婢女站在趙雄身後打扇,驅除暑氣。

趙雄看一頁書,便飲一杯酒,不與人言,自得其樂。

一個下午就在年輕漢王的悠哉中,緩緩流逝。

趙雄瞥瞭一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就有婢女幫他穿上靴子。趙雄來到窗欄附近,瞇眼看著湖岸上那個紋絲不動的身影,嘖嘖出聲:“難怪能做上我朝年紀最輕的一州將軍,也真是夠拼的。”

趙雄離開亭子,乘坐蓮舟回到岸邊,上岸後走向那個正值風雨飄搖的薊州將軍,後者在藩王鄰近後,抱拳沉聲道:“末將袁庭山參見漢王殿下!”

趙雄隨意擺瞭擺手,笑呵呵道:“袁將軍有話就直說。”

袁庭山緩緩抬起頭,在岸邊站瞭整整一下午,卻眼神熠熠,不見絲毫頹喪,臉上也毫無諂媚之色:“懇請王爺能夠替末將在那封能夠直達禦書房的密折上,惡言幾句。”

趙雄故作驚奇道:“袁將軍如何知道本王有密折上奏的職責,又為何要本王說你的壞話?本王可聽說你袁庭山如今處境已經夠糟糕的瞭,先前非但沒能在老丈人那邊討到好,最近連一些好不容易拉攏起來的心腹也投奔瞭薊州副將韓芳,甚至連蔡節度使也對你閉門謝客,韓經略使就更不用說瞭。你今天來本王府邸,等瞭一下午不該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嗎,怎麼反而要火上澆油?當將軍當膩歪瞭,想當個階下囚嘗嘗新鮮?”

聽著漢王的冷嘲熱諷,袁庭山面不改色,始終保持抱拳躬身的恭敬姿勢,語氣誠懇道:“末將這次登門拜訪,帶瞭黃金萬兩,珍玩字畫十箱……”

聽著這個被某些京官私下罵作瘋狗的年輕人娓娓道來,趙雄出現片刻的失神,沒來由想起一幅畫面,那幅畫面不曾親眼所見,卻是多次親耳所聞。

很多年前,有個年輕武將也是差不多這般模樣,在離陽兵部衙門求著給人送禮的。

趙雄抬頭看著大片大片火燒雲的絢爛天空,自言自語道:“可惜沒有下雨。”

袁庭山仰頭看著這位明顯心不在焉的漢王,低下頭,悄悄咬著嘴唇。

兩個老丈人,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明確表示,他不會對薊州糜爛局勢施與援手,而李傢雁堡,也隱約透露出那近萬李傢私騎是最後的傢底,不會交由他這個女婿肆意揮霍,一萬私騎就算要戰,也隻會戰於薊南地帶,甚至允許的話,要一口氣轉移到江南道北面,而絕不會由著他袁庭山帶到薊北邊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來,原本蒸蒸日上的薊州將軍府可謂內憂外患。但是這些事情,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連這個薊州將軍也一並不要瞭。但是袁庭山無比忌憚一個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龍椅的那個年輕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心中,變成一個不堪大用的庸將,一旦在皇帝腦中形成這種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場勝仗都沒有瞭意義。所以袁庭山來求漢王趙雄,求他在密折上彈劾自己,隻有如此,讓年輕皇帝覺得整個薊州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廟堂上的骨鯁孤臣,那他才能擁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黃金?本王姓趙,缺這玩意兒?古玩字畫?本王這輩子親手摸過的,比你袁庭山見過的還多。”

趙雄伸手拍瞭拍袁庭山的肩膀:“所以袁庭山,以後有飛黃騰達的那一天,別忘瞭是誰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拉瞭你一把。”

袁庭山左手五指死死抓住右拳手背,青筋暴起:“末將誓死不忘!”

趙雄微微俯身,在袁庭山耳邊輕聲說道:“其實你無論是在薊州當將軍,還是去廣陵道帶兵平叛,在某個人心底,其實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隻有你那老丈人死瞭,你才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句話,就當是本王給你的回禮。”

袁庭山身體一顫。

趙雄似乎有些乏瞭,揮手道:“你走吧,本王就不送瞭。”

袁庭山繼續弓著腰後退出幾步,這才轉身離去。

趙雄看著那個背影,笑瞇瞇道:“你也太小看我那個三弟瞭,嗯,也太小看我趙雄瞭。罷瞭,這次就幫你一回。”

江南泱州有一處風景旖旎的形勝地散花臺,山並不高,但方圓百裡之內無山,就顯得格外突出。相傳大奉王朝時有得道高僧在此說法,引得仙女散花,頑石點頭。

暮色中,江南道風流名士呼朋喚友,雲集散花臺,要共賞月色辭夏迎秋。每人都自備坐氈、酒水、茶點、盞筷、香爐和薪米等物,在山巔席地鱗次鋪排而坐。

今夜山上竟有九百人之多,在一位豪閥名士瀟灑起身高聲朗誦出“我輩文章高白雪”的引領下,近千人同唱那首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江南遊》,一時間聲如雷動,飲酒如泉。

深夜時分,潔白月光灑滿散花臺。

在一眾以相仿傢世而相鄰席地的江南文人中,散花臺頂視野最開闊的絕佳觀景地帶,有一撥無形中與別人格格不入。為首老人白發白衣,盤腿而坐,膝上趴著一隻打瞌睡的大白貓,老人身邊不過擺六七張席子坐六七人而已,其中有前些年請辭禮部尚書一職的盧道林。他是湖亭盧傢的老傢主,同時也是舊兵部尚書盧白頡的兄長,在短短十年內盧傢出瞭一門兩尚書,果真無愧先帝“盧氏子弟,琳瑯滿目”的贊譽。如今雖說盧道林歸隱山林,盧白頡也黯然離京,但無損盧傢在江南道力壓其他三大傢族的超然地位。還有姑幕許氏的老傢主許殷勝,這位老人在嫡長子許拱獲封龍驤將軍後便安心頤養天年,雖說前些年許淑妃慘遭橫禍被打入長春宮,害得整個許氏傢族元氣大傷,但好在許拱不負眾望,入京擔任兵部侍郎,撐起瞭大梁,之前一直閉門拒客的許殷勝也終於現身。老人身邊坐著年紀最小的女兒許慧撲,做黃冠道姑狀的她跟棠溪劍仙盧白頡那段有緣無分的恩怨情仇,在江南道士林中人盡皆知。而那位名叫袁疆燕的中年儒士,不但是伯柃袁氏的中流砥柱,更是名動朝野的清談大傢。

在膝上趴白貓的滄桑老人身邊,坐著個豐神俊朗的年輕公子哥,低頭彎腰,輕輕搖動手中折扇,卻不是給自傢老祖宗扇動清風,而是給那隻懶洋洋的白貓扇風。年輕人身後遠遠站著個滴酒不沾的青衫劍客,眾人皆醉他獨醒,眾人皆坐他獨立,極其礙眼。

湖亭盧氏,江心庾氏,伯柃袁氏和姑幕許氏,這四個江南道上的傢族,是與北地士子抗衡的南方主力,曾經青州的青黨也是四大傢族的天然盟友,可惜不成氣候,被前任首輔張巨鹿隨手折騰得分崩離析。四個姓氏,雖說在江南道上處處錙銖必較,一代又一代人不間斷地展開明爭暗鬥,但是在太安城,在離陽廟堂上,四個姓氏無比抱團,許拱能夠從地方上進入京城,硬生生拿下那個兵部侍郎,那位養白貓的庾氏老傢主、不惜親自跑瞭一趟京城的庾劍康,至關重要。

許殷勝望向比自己高出一個輩分的庾劍康,輕聲感嘆道:“庾老,如今是亂象橫生哪。就說那元虢,好不容易復出,當上瞭掌管錢袋子的戶部尚書,沒有幾天工夫就給攆到瞭咱們隔壁的廣陵道擔任節度使,因為是藩王轄地,所以還是個副的。而咱們棠溪如果不是大祭酒和坦坦翁幫著說話,給壓瞭下來,恐怕就不是蔡楠而是棠溪去擔任兩淮的節度使瞭。庾老,雖說棠溪現在還任著兵部尚書,可是陛下明擺著已經動瞭要挪一挪位置的心思瞭,在庾老看來,棠溪接下來是何去何從?咱們也好有的放矢,從長計議啊。”

庾劍康笑著伸出手指點瞭點盧道林:“尚書大人的親兄長都不急,你許殷勝急什麼?”

盧道林無奈道:“不是不急,是急瞭沒用。好在蔡楠已經去瞭兩淮道,元虢又到瞭廣陵道,現在棠溪隻要不是被發放到南疆,想來都不會太差。”

庾劍康伸手摸著白貓的腦袋,淡然道:“以前有張廬、顧廬,從京城到地方,都圍繞著文武之爭打轉,現在兩廬都已成過眼雲煙,接下來就該輪到南北之爭瞭。中書省齊大祭酒是典型的南人,副手趙右齡是南人,門下省坦坦翁是北人,陳望是北涼人,堪堪打成平手。咱們再來數一數尚書省六部,新任吏部尚書殷茂春,南人,先後兩任戶部尚書王雄貴和元虢,皆是南人,如果再加上盧道林這個前任禮部尚書和盧白頡這個現任兵部尚書,你們就沒有覺得咱們南方讀書人,在朝堂上最靠前的位置上太多瞭嗎?如此一來,若是再讓許拱順勢執掌兵部,舊刑部侍郎韓林接任刑部尚書,那北方士子以後還怎麼混?何況最近幾屆的進士人數,南人更是占據絕對優勢。所以啊,韓林去瞭薊州,元虢去瞭廣陵道,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用大驚小怪。以後是唐鐵霜當上瞭兵部尚書,許拱隻能繼續在侍郎位置上熬個四五六年,也一樣不用奇怪。”

說到這裡,庾劍康略作停頓,笑瞭笑:“有意思的是現在太安城多瞭一股不容小覷的新勢力,大學士嚴傑溪,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門下省的陳望,禮部侍郎晉蘭亭,黃門郎嚴池集,以及暫時蟄伏的孫寅,無一例外都是北涼出身,但官場口碑都不錯。人數不多,但個個說話都很有分量,尤其是那個陳望,更是瞭不得的人物,便是比較當年碧眼兒的仕途,也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跟當年在張廬、顧廬之間橫插一個青黨,有些相似,隻不過相比墻頭草的青黨,這撥勉強稱為涼黨的官員,其實從未結黨抱團。你們發現沒有,這些人雖說都出自北涼,但對陛下的忠心,是廟堂其他文武百官都不能媲美的。以後呢,我猜會是以前途不可限量的陳望領銜,與我們南北兩撥讀書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袁疆燕感慨道:“難不成是又一個碧眼兒?”

庾劍康搖頭道:“恐怕不止嘍。”

盧道林抬頭望著月夜,怔怔出神。

許慧撲不知為何有些神色哀傷,不知是想起瞭那位遠在京城的棠溪劍仙,還是某位喜歡身穿紅衣已是陰陽相隔的徐姓女子。

庾劍康微笑道:“接下來我們四傢要做的就是先退一步。遼東彭傢這些北方傢族要在這個時候搶奪京城的座椅,咱們表面上裝著勉為其難,都給他們好瞭。至於什麼時候進一步,很簡單,等,等到彭傢他們人滿為患之後,同時必須在等到陳望、孫寅、范長後這撥人真正成長起來之前,我們再出手便是。現在就讓那幫北方佬跟那些年輕人去矛盾叢生好瞭,他們啊,這幾年內是能夠給那些晚輩穿小鞋使絆子,但遲早有一天要吃大苦頭的。在這期間,你們這些人,退一步不是真的就什麼都不管瞭,不妨為前程錦繡的太安城年輕人錦上添花,幫他們在文壇揚揚名,鼓吹鼓吹聲望,時不時詩詞唱和,就當結下一份善緣。”

袁疆燕哈哈笑道:“這有何難!”

接下來庾劍康做瞭一個古怪的舉動,舉起酒杯,轉身面向西北,遙遙敬瞭一杯酒。

我庾劍康替中原,敬你們北涼一杯。

敬你們父子一杯。

自永徽末以來,離陽三省六部的大小衙門,幾乎可以說是城頭變幻大王旗。首輔張巨鹿、兵部尚書顧劍棠、宋傢老夫子等一批老人要麼死瞭,要麼就是離開京城中樞,而以中書令齊陽龍領銜的一撥人,則紛紛躋身廟堂占據高位。這中間既有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這樣的京城“前輩”,也有在祥符元年科舉成名的李吉甫、吳從先、高亭樹等資歷遠遜陳少保的年輕讀書人,更有唐鐵霜和許拱從地方上擔任侍郎職位,而在舊有閣臣之中,亦是變化巨大,包括趙右齡、殷茂春在內一大批永徽公卿幾乎人人更換瞭官場座椅,元虢、韓林、王雄貴更是全部外放,成為名義上的封疆大吏。

在這之中,唯獨桓溫是個異類。身為三朝老臣,無論同朝官僚如何人事更迭,這位坦坦翁始終穩坐門下省的那座釣魚臺,雖說時下傳言老人身體不適,要騰出位置給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或是吏部天官殷茂春中的某一位,但是對於見慣風雨的太安城文武百官而言,隻要皇帝陛下不曾明確下旨,坦坦翁就依舊是那個對整個朝局都擁有莫大影響力的宰執人物。退一步說,即便桓溫真的告老退位,到時候作為離陽王朝碩果僅存的功勛元老和文壇領袖,以後離陽政事也一樣少不瞭問計於這位被先帝譽為“國之重寶”的老人,難怪太安城會有“桓府無冷灶”的善意調侃。

今年即將入秋之時,皇帝讓內務府精心打造四十餘方篆刻有“祥符禦用”的硯臺賜給重臣,得之者均以為寶。唯有桓溫獨得三方,便是齊陽龍、嚴傑溪和陳望三人也僅獲兩方,而且桓溫不但獲此殊榮,同時更有一株堪稱冠絕遼東諸多貢品的老參和一壇椿齡酒一並賜下,如此一來,那些猜測坦坦翁未必能夠熬過祥符二年的私下議論便瞬間煙消雲散。

張廬、顧廬相繼成為陳年往事後,隨著中書、門下兩省的崛起和翰林院的搬遷新址,以及六座館閣設立後分流出去一大撥重要文臣,原本衙門雲集的趙傢甕也不復早年“滿朝公卿盡在此”的盛況。

立秋之日,皇帝特意開放四座皇宮花園中占地最廣、風景最佳的金秋園,大宴群臣。在酒宴開始之前,頗有興致的年輕皇帝還訂立瞭一個離陽迎秋新規矩。他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搬來一盆早就栽種在盆內的梧桐,等到時辰一到,讓陳望臨時擔任瞭一回太史官,高呼一聲“秋來瞭”,然後皇帝親手摘下一片梧桐葉,寓意君王代替蒼生向天報秋。在這樁沒有前例的即興雅事中,成為離陽第一任“迎秋啟奏官”的陳望無疑最為惹眼。皇後嚴東吳與弟弟嚴池集站在一起,這位母儀天下的動人女子,看到這一幕後輕聲對翰林院新貴的弟弟說道:“你務必爭取成為明年的報秋人。”

最是害怕出風頭的嚴池集頭疼道:“姐,這種事情有什麼好爭的,而且我也爭不來,有陳少保珠玉在前,明年估計也就隻有禮部侍郎晉蘭亭,或者咱們翰林院的新任掌院學士才能擔當此事。要不然宋恪禮和范長後這幾位也比我更名正言順。”

嚴東吳掃瞭一眼那些神態各異的文武百官。年老如齊陽龍、桓溫,畢竟上瞭歲數,本身也已經位極人臣,也無須以此為自己官聲錦上添花,故而對此事都是抱著不與年輕人爭搶的淡泊心態。而趙右齡、殷茂春等稍稍年輕一輩的權臣,則略有差異,同樣不需要爭搶什麼,也不適合,但是看向輩分更低一輩的陳望,眼神都依舊藏有一份羨慕。至於高亭樹、吳從先這些剛剛在離陽廟堂嶄露頭角的年輕人,無一不是眼神熾熱。這些年在太安城官運亨通的晉蘭亭老神在在,似乎已經將明年報秋人視為囊中之物。

如今極有鳳儀的嚴東吳目不斜視,並不與這個心愛的弟弟做竊竊私語狀,臉色淡然道:“你姐夫需要你去爭一爭,隻不過他不會明著跟你說什麼,但是你如果有這份進取之心,他肯定會很高興。”

嚴池集無奈嘆息道:“好吧,那我盡力便是。”

嚴東吳用眼角餘光看著正在和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等廟堂大佬言笑晏晏的爹、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換上一種毋庸置疑的語氣:“咱們爹已經幫你鋪路瞭,六大殿閣學士,加上如今新設的六位館閣學士,這十二人將是以後我朝的第一等清貴閣臣。你如今終究還年輕,資歷也不足,不奢望咱們嚴傢一門兩殿閣,但是你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成為館閣大學士,並不是難事。況且殿閣學士是類似上柱國的虛銜,並不因官員退出朝堂而剝奪,加上爹再過幾年不出意外也能夠由閣升殿,館閣大學士卻是本官實職,到時候我們嚴傢就有瞭‘一傢兩殿閣’。爹是面子,你是裡子,父子相輔相成,最少可保嚴傢三代人百年無憂。”

嚴池集怯生生道:“姐,咱們終歸是外戚,就不要避嫌嗎……”

嚴東吳面無表情地轉頭,但是視線中分明有瞭幾分怒意,直接打斷弟弟的言語,壓低嗓音道:“你當真看不出如今朝政的暗流湧動?!連你這個小舅子都不幫你姐夫,難道要寄希望於那些越來越會做官的文臣?”

嚴池集欲言又止,終於還是低頭認錯。

皇帝從遠處走到這對姐弟身邊,看到嚴池集的窘態,笑瞇瞇打趣道:“怎麼,小舅子,又給你姐訓斥瞭?嚴大學士每次見著朕,偶爾提起你這個兒子,總是難掩那引以為傲的笑意,你姐倒好,見一次訓話一次,害得朕都忍不住為你打抱不平瞭。無妨無妨,既然你姐跟你不親,朕跟你這個小舅子那是親得很,以後在你姐這兒受瞭委屈,隻管跟朕來訴苦,咱倆一起喝酒解悶便是。”

嚴東吳柔聲笑問道:“不知陛下有何苦悶要解?”

給抓到把柄的年輕天子頓時語塞,這讓隔岸觀火的嚴池集倍覺喜感。皇帝趙篆伸手指瞭指這個幸災樂禍的小舅子:“忘恩負義啊,朕可是為瞭幫你小子才不小心引火上身的。”

若是尋常臣子聽到從一個皇帝口中說出“忘恩負義”四個字,估計就要嚇得肝膽欲裂瞭,也不知是嚴池集太過遲鈍還是怎麼,竟是當真毫無忐忑,略微歉然笑瞭笑。

年輕皇帝雖說表面上冷哼一聲,但是內心深處,對小舅子的“恃寵而驕”,非但沒有窩心惱火,反而覺得很舒服。

不是一傢人,絕對不會如此隨意。歷朝歷代的皇帝,雖然嘴上自稱寡人,但哪個皇帝真的喜歡孤傢寡人的滋味?

嚴東吳突然低聲道:“陛下,宮女選秀一事,實在不能再拖延瞭。”

趙篆趕緊一陣打著哈哈,然後找借口說是要去找中書令大人討論些軍國大事。

酒宴過後,皇帝陛下讓群臣自行遊覽金秋園,於是文武百官三三兩兩各自結伴散開,看似漫不經心,這中間就有許多門道講究瞭。比如齊陽龍和桓溫兩位當朝大佬就並肩而行,並無人隨行,而辭去吏部尚書的中書省趙右齡卻拉著五六個吏部大員一起,現任天官的殷茂春便和那幫翰林院履歷厚重的黃門郎相談甚歡,幾位根基不穩的新任館閣大學士自然而然攜手共遊,碧眼兒死後已是群龍無首的尚書省那六位尚書,也各有山頭,並不紮堆,趙室勛貴倒是比較抱團。兵部侍郎唐鐵霜陪著與恩主顧劍棠一個輩分的兩位大將軍同行,其中一位便是不問世事很多年的大將軍趙隗,另外一位則是這兩年十分灰頭土臉的楊慎杏,反倒是兵部尚書盧白頡與那些同為江南出身的年輕官員走在一起。而前些年趨於貌合神離的幾位青黨主心骨,吏部侍郎溫太乙,以及新近被召入京城的原青州將軍洪靈樞等人,前兩年才剛剛擺出要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今天竟然重新碰頭在一起,看樣子已經冰釋前嫌,融融洽洽,難免讓人揣測這青黨莫不是要東山再起瞭。至於以彭傢、劉傢為首的北地兩遼世族豪閥,在太安城的話事人也默契地待在一起。

齊陽龍和桓溫這兩個年邁老人走起路來其實並不慢,步子也大,於是跟後邊的官員大隊伍愈行愈遠。兩老徑直來到瞭金秋園裡一處著名景致——以將近百塊春神湖石堆砌而成的春神山。春神湖石雖然很久以前就被一些江南名士鐘情推崇,但稱得上真正興起,為朝野上下所熟知,是最近五年的事情。一塊塊巨石,不斷從湖底撈起運往一座座富貴庭院,在去年更是“飛入”瞭帝王傢,在金秋園一夜成山,名動天下。春神湖石以瘦、透、皺三字為珍,上等春神湖石,玲瓏起伏,氣韻天然,所以又有“一斤石一兩金”的說法。

桓溫沒有登山,而是站在距離春神湖山還有數十步的地方,望著那座據說雲霧天氣可見煙繞、陰雨天可聞雨音、大風中可聽法螺聲的矮山。中書令齊陽龍見坦坦翁沒有登高的意圖,也就笑著陪坦坦翁站在原地。如今離陽朝廷的氛圍極為輕松,相比張廬、顧廬對峙的時候,有張巨鹿和顧劍棠這兩位不茍言笑的文武領袖坐鎮,文武百官做起官來可謂戰戰兢兢,生怕犯錯,如今換成瞭脾氣都很好的齊陽龍和桓溫,人人都輕松瞭許多。加上又恰好碰上趙篆這般方登大寶還算不得積威深重的年輕天子,因此太安城官場前輩都喜歡跟私交甚好的晚輩調侃一句,你們這幫祥符新官比起咱們這些永徽老臣,算是遇上瞭好時候啊。

在酒宴上沒少喝酒的坦坦翁打瞭個酒嗝,轉頭對齊陽龍笑問道:“中書令大人,曉得我桓溫這個‘坦坦翁’綽號的由來嗎?”

齊陽龍笑著搖搖頭。

桓溫哈哈笑道:“最早啊,可不叫坦坦翁,有個傢夥幫我取瞭個‘酒葫蘆’的綽號,如果有些事情惹惱瞭他,還要被他罵成酒囊飯袋。坦坦翁這個叫法,相對而言是很後來的事情瞭。有次陪那傢夥一起在禁中當值,我管不住嘴,就偷喝瞭酒,剛好給通宵批本的先帝逮瞭個正著。我呢,喝高瞭,言談無忌,就跟先帝說我桓溫隻要一天肚中有酒,就一天心中坦蕩,但是哪天陛下不管酒喝,就要滿肚子牢騷。然後先帝就被逗樂瞭,當場就讓當時的掌印太監韓生宣去拎瞭好幾壇酒來。那一次,有個從來都滴酒不沾的傢夥也破天荒喝瞭杯,臉紅得跟猴子屁股差不多,我醉後笑話他別叫什麼碧眼兒瞭,就叫‘紅臉兒’好瞭。他就回瞭一句,管住嘴,好好做你的坦坦翁。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成瞭坦坦翁,也許很多官員覺得這個綽號是說我桓溫在離陽官場上,不論如何朝局動蕩,我都是個跟著一起搖搖晃晃偏偏最後都沒倒下的不倒翁。”

齊陽龍感慨道:“坦坦翁無論為人還是做官,都不曾行心上過不去事,不存事上行不過去心,我不如坦坦翁多矣。”

桓溫白眼道:“中書令大人,這話可就溜須拍馬太過瞭啊,如果換成別人來說,我甚至都要覺得是罵人瞭。”

齊陽龍笑而不語。

他執掌離陽王朝廢弛多年的中書省,在數十年前,偏居北地而藩鎮割據的舊離陽趙室,中書省的中書令、左右仆射和侍中等幾個頭銜,都被趙室賜予那些尾大不掉的藩鎮武將和把持朝政的煊赫武臣,以示榮寵,都是虛銜,就像後來的大柱國和上柱國。隻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大權旁落的中書省重新成為名副其實的廟堂重地,他齊陽龍也順勢成為繼張巨鹿之後的又一位當朝首輔大人,而一些很早就被翰林院分走的職權,也重新回歸中書省。但是齊陽龍心知肚明,自己這個被先帝召入京城“救火”的中書令,說到底,就是個過渡宰相,把殷茂春、趙右齡等人扶上位後,也就要全身而退。而桓溫不一樣,先帝也好,現在的天子也罷,對待這位與張巨鹿私交甚好的坦坦翁,都視為可以信任的帝師人物。這次沸沸揚揚的桓溫辭官讓賢一說,齊陽龍最清楚不過,哪裡是年輕天子對桓溫生出瞭忌憚猜忌之心,分明是桓溫自己有瞭退隱之意,這才有瞭桓溫一人獨得三方禦賜硯臺的美談。

桓溫輕聲道:“少年人要心忙,忙起來,則能震攝浮氣。老年人要心閑,閑下去,方可樂享餘年。”

齊陽龍搖頭沉聲道:“這個時候,朝廷上誰都能閑,唯獨坦坦翁閑不得。廣陵道,北涼道,兩遼道,處處都不安生,朝廷這邊很需要坦坦翁幫著拿主意。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哪怕坦坦翁不開口說話,但隻要你坐在那裡,哪怕是打著瞌睡,朝廷的人心就不會亂。傢有一老,如有一寶,說的就是坦坦翁。”

桓溫繼續望瞭一會兒那座小山,緩緩轉頭笑道:“論年紀輩分,中書令大人與我恩師同屬一輩……”

齊陽龍很快就擺手道:“別來這一套,我跟你恩師當年不對付是出瞭名的,對於儒、法兩傢的皮裡之爭,兩人一輩子都沒談攏,在我入京以後,坦坦翁沒有為難國子監和中書省,我就已經很慶幸瞭。”

桓溫不再用中書令大人這個恭敬中透著生疏的稱呼,語氣誠懇道:“齊先生雖然與恩師政見不合,但是恩師當年便對先生做學問的功夫極為欽佩,在桓溫看來,世人都說那與其衣冠誤事不如佈衣遁世的道理,其實要麼是做夠瞭官,要麼是做不成官的虛偽措辭,遠不如先生這般佈衣即學問、衣冠即濟世。”

齊陽龍笑瞭笑:“坦坦翁啊坦坦翁,咱們兩個老頭子在這裡互相拍馬屁,這也就罷瞭,問題是也沒人旁聽進耳朵啊,如何‘傳為美談’,如何青史留名?”

說到這裡,齊陽龍略帶譏諷道:“想我年少時讀史,初讀某人某事,總覺得血脈僨張或是感人肺腑,後來回過味來,才知道是沽名釣譽至極,其心可誅啊。”

桓溫爽朗大笑:“先生好見地,學生年輕時也有如此感觸。”

齊陽龍沒來由嘆氣道:“以前的寫書人啊,以後的翻書人啊。”

桓溫也跟著嘆息一聲,突然問道:“先生是不是沒有見過那徐鳳年?”

齊陽龍點瞭點頭:“那北涼王倒是去過一趟上陰學宮,可惜不曾見面。”

桓溫嘿嘿笑道:“我恩師跟老涼王當堂對罵過很多次,我這個當學生的,雖說跟那年輕藩王不過兩面之緣,但是其中滋味,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齊陽龍沒好氣道:“這有何值得顯擺的?”

桓溫很開心很用力地笑瞭笑,毫不遮掩促狹意思。

桓溫又問道:“齊先生,你知道我入京當官以來最喜歡做的兩件事情嗎?”

齊陽龍答道:“願聞其詳。”

這位坦坦翁瞇起眼,先是抬起左臂揮動瞭一下袖子,然後伸出右手,食指中指並攏在空中做輕輕敲擊狀:“每日朝會,看著文武百官來來去去,琳瑯滿目,目不暇接。聽著他們腰間玉佩敲擊,叮叮咚咚,清脆悅耳。百看不厭,百聽不膩。”

齊陽龍笑道:“以前沒覺得,以後我也要留心註意一下。”

桓溫抬起頭,不看山,看更高的天空:“天地一張大玉盤,大珠小珠落其中,噼裡啪啦,都碎瞭,都死瞭。”

齊陽龍閉上眼睛,腦袋微斜,似乎在側耳傾聽,喃喃道:“是啊,西北那顆天地間最璀璨的珠子,終於快要碎瞭。你我二人,還有身後那些黃紫公卿,都是罪魁禍首。”

桓溫笑道:“我們這些愧對典籍的讀書人啊。”

齊陽龍依舊閉著眼睛,輕聲笑道:“原來真正的讀書人,不讀書啊。”

虎頭城的突然失陷,使北莽大軍得以在龍眼兒平原的南端,鋪展出極為舒服的進攻態勢,導致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全線告急。值此危難之際,北涼步軍副帥顧大祖力排眾議,沒有分散兵力增援前線,而是在懷陽關後方的重塚軍鎮一帶集結,與騎軍副帥周康攏起的那支大型邊關騎軍緊急會合,如此一來,作為北涼都護府駐地所在的懷陽關,與柳芽、茯苓兩鎮無形中就接替成為第二座虎頭城。但是因為北涼名義上的邊軍第一把手褚祿山執意要親自鎮守懷陽關,顧大祖這種有見死不救嫌疑的行徑,就把這位舊南唐出身的外來戶老將推到瞭風口浪尖。不光是騎軍將領,便是邊軍步軍體系內部,也對顧大祖頗多怨言,尤其是在同為步軍副統領的陳雲垂臨時從幽州帶兵馳援涼州後,官帽子分量相當的兩位北涼步軍大將,也產生瞭不小的分歧,加上錦鷓鴣周康本身便是北涼軍中典型充滿進攻性的統帥,顧大祖一時間在重塚軍鎮內眾叛親離,而在騎軍中不論威望還是資歷都比周康高出一線的老將何仲忽,在這個時候竟然雪上加霜地病倒瞭,涼州關外,可謂內憂外患,整個北涼形勢變得岌岌可危。

在重塚軍鎮臨時設置的將軍府議事堂內,又爆發瞭一場幾乎徹底撕破臉皮的爭執,那些相對官職不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麻木瞭。此時重塚與虎頭城身後的那條懷陽關防線已經完全失去聯系,在此之前,已經有數名精銳遊弩手在傳遞軍情途中戰死,事實上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都已經算是孤懸關外,淹沒在北莽大軍的鐵騎洪流之中。大堂內,原先擺放瞭十來把椅子,顧大祖、周康、遠道而來的陳雲垂、六千鐵浮屠鐵騎的主將齊當國、白羽衛統領袁南亭等人,各自都有座位,隻是前天周康當著顧大祖的面憤而起身,一腳踢爛椅子離開議事堂,在之後的議事中這些原本象征身份的椅子就成瞭擺設。

今天周康又跟顧大祖對於接下來重塚軍鎮的定位,出現瞭不可磨合的爭議。這位有“錦鷓鴣”美譽的騎軍大將站在擱有沙盤的桌案一側,左手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接著伸出右手用手指指著另一側的顧大祖,怒道:“守守守!就曉得一味龜縮防守?你顧大祖就這麼點本事?真不知道當初王爺把你從中原請來我們北涼邊軍有什麼用!要不是你寫出過一本《灰燼集》,不是大將軍和李先生當年也對你的形勢論贊不絕口,本將都要懷疑你是不是北莽蠻子的諜子瞭!”

此話一出,別說鐵浮屠副將寧峨眉這些相比老將隻能屬於後起之秀的青壯派將領感到瞭一陣膽戰心驚,就是沉默寡言的陳雲垂也聽得眼皮子一顫:周康這番話顯然是過瞭。陳雲垂眼角餘光瞥瞭一眼顧大祖,後者依然是無動於衷的神色,而周康絲毫沒有要嘴下留情的跡象,變本加厲地用手指點瞭點顧大祖:“連虎頭城都守不住,懷陽關守得住?本就是依靠騎軍靈活機動性來主動尋找戰機的柳芽、茯苓,守得住?你顧大祖是步軍統領,可本將是北涼騎軍副統領,見不得柳芽、茯苓兩鎮裡的過萬騎軍因為你一己之見,就隻能下馬步戰,最終隻能憋屈得死在那城頭之上!更見不得本將麾下那數萬騎軍每天隻能擁擠在這重塚附近,眼睜睜看著前線每天都有袍澤戰死,卻求戰不得!”

到最後,周康幾乎雙眼冒火,斥責道:“你顧大祖怕死也就罷瞭,你們步軍喜歡當孫子我管不著,但你憑什麼要我們騎軍也要在這裡等死?!”

顧大祖淡然道:“因為沒有周統領的騎軍支撐,重塚守不住。城池是死的,沒有騎軍的外圍牽制,天底下就沒有攻不破的城池。同理,沒有穩固城池的配合,騎軍就是無源之水,打幾場勝仗不難,但贏下整場戰役,是不現實的。”

周康冷笑道:“那你們步軍就乖乖在重塚軍鎮內待著,隻要配合我們的騎軍就夠瞭,看著我們殺敵便是,這個要求不過分吧?現在董卓的大軍還未真正站穩腳跟,但我們的騎軍卻是閉著眼睛都能逛完自傢這條防線地帶的,不說奔襲沖殺,哪怕是夜戰,我們也能打得幹脆利落,兵力上的劣勢,可以由我方對地理形勢的熟悉來彌補。顧大祖,你口口聲聲要等流州青蒼城和幽州霞光城兩處戰場的消息,最好是拖到涼州邊境上那座新城建成,但是你好歹也是領過兵、打過仗的人,豈會不知沙場戰機稍縱即逝的道理?怎麼,該不會是想著等到褚都護死在懷陽關,你姓顧的好去那座新城當你的下任都護大人吧?”

顧大祖面不改色,隻是凝視著這個口無遮攔的北涼騎軍三把手,緩緩道:“周康,軍中無戲言,有些話我能忍,但有些話不是當作放個屁就完事的。”

周康瞇眼,陰沉地笑道:“終於不能忍瞭?城外有本將的北涼右軍三萬騎,你還敢在重塚殺我不成?”

然後周康笑著故做環顧四周狀:“演義裡都有那擲杯為號的有趣段子,是隻要丟瞭酒杯,就會有刀斧手殺出來把人剁成肉泥,隻不過你顧大祖手裡也無酒杯,屋內這些將領校尉,似乎也未必聽你的發號施令吧?”

顧大祖笑瞭笑:“你我心知肚明,在重塚軍鎮,你周統領軟禁我還差不多,在座諸將,如今或多或少看我顧大祖都不太順眼。”

生怕火上澆油所以一直不怎麼插話的老將陳雲垂嘆息一聲,怎麼事情就鬧到這一步瞭?如果褚祿山在場就好瞭,要不然換成燕文鸞或者袁左宗任意一個也行啊,這便是群龍無首的結果。若不是眾人面對這種足以影響北涼走勢乃至整個天下格局的大事,屋內的顧大祖也好,周康也罷,甚至是齊當國、寧峨眉這些北涼軍伍的年輕翹楚,也都能獨當一面,足夠決定一州戰事的勝負,根本不會如此棘手頭疼。陳雲垂想到這裡,突然有些傷感,記起瞭自己曾經年輕時的那段戎馬歲月,那時候也是這般猛將如雲、謀士如雨,濟濟一堂,李義山、趙長陵、燕文鸞、吳用、徐璞、尉鐵山、劉元季、鐘洪武、陳芝豹、袁左宗、褚祿山……隻是那個時候,最終都會有個人一錘定音,絕對不會出現這種近乎內訌的陌生局面。

可惜王爺要親自趕赴流州救火。而死守懷陽關的邊軍第一號人物褚祿山也不知為何,對身後勢力復雜的重塚軍務並未做出任何預判決策。

陳雲垂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做一回和事佬,今天議事堂保不定就要大打出手瞭。雖然陳雲垂心底更傾向於周康的主動出擊,但是畢竟顧大祖是步軍一系在涼州的頭面人物,對於錦鷓鴣肆無忌憚的侮辱打壓,陳雲垂難免也有些心有戚戚。歸根結底,這不是什麼周顧之爭,而是北涼騎軍和步軍之間長久以來的天然分歧,這個矛盾哪怕是燕文鸞也無法更改。北涼步軍數量居多,但跟北莽的戰爭中,主角從來都是北涼騎軍,最後決定勝負的也是騎軍,就像先前北涼新舊交替時,龍象軍和大雪龍騎的各自奔襲北莽,大放異彩,以及之後號稱北涼步軍大本營的幽州,真正名動天下的,也是年輕將領鬱鸞刀所率領的那支萬人幽騎。

陳雲垂靠近桌子幾步,雙手輕輕按在桌面上,輕聲道:“涼州戰局不利,流州也一樣,連王爺都不得不親自去那邊直面柳珪大軍,說不定還會對上那個拓跋菩薩,咱們就別給王爺添亂瞭,有話好好說,氣話少……”

陳雲垂停頓瞭一下,看瞭一眼左右對峙的周康和顧大祖:“諸位,容我多嘴提醒一句,這裡是規格僅次於北涼都護府的邊軍議事堂,這裡也不是文官動動嘴武官跑斷腿的離陽廟堂,咱們更不是那幫置身事外、美其名曰運籌帷幄的文臣,你我都是帶兵打仗的,說不定明天誰就要親自奔赴戰場,也許……也許今天就是我陳雲垂跟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我相信顧將軍的謹慎,也相信周將軍的果敢,重塚騎軍是戰是守,目前看來,有利有弊,顧將軍和周將軍已經說瞭很多,現在懷陽關聯系不上,袁統領又不在涼州,王爺也去瞭戰況緊急的流州,那我們退而求其次,重塚能不能商量出一個折中的打法?能否攻守兼備?比如顧將軍認為周將軍麾下的左軍三萬騎、齊將軍的六千鐵浮屠,以及袁將軍的白羽衛,一股腦兒傾巢出動,尋求在一場大型戰役中取得殺敵十萬以上的巨大戰功,太過激進,那麼……”

顧大祖猶豫瞭一下,仍是語氣堅定道:“陳統領,實不相瞞,重塚不但要守住,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為北涼留下足夠多的騎軍有生力量。這根本不是激進還是保守的問題,而是一開始就不能打這場仗。退一步說,就算騎軍殺敵過十萬,但哪怕己方損傷三萬以上,導致整支左騎軍在一年之內無法形成絕對戰力,那麼我們北涼其實就已經輸瞭。再者,面對有備而來的董卓大軍,面對董卓手下那些養精蓄銳已久的騎軍,三萬左騎軍和齊將軍、袁將軍麾下的兩支精銳騎軍,果真能夠保證就一定不傷元氣地大獲全勝?”

顧大祖拿起那桿特制竹竿在重塚以南和涼州邊境以北畫出一個大圈:“何仲忽的四萬右騎軍,為何到此時依舊按兵不動,沒有聽到虎頭城噩耗便一怒之下北上重塚?道理很簡單,那座耗費我北涼一半傢底的新城能否成功建成,決定著北涼能否再戰於關外,在這個前提之下,懷陽關可以丟,甚至我們所在的重塚都可以丟,但是我們必須在破城之前,盡可能把北莽大軍的腳步阻擋在新城以北,時間越久越好!我北涼邊軍在此期間殺敵多少,軍功多少,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褚都護死不死,我顧大祖死不死,你陳雲垂死不死,他周康死不死,一樣不重要!”

顧大祖苦笑道:“董卓恨不得我們騎軍與他主動一戰,互換兵力,他這個南院大王高興得很!說句難聽的,他們北莽蠻子的西京和北庭,隻會在意他董卓殺瞭多少北涼邊軍,而不會太過計較死瞭多少北莽士卒。你看看東線葫蘆口,那個叫種檀的年輕武將,逼死瞭多少北莽攻城步軍?不管死瞭多少人,隻要他攻破瞭臥弓城和鸞鶴城,不一樣被那慕容老婦人加官晉爵,一躍成為新任北莽夏捺缽?我不妨在這裡斷言,隻要左騎軍出動,即便是戰死萬餘人,他董卓屁股底下坐著的那張南院大王座椅,好不容易給我們打得搖搖晃晃,立馬就可以再穩固個半年!”

顧大祖低頭看著沙盤,嗓音沙啞:“我知道,屋子裡恐怕除瞭我顧大祖,所有人都覺得重塚既然有這麼多兵力,卻選擇避而不戰,對不住幽州葫蘆口戰死的北涼邊軍,更對不住虎頭城和劉寄奴……”

就在此時,議事堂大門口傳來一個略顯冷漠的嗓音:“夠瞭。”

不但是顧大祖猛然抬頭,連同周康、陳雲垂在內所有將領都快速轉頭望向那個修長身影。

年輕人風塵仆仆,但是偏偏讓人感到無比心安。

這個人,正是獨自從天井牧場趕到重塚軍鎮的徐鳳年。為瞭以最快速度趕到懷陽關一線,也為瞭給重掌大權的涼州將軍石符帶往流州更多兵力,徐鳳年連一名白馬義從都沒有帶。不計後果的趕路,體內原本已經壓制下的那些祁嘉節種下的劍氣又蠢蠢欲動,這才讓身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臉色並不好看,但是真正讓徐鳳年感到憤怒的還是議事堂這場暗流湧動的風波。涼州虎頭城失陷,劉寄奴戰死,流州極有可能是龍象軍全軍覆沒的惡劣形勢,幽州葫蘆口能否將楊元贊大軍包餃子還兩說,涼州邊境上那座新城尚未建成,再無巨城可依、無險隘可靠的涼州關外,就已經不得不面對長驅直入的董卓中線大軍,而涼州騎軍砥柱之一的何仲忽更是突然病危,徐鳳年自己暫時又無法參戰。可想而知,徐鳳年此時此刻的心情是有多糟糕。隻不過大步跨入議事堂的年輕藩王依舊竭力隱忍不發,但即便如此,徐鳳年沒有流露出對任何人興師問罪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騎軍副帥周康也是瞬間氣焰全無,破天荒有些心虛。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道:“我也很想去流州青蒼城外,逮著拓跋菩薩往死裡揍一頓,最好是連柳珪也一並宰瞭,但是一來我如今做不到,再者涼州比流州更加重要,所以我隻能一步都不敢停地跑來這裡,嗯,然後站在門外聽你們吵瞭差不多一刻鐘。可惜沒能看到顧統領和周統領大打出手,有些遺憾。”

臉色尷尬的周康咳嗽瞭幾聲。

一些個年輕的校尉看到這一幕,強忍住笑意,忍得很辛苦。

徐鳳年沒有繼續挖苦幾位老將,走到桌子北方,面向南方,左右兩派武將都自然而然屏氣凝神,肅然而立。

徐鳳年道:“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文官老爺的拿手好戲,我們北涼不興這一套,北莽蠻子要南下,那我們就戰而勝之,打得他們連回北莽都回不瞭。

“戰而勝之,這一向是我們北涼或者徐傢鐵騎的自信,不是自負,但就算是徐驍,也從來不覺得打一場順順當當的勝仗,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奠定我們北涼邊軍在春秋戰事中第一軍伍地位的戰役是哪一場?是徐驍親口對我說過他那輩子打得最苦、最慘烈、死人最多,以至於好幾次他連希望都看不到,差點想要放棄的那場西壘壁戰役!那麼現在我們北涼就要面對第二場西壘壁戰役。徐驍不在瞭,而且李義山、趙長陵、陳芝豹、吳起、徐璞、鐘洪武,等等,也都走的走死的死,但是——

“但是現在我身邊,還有當時在場的你陳雲垂、周康、袁南亭、齊當國、寧峨眉,還有新入北涼的顧大祖;往北一點,懷陽關還有褚祿山;往東,幽州有燕文鸞的步軍和鬱鸞刀的騎軍,有胡魁和皇甫枰,葫蘆口內更有我北涼由袁左宗親自領銜的兩支重騎軍;往西,有徐龍象李陌藩、王靈寶的龍象軍,有楊光鬥和陳亮錫的流州刺史府;往南,那就更多瞭,不北涼本土的文武官員,連外地士子都有好幾千人!

“已經退伍的尉鐵山、劉元季等人,其中還有老卒林鬥房,都已經明確表態要復出,重返北涼邊軍。”

徐鳳年突然笑道:“以後史書上有沒有這麼一段有關北涼以一地戰一國的故事,那是離陽文官的事情,咱們管不著,他們愛怎麼寫怎麼寫,但是起碼我覺得過些年,在座各位,爭取都活下來,跟自己的子孫晚輩嘮叨嘮叨當年的戎馬生涯,總是好的。

“大概就像徐驍那些年跟我嘮叨的一樣。

“萬一在座的誰戰死瞭,就沒這份跟年輕人顯擺炫耀的福氣瞭。”

徐鳳年說到這裡,望向周康:“比如你周康戰死瞭,相信以後會有個姓顧的老頭子,若是遇上瞭姓周的年輕人,可能會坐下來隨口聊幾句,喝著酒,當年你們傢那個叫周康的老頭子,話總是不好聽,但……是個願意為北涼慷慨赴死的英雄。”

徐鳳年的神色出現片刻恍惚,然後笑道:“如果我戰死瞭,而你們當中又有誰活瞭下去,那就請告訴你們的子孫,北涼是死戰而敗,不是不戰而輸。”

位於懷陽關後方的重塚軍鎮不同於柳芽、茯苓,以守城步卒居多,隻是相比擁有天險可供依托的懷陽關,又顯得有些底氣不足。事實上在這條防線上,重塚軍鎮的守將面對其他三位官階相同的同僚,一直都不怎麼硬得起腰桿,說話的嗓門也從來不大。柳芽和茯苓兩鎮歷來都駐紮有相當數量的邊關騎軍,兩鎮主將跟如今的兩位騎軍副帥都有些淵源,重塚就屬於那種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尷尬角色,明明屬於北涼騎軍序列,但是步卒更多,卻又跟顧大祖這條線扯不上關系,抱不上什麼大腿,當懷陽關成為都護府所在地後,如同後娘養的重塚軍鎮就越發不起眼瞭。

徐鳳年住在一棟剛剛收拾打掃出來的別院,院子不大,但勝在雅靜,幾乎塞滿涼州邊關權貴的軍鎮,當下想要找出這麼一棟院落並不容易。徐鳳年下榻小院後,對重塚釋放出一個值得咀嚼玩味的信號,年輕藩王沒有召見那位早年與數百老卒一起恭送世子殿下入京的錦鷓鴣周康,也沒有召見他親自從中原草莽江湖中慧眼獨具找出的顧大祖,甚至連與褚祿山、袁左宗一同身為大將軍義子的齊當國也沒有召見,而是喊瞭鳳字營出身的寧峨眉在院子裡一起喝酒。

新任鐵浮屠副將的寧峨眉還是那個相貌粗獷、嗓音細膩的有趣漢子,隻是比起當年的性情灑脫,多瞭幾分情理之中的拘謹,畢竟如今面對面坐著喝酒的年輕人,不再是那個整個北涼都不看好的世子殿下瞭。

徐鳳年跟寧峨眉碰瞭一杯酒,感慨道:“當年寧將軍帶著一百人陪我一起去江湖上胡鬧,其中包括洪書文在內,很多人如今都不在鳳字營瞭,都成瞭地方軍伍的都尉甚至是校尉。袁猛倒是還在,前幾天在天井牧場,還跟我抱怨來著,說跟你提過一嘴,想進入鐵浮屠,隻是你非但不念舊情沒答應,還罵瞭他一通。”

寧峨眉下意識就坐直身體,用那口東越女子一般的婉約嗓音說道:“這兩年鳳字營換瞭好些新人新面孔,末將覺著有袁都尉這麼個老人待在其中,才能放心。”

徐鳳年笑道:“有些以白馬義從身份從鳳字營出去的年輕人,私下偶爾會聚頭碰面,聽說喜歡詢問各自當上瞭多大的官,以及有希望當上多大的官,聊的是以後誰做成瞭邊關將領和封疆大吏,可不可能相互扶持一下。這一點,倒是有點像離陽朝廷科舉的同年同鄉。當年,我們北涼最早的邊關遊弩手也經歷過這麼個階段,一開始重逢,都是在說誰誰誰戰死沙場瞭,而且是用那種很羨慕的語氣。幾年十年以後,就不一樣瞭,都是詢問新買的宅子有多大,新納的小妾姿色如何,新到手多少畝上等良田。”

看到寧峨眉臉色劇變,徐鳳年擺擺手微笑道:“別緊張,這些都是人之常情,鳳字營這種狀況,暫時也是少數。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我懂,何況徐驍也說過差不多的東西。在他眼中,你我現在身處的這個世道,跟幾十年前太不一樣瞭,那個時候幾乎人人是想著怎麼活下去,任何人的腦袋都拴在褲腰帶上,區別無非在於老百姓的腦袋拴在草繩上,士大夫的腦袋拴在更值錢些的玉腰帶上,其實誰都朝不保夕。但是現在人人都想著怎麼活得更好,所以去年以來傢族都搬遷到瞭北涼道境外,既然留在北涼有可能死人,那就逃到沒有狼煙的地方,去個聽不到北莽馬蹄的地方。淮南道不行,就去江南道,哪天江南道也打仗瞭,還能去廣陵江以南,實在不行就去南疆,隻要有錢,一路往南逃,終歸是能活下去的。”

徐鳳年手指旋轉著那隻精美不輸江南世傢用物的白瓷酒杯,微微提瞭提:“我可是世間屈指可數的遮奢人,知道這隻小酒杯的行情,在中原富饒的地方大概賣兩三兩銀子,辛苦輾轉到瞭咱們北涼道,就得翻兩番都不止。當然,真要說起來,清涼山的值錢物件,才是不計其數。中原士子說我北涼‘窮瞭百萬戶,富瞭一傢人’,其實並沒有說錯,光是在梧桐院過我手印上那‘贗品’兩字的名貴字畫,就有三百幅之多。隻不過比起鐘洪武這些人,我徐鳳年很早就以敗傢著稱於世,跟他們這幫守財奴不太一樣。”

徐鳳年笑道:“小時候,徐驍每次捧著價值連城的字畫古玩去梧桐院,他也拎不清那些玩意兒到底怎麼個好法,更不懂為何寫幾個字或者是塗抹些水墨就能賣那麼高價錢,隻好次次跟我說這東西老值錢瞭,然後必然會加上一句這東西能買多少匹甲等北涼大馬,能買多少柄北涼戰刀。這幾年來,我讓經略使李功德和陵州刺史徐北枳,還有宋洞明幫著偷偷販賣珍玩字畫,看著一箱一箱東西搬出清涼山,寧將軍,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寧峨眉一本正經地使勁搖頭。

徐鳳年打趣道:“我就想跟徐驍埋怨一句,你當年買虧瞭。”

寧峨眉啞然失笑。

徐鳳年收斂瞭笑意:“遠的不說,就說那白煜到瞭清涼山才幾天,就已經跟宋洞明貌合神離。我又如何能讓周康和顧大祖融洽無間?一個是當年少數願意高看我一眼的北涼老卒,一個是我好不容易請來的外來戶,一個在騎軍,一個在步軍,今天在議事堂我幫誰說話都不對。傢事國事天下事,就說傢事,隱約成為北涼財神爺的王林泉和抑鬱不得志的陸東疆,兩個老丈人兩個親傢,一起一落,照理說我應該幫一幫那個水土不服的陸傢,可是陸傢當真扶得起來嗎?而這中間,王林泉對陸氏子弟的那些算計,我隻是不願意深入探究而已。一個太精,一個太蠢,一拍即合啊。”

寧峨眉嘆瞭口氣,無言以對,不敢說什麼,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徐鳳年望著寧峨眉,玩笑道:“是不是覺得我當傢不易?”

被看穿心思的寧峨眉點瞭點頭,興許是擔心被當成溜須拍馬,沉聲道:“末將是真的這麼認為!”

徐鳳年道:“我就是發發牢騷而已,還能跟你喝著小酒,其實容易得很。真正不容易的,是劉寄奴這些所有把名字刻在瞭清涼山石碑上的人。”

徐鳳年放下酒杯:“但是更不容易的,就是你寧峨眉和周康、顧大祖,是你們這些人瞭。”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站起身:“也許整個離陽,也會有類似北涼這樣的地方,在這個人人能活得大好的世道裡,有人願意去死。但是肯定沒有第二個地方,有這麼多的人,願意一起去死。”

徐鳳年轉頭望向寧峨眉:“那些箱子裡的東西,賤賣給其他道的達官顯貴,我一點都不心疼。哪怕清涼山搬空瞭,我徐傢有一天傢徒四壁,也無所謂。”

徐鳳年扯瞭扯嘴角,也不知是體內劍氣作祟,還是如何,流露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惡狠狠道:“可是徐驍留給我的真正傢底,比如三十萬鐵騎,在我世襲北涼王後,哪怕死一個,我都心疼。又比如我徐傢軍的士氣軍心,在我手上少一分,我都會愧疚!”

寧峨眉沒來由想起一句話:多思者必心累,心重者必心苦。

徐鳳年突然笑瞭起來,輕聲道:“知道這次我路過右騎軍統領的何仲忽府邸,見著前去探病的尉鐵山、劉元季那幾個老將軍,他們是怎麼想的嗎?其中劉元季跟我說瞭幾句肺腑之言,老人說短短二十年時間,就能讓那個逢死戰必身先士卒的年輕校尉鐘洪武,變成後來那個手握大權卻隻知道在軍中排除異己的懷化大將軍。劉元季跟我說,一定要好好珍惜現在的北涼鐵騎,再過二十年三十年,恐怕就見不著瞭。所以他和尉鐵山要趁著還能騎馬提刀,要痛痛快快死在瞧見那樣的北涼軍之前。”

寧峨眉喝瞭一口酒,呢喃道:“生在北涼,死在北涼,真是痛快!”

自言自語過後,極其註重細節的寧峨眉小心翼翼放好手中酒杯,似乎覺得擺放位置不正,還挪瞭挪,這才起身問道:“王爺,末將心底一直有個問題,但是不敢問,今兒喝瞭酒,要不然就酒壯人膽,大膽問瞭?”

徐鳳年愣瞭一下,微笑道:“盡管問。”

寧峨眉咧嘴笑問道:“末將就是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北涼三十萬鐵騎都沒瞭,王爺你會不會後悔?”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廢話!肯定悔死,悔青腸子的那種!”

寧峨眉撓瞭撓頭,臉上似乎沒有任何失望表情,反而有些理所當然,僅是嘿嘿笑道:“果然如此。王爺做生意在行,至於收買人心嘛,始終是個蹩腳的門外漢。”

徐鳳年哈哈大笑。

寧峨眉正色道:“不過我知道,就算明知道會打光三十萬鐵騎,王爺從頭再來,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徐鳳年嗯瞭一聲:“我也看出來瞭,這幾年我收買人心的本事馬馬虎虎,寧將軍拍馬屁的功夫倒是見長。”

寧峨眉坦然笑道:“如果劉老將軍說得對,死在當下,正好!”

在寧峨眉離開院子後,略帶酒氣的徐鳳年正在收拾石桌上的殘局,兩位副帥周康和陳雲垂聯袂而來,臉色沉重。徐鳳年已經有瞭幾分預感,示意兩位邊軍山頭大佬坐下。果然,陳雲垂說出瞭一個噩耗:幽州騎軍主將田衡兵分兩路,讓副將鬱鸞刀領兩萬騎繼續繞道趕赴葫蘆口外,老將親率萬騎阻攔那股來自北莽兩遼東線的鐵蹄,三次且戰且退,最終僅剩四千騎,全部戰死於幽河兩州接壤處的雞頭坡。燕文鸞不得不從幽北緊急抽調出一萬六千精銳步卒,增援鞏固幽州東北地帶的賀蘭山防線。在此期間,兩淮節度使蔡楠按兵不動,打定主意隔岸觀火,導致整個河州形同虛設,王遂騎軍如入無人之境,直撲幽州東大門。

陳雲垂嘆氣道:“雖說早就知道朝廷靠不住,但手握十多萬重兵的蔡楠,好歹曾經也算是顧劍棠的左膀右臂,到頭來連象征性打一次場面仗的膽量都沒有,也不清楚到底是蔡楠自己的意思,還是新任經略使韓林那個文官老爺暗中得瞭太安城的授意。”

錦鷓鴣周康冷哼道:“沒啥區別,蔡楠是顧劍棠養在外頭的一條狗,顧劍棠本身又好到哪裡去?一樣是趙傢丟到兩遼的狗,這次避而不戰,把偌大一個河州雙手奉送給王遂,估計蔡楠和韓林是有默契的。朝廷希望北涼死人,顧劍棠想著保存實力,以後才好跟趙傢討價還價,現在姓顧的手底下真正的嫡系兵馬,也就唐鐵霜拉起來的朵顏精騎還算說過得去,若是蔡楠元氣大傷,這輩子就甭想風風光光返回太安城瞭。”

徐鳳年搖頭道:“其實蔡楠和韓林通過氣,兩人都是想打這一場仗的,隻不過韓林是想馬上打,蔡楠則在等顧劍棠的密信。”

陳雲垂和周康面面相覷,周康是急性子,藏不住話,壓低嗓音好奇地問道:“王爺,這是拂水房獲取的諜報?”

徐鳳年笑道:“先前在武當山腳的逃暑鎮,我跟殷茂春還有韓林的兒子打過交道,就順手做瞭筆見不得光的買賣,這次韓林主動泄露京城中樞的真正意圖,算是跟北涼表示誠意吧。”

周康驚訝道:“這就奇瞭怪瞭,難不成趙傢小兒和姓顧的腦子都給門板夾到瞭?怎的突然轉性,做起與人為善的菩薩瞭?”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顧劍棠要打,是形勢所迫,不說他跟王遂這位東越駙馬爺的恩怨,這趟王遂大搖大擺離開東線,是明著打顧劍棠的老臉,顧劍棠再能忍,也得考慮朝野上下的悠悠眾口。要讓蔡楠晚些出手,我猜是要配合兩遼邊軍打一場大的,在這之前,自然要讓王遂先跟我們的幽州守軍死磕一陣子,他和蔡楠才好坐收漁翁之利。對顧劍棠來說,這次機會實在是太好瞭,一旦功成,兩遼那邊的兩朝邊境局勢,就可以從勢均力敵的持久對峙,瞬間轉變成兩遼的優勢。至於朝廷那邊……韓林也沒有多說,我隻能琢磨出一些言下之意,好像是有人在小朝會上提出瞭一份極富進攻性的戰略,要以薊北和河州作為誘敵深入的誘餌。為瞭完成部署,不光是蔡楠,還有袁庭山僅剩的李傢雁堡私軍,以及新近崛起的薊州副將韓芳,都將成為身不由己的棋子。”

周康嘖嘖道:“這可是太安城罕見的大手筆瞭,王爺,那幫屍位素餐的老傢夥,如趙隗、楊慎杏之流,應該沒這份魄力吧?”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臉色晦暗不明:“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剛從國子監卷鋪蓋滾蛋的孫寅,從靖安王趙珣身邊換瞭個新東傢的隱士陸詡,肯定是這三人中某一個的謀劃,隻不過這份方略提出來後,沒有齊陽龍和桓溫的點頭,沒有趙右齡和殷茂春的附和,註定無法出京傳達給地方上的韓林。”

周康神情古怪道:“怎麼聽著像是咱們北涼承瞭一份天大的人情。”

徐鳳年打趣道:“不能這麼說,太安城就是個頑劣任性的小兔崽子,突然有一天知道稍稍顧及大局瞭,雖然說到底還是保全自身利益作祟,但難免還是會讓旁邊的大人覺得出人意料。”

陳雲垂笑過之後,憂心忡忡道:“王遂大軍壓境,會不會對葫蘆口戰事造成影響?”

徐鳳年點頭道:“影響當然有,不過王遂依然改變不瞭大局,而且說不定王遂從頭到尾就沒這個念頭。楊元贊,柳珪,重新復出的黃宋濮,都是王遂執掌北莽軍權的攔路石,能夠先見之明地馳援幽州,在老婦人和太平令那邊已經說得過去瞭。看著吧,隻要北莽東線被顧劍棠拖入泥潭,加上楊元贊大軍的覆滅,王遂一下子就能夠脫穎而出,從僅僅一條戰線的主帥躋身為不輸董卓的權勢人物,等到那一天,才是王遂真正施展身手的開端。”

陳雲垂感慨道:“虎頭城丟得不是時候啊,不過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劉寄奴已經做得足夠好瞭。仗打到現在這個地步,就隻能看誰更能熬瞭。”

在李義山、燕文鸞這些老一輩北涼幕僚和軍頭的既定策略中,雖然早早設想到瞭北莽會以舉國之力南攻北涼,但是具體以哪一處作為突破口,除去後方陵州,流州和幽州兩座戰場,顯然都要比兵馬鼎盛的涼州更符合常理。但是董卓先後做出瞭兩個意料之外的舉動:先是三線壓境,最大程度壓縮瞭單支北涼鐵騎在某一州戰場上的戰力優勢,以及北涼邊軍通過己方完善發達的驛路進行輾轉騰挪的戰術意圖;然後是親自坐鎮中線大軍,不遺餘力、不計損耗地大舉進攻虎頭城,並且在涼州關外騎軍主力精銳都悄然奔赴葫蘆口的關鍵時期,“湊巧”地攻下瞭原本有望再死守兩到三個月的虎頭城。

徐鳳年平靜道:“北涼、北莽這場大戰,其實出現過兩個轉折點:一次是茯苓騎將衛良的貿然出擊,雙方各自設伏,現在回頭再看,確實是董卓當時的胃口更大,隻可惜因為那名茯苓小都尉乞伏龍冠的橫插一腳,讓雙方意圖都落空瞭,無意中也讓北涼逃過一劫;第二個轉折點是董卓試圖重新把流州作為突破口,讓數萬董傢親軍隱蔽脫離中線,結果被褚祿山的八千騎攔下。我本來以為葫蘆口會成為北涼掌握主動的第三個轉折點……”

徐鳳年自嘲一笑:“現在說這個好像沒什麼意義瞭。”

陳雲垂正色道:“將近二十萬北莽蠻子的頭顱,尤其是還有楊元贊這麼一顆!王爺,這豈會沒有意義?!”

徐鳳年沉默片刻,緩緩道:“先前在議事堂,我隻說瞭些鼓舞士氣的空話大話,既然你周康主動找上門來瞭,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些亮話。”

周康悻悻然道:“要打要罵,王爺隨意,今天我還能走進這個院子,沒吃閉門羹,就已經很心滿意足瞭。”

徐鳳年擺擺手道:“騎軍方面,目前涼州關外有你周康聚集在一起的三萬左騎軍,齊當國的鐵浮屠和袁南亭的白羽衛,加上何仲忽零零散散的四萬右騎軍,總計八萬有餘,可以說我北涼邊關騎軍的大部分戰力都在這裡瞭。步軍這邊,拋開已經進入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的兵力不說,顧大祖手上還有三萬,在座的陳老將軍也帶來一部分幽州步卒。你周康不願意龜縮重塚一帶沒有錯,但是顧大祖擔心三萬左騎軍全部消耗在兵力互換裡頭,更沒有錯。顧大祖有一句話可謂切中要害,現在涼州關外任何人任何兵馬都可以死,隻要能夠讓新城在祥符三年入秋以前順利建成,才算死得其所。那麼接下來,以懷陽關和重塚兩地作為各自攻守中心的一切調兵和出擊,都需要圍繞著這個宗旨進行。”

徐鳳年倒滿一杯酒,手指蘸瞭蘸杯中酒,在石桌上迅速指指點點:“我涼州關外第一條完整防線,是以虎頭城為核心,後方位於兩翼的柳芽、茯苓兩鎮騎軍用作牽扯,然後坐擁險隘的懷陽關,與傾向防守的重塚、清源兩鎮,作為大框架下第二條小防線,成掎角之勢,哪怕虎頭城失陷,也不至於滿盤皆輸。現在沒有瞭虎頭城這根肉中刺,北莽大軍已經形成全線鋪開之勢,目前除去重塚,不但是懷陽關,柳芽、茯苓和清源三鎮都已經面臨北莽步軍的攻城戰。在我看來,茯苓、柳芽可以丟,甚至懷陽關也可以守不住,唯獨清源這座軍鎮不能淪陷。丟瞭控扼涼州關外西門的清源,不但何仲忽分散各處的四萬騎軍就不得不收縮起來,還會讓董卓想怎麼打流州就怎麼打,所以周康你需要馳援清源,攔截已經分流的董卓騎軍,不但要阻滯其部太過順暢地長驅南下,還要爭取一口氣吃掉這支人數在四萬人以上的騎軍,為此我會讓袁南亭調出一半白羽衛配合你,在清源一帶形成我方在局部戰場上的兵力優勢。”

周康皺眉道:“如此一來,重塚這邊姓顧的……”

周康突然察覺到徐鳳年輕輕投來的異樣眼神,趕忙改口道:“顧統領會不會壓力太大瞭?隻有六千鐵浮屠和一半的白羽衛,重塚軍鎮的戰事可就完全喪失主動瞭。”

徐鳳年瞥瞭一眼這位錦鷓鴣,沉聲道:“所以這是顧大祖在以重塚步軍當縮頭烏龜被動挨打的代價,來讓你周康能夠在清源馳騁沙場。”

周康默不作聲。

徐鳳年提醒道:“我北涼無比在乎清源的得失,董卓多半也能看出,清源會不會成為北莽圍城打援的圈套,這需要你們左騎軍到瞭戰場後自行判斷,到時候我希望你們可以忍得住數千人甚至上萬人的軍功。一旦落入北莽騎軍主力的堵截,你應該清楚,誰都沒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沒辦法給你再變出三萬騎軍投入清源戰場,而且左騎軍和半數白羽衛被北莽反包圍後,別說清源,重塚都不用守瞭。我,顧大祖,還有陳老將軍,隻能一口氣退到何仲忽軍中,並且身後隻有一座破土動工沒多久的城池。”

周康突然小聲問道:“清源一戰,敵我雙方的企圖依舊不算隱蔽,相信以董卓的眼光,北莽蠻子想要圍點打援的可能性很大,最多就是沒有想到不但我麾下三萬左騎軍全部出動,甚至還有白羽衛也會配合。既然如此,王爺,要不然咱們幹脆就把目標直接定為北莽伏兵?我對咱們的遊弩手有信心,在自傢地盤上,肯定能夠精準找出北莽蠻子的後手,何況就算狹路相逢需要捉對廝殺,那董卓的烏鴉欄子也不夠看!王爺你放心,我周康保證絕對不會由著性子來便是,就聽那顧大祖的,左騎軍所有廝殺,都以保存兵力為主。”

徐鳳年毫不猶豫地搖頭道:“在清源打這一場,隻是盡力讓我北涼不至於太過被動,不是我不想兵行險著,不是不想去跟董卓豪氣幹雲地在沙盤上豪賭一次,而是不能。北莽賭得起、輸得起,最不濟還能再賭輸一次,但是我們一次機會都不能揮霍。”

說到這裡,徐鳳年笑問道:“周將軍,蛤蟆要命蛇要飽,是不是感到很憋屈?”

周康呵呵笑道:“窩囊是有點窩囊,不過好歹是個跟隨大將軍在那春秋血水裡摸爬滾打好些年的老卒,知道輕重。不過說心裡話,到瞭北涼以後,順風順水這麼多年過去瞭,這次要不是王爺到瞭重塚,顧大祖未必能攔得住我。”

一直言語不多的陳雲垂若有所思道:“確實需要自省一二,王爺你也親眼見到、親耳聽到今日議事堂的事瞭,除瞭顧統領,恐怕連同我在內,都忍不下這口氣。是啊,這二十年,咱們北涼邊軍跟北莽蠻子較勁,幾百人的戰事不說,過萬人的戰場,咱們就沒輸過一次,所以這回虎頭城突然丟瞭,導致葫蘆口那邊即將到手的戰果大打折扣,咱們似乎一下子都有些蒙瞭。這根筋擰不回來,我們說不定這次就要吃大虧瞭。王爺,非是我陳雲垂說奉承話,你這趟來得及時。”

徐鳳年在把周康和陳雲垂送到小院門口的時候,對周康沒來由說瞭一句:“若是董卓在清源設有兩支甚至更多的大規模伏兵,你左騎軍在撤退方向的選擇上,不妨考慮一下西面,實在不行就繞個圈子再返回重塚。”

周康愣在當場:“西邊?王爺,再往西沒多遠,可就要跟流州邊境接壤瞭啊?”

徐鳳年沒有說話。

周康猛然間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問道:“王爺是說流州戰事,咱們能拿下?”

徐鳳年輕聲笑道:“寇江淮和石符兩人,都是那種能夠力挽狂瀾的將領。至於他們到底能否做到,能否讓清源騎戰變成涼莽大戰的第三個轉折點,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好瞭。”

寧峨眉當年能夠由一個從六品的鳳字營低級武將,一躍成為實權從三品的鐵浮屠副將,顯然是沾瞭跟徐鳳年近水樓臺的光。此次得以率先在小院覲見年輕藩王,雖然屬於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畢竟寧峨眉代表著北涼軍新近幾年所有被徐鳳年破格提拔的青壯將領,徐鳳年對寧峨眉表現得格外青眼相加,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有意為之。而陳雲垂、周康兩位目前重塚軍鎮內官職最高的邊軍副帥,緊隨其後踏足小院,就顯得相當中規中矩。接下來徐鳳年分別接見瞭齊當國和袁南亭等人,最後再以召見那撥常年駐紮重塚軍鎮的幾名將領校尉作為收官。一場場緊密銜接的會晤,徐鳳年始終都不溫不火,這中間重塚守將方面不太熟稔年輕藩王的脾性,其間有人想要用豪言壯語跟徐鳳年表忠心、表決心,結果給徐鳳年一笑置之,輕描淡寫就轉移瞭話題。這讓那幫畢竟離開北涼傳統官場好些年的武夫起身離開凳子時,還在惴惴不安,生怕自己馬屁是拍在馬蹄上瞭。好在徐鳳年親自將他們送到院門口的舉動,讓他們安心不少。

這也怪不得他們多想,自從徐鳳年當政以來,邊軍上層暗中一直流傳有新涼王“寡恩施惠,雙管齊下”的說法,而寡恩的對象,恰恰就是他們這些邊軍大將。例如那位將陵州視為自傢後花園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不就連一個壽終正寢的結果都沒撈著?至於盤踞幽州的大將軍燕文鸞據說也給壓制瞭許多鋒芒,麾下虎撲營還被徐鳳年摘瞭營號,並且大力扶持瞭鬱鸞刀,明顯是要其接替田衡成為幽州騎軍主將,並且這之前便調離瞭對燕文鸞百依百順的刺史田培芳,換上瞭相對而言派系色彩不重、山頭陣營模糊的胡魁,加上最早安插在幽州的嫡系心腹皇甫枰,這不是往幽州軍政摻沙子是什麼?而顧大祖與周康、陳雲垂這些在邊軍中根深蒂固的大佬軍頭關系鬧得那麼僵,這裡頭當真沒有年輕藩王的授意?否則一個進入邊軍沒幾年的外來戶,能夠在重塚議事堂那般硬氣說話?聽說如今尉鐵山、劉元季、林鬥房等老人重返邊軍,更是無疑會一定程度分化削弱周康、陳雲垂等人的既得兵權。

但不管怎麼說,有和沒有徐鳳年坐鎮的重塚,實在是天壤之別。不管這位城府深重的涼王會不會借機對涼州左右兩支騎軍清洗一番,隻要他坐在那棟小院中,哪怕不具體發號施令,那麼接下來這場大仗,就能打。

小院眾多客人中,唯獨少瞭一個極有分量的顧大祖。

徐鳳年最終還是沒有等到這位步軍副帥主動登門拜訪,一番權衡利弊過後,也放棄瞭召見顧大祖的念頭。徐鳳年有些遺憾,無論勝負,以後顧大祖跟周康這些本土大將的關系註定難以恢復如初瞭,這種分道揚鑣,不同於廟堂官員的朋黨利益之爭,反而類似政見相悖引發的貌合神離,越是如此,越難彌合。正如離陽桓溫和張巨鹿在最後關頭的背道而馳,無法簡單評定誰對誰錯。

徐鳳年獨自在復歸寂靜的小院內緩緩踱步。王遂領著北莽東線精銳鐵騎的突兀西進,讓北涼處境相當尷尬,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不遂人願吧,燕文鸞不得不分兵把守目前兵力向北傾斜的幽州東門,以防後院起火,唯恐連累整個陵州都硝煙四起。如此一來,葫蘆口內必然會溜走幾條大魚,也許是種檀的私軍,也許是洪敬巖的柔然鐵騎,甚至有可能是主帥楊元贊本人。不過就目前看來,就算董卓已經意識到葫蘆口的戰況不妙,匆忙派遣大軍去葫蘆口與楊元贊兵馬內外呼應,也無法更改北莽東線主力覆滅的結局,楊元贊一定會因他之前拆掉臥弓、鸞鶴兩城和焚毀所有堡寨烽燧的激進舉措,而自食其果。沒有瞭這些原本能夠作為北莽臨時據點的防禦要塞,北涼鐵騎和幽州步卒的兩面夾擊,足以致命。葫蘆口大局已定,關鍵就看袁左宗和鬱鸞刀最後到底能夠把多少條北莽大魚抓到砧板上。

接下來可以預見顧劍棠會主動出擊,蔡楠和河薊兩州邊軍也會攔截王遂東歸去路,這份邊功,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北涼給離陽整條北線造就的機遇,不過太安城為皇帝陛下和顧大柱國歌功頌德的同時,肯定會假裝睜眼瞎,隻會盯著涼州虎頭城的失陷大做文章。先前新任兩淮經略使的韓林有過隱晦提醒徐鳳年,朝廷如今在王朝版圖推行設置節度使,已經是大勢所趨,雖說暫時隻在各大藩王轄境內添設一名副節度使,以此掣肘歷來兼任節度使的割據藩王,而有望成為北涼新任副節度使的人選,極有可能是那個在廣陵道灰頭土臉的楊慎杏。

徐鳳年低聲念叨幾遍楊慎杏這個名字。

楊慎杏作為離陽八位大將軍之一,曾經的薊州土皇帝,在整個祥符二年都可謂夾著尾巴做人,這次冒死出任北涼道副節度使,稱得上是孤註一擲。既是想著跟年輕天子和離陽朝廷將功贖罪,也有最後扶一把嫡長子楊虎臣這個新任薊州副將的心思。北涼和離陽以及楊慎杏本人,三方都心知肚明,跑到北涼道當節度使,不管帶不帶那個“副”字,實權都比不上一個官帽子芝麻綠豆大小的都尉。說不定楊慎杏這趟主動要求貶謫西北,多半已經懷揣著必死之心。

因為一個楊慎杏想到盤根交錯的薊州,繼而想到兩遼和北涼自身的復雜形勢,徐鳳年不得不感嘆廟堂外那些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才是真正的殺人於無形。小小一個薊州,就牽扯蔡楠這個兩淮道名義上的軍方一把手,雖然失勢卻依舊握有雁堡李傢近萬精騎的袁庭山,離陽皇帝親手拉攏的韓芳和意味著傢族勢力重返舊地的楊虎臣,以及那個不動聲色的新封漢王和韓林身後文官集團的利益訴求。而更為疆域遼闊的兩遼,除瞭臺面上總領軍政的顧劍棠,還有以兵部侍郎身份代替天子巡邊的許拱,紮根已久的老一輩藩王趙睢,以彭傢為首的北地士子傳統勢力,四雄並立。擇出來單獨看,似乎人人風光顯赫,實則人人身不由己。

徐鳳年不知不覺站到瞭小院墻根,伸出手掌貼在墻上,抬頭望著墻頭。

大廈將傾。

先前通過拂水房諜報匯總和離陽隻下發到各州刺史一級的秘密邸報,廣陵道戰局已經全面倒向西楚,繼曹長卿率水師大敗趙毅水師之後,在西楚京城以西的第二處戰場上,三名西楚年輕人再度大放光彩。先前主持櫆囂政務的裴閥俊彥裴穗,輔助從西線返回主持防線的謝西陲,一起成功擋下瞭以南疆道頭號大將吳重軒領銜的渡江大軍,而在散倉一役中率領兩萬輕騎死戰閻震春大軍的騎將許雲霞,更是渡江奔襲南疆大軍的後方,切斷瞭兩條主要糧草路線,不但減緩瞭西楚西線壓力,而且等於打破瞭離陽四線並進、共同包夾西楚京城的方略,為西楚在廣陵江以南廣袤地帶打出一大片寶貴至極的戰略縱深。為瞭配合西線南疆大軍而選擇快速西進的趙毅大軍,驟然間就陷入孤軍深入的境地。趙毅麾下三萬多擅長山地作戰的嫡系精兵,被曹長卿用一萬步軍和兩股各自人數僅三千的輕騎,打得幾近支離破碎,在短短半旬內蠶食殆盡。若非南征主帥盧升象劍走偏鋒,以五千騎突入東南部戰場,隨後八千步軍連克飲馬、陽潁兩地,先鋒騎軍與曹部主力僅僅相隔五十裡,迫使西楚不得不放棄一鼓作氣東進,恐怕趙毅就要淪為淮南王趙英之後第二位戰死沙場的離陽大藩王。

看上去西楚在各個戰場上接連告捷,勢如破竹,迎來瞭舉旗復國以來的最鼎盛國勢,但是徐鳳年無比清楚,這其實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光景而已。收復飲馬、陽潁兩地的盧升象,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當這名辭去兵部侍郎一職的大將軍徹底掌握南征兵權,除非是曹長卿親自坐鎮廣陵江北,否則沒有誰能夠抵擋住盧升象的南下步伐。之前的無所作為,不光是表面上盧升象受到各方面扯後腿那麼簡單,而是需要配合朝廷削弱包括趙毅、趙英在內各大藩王的兵權,以此作為回報,離陽朝廷也默認瞭盧升象待價而沽的行徑。而吳重軒陷入江北戰場的泥濘,何嘗不是隔岸觀火的燕剌王趙炳樂見其成的一種局面?西楚許雲霞接下來要面對的真正敵人,會是燕剌王麾下頭號猛將王銅山的南疆精銳。否則那個少年時便殺得南疆道各大蠻夷部落哭爹喊娘的燕剌王世子殿下,哪怕再昏聵無能,到瞭廣陵道再水土不服,也不至於面對許雲霞的偷襲竟然連一戰之力都沒有。

徐鳳年突然一臉幸災樂禍地笑道:“小乞兒啊小乞兒,你現在也不好受嘛,那位吳大將軍肯定是徹底轉向朝廷瞭。沒辦法,你南疆道已經對他功無可賞,可朝廷那邊不一樣,鎮南大將軍、兵部尚書、上柱國,甚至是大柱國都給得起,說不定死瞭以後還能以武將身份榮獲‘文’字美謚,所以確實不怪你要跟吳重軒徹底撕破臉皮,眼睜睜看著西楚在吳老兒屁股上狠狠捅上瞭那麼一刀。”

徐鳳年收起手掌,彎曲手指,隨意敲瞭敲那堵墻壁,響聲沉悶。

時至今日,北涼死磕北莽百萬大軍。號稱富甲天下的趙毅,面對西楚已經把傢底都打得一幹二凈。老靖安王趙衡拿自己的命才給兒子換來一個世襲罔替,淮南王趙英更是成為春秋以來第一位死在戰場上的藩王。遼東趙睢就藩後則謹小慎微瞭半輩子。轉眼間,吳重軒帶著南疆道北部所有兵馬投靠瞭離陽朝廷,原本兵強馬壯僅次於北涼的燕剌王趙炳,堪稱元氣大傷。

這一切,自然都是先帝趙惇和元本溪以及前首輔張巨鹿的謀劃。

與當今天子無關。

徐鳳年對著墻壁冷笑道:“趙篆,你啊,比你爹差瞭十萬八千裡。等到你用完老一輩留下來的永徽遺產,你以為還能輕松掌控這天下大勢嗎?顧劍棠,陳芝豹,盧升象,趙右齡,殷茂春,有哪一個,是你可以肆意拿捏的?”

然後徐鳳年沉默許久,捫心自問:“那我?”

沒有答案。

就在此時,顧大祖大步跨入小院,饒是這位春秋名將也壓抑不住言語中的激動,嗓音顫抖道:“王爺!有兩個消息……”

徐鳳年笑道:“兩個消息?那先聽壞消息好瞭,後頭的好消息用來壓驚。”

顧大祖哈哈大笑道:“讓王爺失望瞭,兩個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流州方面,徐龍象、寇江淮和石符三人親率五千騎奔赴清源!

幽州,除去先鋒大將種檀不知所終和洪敬巖的一部分柔然鐵騎逃出葫蘆口外,連同大將軍楊元贊在內,僅北莽將領就有四十六人,全部戰死!

葫蘆口內築起足足十六座巨大京觀!

祥符二年,北涼在兵力處於絕對劣勢的前提下,尤其是在涼州虎頭城失陷的危殆形勢下,總計以己方三州邊軍十餘萬人戰死,斬殺北莽大軍三十五萬。

北涼鐵騎甲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