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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卷 第一章 翰林院君臣晤對,徐鳳年西域待敵

山頂轉經筒六字真言的傳頌已是聲勢浩蕩,可惜尋常百姓肉眼卻無法看到那些有關氣運流轉的更大氣象。酒樓附近的行人在震驚於小爛陀山的聲響後,還發出瞭一些感到荒誕滑稽後的嗤笑聲。在他們視野中,屋頂坐著個老和尚,站著個單手托缽的年輕人,一站一坐足有半個時辰。酒樓下聚集瞭越來越多聞訊趕來的外城看客,指指點點,許多頑劣稚童都壯著膽子爬到瞭臨近屋頂。

很快就有內城一隊隊精騎護送著大人物疾馳而至。騎卒佩刀負弓掛槍矛,坐騎更是那種僅論沖擊力就遠勝莽馬的純種西域大馬。馬隊蠻橫撞開瞭擁擠人流,許多來不及閃躲的無辜看客當場就被戰馬撞死。不是沒有仗著把式在身的外城人士看到好友被殺後,熱血上頭而憤起廝殺,但就算有前方騎卒給他們打落下馬,很快就被後方騎軍借著戰馬沖鋒的巨大慣性,一矛狠狠捅入身軀。鐵頭硬木桿的長矛在騎卒手上和屍體之間,瞬間繃出一個賞心悅目的弧月彎曲,屍體頓時給撞飛出去兩三丈外,隻不過制成矛桿的硬木終歸不是那類有價無市的一等良木,硬度和韌性仍是不足以支撐這種程度的撞擊,也就此毀壞。那名騎卒貌似意猶未盡,順勢棄矛換刀,微微彎腰,不是下劈,而是看似漫不經心地橫刀,就那麼朝著一名撒腿狂奔的外城漢子策馬而去。無須用力,隻是靠著戰馬沖勁,刀尖就在那人脖子上輕而易舉地拉出一道寸餘長的深刻口子。

從這個細節看得出來,這些為內城權貴重金豢養的西域騎士,個個都是上陣廝殺極熟的老卒瞭。沙場騎軍作戰,從不是一錘子買賣,想要活到最後,就得知曉如何用最少的氣力獲得最大的殺傷成果。西域不缺良馬,但是匠人鐵器稀少,況且制造良矛的硬木更是在北涼邊軍和離陽朝廷的嚴格約束下,很難獲取,這就很大程度上局限瞭西域騎卒的戰力。雖然退而求其次,除瞭膂力雄健者得以配置精鐵長槍外,其餘大多是一次性撞矛,就算可以用作投矛,但是對付江湖人足夠瞭,一旦對上真正意義上的正規騎軍,肯定力所不逮。早在二十年前,就有過一場鮮血淋漓的教訓。本城在春秋末,曾經擁有一支人數達到五千人之多的騎軍,在西域所向披靡。當時在城內一言九鼎的某位梟雄霸主,有心吞並臨謠三鎮作為糧草依托,然後鋒指涼地,繼而占據天下之高地,大可覬覦中原。不料當時封藩北涼的徐傢隻派遣出瞭三千騎軍,就殺得西域五千騎幾乎全軍覆沒,逃出生天不過寥寥百餘騎,人傢傷亡都不到五百。那些逃卒心有餘悸地嘮叨瞭很多年,都說那徐傢騎軍真他娘的是鐵騎啊。那兩千騎竟是人馬俱甲,別說人瞭,連戰馬都能有面甲,而且人傢騎軍的鐵槍更是足可支撐多次往還沖鋒,自傢那些白蠟木桿子制成的所謂鐵矛,比較起來實在是太軟瞭。

所以這二十年來,這座城那幾傢有錢沒處花的大姓有瞭騎軍後,也隻敢關起門小打小鬧,絕對不敢去找北涼邊軍的麻煩。也不是沒有吃瞭熊心豹子膽的好漢,在北涼邊軍形成小伍騎卒進入流民之地演武鍛煉以便進階白馬遊弩手的習俗後,就有人帶著八百精騎前去如今的流州渾水摸魚。一開始也靠著人數優勢圍殺瞭三四十個北涼蠻子,但是很快就遭到瞭慘絕人寰的狠辣報復。當時還沒有擔任陵州刺史的列炬騎統帥胡魁和虎頭城副將劉寄奴,兩人各領一千輕騎,殺入流州,把那西域八百騎斬殺殆盡後,頭顱都一顆顆挑掛在槍頭,一路奔赴這座距離涼州千裡之遙的城池。城中很多人之所以不知道這樁慘事,是因為那個擅作主張去流州尋釁的傢夥,在城內傢族上下四十幾個族人和九百多扈從,都給其餘內城勢力一夜之間聯手鏟平,然後拿著腦袋出城三十裡去跟北涼邊軍請罪瞭。本來以為這種行事已經誠意足夠,也足以息事寧人,不料那一手締造瞭北涼白馬遊弩手的胡魁在雙方對峙之際,尤其是在劉寄奴差不多已經答應率軍返回北涼的時候,毫無道義地悍然發起沖鋒,殺得給幾位傢主不過是拉出去壯膽的滿城三千騎卒人仰馬翻。如果不是劉寄奴一騎突入戰陣,截下瞭正在大開殺戒的胡魁,恐怕如今城中勢力就是另一番格局瞭。

徐鳳年沒有理睬那些街道上的看客,背起雞湯和尚的屍體後,單手托缽,向著內城中央的小爛陀山飛掠而去,然後在山腳茅舍附近安葬瞭老和尚,把佛缽放在墳頭上。

徐鳳年開始等待即將到來的一個人。

拓跋菩薩。

祥符二年,在這個日頭漸暖讓人春眠心思漸重的春尾巴上,京城突然在一日之內,毫無征兆舉辦瞭兩場不合禮制的社稷大典和太廟祭奠,這讓禮部和司禮監、都知監以及司職儀仗的司設監、執掌太廟事務的神宮監手忙腳亂,人人苦累不堪。有心人都發現皇帝身側除瞭臉色沉重的中書令齊陽龍外,還多瞭個身穿欽天監衣飾的陌生少年,臉色更是陰沉得厲害。兩場繁重大典過後,臨近黃昏,皇帝仍是沒有放過那撥都已精疲力竭的中樞重臣,把小朝會搬到瞭六部中的兵部軍機廳,中書、門下兩省高官和所有六部紫袍公卿一個不落。

大廳主桌上擱置瞭一副涵蓋有廣陵江下遊版圖的巨大沙盤,除此之外,還擺設有十數種戰船的精巧模子。腳步急促的年輕皇帝不等眾人行禮,就擺擺手示意免禮,徑直走到那些模子面前。兵部尚書盧白頡給瞭武選清吏司主事高亭樹一個眼色,這位在兵部觀政邊陲後名聲大噪的榜眼郎趕忙偷偷潤瞭潤嗓子,向前踏出兩步,為皇帝介紹兩支廣陵水軍的實力對比:“啟稟陛下,此時廣陵王麾下水師八萬人,大型樓船有黃龍、鳳翼和扶搖三種,三十五艘,中等戰船有包括艨艟、冒突、先登在內總計七種,共有一百四十餘艘,小型船隻赤馬舟、斥候十二種,約四百餘艘。西楚水師五萬六千餘人,戰船數量在七百艘左右,但是大型樓船僅有十八,艨艟、冒突等中等鬥艦亦是不過七十餘,甚至其中夾雜有不下兩百條粗糙改良的漁舟,兵力戰力都不占優勢。而且四萬青州水師也由靖安王親自率領,開始沿江而下,水師先鋒已經成功控扼住廣陵江與白蘆湖交叉的寶塔磯一帶,很快就可以前後包夾西楚水師……”

皇帝趙篆默不作聲,他並不是一個治政懈怠的天子,對於廣陵道戰事爛熟於心,現在真正讓他難以抉擇的隻有一件事,是讓首尾兩支水師“貽誤戰機”,先幫助南疆十萬虎狼之師北渡廣陵江,還是抓住西楚水師主動與廣陵水師主動決戰的機會,讓青州水師快速進入白蘆湖西端的空白地帶,以便在白蘆湖東面打一場更加穩妥的夾擊戰,以免陷入被西楚水師各個擊破的境地。當然,隻要南疆兵馬成功渡過廣陵江,前不久剛剛入京的宋笠已經拼掉瞭謝西陲大部兵力,那麼在西楚版圖的陸地上,十萬南疆精兵必定可以勢如破竹,甚至有希望一口氣包圍住西楚國都。但是廣陵平叛之戰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一場純粹求勝的沙場廝殺,一旦給南疆十萬大軍不損一兵一卒就圍困住西楚京城,那麼白蘆湖上的勝負都變成瞭錦上添花的多餘戰事。若說南疆隻是在朝廷前頭搶下瞭滅國之功,也就罷瞭,而最壞的結果則是遠遠超出瞭朝廷的承受能力。萬一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輸給瞭曹長卿親自坐鎮的西楚水師,萬一與當年徐驍同為邊疆藩王的趙炳意圖不軌,在大勢之下生出不臣之心,那麼南征主帥盧升象手底下不過數萬人馬,能否擋得下久經戰事的南疆豺狼?更可怕的境地在於南疆與西楚勾連,一起北上,那麼離陽就隻能讓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分兵,火速南下護衛太安城。北莽本就在北涼幽涼兩線打得不順暢,而在兩遼防線之外又有接近二十萬的常駐軍,難道真要他趙篆站到太安城城頭上,同時看到北莽蠻子和南疆蠻夷?不過這一切推演都是建立在戰局最壞的前提下,所以趙篆在內心深處有些悔意。當時聽瞭中書令齊陽龍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意見,拒絕西蜀出兵,是不是錯瞭?畢竟才一萬蜀兵,就算是陳芝豹親自領軍,又能在廣陵道上拿走多大的戰功?一萬人就能圍困西楚京城?雖說不同意蜀王出蜀,就是這位年輕天子的本意,可真當戰局略顯泥濘後,難免有些隱藏很好的遷怒。趙篆這個順風順水的皇帝在決斷一事上,欠缺磨礪,畢竟不如先帝,更不能跟他那個大半輩子親自在馬背上作戰的爺爺相提並論。

而此時趙篆對那個使喚起來很不順心如意的棠溪劍仙盧白頡,自然就越發覺得礙眼瞭。若非兵部兩個侍郎許拱和唐鐵霜都是太安城新面孔,而宋笠的資歷又太淺,那些個春秋老將又戰死的戰死老死的老死,實在是暫時找不到合適人選替代盧白頡,皇帝早就讓盧白頡離開兵部瞭。元虢已經馬上準備趕赴藩地擔任朝廷新添設的節度副使,盧白頡本也該在此行列之中,但是齊陽龍和坦坦翁兩位主官都流露出此事不妥的意向,這才拖延下來。

登基以來,趙篆也有過自己的盤算。在他看來,當時先帝就不該按照元本溪和張巨鹿的意思將陳芝豹放虎歸山,就應該將其死死釘在兵部尚書的座位上,大不瞭就給他一場廣陵收官戰的軍功。退一萬步說,同樣是數萬兵力,朝廷不相信盧升象能夠抗衡那支南疆大軍,恐怕沒人懷疑陳芝豹可以輕松擋下,甚至可以說,隻要陳芝豹留在京城當這個兵部尚書,南疆就絕對生不出造反之心。趙篆倒不是不明白先帝把陳芝豹放在西蜀的初衷,可是趙篆不是盲目推崇和信賴這位徐驍義子的先帝,他對這個白衣兵聖天生抱有一種深重猜忌。再者趙篆這位新君不得不承認,先帝與陳芝豹之間是有一份香火情的。舉世皆知先帝對整個北涼素無好感,唯獨對陳芝豹青睞有加,當年差點就要那個年輕人未曾及冠即封異姓王,後來更是讓他頂替顧劍棠成為兵部尚書,最後晚瞭十多年,仍是讓陳芝豹當瞭蜀王,在徐驍死後順勢成瞭碩果僅存的異姓王。而他趙篆則沒有這些君臣情分,跟他有這類淵源的,隻是距離頂尖文臣武將還差一些火候的陳望、唐鐵霜、宋笠之流。

皇帝陛下久久默不作聲,那就隻能是滿堂沉寂。

高亭樹洋洋灑灑數千言,說得口幹舌燥,實在是掏空瞭肚子裡那些早早打好腹稿的縱橫韜略,再不敢在中樞公卿跟前誇誇其談什麼題外話,小心翼翼看瞭眼身為兵部主心骨的盧白頡後,得到肯定意味的眼神答復,高亭樹就此閉嘴,不去畫蛇添足。皇帝終於打破沉默,對這位在京城內故事多多的兵部新貴也很是勉勵嘉獎瞭幾句,可謂簡在帝心矣。滿堂重臣一起笑望著這個美風儀有“太安玉樹”綽號的年輕人,唯獨禮部侍郎晉蘭亭眼神隱晦復雜。

皇帝隨後離開瞭趙傢甕,去瞭與中書、門下兩衙互為鄰居的翰林院新址。今日翰林院有一場茶會,皇帝看到瞭意料之中的陳望、孫寅、嚴池集、范長後、李吉甫和宋恪禮六人。大院中當然不止這六人,翰林院大小黃門郎數十人,但不論如何紮堆聚集,仍是不能讓皇帝一眼就看到。此時,桀驁狂士孫寅正在與范十段范長後手談對局,陳望和狀元郎李吉甫並肩而立站在一側,竊竊私語,而本朝國舅爺嚴池集則和東山再起的那位宋傢雛鳳宋恪禮,結伴站在另一側。皇帝走過去一看,結果看到孫寅、范長後兩人手邊棋罐附近,擱瞭幾本珍本孤本書籍。孫寅手邊略高,有四本,范長後手邊則隻有寥寥兩本,想來是賭棋的彩頭瞭。見到皇帝陛下大駕光臨後,不說院中其餘誠惶誠恐的黃門郎,這六人神色大致相同,其中又有小異。孫寅紋絲不動,隻聚精會神盯著棋局。范長後也未起身,原先抬臂拈子沉吟的這位新小黃門郎,卻也緩緩放下指間棋子以示恭謹。嚴池集和宋恪禮都讓出路來,尤其是最有資格不當一回事的嚴池集,臉色竟然最是認真肅穆,神情瞧著比宋恪禮還要“用力”。而陳望小步上前,走出兩步後,發現李吉甫沒有挪步,悄悄伸手扯住瞭這名狀元郎的袖子。李吉甫心懷感激地投去一瞥。兩人來到皇帝身前,陳望笑著給天子解釋彩頭:“前幾日就說好瞭,月天兄讓孫寅兩子,然後連同他們在內,一共六人,都會拿三個月俸祿買來的孤芳齋書籍用來押註。”

說到這裡,陳望笑容更濃:“這個主意是孫寅提出來的,明擺著是要坑我,誰不知道我的俸祿是六人中最多的。”

然後陳望微微挪步,讓李吉甫在皇帝面前更加醒目,打趣道:“李吉甫向來會把俸祿寄回傢鄉,手頭至多餘下些零碎銀錢,因此這回買書錢還是跟我賒的。下註的時候就數他最不爽利,忐忑瞭許久,生怕年關好不容易才過去,就又欠人一屁股債。陛下,微臣鬥膽有個不情之請,若是我和李吉甫輸瞭,要不就由陛下替咱們補上?陛下這傢大業大的,微臣和李吉甫可遠遠比不上啊。”

皇帝笑道:“這有何難?不過話說回來,朕傢業大,你陳少保老丈人傢的傢業就小瞭?柴郡王這半年來哪天不是日進鬥金,害得朕都想去打秋風瞭。所以李吉甫輸瞭朕幫他還債,可以,幫你,別想瞭。”

李吉甫夾在這對君臣其中,剎那間百感交集。既有羨慕皇帝陛下對陳少保的獨有信任,否則便不會當著面直截瞭當說出柴郡王的大肆斂財,不過李吉甫心底更多是對陳望的暗中提攜感激涕零。皇帝問過瞭賭註情況,摘下腰間一枚玉佩,抽出孫寅手邊那本李吉甫押註的孤芳齋珍本,遞還給狀元郎。李吉甫接過書籍後,沒來由紅瞭眼睛,雙手捧著書,趕忙低下頭去,眼眶濕潤。皇帝拍瞭拍這名太安八駿中明明科舉名次最好但是聲望卻墊底的年輕臣子,安慰道:“這不是還沒有輸嗎?”

不過最終棋盤內外的勝負,還是陳望、李吉甫、嚴池集和宋恪禮四人輸瞭。

輸棋的孫寅和贏棋的范長後除瞭拿回自己的書籍外,還瓜分瞭前面四人的三本書和那塊價值連城的玉佩。孫寅率先拿瞭兩本珍本,范長後就隻好拿上一本孤本和那玉佩。看到這一幕,皇帝哭笑不得道:“月天押自己贏也就罷瞭,好一個孫寅,原來你是押自己輸棋?”

孫寅淡然笑道:“下棋和下註是兩回事。”

皇帝望向本朝棋壇第一聖手范長後,無奈道:“堂堂范十段,也願意跟這種無賴貨手談?”

范長後起身笑道:“陛下,讓兩子後,其實雙方棋力算是旗鼓相當,接下來輸贏就看天意瞭。”

皇帝玩笑道:“世人都說你范月天下棋之時,宛若身後有天人相助,這麼說來,以後你再與孫寅讓子賭棋,一定要捎帶上朕,朕就用六館書樓的某本藏書下註。”

暮色漸臨,在皇帝親自授意下,宦官從宮中搬來瞭許多壇的貢品醇酒,不過皇帝喊上陳望和孫寅兩人還有自己的小舅子嚴池集,四人一起走出瞭熱鬧喧囂的院子。

皇帝轉頭對輸瞭棋但贏瞭彩頭的孫寅隨口問道:“隻聽有貼目一說,怎的讓起子瞭?”

孫寅答道:“貼再多目,我也贏不瞭范長後。勝負太過懸殊,就沒有賭頭瞭。”

皇帝點頭道:“酒量、棋力、詩品三事,到瞭一定境界後,要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難如登天,真可謂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

陳望輕聲道:“這恰似廣陵道戰事,若非讓西楚餘孽先在棋盤上落二子三子,就不會有人親身上陣或是旁人押註瞭。”

皇帝嘆瞭口氣,有些無奈道:“之所以拉上你們兩個,是因為你陳望一直看好廣陵道戰事,孫寅則截然相反,今天朕就想聽一聽你們的心裡話,你們二人說說看,不論言辭如何驚世駭俗,朕都會靜下心好好思量。朝堂上那些爭吵,難免摻雜有種種休戚相關的利益糾葛,而你們不一樣。”

孫寅看瞭眼陳望,後者輕輕伸出手,示意孫寅先說。

孫寅也毫不客氣,以一種當仁不讓的氣魄開口說道:“陛下是憂心南疆大軍渡過大江圍住西楚國都後,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就算不造反,也足以坐地起價,跟朝廷獅子大開口,以至成為第二個北涼邊軍吧?而且相同的格局不同的形勢,當年北涼徐驍不管出於何種考量,沒有劃江而治,但是燕剌王趙炳在南疆苦心經營十多年,會不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天曉得。陛下又不想把主動權讓給別人,讓給虛無縹緲的人心和天意,是不是?”

皇帝猶豫瞭一下,點頭道:“對!”

孫寅笑瞭:“破局有三。首先,陛下需要公開不滿兵部昏聵,雷霆大怒,讓現任兵部尚書盧白頡卸職離京,擔任南疆或者廣陵的節度使都可以,總之要能夠見到南疆十萬大軍的統兵副帥吳重軒,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許之以利。情理二事,不用我孫寅多說什麼,想來以棠溪劍仙的風姿修養,足以勝任。但利之一字,就要陛下割肉瞭,其痛可不是一塊腰間玉佩可以相比的。”

皇帝皺眉道:“一方節度使,夠瞭沒?”

孫寅膽大包天地嗤笑起來。

皇帝輕聲道:“許諾吳重軒日後入京做兵部尚書?”

孫寅冷笑。

皇帝問道:“難道朕的離陽要再多出一個異姓王?”

孫寅反問道:“有何不可?以後的異姓王,豈能跟涼王蜀王相提並論?朝廷又豈會拿捏不得?吳重軒已是花甲高齡,膝下三子碌碌無為,他吳重軒又能做幾年藩王?”

皇帝點瞭點頭,但是沒有說話。

孫寅接著說道:“其次,在盧白頡卸任兵部尚書後,準許蜀王帶一萬精兵出境,且下旨遙領兵部尚書銜,火速趕赴廣陵道平叛,大可以讓陳芝豹在嫡系兵馬之外,將靖安王趙珣麾下的青州水師分出一半給他。陳芝豹此人,不可手掌大權,同時又不可不掌權。兵權過重,則難以壓制野心,手無半點兵權,則起怨心反心。給陳芝豹的兵力,三四萬最佳,絕不可超過五萬。朝廷不準其出蜀,就真以為他陳芝豹隻能練出一萬兵瞭?水堵不如泄,先帝和離陽讓此人去西蜀,已經建功,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北涼西線,那麼也是時候將陳芝豹調回京城的眼皮子底下瞭。”

皇帝這次嗯瞭一聲。

孫寅深呼吸一口氣:“最後,就是讓北涼放開手腳,跟北莽死戰到底。朝廷不但要放開廣陵漕運,還要中止更換版籍,更要讓東線顧劍棠和薊州同時出兵施壓,壓縮北莽所有邊境戰線,驅狼吞虎!如此一來,廣陵道戰事再糜爛不堪,都是一時輸贏而已的小事。到最後,離陽便能收拾殘局,屆時北莽最多隻剩下一半國力,西楚更是破敗不堪,強弩之末,曹長卿無非求死而已。”

年輕皇帝沉吟不語,望向陳望,後者苦笑道:“微臣無話可說瞭。”

孫寅等待下文,沒有等到想要的答案,嘿嘿笑道:“借著大好酒意,回去喝酒瞭,若是醉倒在翰林院,就勞煩陳少保拖回去。”

皇帝看著這個狂士的背影,輕聲道:“陳望,池集,朕帶你們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這一次皇帝身後甚至連侍衛扈從都沒有隨行,隻有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小心翼翼領著路,七繞八拐來到一棟位於皇宮邊緣地帶的僻靜院落。

推開院門後,燈火中,陳望和嚴池集看到兩張藤椅上坐著一對陌生男女。男子貌似目盲,女子正在給他讀一本書。

以陳望和嚴池集跟當今天子的親近,仍是和宋堂祿一起被留在瞭院門口。皇帝獨自走入,跟那個目盲年輕人進行瞭一番短暫問答。

等到皇帝起身走回院門時,不復見先前的沉重,臉上多瞭幾分輕松閑適。

陳望笑道:“恭喜陛下多瞭一位謀國之士。”

皇帝開懷笑道:“陳少保不比他差半點,兩樣人而已。孫寅不是什麼出世人,不過是修的野狐禪,院中姓陸的讀書人則是真正的世外人,野狐精。但真正治國平天下,仍是要靠你陳望。”

院中,瞎子陸詡躺在藤椅上。

真名柳靈寶的靖安王府女子死士,在那個皇帝眼前跪瞭沒多長時間,起身後更是滿臉迷茫。

陸詡輕聲問道:“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要置北涼於死地?”

跟陸先生一路顛沛流離的女子釋然笑道:“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

陸詡“睜開眼”,好像是要親眼看一看這個人人不自由的世道。

徐鳳年知道自己跟拓跋菩薩之間必有一戰,隻不過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

徐鳳年除幫那個贈送佛缽的禪宗老和尚送葬、堆墓、立碑,然後手指為刀,刻下“雞湯和尚之墓”外,本想加上一段墓志銘,可惜那支名叫《蓮花落》的曲子也不知內容,隻能作罷。在做完這些後,徐鳳年就不得不去尋兩件稱手的兵器,隻不過猶豫瞭半天,發現這件本該屬於雞毛蒜皮的小事竟是異常艱難,徐鳳年竟然還有蹲在墳頭前唉聲嘆氣的閑情逸致。以前一場場豁出性命才有資格賭生死的拼命,比如對上鴨頭綠客棧的魔頭謝靈,擁有兩位強大扈從的二世祖拓跋春隼,還有那第五貉、楊太歲等人,以及最近那次對陣劍氣近黃青外加一條北莽真龍,徐鳳年都沒有怎麼多想,事實上是來不及深思什麼。就像一場場騎軍斥候接觸戰,生死立判。至於跟人貓韓生宣和王仙芝,徐鳳年倒是都有足夠時間去佈局,但那些算計都顯得間不容發,提心吊膽,不敢有半點分神。唯獨與拓跋菩薩打架,一旦真的事到臨頭避無可避,又有短則幾個時辰長則半日的悠遊時分,徐鳳年非但沒有什麼復雜心緒,反而有些輕松,就像在等一個素未謀面卻神往已久的朋友。想必看到拓跋菩薩第一眼後,徐鳳年猜測自己說不定會忍不住笑著說一句“你來瞭啊”,然後徐鳳年又想這個問話實在沒能彰顯高手風范。同為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兩個人既然要生死相搏,十有八九就得掛掉一個,初見即分生死,難道不該有個更豪氣幹雲的問候?比如說“拓跋菩薩你做瞭幾十年的天下第二,那就帶著這個可笑名頭赴死”,或者要不然自己拎兩壇酒過去,打架前各自豪飲。可諜報上也沒說拓跋菩薩喝不喝酒,萬一這傢夥滴酒不沾,自己難道對他說先別打先別打,等我喝瞭酒再打,可他徐鳳年也沒兩口氣喝光兩壇酒的海量啊……在茅屋墳前獨自神遊萬裡的徐鳳年突然靈光一閃,覺得拎酒去幹架的事情還真可以做,因為就算拓跋菩薩不喝酒,大不瞭就說一句“誰死瞭,生者為死者敬上一壇子酒,就當送行”。這種言語既有高手出場時的架子瞭,也有高手那種視人生生死如客子遠遊的氣魄瞭……

爛陀山上那位聞訊趕來的六珠菩薩看到這一幕,看著蹲在那裡偷著樂的年輕藩王,幾乎傻眼瞭。這是唱哪一出?不知道整座爛陀山都快炸窩瞭嗎?她穩瞭穩心神,冷著臉說道:“臨近爛陀山的第一撥僧兵兩萬人,可以在兩天後召集完畢,趕赴流州。”

徐鳳年走入茅屋,搬瞭兩條小木板凳到簷下,丟給她一條。兩人一起坐下,坐在夕陽餘暉中,徐鳳年微笑道:“你們真是沒有誠意啊,轉經筒已經推動,仍是要等我勝過拓跋菩薩才出兵嗎?”

六珠菩薩也沒有遮遮掩掩:“一朝一代,至多三四百年的壽命,可你知道爛陀山已經存在世間多少年瞭嗎?”

徐鳳年凝視著她那張好似歲月永遠留不下痕跡的臉龐:“當年春秋十大世族豪閥也都是這般認為的,總覺得國祚可斷,一傢香火不能熄滅。我原本以為你們爛陀山的和尚會更出世一些。”

她冷笑道:“真若出世,我們爛陀山還理睬你北涼王做什麼,蹚這渾水做什麼?你別得寸進尺。”

徐鳳年搖頭道:“誰說出世就是關起門來,使勁躲在天外天山外山的地方,不問俗世?你們爛陀山自瞭一事是很瞭不起,我也服氣。但武當山道士的下山修行,兩禪寺的一日修佛便一日耕作,更讓我敬佩。武當的成仙也好,兩禪寺的成佛也罷,不過是江水彼岸的風景,他們也都是找到瞭渡船的,能渡江幾尺是幾尺、幾丈是幾丈,自傢船上能多載幾人是幾人,而且從不收人銀錢,更不介意自己溺水,隻求多載一人。難怪無用和尚要離開爛陀山,他留在山上,其實就隻能一輩子隻是那個劉松濤。”

六珠菩薩面無表情道:“千年爛陀山的佛法,豈是你徐鳳年幾句小小機鋒就能打散的?說到底,你還是想著那數萬僧兵,少在這裡裝腔作勢。”

徐鳳年感慨瞭一句:“道不同,雞同鴨講。”

六珠菩薩皺眉道:“拓跋菩薩正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你不逃?你不過是吸納瞭殘留各地的春秋氣運,真當自己恢復巔峰境界瞭?”

徐鳳年白眼道:“我這會兒就如同身處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裡,那個唯一提著大燈籠的人,你當拓跋菩薩是瞎子啊?東邊北涼自己的地盤,我肯定跑不過去,往北去姑塞州?我想北莽女帝和太平令一定會好酒好肉招待我的。還是西域更西?那有意義嗎?至於往南,那邊陳芝豹和謝觀應應該也聞到腥味瞭吧。”

徐鳳年的臉色有幾分雲淡風輕:“跑什麼,打瞭再說。又不是必輸必死的境地。再說瞭,很早就向往快意江湖。第一次走江湖最像真正走江湖,隻不過半點都不快意罷瞭,狗刨江湖,還經常嗆水。可惜後來幾次,本事越來越高,卻也越來越不把自己當江湖人看。這一次,我打算為自己走一次江湖。不狗刨過江,不乘船過湖,要瀟瀟灑灑地一飄而過。”

六珠菩薩瞥瞭眼遠處葬有雞湯和尚的那座不起眼墳頭,淡然道:“你要是死在西域死在拓跋菩薩手上,說不定別人想要收屍都難。”

徐鳳年一本正經默念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六珠菩薩眺望東方那股常人肉眼不可及的氣勢:“拓跋菩薩很急著殺你。”

徐鳳年不去看那幅識貨之人都會感到壯闊的場景,接下來有的是機會去欣賞,甚至也許容不得徐鳳年不看,能夠看到吐。徐鳳年自言自語道:“李淳罡重出江湖後,在徹底離開江湖前,老人曾與我同行返回北涼一段路程。離別前他曾經用兩個字的形容詞點評江湖人物。說那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是沉著,大河前橫。大雪坪軒轅敬城,是那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斬魔臺齊玄幀,是高古,月出東鬥,清風相從。龍虎山趙希摶,是曠達,生者百歲,相去幾何。鄧太阿,是勁健,行氣如虹,走雲連風。曹長卿悲慨,百歲如流,萬念冷灰。那王仙芝,老而彌堅,更是臻於佳境,堪稱第一品的雄渾,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精神彌滿,萬象在旁……”

六珠菩薩耐著性子聽他嘮叨這些故人故事故語,事實上她聽得挺津津有味,畢竟這些話語如果不是她今天出現在這裡,恐怕就要一輩子爛在某人的肚子裡瞭。

徐鳳年突然問道:“爛陀山有沒有好一點的兵器,最好是刀劍,如果有神兵利器,不妨借我一用。”

六珠菩薩看著東面的景象,搖頭道:“有,一把叫‘放聲’的古劍,一柄叫‘氣韻’的刀,都鍛煉於大奉王朝。隻不過等我這一來一回,拓跋菩薩已經找到你瞭。”

徐鳳年笑道:“大不瞭我讓拓跋菩薩等你到瞭再開打,他要是不答應,我就往爛陀山方向跑,總歸能等你到取來刀劍。對瞭,在我跟拓跋菩薩交手期間,你幫我盯著那個目前身在內城董傢中的王維學,隻要他不離開西域,你都不用插手。”

六珠菩薩緩緩起身,眼神復雜:“你為何不散去氣數,拓跋菩薩也就失去瞭目標。這場架,你不用打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和尚才入土多久?你就不怕他跳出來往你臉上狠狠砸一缽啊?你不怕,我怕。再者直覺告訴我,今天在這裡幹脆利落打一架,也許比以後拖泥帶水打一場,會更有利,勝算更大。現在避其鋒芒,以後就算恢復瞭修為,心境也輸瞭幾分。”

她冷笑道:“歸根結底,你徐鳳年還是想借著西域黃沙千裡的廣闊戰場,不管不顧與人酣暢淋漓廝殺一場而已。扯什麼直覺心境!”

徐鳳年尷尬一笑,隨即露出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瞪眼道:“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

六珠菩薩一閃而逝。

徐鳳年獨自坐在小板凳上。

小爛陀山屬於內城三姓中“閻王司馬”傢族的後花園,隻是董傢發動瞭那場蓄謀已久的血腥屠殺,一夜之間十不存五,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董傢在那個屋頂年輕酒鬼那邊碰壁後,尤其是寶瓶州持節令的公子聽說雞湯和尚贈缽給“鐵木迭兒”,而這個曾經跟他所在宗門大樂府一起刺殺燕文鸞的年輕劍客,竟然來到瞭山腳茅屋,謹慎的王維學誤以為是老和尚請來貼在司馬傢門上的護身符,便嚴令董傢殺手不許繼續追殺司馬傢族。而優哉遊哉坐在板凳上等人的徐鳳年,也感受到瞭這座城的強大韌性。司馬傢族已是搖搖欲墜的慘淡景象,換作中原門庭,早就樹倒猢猻散瞭,可司馬傢仍是在茅屋附近派遣瞭從衣衫到刀劍血跡皆未幹的三十餘名死士,護衛著數目相當的那些婦孺老幼,想來這已經是司馬傢族僅剩的一點精氣神瞭。他們顯然真將茅屋簷下板凳上的徐鳳年當成瞭救命符,在六珠菩薩神出鬼沒地一來一去後,司馬傢上上下下的精氣神又漲瞭幾分,畢竟在西域隻要跟爛陀山牽上線,終究不會是什麼壞事。無所事事的徐鳳年看著兩百步外的那些人,對方也打量著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古怪客人,其中那些個稚童少年更是瞪大眼睛。他們人人手持兵器,不論是兵器,還是今夜的悲慘境遇,對他們來說實在是過於沉重瞭些,許多孩子臉上還帶著淚痕。有略微高大的男孩子輕輕安慰著身邊的小女孩,也有負弩背弓的成年男子在女眷的幫忙下包紮傷口,還有腿腳伶俐的孩子不知從哪裡捧來箭矢,踮起腳尖小心翼翼放入長輩的箭囊中。

為瞭防止董傢殺手借著夜幕進行刺殺,這一帶樹枝都高掛燈籠,燈火異常輝煌。

夜色春風中,徐鳳年看著他們,那些孩子也癡癡望著這個能跟爛陀山女菩薩搭上線的厲害人物。

然後在幾名身手勝過尋常傢族扈從的內城高手護送下,有個背有一張牛角大弓的女子走向徐鳳年,婀娜曼妙的身姿,纖細的腰肢,修長的雙腿,跟那巨大的殺人利器,在燈火中顯得格外醒目刺眼。徐鳳年緩緩起身,想著就當自己是幫那位自稱龍樹僧人師兄的雞湯和尚待客瞭。不過他顯然低估自己的“氣勢”,當他彎腰起身的時候,除瞭那名女子腳步不停外,那三個高手身形都頓時凝滯,然後發現女主人還在前行,又握緊兵器硬著頭皮跟上。徐鳳年還沒有站直身體,發現這夥人如此緊張後,就又坐回去,想著這樣大概會比較讓人放心。不料他這一起一落,把那群驚弓之鳥給徹底惹毛瞭,呼嘯出聲,有個相對年輕的漢子二話不說就擋在女主人身前,拔刀相向,死死盯著徐鳳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分出你死我活的架勢。徐鳳年有些無奈,你們到底要我是站著還是坐著?

那女子跟身邊那幾位自己傢族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高手竊竊私語,隨後讓他們留在五十步以外,獨自走到瞭徐鳳年身前,笑著指瞭指六珠菩薩坐過的板凳,徐鳳年點瞭點頭。她摘下那張牛角弓坐下後,微笑道:“公子不要介意,我們司馬傢今夜實在是風聲鶴唳得很。哦,忘瞭問公子,聽得懂我的話嗎?”

徐鳳年笑道:“我不是北莽人,當然聽得懂柴夫人的中原官話。”

不僅是這座城,整個西域皆知閻王司馬傢當傢的人,是柴夫人。嫁入司馬傢後也沒有婦隨夫姓,她持傢二十年,所以內城三姓中也有人把司馬傢族說成柴傢。徐鳳年在拂水房搜集到的諜報上得知這位柴夫人是東越遺民,流難至此,傢族長輩很快凋零,孤苦伶仃嫁入瞭當時還在外城打拼的司馬傢,可以說是她親手把司馬傢的傢業操持到今天的顯赫地位,至於其中的艱辛,徐鳳年就不知道瞭,也沒那份興趣。

她直截瞭當道:“既然公子不是北莽蠻子,那我就可以說些敞亮話瞭,如有冒犯,請公子不要生氣。隻要公子能保住司馬傢族一百二十四口人,不論公子索要什麼,隻要我給得起,我一定給!”

徐鳳年沒有說話。

這位年近四十卻風韻猶勝年輕女子的夫人,眼神堅毅:“公子也許會覺得司馬傢族已經不值一提,但是我可以保證,隻要渡過這個難關,隻要司馬傢族這塊金字招牌在今夜沒有被徹底摧毀,那麼不出半年,我就能重新拉起兩千人馬。”

然後她突然有些淒苦,那個年輕男子竟然在這種關系到她傢族存亡的緊要關頭,怔怔出神望著遠方,開起瞭小差。

她能夠帶著傢族走到今天,自有其堅忍不拔的地方,立刻加重語氣,說道:“也許公子是無意間路過西域的中原人,甚至可能會是離陽江湖最顯赫門派裡的一流俊彥,有志於登頂武道,根本瞧不上西域此城一兩個姓氏的榮辱興亡,但是我懇請公子施與援手一回,司馬傢族必定會感恩於公子,以後隻要公子捎一句話回到西域,哪怕是南疆,是兩遼,是離陽京城,需要我司馬傢族出力,我若還在世,必會馬不停蹄親自領著傢族精銳勢力趕到公子面前。我若已死,下一任司馬傢主也絕不會推托半句!我柴冬笛如果有違誓言,就生生世世不得做人!”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女子,眼神恍惚。

她瞬間眼神冰冷起來,無形中語氣也冷硬瞭幾分:“我說過,隻要我給得起,公子都可以拿走!”

她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男子在她面前露出這種神色瞭。早年是外城權貴,後來是內城梟雄,比如董傢的董鐵翎,李傢的那父子三人,還有那些個自恃榜上高手便言語輕佻的男子。

她面無表情道:“但是公子要的,我隻會給一次。”

她早就不是那種會以為江湖處處有俠義的無知少女瞭。

這麼多年,為瞭這個傢族,她順應西域這座城的規矩,也做瞭許多超出道義底線的事情,殘酷,血腥,骯臟,陰謀,算計,陷阱。

但是對她自己來說,有件事,始終守住瞭底線。她原本以為再過幾年,也許最多十年,西域都不會再對她這個柴夫人的容顏津津樂道,不會再有年輕人也會對她的身段垂涎三尺,那麼她就算對得起那個記憶早就模糊、隻剩下一個姓氏的丈夫瞭。

徐鳳年沒有因為誤會而惱羞成怒,隻是笑瞭笑:“柴夫人想多瞭,隻是你讓我想起瞭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轉頭望向東北方向,柔聲道:“我很想她。其實一直很想她。”

她愣在當場,望著那張滿是溫存意味的側臉,她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此時此刻的那份想念,作不得偽。

她突然有些沒來由的傷感和自嘲,在他臉上浮現的東西,恰恰在西域最為奢侈,她這個在西域黃沙叱吒風雲二十年的女人,就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愫。

徐鳳年收回視線,微笑道:“我在等的人還沒到,確實餘下些時間,與其坐在這裡發呆,不如就順手跟夫人做筆買賣好瞭。”

沉穩如她也忍不住流露出滿臉驚喜,隻是這個年輕男子接下來的話語立即讓她如遭雷擊:“柴夫人,真的隻能有一次嗎?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氣勢也好,氣焰也罷,氣韻亦是,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柴夫人這次雖然依舊惱怒,但已經沒有先前的那種悲壯瞭,反而大概是因為她實在是太過徐娘半老瞭,就算是生氣也別有一番風韻,連累她此時有點像是……嬌羞?

徐鳳年爽朗大笑,擺瞭擺手道:“好瞭,不開玩笑瞭。隻不過先前覺得夫人的心弦繃得太緊瞭,這種傷身其實綿延不絕。夫人是用弓的行傢裡手,應該知道張弛有度的道理才對。說正事,實不相瞞,我在內城也有些隱蔽經營,最近半年才在內城興起的那股勢力,夫人說不定已經見過那個滿身酸氣的老儒生,他就是我安插在西域的人。”

柴夫人神情凝重起來。世間持傢有道的女子大多如此,在驚喜過後就免不瞭煙火氣地斤斤計較瞭,她輕聲問道:“據說那個姓劉的老人要麼是有北涼背景,要麼就是跟財神李傢那個高手一明一暗,事實上都是離陽趙勾出身。”

徐鳳年搖頭道:“這些不重要,我能夠保證你們司馬傢族繼續做內城大族,隻要你跟那老酸儒聯手,別說在董傢鼻子底下茍延殘喘,就是擠掉董傢也不是沒有可能。你要人,我可以給你不輸內城高手榜上的人,而且隻要你敢開口,我就敢給你很多。你要鐵甲要弓弩要槍矛,我也可以一並給你。至於我的要求,很簡單,你們司馬傢在這座城裡,必須籠絡起一支人數不下於五千的騎軍,他們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博取富貴就果真有希望獲得富貴的時候,夫人要讓他們相信那不是什麼空口白話……”

徐鳳年說到這裡的時候停頓瞭良久:“我將來能不能看到這些,先不去說,柴夫人你放心便是。等下你去找那個姓劉的老儒生,你就說是我告訴你他叫劉文豹,下馬嵬驛館,老槐樹。他自然會相信夫人,以後也會竭力配合你一切行動。不過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你柴夫人和司馬傢如果不守約,到瞭該你們拼命的時候卻當縮頭烏龜,或者說以後有人找到夫人給你們更大的利益,那請夫人記住一點,我今夜能給你司馬傢的,不管我以後出現還是不出現,都能加倍拿回去。你們西域在這一畝三分地上的打打鬧鬧,什麼內城外城什麼高手什麼三大姓,以後總有一天你就會明白,真的不算什麼。”

柴夫人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對啊,在堂堂北涼王眼中,恐怕除瞭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就再沒有大事瞭。除瞭離陽皇帝和北莽女帝,也再沒有什麼大人物瞭吧?”

徐鳳年訝然道:“猜出來瞭?”

她沉默片刻,微笑道:“本來是隨口胡謅的。王爺肯定是隻有在無足輕重的女子面前,才這麼容易被套話,對吧?”

徐鳳年也不否認什麼,忍俊不禁道:“這麼記仇,不好。”

這下輪到柴夫人目瞪口呆瞭:“你真是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打趣道:“怎麼,太好說話瞭,不像是手握權柄的邊陲藩王?還是說坐在小板凳上能跟夫人嘮嗑大半天,瞧著怎麼都不像是個高手?”

柴夫人眨瞭眨眼眸:“不是說王爺玉樹臨風,相貌極其英俊嗎?咱們內城好些消息靈通的妙齡女子,可都對王爺好奇得緊。咱們司馬傢也有幾個,以前都練劍,後來聽說王爺是練刀起傢的,就傻乎乎跑去練刀瞭。整天嘮叨著王爺的名字,連我的耳朵都快要起繭子瞭。”

徐鳳年無言以對,伸出手指敲瞭敲眉心,苦笑道:“女人啊!”

柴夫人望向遠處那些個在動蕩中活下來的族人,平靜道:“有個叫司馬碧水的女孩,信誓旦旦說她要是哪天練成瞭絕世刀法,一定要去北涼找那個叫徐鳳年的傢夥,就算做不成他的媳婦,做他的紅顏知己也可以。很多人都取笑她,其實沒什麼天賦的她隻是埋頭練刀。”

徐鳳年輕聲道:“然後死瞭。”

她點瞭點頭,語氣清淡:“是啊。殺不瞭人,又不願受辱,就拿刀自盡瞭。是一刀過腹,而不是輕抹脖子,因為如果是後者的死法,還是不會被那些男人放過的。在咱們西域,這樣單純的傻瓜,尤其是女子,總是命不長。就算僥幸活著,也活不痛快。”

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一起望向那些依稀有瞭點無憂無慮歡聲笑語的人群,感慨道:“以後會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的。到時候你們西域也會有書聲瑯瑯,孩子不是每天想著怎麼活下去,而是怎麼寒窗苦讀怎麼考取功名,以後也會有楊柳依依,男男女女人約黃昏後,年輕人就做著年輕時候該做的事情。以後會有藤椅,老人躺在上邊曬太陽,慢悠悠回想著這輩子做瞭哪些自豪的壯舉,做瞭哪些後悔事,然後這一生臨瞭,能夠安安心心地把未完成的願望交付給膝下子孫……”

柴夫人笑著輕輕搖著頭,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腳下這塊滲滿鮮血的土壤,有一天會出現這幅世外桃源的美好畫面。

但她下意識伸手捋瞭捋一縷散亂的鬢角青絲,動作輕柔地捋往耳後。

隻是她驟然身體繃直,使勁握住腳邊那張牛角弓,在直覺敏銳的她眼前,似乎出現瞭一絲絲細如發絲的氣機漣漪。

在四周極遠處,出現瞭一聲聲沉悶壓抑的連串聲響。

那三名內城榜上有名的高手也略顯慌張地舉目四望,結果隻看到最近一處的景象。那是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一具身著夜行緊身黑衣的屍體從樹上墜落在地,要知道那棵樹上可正掛著三隻大燈籠,明顯司馬傢族的掛燈籠之人從頭到尾都沒能發現此人的蹤跡!但真正讓三個躋身本城一流高手的人感到手腳冰涼的,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那個坐在小板凳上的年輕人,瞧著挺人畜無害溫良恭儉的,殺起人來卻如此不露痕跡。宗師,絕對是讓內城前三的高手董鐵翎都遜色的宗師!

這位柴夫人由於近水樓臺,更因為是內城高手排名僅在董鐵翎之後的高手,才勉強發現瞭那些玄妙漣漪。

她大致清楚在離陽江湖,武人境界分九品,二品才算登堂入室,在中原有個小宗師的稱號,而她勉強站在瞭這個二品門檻上,看到瞭一點門室內的壯觀光景。她以前總以為自己若是能夠放下傢族事務,一心一意專註武道,那麼躋身內城前三肯定輕而易舉,說不定都能跟那些離陽江湖上傳說中的一品高手一較高低。至於之前幾次武評十人和最近的武評十四人和四大宗師,她都沒有什麼概念,知道他們很厲害,如同遠望一座高山,知道山峰很高,但到底是如何巍峨高聳,不曾真正走近,是無法想象的。那麼身邊這個她到現在對他身份還將信將疑的年輕男人,就等於略顯吝嗇和晦澀高深地給她打開瞭那種一品境界的門縫。於是她恍然大悟,在這座城內自命不凡的一流高手,在那一小撮真正的武道宗師眼中,與螻蟻何異?隨後就算司馬傢族的孩子都能看到古怪一幕,從老遠處的陰影中猛然躥出一道鬼魅身影,疾奔如雷,氣勢洶洶。他們以為是正大光明來殺人的董傢高手,說不定就是兇名昭彰的董鐵翎本人,但很快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瞭。那個身形十分矯健的高手貌似不是來砸場子的,而是給人逼著推著過來的。他似乎在躲避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除瞭不斷靠近那棟茅屋的期間毫無懸念,同時他的腳步凌亂,四處撲閃,尤為狼狽,明明沒有人跟他過招,卻做出瞭幾次讓人眼花繚亂的前翻後翻側翻,總之各種翻,原本挺高的一個高手,結果愣是淪為司馬傢孩子眼中那種雜耍的。他在距離茅屋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終於能夠停下喘氣。這個時候柴夫人才看到這個老人,竟是財神李傢那位身份尊貴至極的天字號供奉,此時身上衣衫襤褸,像是被利器一點一點切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他死死盯住坐在小板凳上的那個年輕人,嗓音沙啞道:“好一手鄧太阿的養劍馭劍,我總算知道你是誰瞭。”

徐鳳年看著這個離陽趙勾的元老之一:“你之所以還活著,是在青蒼城有個你的同僚,他在死前說瞭句話,他等於替你死瞭一次。你走吧,記得告訴李豐茂,以後別再跟司馬傢族較勁瞭。至於你在西域的謀劃,這些年都中規中矩,我也能當作沒看見。”

那個清瘦老者怒喝一聲,一個前沖,腳下塵土飛揚,被腳尖瞬間踩踏出一個土坑,隻是老人很快就猛然停止。柴夫人緊緊瞇起眼,結果看到有一柄長不過寸餘的“飛劍”,就那麼懸停在老人的額頭前方。

劍身碧綠,晶瑩剔透,是一柄很能讓人心生歡喜的漂亮小劍啊。

柴夫人微微翹起嘴角,因為她想起瞭某人那句感慨。

女人啊。

在這座城內可以隻手遮天的老者看瞭眼那個多半是覆以面皮的年輕人,冷哼一聲,身形倒掠而撤,躍上枝頭,很快就消失在如墨夜幕中。

徐鳳年心神一動,收起那些飛劍入袖,然後伸手指瞭指那個先前拔刀相向約莫三十歲的英武男子,笑問道:“他叫什麼,進你們司馬傢多少年瞭?”

柴夫人何等心思玲瓏,頓時心頭浮現陰霾,眼神悲哀地望向那個深受期望的男子:“他啊,內城高手榜上最年輕的人物,被譽為比董傢殺手更會暗殺的高手。從他父輩起就為司馬傢族做事瞭,大概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或者是內心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再給別人當下人。”

跟徐鳳年一樣坐在小板凳上的她語氣逐漸冷漠,冷笑問道:“是不是啊,陶底松?!”

那個相貌堂堂的男子嘴唇抿起,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隻是盯著柴夫人。

徐鳳年當然是袖手旁觀。先前這個陶底松看到自己起身時,殺機外泄還在情理之中,可以理解為護主心切,可後來看到董傢刺客從樹上墜亡,那種武人在身陷險境後本能地氣機暴漲和殺心驟起,可就不是司馬傢族的忠仆所能夠解釋的瞭。徐鳳年嘆瞭口氣,自顧自低頭揉瞭揉臉頰,有些苦澀,鶯鶯燕燕融融樂樂那麼多年的梧桐院尚且如此世事難料,何況是一個身處西域的司馬傢族。

陶底松沒有圖窮匕見,隻是望向柴夫人這個比自己大瞭整整八歲的女子。

柴夫人似乎意識到什麼真相,勃然大怒,怒斥道:“你要做人上人,司馬傢族何曾攔過你一次?這麼多年不遺餘力栽培你陶底松,你是狼心狗肺嗎?!在西域,沒有仁,沒有義,沒有忠,但別忘瞭,所有西域人都信奉一個信字!任你是大奸大惡之徒,隻要答應瞭一件事,那就是千金一諾,這連城中孩子都明白!”

陶底松臉色木然:“夫人,從小我就很尊敬你,把你當作女菩薩看待。”

柴夫人怒道:“閉嘴。”

她猛然起身,抓起那張牛角大弓,剎那之間挽弓如滿月,足見她的武道修為在城中確是毫無水分的名列前茅。

陶底松根本無視那張大弓,無視那根蓄勢待發鋒芒畢露的鐵翎箭,隻是看著柴夫人,自言自語道:“當我懂事後,尤其是發現自己有比傢族所有男子都優秀的武學造詣後,我就告訴自己,我總有一天,要讓夫人你過得不用那麼勞累疲憊……”

徐鳳年在這種氣氛肅殺的時刻,不合時宜到瞭極點地嘀咕瞭那麼一句:“你是想說不那麼寂寞才對吧。”

“寂寞”兩字,咬字微微重。

這句話清晰入耳的柴夫人差點惱羞得掉轉箭頭,先一箭射死這個傢夥再說!

陶底松仰天大笑,笑出瞭眼淚,抬起手臂擦瞭擦眼角,視死如歸,緩緩走上前。他的視線始終放在柴夫人臉龐上,眼神開始散發男子獨有的炙熱:“夫人,你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我最多再過五年,就可以躋身內城前三;十年,隻要給我十年,我陶底松就有望問鼎內城高手第一。五年後,我三十五歲,你不過四十三歲,你不會老的,還會容光煥發,看著就跟不到三十歲的動人女子,你始終都是我少年時印象中的那位夫人,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哪怕十年後,你真的老瞭,但在我心目中,就算你滿頭白發瞭,也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原本柴夫人在陶底松挪動腳步的時候就會一箭疾射他的面門,雖然未必有把握成功,但絕對不會讓這個白眼狼繼續說話。隻不過她身邊有個傢夥在那裡打岔,說讓那人把心裡話都交代清楚好瞭,他好徹底死心,你柴夫人殺瞭自傢人後也好問心無愧。但是她很快就後悔瞭,這個多年以來都在她面前像晚輩子侄一般恭謹有禮的陶底松,那個記憶中能在西域還活得陽光燦爛的少年,其實早就死瞭。所以她毫不猶豫射出那一支雕翎鐵箭,而陶底松也終於露出隱藏多年的嘴臉,大步前沖,身體向右傾斜出一個幅度,堪堪躲過瞭那根翎箭後,繼續前撲向茅屋,猙獰大笑道:“夫人,既然我活著得不到你,那就爭取咱倆攜手走一遭黃泉路吧,到瞭鬼門關之前,我陶底松會好好……”

不給陶底松多說出一個字的機會,他被一支勢大力沉的雕翎箭貫穿脖子,整個人被巨大的侵徹力帶得向後倒飛出去,後背重重砸在地面上。

可能這就是西域瞭,成王敗寇總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一點都不像中原江湖的幫派恩怨,需要你來我往機關算盡,才能水落石出。

徐鳳年眼神平靜,低聲道:“記得有個人叫呂錢塘,臨死時就比你爺們兒太多瞭,他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陶底松死不瞑目,因為他知道這位今夜前不久還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夫人,在跟董傢一流殺手的廝殺中,雖然沒有身受重傷,但氣機紊亂至極,絕不可能在十箭內擊殺自己。他當然知道在那個奇怪男子的助陣下,自己殺不掉夫人,但是他到頭來連更慢一些死在夫人手上都做不到啊,而是被那人用飛劍先於雕翎箭射透瞭喉嚨。

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死前隻有一個念頭:柴夫人,我真的喜歡你。

隻是司馬傢族另外那個比他更忠心耿耿的高手,大步走向陶底松的屍體,一腳就踹出去十幾丈,滾落在塵土中,那麼他死前臉龐上的兩行淚水,也就註定無人知道瞭。

徐鳳年笑瞭笑,道:“夫人你就忙你的去吧,咱們反正已經把買賣敲定瞭,你眼前還有這麼個爛攤子要收拾,不用搭理我。”

隻是柴夫人出人意料地重新坐回凳子,板凳狹小,而她為瞭應付今晚的刺殺,之前也迅速臨時換上瞭一身夜行衣,這就無形中襯托得她臀如滿月瞭。

徐鳳年沒有提醒她,她也許沒有意識到,也許是不在意,或者可能是對他從始至終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視,有些不可言說的“無聊”好勝心。女人心,海底針,天曉得。

她看著動亂之後雖然人心惶惶但依舊行事有條不紊的傢族,輕聲道:“想要忙還不簡單,總有忙不完的事情等著。我忙瞭二十來年,一開始戰戰兢兢手忙腳亂,後來是胸有成竹熟門熟路,但畢竟都是在忙碌,甚至連做夢都想著怎麼把傢業做大,今天啊,好不容易能偷個懶歇口氣。”

徐鳳年淡然笑道:“我比你運氣好點,也就這幾年才開始忙。而且我傢就算我不做主,遇到再大的難關,也不會自亂陣腳……”

徐鳳年突然轉過頭,無奈道:“柴夫人,你是真聽不懂我下逐客令還是假裝聽不懂啊?你是忙裡偷閑瞭,可我也想著自個兒一個人坐在這裡,安靜發呆啊。”

她哦瞭一聲,然後就沒有下文瞭,也沒有起身的意思。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她突然喊瞭一聲,喊出一個名字,朝遠方招招手,很快就跑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十足的美人坯子,跟柴夫人有七八分形似,但神似不多,依稀隻有四五分,畢竟柴夫人如今的氣度,是無數場磨難砥礪出來的,少女在她的溫暖羽翼庇護下長大,相似的就隻能是天生的相貌瞭。左右腰間各自懸佩有長短兩柄錦繡刀的少女蹲在柴夫人身旁,不敢正眼去看徐鳳年。

柴夫人摸著少女的腦袋:“鐵荷是我女兒,以前聽人說中原江湖最厲害的高手要麼不用兵器,要麼就是用長劍,是去年末才開始練刀,在傢裡放兵器的庫房翻來覆去才找出這麼一對刀。鐵荷,喏,這位公子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不是年前還跟閨中好友因為爭執誰給‘那個人’當媳婦而鬧別扭嗎,現在你比李傢那個缺心眼的傻丫頭更早占到先機瞭,娘告訴你,這種千載難逢的事情,過瞭這村就沒瞭這店哦。”

少女驀然抬頭,瞪大那雙顧盼流神的眼眸:“他?!”

柴夫人笑瞇瞇點著頭,眼角餘光瞥著那個啞然失笑的年輕人,眼底則藏著一抹幸災樂禍。

少女猛然轉頭,然後瞬間轉回,一臉幽怨和狐疑:“一點都不像啊。”

徐鳳年苦笑,心想這張鐵木迭兒的臉皮跟自己能像嗎?不過不像最好,難道還真去應付,跟一個西域的傻丫頭,來一場“你就是徐鳳年”“對啊對啊”“真的嗎”“當然是真的啊”的對話?徐鳳年一想到這個就頭皮發麻,同時不由自主笑瞭起來。羊皮裘李老頭兒,以你年輕時的孤傲性子,當年肯定比自己更不勝其煩吧?

柴夫人火上澆油,低聲道:“傻閨女,真的是他,人傢戴著假面皮呢,要不然你覺得那個人會大搖大擺來咱們西域?娘親還騙你不成?”

徐鳳年伸手捂住額頭。

誰都沒有想到這個丫頭就那麼毫無征兆地哭出聲,如果不是柴夫人輕輕遮住少女的嘴巴,她就是肆無忌憚地號啕大哭瞭。

她好不容易止住哭聲,再度轉頭,很認真地看著徐鳳年,抽泣道:“我很喜歡你……”

天真的少女很快打著哭腔補充道:“碧水姐姐也很喜歡你……但是她在今天死瞭,你能幫我寫幾個字嗎,我以後給碧水姐姐上墳的時候,燒給她,好不好?”

柴夫人輕輕嘆息,眼神中有些祈求。

徐鳳年笑道:“可是現在也沒有筆墨啊。”

接著那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少女幹脆利落地拔刀砍下一段袖子,遞給徐鳳年後,又讓他伸出手,最後右手拿刀狠狠在她左手手心劃開一道大口子,鮮血流在徐鳳年手掌上。

柴夫人毫不掩飾她臉上的自豪。我的女兒,性子自然隨我,不輸給西域最雄烈的男兒。

徐鳳年提起手臂,鮮血順著手指流淌指尖,在那截袖子上寫下“司馬碧水”這個名字。

少女忙不迭說道:“再加上你的名字。”

他隻好加上“徐鳳年”三個字。

少女視若珍寶地收起不過是寫有兩個名字的那截袖子,看著血字,又忍不住嗚咽起來。但是她很快用手臂擦瞭擦眼淚,可憐兮兮望向徐鳳年:“要不然,也給我寫一幅?”

不等徐鳳年說話,她就開始抽刀割衣,一氣呵成,然後又要在另一隻手掌劃口子。徐鳳年趕忙阻止她的舉動,哭笑不得道:“行瞭行瞭,怕瞭你瞭。你把袖子給我就行。”

徐鳳年接過袖子,右手食指指尖輕輕一戳左手中指指肚,在那塊袖子上又寫下“徐鳳年,司馬鐵荷”七個字。

那個少女伸長脖子,死死盯著袖子,很不見外地輕聲道:“在兩個名字中間,加上一個‘贈’字唄。”

徐鳳年又加上那麼一個字。

兩塊袖子到手的少女這才算心滿意足,小心翼翼收起瞭“袖書”,也鄭重其事謝過瞭徐鳳年,這才起身離開,背對著他和娘親,偷偷抽泣著,一路走遠。

徐鳳年笑道:“柴夫人,你有個好女兒。”

柴夫人點頭道:“誰說不是呢。我這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讓她不要像我這樣過活。原本這點念想差點就破滅瞭,幸虧王爺今天出現在這裡。”

她終於舍得站起身,嘴角噙著開懷笑意:“就不打擾王爺清修瞭。”

徐鳳年抬起頭,說道:“好好活著。”

柴夫人這輩子都不曾這般實心實意地對一個男子,深深施那萬福。

徐鳳年閉上眼睛。

你一定要在敦煌城好好活著,一定要等我。

之後三個多時辰,司馬傢族已經開始在柴夫人的發號施令下,陸續散去收拾殘局,其間她和女兒有過一次並肩而立,遠遠看瞭眼坐在屋簷下閉目養神的徐鳳年。

當茅屋附近重歸萬籟寂靜,徐鳳年睜開眼睛。

果然,等不到六珠菩薩從爛陀山帶著那刀劍返回此地瞭。

那就隻能先將就著用瞭。

接下來這場廝殺,由不得誰大氣磅礴,闊綽不得,必須得錙銖必較瞭,關鍵就看誰能撐到最後瞭。

徐鳳年撕掉那張臉皮,緩緩站起身,兩隻大袖翻滾飄搖,燈火中,如同逍遙人間的謫仙人。

徐鳳年舉起一隻手臂。

滿城佩劍藏劍、長劍短劍、古劍新劍,盡數飛掠而至,歡快顫鳴。

在他身前那條筆直一線上,劍與劍首尾銜接,依次排開懸停。

曾有老人在雨中小道上,滴水成劍。

徐鳳年浮起笑容。

風緊,這次不扯呼瞭。

徐鳳年手臂向前輕輕一推,然後開始挪步前行。

劍劍相接,最終匯聚成一柄長達數百丈的懸空長劍。

徐鳳年沉聲道:“走!”

此劍,剎那之間,破城而出!

撞向那個朝這座城直奔而來的北莽軍神——拓跋菩薩!

敦煌城。

深夜中,一位睡眠本就極淺的女子,當孩子啼哭起來,她很快就披衣起身,從搖籃中溫柔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破涕為笑。

她低頭看著那張稚嫩的笑臉,也笑瞭。

她輕輕搖晃手臂,悠悠哼唱起來:“小地瓜呀小地瓜,快長大呀快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