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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卷 第四章 北莽軍兵臨城下,臥弓城死盡死絕

先鋒大將的一名親民站在高高城頭上,吹響戰場上最後一聲號角。

不分敵我,臥弓城內外,有將近兩萬死人註定聽不見這聲響瞭。

臥弓城外,不復見各地烽燧點燃平安火。

北莽先鋒大軍,兵臨城下。

大風,黃沙,貧瘠的土地,大風又將這些幹燥黃土吹拂到空中,撲擊那些獵獵旗幟。城外北莽戰陣前方,不斷有精銳遊騎飛馳傳遞軍令。臥弓城頭,一張張大型床弩蓄勢待發,所有城頭將領都下意識握緊瞭刀柄。

一聲高亢凌厲的號角,驟然響起!

若是以往北莽南下遊掠遇城攻城,這個時候多是驅使中原邊關百姓和降卒前沖,不但填上壕溝,還能夠大量消耗守城一方的箭矢,最多同時輔以輔兵推盾車前行,步騎蜂擁而出,臨城後萬箭齊發,可以達到“城垛箭鏃如雨註,懸牌似蝟刺”的效果。隻要守方出現軍心不穩,憑借北莽武卒的悍勇,登城後可一戰擊潰。但是今天這次兵臨臥弓城,北莽東線軍務在主帥楊元贊的主持下,展現出與以往兩百餘年北蠻侵略叩關截然不同的攻城風格。左右兩翼各三千騎軍護衛中軍步卒開始沖鋒的同時,有一種往年極少出現在西北邊塞的兵傢重器,以大規模集結的方式浮出水面——投石車!

楊元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便架設瞭不下六百座投石車。最大者需要膂力出眾的拽手兩百人,一顆巨石重達百斤!六百座投石車,不但車兵南下時攜帶有相當數量的巨石,還在進入葫蘆口後沿路搜刮殆盡瞭臥弓城以北所有大石。此時,所有按兵不動的北莽將士都情不自禁地抬頭,安靜等待著那壯觀的景象:無數巨石將一起向高空拋撒而去,然後重重砸在臥弓城墻頭,或是落在環城兵道和登城。

六百座投石車,看似面朝臥弓城列陣平正,若是由城頭那邊望來,便知擺出瞭一個弧度。力強者架在距城最遠的弧心,稍弱者設於左右,以此類推。

不知道是誰率先喊出“風起大北”,投石車附近的北莽大軍齊齊竭力吼出這四個字。

第一顆特意裹有油佈被點燃的百斤火石,高高飛起,被拋擲向臥弓城。

那一幕,仿佛一位天庭火靈降落人間。

數百顆巨石追隨著這顆火石砸向幽州葫蘆口第一座城池,所有北莽將士都為這種陌生的攻城手段而震驚。

巨石落在城頭,墜在城內,或是為城墻所阻滾落護城壕內。

城內城外,滿耳盡是風雷聲。

所有人都像是感受到瞭大地的震顫,臥弓城如同在無聲嗚咽。

而那早於投石先行卻慢於巨石撞城的六千莽騎,當然不是直接攻城而去的。以騎攻城,除非萬不得已,否則再傢大業大的統兵將領也吃不起這種肉疼。這些騎軍的作用僅是護送步卒順利推進至城外兩百步,幫己方步軍壓制城頭的弓弩狙殺。與步卒拉出一段路程的兩翼騎軍,在朝城頭潑灑出一撥箭雨後,不再前驅,而是斜向外疾馳,為後方騎軍騰出位置,所以兩支騎軍就像是洪水遇上瞭礁石,卻並不與之拼死相撞,自行左右散開。一名領軍的健壯騎將在反身的時候,回頭瞥瞭眼。

那座城頭,身為楊元贊嫡系親軍的千夫長,他是知道六百座投石車存在的,而且也比普通千夫長更早知曉投石車的威勢。原本在他看來都不用兩支騎軍的護衛,臥弓城守軍在數百顆巨石的密集轟砸下,就會嚇得抬不起頭來,任由城外步卒一路推進到壕溝外,但是在沖鋒途中,他身前身後不斷出現傷亡。城頭床弩一陣陣勁射,其中有先後兩騎竟是直接被一根巨大弩箭貫穿!兩騎屍體就那麼掛於弩箭給當場釘死在地面上。若說北涼勁弩鋒銳早有耳聞,那麼在巨石炸裂無數垛墻的時刻,臥弓城灑下的箭雨仍是有條不紊,這就很讓這名千夫長心思復雜瞭。他曾親眼看到兩名幽州兵被巨石當頭砸下後,附近的城頭弓箭手仍是整齊射出瞭相當水準的羽箭。千夫長撇瞭撇嘴,這幫幽州人當真不怕死嗎?他們腳邊可就是一攤攤爛肉啊!

在巨石砸城和北莽兩翼騎軍的先後掩護之後,臥弓城的弩弓箭矢越發集中在北莽中軍的攻城步軍身上。不斷有步卒連同盾車被床弩一同貫穿,甚至有運氣不好的步卒被直接一弩射中胸口,被那股巨大的慣性沖力帶著倒滑出去足足十幾步,撞得後方盾卒和盾兵都跌倒在地。更多的是被城頭的弓箭拋射而射殺在前奔途中,尤其是當步軍戰線出現凹凸不平後,最是勇烈敢於沖在最前方的戰卒和輔兵,都開始遭受城頭神箭手的刻意針對。

箭雨不弱,但落在密密麻麻的蝗群中,如同杯水車薪,仍是殺之不盡。

漆黑蝗蟲一般略顯擁擠的步卒,根本不理會腳下的屍體和傷患,繼續前沖。

城上一名身材魁梧的披甲弓箭手拉弓如滿月,正要激射一名正在大聲下令填壕的北莽蠻子頭目,就被一根羽箭射穿喉嚨。

他的屍體被胡亂拉到一處,很快就有身後弓箭手迅速補上位置。

連續挽弓尤其是滿弓殺敵最是損傷手臂。在幽州軍中,對於距敵幾步的拉弓幅度都有相關嚴格軍令,何時用弓何時用弩更是深入人心。先弩後弓再弩,是雷打不動的北涼鐵律。其中“先弩”即是以床弩、腰引弩和腳踏弩為主。臥弓城作為幽州葫蘆口三城之一,床弩數目雖然不如北涼虎頭城那麼誇張,但這並非大將軍燕文鸞要不來床弩,而是臥弓城的規模限制瞭床弩張數。可在之前的互射中,對北莽中軍仍是造成瞭巨大的傷亡,直接死傷在硬木為桿鐵片為翎的床弩之下的敵軍,目測之下就有百人之多。其中兩名壓陣的北莽中軍將領更是一個不慎被大床弩給射殺當場。想來這肯定會讓兩名已經距離城頭極遠的千夫長死不瞑目,因為他們的南朝匠作官員總說自己的大弩不論射程還是筋力,都已經不輸北涼,可真到瞭戰場上,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在兩翼騎軍用箭雨掩護之前,甚至是在更早的北莽己方各類弓弩射出之前,臥弓城的床弩和腰引弩已經從城頭率先射出。

若非投石車那幾撥巨石一定程度上壓抑下瞭城頭的弩雨,恐怕中軍步卒連死在護城壕附近都是奢望。下馬攻城作戰,本就是北莽健兒最不擅長的事情,若說在馬背上跟北涼騎軍廝殺搏命,他們就算戰況處於下風也毫不畏懼,可是沒瞭馬匹騎乘,那實在是一件窩火堵心的事情。好在這次負責攻城的步軍都是南朝各個邊鎮的兵力,一向在北莽軍中低人一等,他們的死活,相比居於兩翼的精銳騎軍是不怎麼讓人上心的。

一名滿臉絡腮胡子的北莽攻城大將大手一揮,六百座投石車開始向前推進,準備第二輪拋石,不用以摧毀城頭,而是盡量阻絕支援臥弓城頭的有生力量。

主帥楊元贊對於此次攻打不到六千兵力的臥弓城是志在必得,而且老將軍的要求是一日攻下此城!對於此舉,帥帳內不乏異議。有說臥弓城外地勢不利於攻城,步軍陣形過於狹長,是派上一萬還是八千,其實意義相差不大,不如分批次遞進,給予臥弓城源源不斷的持續壓力,哪怕一日攻不下,最多兩天也能拿下這座臥弓城,使得傷亡可以銳減。

正是種傢長公子的種檀跟隨投石車一起前行。在他們更前方,有一張張南朝自制的床弩,有一架架雲梯和一根根捶城木,有一座座尚未有弓箭手進入的高聳樓車。

高坐馬背的種檀抬起手遮在額頭前,臥弓城終於不得不開始用上輕弩瞭。

種檀聽著不斷有遊騎傳信而來,耳朵裡都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死瞭多少,傷瞭多少。

才半個時辰,就死瞭百餘騎和足足一千出頭的步卒,這還是沒有攀城。

是死。全都死在瞭護城壕外,最遠也隻是死在臥弓城城墻下。

但是,在北莽能算是頂尖將種子弟的種檀,連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他沒有太多的心情起伏,反而倒是開小差想起許多有趣的事情。就像以前聽父親大將軍種神通說起早期的春秋戰事,九國混戰中,據說離陽出動瞭六萬騎攻打南邊鄰居東越的一座雄城,酣戰三日,無功而返。事後東越舉國歡慶,把那名僅以萬餘人馬便守住國門的守將奉若神明,東越皇帝的聖旨用五百裡加急敕封那人為太傅。很多年後,世人才恍然,那場雙方總計七萬兵力蕩氣回腸的一場大敗和大捷,大戰瞭三天,竟然到頭來雙方加起來隻死瞭不到六百人。

種檀輕輕嘆瞭口氣,舉目遠眺那座幽州城池。可以說,正是臥弓城的老主人,一步一步把春秋八國的衣裳和臉皮給剝幹凈,讓早年還有些溫情脈脈欲語還休的戰爭,變成從頭到尾都鮮血淋漓的慘劇,使得戰死陣亡的數目越來越高,從一戰死數千,到傷亡破萬,再到數萬人,直到那場每日都有死人每天都有兵源擁入的西壘壁之戰。如果說徐驍生前教會瞭春秋八國何謂騎兵作戰,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徐驍死後,還要教會北莽何謂中原守城?

種檀瞇起眼,己方步軍終於開始攀城瞭。

臥弓城的城墻,如有蛾縛,如有蟻附。

城頭上,滾木礌石燙油齊下。

一架架雲梯被長鉤推倒。

一名名北莽攀城步卒被近在咫尺的箭雨當頭射下,墜落後,不幸還未死絕的傷兵也被後續攻城大軍踩踏致死。

城頭上阻滯北莽步卒登城的幽州弓箭手和輕弩手,也相繼被幾乎與城頭等高的樓車弓箭手射殺,紛紛向後倒去。

在這種密集射殺中,有高強武藝和沒有武藝傍身的,其實都得死。城頭幾名依然還有雄勁臂力的神箭手,就被樓車內的弓箭手重點針對,一個個被射成瞭插滿羽箭的刺蝟。

北莽的攻城方式無所不用其極,在戰局膠著的情況下,可謂見縫插針,將床弩對準那些城墻空白處,射出一支支與大型標槍無異的踏橛箭,成排成行地釘入城墻後,幫助北莽步卒借此攀城而上。而那些如敏捷猿猴攀箭而上的北莽步軍,無一不是種檀精心挑選出來的敢死悍卒。種檀聽著信騎傳來的前線軍情,從他嘴中不急不緩傳出一條條命令帶回前線。雖然是一場代價巨大的死攻,但是攻城方式並不僵硬死板,如同守城一方的換防,種檀亦是會讓那位兵馬折損“過界”的千夫長撤下。至於這條界線具體是多少,在種檀心中攻城初期暫時定為死傷百人,等到二十名千夫長率領的兩萬步卒都經歷過瞭一撥攻城後,第二輪會遞增到一百五十人。沒有過線,任你帶兵將領是姓耶律或者是慕容,也得繼續硬著頭皮上;若是過瞭線,任你再想酣戰死戰,也得乖乖撤下。

種檀不管那些千夫長百夫長如何不理解,事實上也根本不需要他們理解,他反正已經跟主帥楊元贊要來瞭陣前斬將的大權,誰不服,有本事拿腦袋來違抗軍令。種檀下意識伸手撫摸著胯下戰馬的背脊上的柔順鬃毛。這種“錙銖必較以求如臂使指”的統兵方法,是那名白衣武將教給世人的,隻不過很多有樣學樣的武將絕大多數隻得皮毛不得精髓,一來無法像那個人那樣熟悉麾下每一名校尉都尉的帶兵戰力以及韌性,二來戰場上瞬息萬變,若是刻意追求這種細節上的盡善盡美,容易撿瞭芝麻丟西瓜。再者,不等大軍分出勝負,主將就已經累得像條狗瞭,不說主將本人,旗兵和傳令信騎也都要揮斷手和跑斷腿。

種檀自認所學比皮毛多,但精髓還未抓住,可種檀不著急,光是幽州葫蘆口就還有鸞鶴、霞光兩座城池要打,且城池更大,守兵更多。

種檀的坐姿始終穩若磐石,隻是偶爾會跟身邊披甲的侍女劉稻香要一壺水,潤潤嗓子,否則喉嚨早就冒煙瞭。

二十名中軍千夫長都近距離見識過瞭城墻的風景,其中有兩人幾乎就要成功站穩城頭。其中一人是被七八桿鐵槍捅落,砸在瞭屍體堆上,摔瞭個七葷八素。起身後看到腳邊不遠處就有七八根筆直插在屍體上的箭矢,若是砸在這上邊,就算不被戳出個透心涼,也肯定別想去打鸞鶴城瞭。還有一人是剛站到城頭,甚至已經用戰刀砍斷數支槍頭,就要一步踏入,結果被一支角度刁鉆的流矢射中肋下,踉蹌倒下的時候還被一種稱為“鐵鴞子”的飛鉤給狠辣鉤住。在幽州士卒將他狠狠往上拉的時候,後背撞在城墻上的千夫長趕緊抬臂胡亂劈砍,這才砍斷瞭鐵鏈。他狼狽落地後順勢一個翻滾,身後就嗖嗖射落五六根羽箭,顯然是他那身紮眼的鮮亮甲胄“惹瞭眾怒”。這讓他帶兵回到中軍後方整頓時,仍是心有餘悸,自己可是差點就成瞭第一個戰死幽州的千夫長啊。難怪戰前那幫礙眼的軍機郎提醒他們可以加層甲可以披重甲,但千萬不要披掛太過花哨惹眼的鎧甲。

臥弓城上那種可以利用絞車收回的車腳檑已經壞去七七八八,那些勢大力沉殺傷力巨大的狼牙拍更被盡數毀去。死在此物當頭一拍的北莽步卒最是淒慘,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好肉,就像一條豬肉給刨子細細刮過,屍體慘不忍睹。

約莫晌午時分,一聲尤為雄壯的號角響徹戰場。

戰場上本就沒有停滯的攻勢為之一漲。

主帥楊元贊策馬來到先鋒大將種檀附近,身邊還跟著一群騎軍將領和五六名錦衣玉帶的軍機郎。他們發現種檀身邊有許多年輕文官坐在一張張幾案前,下筆如飛,不斷記錄著各種攻守戰事細節。楊元贊沒有去跟種檀客套寒暄,而是走到一名被太平令命名為“疾書郎”的年輕官員身側,彎腰撿起一份墨跡未幹的紙張。上面字跡略顯潦草,“臥弓城木檑之後有泥檑、磚檑數種,勢力稍弱”,“以硬木鐵壞我軍撞城車三架,其物鋒首長尺餘,狀似狼牙,藏設於城門高墻後,落下如雷”,“據報,臥弓城出城箭矢年齡各有長短,歲長者鍛造已有七八年,造於永徽十四年,箭頭竟然歷久常鋒如新,遠勝我軍”。

楊元贊冷笑道:“好一個箭頭歷久常鋒!這句話,本將有機會定要親自捎帶給西京兵部那幫官老爺!讓他們瞪大狗眼仔細瞧上一瞧!”

那名被殃及池魚的疾書郎趕忙停下動作,滿臉誠惶誠恐,生怕這位北莽十三位大將軍之一的勛貴老人,拿他這個暫時連正式流品都沒有的小人物出氣。

大將軍輕輕放回那張紙,笑道:“不關你的事,你們做得很好,拿下臥弓城後,本將會親自幫你們疾書郎記上一功。”

連可以躋身北莽權柄前四十人之列的大將軍都下馬瞭,種檀也沒那個厚臉皮繼續坐在馬背上。同為南朝大將,楊元贊雖不如柳珪那般深受女帝陛下器重,但比起種檀的老子種神通,且不論調兵遣將的本事能耐,僅就信任程度而言,楊元贊超出種神通一大截。再說瞭,種檀就在老人傢的眼皮子底下混飯吃,還不趕緊走到主帥身邊?楊元贊和種檀兩人有意無意並肩走到一處,種檀輕聲道:“先前在西京朝堂上聽某位持節令大人說瞭句話,當時還挺熱血沸騰,今兒想起來有些不確定瞭。”

剛剛從傷兵營地趕來的楊元贊有些不悅,皺眉問道:“哪句話?”

種檀笑道:“北涼號稱離陽膽氣最壯,那咱們就打爛他們的膽子,打光他們的膽氣。”

楊元贊問道:“有何不妥?”

種檀用馬鞭遙遙指瞭指臥弓城:“這座城當然成不瞭當年穩坐中原釣魚臺十數年的襄樊城,可即便隨後鸞鶴和霞光也成不瞭,但是接下來幽州境內,我們北莽當真不納降一兵一卒?就算幽州沒有出現襄樊城,那麼防線最為穩固的涼州呢?我們難道真要把北涼兩百萬戶都趕盡殺絕才罷休?”

楊元贊冷笑道:“你就沒有發現臥弓城以北堡寨的一二把手都是些什麼人?臥弓城的主將副將又是什麼歲數?”

種檀略加思索,有些開竅,笑道:“都是些早年到過北莽腹地河西州的老卒,臥弓城的朱穆和高士慶更是都快花甲之年瞭。以此看來,葫蘆口到臥弓城為止,雖然兵力少,但放在這裡的人馬,都是真正敢死之人。也難怪臥弓城去年末從流州遷徙到城外的一千多驍勇流民,哪怕戰力不俗,也都給帶回鸞鶴城以南一帶瞭。”

楊元贊感嘆道:“燕文鸞此舉,是以退為進。流州那些流民一開始都抱有懷疑和觀望態度,一旦幽州葫蘆口防線讓他們作為先死之人,不用我們北莽招降,他們自己就要炸營嘩變。牽一發而動全身,甚至要連累所有離開流州的流民,以及整個流州的局勢。但是先死臥弓、鸞鶴兩城,甚至到時候再讓流民一退再退,直接退至霞光城後,設身處地去想,你若是流民,會如何想?敢不敢戰?答案顯而易見,死瞭那麼多幽州軍,才輪到他們走上戰場,既然都千裡迢迢來到瞭幽州,又何惜一死?種檀,這也正是燕文鸞用兵老到的地方啊。”

種檀嗯瞭一聲。

種檀突然笑道:“羌戎兩部攻城尤為勇悍,出人意料。”

楊元贊平靜道:“太平令揚言平定北涼後,原本隻分四等的北莽子民,會多出涼人這第五等,那麼當下墊底的第四等羌戎各部就終於‘高人一等’瞭。”

種檀雖然知曉此事,但仍是一臉匪夷所思,問道:“這真的也行?這就能讓人視死如歸瞭?”

楊元贊輕聲道:“中原多謀士,驚才絕艷,不與他們傾力輔佐的謀主對敵,有著咱們無法想象的風采。不說那位離陽京城姓元的帝師,不說遠在南疆的納蘭右慈,隻說已經死瞭的聽潮閣李義山,十多萬流民是如何出現的,又是如何心悅誠服歸順北涼的?葫蘆口戍堡是如何起來的,又是怎麼拼死抵禦咱們大軍的?北涼的牧場、糧草、兵餉,是如何輾轉騰挪,硬是幫北涼支撐起以一地戰一國的?”

種檀點瞭點頭,沉聲道:“好在我們一樣有太平令!”

楊元贊突然壓低聲音道:“等覺得什麼時候可以破城瞭,你帶足精銳,親自上陣登城。”

從沒有這個念頭的種檀正想要拒絕,就聽楊元贊以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北莽需要英雄!”

從中午那一聲嘹亮號角聲吹響後,臥弓城這堵城墻,就成瞭一座鬼門關。

隨時隨地都在死人,而且死人的速度越來越快。

已經得到補充再度保持兩萬整兵力的北莽攻城步卒,一千人與一千人的更換速度也越開越快,哪怕大將種檀已經將那條界線拔高到兩百人,一樣沒能阻滯這種驚人速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這些攻城士卒在經歷過先前兩次甚至是三次的攻城經驗後,越來越清楚如何躲避泥磚檑,越來越知道如何多留個心眼,註意哪些從角樓陰險激射而至的箭矢,許多第一次攻城時難免兩腿發軟的北莽士卒,都忘我地扛盾蟻附而上,已經可以完全不去看那些城墻下的屍體,不理會那些將死之人的哀號呻吟。

最重要的是,在己方持續不斷的沖擊下,他們可以清晰感受到城頭攻勢的衰減。

不斷有兵馬趕赴臥弓城的正面戰場,從最早的五百人換防增補,到兵甲還算鮮亮的三百,再到不足百人帶傷,最後到瞭一聲令下三十四人就得跑上樓道的地步。

在高大城樓居中坐鎮的臥弓城主將朱穆趕到城頭之前,副將高士慶已經帶著兩百親兵在城頭第一線廝殺瞭一個多時辰,若不是白發蒼蒼卻老當益壯的老將那桿鐵槍實在強勁無匹,如果不是這位江湖豪傑出身的副將親兵中有很多身手不俗的高手,城頭此時就應該站滿北莽蠻子瞭。而內城墻下,盡是來不及善後的袍澤屍體,胡亂堆積,到後來,臥弓城守卒隻能含著淚將他們的屍體丟下去。

堆積成山。

朱穆親自帶著三百一直蓄勢的精軍火速支援高士慶,將那一百多已經跳入城墻近身肉搏的蠻子斬殺殆盡。朱穆雙手涼刀,滾刀氣勢如虹,被他一刀攔腰斬斷的北莽蠻子就多達八人,但是就算親兵援軍將大多數攀附有十幾名敵軍的雲梯推回地面,仍是阻止不瞭殺紅瞭眼的北莽蠻子陸續登城。朱穆看著有“美髯公”稱號的高士慶胡須被血水浸染打結得就跟一條條冰棍似的,一刀將一名百夫長模樣的北莽蠻子劈掉腦袋,一腳踹中那無頭屍體,順勢將一名才登城揚起戰刀的蠻子給撞飛下城,大聲譏笑道:“高老兒,怎的如此不中用,不是要老子快天黑的時候再來幫你撿回那條槍嗎?這離著天黑可還有一個多時辰啊!”

渾身浴血的高士慶默不作聲,一槍捅死一名蠻子,鐵槍一記橫掃,又把一個從城頭高高躍下的蠻子橫掃出去。

半個時辰後,城內唯一的騎軍,是那人人雙騎的幽州一等騎軍。根本沒有機會出城沖鋒的這四百人,也開始登城。

登城前,相依為命多年的戰馬,都被他們殺死。

不願親手殺死自己的坐騎,隻好換馬,默然抽刀出槍。

黃昏中,殘陽如血。

主將朱穆和副將高士慶背靠背,身上甲胄破碎不堪的朱穆急促喘氣,胸口被一刀重創,視線模糊起來。他狠狠搖瞭搖腦袋,艱難問道:“高老頭,我朱穆是傢裡那群不爭氣的敗傢子都逃出瞭幽州,去瞭江南。這幾個月被一大幫老傢夥白眼得厲害,看我就快跟看北莽蠻子差不多瞭,我這才願意死在臥弓城,算是對大將軍和燕文鸞都有瞭個交代。那你圖什麼,當時你也不罵過我來著?怎麼還主動要跟那李千富的侄子換瞭位置,你真是活膩歪瞭?”

高士慶伸手從腰部拔出一根破甲卻未曾入骨的羽箭,吐出一口血水:“我一傢老小都留在幽州,也沒你兒子孫子那麼貪錢,活得心安理得,以後就算死,也死得清清白白。高士慶這輩子不欠人什麼,永徽二年,在北莽橘子州你救過我高士慶一命,這次來陪你,就當兩清瞭!到瞭地底下,別跟我稱兄道弟,見著瞭大將軍,我高士慶丟不起那臉!”

臥弓城的城頭上,充斥著“殺光北涼賤種”的喊聲。

當一支戰力遠比先前攻城北莽步卒更加驍勇的人馬登上城頭後,朱穆先被人砍斷雙手,再被砍掉頭顱。

高士慶背靠著城墻,身前被五六根鐵槍刺入,老將持槍而亡。

夜幕中。

先鋒大將的一名親兵站在高高城頭上,吹響戰場上最後一聲號角。

不分敵我,臥弓城內外,有將近兩萬死人註定聽不見這聲響瞭。

為北莽幽州戰線立下頭功的種檀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聽見瞭,風過臥弓城。

如泣如訴。

如果不是從北涼都護府傳遞來一封措辭嚴厲的六百裡加急驛信,那麼北涼步軍統領燕文鸞此時就不是站在霞光城的城頭上,而是站在鸞鶴城那裡瞭。所以當臥弓城被北莽先鋒大軍一日攻破的消息傳回時,那群幽州軍政大佬都感到陣陣後怕,若是燕大將軍出瞭差池,那葫蘆口還守個屁啊。要知道在兩三年前,幽州軍界都是在桌面上說一句“北涼有沒有世子殿下沒啥兩樣,但幽州有沒有燕將軍是有天壤之別”的,當然,時至今日絕對沒誰敢說這種混賬言語瞭。

燕文鸞和陳雲垂兩位幽州定海神針並肩走到一張昵稱“九牛老哥”的床弩附近。北涼大弩中,“九牛”“二虎”雙弩在各大城中都有大量配置。燕文鸞掂量著那支與標槍無異的巨大箭矢,臉色平靜。身後眾人的心思可就跟那支巨箭差不多,絕對不輕。

在既定策略中,在北莽大軍僅遣十五萬大軍南下葫蘆口的前提下,臥弓城都要死守不住,但是哪怕北莽投入幽州的東線兵力比預期多瞭一倍,可臥弓城一天都沒能守住,這就很讓人吃驚瞭。親自負責葫蘆口三城具體軍務的何仲忽,這位老將軍能罵幾句朱穆和高士慶出氣,其他人可沒這膽量,事實上也不忍心,畢竟臥弓城六千人都已戰死,死者為大,再者那些人何曾給幽州軍丟臉瞭?!

皇甫枰神情復雜道:“北莽步軍中擁有大量精制弓弩不說,還有整整六百座投石車,先以兩萬人馬輪番攻城,在戰損嚴重的形勢下,仍是被主將種檀下令為每一名千夫長補齊千人,一直戰至攻破臥弓城為止。”

何仲忽冷笑道:“這是北莽蠻子在拿臥弓城練兵呢。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幫崽子攻破臥弓後,保證會拆掉半座城,到時候攻打鸞鶴,投石車可就不僅僅是兩輪投擲瞭。”

燕文鸞平靜問道:“鸞鶴城內的八百騎都調回瞭吧?”

皇甫枰點頭道:“已經在趕回霞光城途中瞭。誰都沒料到北莽蠻子攻城力度會那麼大,根本就沒有給臥弓城騎軍出城騷擾的機會。如果那種檀沒那麼一根筋,北莽步卒起碼要多死個兩三千人。”

何仲忽一拳砸在城墻上,無比心疼道:“都是我幽州好兒郎啊!”

燕文鸞輕輕放回那根箭矢。霞光城主將謝澄舒偷偷咽瞭咽口水,壯起膽子說道:“大將軍,由於我們把臥弓、鸞鶴兩城的流州士卒都遷出,鸞鶴城那邊出現瞭騷動……”

這個敏感話題一被挑起,連同何仲忽和皇甫枰在內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看向燕文鸞。

燕文鸞臉色如常,淡然道:“騷動?是不是說得輕巧瞭?怎麼,你謝澄舒跟鸞鶴城的楊驃是親傢,就幫著他打馬虎眼?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個用兵變來要挾主將的鸞鶴城虎撲營,可是幽州為數不多的老字營之一,先後兩任校尉統領,分別是鐘洪武和劉元季兩個老傢夥的心腹愛將。當時鐘洪武丟瞭官,咱們那位校尉大人就卸甲辭官以表忠心。這也就算瞭,反正鐘洪武帶出來的將兵大多是那麼個德行,可給劉老兒當過親兵的荀淑,照理說不該這麼膽大包天才對。說吧,在場諸位大人,還有多少人是對我將流州卒撤出前線戰場心懷不滿的。”

城頭上人人大氣都不敢喘,尤其是霞光主將謝澄舒和兩位副將,已經撲通跪下,連場面上那些請罪的言語都不敢說一個字。

何仲忽趕緊打圓場,一臉無奈道:“瞧你這話說的,都擺出這副吃人的架子瞭,誰還敢跟你掏心掏肺說實話。”

燕文鸞沒有說話。

何仲忽嘆瞭口氣,對霞光城三位將領笑瞭笑,和顏悅色說道:“都起來吧。大將軍說瞭多少次瞭,男兒膝蓋不是用來給人下跪的。你們三人中有兩個可都是去過清涼山面對面見過大將軍的,哪次不是讓你抱拳行禮就行瞭?”

燕文鸞突然說道:“虎撲營去掉營名。”

此言一出,就算是何仲忽都臉色劇變,更別提還跪著的謝澄舒三人瞭。

北涼老字營要是打瞭敗仗,甚至是打瞭勝仗但是戰果大小輸給其他老字營,那都跟挨瞭刀子一樣難受。至於去掉營名?那比殺瞭他們還難受!在北涼,一個老字營就算把人馬都戰死,死得一個不剩,仍然可以保留營名。事實上所有老字營最喜歡相互攀比,歷年戰事累加,先是比拼誰殺敵最多,比拼誰戰力更勝一籌,到最後,連滿營死絕的次數都能拿出來比,而且在最後這一項比試中勝出的,很能讓人心服口服。像那跟蓮子營、鷓鴣營和大馬營同為最老資歷戰營的先登營,就憑借此事奪魁,這麼多年一向以第一老字營自稱,就算是個小卒子,路上見著別營的都尉甚至是校尉那可都是鼻孔朝天的,因此導致北涼邊軍中有個外人無法理解的古怪現象:經常會有“這輩子的校尉,下輩子的將軍”,意思是說那些老字營的一把手寧願一輩子當個校尉,也不樂意去當什麼官位品秩更高的將軍,要當將軍就放在下輩子好瞭。

虎撲營去名,這就意味著世上再無虎撲營瞭,等於營中所有戰死的和因傷才退出的前輩們,所有的心血都將付諸東流。

尤其是那些戰死在他鄉的老字營先烈,在北涼邊軍眼中就會成為生生世世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

燕文鸞歪頭輕輕吐瞭口唾沫在地上,依舊是不溫不火的語氣:“什麼狗屁玩意兒,比涼州那些騎軍老字營,差瞭十條街。”

老將軍就這麼徑直離開霞光城。

皇甫枰臉色古怪,但是他暫時不能離開霞光城,隻是默默將這位步軍統帥送行到城外,然後趕回城頭。果然沒有誰離開,完全是紋絲不動,謝澄舒三人依舊低頭跪著,一向好脾氣也好說話的何仲忽臉色陰沉得可怕。既是霞光城副將同時也是另外一支老字營統領的盧忠徽,這個身上疤痕比他兒子年歲還要多的中年武將,竟然在那裡像個委屈的孩子在哽咽抽泣。盧忠徽的擋騎營,正是燕文鸞一手打造的老字營。當年西蜀境內道路崎嶇,不宜徐傢鐵騎馳騁,早在西壘壁之役中就大放光彩的擋騎營更是戰功顯赫,號稱一步當一騎,連千騎開蜀的先鋒大將褚祿山都不吝贊譽為“何止是一步當一騎,千步猶可擋千騎”,故有擋騎營的稱號!

燕文鸞說瞭個“狗屁玩意兒”,可不是說什麼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風涼話,而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北涼步軍統帥自己的老臉上啊。

何仲忽雙手扶在城墻上,背對眾人,輕聲道:“臥弓城沒瞭,他能不傷心?整個北涼,老燕不心疼葫蘆口誰能更心疼?不但是葫蘆口,所有幽州步軍,都是他親手帶出來的,他就真願意讓咱們幽州軍先死流州卒後死瞭?不可能的啊。現在幽州邊境上的萬餘流州士卒,還有涼州的,更包括流州本地的,以及那些在陵州紮根的,可都看著咱們葫蘆口呢。”

何仲忽深呼吸一口氣,厲聲道:“傳令給鸞鶴城,虎撲營去營名!包括校尉荀淑在內一幹都尉標長伍長,準許他們全部以戴罪之身參加守城戰!他們要是覺得這次炸營嘩變都不夠解氣瞭,行,有本事就去宰瞭鸞鶴主將楊驃!大不瞭到時候我何仲忽親自帶兵去平叛!”

謝澄舒咬緊牙關,說道:“末將懇求大將軍準許虎撲營將士戴罪立功,給他們一個重新拿回老字營營名的機會!”

何仲忽猛然轉身,一腳把這名霞光城主將踹得倒飛出去:“在這種關鍵時刻,鸞鶴城鬧這麼大,你以為就隻有燕文鸞大動肝火?你們以為那封六百裡加急上頭就隻說瞭讓咱們燕大將軍不要親身涉險?都護府褚祿山,我們的都護大人已經明說瞭,‘如果幽州將士不服管束,涼州戰事雖緊,卻也抽得出幾名得力驍將代為守城’。你聽聽,褚祿山都想要讓你那位親傢滾出鸞鶴城瞭!我何仲忽答應瞭有個屁用?!”

步軍大統領已經走瞭,副帥何仲忽雖然沒有立即離開霞光城,但也氣得臉色鐵青快步走下城頭。

跟在何仲忽身後的皇甫枰問道:“會不會過猶不及?”

何仲忽大手一揮,重重撂下一句:“咱們幽州軍沒那麼嬌氣!”

皇甫枰繼續問道:“那麼那些當時在鸞鶴城跟著虎撲營起哄,借機想要出城的兩百多普通士卒,如何處置?”

何仲忽冷聲道:“這有什麼好問的,當然是按軍法處置,斬立決!”

皇甫枰望著那個背影,仍是追問道:“何將軍,我問的是他們的幽州傢屬,如何處置?”

何仲忽腳步一頓。

長久的沉默。

皇甫枰輕聲道:“兩百多人,本將會以全部戰死而論,若是日後清涼山和都護府問起,由我負責。”

何仲忽轉過身:“皇甫枰,你圖什麼?”

皇甫枰笑而不言。

何仲忽瞇起眼,緩緩道:“皇甫枰,說實話我可是很不喜歡你這個幽州將軍,就算你這次賣瞭這個人情,我還是討厭得很。你這種聰明人,見多瞭。”

皇甫枰坦然微笑道:“我要是真聰明,難道不該是隻做事不說話嗎?”

何仲忽笑瞭笑,轉身離去,輕輕感慨道:“要是大將軍還在世,就算沒來霞光城,也該在都護府那邊露面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別說人瞭,咱們北涼王的影子都見不著。”

皇甫枰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半日後,鸞鶴城內,一座校武場上,大門緊閉。

隻剩下清一色的一營將士。

兩千七百二十六人。

都到瞭。

老字營最重“老”規矩,往往是創建營號時多少人,那麼以後就應該是多少人,除瞭極少數建營時人馬實在太少的老字營,絕大多數都是這麼個雷打不動的人數。

北涼軍中,除瞭大將軍徐驍的徐字大旗,就隻有一種兵馬可以豎起徐字旗以外的旗幟。當年官至北涼都護的陳芝豹立不起陳字旗,如今的騎軍大統領袁左宗也豎不起袁字旗,但是蓮子營可以,大馬營可以,鷓鴣營,以及今天早上還可以有“虎撲”兩字營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的這支老營,也可以。但是從現在起,他們跟北涼普通邊軍一樣,不可以。

霞光城副將和擋騎營校尉盧忠徽,親自帶瞭一條軍令和一句話給鸞鶴城和虎撲營。

他以副將身份將軍令帶給鸞鶴城主將楊驃,軍令是虎撲營去名。

他再以擋騎營校尉的身份來到虎撲營營地,沒有入營,在門口對那個滿臉淚水的荀淑說瞭一句話:“先請你們全營戰死,等見著瞭底下的前輩們,再去跪著吧。”

校武場上。

荀淑面無表情地站在最前方,身邊是舊虎撲營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其中不少人還在那裡抬起手臂遮住臉龐。

荀淑沉聲道:“是我荀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所有在虎撲營戰死的前輩!”

荀淑用拳頭一擂胸口:“我不理解燕大將軍的軍令,第一條不懂,第二條更不服氣!打心底裡不服氣!”

荀淑狠狠揉瞭一把臉,慘然笑道:“可是不服氣沒用啊。難道我們虎撲營還真去兵變,真像何大將軍說的那樣在鸞鶴城叛亂?”

荀淑望著那些臉孔,沉聲道:“你們有沒有這個念頭,老子管不著,但誰真敢這麼做,我第一個砍死他!有的,出來跟我單挑?先做瞭校尉再說!”

荀淑突然哈哈笑道:“就你們這群兔崽子,老子一隻手就能撂倒一群!”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聲喊道:“校尉,我要是明兒多殺幾個北莽蠻子,能不能讓燕大將軍把虎撲營稱號還給咱們?”

荀淑沒有欺騙這些兄弟,搖瞭搖頭。

荀淑突然對校武場外吼道:“楊驃,帶著你的人馬趕緊滾蛋,老子是幽州虎撲營的老卒,不是叛軍!到瞭明天,如果我和兄弟殺的人沒有你們七千人多,我荀淑下輩子投胎做你兒子!”

聽著校武場內的滔天罵聲,鸞鶴城主將楊驃摸瞭摸耳朵,對身邊兩位副將苦笑道:“可以放心瞭,咱們走吧。”

不過離開前,楊驃扯開嗓子大聲回瞭一句:“姓荀的,記住啊!要是以後幾天殺人沒我們多,記得給楊驃當乖兒子!”

他娘的,校武場都傳出整齊一致的拔刀聲響瞭,楊驃趕緊帶人一溜煙離開。

此時,洪敬巖的柔然鐵騎一如之前,即將先行到達幽州城外,卻註定不參與攻城。

這當然也意味著武備更勝臥弓城的鸞鶴城,馬上就要迎來一場死戰。

整整屯兵五十萬的北莽中線,在那頂帥帳中,一個胖子繞著北涼沙盤走瞭一圈又一圈。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位南院大王到底在自言自語個什麼。

董胖子走到瞭沙盤上“西域”附近,停瞭一下,繞到“薊州”那邊,又停瞭一下。

在看到“北涼”“西蜀”之間的地帶,也停瞭一下。

他最後走到桌子中央,雙手扶住桌面,輕聲道:“葫蘆口臥弓城一日被破,現在整個中原肯定都在罵你們北涼是坨狗屎,罵你們徐傢鐵騎是吹出來的雄甲天下……”

董卓習慣性上下牙齒敲瞭敲:“我知道你肯定沒有躲在清涼山。你有三個選擇:打通瞭流州以西,去跟西域爛陀山上那些和尚打交道。或者去西蜀邊境,低聲下氣跟陳芝豹約來一場面對面的交易,替北涼做筆割肉的買賣。再要麼就是去薊北的橫水、銀鷂,幫幽州收拾離陽新君送給你的爛攤子。”

這個胖子自顧自壓低聲音在那兒叨叨不休:“去西蜀,我可管不著,去薊州的話,那兩萬因為衛敬塘沒討著半點便宜的末流騎軍,肯定不夠看嘛……萬一是去瞭西域,就真讓人頭疼瞭,難道我還能專門為你安排一位持節令或者是大將軍,親自帶著幾萬大軍在那邊守株待兔?我樂意,別人也不樂意啊……”

董卓又開始繞著桌子轉悠。

“要不然拋一枚銅錢,猜有字沒字?

“這哪行啊,軍國大事豈能兒戲!

“就是就是,董卓啊,你今兒可是南院大王瞭,做事情,得慎重哪。

“嗯!有道理!咦?你們還傻愣著幹啥?趕緊的,給老子拿枚銅錢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