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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卷 第三章 西京城有缸養龍,勤勉房君臣奏對

慕容女帝雙手放在沁涼的圓潤缸沿上,瞇起眼低頭望著那缸清水。這隻大缸名“蜇眠”,她隻有在篡位稱帝坐上龍椅後,才有人悄然入宮跟她稟報,有一尾蛟龍蟄伏而眠於缸底。

祥符元年。初冬。

臨近涼州城,一位衣衫單薄的清秀少女和一名袈裟破舊的少年僧人結伴而行。

“笨南北,這都快到涼州瞭,我咋越來越緊張瞭?差不多能有頭一回偷看山下狐貍精給我爹寫的情書那麼緊張!”

“近鄉情怯唄。反正徐鳳年的傢,也算你半個傢瞭。”

“一個和尚說情,你也不怕住在西天的佛老爺打個噴嚏淹死你?”

“師父還有師娘呢,也沒見師父怕刮風下雨打雷啊。”

“笨南北,你說咱這趟也沒半顆銅錢去買漂亮胭脂水粉瞭,他會不會覺得我女大十八變,越長越難看?”

“哪能啊!”

“這可是你保證的,如果到時候不是這樣,我揍你不商量啊。”

“阿彌陀佛⋯⋯”

“笨南北,考你一個問題,你們佛傢⋯⋯”

“打住打住,李子,你傢就是我傢啊,啥叫‘你們佛傢’,我當年是被師父撿到後帶上山的,還是師娘幫我剃的頭發,師娘說我當時哭得稀裡嘩啦,你瞧瞧,我那會兒才多大,就已經知道自己不喜歡當和尚瞭。”

“行瞭行瞭,你就直接回答我為什麼佛門都說心無所住皆般若,那麼那些菩薩大發宏願,算不算執念的一種?若是的話,怎麼還能有望成佛啊?”

“這個啊⋯⋯李子,要不然等我成佛後燒出瞭舍利,再來回答你?”

“你以前就這麼跟那些大小光頭講法的?難怪老方丈總喜歡拖欠銅錢,娘讓我去催,老方丈每次都苦哈哈跟吃壞肚子似的。肯定是老方丈嫌棄你說法講經一塌糊塗。”

“⋯⋯”

“咦?笨南北,你怎麼哭瞭?你有點出息好不好,老方丈是成佛瞭,又不是死瞭!”

“哭時哭,笑時笑,吃時吃,睡時睡,念時念,木魚響起時我即佛,這是師父教我的啊。”

“得瞭吧,你這麼笨,連佛法都悟不透徹,萬一連你都成瞭佛,以後誰還願意信佛啊!”

“嘿⋯⋯”

“對瞭,笨南北,說到木魚,怎麼沒見過我爹讓你敲過?”

“我們傢也沒有啊。”

“也對,不過咱們的那個小氣鬼鄰居,慧能大光頭倒是藏瞭個賊名貴的木魚,聽我娘說是西蜀梧桐雕刻而成的,使勁一敲,數十裡外都聽得到。你說真的假的啊?”

“當然是假的!有次師娘要下山買一套看上好久的衣裳,恰好師父手頭沒餘錢,就拉我跑出去躲師娘,跟慧能方丈偷偷碰頭喝酒。慧能方丈喝著喝著就喝高興瞭,坐地上捧著那木魚拍瞭大半個晚上。我當時就給他們站在門外望風,也沒覺得木魚聲有多響啊,就那麼回事。其實啊,師娘是惦念那木魚值錢哩!有回師娘看我洗衣服的時候說漏嘴瞭,她說將來一定要把這木魚順回傢,然後給你當嫁妝,氣派!”

“我的娘咧⋯⋯難怪前些年每次我娘見著慧能大光頭,就問那顆大光頭多大年紀瞭。唉,幸好我娘隻在山腳小鎮上轉悠,從不行走江湖,否則哪個少俠高人樂意搭理她。”

“反正有師父緊著師娘,師娘也不樂意往江湖裡湊的。再說瞭,師娘總講山下的女子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母老虎,就是光長皮囊不長腦子的狐貍精,尤其是那個太安城,滿大街盡是些不羞不臊不正經的女子,一直就是師父的禁地。師娘哪裡放心師父,要不然這趟師父去京城,師娘也不會跟著,是吧?”

“吳南北!信不信我告訴我娘去!?”

“阿彌陀佛⋯⋯師父,難怪你每次被師娘訓斥都不還口,說多錯多,徒增口業添煩惱。我有點懂瞭。”

“笨南北,你嘀嘀咕咕說瞭什麼?”

道路上,少女鼓足腮幫,一邊走一邊握緊雙拳做敲木魚狀。

“咚咚咚~木魚響起時我即佛,咿呀咿呀呦~咚咚咚~”

少年僧人悄悄撇過頭,偷著笑。

這一天,陽光溫暖。

作為北莽南朝中樞的西京城,本名佳婿城,曾經不過是一座中規中矩的城池,隨著那股北奔士子洪流的湧入,逐漸有瞭深深幽幽的江南庭院,有瞭敦本敬祖之風濃鬱的黑瓦白墻,有瞭耕讀世傢的私人藏書樓,有瞭陌生的瑯瑯讀書聲,有瞭風流倜儻的高冠博帶,有瞭佳人拖曳在地的錦繡長裙,有瞭讓當地人眼花繚亂的各色吃食。佳婿城一天一天飽滿,直到一舉成為北莽的陪都。隨著不斷擴建,更有瞭本土隴關貴族和外來新士族各占半壁江山的朝堂,有瞭三省六部制,人才濟濟,蔚然深秀。

這座城池,隨著二十餘年歲月推移,就像是由清瘦的小女孩長成瞭體態豐腴的美婦人。

然後在這個比往日略顯冷清的禦道上,有一行人緩緩走著,領頭之人是位老嫗,老婦人的歲數,自然不是新西京可以比擬的。

披一件舊狐裘子的老嫗身邊跟著一名年邁儒士,更後邊一些,又跟著一名佩劍的中年劍客和一位五十來歲的魁梧男人,二人並肩而行。

老嫗突然輕聲笑道:“聽說咱們的軍神在徽山遇上那一傢三口瞭,就是沒能打起來。”

青衫老者嗯瞭一聲。

老婦人感慨道:“墻內開花墻外香嗎?為何朕很欣賞的兩個人,都要前往離陽?一個敢單槍匹馬殺到帝京城墻腳下與朕對望,還有那個,一人即是一座宗門。如果朕沒有記錯,這個隻有一人的宗門,名次還要在公主墳和你們棋劍樂府之上吧?他們若是肯留在北莽⋯⋯算瞭,不說也罷。”

棋劍樂府在最巔峰時坐擁四大高手,雖然躋身武評的黃寶珠或者說魔頭洛陽已經叛出北莽,但洪敬巖已是柔然鐵騎共主,劍氣近和銅人祖師也是北莽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

世間誰敢小覷棋劍樂府?

窮酸老儒模樣的老者笑瞭笑,“若非如此,那江湖豈不是少瞭許多樂趣?”

老婦人轉頭望向那個佩劍的中年人,“黃青,與那人對敵,可有勝算?”

不是問幾分勝算,而是“可有勝算”!

被問之人點瞭點頭。

這個答案雖不讓人驚喜,但好歹也不至於讓老嫗大失所望。

黃青,本名孫少樸。棋劍樂府詞牌名“劍氣近”,同時還是洪敬巖的師父。因為憤懣於離陽王朝大肆嘲諷北莽劍林的青黃不接,甚至有人揚言整個北莽江湖無一人可談劍道,他因此改名黃青。

能讓劍氣近擔當扈從的老婦人,身份也就顯而易見。

這頭日漸遲暮的雌鷹,飛翔在比大草原所有雄鷹更高天空的歲月,已經太久太久瞭。

一行四人一直走入西京宮城,然後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小心翼翼的引領下,最終隻有慕容女帝和那位太平令走入一座幽靜閣樓。

樓內有一口不明材質的灰黑色陰刻螭龍缸,缸不過半人高,但是尤為闊大,霸占瞭整個閣樓大廳的大半位置。

慕容女帝雙手放在沁涼的圓潤缸沿上,瞇起眼低頭望著那缸清水。這隻大缸名“蜇眠”,她隻有在篡位稱帝坐上龍椅後,才有人悄然入宮跟她稟報,有一尾蛟龍蟄伏而眠於缸底。一眼望去,有無蛟龍看不出,但視線中那幅畫面已經足夠詭譎。無風無浪,水面明明靜止,卻處處不平。若是仔細辨認,依稀可見缸內有許多不同色彩的小鯉懸停水中不遊弋。

慕容女帝抬起頭環視一周,除瞭身邊的太平令,屋內就隻有九人,其中既有道德宗內地位僅次於國師袁青山的南溟真人,也有北莽身份最隱秘卻是最擅風角占敕的練氣士第一人,還有祖輩世代為北莽皇室推演讖緯的占星大傢耶律光燭。這九個深居此地數十年的真正隱士,便是南朝上任南院大王黃宋濮也沒能都見過一面,至於其他南朝權貴就更不用奢望瞭,恐怕都不清楚西京城內有這麼一座奇怪閣樓,有這麼一口莫名其妙的大缸,聚集瞭這麼多奇人異士。

慕容女帝輕聲問道:“那個說自己身體有恙暫不朝會的離陽天子趙惇,如今身在何處瞭?”

滿頭鶴發卻面孔嫩如稚童的南溟真人提著一根纖細的紫色竹竿,走到慕容女帝身畔,伸出長竿,在距離水面兩尺高的某個地方,輕輕畫瞭一個小圓。百歲高齡的道德宗老神仙連嗓音也如孩童無異,清脆說道:“以位置推斷,趙惇確實如朱魍諜報所言,已經秘密巡視兩遼瞭。”

慕容女帝手指輕輕敲擊缸沿,譏笑道:“才知天命的歲數,就要死在朕這麼個老婦人前頭,還真是可憐。”

四周寂靜無聲,沒有誰敢答話。

她又問道:“除瞭象征陳芝豹的那條小東西突然生出瞭龍爪,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情況?”

南溟真人用紫竹竿點瞭點比先前偏南幾分的地方,“張巨鹿那一尾,在缸內下墜瞭四尺,即將沉底。”

老婦人哈哈大笑,“好一個離陽王朝自殺其鹿。”

此刻老真人手中竹竿所指點的位置,不出意外應該就是太安城瞭。

這位在麒麟真人飛升之後的道德宗新任宗主面無表情,移動竹竿,在西北方位點瞭一下,“徐鳳年依舊在懷陽關一帶逗留。”

突然,有一尾長不及兩寸的小黑鯉驟然躍出水面,然後不是墜回原位,而是稍稍向西偏移瞭些位置。

慕容女帝皺眉道:“這是?”

南溟真人依然用那稚氣的語音不急不緩說道:“是徐龍象。有些不曾進入天象境界但是身負氣運的武人,除非氣機外泄太過厲害,否則哪怕在缸內占據一席之地,他們的方位也會模糊不清。那些善於斂氣的練氣士,更是如此。可一旦泄露天機,就再難逃法網恢恢瞭。至於那些接近陸地神仙的人物,他們的本命魚甚至會擾亂缸中水。”

“比如?”

“武當掌教李玉斧。先前此人曾引發天機震動,導致缸水外溢。”

“還有嗎?”

“有。黃龍士,澹臺平靜,謝飛魚。原本最是線索模糊的三人,陸續有瞭征兆。”

“那曹長卿?”

“既然成瞭儒傢聖人,自然就已跳出缸外。”

一問一答到這裡,慕容女帝思索片刻,自言自語道:“難道是柳珪大軍主力已經跟龍象軍碰上瞭?”

南溟真人猶豫瞭一下,搖頭說道:“不對。應該是徐龍象去瞭青蒼城以西的地方,遇上瞭那支羌騎。”

老婦人臉色陰沉不定,但很快就神情舒展開來,“反正你有兩個兒子。”

太平令猜出瞭慕容女帝心中所想,平靜道:“既然露出瞭破綻,那麼可以讓黃青和銅人去刺殺徐龍象。這樣的機會,以後很難再有。”

老婦人拇指微微用力按在缸沿上,問道:“趕得上?”

作為北莽帝師的老儒生笑道:“盡量讓他們往那邊趕,之後就看雙方運氣好壞瞭。”

老婦人笑道:“那就試試看。”

這位太平令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出屋子,去跟劍氣近黃青面授機宜。

老婦人自問自答:“如果成瞭,那雙方鉤心鬥角這麼多回合的流州,還能有仗打嗎?”

“沒啦!”

嘉德殿設有勤勉房,有別於國子監,以供離陽趙廷宗室子弟求學,因正統一脈的皇子成年除東宮太子外,皆需封王就藩外地,所以勤勉房便多是在京郡王子女問學授業之地,少數一些因功封侯的公卿後代,也得以進入這座被譽為小禦書房的地方,這些公卿也莫不視為傢族殊榮。勤勉房設少傅、少保兩職總領學政,此外還有二十餘位地位超然的授讀師傅,分別授教儒傢經典,以及各自被皇帝欽點為某位皇子皇孫的單獨恩師,無一不是王朝當代文豪大儒,偶有學問深厚兼德高望重的大黃門入內講學。

那群龍子龍孫與勛貴子弟於沖齡之歲進入勤勉房,卯入申出,每日雷打不動的五個時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婚嫁封爵之前,寒暑無間,讀書不輟。這項傳統,自先帝起至當今天子,二十年來,不可撼動。而且勤勉房規矩煩冗,極其嚴苛,入學子弟夏不持扇冬不添炭,不論身份,路遇授讀師傅務必作揖行禮,犯錯輕則挨“竹罰”,重則貶低將來獲封爵位一級。當年馬上得天下的先帝親筆題寫匾額“尊師重道”以儆後人,當今天子書寫楹聯“立身至誠,求學明理”懸掛兩側,除去那名來歷晦澀的皇子趙楷,包括太子趙篆、大皇子趙武在內的所有子女,都曾在勤勉房度過漫長光陰。

若說京城黃門郎地位超然,是日後有望封侯拜相的龍門之鯉,那麼勤勉房講學師傅則更是當之無愧的清流砥柱,已是乘龍之蛟,有“準帝師”的美譽。至於少保、少傅兩職,歷來都是實設一人虛設一人。宋傢兩夫子稱霸文壇三十載,對此仍是苦求不得。上任少傅馬戎是先帝與當今天子的兩朝恩師,在京城以外名聲不顯,可是四年前馬戎病逝時,皇帝陛下攜皇後親自前往馬府靈堂披麻戴孝,為其守靈一夜。

馬戎死後,少傅、少保兩職都已空懸,太安城勛貴門第都認為新入京的齊陽龍會暫時擔任少保,作為一個承前啟後的過渡位置,然後一舉成為離陽王朝的官員領袖。可是一個資歷清譽都不夠格的“年輕人”,很突兀地闖入瞭所有人的眼簾,將少保之位收入囊中。此人在永徽年號的尾巴上考取過進士,但遠沒有前三甲那般矚目,進入過翰林院擔任過黃門郎,一樣不溫不火,直到他成為禁中禦書房的起居郎,才被京城大人物多瞭幾眼打量。但也僅限於此,可是隨後此人悄然晉升考功司郎中,輔佐吏部尚書趙右齡和老上司“儲相”殷茂春,陸續參與瞭京察與地方大評兩樁足以決定離陽四品以上大員官帽子有無的大事,這個在廟堂上可算年輕人的書生,才真正讓人感到驚艷咋舌。

三年一度的京察中,此人依舊不顯山不露水,可在南下大評之中,此人那真是心狠手辣,一口氣摘掉瞭平州刺史和六位郡守的官帽。這才三個月的時間而已,很快他就被火速調回京城,否則朝野上下都堅信此人會死在南下途中。以至於當他破格成為勤勉房少保後,大多數人都有些麻木瞭,此人委實是在官場的升遷路線太過生僻隱蔽,完全就沒有給人燒冷灶的機會,到頭來隻知道他前些年娶瞭個籍籍無名的郡主,是個不上不下也不大不小的皇親國戚,在朝堂上素來不摻和黨爭,與文武官員都不湊近,與宮中宦官更是從無交集,便是喝花酒也沒有一次。

寥寥有心人往深處刨根問底,得知真相後就越發如墜雲霧——此人竟是北涼人士?原本朝廷出瞭一個飛黃騰達的晉三郎就已經很讓人吃驚,不料此子聲勢猶有過之而無不及。須知晉蘭亭的進身之階可稱不上怎麼光彩,據說先是靠著一封老涼王的引薦信躋身京城官場,後來又是以蘭亭熟宣這種雅玩擠入公門。而作為國子監右祭酒同鄉的他,身世清白,進階之路也走得坦蕩幹凈,哪怕娶瞭位郡主,這些年也從未傳出半點夫憑妻貴的閑言閑語。而且這些年在京城所處幾個位置,不論是短暫的翰林院黃門郎,還是最長久的東宮侍講還是更為短暫的起居郎,始終都算是個相當靠近帝王傢的讀書人,恐怕就算他自己滿大街喊自己是北涼死間,也沒誰願意相信。

他就是出身於北涼寒門的讀書人,陳望。當然,如今京城上下都應該敬稱一聲“陳少保”瞭。

今日勤勉房,不過卯時三刻,天色猶昏暗,便已是書聲瑯瑯。勤勉房又分上中下三房,大體上六歲至九歲在下房,十歲至十五歲在中房,十五歲以上就讀上房,其中女子年齡劃分另算,直至男婚女嫁,以及得到授業師傅的承認,方可退學。

今日正值儒傢日,三房內各有一位長者在引讀儒傢張聖人的經典,難易程度自然會不同。勤勉房的下房外,站著一位身著紫袍系禦賜羊脂玉帶的“年輕士子”,看著那些搖頭晃腦使勁誦讀經書的幼齡稚童。按著先帝立下的規矩,都不許在房內戴貂帽披裘衣,冬寒刺骨,也是如此。此時房內隻有在師傅講案底下擺有一隻小銅皮火爐,那些絕大多數生下來就與國同姓的孩子,跟貧傢子弟就學私塾並無兩樣,大多臉頰凍紅,手腳畏縮,趁著師傅讀書的間隙,趕緊低頭呵一口熱氣在被凍得僵硬的十指上。

屋外,除瞭這名衣著特殊並且在一般人眼中頗為陌生的讀書人外,還有一位得以披大紅蟒袍的宮中老太監,小心翼翼站在外邊。上瞭年紀的老宦官有些走神,沒有註意到那位讀書人的到來。這也難怪,他說是得盯著勤勉房以防不測,可他這一站就是十多年啊,袍子都換瞭七八件瞭,十多年下來,宮中事務本就氣度森嚴,哪有什麼不測?不管成年從這裡走出去後在外頭如何行事跋扈的趙室子弟,求學之時,誰不是如他這般畢恭畢敬站著,他們則乖乖坐在那裡念書背書?饒是趙武和趙風雅這樣出瞭名的皇子公主,隻要是進瞭勤勉房坐下後,那也都是夾起尾巴做人的。

老太監看瞭眼屋外,院子裡入冬後倒是在枝頭多掛瞭一盞大紅燈籠。他悄悄嘆瞭口氣,聽說外頭不太平啊,廣陵道上那些餘孽賊子不知從哪兒找瞭個姓薑的小丫頭說復國就復國瞭,害得宮內好些個當年從西楚皇宮裡逃出來的老傢夥時下都膽戰心驚,得閑時連幾口小酒都不敢喝瞭,說是怕被人誤認為心有積鬱借酒澆愁。好像西邊那些大小蠻子也不消停,大蠻子北莽要鬧,小蠻子北涼也跟著鬧。他這輩子也算見過些風雨瞭,可就是整不明白這些傢夥好好太平日子不過,非要瞎折騰個什麼勁?甚至連那位首輔大人也鬼迷心竅瞭,你說你碧眼兒年紀還沒我這麼個宦官大,官卻也已經做到那麼大瞭,怎的還不知足?這不明擺著是自尋死路嗎?老太監沒來由想起院中那些花花草草,忍不住就有些唏噓,心想首輔大人哪,這人命可不是那些草木,今年冬沒瞭,明年春就又有瞭。

這時候院外出現一個躡手躡腳的矮小身影,貓腰小跑進來,結果一看到門神似的老太監,立馬如喪考妣。老人隻敢心中笑瞭笑。這小傢夥是豐郡王的孫子,不是長房長孫,卻也很受寵溺,不過這孩子在下房一向是個受氣包,畢竟豐郡王的頭銜在宮外挺能嚇唬人,可在這裡邊還真沒誰當回事。加上小傢夥身體孱弱,性子又軟,成天被欺負得都不敢回傢跟長輩訴苦,便是換上瞭雙喜慶的新靴子,也會被那幫淘氣蛋子立馬踩成舊的,老太監都見過好幾回這娃兒躲在院墻根下哭花臉瞭。看著孩子那病態蒼白的小臉龐,以及拼命捂嘴不敢咳嗽出聲的可憐模樣,年邁太監雖說有些心疼,但先帝爺定下的規矩,他一個閹人哪敢違背?遲到一次竹罰,兩次降爵,三次再降,直到無爵可降,直接驅逐出勤勉房,大概在十來年前在皇帝陛下手上,就有個無法無天的老親王獨苗嫡長孫,直接被貶成瞭庶人,要曉得那個親王與先帝爺那還是同胞親兄弟,更是當今天子的親叔叔!

老太監攔下那滿頭汗水的豐郡王之孫,冷著臉說道:“若是咱傢沒記錯,這可是你第二次遲到瞭。你先進去吧,咱傢會錄下的,回頭轉交給宗人府。”

那孩子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說道:“劉爺爺,我真不是故意遲到的⋯⋯我,我得瞭風寒⋯⋯”

老太監揮揮手,根本不願意聽這孩子辯解。帝王傢事無大小,這是宮中前輩用無數血淋淋事實教會晚輩的道理,他不過是一個奴才,何必自尋煩惱?

就在此時,老太監才察覺到身邊有一抹刺眼的紫色,吃驚之餘,更是吃驚,回神後正要行禮,那人笑著搖瞭搖頭,已是宮中大太監的老人便隻能大彎下腰。那個紫袍玉帶的讀書人走到老人身旁,拉住那不敢哭出聲的孩子的冰涼小手,略微用力,才掰開他的五指,發現都已咳出血絲瞭。讀書人看瞭眼這個淚眼蒙矓的孩子,溫柔一笑,摸瞭摸他的腦袋,也沒有說話,牽起他另外一隻手跨過下房門檻。屋內講讀之人是一位老翰林出身的文壇名宿,瞥瞭眼讀書人那袍子,又看瞭眼那遲到的幼童,面露不悅。但這位文壇大佬再遠離官場是非,畢竟還是有些忌憚那件紫袍的深厚寓意,停下瞭誦讀,伸手從書案上握起一根竹鞭,板著臉對那孩子說道:“趙歷,伸手。”

那孩子正要走向前去認罰,不過而立之年的讀書人溫聲說道:“韓講讀,趙歷晚到非頑劣,而是得瞭風寒。小小年紀便是咳血,也堅持入房就讀,終究情有可原,宗人府那邊的降爵不可免,可這竹罰是不是可以免?”

那老學究冷哼一聲,“免去竹罰?成何體統?!”

讀書人還是笑意淡淡,說道:“法不外乎人情。”

老學究斜眼瞥瞭一下這位“後來者遙遙居上”的晚生,冷笑道:“法,情,理,三者孰大孰小,連齊大祭酒也不敢妄言,不知少保大人師出何處?”

註定已是成為祥符年間第一位少保大人的陳望平靜說道:“晚輩自學,並無師門。隻是陳望竊以為,天下道理,隻要是道理便不分大小,儒傢張聖人說得,帝王公卿說得,販夫走卒也說得。”

那位韓大人則嗤笑道:“那韓某可就要多問一句瞭,這誰都能說出口的道理,又有誰能自證其道理?”

陳望輕聲笑道:“不外乎‘天地良心’四字。天尚公平,地容惻隱,兩不相誤。人非草木,孰能無過無情;人非禽獸,豈能沒瞭惻隱之心?”

韓大人臉色鐵青,緊握那根不知打過多少龍子龍孫手心的竹鞭。別人趨炎附勢,會敬你怕你陳望陳少保幾分,我韓玉生可不把你這北涼蠻子當回事!

老學究正要動怒,猛然發現門口站著一位身穿明黃蟒袍的榮貴稀客,趕緊放下竹鞭起身作揖,在座那些入學孩子也都紛紛起身行禮,一時間“參見太子殿下”的喊聲此起彼伏。

趙篆哈哈笑道:“叨擾韓講讀授業瞭,罪過罪過。有一事需與韓講讀說明,趙歷這小侄兒趕來勤勉房途中,是被我拉住噓寒問暖瞭半天,才耽誤瞭時辰,宗人府那邊我會親自去知會一聲。至於這竹罰嘛,韓講讀若是怕壞瞭規矩,我來替小歷兒受罰。再者,這孩子受寒不輕,我還要跟韓講讀告個假。讀書是要緊,可身子骨畢竟更是頭等大事。咱們讀書讀書,讀死書無所謂,讀書嘛,終歸是開卷有益,多多益善的好事,可若是萬一讀死瞭人,可就不美瞭⋯⋯”

韓玉生趕忙笑道:“殿下言重瞭,言重瞭啊。”

有太子殿下出馬求情,韓玉生哪裡還敢斤斤計較,他也沒覺得自己有辱斯文,隻覺得張聖人在世,也會像自己這般行事。

嗯,陳少保先前不是說過,法不外乎人情嘛。

趙篆揉瞭揉趙歷的小腦袋,笑瞇瞇說瞭句以後別忘瞭多去找你嬸嬸討糖吃,然後再讓那老太監領著趙歷去找位禦醫。他與陳望走在幽暗小徑上,沉默片刻後出聲打趣道:“陳望,看上去你這個少保當得不順心啊。”

陳望一笑置之。

趙篆停下腳步,看著這個傢夥,很認真問道:“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你跟咱們那位‘鐵骨錚錚’的晉三郎可都是北涼人士,怎麼就這麼不一樣呢?”

陳望猶豫瞭一下,搖頭自嘲道:“一方水土也有一方水土的差異,想來我陳望在用柴火在雪地裡練字的時候,右祭酒大人就在琢磨怎麼研制上等宣紙瞭。”

趙篆無奈道:“你這性子,誰敢讓你外放做個地方官。”

這個誰,顯然不會是泛指,而是專指他這個照理說甚至可以監國的太子殿下。

陳望笑道:“若是外放,我撐死瞭就做個下縣縣令,官帽子再大一些,真會戴不穩。”

趙篆拍瞭拍他的肩頭,“當我傻啊,會舍得大材小用?”

陳望沒有接話。

趙篆突然問道:“你怎麼評價首輔大人和齊祭酒?”

陳望沒有半點忌諱地直截瞭當說道:“張巨鹿為人,嚴苛而可畏,如夏日炎炎。齊陽龍為人,溫和而可愛,如冬日和煦。兩人無論治國才幹還是自身操守,都可謂幾近聖人。能與他們同朝為官,是我陳望的榮幸。”

趙篆感嘆道:“可惜一山難容二虎。”

趙篆很快就笑道:“戶部尚書王雄貴有可能要去廣陵道擔任經略使,你對這個空出來的位置有沒有想法?這座小廟殷茂春是絕對瞧不上眼的,你也不用擔心跟他爭什麼。”

吏部尚書趙右齡,禮部尚書白虢,戶部尚書王雄貴,加上一個儲相殷茂春,曾經都是首輔張巨鹿和坦坦翁的得意門生。細算下來,如今淪落到隻剩下一個公認永徽四子中才學最次的王雄貴,還在堅持為那座張廬支撐門面。

聽上去似乎連王雄貴都要走瞭,還是去當那個滑天下之大稽的廣陵道經略使,朝廷的言下之意,就是瞎子也該明白瞭。

要殺飛虎,先斬羽翼!

陳望隻是搖頭不說話。

趙篆嗯瞭一聲,自我反省道:“是我操之過急瞭,不是幫你,反而害你成為眾矢之的。行百裡者半九十啊!”

趙篆像是自言自語,“父皇悄然巡邊,就這麼拖著,耽擱朝會,好像也不是個事啊。”

曾被馬戎評點為“器識端謹”的陳望,並沒有說出那兩個字。

但是趙篆看著東方泛起魚肚白的天色,眼神已經悄然炙熱。

監國。

趙篆收回視線後,就又是那個性情溫和君子如玉的太子殿下瞭,微笑道:“聽說元先生這趟遊歷大江南北,身邊帶瞭個人。”

陳望問道:“可以說?”

趙篆略顯無奈笑道:“你我有何不可說的,那人便是被看作落難鳳凰不如雞的宋傢雛鳳,宋恪禮。”

陳望疑惑道:“宋恪禮不是在廣陵江北一個上縣做縣尉嗎?此人剿匪頗有建樹,這份不俗政績,隻是被上頭刻意壓下瞭。”

趙篆深深看瞭眼這位陳少保,然後笑得都瞇眼一線瞭,用手指點瞭點這個嘴巴堪稱密不透風的謹慎傢夥,“裝,繼續裝。別人不清楚元先生的謀劃,你陳望會抓不到重點?宋傢頃刻間覆滅,明面上如何臺面下又如何,廟堂上前五六排的老狐貍們,其實大多都看得‘一清’,但看得見‘二楚’的,真不多。首輔大人和殷茂春肯定算兩個,接下來就算隻剩下一個人,那也肯定有你陳望。”

陳望沒有承認什麼,但也沒有否認什麼。

趙篆小聲感慨道:“殷茂春,白虢,宋洞明,曾經都是元先生青眼相中的隱相人選,就算後兩者都出局瞭,但殷茂春怎麼看都應該成為下任首輔才對,沒料到最後給宋恪禮不聲不響截胡瞭去。”

陳望猶豫瞭一下,說道:“元先生選中瞭宋恪禮,但是首輔大人也做出瞭選擇。”

趙篆對此事是真的霧裡看花,十分好奇說道:“肯定不是王雄貴,也不會是趙右齡,那能是誰?”

陳望平靜道:“禮部尚書白虢。”

趙篆下意識地笑出聲,顯然不信這個荒謬說法:“白虢?不可能不可能,雖然白虢在朝野上下口碑奇佳,尤其是京城官場對他更是人人親近,我也相當欣賞這位放蕩不羈又極富才情的禮部尚書,可你要說張巨鹿經過十多年的千挑萬選,臨瞭選瞭當初放棄過一次的白虢擔任那座張廬下任主人,打死我也不信!”

陳望淡然道:“下官也不能真打死殿下。”

趙篆愣瞭一下,繼而捧腹大笑。陳望在他心中是個從來不會說笑的老夫子式人物,這句話真是讓他長大見識瞭。隻是笑過之後,趙篆就開始沉思。

父皇為瞭給自己鋪路,用嘔心瀝血機關算盡來形容也不為過,其中讓父皇感到最頭疼和痛苦的,無疑是輔弼鼎臣的碧眼兒。趙篆本身在承認首輔大人的功勞後,對張巨鹿這個人絕對全無好感。還不是太子殿下之前的四皇子趙篆,就極為忌憚這位哪怕權傾朝野卻無半點私欲的首輔大人。張巨鹿若隻是位潛心做學問的儒傢聖人,大不瞭就是被朝廷做成塑像供上神壇擱在張聖人身側,很簡單。可張巨鹿不一樣,他重事功而輕學問,是典型的權臣權相。趙篆內心深處,覺得張巨鹿就是個沒有絲毫生氣的活死人,恨不得敬而遠之。

如果張巨鹿果真如陳望所說選中瞭昔年的得意門生白虢,作為他死後的“守陵人”,那麼趙篆就不得不仔細權衡利弊一番瞭。

一個羽翼需要很多年去豐滿的宋恪禮,將來趙篆再沒有手腕,也能輕松對付。

這不過是遠慮。

因為每一位新皇帝,從來不忌憚什麼新臣子,怕的隻會是那群老臣。

顯而易見,白虢可能會成為近在咫尺的心腹大患。

這是近憂。

陳望沒有打擾太子殿下的出神,等瞭片刻,見他仍是沒有回神,就腳步輕輕反身離去。

過瞭很久,趙篆張開手臂伸瞭個舒服的懶腰,轉頭望去,沒有看到陳望。

趙篆獨自離去。

天也亮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