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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卷 第二章 觀音宗舉宗入涼,徐鳳年探訪流州

有一物劈開湖面,露出一顆巨大猙獰的頭顱。與此同時,觀音宗宗主卻沒有盯住浮出水面的湖蛟,而是轉頭望向山頂。

有人站在那裡,身前懸浮著一個白碗。

有近百白衣男女一路悄然北上,先渡海,再入蜀,采擷山巔雷電,收集無根陰水,降伏山魈精怪,超度遊魂野鬼,唯獨繞過尋常百姓,並不輕易現世,偶有跋山涉水的樵夫獵人撞上這一行神仙,也僅是驚鴻一瞥,誤以為撞見瞭山川神靈,慌亂中趕忙跪拜致禮,壯起膽子抬頭之後,一行人早已不見蹤影。

這九十八位觀音宗仙師來自南海孤島,與北方扶龍系練氣士宗旨相異,從不摻和廟堂政事,偶有登上神州陸地,也是如這次一般隱於山林。觀音宗這次幾近傾巢而出,是開宗以來六百年不曾出現的稀罕光景。大奉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下旨恭請島主入朝為帝王師,觀音宗拒旨不受,差點引發兵戎,隻是天高地遠海闊,大奉高祖隻能悻悻然作罷。這趟北上,觀音宗不但島主親臨,六位長老除去一位百歲老人駐留島上,負責看護觀音宗府門,其餘五位都跟隨隊伍。此外,自島主以下有四輩,總計九十八位練氣士,聯袂往北而行,逢山跋山,逢水涉水,人人白衣飄然,有神仙之姿。

這一晚於舊西蜀某處深山野林稍作休憩,臨湖而停,遵循古法,以天為被,以地為床,除瞭各自攜帶的輕便行囊裝有簡單衣物和粗劣幹糧,並無一樣累贅物件。觀音宗弟子男女皆有,不過略顯陰盛陽衰,大概是女三男一的模樣。觀音宗臨時駐紮的那片大湖,湖上有一座棧橋,岸邊有古老的晾架經幡,隻是荒棄瞭不知多少年,處處朽壞。月色之下,湖水熠熠生輝,如一大塊幽綠翡翠。大多數年紀不大輩分不高的練氣士都臨湖而坐,觀湖月而悟玄。與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相似,修為艱深的練氣士“近水樓臺”,大多掌握一兩種指玄玄妙。

練氣士講究“年少早發”,開竅越晚,成材越難,少有大器晚成的情況。當代宗主便是在十六歲悟得指玄,此後一路坦途,境界穩固攀升,將近百歲高齡,卻童顏永駐。不過,要論百年來觀音宗天賦最優者,還是那位十二歲得指玄秘術、二十一歲真正躋身指玄境的女子,隻是當時陸地之上以年輕劍神李淳罡為尊,一柄木馬牛無堅不摧,竟將這名天資卓絕的女子硬生生打回瞭南海,至死也不曾踏足陸地。不過她在古稀之年終於尋覓到一位關門弟子,並傾囊相授。如她這個授業恩師一般,那徒兒年紀輕輕便行走中原江湖,似乎比她這個師父要幸運些,尚未遭遇重挫,事實上也不過是一線之差,如果那位年輕藩王不是念著與觀音宗還有一樁三年之約,那就不光是奪走一幅陸地朝仙圖,這位昵稱“賣炭妞”的妙齡女子恐怕是要“淹死”在江湖中。她在幽燕山莊拐走徐鳳年一百多柄劍,結果還瞭觀音宗兩大鎮島重器之一,虧大瞭。隻是不知為何,她被指玄劍客糜奉節監視著送返海邊,忐忑不安地乘船回到宗內後,腦子裡想好的幾十個理由借口一個都沒用上,她隻須喊一聲師姐的島主竟不聞不問,更別說苛責瞭。直到現在再度踏上陸地,賣炭妞還是想不明白其中緣由。此時她跟師姐和一位得喊自己師伯祖的女子練氣士一起走在那座古老的棧橋上,大概是心虛,賣炭妞這次北上全無以往在島上的跳脫行徑,老老實實,乖巧得讓那一幫師侄都感到匪夷所思。

賣炭妞的師姐,即觀音宗宗主,果然與中原江湖傳聞一致,姿容如初嫁婦人,原本不論女子如何保養,都極易泄露真實年齡的眼角亦是不見絲毫皺紋,肌膚更是光潔如玉,在月光的映照下,隱隱約約有光華流淌。她姿容嫵媚,隻是身形尤其高大,比起北地男子還要高出小半個腦袋,可謂體態雄健非凡,腰間懸掛有一柄古樸銅鏡。她望著波光搖曳的湖面,輕聲問道:“英毅,入蜀以來,可有所得?”

面容瞧著比她還要年長一些的女子,背後負有一柄烏鞘符劍。這名叫英毅的女子真實年紀已經將近三十,但瞧著撐死也不過二十出頭,依舊可算風華正茂,隻是比起她身前幾步外的島主,就相形見絀瞭。她畢恭畢敬地回答道:“蜀地是神州大陸高低之間的過渡地帶,就如東西兩股勢力在此爭鋒對峙,故而多角峰、刃脊、槽谷與冰鬥等地貌。蜀國一隅之地,歷來皆是數蛟內鬥不成龍,氣數難出也難進,因此成不瞭世人眼中的龍興之地,那些偏安政權,從來無法影響中原王朝的大勢。這一點,不因陳芝豹入蜀封王而改,以此可見,離陽趙室將這位兵部尚書放到此地正是一箭雙雕,既鉗制瞭北涼向外擴張,也限制瞭陳芝豹本身的氣運。隻是⋯⋯隻是英毅看不透一點,我宗入蜀以來,有一股龐大的浩然氣湧入蜀地,陳芝豹裹挾此勢,趁機出蜀進入南詔,南詔境內有一位離陽前朝郡王建府,不得人心已久,陳芝豹本該吞並瞭此人的氣運,如虎添翼,可是陳芝豹偏偏不取,這又是一怪。”

賣炭妞皺瞭皺鼻子,說道:“蜀地自古即是鎖龍的牢籠之地,不過當初離陽天子並無算計陳芝豹的初衷,本意是將其安置在南疆北境,與顧劍棠一北一南,互守國門,隻是陳芝豹本人執意入蜀。要我看啊,陳芝豹就是個心比天高的瘋子,覺得他哪怕在蜀地,孑然一身,白手起傢,也同樣能成事,要做出前無古人的壯舉給別人瞧瞧,天底下找不出比他更自負的男子瞭。師姐,你說是不是啊?”

觀音宗宗主不置可否,反問道:“賣炭妞,那股躥入蜀地的浩然氣,你可有辨出根柢?”

賣炭妞眨瞭眨眼睛:“師姐,真要我說嗎?”

宗主出現片刻不易察覺的恍惚,撇過這個話題,輕聲說道:“這趟趕赴北涼,在入境之後,不許生事,尤其是你,賣炭妞,聽到沒?”

賣炭妞低頭哦瞭一聲。

宗主微微加重語氣:“如果被我獲知你去找那北涼王的麻煩,兩罪並罰。”

原本眼珠子急轉的賣炭妞頓時一臉頹喪,懨懨地問道:“師姐,鄧太阿也太牛氣瞭吧,一劍掀起浪濤淹瞭咱們觀音宗不說,為何由著他在島上做客,還讓他大搖大擺離開?若不是師姐你提前出關,他還叫囂著要打爛咱們那口鎮壓無數妖魔的天鏡呢。這種闖進傢門搗亂的傢夥,叔叔能忍,嬸嬸也不能忍啊!師姐你又不是真的打不過他。再說瞭,就算沒有必勝把握,鄧太阿當時剛跟那個老傢夥打瞭一架,兩虎相鬥爭執不下,師姐你隻要出手,一下子就能收拾兩個,那咱們這趟去北涼那個破地方,不就能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瞭嗎?”

宗主笑瞭笑,曲指在賣炭妞腦門上一個板栗重重砸下:“心不正則氣不順,若是氣不順,你空有一身磅礴氣息不得出竅,就如名劍無法出鞘,又能做什麼事情?”

賣炭妞雙手抱著腦袋,一臉委屈。

宗主柔聲笑道:“知道你故意這麼說,是為瞭師姐著想,怕師姐被鄧太阿所阻,貽誤瞭心路行程。賣炭妞,你多慮瞭。師姐哪怕沒有提早出關,也勝不過鄧太阿,可這又何妨?我輩練氣士,本就不用在武道上與誰一較高下,我們要做的,不過是降伏鎮壓那些恢恢天網之下的漏網之魚。”

賣炭妞嘆氣道:“師姐,廣陵道接下來也會有無數冤鬼亡魂需要超度,一樣可以積攢功德,還安全,咱們怎麼不去那裡,為啥要去北涼以身涉險?”

宗主搖頭道:“一來那邊自有北方依附趙室的練氣士,我們去瞭,難道要做莽夫鬥毆不成?再者去北涼,還有一事要確定,即此代真武,是否當真是那‘止戈’之人。離陽好不容易統一中原,天下初定不過二十餘年,若是被北莽禍亂,那就成瞭天大的笑話。”

賣炭妞愣瞭一下,輕聲問道:“為瞭仇傢平天下,如此說來,那姓徐的豈不是比天大的笑話更是個笑話?”

宗主轉頭問道:“那你還對他心懷怨氣?”

賣炭妞嘿嘿笑道:“不與他一般見識瞭。”

宗主望向平靜如鏡的湖面:“那好,就由你牽頭。我們這次登門造訪,需攜禮而往。”

賣炭妞嗯瞭一聲,神情一斂,凝重肅穆。那名站在一旁的負劍女子練氣士有些訝異,卻不明緣由,隻能拭目以待。賣炭妞說瞭一句“先上敬酒再上罰酒”,翹起無名指,撥起一抔湖水彈向空中,如點起杯中酒,連續三次撥起湖水,分別祭拜天、地和先祖。在此之後,湖邊九十多位或靜坐或臥睡的宗內練氣士聞訊站起身,如臨大敵。三敬酒之後,賣炭妞雙手掐訣,對湖邊眾人朗聲說道,先對各自符劍註入氣機,然後放棄駕馭。觀音宗練氣士不論輩分,紛紛照做——須知賣炭妞是天生劍胎的奇異資質,練氣也好,習武也罷,都能事半功倍。

練氣士有三十六人佩劍,小半數人攜帶數柄符劍,最多者匣中劍有七,湖上符劍共計八十四,劍光四射,五彩絢爛。

有一物劈開湖面,露出一顆巨大猙獰的頭顱。與此同時,觀音宗宗主卻沒有盯住浮出水面的湖蛟,而是轉頭望向山頂。

有人站在那裡,身前懸浮著一個白碗。

湖中那尾黃蛟破開水面,挺直身軀,俯瞰棧橋上的三名女子。這頭靈物無角有鱗,北方練氣士謂之地螻,相傳是龍鯤交媾所生,身軀似蛇卻有四足,兩縷深黃色龍須微微搖曳,兩顆龍眼中帶著與人相似的情緒,絕不可等閑視之。這條大蛟已經浮出水面的身軀長達六丈,兩隻爪子按在湖面上,瞇起眼珠,嘴中吐出一股淡青色的氣息,似乎在嘲諷橋上練氣士的不自量力。蛟,龍之屬也,天地寵兒,傳說擁有無與倫比的威勢,尤其以所銜龍珠最為珍貴,僅存在於神怪志異小說之中,無人得見,即便是擅長望氣尋龍點穴的練氣士,往往一輩子都罕見蛟龍真容。觀音宗絕大多數仙師此時就沉浸在驚艷和悚然之中,這可是一條活生生的大蛟啊!練氣士的符器,隻要是跟蛟龍沾邊,無一例外是價值連城的珍品。不過棧橋上的賣炭妞毫不驚奇,她在地肺山已經親眼目睹過一條黑龍,這頭黃蛟比起那條竊據道教第一福地的黑龍,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如今杳無音信的現任武當掌教李玉斧,就是在地肺山斬龍一役大放光彩,一舉成名天下知。

賣炭妞雙手結迅速印,躍入水中,在湖面上凌波微步,圍繞那條黃蛟靈動地奔跑起來,同時吐出九字真言“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輔以包括內外獅子印在內的九記手印。八十四柄飛劍留下三柄安靜不動,另外八十一柄以每九柄組小陣,九小陣成大劍陣,一柄柄符劍懸浮於水面上空,高低不同,劍尖朝下,分別吐出罡氣,相互牽引,湖面上仿佛有無數水蛇遊走,最終結成寶瓶印,將那條始終巋然不動的黃蛟圍困當場。賣炭妞結印之後,雖說劍陣順利完成,她也一臉輕松,嘴上念叨著“本姑娘一定要抓住這條長蟲”,事實上並不輕敵,在湖面上一個身姿曼妙的滑步,嬌軀傾斜的同時,一隻纖手在水面上看似鬼畫符般胡亂勾畫,然後輕念一聲“起”,竟然握起一團形如大奉官員早朝所拿“玉笏”的湖水。

賣炭妞拎出的這團湖水被當作瞭制符的材質,這種事情當真是聞所未聞,隨後她繼續繞著那條黃蛟轉出一個半圓,神情異常莊嚴,口中念念有詞:“天真皇人,落筆成書。”

那塊碧綠色的水笏頓時大放光明,有紫薇氣旋旋而生。賣炭妞繞到黃蛟身後,雙手手指捏住笏板,做出人臣朝奉天子狀,沉聲道:“兇穢退散,道氣長存!急急如律令!”

道教任何境界深遠的玄秘符籙,莫不是取法天地,賣炭妞先前的劍陣即符,取自蜀地山川的鎖龍形勢,隨後的“笏符”更是獨具匠心。隻見賣炭妞雙手猛然抬起,重重砸下,空中憑空出現一塊氣機濃鬱的龐大笏板,朝黃蛟的背脊迅猛拍去。

那頭靜如塑像的黃蛟終於有所動作,提起一爪,輕輕按在湖面上,懸停於湖上的那座劍陣頓時搖搖欲墜,距離破陣隻有一步之遙,但八十一柄劍靠著均攤黃蛟的一爪之力,總算一柄都沒有毀壞。背對賣炭妞的黃蛟似乎流露出些許詫異的神情,略作思索,轉過頭,咬住那塊凝氣而成的大笏,一口就將笏板撕咬得支離破碎,而賣炭妞手中所持的笏符本體,也出現一絲絲龜裂痕跡。黃蛟甩瞭甩頭顱,龍須飄搖,然後猛然間瞪大眼珠,露出大口,作天王張目狀,對著螻蟻一般渺小的女子猙獰嘶吼!

賣炭妞始終手持水笏,身軀在湖面上倒滑出去,被這一口恢宏龍息吹拂得滿頭青絲飛舞。賣炭妞一路退到離湖岸還有幾丈遠的地方,這才松開手中笏,那笏板卻也不墜地。賣炭妞嘀咕瞭一句:“敢吐我一身口水,非要你好看!”她瞥瞭眼劍陣,再次在湖面上奔走起來,同時輕聲說道:“一念玄臺生紫蓋,一念令我通自然,一念助我升太清。念念不忘,普告九天!”

每訴“一念”,餘下的三柄劍就拔高一次,急速升入月空,而賣炭妞本身也滿身紫金顏色,在旁人眼中恍如神祇。黃蛟凝視著那股熟悉的氣息,似乎有些忌憚,繼而怒火滔天,湖上雙爪猛擊湖面,隱藏在湖底的龍爪也開始翻江倒海。困獸猶鬥,何況是它這種幾近化龍之後可與天地同壽的半神長靈。一整座湖當即便如熱鍋沸水,無數白霧升騰,天搖地動。雖然賣炭妞的三柄符劍陸續從高空刺入湖中,除瞭一柄被龍尾掃掉,兩柄都釘入瞭黃蛟背脊中,可黃蛟仍是沒有身受重傷的頹敗模樣,反而助長瞭它的瘋魔氣焰,四爪反復起落,龍頭抬起,龍尾砸水,嘶吼如雷鳴。湖水四溢,浸濕湖岸,觀音宗練氣士早已後撤,唯獨棧橋上賣炭妞的師姐紋絲不動,不過也不再望向山頂,而是略帶憐憫地看著湖中那條龍氣可以推本溯源到高原的黃蛟,淡然命令道:“英毅,斂氣入寶瓶。”

棧橋上身形搖晃的女子仙師點瞭點頭,雙手結印,悠悠然一吸氣,將湖中瘋狂流溢的龍息龍氣吸入腹中。

原本頭顱朝向賣炭妞的黃蛟,很快感受到身後小毛賊的偷竊行徑,緩緩轉過那顆碩大頭顱,死死盯住棧橋上的兩名練氣士。

宗主皺眉說道:“賣炭妞,別玩瞭。”

賣炭妞笑瞭一聲,嚷著“知道啦知道啦”,從袖中滑出一塊雕有雙龍銜尾的玉佩,露出一臉肉疼的委屈表情,唉聲嘆氣著捏碎玉佩。

她的師姐望向湖岸,平靜地道:“孫啞,敕雷厭勝。”

一名年輕男子練氣士聞聲,立即打開腳下那隻行囊,露出一塊青石雕刻、方方正正、不下百斤的仰臥磐龍礅子。礅子六面各鑿有一孔,其中有赤色雷電流轉。年輕男子捧起礅子,怒喝一聲,拋向湖中。

棧橋上的宗主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齊隆中,結鏡!”

另外一位中年練氣士頂著差點讓他窒息的巨大壓力,一鼓作氣長掠到湖邊,蹲下後雙臂伸入湖水中。以他為起始,湖面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冰凍起來。

此時,湖中的賣炭妞已經捏碎雙螭玉佩,湖上幻化出兩條體型遜於黃蛟的小螭。橋上名叫英毅的女子練氣士則在瘋狂汲取黃蛟的龍氣。年輕練氣士孫啞拋出那隻磐龍礅子後,礅子在湖上空懸停,天上有一道天雷砸下,擊中礅子,頓時金光四射。電閃雷鳴之際,一條條金線在湖上綿延開來,像一張象征天道的黃金法網。負責結鏡的練氣士已經把整個湖面都凍結住,湖上寒氣森森。

萬事大吉,隻欠東風。

身上不知藏瞭多少上品符器的賣炭妞正要祭出一樣壓箱底的物件,就在她即將一舉降龍之際,異象橫生!

那條黃蛟無緣無故消失不見瞭。

觀音宗宗主也瞬間從棧橋上消失。

山巔之上,她望向那個低頭俯視身前白色大碗的中年書生,沉聲道:“姓謝的,你不要得寸進尺!”

書生抬起頭微笑道:“澹臺平靜,別仗著年紀大就倚老賣老,女子這般作態,不可愛。”

宗主冷笑道:“你謝飛魚眼睜睜看著國破傢亡,空有一身修為,卻藏頭縮尾,到頭來連女兒也不敢認,就是大丈夫瞭?!”

書生依舊是笑瞇瞇地打趣道:“女子就是頭發長見識短。”

真名澹臺平靜的高大女子臉色陰沉,顯然是破天荒真的大動肝火。雖說觀音宗向來不理俗世紛爭,興亡自有天定,可此人當年放出話來,隻要他不出太安城一日,南方大練氣士就不可越過廣陵江一步,這本就是在多此一舉地刻意針對觀音宗。

看不出真實年紀的儒生不去看澹臺平靜的臉色,低頭望向水碗,碗中遊弋有一尾寸餘長的黃色小蛟,除此之外,還有兩條小螭和一條赤蛟,長度都差不多。

蜀地已無蛟,盡在我碗中。

儒生笑瞭笑,輕聲說道:“咱們都是順勢而動的世外人,知道天地運轉自有規矩。你想要用此蛟給北涼王徐鳳年補氣,可就壞瞭規矩。”

澹臺平靜地譏諷道:“那你幫陳芝豹捕捉蜀地蛟螭,為他鋪路,就沒有壞瞭規矩?”

姓謝的讀書人搖頭道:“體悟天道,你差得太遠,咱們雖是縫補天道的同行,可我勞心,你們練氣士不過是出力。”

澹臺平靜嘴角勾起,憐憫的眼神宛如先前她看待那條黃蛟。

讀書人環顧四周,和顏悅色地微笑道:“知道你留有後手,鄧太阿的飛劍嘛,我打架的確馬馬虎虎,可打不過總跑得過,是吧?”

山頂上僅留下高大女子一人,但是從山頂到蜀中地帶,出現瞭連綿不絕的雷鳴聲。

澹臺平靜身邊出現兩個男子:貌不驚人的中年人和獨臂老人。

鄧太阿和隋斜谷。

她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悄無聲息遞出地仙一劍的鄧太阿揉瞭揉下巴,自嘲道:“這傢夥腳底抹瞭油?跑得可真快,我追不上。”

澹臺平靜嘆瞭口氣,有點惋惜,問道:“接下來你去哪裡?”

鄧太阿淡然道:“找我那徒弟去。反正北涼是絕對不去的,有隋老前輩陪你們就夠瞭。”

隋斜谷瞥瞭眼那高大女子,笑道:“小澹臺,自打當年第一眼看到你,我可是追瞭你八十幾年,真不給個機會?你要是答應,我就把一身所學都傳授給那賣炭妞兒。”

澹臺平靜完全沒有理睬這個老不修,下山去瞭。

隋斜谷齜牙咧嘴。

比這兩位要年輕好幾個輩分的鄧太阿玩笑道:“老前輩,追女子可不像咱們練劍啊,哪能這麼直截瞭當。”

隋斜谷瞪眼道:“你不一樣是個光棍?到瞭老夫這個歲數,也還是老光棍一條!”

鄧太阿哈哈大笑:“借老前輩吉言。”

笑過之後,鄧太阿感慨道:“吳老頭兒也不真是冥頑不化的老古董,總算做瞭件讓我覺得爽利的事情。”

隋斜谷點頭道:“出塚九十九劍,加上老夫這把破劍,剛好湊足瞭一百劍,怎麼都夠北蠻子吃一壺瞭。”

鄧太阿猶豫瞭一下,說道:“可能的話,也許要加上我這一劍。不過到瞭那一步,也許大局已定,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都說不上瞭。”

隋斜谷豪氣沖天,大笑道:“不說其他!到時候那可就是整個中原的好劍加上那三十萬北涼刀啊,這個場景!”

一支商貿馬隊進入流州境內,來到涼州與青蒼城中間的馬鬃山。一眼望去,盡是棕黃色的戈壁殘丘,難以耕作,山勢呈現出一排排南北向的雁行狀,山口之間,風急沙大飛如刀,由東往西的馬隊就要從此穿過。在朝廷將北涼原有三州納入版圖後,離開此地就算是出塞離邊瞭。近二十年來不乏詩人遠遊此地,多有膾炙人口的邊塞詩篇傳誦朝野。

此次北涼道設置流州,離陽朝廷大概半年後才下達詔令,數十人得以升官加爵,主要一封就是拔擢楊光鬥為流州刺史。中原官員根本就沒聽說過此人,但也心知肚明,這是趙廷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瞭徐傢在北涼的隻手遮天。太安城的聖旨幾乎與北莽舉國兵馬南侵的消息一同傳出,京城馬上就有人幸災樂禍,傳出“且看你北涼橫行到幾時”的說法。北莽陳兵西線邊境的傳聞得到確認,竟將廣陵道征戰失利的陰霾沖掉瞭許多。在許多人看來,隻要不打顧劍棠大將軍把守的東線,一來離陽不用兩線作戰,二來涼莽死磕本就是狗咬狗。如果說北莽是一頭垂涎中原肥肉的野狗,北涼也好不到哪裡去,對離陽朝廷而言,始終是一條不太聽話的看門狗,野性難馴。

隨著北涼道對流州逐漸解除許多禁令,一些流民不但可以返鄉祭祖,甚至還能投軍邊關,而且舊三州的老北涼也能順利進入流州,尋覓淘金的商機。這支穿梭於馬鬃山的馬隊就是如此。馬隊主人是陵州的大戶,世代經營茶馬鹽鐵這些大宗生意,祖上是跟隨“人屠”南征北戰多年的武人。徐傢紮根北涼後,官職隻爬到從四品武將的老人死於沙場舊疾,據說當時連北涼王也曾親臨靈堂拜祭,這份殊榮,在將種門庭多如牛毛的北涼境內屈指可數。隨著老涼王徐驍的去世,那次待遇就越發成瞭這戶人傢的護身符,別傢的邊境生意開始凋敝難行,他們做生意反而越來越暢通無阻,甚至還順利把傢族枝蔓伸入瞭流州。將近百人的傅傢馬隊中夾雜有兩個外人,是一對師徒。馬隊幾位常年行走邊關險地的主事人對此都不太歡迎,隻不過聽說是陵州一位連傅傢也招惹不起的當紅官老爺發話,說是那世傢子吃飽瞭撐的要遊歷塞外,馬隊不得不予以收容。傅傢雖然有老傢主辛苦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但因為之後兩代都遵循祖訓遠離官場,難免露出疲態,還是要看人臉色行事。傅傢名義上的領隊是傅傢三房的長孫傅震生,由兩名熟悉邊境的老江湖幫帶著。這傅震生一身書卷氣,不過傳言族內武藝教頭對其習武天賦贊不絕口,至於手腳把式的深淺,從沒人見過他出手,趙傢寶和馮千祥兩位在江湖沉浮中練就火眼金睛的老人也吃不準,江湖規矩是看低易看高難,想必傅震生的身手差不到哪裡去。

馬隊在一座雁形山後小作休整暫避風沙,傅震生背靠山壁而坐,小心翼翼地拎起新制羊皮水囊,喝瞭口難掩溫臭的水。傅傢一直有這個傳統,傅傢子弟頭一回行走邊關,便由傢中長輩婦人縫制水囊,再由男性長輩交到手上。新囊即便經過烘幹祛除腥味,儲水之後依舊讓人難以忍受,這對富貴子孫來說無異於一種折磨,不過傅傢傢風淳樸,子孫後代大多性子堅韌,傅震生經過初期的不適應後,每次喝水已經可以面不改色。他瞥瞭眼站在遠處的那對師徒,做師父的跟他差不多年紀,長得玉樹臨風,本該在陵州風月場合做那班頭人物,不知為何要來邊塞自討苦吃;徒弟是個不起眼的孩子,不過進入流州後,比許多走慣瞭塞外的傅傢人還要如魚得水。傅震生一路細致觀察,此時跟兩位前輩說道:“趙伯、馮叔,那徐奇不像是初次行走邊塞的人物,不須咱們提醒,每次飲水的分量十分恰當,從不因口渴而暴飲,待人接物也八面玲瓏,不像是那些不諳世故的士族子弟。況且能讓咱們傅傢忌憚的陵州大族也不算多,可沒有聽說有這麼一號人物。”

給傅傢當瞭二十多年門客的趙傢寶在傢主那邊都無須卑躬屈膝,跟三房傢主更是關系莫逆,故而一路行來對自傢晚輩一般的傅震生傾囊相授,聽到傅震生這番老到言語,不由得老懷大慰,那張老態龍鐘的滄桑臉龐堆出一份由衷笑意,點頭道:“那叫徐奇的年輕人雖說走在馬隊中間,比少東傢要少吃許多風沙苦頭,可那份氣定神閑,不是想裝就能裝出來的。騎馬隨行和下馬飲食,都跟我和千祥這些喝慣西北風的老骨頭一樣沒講究。照理來說,確實透著股古怪,不得不提防,少東傢能夠多長一個心眼,是好事啊。既然少東傢開口瞭,千祥,你也可以透底嘍。”

身後背瞭一柄長刀的馮千祥笑瞭笑,沉聲道:“少東傢放心,傢主這趟出行前,私下跟我和老趙交代過,這個徐奇雖說來歷不明,但可以保證身份清白,絕非歹人。不過我跟老趙都有私心,想看一看少東傢能否自己瞅出那對師徒的異樣,這才沒有明說,少東傢可不要見怪啊。”

“理當如此。”傅震生自幼浸染與尋常將種門戶迥異的傢風,性情內斂,此時緩緩收起羊皮囊子,抿瞭抿幹裂的嘴唇,自嘲道:“自己走過這一趟,才知道西北風的味道,當真不咋的啊。”

傅震生突然嘆瞭口氣,說道:“那新流州是豺狼環伺之地,先前北涼王府心腹幕僚陳亮錫確有婦人之仁的嫌疑,太過註重一時一地的得失,拒不棄城,結果被一萬馬賊圍困青蒼城中,白白葬送瞭幾十位白馬義從的性命。北涼鎮守邊關這麼多年,這種損失可不多見。也不知道新任刺史楊光鬥是一個如何性情的大人物,若是跟陳亮錫這位清涼山大紅人一脈相承,我們傅傢此行恐怕前途叵測。退一萬步說,傅震生死則死矣,耽誤瞭北涼大業,爺爺倘若健在,多半要不許我這個不成材的孫子進傢門瞭。”

趙傢寶顯然對前程也不看好,憂心忡忡道:“咱們傅傢為北涼奔波勞碌瞭將近二十年,名義上是闖蕩邊境生意,實則暗中四處找尋礦山。北涼金礦、鐵礦可謂大半出自傅傢之手,這回去流州鳳翔一帶確認那座鐵礦的質地產量,我看有些懸。”

馮千祥笑道:“終歸是盼著北涼能打贏這一仗,否則老子攢瞭大半輩子的傢底可就打水漂瞭。到時候就算北涼王站在我跟前,我也要指著他的鼻子罵一通。”

趙傢寶哈哈大笑,看見少東傢一臉茫然,解釋道:“一聽說要打仗瞭,陵州那邊許多沒良心沒膽子的大戶都開始往外跑,可宅子和田地又帶不走,就隻能賤賣瞭,原本兩千多兩白銀都不一定買下的好宅子八百兩就能到手,千祥這不就趁火打劫瞭四棟,為此還跟我借瞭一千兩。說來也怪,這麼大的動靜,官府那邊完全視而不見,什麼遍問親鄰的規矩也都不管瞭,誰去衙門都能拿到定帖和正契,還不是白契,是實打實的赤契。不過好在都護府總算在最後關頭卡瞭一道,每次出境都不許攜帶一百金一千銀以上的金銀。”

傅震生好奇地問道:“才這麼點金銀,難不成派人來回出入北涼?那些有錢人也不嫌麻煩?哪怕隻有十萬兩銀子的傢底,一百金一千銀,也得跑個一百次啊。”

馮千祥搖頭笑道:“也簡單,其實不用攜帶金銀出境,都買瞭古董字畫珍玩,還輕松方便,反正這個帶走再多也沒人管,到瞭北涼以外,一樣能換到銀子。那些精於鑒賞的士族破落戶,搖身一變,成瞭傢傢戶戶的座上賓,如今可都撈足油水瞭。咱們陵州那個莫名其妙崛起的魚龍幫,少東傢聽說過吧,我比起他們的吃相,簡直不值一提,人傢那架勢,簡直就是萬金散盡,全部買瞭田地宅子,也不知道那麼多銀子是哪兒來的。粗略算過,就我所知道的地產,魚龍幫已經砸出去八十多萬兩銀子,真實數目還不得翻一番?這都要成為坐擁半個陵州的大地主瞭。魚龍幫那女子幫主的魄力,我這個大老爺們兒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少東傢,要不你去娶瞭那女子?”

傅震生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不過仍是感到有些無奈,自嘲道:“跟徽山紫衣一樣名動天下的女中豪傑,哪裡瞧得上我?”

趙傢寶咦瞭一聲,一臉驚訝,那對師徒竟然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失蹤瞭,靠近他們的幾個傅傢人也都沒有察覺。傅震生此行身負北涼和傢族兩份重擔,就有些反感那徐奇的自作主張,抬頭看瞭眼天色,說道:“等他們半個時辰,如果還找不到他們,咱們也隻能動身瞭。青蒼、鳳翔之間,才是真正難走的路程,不能縱容他們。”

帶著餘地龍進入流州的徐鳳年繞到另一座雁形山壁後,看到一對意料之外的熟人:鹿鳴宋氏的宋洞明和他的書童。兩兩相望,宋洞明先是愣瞭一下,然後爽朗大笑:“從山清水秀的武當到這窮山惡水都能遇見這位公子,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公子若是放心,我這兒還有小半囊酒,是北涼的綠蟻。酒烈得很,入嘴初時灼燒喉嚨,可片刻後,竟能喝出一份清涼。宋某人也是才喝出的門道,早知道就多買幾壺瞭,悔不當初啊,就算賒賬也要多帶兩壺綠蟻傍身。”

徐鳳年沒有過多客套,接過酒囊,舉在空中,倒瞭一小口,遞還給宋洞明,後者笑問道:“公子不多喝幾口?不妨事的。”

徐鳳年搖頭笑道:“徐奇就不奪人之美瞭。”

見徐鳳年自報傢門,宋洞明大概是覺得北涼口音的公子哥肯定不知道鹿鳴宋氏是何方神聖,說道:“在下宋洞明,祖居於江南鹿鳴郡,與徐公子兩度相逢,緣分委實不小——”

話才說到一半,風沙裹挾的幹枯針茅草撲打在臉頰上,宋洞明伸手一摸,抓住那成熟後根離大地做飛絮的枯黃茅草,感慨道:“一歲兩枯榮,飄零隨長風。”

書童突然伸出手指,喊道:“先生你看,那就是狼煙嗎?”

順著書童的手指,宋洞明看到大漠之上升起一縷粗壯狼煙,應該是青蒼城方位,在向涼州這邊報示平安。先前他們走入流州都不曾見到這番光景,難怪自己的書童這般驚奇。宋洞明喃喃自語道:“古書上說這邊塞狼煙不同於中原,以燒狼糞而得名,煙火筆直而極黑,風吹不斜,可這麼看去,這股狼煙除瞭粗壯些,濃淡與中原的煙並無差異啊。”

徐鳳年輕聲笑道:“那恐怕是某些邊塞詩人的誤傳。西北邊疆,狼糞燒煙興許偶有為之,但那都是牛羊糞不夠用情況下的無奈之舉,大多還是就地取材,以胡楊、紅柳木做柴薪,輔之隨處可得的旱蘆葦等易燃之草。而且北涼邊軍的各地烽燧,所謂狼煙燃物的供應,有著相當嚴格的調配,若是被巡邊監騎發現某個烽燧儲備不足,要一路連坐到正四品的官員,全部就地砍頭,誰求情都沒用。將近二十年來,北涼因為這件‘小事’,差不多死瞭三百多人,前四五年相對少些,今年最多,一口氣殺瞭六十多個玩忽職守的邊卒。”

宋洞明悚然一驚,喝瞭口綠蟻酒,這才說道:“兩代藩王交替接班,北涼邊軍又不同於其他藩王軍隊,諸多桀驁難馴的功勛老將手握兵權,本該求穩防亂,為何還這般暴戾?以小見大,加上先前傳聞,曾經一言不合便秘密殺死瞭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就不怕引發嘩變嗎?徐公子,聽你先前講述狼煙緣由,顯然是熟諳兵事的,可否為宋洞明解惑一二?”

徐鳳年笑著反問道:“一言不合?”

宋洞明何等聰慧,雖然一開始盡是心存試探,但也知道胡亂說些門外漢言語,掏不出行傢話,遂斂容說道:“北涼軍中山頭林立,新王上位,唯有殺雞儆猴,否則戰事未起,難以用軍功服眾。”

徐鳳年聽著這種耳朵起繭子的泛泛而談,沒瞭交談欲望,就打算返回傅傢馬隊——總得護著他們安穩到達青蒼城,到時候自然會有精銳騎隊暗中護送到鳳翔那邊新發現的礦山。若是對北涼勞苦功高的傅傢得知北涼王親自護駕,也不知會作何想,會不會覺得這麼多年的辛苦付出物有所值?當然徐鳳年也不會讓他們得知真相。這也許正是講求細處見功底的徐渭熊所不喜的地方,身為人主,卻不肯於細處收買人心。

宋洞明看到徐鳳年有告辭離去的跡象,趕忙亡羊補牢,說道:“徐公子,聽說你們北涼王府有兩個年輕的幕僚:北莽北院大王的孫子徐北枳當上瞭陵州刺史,這是北涼王的用人不疑;而起用寒士陳亮錫,可算用人不論品第,很能為北涼招徠寒庶門戶中的遺珠。大膽說一句,你們北涼道假使自成一國,那麼這兩人板上釘釘是未來的宰輔人才,可自古廟堂重臣,皆是由公入私,即先以才學事功躋身朝堂中樞,進入帝王眼簾後,方能走至帝王身側。如此說來,你們清涼山那兒,似乎不太講規矩。”

徐鳳年點頭道:“是不太講規矩。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破格提拔,在宋先生看來,利弊如何?”

宋洞明微微一笑,約莫是說到瞭擅長之事,整個人頓時顯得氣韻超俗,娓娓道來:“短期而言,千金買骨,自然是好事,尤其利於安撫赴涼士子,既然連那接連兩件大事都受挫的陳亮錫都沒有被北涼王責罰,那咱們這些讀書人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出身比那陳亮錫隻好不差,如何就做不得高官瞭?”

徐鳳年很不客氣地打斷宋洞明的言語,問道:“宋先生如何看待陳亮錫的死守青蒼?以為那北涼王是當罰還是不當罰?”

那書童早就看這姓徐的傢夥不順眼,自傢老爺何等眼界才識,哪怕是江南道上古稀之年的華族名士,聽老爺講經解文,都是洗耳恭聽的模樣,這徐奇不愧是北涼境內的蠻子,隻是瞧著像讀書人而已,氣度學識都一塌糊塗,自傢老爺可不就是拋媚眼給瞎子看?書童正要出言教訓那不識趣的傢夥,被宋洞明不露聲色地瞥瞭一眼,嚇得最講規矩的他立即噤聲。

宋洞明繼續說道:“對陳亮錫,當賞罰並用。此人守城一役,看似糊塗,以致北涼人氏以為此子是志大才疏之輩,卻不知北涼不缺甲士,不缺好刀大馬,甚至不缺銀子,唯獨缺瞭兩個字:民心。”宋洞明望向遠處,“民心此物,正是天時、地利、人和中的人和之本。國之險,從來不在地利之山川之險,而在人心聚散。地利是死物,天人之辯,自然而然就落在天時、人和兩者頭上。儒、道、墨各有自傢見解,無數先賢也沒有爭出個所以然,宋洞明自不敢妄言,可為君王人主者,能夠心地端正,肯積功德,反禍為福,這是以人道證天道,就算無法逆轉天時,可總歸錯不到哪裡去。北涼在老涼王徐驍手上時,三十萬鐵騎已是雄甲天下,如果新涼王徐鳳年能夠匯聚民心,那麼北涼百萬戶,人人皆可戰願戰之兵,就算北莽號稱百萬控弦之士,又如何能欺辱北涼?”

宋洞明輕聲道:“所以說,陳亮錫給北涼開瞭個好頭。那些入城流民,以三千人計算,他們活下來後,所謂口碑,即是有口皆碑,流州自會有三萬甚至更多流民知曉年輕藩王的仁義,並非隻是滿嘴仁義道德,更絕非隻會在城門口擺些粥食的假仁假義,而是真正能幫他們守下北涼幽、涼、陵、流四州!”自說自話的中年讀書人神情肅穆,“如果陳亮錫當時選擇瞭退卻,不錯,的確能給北涼王留下城中的白馬義從,可李義山當年的謀劃,就全成瞭竹籃打水一場空。恩威並濟,李義山驅逐流民不得返鄉,常年調遣北涼甲士去殺人練兵,是施‘威’在前;陳亮錫不守青蒼,城內城外的十數萬流民當時可都盯著,徐鳳年想要讓這些流民為北涼死戰?癡人說夢!北涼以為心思縝密的徐北枳遠勝婦人之仁的陳亮錫多矣,哼,這才是真正的見識短淺!內聖外王,唯有為政以德,方能如天上北辰,居其所卻有眾星拱衛,才算真正的得道者多助。北涼空有軍心而無民心,那麼就算三十萬甲士死絕,一樣守不住離陽西北大門!那麼當時仍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在京城禦道所言,要為中原百姓鎮守國門,不受北莽馬蹄禍亂,根本就是一句讓人笑掉大牙的屁話!”

一旁的書童瞪大眼睛,向來溫文爾雅的自傢老爺也會如此口無遮攔?

徐鳳年默然點頭。

餘地龍蹲在師父身邊,聽是肯定聽不懂的,不過還是覺得這個略微上瞭年紀的江南書生說起話來挺帶勁的,比江湖高手似乎還來得有氣勢。

氣勢。

盯著宋洞明猛瞧的餘地龍有些納悶瞭,他們讀書人讀幾本書,還能讀出氣勢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要不回頭跟師父說一聲,咱也讀書識字去?

徐鳳年沉默片刻後,笑著明知故問道:“儲相殷茂春正在主持京城以外的各地官員大考,宋先生此時入涼遊歷,想必志不在仕途?以宋先生胸中韜略,為何不為官?”

那書童重重冷哼一聲,顯然是覺得這種白癡問題是在侮辱他的老爺。

宋洞明突然有些感傷,閉上眼睛,隱約浮現出壓抑不住的痛苦神情,輕聲感慨道:“實不相瞞,京城也曾有人如此問我,我隻能說,彼之所贈,非我所求啊。”

宋洞明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真情流露不太妥當,灑然一笑,說道:“徐公子,此行可是前往青蒼城?”

徐鳳年搖瞭搖頭,餘地龍不動聲色地看瞭眼師父。

宋洞明說道:“那就此別過瞭。”

徐鳳年抱拳辭別,帶著餘地龍返回傅傢馬隊,途中猛然記起北涼諜報記載一事:很早就被元本溪相中的宋洞明,當年大登科後小登科,先是金榜題名,未曾及冠便高中榜眼,連年輕天子都震驚於此人的博聞強識,差點要為其賜婚,不承想此人返鄉後就立即與一名族品低下的女子成婚。大登科之大,隻比狀元差一名;小登科之小,卻小到讓人遺憾,惋惜這樣的風流人物,為何就不願與那門當戶對的趙室女子成親?之後,宋洞明很快喪偶,膝下並無子女,這麼多年也沒有續弦,連侍妾都沒有一個,常年在外遊覽大江南北,一心寄情山水。諜報上隱晦提及,宋洞明妻子之死並不正常。鹿鳴宋氏是豪閥,宋洞明更是有望入朝為相的大族俊彥,誰敢如此喪心病狂地行事?整個離陽,一雙手就數得過來。

走出去很遠的徐鳳年忍不住回望一眼。

他曾經跟襄樊城的陸詡錯身而過,這一次不應該再失之交臂瞭。

徐鳳年吹瞭一聲口哨,緩緩抬起手,沒過多久,一隻神駿白隼急速墜停臂上。

那邊,宋洞明和書童繼續在馬鬃山風沙中艱難前行。書童走在先生身邊,提瞭提嘴邊遮擋黃沙的紗佈口罩,大聲說道:“先生,這徐奇該是出身北涼矮個子傢族裡的高個門第吧?”

宋洞明笑道:“你說話倒是比我還拗口。”

書童嘿嘿一笑,趕緊扭頭把入口的黃沙呸出嘴:“先生,咱們這麼瞎逛,何時才去見那位年輕藩王啊?先生不是說北涼還缺個運籌帷幄的輔佐良臣嗎?先生可是有那十勝十敗之策在心中的!”

宋洞明平淡地道:“看緣分吧。何況徐鳳年是否是我心目中的明主,還得再看看。”

書童一臉苦兮兮,說道:“先生,就算他姓徐的可以施展抱負,到時候咱們鹿鳴宋氏如何自處?那個嫡長孫鬱鸞刀跑到北涼投軍的鬱氏,可是前車之鑒啊。”

宋洞明搖頭道:“今時不同往日。有西楚復國,朝廷如果彈壓我宋氏,那就得付出導致中原腹地動蕩不安的代價,得不償失。何況宋洞明早就是太安城的棋子,落在哪裡都無所謂,說不定元先生還會樂見其成。”

書童老氣橫秋地嘆瞭口氣。

宋洞明眼神堅毅地望向前方。元先生,你說過,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因此逼著我做出取舍,可宋洞明如何不知曉這個粗淺道理,隻是我不願以你眼中的小舍換取卿相之位啊。我宋洞明一直是個不堪大用的癡人,就像我不知道好人是不是真的有好報,但我願意相信;就像世人不信北涼徐鳳年能守住西北,可我願意相信。

宋洞明走著走著,眼眶濕潤,嘴唇輕輕顫抖,近乎無聲地哼著一支那位早逝女子經常唱的小曲兒。

“東西南北,南北東西,隻願相隨無別離。

今生來世,來世今生,誰能聚首再相逢?”

徐鳳年和餘地龍回到傅傢馬隊後,自然沒撈到什麼好臉色。徐鳳年跟馮千祥致歉瞭幾句,後者借坡下驢,倒也沒有得理不饒人,他這種老江湖很清楚,出門在外,多個熟臉的朋友就是多條路,今日別人求己,說不定明天就要求人。

馬隊繼續前行,穿過馬鬃山後,沿著一條幹涸多年的蜿蜒河道一直走。餘地龍手中握有一捧泛著綠意的針茅草和錦雞兒,時不時放入嘴中咀嚼出那可憐兮兮的汁水。拜師之後,這個師父也沒有怎麼傳授絕世武功給他,就隻有七種吐納法子,吐氣有六,吸氣僅一。師父倒是半開玩笑說過,按照這個笨法子勤於修習,一旦臻於化境,等於睡眠中也在習武,說不定某天就能夠呵氣成雷。餘地龍照做瞭,反正除瞭千篇一律地呼氣吸氣,這個孩子也沒什麼可做的。徐鳳年騎在馬背上,偶爾會關註一下餘地龍的吐納,更多時候是在神遊萬裡。

魚龍幫除瞭一開始潛伏的那撥拂水房諜子,之後又有跟隨自己從徽山大雪坪進入北涼的大客卿洪驃悄悄進入其中,近期更有江湖名聲不顯的沉劍窟主糜奉節憑借指玄手段,當仁不讓坐上瞭供奉位置,那死士女子樊小柴也躲在暗處保護劉妮蓉,後者已經被稱為北涼江湖中最有權勢錢財的女人。當然,真正掏腰包去大肆購置田地府宅的傢夥,是他徐鳳年。徐鳳年甚至從聽潮閣中搬出十幾箱子的武功秘籍撥給魚龍幫,雖說都是二三流的東西,但足以讓江湖人士擠破頭顱也要躋身魚龍幫。現在的魚龍幫,真的是面子裡子都有瞭,再沒誰敢說這個天下第十的幫派全是烏合之眾。徐鳳年不奢望這些惜命惜名的油滑江湖人來給北涼賣命,但是大戰開啟,北涼需要一個穩固的後院,人數已經達到兩千人的魚龍幫,最不濟可以保證陵州這座糧倉穩如磐石。

如果說魚龍幫還隻是錦上添花,那麼傅傢於北涼而言,已經雪中送炭瞭整整二十年!傅震生所在的這個傢族,由他父輩七人牽頭,領著族人和親信,默默踏遍瞭北涼三州土地,前幾年的足跡甚至到瞭西域,以一傢之力,為北涼找到瞭八成的礦山。隻是傅傢老小都奇怪,明明這些礦山“開山”大多不難,為何北涼官府僅是記錄在檔,派遣甲士嚴密封山,就是不去開采。傅震生的父親就曾經親自找尋到一座巨大的鐵礦,歲冶鐵可達到六十萬斤,而離陽王朝在永徽末年的鐵歲收總計也不過六百五十萬斤。傅震生的父親還幫北涼在甘泉郡找到瞭歲入總額一千六百斤的水銀產地,將近占整個離陽的三成。除此之外,還有北涼產銅的三大“場坑”——澄水場、寶興場、劍南坑,它們的現世,無一例外是傅傢人的功勞。為何徐驍會親自去傅傢老爺子的靈堂拜祭?這就是理由。日後涼莽開戰,比拼的並不僅僅是邊軍甲士的數目,以北莽的國力和北涼的韌性,一旦交鋒,雙方心知肚明,誰都不可能做出一錘子砸死對手的壯舉,關鍵就看誰積攢下來的傢底拖的時間更久。北涼看似鹽鐵官營被那些地方豪橫將種門戶一手掌控,形同私營,病入膏肓,其實李義山早就提出“山澤之利,暴發輒枯竭”,所以幹脆一直禁山封礦,從未上報朝廷,而是用本地官員中飽私囊當障眼法,各地官府長年不惜以定額賦稅從北涼以外購置相關物資,隻不過手法隱蔽,而且都是日積月累的小宗買賣,不至於太過引人註目。朝廷那邊,即便某些有識之士察覺到瞭蛛絲馬跡,也不好興師問罪,不光是北涼道山高皇帝遠,北涼幽州、陵州毗鄰的幾個州,除瞭顧劍棠的舊部將領在統領兵權,當地大小官衙均被滲透得七零八落,這十幾年來,那些官老爺,誰不是為官一任便富甲一方,卸任之時既得清譽又得油水?何況這種本就有利於轄境民生的事情誰都在做,法不責眾,朝廷難不成還要砸下一頂通敵叛國的帽子?“人屠”徐驍在世的時候,廟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哪個敢?

馬隊迎著風沙緩緩前行。

徐鳳年咬瞭咬嘴唇。徐驍絕對沒有留給他這個兒子一個爛攤子北涼,而是一個兵甲強盛的北涼!

徐鳳年微微撇瞭一下視線,看到傅震生撥轉馬頭,縱馬而來,然後與他並駕齊驅。徐鳳年看著這張看不出半點世故的年輕臉龐,心懷愧疚。傅震生的父親就是在鳳翔鎮以西找到那座金礦後,自己固守原地繼續勘探,讓心腹返回北涼報喜,結果死在瞭一夥四處遊掠的馬賊手中。除瞭傅震生父親,還有十六名傅傢子弟一同戰死,至今沒有找到屍體。傅震生這個為傢族拖累的陵州子弟,曾經在一次路見不平後,被當地一群紈絝子弟堵在傢門口的巷弄痛毆,蟄伏陵州境內的拂水房諜子規矩森嚴,不會因此就為這位傅傢三房嫡長子強出頭,傅傢最後也沒有因此就跟北涼喊冤訴苦。

風沙肆虐,傅震生不得不大聲說道:“徐公子,距離青蒼城還有九十多裡路程,我們打算連夜趕路,一口氣走完這段行程,還望徐公子能夠堅持一下。”

徐鳳年毫不猶豫地點瞭點頭,笑道:“理當客隨主便。這次我和徒弟前往青蒼城,一路上多虧瞭傅先生的照顧,希望以後有機會能請你們喝酒。”

傅震生聽到“先生”這個稱呼,明顯愣瞭一下。這可是當之無愧的敬稱,同齡人之間幾乎用不著,何況他傅震生此生無望功名仕途,更不奢望去沙場博取軍功,隻想著繼承父親的遺志,繼續走遍北涼山川,原本以為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有外人稱呼自己一聲“先生”,一時間有些赧顏,臉上也多瞭一分由衷的笑意,隻是要他傅震生跟一個幾乎是陌路人的傢夥殷勤寒暄,也太為難這個從未在官場染缸裡摸爬滾打過的年輕人瞭。不過傅震生看著那個人的神情,不知為何感受到一股很陌生的真誠,這種臉色,在陵州既抱團又排外的膏粱子弟臉上是萬萬看不到的。那些人,看待自己這些沒權沒錢的傅傢子弟,從來都隻有居高臨下的譏諷和憐憫。

徐鳳年說道:“青蒼軍鎮往西的臨謠蔡鞍山和鳳翔馬六可,這兩個土皇帝如今都歸順瞭流州刺史府,名義上一個成瞭臨謠城牧,一個當瞭流州副將,其實都在北涼軍的嚴密監視之下,不敢生亂。你們馬隊這趟去鳳翔,應該會比想象中安生許多。”

傅震生當然想不到屆時會有近千鐵騎為自己這支馬隊秘密護駕,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隻是不好當面駁回人傢的善意,就笑瞭笑。

沉默片刻,傅震生突然問道:“冒昧問一句,徐公子氣機悠長,肯定是習武之人,隻是不知是練刀還是練劍?”

徐鳳年笑道:“一開始是練刀,後來也曾練劍。”

傅震生大概是覺得這位身份肯定顯貴的公子哥貪多嚼不爛,又不知如何接話,憋瞭半天,隻能說道:“在下是自幼練刀,但始終沒能登堂入室。以後回到陵州,如果還能相見,咱們不妨切磋一下。”

餘地龍偷偷摸摸地齜牙咧嘴,心想,這傢夥真是厲害,要跟自己師父切磋武藝?

徐鳳年嗯瞭一聲,然後笑問道:“怎麼沒有見你佩刀?”

傅震生哈哈笑道:“我習慣瞭使用涼刀,可是如今咱們北涼不許私佩涼刀出門,就隻能找瞭柄尋常短刀塞在行囊中。”

接下來,傅震生實在是找不出話來,隻能繼續去前方領著馬隊連夜趕路。直到深夜,馬隊終於到達青蒼城外,傅震生再度策馬來到徐鳳年身邊,說道:“徐公子,我們就不進城瞭,就此別過。”

徐鳳年抱瞭抱拳:“一路順風。”

傅震生有些擔憂地道:“深夜城禁,徐公子如何進城?雖說此時青蒼城一帶都有精騎巡視,可這流民之地畢竟才歸附北涼沒幾天,我們馬隊這邊又實在騰不出人手⋯⋯”

徐鳳年微笑著說道:“沒事,我有正當門路可以入城。”

傅震生難免咋舌,對此人又高看瞭一眼。要知道北涼邊境軍律極其嚴苛,可不是陵州境內兵馬可以比擬的。既然如此,傅震生也就不再廢話,兩人相互辭別。

馬隊在繞過青蒼城沒多久,就聽聞一陣不同尋常的馬蹄聲。不光是傅震生憂心忡忡,高坐馬背緊張眺望,甚至抽出瞭那柄短刀,連趙傢寶和馮千祥也都滿臉凝重,尤其是馬隊中一位行傢在貼地聽聲後,說是不下三十騎,這讓整支傅傢馬隊都如臨大敵。在命如草芥的流民之地,通常隻要是能騎上馬的,那都是極其紮手的亡命之徒,馬戰本事,隻論單挑的話,甚至可以不輸給北涼邊軍中的精銳騎卒。傅傢馬隊雖然有一百餘人,趙傢寶和馮千祥也是武藝傍身的江湖好手,可真要拼命,哪能不死人?而且更怕惹上一身腥,被之後的大隊馬賊盯上,到那時,能有幾個活著趕到鳳翔軍鎮都難說。不過,臨時充當探子的一名傅傢騎士匆忙趕回,竟是滿臉遮掩不住的喜慶,朗聲道:“少東傢,是一標龍象騎,是咱們北涼自己人!”

所有人都如釋重負,紛紛相視一笑。小王爺親自統領的龍象軍,那可是北涼鐵騎中的鐵騎,去年打北莽姑塞州那幾個軍鎮,就跟壯漢欺侮小娘子似的。

那一標龍象騎軍在百步外停馬不前,隻有一位標長模樣的騎士繼續前行,並且翻身下馬,快步前行。這種舉措,讓傅傢馬隊都感到一頭霧水,就算是這一標如雷貫耳的龍象騎隊在城外巡夜,見著瞭他們這些身份跟老百姓差不多的普通人,也不需要這般鄭重對待吧?傅震生和趙傢寶、馮千祥雖然不明就裡,但都趕忙下馬相迎。那名身材健壯的披甲標長不但腰間佩有一柄新式北涼刀,手中還額外握有一把,對傅傢為首三人沉聲問道:“誰是傅震生傅公子?”

傅震生畢恭畢敬地答道:“我就是。”

那名臉上有一條橫貫整張臉龐的猙獰刀疤的標長破天荒擠出一絲笑容,大步向前,雙手捧刀遞給傅震生,說道:“咱們王⋯⋯”他趕緊把差點脫口而出的第二個字咽回肚子,說道,“咱們公子為瞭感謝你們這趟護送,要給傅公子這把刀。”

傅震生接過那柄連陵州境內許多雜號將軍都隻聞其名不見其形的新涼刀。那標長咧嘴笑道:“咱們公子讓你放心佩刀,回到陵州不好說,但隻要是在流州境內,沒誰敢拿這個說三道四。”

傅震生愣在當場。那標長誤以為這小子膽子小,生怕自己的話不管用,擔心到瞭別處給人抓瞭個現行,會吃不瞭兜著走,他在龍象軍中是出瞭名的暴躁性子,差點就要發飆,又趕緊壓下去,竭力保持和顏悅色,但趙傢寶和馮千祥已經感受到一股濃烈的殺伐氣焰,更別提跟這位標長面對面的傅震生瞭,差點就以為這位標長要翻臉殺人。標長身後那三十餘肅穆冷冽的精騎,在月色中鐵甲森森,哪怕傅傢馬隊有信心對付相等數目的馬賊,也沒有一絲信心在這一標三十騎的沖鋒下逃生。那標長送刀之後轉身就走,一邊還嘀嘀咕咕,好像是說這姓傅的婆婆媽媽不爽利,接下來的話傅震生他們就聽不真切瞭。

那標長上馬後,一標騎隊轉瞬間就消失不見,可謂來去如風。

趙傢寶望向馮千祥,輕聲問道:“千祥老弟,瞅著是不是有點像那位龍象軍的副將——‘疤臉兒’王靈寶?”

馮千祥嘴角抽搐,幹笑道:“這不可能吧。”

傅震生上馬後懸好北涼刀,笑道:“怎麼可能!趙伯、馮叔,走瞭。”

趙傢寶一臉自嘲,哈哈笑道:“也對,若真是那個傳說中曾經擰下過十七名春秋將領腦袋的王靈寶,他是出瞭名的壞脾氣,咱們可不夠他一隻手收拾的。”

遠處,青蒼城城墻上,那名標長走到徐鳳年身後,低頭抱拳沉聲道:“啟稟王爺,刀已經送出去瞭。末將也已經調動八百騎跟隨其後,沿途還會逐漸增加人馬。傅傢馬隊不說死一個人,就是死瞭一匹馬,王爺你就把王靈寶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用!”

徐鳳年點瞭點頭,自言自語道:“可以說,除瞭你們,也正是傅傢讓北涼有瞭跟北莽死磕到底的本錢啊。”

王靈寶抬起頭,望著這個背影,不像大將軍晚年那樣總是傴僂著,但王靈寶清楚地記得,大將軍正值壯年的時候,隻要站在那裡,就是頂天立地!

王靈寶狠狠揉瞭一把臉龐。

徐鳳年轉身笑問道:“王副將,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十四歲就進瞭北涼軍,還是先登營?這都打瞭快三十年的仗瞭吧?”

王靈寶有些慌神,漲紅瞭臉,硬著脖子道:“王爺,我可沒老,三十年的仗而已,老子還沒打夠!”

徐鳳年一瞪眼。王靈寶頓時縮瞭縮脖子。這位王爺畢竟是打死瞭王仙芝的人,老子服個軟,不丟人吧?

徐鳳年忍不住笑道:“流州這邊知道那支兵馬動向的人,你算一個,為瞭給他們打掩護,給你一場仗打,如何?”

王靈寶下意識地搓手,得寸進尺地問道:“這仗,大不大?”

徐鳳年說道:“諜報上有確切消息,說鳳翔城牧馬六可,賊心不死,跟北莽眉來眼去。”

王靈寶頓時急眼,就習慣性罵罵咧咧道:“混賬馬六可,就他那幾千小嘍囉,都不夠老子麾下隨便拎出個校尉去填肚子的⋯⋯”

徐鳳年笑道:“到底去不去?”

王靈寶一抹嘴,臉上浮現出一股透著血腥的“憨笑”,嘿嘿道:“去,咋個就不去?蚊子腿也是肉,不吃白不吃。”

徐鳳年揮揮手。王靈寶一路跑下城頭,轉頭又看瞭眼那個背影,總覺得大將軍又站在瞭那裡。

星垂平野,餘地龍坐在城頭上,抬頭看著天空中的繁星點點,心神搖曳,覺得總是看不夠。這個孩子的際遇之好,足以讓江湖宗門所有頂尖的親傳弟子都眼紅,既擁有王仙芝的三成饋贈,又能在徐鳳年身邊得到指點。餘地龍收回視線,聽到師父說瞭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徐鳳年看著頭頂那顆今年西墜速度略顯詭異的大火星,有些笑意。太安城欽天監中有專職盯住大火星的火正,都是皓首窮經的老頭子,但是今年已經接連被貶瞭兩個,就因為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當初京城“白衣案”,那一年同樣由中天位置西降奇快的大火星可以算是罪魁禍首。王朝昌盛則祥瑞迭出,國之將亂則惡兆顯現,換瞭個少年做監正的欽天監今年可真是沒有半刻消停。徐鳳年轉頭看著城外的北方土地,離陽朝廷已算是大秦以來幅員最為遼闊的一個王朝,而且有徐驍和燕剌王趙炳兩位藩王坐鎮邊疆,趙室聲威遠播的邊功更是達到瞭各個朝代的頂點。太安城的廟堂之上,名臣薈萃,公卿同殿,徐鳳年很多時候想親口詢問那位趙傢天子一句:除瞭那點夫綱不振的瑕疵外,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徐鳳年下意識看向東邊的太安城方位,想到瞭為瞭趙室鞠躬盡瘁的碧眼兒。這位老書生當下的日子也不太好過,關鍵是這位首輔以後的日子隻會更不好過。這次借著西楚復國,他所行抑武削藩之舉,徹底觸及瞭兩處逆鱗,天怨不好說,人怒是肯定的瞭,包括廣陵王趙毅在內的宗室藩王註定懷恨在心,加上那撥積怨已久的太安城趙室勛貴,以及外地所有被一紙令下不得擅離領地的公侯,天底下姓趙的皇親國戚,就沒誰對他有好感。而強令各地武將帶兵奔赴廣陵外圍的“練兵”之舉,幾乎把顧劍棠為首的所有煊赫武將都得罪瞭個一幹二凈。徐鳳年感慨道:“‘武無敵’王仙芝都死瞭,你這個‘文無敵’偏偏在這個時候要按照陸詡的那份疏策去變法,你真以為自己能善終,真當自己是站皇帝瞭?”

徐鳳年對此倒是沒有什麼幸災樂禍,張巨鹿雖然是北涼死敵,可這個世上,總有那麼幾個異類,更能贏得敵人的由衷敬重,徐驍也是其中之一。北莽女帝、顧劍棠、老靖安王趙衡,這些最該記恨徐驍的對手,反而一輩子從未在口舌上辱罵過徐驍。徐鳳年輕輕嘆瞭口氣,對餘地龍說瞭聲走瞭,孩子蹦下城頭。徐鳳年在入城前就已經從王靈寶嘴中得知這趟要見的兩個人湊巧都不在青蒼城內,弟弟徐龍象僅帶著八十騎就去瞭臨謠軍鎮以北的邊境,追剿一夥號稱千人之眾的馬賊,陳亮錫則在城外某地為幽州邊軍“招兵買馬”,這兩個月幾乎天天夜宿城外。

徐鳳年跟餘地龍來到那座把“龍王府”給鳩占鵲巢瞭的流州刺史府邸。府邸內燈火通明,坐在一張張書案後處理政務的官員幾乎全是年輕臉孔。這些破格提拔的俊彥,一半是經過重重篩選的入涼士子,一半是北涼舊三州的勛貴後代。徐鳳年進入一座戶房之下職掌糧草的小衙屋時,正好看到刺史楊光鬥在倒提著一支狼毫筆猛敲一名官員的腦袋,破口大罵,祖宗十八代一個沒落下,都給罵瞭個遍。那名看官服該是糧曹郎的年輕人滿臉通紅,被刺史大人當著同僚的面如此辱罵,品秩差瞭十萬八千裡,自然不敢反駁,又自覺委屈,相貌英俊的七尺男兒,竟是泣不成聲。楊刺史仍是不過去,氣咻咻把筆遞還給那年輕人,沾滿墨汁的那隻手在對方官袍上胡亂一抹,冷哼一聲,說道:“明早本官再來一趟,要是依舊是一筆糊塗賬,嘿,你爺爺是尉鐵山,本官惹不起,也不好貶你的官,不過讓你滾去靠近茅廁的禮房那破地方這種小事還是做得到的!尉銅河,這身官袍臟瞭都不用洗,反正明天多半要換一身。”

那年輕人臉色蒼白,一咬牙,雖然還是語帶哽咽,但眼神中已經沒有畏懼,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瞭,說道:“刺史大人,臨謠軍鎮下轄三郡,新建才這麼點時間,下官跟三位同僚和六名下屬每天不過睡三個時辰,雖然臨謠四等田地的錄檔一事確實存有紕漏,可這已經是下官諸人的能力極限,刺史大人若是覺得下官不堪此任,覺得下官是借著祖輩功蔭才在這裡混吃混喝,不須如此找借口百般刁難,下官自己現在就去禮房就職!”

楊光鬥吹胡子瞪眼,猶豫瞭一下,然後冷笑道:“你小子有骨氣啊!那甭廢話,滾你的。咱們流州禮房,那可是頭等重要的大衙門,負責勸學教化,本官估摸著那些流民都喜歡聽你尉銅河尉大公子的蒙學,說不定明年就能出一籮筐的狀元之才嘍。”

尉銅河給這麼一擠對,嘩啦一下,真是淚如雨下。他爺爺尉鐵山那可是從騎軍副統領這種高位上退下來的功勛老將,何況脫下甲胄也沒幾年工夫,而且接替尉鐵山位置的何仲忽一向把前者當作兄長,十分敬重。尉銅河的父親尉金水也做到瞭邊軍正四品武將,極受何仲忽信賴。尉銅河跟許多躺在父輩功勞簿上享樂的將種子弟不一樣,不喜兵戈喜讀書,而且滿腔熱血,聽說北涼道新設的流州急需官員,幾乎是偷瞞著傢族跑來的流民之地,而且一直沒有讓同僚知曉自己的身份,直到今夜被刺史大人揭穿點破,屋子裡那些官員才給驚嚇得不輕。不過尉銅河性子溫軟,確實不太像傢中長輩。若是尉鐵山這麼被老涼王訓斥,就算不敢對著罵,也會一聲不吭,卻絕對不會委屈得滿臉淚水。

尉銅河沒瞭任何臺階可下,就隻能去禮房那小貓小狗三兩隻的清水衙門打雜,他抬起手臂擦瞭擦淚水,還不忘對屋內眾人作揖辭別。正當他低著頭要走出衙屋的時候,被站在門口的一個人按住肩膀。尉銅河抬起頭,看到一張帶著溫文笑意的陌生臉龐。這位不速之客輕聲笑道:“刺史大人這是激將法呢,你怎麼就不領情?尉銅河,你不知道你爺爺跟咱們楊刺史是多年的酒友,他會真舍得把你丟到禮房去?真敢這麼做,刺史大人回頭還不得被你爺爺追著打啊。”

尉銅河一臉錯愕,迷迷糊糊地問道:“你是?”

被拆臺的楊光鬥沒好氣地翻瞭個白眼,道:“蠢蛋,見到王爺還不下跪?!”

一聽到“王爺”兩個字,滿屋子陪著尉銅河一起站著挨訓的年輕人俱是眼神熾熱而敬畏,立即就要下跪。徐鳳年擺手道:“免瞭免瞭,你們都坐下繼續處理政務。流州設置三鎮八郡,百廢待興。萬事開頭難,等熬過瞭這波,熟能生巧,以後就會輕松許多,爭取到時候刺史大人想罵你們都讓他找不到借口。這段時日,的確是辛苦眾位瞭,稍後本王會給所有衙門都送幾壇子酒。嗯,禮房那邊會多送些,按照刺史大人的說法,靠著茅廁,總要讓酒味壓過尿臊味才行。”

屋內的氛圍頓時輕松許多,年輕官員們臉上都有瞭些笑意。

尉銅河更是情不自禁地咽瞭咽口水。他孤零零地站在北涼王身前,如果不知道身份還好說,刺史大人道破天機後,頓時就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無形威嚴,這倒不是說徐鳳年真的如何氣勢逼人,不過是尉銅河這個文弱書生自己嚇唬自己而已。徐鳳年的世子殿下當得一波三折,先是罵名無數,後來翻天覆地,連懷化大將軍鐘洪武都給輕松鎮壓,繼承瞭世襲罔替的王爵後更是壯舉不斷:拒退聖旨,大力整頓北涼軍,殺王仙芝,巡視邊境,設置流州。尉銅河如何能夠不膽戰心驚?事實上,尋常官員對上瞭一個不管如何聲名狼藉的藩王,都會如履薄冰,但是那些北涼王的事跡,對更多是在閉窗苦讀書的尉銅河而言,感受不深,真正讓他對徐鳳年感到敬佩的是一件事關自身的小事。流州設立,離陽對這件不經朝廷中樞審議的叛逆行徑似乎有些舉棋不定的嫌疑,並不確定是否要下旨申斥,之後的事態發展就更讓北涼人捧腹瞭,例如流州刺史楊光鬥的俸祿職錢祿粟等,竟然隻比首輔大人略遜一籌,每月僅料錢就有三百貫,而尉銅河這種才堪堪入品的流州小官,料錢也有十五貫,薪柴五十束,甚至還有離陽高級官員才配的春絹、冬綾各五匹,朝廷“優厚”流州官吏,簡直到瞭無以復加的地步。尉銅河不覺得換瞭其他藩王,還能夠讓離陽朝廷這般乖乖大出血,連燕剌王和廣陵王都做不到!

徐鳳年沒有久留,跟楊光鬥一起走出屋子。這位身為邊疆大員的老人顯然心情極佳,輕聲笑道:“陳城牧算無遺策啊,以前小看他瞭,隻做一個青蒼城牧實在是屈才,我這個刺史,理當讓賢才對。小二十萬的流民,主動去幽涼兩州投軍的始終是少數,至今仍是不足萬人,我一開始對此亦是束手無策,總不能讓龍象軍把刀架在流民的脖子上,逼著他們去邊境上。可是陳亮錫用瞭一策,立竿見影。流民每一戶隻需一人入伍,就可以在陵州領取耕地,並且入籍北涼戶牒,對應著徐北枳在陵州境內的謀劃,那些怕死富紳紛紛賤賣祖業,如今陵州田地空閑頗多,這一來一往,流州最少可以給北涼邊境送去四萬甲士!整整四萬為瞭身後妻兒兄弟而自願死戰的甲士啊!王爺,你說陳亮錫做一個五品城牧,是不是太對不住他的功勞瞭?!”

徐鳳年先前隻知道流州參軍人數有望驟增,但是還沒有拿到詳細諜報,一聽到四萬這個巨大數目,也相當震驚,要知道廣陵道那邊打得看似天翻地覆,全天下人都伸長脖子眼巴巴盯著,朝野上下為此念叨瞭幾千斤口水,真正投入戰場的人數也不過將近十萬,但是陳亮錫一人,就悄無聲息給北涼帶來瞭四萬翻身上馬即可戰的甲士。而且別忘瞭,北涼軍的四萬,豈是楊慎杏那四萬人可以媲美的?曾經有好事之徒點評離陽各地軍伍的戰力,那份結果廣為流傳。那人興許是故意要將北涼軍架在火上烤,竟然說北涼軍一騎可抵離陽別地精騎兩位,北涼一名步卒可抵離陽精銳步卒三名。不過,從不誇口的燕文鸞的確在西楚復國後私下說過,若是把楊慎杏的四萬薊南兵換作他的兩萬步卒,櫆囂軍鎮就可以一舉拿下,自然也就沒有之後的散倉大敗。

徐鳳年無奈地道:“流民遷入陵州可得戶籍,陳亮錫事先並沒有跟清涼山那邊打過招呼。”說到這裡,徐鳳年笑道,“刺史大人,這是在給陳亮錫那傢夥打掩護嗎?怎麼,怕我對他兩罪並罰?”

楊光鬥哈哈大笑,並不掩飾,直截瞭當地道:“對啊,陳亮錫出身寒庶,真正心系百姓,這一點,哪怕是尉銅河這樣心地淳樸的顯貴子孫,也萬萬做不到。王爺,你可萬萬不能過早夭折瞭這棵好苗子啊!醜話說前頭,你真要拿陳亮錫在流州立威,我不好攔著,但事後我肯定要把他拉進這刺史府,當寶貝供著。”

徐鳳年坦誠地說道:“一開始我是打算對陳亮錫賞罰分明的,不過在來青蒼城的路上,遇上一位鹿鳴宋氏子弟,跟你一樣,對陳亮錫評價很高,讓我打消瞭念頭。而且我發現一點,梧桐院那邊有我二姐牽頭,加上舊有的那撥謀士幕僚輔助,處理北涼一般政務仍是十分勉強,如果真的打起來,估計就算我本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待在書桌後面,都未必忙得過來。現在清涼山面對的,不過是解決一些北涼道上的陳積陋習,大抵還能照著規矩循序漸進,這仗一打起來,我肯定要去邊境,到時候有的頭疼。”

楊光鬥沉聲道:“王爺是說清涼山缺一個眼界韜略足以掌控大局的李義山?”

徐鳳年點點頭。

楊光鬥感慨道:“這等人物,不說百年一遇,幾十年一遇總算得上。就算有,也先入瞭那太安城趙傢甕,哪裡輪得到咱們北涼?就像趕赴流州的近百位士子和北涼當地的將種士族子弟,加在一起也有兩百多個,可我看來看去,頂好的材質,也就是尉銅河這般水準的心性和才識,需要雕琢,沒十幾年工夫,哪裡能獨當一面?天底下就數當官最容易,可說難聽點,當貪官都需要天賦,何況是一個可以放心主政一方的能官?現在我就希冀著那些外地士子中,能夠迅速冒出幾個,不能簡單地是塊璞玉,得是那種能夠拿來就用的成形美玉。陳亮錫和徐北枳當然很不錯,可到底還是年輕瞭些,李義山以及與他同等座位的納蘭右慈這幾位謀國之士,也都是被春秋硝煙一點一點熏陶出來的。而且陳亮錫也罷,徐北枳也好,都有一個自身無法更改的致命缺陷啊。”

徐鳳年輕聲道:“為世人公認的聲望。”

楊光鬥一臉疲倦地道:“這個世道即是如此世態炎涼,豪閥之犬勝於寒門高士,尤其是春秋之前,任你是何等梟雄,隻要沒傢世,想要成事難如登天,如今也就略好一點。以後興許會逐漸好轉,可咱們北涼等不起。”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看來得抓緊瞭。”

楊光鬥何等老辣,壓低嗓音,滿臉驚喜地問道:“可是有人選瞭?”

徐鳳年苦笑道:“這種事情,不是兩情相悅都不管用的,八字還沒一撇,看我的運氣吧。”

楊光鬥哪壺不開提哪壺,玩味笑道:“有傳言說,那襄樊城的陸詡曾經被王爺視而不見?”

徐鳳年並不否認,自嘲道:“也不知道誰才是瞎子啊。”

楊光鬥一笑置之,突然問道:“聽說上陰學宮的那個傢夥出關瞭,還去瞭太安城?”

徐鳳年的臉色有些陰沉,點頭道:“開始屠龍瞭。”

楊光鬥冷笑道:“狡兔死走狗烹,殺鹿才對吧!”

這一夜,徐鳳年在楊光鬥的帶路下,逛遍瞭流州刺史府邸的大小衙門。一幕幕挑燈熬夜的辛勞場景,一張張遠未老成世故的年輕臉孔,大量精幹郵卒出入這座戒備森嚴的府邸,讓人覺得這裡煥發著異常勃勃的生機。徐鳳年跟楊刺史大多時候都不會打攪衙內的官吏處理政事,很隨意地走走看看,更多是評論北莽那邊的調兵遣將。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名義上已經獨掌大權,雖然有慕容女帝給這個胖子撐腰,但短時間內未必就能把南朝兵馬整合完畢。春秋遺老給南朝帶去瞭完善的中原禮儀文化,為虎添翼,卻也一並帶去瞭許多北莽不曾有的諸多陋習,豪奢風氣猶勝北涼。別看北涼一聽說要打仗,陵州境內豪紳巨賈十去三四,北莽南朝往北邊跑路的達官顯貴何曾少瞭?趨利避害是人之天性。而且北莽南北對峙的格局根深蒂固,向來尖銳,南朝富人這麼折騰,紛紛依附北地的大草原權貴,無形中助長瞭北庭的氣焰,削弱瞭南朝本就疲軟的話事權,董卓這個胖子估計要清減好幾斤肉瞭。

徐鳳年和楊光鬥想到什麼就聊什麼,不知不覺就到瞭拂曉時分。楊光鬥這個正三品的邊疆大吏每天早晚都要各開一場長官議事,今天一身便服的徐鳳年順勢參與瞭旁聽,沒有坐在主位上,流州別駕一職依舊空懸,徐鳳年就坐在這個位置上。其餘一州重要屬官都已齊全,這些座位可不是誰都能坐上去的,在座諸位就不可能再是稚氣殘存的年輕人瞭,都是幽涼陵舊三州裡得到上等考評的官員,大多四五十歲,雖然銳氣註定不如年輕人,但各自政務熟稔,老馬駕車,可以首先保證草創而成的新流州不出現大的紕漏。這七八位官居四品五品的傢夥,以前就沒有誰見過年輕藩王一面,這也怪不得他們孤陋寡聞,畢竟升官之前品秩不高,又都是文官,以往哪裡有機會進入清涼山王府拜見大將軍徐驍和世子殿下徐鳳年。在這個消息阻塞而且又為尊者諱的世道,北涼的老百姓,恐怕絕大多數人都還不知道新涼王名字叫什麼。北涼真正稱得上婦孺皆知並且能報出姓名的人物,這十幾年來,徐驍不用多說,之後陳芝豹和褚祿山不相上下,袁左宗的名聲能與燕文鸞、鐘洪武等老將並肩,除此之外,就要輪到才華冠絕北涼的徐渭熊以及新近入涼的徐傢媳婦王初冬。徐鳳年看著眼前那些眼袋浮腫卻要硬撐著正襟危坐的官員,上瞭年紀自然精力不濟,流州事務繁重,又在楊光鬥這麼個老狐貍眼皮子底下做官,加上整個北涼官場都盯著這邊,這幫老傢夥真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瞭。徐鳳年聽過瞭每人略帶顫音的稟報,並未就他們的政務發表什麼言論,而是打趣道:“諸位大多勞累瞭一整宿,就別虧待屁股瞭,放寬心坐好,怎麼舒服怎麼來,大膽靠著椅背便是。咱們北涼不興離陽官場那一套,沒有面對上官就非得半片屁股落在椅子外的講究。”

楊光鬥率先踢瞭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哈哈笑道:“本官可是被王爺拉著走瞭一整夜,兩條老腿酸得不行。”

反正有刺史大人做瞭出頭鳥,其餘官員頓時輕松許多,雖說還不敢如楊光鬥這般放縱不羈,卻也敢把屁股結結實實貼在椅面上瞭,有幾位不約而同背靠椅子長舒一口氣。

徐鳳年笑瞭笑,繼續說道:“以前劉元季、尉鐵山這幫老將軍去清涼山拜年,他們跟徐驍見面的情形,你們是沒瞧見過,尤其是拼酒的時候,跟市井潑皮無賴沒兩樣,本王也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以後本王還會經常來青蒼城打秋風,大夥兒都別拘謹。對瞭,柳典學,本王在這裡要給你打抱一次不平啊,千餘僧人進入流州,都需要經你的手安置,此事職責重大,可是暫設的禮房那邊人人都像是後娘養的,是哪個傢夥把你們排擠到靠近茅廁的地兒的?說出來,本王幫你罵他幾句。”

流州典學從事柳珍愣瞭一下,眼神下意識地瞥向對面兩位同僚,卻不敢出聲。在流州,他這個典學從事幾乎等同虛銜,並無幾分實權,誰傢後生不幸跟瞭他,那真是倒瞭八輩子的黴,完全沒法子跟治中從事、功曹從事這些手握權柄的當權紅人相提並論,爭地盤當然也就爭不過他們,到現在他都沒能找到本該與自己搭檔處置一州學政的勸學從事。沒辦法,誰樂意捧著聖賢書去跟流民打交道?被柳珍瞥瞭眼的兩位官老爺頓時就坐立不安瞭,眼前這位看似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年輕藩王,那可是說收拾鐘洪武就收拾掉的北涼之主,連燕文鸞這幫邊軍大佬都給馴服瞭,北涼軍的改制,從頭到尾都順順利利,還有當初徐北枳連跳瞭七八級赴任陵州刺史,奪瞭經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肯挪窩的座位,更是直接就讓一正兩副三位陵州將軍保駕護航的,誰敢說個“不”字?要是被這麼個城府深沉的王爺盯上,估計能否活著走出流州都要兩說。

徐鳳年微笑道:“王兵曹、黃都官,兩位大人出瞭很多汗啊,這日頭還沒出來,就覺著熱瞭?若是身體不適,在流州水土不服,趁著本王在刺史府邸,想要告假的話,不需要刺史大人點頭,本王就準瞭。聽說你們兩位是親傢,回陵州有個伴兒,倒是不怕路途寂寞。”

兵曹從事王秀青和都官從事黃玉成頓時汗如雨下,離開椅子後重重地跪在地上。盤腿而坐的楊光鬥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場景,既沒有雪中送炭幫兩位屬官在王爺跟前求情,也沒有落井下石說他們的壞話。徐鳳年收斂瞭笑意,一隻手肘擱在椅沿上,淡然道:“一個職掌流州境內駐兵的調令,一個負責監察州內百官,都是流州一等一的要職。你們兩個加在一起,不算字畫珍玩,送給李功德的銀子有六萬八千兩,這才求來瞭舉薦信,不過本王當時翻過你們的履歷,也查過你們的過往政績,可圈可點,這才答應下來。怎麼,太心疼銀子,這麼急著就要在流州刮地皮瞭?兩位大人也不知道晚一點下手?看來是這做官的道行還不夠爐火純青啊。王秀青,你所薦舉的扶風郡都尉餘萬慶和文輝縣令李昭壽,還有你黃玉成提拔的吳孝先、洪破蜀兩人,總計得手六千兩銀子,本王有沒有說錯?”

徐鳳年手指輕輕敲擊著椅沿。椅子材質是上等的黃花梨木,是青蒼城舊主人留下來的值錢物件,讓人看著就眼饞。徐鳳年不說話,身材高大不似文官反像武人的王秀青猶豫瞭下,正要說話,他的親傢黃玉成偷偷扯瞭下他的袖子,最終,兩位玩忽職守的流州新貴都沒有為自己辯駁半句。徐鳳年看到一名魁梧武將走入院子,按刀站在門外,是流州青蒼軍鎮校尉韋石灰,與臨謠軍鎮的領兵校尉一同出自龍象軍。徐鳳年站起身後說道:“本王曾經跟楊刺史說過,流州大小政務全權交由他操持,你們有什麼話就對刺史大人說去。”

徐鳳年走出屋子,跟著韋石灰和一隊精悍扈從出城,要去城外四十裡地一個地方見陳亮錫。

屋內長時間落針可聞,楊光鬥咳嗽一聲,把雙腳放下,踩在那雙剛剛從陵州金縷織造局那邊送來的官靴上,說道:“王大人、黃大人,都起來吧。法不外乎人情,流州百廢待興,這麼個大爛攤子,本官暫時實在是找不出不耽誤北涼大業的可用之才,你們就算是戴罪立功,回頭要是做出功績,本官再幫你們去跟王爺那邊說道說道。不過王爺在青蒼這段時日,你們還是別露面瞭。”

王秀青站起身,臉色沉重。黃玉成搖搖晃晃站起來,擦瞭擦額頭的汗水,如喪考妣。哪怕刺史大人給瞭他們回旋餘地,可在王爺心目中落下瞭糟糕印象,真當是能夠將功補過的?黃玉成沒有這般幼稚,可終究還是要感激楊光鬥的安撫,深深作揖、彎腰低頭之時,眼角餘光瞥見親傢王秀青還傻愣愣地挺直腰桿,也不好火上澆油,隻好假裝沒有看見。楊光鬥笑望向一臉不服氣的兵曹從事,也不氣惱,穿上靴子後踩瞭踩地面,笑道:“王大人,是不是覺得這是本官在跟王爺唱白臉紅臉來著?”

性子剛烈的王秀青的確是如此認為的,不過沒有意料到刺史大人會如此直截瞭當,心底也有些錯愕,陰沉的臉色淡瞭幾分。

楊光鬥擺手哈哈笑道:“那你也太小瞧本官,更小瞧王爺瞭。本官沒有王爺的本事,查不出你們送出去多少銀子,更查不出你們受賄瞭多少銀子。其實在座的,大夥兒都心知肚明,流州是蠻荒之地,在此為官是苦差事,可油水再少,能夠把屁股撂在這個屋子裡的黃花梨木椅子上的,這官階品秩可是實打實的,連朝廷都認可瞭,咱們可是人人都收到過京城吏部文書的。本官呢,忙得焦頭爛額,很多事情能簡單瞭想就不復雜瞭想,餘萬慶、李昭壽、吳孝先和洪破蜀這四人,本官多少都聽說過,跟兩位大人差不多,傢底不厚,都是砸鍋賣鐵才打通的門路,是好不容易才當上的官。”

話說到這裡,楊光鬥揉瞭揉下巴,忍俊不禁道:“四人中的李昭壽,本官最為熟悉,一個月前還跟他聊過,此人確實是滿肚子的學問。好笑的是,當時織造局才送來官服,靴子什麼都尚未送到,這小子穿著嶄新的袍子,搭著一雙破鞋,跟本官閑聊時,時不時就去摸胸前那塊手感柔順的官補子,就跟摸著瞭俊俏小娘子的臉蛋似的,看把他樂的。本官當時就想,放著陵州膏腴之地的下縣主簿不做,跑來流州當縣令,升瞭官卻破瞭財,這麼一號人物,總歸是個實實在在的讀書人,心裡頭,總算還留有讀書人的風骨。”

楊光鬥望向王秀青,輕聲笑道:“知道你心中所想,無非是老子幫人要官,那是先看中他們的品行學識,老子錢囊裡多瞭銀子,卻也給北涼發掘瞭人才,兩全其美的好事情,你北涼王憑啥就拿捏著不放?王秀青,是不是這麼想的?”

王秀青也實誠硬氣,沉聲道:“不錯!”

楊光鬥搖頭道:“錯啦。你也好,甚至本官這個正三品的流州刺史也罷,做人做事,都沒能逃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毛病。舉個例子,就像本官手頭可用之人不多,事事捉襟見肘,你們按律本該被摘掉官帽子,卷鋪蓋滾回陵州,但我還得幫你們擦屁股,這就是我楊光鬥隻為流州一州之地考慮得失。但是,如果北涼道上每個兵曹都官都如你們兩位大人,還不用按著規矩走,久而久之,泥沙俱下,這北涼官場也就徹底烏煙瘴氣瞭。所以說,本官先前所講的法不外乎人情並不全對。人情得講,但人情這東西講多瞭,絕非長遠之計。陵州官場的前車之鑒,你們這幫在那裡十幾二十年沒能出人頭地的可憐傢夥肯定比本官更深有體會。你們捫心自問,流州會不會變成第二個陵州?這會兒馬上就要打仗瞭,咱們這些連搖旗吶喊都不用去做的官老爺,就不要讓王爺這麼早就擔心這個瞭。啥時候滅瞭北莽,在座各位都近水樓臺,人人去北莽撈個刺史過過癮,到時候再貪些銀子,本官就不信瞭,北涼王還會跟咱們斤斤計較?!”

王秀青咧嘴一笑,在座許多官員也都忍不住笑出聲。

柳珍玩笑道:“那咱們這幫老骨頭,可得多活幾年,要不然官帽子再多再大,也沒咱們的事啊。”

楊光鬥伸手指著屋內掌管流州錢糧簿書同時也是最年輕的一個官員:“秦天霞,你小子才四十歲出頭,你最占便宜,回頭季俸發下來,請咱們撮一頓。”

那人撓撓頭,苦著臉道:“倒不是下官舍不得這份俸祿,委實是傢中有河東獅吼,不將俸祿寄回幽州那邊,她肯定要以為下官在流州采瞭野花,到時候可少不瞭往死裡一頓拾掇啊!刺史大人,你老行行好,讓咱們中傢底子最厚的周大人請客,這傢夥可瞧不上那點兒俸祿。”

一個體態肥胖的中年官員破口大罵道:“秦天霞,你放屁!昨天還跟我說你偷偷攢下四十幾兩的花酒錢瞭!”

滿堂哄然大笑,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