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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卷 第十一章 魚龍幫客大欺主,徐鳳年邐迤歸涼

大戰過後,呂雲長不情不願跟著三人一起撿取那些名劍的殘肢斷骸,少年實在想不明白神仙師父都有這般傢底瞭,咋還跟持傢婦人般斤斤計較柴米油鹽。

王生不似呂雲長沒心沒肺,撿劍捧劍之時多有哀容。呂雲長是個瞧不起劍術的刀客,她則不同,親眼見到幾十把曾經名震江湖的神兵就此銷毀,難免心有戚戚然。呂雲長在將最後一捧斷劍丟入車廂時,瞥見王生魂不守舍的模樣,調笑一句跟娘們兒似的,就是牛高馬大瞭些,一點都不水靈。王生一怒之下,就伸手握住瞭腰間鵝兒黃,剎那之間,劍氣橫生,不容小覷。膽大包天的呂雲長絲毫不懼,咧瞭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手心在大霜長刀刀柄上旋瞭一圈,眼神炙熱,詢問王生要不打一架,誰贏誰做神仙師父的大徒弟。王生臉色一變,沒有開口說話,一時間這對少男少女僵持不下。老諜子看不下去這等稚氣的內訌,就要各打五十大板,好讓兩個小崽子知道輕重,不承想年輕藩王非但沒有勸和,反而火上澆油讓他們就此立下三年後一戰的誓約,生死自負。事後老諜子私下詢問緣由,徐鳳年笑道故意讓他們兩個孩子互為磨刀石,而且對於雙方都不會藏私,會分別授予世上最上乘的劍術刀法,他也想看一看這刀劍之爭的勝負。

馬車行至幽州邊境,呂雲長聽聞別州都未曾聽過的一陣急促馬蹄聲,單一卻異常沉重。少年趕緊松開韁繩,跳到馬背上,翹首以望,結果看到讓少年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一幕:數百精騎一律白馬白甲,佩涼刀負勁弩,馬背起伏幅度與馬蹄落地絕對一致,難怪在驛路上疾馳而來,隻聞聲響,就像一匹戰馬在奔走。北涼大馬,徐傢涼刀,這兩樣,都是離陽其他藩王垂涎三尺的寶貝,呂雲長不比孤陋寡聞的王生,武帝城魚龍混雜,好奇心重的呂雲長對江湖事和廟堂事都有粗淺涉獵,一路西行,少年大抵猜出瞭神仙公子哥的身份,隻不過身為東海廝混市井巷弄的江湖兒郎,從不知西北邊塞的景致,也想象不出西北徐傢鐵騎的雄壯,此時親眼所見,少年才有瞭最為直觀的印象,隻覺得給他幾千騎兵,任它武帝城高手如雲,也能碾壓幾個來回瞭。一時間少年有些癡然,隻覺得閉起門來練刀,練來練去都是繡花刀,不如去邊境投軍,練出一身殺人刀。

八百白馬義從來瞭一半,見到涼王,同時下馬扶刀跪拜。徐鳳年隨意掃視一眼,多是新面孔。這不奇怪,當初那撥親衛騎兵,大多作為心腹親信打散滲入瞭各地軍伍,尤其是跟隨自己去鐵門關截殺皇子趙楷的那批白馬義從,多半有瞭不俗官身,官階即便不高,但都有些實權在手,一些個戰場表現出挑的年輕人物,如狠子洪書文這般,更是鯉魚跳過龍門,前程錦繡。徐鳳年抬瞭抬手臂,示意白馬輕騎們上馬跟隨,繼續前行。

徐鳳年沒有直奔涼州藩王府,而是在中途折向南邊的陵州,隻帶瞭王生、呂雲長兩個孩子,老諜子跟著白馬義從先進入涼州,然後再去褚祿山的拂水房“點卯”。徐鳳年此行是去看那個被自己從北莽拐騙過來的橘子刺史,徐北枳。西北的節氣是春秋相連,因此被稱作冬長無夏,倒不是說沒有酷暑時節,該熱的時候往往比其他地方要炎熱太多。地高天近,無處可躲,日頭曬得自然就狠,不過當下臨近立秋,一樣沒有涼風將至的跡象,這讓水土不服的呂雲長有些病懨懨,受過底層生活磋磨的王生還好,練劍一如既往地勤懇不懈。南下途經的黃楠郡是北涼糧倉所在,蘆葦溪水連綿,水草肥美,既是出塞的咽喉要道,更是涼西走廊的腰肢所在,此時此地,中稻、玉米等都開始灌漿成熟,晚稻也開始拔節孕穗,棉花裂鈴吐絮,一派塞外江南的別致風情,看得兩個孩子嘖嘖稱奇。一路南行,兩個孩子始終比徐鳳年更為矚目,一個扛瞭柄白鞘大刀,一個背負劍匣不說,身上還捆綁瞭七八柄劍,倒不像是少年遊俠瞭,反倒像個販賣劣劍的。

三人進入陵州州城前,在官路上遇上一支同為由北往南的鏢隊,人人騎乘高頭大馬,馬車也尤為豪奢氣派,打著“劉”字旗號,旗幟上繡著一尾黑金魚龍。鏢隊不知怎麼跟一群外來士子起瞭糾紛,照理說北涼當下極為倚重赴涼士子,隻要腹中有幾兩真才實學,都會被授以重用,常人都該退避三舍才對,不過鏢隊竟是二話不說,就把那幫衣著鮮亮的士子打得哭爹喊娘,吃痛之後,個個眼神怨毒。呂雲長對江湖脈絡十分門兒清,見著那旗幟,就一臉艷羨道:“王木頭,瞪大眼睛瞧瞧,是魚龍幫,如今江湖十大門派裡頭的一個!雖說比不得春神湖邊上的快雪山莊那樣清貴,更比不上徽山大雪坪那座缺月樓高高在上,可魚龍幫什麼江湖人都敢收,任你是江洋大盜還是綠林草寇,隻要有本事,都能在魚龍幫撈上油水位置,所以這個幫派是出瞭名的人多勢眾,誰都不放在眼裡,幾個北涼以外的幫派,隻要招惹上魚龍幫,就算隔著一個州,魚龍幫也敢一兩百號人打著走鏢旗號,抄傢夥一路沖殺過去。嘿,當地官府還都不敢放一個屁。”

徐鳳年無動於衷,之後在陵州城外一座叫嘉禾倉的舊址見到刺史徐北枳。此倉曾是古代天下首屈一指的大糧倉,規模不輸現如今王朝內分別位於太安城和廣陵道上的兩大皇傢糧倉——北敬俸、南甘露,兩者並稱於世。隻是嘉禾倉歷經數朝都不曾啟用,荒廢殆盡,空有一副大架子。經略使大人李功德兼任陵州刺史之時,倒是想過修葺此倉,可惜無人響應,孤掌難鳴,隻能作罷。一來修繕嘉禾倉需要一筆巨額銀子,二來調糧入倉更是需要大魄力,再者糧食入瞭官倉,官府就等於攤上瞭一個大雞肋,等於每天都要耗費銀子養糧。尋常糧倉還可以接著新糧換舊糧賺取見不得光的夜草橫財,可一旦嘉禾倉恢復使用,那註定是連年輕藩王都得盯著的一塊軍機重地,誰敢在這個地方動手腳,那不是嫌命長是什麼?新任刺史徐北枳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一意孤行,不惜透支陵州賦稅,決意翻建嘉禾倉。在官場油子看來,好話說刺史大人是一勞永逸,壞話講則是好高騖遠。陵州官場那些老狐貍不敢明著袖手旁觀,但暗地裡下瞭不少小絆子,萬一嘉禾倉真給那愣頭青折騰起來,可就要斷人財路無數。一座嘉禾大倉,不但可以收納整個陵州的賦稅用以支付官員俸祿以及當地軍餉,而且同時能夠節度糧價備荒賑恤,這讓那些民間豪橫的私人義倉借著隔三岔五的天災人禍,從中獲取暴利?官府從上到下,從品官到胥吏再到雜役,都默契地出工不出力,而且時常生出一些阻礙工程進度的是非,被嘲笑為“糧州刺史”的徐大人也沒有為此雷霆大怒,更沒有殺雞儆猴,隻是跟陵州將軍借用瞭兩千甲士,再跟手上可以掌控的黃楠郡、龍睛郡兩郡長官索要瞭三千徭役壯丁,幾乎完全撇開瞭陵州正統官場,同時派遣陵州別駕宋巖整飭陵州境內大小官倉,一經發現有不法之舉,倒也不會大動幹戈,至多就是挪掉官帽子,換上底細幹凈的外來士子坐上那個位置。大抵上陵州官場並未遭受不可承受的動蕩,但是一小撮心眼通透的大人物,也終於後知後覺,開始經常前往那座冷清許多的經略使府邸進進出出。

嘉禾倉外戒備森嚴,徐鳳年也沒有自曝身份,隻是請一名年輕都尉幫忙傳話,就說幽州胭脂郡碧山縣主簿,是刺史大人的舊識。這段時日一直在嘉禾倉舊址上風餐露宿的徐北枳很快趕來,倒是比徐鳳年這個羈旅之人更加風塵仆仆。北涼歷史上最年輕的刺史大人看著疲憊不堪,但整個人的精神氣不錯,見著徐鳳年之後也沒有如何驚訝,默默與其並肩而行,這讓那個都尉嚇瞭一跳。嘉禾倉大興土木,熱火朝天,徐北枳被視為陵州天字號敗傢子,提起袖子抹瞭抹灰撲撲的臉龐,邊走邊說道:“嘉禾倉是八百年前的大秦第二倉,僅比洛陽倉遜色一籌。說是糧倉,其實已經無異於一座攻守兼備的城池。倉城東西長一裡半,南北寬兩裡,糧倉三百餘座,糧窖不下五十,不過這還不算,翻新之時,可以清晰地看到古磚刻字所述的糧食來源、入窖年月以及授領粟官的職務姓名,大秦王朝各個年號一個沒落,一切都有跡可循。我原本以為崇古貶今是惡習,到瞭嘉禾倉後,才知道有些事情,古人做得是要更好。”

徐鳳年笑道:“民智漸開,好壞參半,否則道教先祖也不會提出絕聖棄智,世風日下這個說法,以後會越來越被提及。北涼讀書人已經算少的瞭,可還不是一樣在官場上百般機巧,你要是在豪閥門第盤根交錯的江南那邊,才真正施展不開。在這裡,畢竟還有武官壓制,文官抬頭的時日畢竟短淺。”

徐北枳嘆瞭口氣,沉聲說道:“嘉禾倉隻要建成,再有今年三州秋收作為糧源,足可支撐邊境戰事兩年所需糧草,不過前提是各地郡縣不層層過手克扣,民間義倉縮回爪子也不摻和,否則別說兩年,半年都是奢望。時不待我,其實若是可以徐徐圖之,我甚至大可以讓地方豪橫糧商去別道別州高價購糧填涼,這點銀子不算什麼,一旦戰事開啟,莫說黃金白銀,就是土地也比不得現成的糧食來得值錢。隻不過北涼境內二十年安穩,倒成瞭他們可以鼠目寸光的底氣,真是可笑至極。那些個將種子孫攜帶傢眷出境,更是放出話來,任由義倉的儲糧黴爛殆盡,也不高價售給嘉禾倉一粒好米。這讓我想起瞭爺爺當年說起鄰裡之間的意氣之爭,若是自己隻得一分銀錢鄰居可得三分銀錢,那便是寧肯大傢一起不賺分毫,也不願別傢多得那兩分。”

不論心中如何憤懣,徐北枳的語氣總是清清淡淡。

徐鳳年在一座青灰古瓦的糧倉前門停下,微笑道:“陵州這麼興致勃勃惡心你,就由著他們好瞭,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涼幽兩州的秋糧一定會填入嘉禾倉。到時候先前在我擔任陵州將軍時躲過一劫的傢夥們,正好給你秋後算賬。反正從今天起,所謂價值連城的古董珍玩,隨著他們帶出北涼道,能搬走多少是多少,但是一兩白銀黃金一斤白米都別想帶出去。”

徐北枳很不客氣地冷笑道:“異想天開,你以為做得到?水至清則無魚,那些邊境守關的將校都尉,誰不沾親帶故?”

徐鳳年無奈道:“總好過什麼都不做吧?”

徐北枳神情舒緩瞭幾分,點瞭點頭。身邊藩王當初大搖大擺離開陵州,其實並未真正觸及陵州官場的逆鱗,又有陵州將軍和世子殿下的雙重護身符,沒誰真的敢撕破臉皮,可當徐北枳親自主政龍蛇混雜的陵州,就難免觸碰到地方將種門庭的最後底線。況且徐北枳也不是李功德這樣的北涼老人,驟然權貴,哪怕有宋巖和四大王氏幫著支招解圍,有著陵州將軍為其“按刀而立”,可官場向來復雜難測,王法、人情、宗法,種種規矩夾雜其中,各有沖突,一團糨糊,所謂的亂刀斬亂麻,隻能一時得逞,其實遺禍深長。徐北枳身處其中,隻要有所作為,就會自然而然四面樹敵,當時著手處理鹽政和漕運的陳亮錫就是前車之鑒。陳亮錫當時手上並非沒有治病良藥,可胸有韜略又如何,還不是處處碰壁?徐北枳心中冷笑,性子偏軟,人人可欺,如何能在民風雄烈的北涼道上自立?在流民之地第四州流州,陳亮錫哪怕成功守住瞭城池,不被近萬馬賊摧破,可也落下一個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評語,以後哪怕有機會主持一方疆域,但也別想在地方政事上有所建樹瞭。

徐鳳年突然問道:“魚龍幫頻繁從事邊關貿易,有無逾越規矩?”

徐北枳說道:“都有諜子盯著,既然沒有諜報送到刺史官邸的案頭,想必沒有犯禁之事。”

停頓瞭一下,徐北枳皺眉問道:“有過界舉止瞭?”

徐鳳年搖頭道:“應該還沒有。”

徐北枳平靜說道:“那姓劉的女子至今為止還未拜會過我,大概是為瞭避嫌,可這般不大氣的女子,當得好一州內二流幫派的當傢人,註定坐不穩整個江湖名列前茅的大幫派之主。”

徐鳳年笑道:“這不怪她,難為她瞭,她本就該做個普普通通江湖女俠。”

徐北枳突然說道:“既然活著回來瞭,你還不趕緊回清涼山?我都已經幫你準備好荊條瞭。”

徐鳳年苦澀道:“二姐那邊,負荊請罪也沒用。”

徐北枳一臉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然後徐北枳給這位還未進餐的北涼王要瞭一大份吃食。嘉禾倉向來一視同仁,醃菜就饅頭。徐北枳跟徐鳳年都蹲著進食,呂雲長很豪氣地盤膝橫刀而坐,還要瞭一壺聞名已久的北涼土產綠蟻酒,結果給嗆得滿臉通紅。王生背匣捆劍,蹲不下身,就隻能站著。

徐北枳笑問道:“都是你收的徒弟?”

徐鳳年嗯瞭一聲。

呂雲長嬉皮笑臉道:“這位陵州官老爺,小子姓呂名雲長,乃東海武帝城人氏,是師父的大弟子,以後還望官老爺照拂一二。”

徐北枳聽著少年文縐縐的話語,一笑置之。

王生冷哼一聲。

徐鳳年微笑道:“算是二徒弟和三徒弟,大弟子是個牧童,不過現在還跟在徐偃兵身邊。”

呂雲長瞪眼道:“啥,王生都還不是大弟子?神仙師父,那我跟王生三年後打架做什麼,爭來爭去也是爭出個老二,沒意思。”

徐鳳年淡然道:“喝你的酒。”

少年乖乖喝酒,還算尊師重道。

徐北枳輕聲問道:“廣陵道那邊到底怎麼說?”

徐鳳年平靜道:“就在這幾天瞭。”

徐北枳感慨道:“狼煙一起,這是不是也意味著離陽王朝廟堂上的某人,迎來瞭最後的一縷餘暉瞭。”

徐鳳年面無表情嗯瞭一聲,“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龍睛郡死瞭一個告老還鄉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結果橫空出世瞭一個原本是無名小卒的魚龍幫。

魚龍幫一舉拿下龍睛郡大部分水路生意不說,甚至靠著手眼通天的邊境走私,據說在陵州、幽州上層官場都能左右逢源。

江湖新評的十大門派,朝氣勃勃,少瞭以往的暮氣沉沉,徽山紫衣無疑是最大的贏傢,不但讓自己的大雪坪缺月樓躋身前三,一舉超過江河日下的龍虎和蒸蒸日上的武當,與吳傢劍塚和爛陀山並肩傲視武林,而且還帶著春神湖快雪山莊雞犬升天,之後有南疆被調侃為納蘭先生“丫鬟”的龍宮,北地新興門派的刀莊,西蜀竹海內由胭脂評美人“謝謝”領銜的春帖草堂。墊底的北涼陵州魚龍幫,則是最出人意料的一位新貴,既無一品頂尖高手做定海神針,也無可以拿出顯擺的深厚底蘊,不過幾場數百號人參與其中的群毆之後,吞並瞭幾個別州幫派,倒是不再有人一天到晚陰陽怪氣地冷嘲熱諷,那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幫主,聲勢隨之不斷水漲船高,隻是不知為何,她始終少有露面,多是那些有鳩占鵲巢之嫌的外來戶大客卿主持事務。

以往的江湖,陽盛陰衰,所謂的女俠和仙子,那都是錦上添花的點綴,掀不起大風浪。如今大不一樣,十大門派裡頭光是女子魁首,武林盟主軒轅青鋒、龍宮新宮主林紅猿、西蜀謝謝,再加上魚龍幫的劉妮蓉,就已經有四個,幾乎與男子平分秋色。隻不過四位女子之中,劉妮蓉無疑是最不起眼的一個,既沒有謝謝那種胭脂榜美人的姿色,也無軒轅青鋒的巔峰武技,甚至在魚龍幫中都隱約像是退居幕後,形同傀儡。

很多陵州當地人難免要為其打抱不平,從來都是店大欺客,哪有客大欺店的道理?

龍睛郡內久負盛名的南鄉子酒樓,一名眉帶英氣的女子獨自登樓,要瞭幾份招牌時令菜肴,臨窗飲酒。掌櫃的是龍睛郡郡城老人,跟已經金盆洗手的劉老幫主關系莫逆,見到這名親眼看著長大的晚輩女子鬱鬱寡歡,不由心有惻隱,隻是老人知曉女子的脾性,也不好表露在臉上,隻能讓人找出窖藏多年的好酒,親自揭開泥封,陪著喝瞭一碗入喉火辣的烈酒,聊瞭些劉老爺子年輕時候的江湖事跡。當老掌櫃瞧見一行人趾高氣揚地登樓後,嘆瞭口氣,默然起身離去。傢傢有本難念的經,何況如今的魚龍幫,可不是他一個賣酒的糟老頭子可以摻和得瞭。

女子抬頭望去,三人皆是先後兩撥進入魚龍幫的客卿。正值壯年的魁梧漢子,本是幽州兇名昭彰的刀客,懸佩一把名刀“搗衣”;老者是河州境內名列前茅的內傢高手,臨近二品境界,有著“丹青手”的美譽;年紀輕輕的一個俊逸公子哥,反倒是三人中最為實力強橫,更使的一手精妙暗器,讓人防不勝防,是在江南道上冒尖的江湖俊彥。魚龍幫當下號稱擁有四大供奉十八客卿,這三位都是二供奉蔣慈溪的心腹。出身南疆的魔頭蔣慈溪,曾經以二品境界斬殺過一位南方尊崇道觀的指玄真人,不說本該被江湖傳首的蔣慈溪,就算是佩有搗衣刀的刀客許大昌,也是除瞭劉老幫主外,任何一個舊魚龍幫老人都無法抗衡的棘手角色,這樣一個真真正正“魚龍”混雜的幫派,恐怕除瞭徽山紫衣這樣幾近無敵的女子,誰都無法鎮得住那一大幫子抱團結黨的跋扈人物。

丹青手徐坤山久在江湖廝混,是個成精的老人,雖然打心底裡瞧不起那個女娃娃,但仍然和顏悅色稱呼瞭一聲劉幫主。

許大昌一手握住搗衣刀的刀柄,面帶譏諷,大大咧咧坐下,自己給自己倒瞭一杯酒。這會兒的魚龍幫人多勢眾,簡直可以說是兵強馬壯,就像那些個司職邊境走私誰都摸不著根腳的傢夥,甚至可以大搖大擺持有輕弩,連官府都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一撮人都是大供奉方高奇的人手,隻是方供奉一向不參與魚龍幫的權力爭奪,大夥兒都猜測這傢夥多半有北涼軍的背景,自然誰都不敢去招惹,但是包括蔣慈溪在內的其餘三尊供奉,都是各自來龍去脈十分清晰的地道江湖人,三人互有爭鬥,又互有扶持,很快就將眼前這個名義上的幫主給徹底架空。年輕女子本就無法服眾,比拼心術,哪裡敵得過這些深諳江湖規矩的老城府,不但逐漸說不上話,更淪落到被兩名年輕客卿當作賭註。

俊逸男子落座後,凝視著桌對面的女子,微笑問道:“妮蓉,我今日酉時將與宋春竅在瑤華池比武,你可願意為我鼓氣一二?”

劉妮蓉僅是眼神冰冷,沒有太多情緒波動。

許大昌最見不得這小娘們兒的冷清模樣,他跟幫內許多外來人士都一樣,初入魚龍幫之時,聽說似乎世子殿下曾經蒞臨過本幫,與這個叫劉妮蓉的娘們兒有些交情,他們因此起先都還收斂,夾著尾巴老實做人,甚至不乏有人是希冀著拿魚龍幫做跳板,以此獲得新涼王的青眼相加,指不定就能在陵州境內撈取一官半職。可是在魚龍幫廝混久瞭,就越沒有人相信年輕藩王跟本幫有太多牽連,即便真有,也不過是連露水姻緣都不算上的香火情。一來劉妮蓉本就不是如何姿色出彩的女子,二來若她真是北涼之主豢養的一隻院外野雀,為何魚龍幫都幾乎要改姓瞭,也不見任何風聲有從涼州王府傳出?

許大昌摘下搗衣刀重重拍在桌面上,然後端起一杯酒遞給劉妮蓉,陰笑道:“幫主,是想喝敬酒還是罰酒?”

俊雅男子笑瞇瞇瞪瞭一眼許大昌,“許大哥,怎可對幫主如此無禮。”

許大昌放下酒杯,皮笑肉不笑道:“許某人不認什麼幫主不幫主的,若是許某人的弟媳婦,才肯當作一回事。”

劉妮蓉終於平靜開口問道:“齊古梅,聽說你跟宋春竅的比武勝負,決定瞭我的歸屬?”

浸染有江南名士風采的公子哥一臉無辜道:“妮蓉,生氣瞭?”

劉妮蓉看瞭他一眼,冷笑道:“要不推延幾天?既然是比武,總是捧場人物越有地位越盡興,我試試看能否請得動陵州刺史。”

齊古梅笑道:“徐刺史操持一州事務,日理萬機,妮蓉隻怕是請不太動啊。”

許大昌蹺起二郎腿,吸瞭一口酒水,嗤笑道:“劉幫主就別打腫臉充胖子瞭,就你們魚龍幫那點破銅爛鐵的傢底,早給兄弟們摸得一清二楚瞭,還想著跟正三品的封疆大吏扯上關系?你不嫌難為情,許某人都替你害臊。再說瞭,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還不如老老實實給齊老弟相夫教子,魚龍幫交給齊老弟打理的話,又有蔣老供奉震懾宵小,魚龍幫才算走上陽關大道。不選風流倜儻的齊老弟,你這娘們兒難道瞎瞭眼會選那個五短身材的宋春竅,黑得跟塊木炭似的……”

說到這裡,許大昌自己大笑起來,眼神炙熱污穢,“宋春竅黑得一塌糊塗,幫主你皮膚倒是還算白,若是在床榻上‘坦誠相見’,還真是有點意思……”

劉妮蓉正想出手教訓這個口無遮攔的渾人,一直冷眼旁觀的徐坤山笑瞭笑,手指輕敲桌面,就把劉妮蓉桌前的酒杯彈跳到一尺高,然後在外泄氣機牽引之下,酒杯靜止懸停。

這一手炫弄,絕不是劉妮蓉可以做到的。

一直在觀察劉妮蓉的齊古梅突然皺瞭皺眉頭,他看到這女子眼中閃過一抹從未見過的異彩,但是很快一閃而逝。

許大昌轉頭望去,一大兩小三人從樓梯口走入二樓,居中那位竟然比齊古梅的好皮囊還要稀罕許多,身邊兩個小兔崽子也不像正常人,一個少年雙手懶洋洋搭在扛在肩頭上的一柄長刀上,另外一個背匣綁劍,一副跟一頭刺蝟差不多的滑稽德行。這可是陵州難得一見的場景,北涼這裡比外邊的江湖要枯燥乏味許多,不太有人喜歡講究花哨噱頭,這跟民風有關,大多是直來直往,魚龍幫很多新人一開始都不適應,這裡遠遠不像中原武林那樣打架之前喜歡嘮叨老半天,說師承說緣由說道理說規矩,但這兒往往是說打就打,甚至兩人之間僅僅一個眼神不對付,就會拔刀相向生死相搏。眼前三位生面孔,顯然就比較鶴立雞群瞭。

許大昌沒有輕舉妄動,陵州的將種子弟多如牛毛,說不定撒泡尿就能尿到三四個,雖說這些膏粱紈絝如今一個個龍遊淺灘,可也不是誰都能隨意踩上幾腳的。許大昌看瞭眼內力深厚的徐坤山,後者胸有成竹地點瞭點頭,應該是老人辨認出瞭陌路三人的氣機平平,不會是能讓人陰溝裡翻船的高手。許大昌有瞭底氣,屁股一擰,帶著椅子一同轉過身,生硬道:“滾遠點,老子已經包下二樓瞭。”

那個比齊古梅瞧著還要更像世傢子的年輕人笑問道:“魚龍幫很威風嗎?”

年輕人是在問劉妮蓉。對其餘三人根本視而不見。

許大昌是暴躁性子,當即就獰笑著站起身,隨手提起瞭桌面上的搗衣刀。

扛刀少年咧嘴道:“師父,要不我來!還有王生,千萬別跟我搶啊!”

王生冷哼一聲,徐坤山臉色劇變,趕緊給齊古梅丟瞭個眼色。

齊古梅不動聲色地站起身,溫文爾雅道:“幫主,屬下還要趕往瑤華池比武,就先行告辭瞭。”

劉妮蓉面無表情。

許大昌一頭霧水,但還是跟著齊古梅和徐坤山走下樓,在樓梯上,三人都清楚可以聽到扛刀少年跟那綁劍少年喋喋不休的抱怨。

“王木頭,劍氣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嚇唬人的!

“打草驚蛇瞭吧?害我丟瞭三根練刀樁子?再稀爛的樁子那也是樁子好不好!你賠!

“師父,你給評評理。”

徐鳳年沒有理睬呂雲長,透過窗戶看到走出樓的三人,齊古梅剛好抬頭望來,這名公子哥還不忘不失風度地微微一笑,徐鳳年不予理會,坐在劉妮蓉那一桌,輕聲笑道:“不說找徐北枳搬救兵,你好歹找拂水房的方高奇說幾句也好,都不至於到這般田地。”

劉妮蓉沒有說話。

呂雲長對這次龍睛郡之行大失所望,神仙師父不過是跟那個娘們兒蹭瞭一頓酒喝,聊瞭些有的沒的,連丁點兒風花雪月都沒有,更別提對著那啥魚龍幫的蝦兵蟹將大開殺戒瞭。離境之前,呂雲長一直在那裡絮絮叨叨,說這個天下第十大幫派的女主人相貌平平,修為平平。總之都是在給神仙師父打抱不平,言下之意便是換成他,才不會跟這麼個女子浪費精氣神。一向不怎麼樂意跟呂雲長廢話的徐鳳年破天荒說瞭些心裡話,說自己不是找媳婦,劉妮蓉好不好看並不重要,至於劉妮蓉習武資質如何,不影響她是自己心目中的女俠。呂雲長聽到這裡,瞪大眼珠子,說就劉妮蓉也配當女俠?徐鳳年打賞給少年四字評語:對牛彈琴。

接下來師徒三人奔赴涼州,一路之上,徐鳳年陸續傳授給王生十多劍的粗糙坯子,有老黃的九劍、羊皮裘老頭的兩劍,以及溫華的一劍。允許她不求甚解,隻領其意即可。也不曾刻意偏袒王生,教給呂雲長的刀譜招式,也都屬上乘,甚至連顧劍棠的方寸雷都沒有藏私。這對少男少女本就都能吃苦耐勞,又暗中較勁,唯恐落後於對方,練起武來都很癡迷瘋魔,不過顯而易見,呂雲長的境界攀升速度要遠比王生快上一籌,他的滾刀拖刀已經極為熟稔,隱約有瞭幾分宗師風度,甚至偶爾旁聽徐鳳年給王生講解劍招玄妙之時,觸類旁通,都能說出一些心有靈犀的獨到見地。倒是王生認瞭徐鳳年做師父後,不知為何,性子越來越內斂,沉默寡言,不再如當初那般天真爛漫,尤其興許是呂雲長表露出來的習武天賦,少女生出瞭許多無言的壓力。徐鳳年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有因此就去開解疏導她心中這份沉甸甸的壓抑。

臨近涼州,徐鳳年就很少走驛路官道,隻揀選那些人煙稀少的路徑,讓王生和呂雲長輪番上陣,要他們盡力各持兵器欺身而進。兩人相比之下,呂雲長自然更有氣勢,大霜長刀在手,便敢拼命,天王老子也不認,對上神仙師父,從不藏藏掖掖,都是一鼓作氣沖殺而上。而王生就要遜色許多,每次鵝兒黃出鞘,哪怕招式已經六七形似,神意才兩三,恰好與徐鳳年對她的寄望背道而馳,久而久之,王生自己也意識到這個癥結,本就黝黑粗礪的臉龐,表情越來越僵硬,每次望向神情平淡的徐鳳年,欲言又止,愧疚不安。

過瞭黃花關,再有十幾裡路就是涼州,北涼道境內如今設置十四校尉,駐紮鎮守十四關隘,由點到線,是形勢論鼻祖顧大祖提出的五裡一燧,十裡一墩,三十裡一堡,一百裡一城,以往北涼不是沒有燧墩堡,相反數量上並不寒磣,隻是大多雜亂無章,一旦真正烽煙四起,未必能夠迅速相互呼應,如今數目略有精簡,但是北涼形勢卻隨之豁然開朗。黃花關便是十四關隘其中之一,由一位資歷厚實的老校尉李茂貞率領三千精兵鎮守。李茂貞老成持重,深受老涼王信賴倚重,否則徐驍也不會把涼州東大門交付給他把守。

這座關城的懷遠門是歷代邊塞詩人的寵兒,此門寓意為朝廷懷柔而致遠,底定西陲。城關兩翼延伸出去的昏烏青色城墻,如一尾遊龍橫穿於沙漠戈壁,龍頭一直向北連接山體赤紅的射雁山,山頭設有“天下第一燧”美譽的鎖陰燧。黃花關往年並不排斥百姓集市,尤其是每逢初一十五,人來人往,異常繁華。隻是成為十四關隘之一後,黃花關就冷清瞭許多,穿梭於王朝西北地帶的商貿隊伍都隻能繞路,可謂怨聲載道,以至於弱弦校尉李茂貞為此專門遞瞭一份折子到清涼山,要求重開城門和軍屯,三千精兵便能無須涼州分發軍餉,甚至可以給養邊軍。當時徐鳳年並不在王府,梧桐院那幾位批紅翰林為此還有過爭執,最後是頂替綠蟻進入梧桐院的陸丞燕一錘定音,駁回瞭老校尉李茂貞的折子。聽說老當益壯的李校尉差些辭官隱退,公然大罵梧桐院那些頭發長見識短的婆姨當瞭傢卻不知柴米貴,早晚會掏空王府的傢底,老校尉甚至連年輕藩王也沒放過,說瞭一句“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有六七精銳輕騎由黃花關城門疾馳而出,簇擁著一名白發蒼蒼的便服老人。老人在城外一處屯田停馬,蹲在地邊長籲短嘆。雖說北涼道仿照朝廷工部新設立瞭屯田司,負責境內一切軍屯田地,可在熟悉官場規矩的老人看來,這不過是那新涼王安置外來士子的一個無奈舉措。軍屯的精髓本就在於“戍墾”二字,一旦交由外人,就隻會淪為撈油水刮地皮的工具。可老人畢竟是北涼臣子,如何能真去跟北涼王府掰腕子,好在那個屯田司頂著員外郎官帽子的年輕讀書人,手腳暫時還沒伸得太長,對於屯田事務雖然外行,但那批手下都還算得力敬業,從北涼道第四州流州遷徙而來的新屯民,也還老實安生,老人這才捏著鼻子認瞭,否則他真做得出帶兵將人驅逐出境的大膽行徑。

老人到瞭這片屯田沒多久,很快就有幾名年輕文官聞訊趕來,其中為首年輕人繡有八品黃鸝官補子,身後兩人都是九品鵪鶉,品秩不高,但皆手握實權。那八品官員是北涼道屯田司六名員外郎之一,叫劉恭仁,其餘五名同僚都在邊境,唯獨他負責涼幽兩州的屯田事宜。據說這還是屯田司忌憚李茂貞這隻囊中之錐的緣故,劉恭仁才被牽連,不得不滯留境內,而無法去邊境上一展抱負。劉恭仁到達此地後,除瞭勘測田地,也曾數次拜帖遊擊將軍府,可惜有雜號將軍傍身的實權校尉李茂貞根本不給這後生半點面子,次次都吃瞭閉門羹。北涼道十四校尉浮出水面後,就如同藩鎮割據,大多數都是新面孔,此時蹲在田邊用屁股對著劉恭仁的倨傲老頭子,就是黃花關的主心骨,弱弦校尉李茂貞。

老人對劉恭仁的官場客套話不理不睬,冷哼一聲,頭也不抬,譏笑道:“劉大人真有閑情逸致,屁顛屁顛跑來跟本將套近乎,就不怕耽擱瞭兩州屯田大業?還是說覺得跟一個弱弦校尉熟悉瞭,有利於以後官場攀爬?”

兩名跟主官一樣年紀輕輕的八品員外郎輔官聽聞此言後,都義憤填膺,正要出聲,口幹舌裂的劉恭仁擺瞭擺手,向前幾步,就要走到老人身邊,結果給健壯扈從握刀攔路。劉恭仁笑瞭笑,親衛扈從心中一番權衡,大概是覺著這八品文官眼神清澈,憎惡不起來,猶豫瞭一下,挪開一步,讓劉恭仁走到田邊。他在老人身邊一屁股坐下,拎著官服領子抖瞭抖。原來這位員外郎汗流浹背,而且指甲縫裡都是泥垢,就連官補子也都沾著塵土。李茂貞何等火眼金睛,僅是斜瞥瞭一眼,就又抓到把柄,嘖嘖道:“劉大人,做得一手好官哪,穿著官服下地幹活,誰還會覺得你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還是說生怕別人不認得你是八品官員嗎?”

劉恭仁平淡笑道:“穿官服做活,不涼快不說,而且還累贅,隻是如果不穿官服的話,可就要被老將軍你的那些虎狼之師給趕出屯田瞭。”

李茂貞皺瞭皺眉頭,沒有作聲。

正在此時,跟隨李茂貞出城的幾名扈從都有些警惕,田邊小路上緩緩走來透著古怪的三人,雙方相隔三丈遠時,那個兩手空空的年輕公子哥笑問道:“可是李茂貞?”

被直呼名諱的李茂貞轉頭望去,看著那張依稀有些熟悉的清逸臉龐,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隻是有些不敢確定。李茂貞是一員北涼老將,自然記得當初北涼吳王妃的絕代風姿,可老人如何相信眼前年輕人會是那個他?

身邊站著兩個背劍扛刀少年的年輕人微笑道:“李茂貞,站在你眼前,反而不罵人瞭?”

聽到這句調侃,李茂貞哪裡還不能辨認此人的身份,猛然起身,然後就要行跪拜禮。隻是那個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不知何時就走到瞭李茂貞身邊,跟員外郎劉恭仁一左一右坐在老人身邊,李茂貞那幾位輕騎扈從都被嚇瞭一跳,正要護駕,就被李茂貞吩咐先行退去返城。

劉恭仁和兩個一直站著的屯田司輔官,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李茂貞神情激動,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老人又不是真傻,北涼王真坐在瞭自己身邊,給他十個熊心豹子膽那也不敢破口大罵啊,何況他當時折子被駁,不過是說瞭幾句氣頭上的話,事後也有後悔,其實當時若是年輕藩王親筆批示,而非梧桐院那幫娘們兒操刀,那麼別說是駁斥,就是北涼王當面把他李茂貞罵得狗血淋頭,他這個弱弦校尉也不會還嘴。大權在握的李茂貞,比很多人都要認兩樣東西:一樣是北涼,一樣是徐傢。任你是小貓小狗是大將軍徐驍之後的徐傢之主,隻要坐上瞭北涼共主的位置,他李茂貞都會為之效死。

來者自然是徐鳳年,他俯身繞過李茂貞看瞭眼八品官補子的劉恭仁,笑道:“應該是曾經求學於上陰學宮的員外郎劉大人瞭,你們繼續聊你們的,我就聽聽。”

劉恭仁誤以為這位是個連李老將軍也要忌憚的地頭蛇,是涼州很有來頭的將種子弟,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就要借著機會跟老校尉解釋北涼道為何要“畫蛇添足”地設置屯田司。隻是不等年輕文官開口,李茂貞就扭頭狠狠瞪瞭他一眼,“王爺坐在你身邊,親自給你撐腰,你小子還跟老頭子說個屁的道理,以後我自會嚴加約束那些故意刁難屯田司的手下,你這員外郎若再有困難,可以直接進入關隘內的遊擊將軍府。”

劉恭仁跟身後兩名年輕士子官員都震驚得目瞪口呆。徐鳳年抬頭招瞭招手,笑道:“都坐下說話。”

幾人並肩坐在田邊,除瞭李茂貞還能保持臉面上的鎮靜,連同劉恭仁在內的幾人都坐立不安,胸中又有難以抑制的激動。

公門修行,一品接一品,門檻一道接一道,幾乎沒有盡頭可言,那些身為朝廷砥柱的六部尚書,別說外地官吏,即便是可以參與朝會的京官,可能仍然有很多官員甚至一輩子都湊不到那些大人物跟前,就更別提說上幾句話瞭。可除瞭首輔張巨鹿和顧劍棠之外,封疆裂土的藩王,無疑要比這些身為王朝棟梁的名公巨卿更加鳳毛麟角。這幾位赴涼士子,早已聽說瞭新涼王的種種事跡,與以往的惡名昭彰不同,當下愈演愈烈的傳言,多是年輕藩王的一樁樁壯舉。但哪怕徐鳳年是個扶不起的繡花枕頭,隻要他是北涼的主人,那麼身後就註定會站著包括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在內一大撥赫赫威名的沙場雄才。

徐鳳年見他們都不肯說話,隻好笑問道:“劉大人,擔任員外郎後,走過多少路瞭?”

劉恭仁畢恭畢敬說道:“卑職任職屯田司員外郎兩月有餘,不知走過多少路,但靴子已經換瞭四雙。”

李茂貞輕聲道:“劉恭仁這個八品官,跟北涼先前那些蛀蟲倒是不太一樣,我曾查過底細,上任以來,不曾添置私宅,也不曾蓄婢。不過也不排除尚未熟悉官場脈絡,沒敢過早下水誤瞭前程的緣故。”

劉恭仁哭笑不得,悶聲道:“李老將軍,你這算是好話還是壞話?”

徐鳳年說道:“就李茂貞這臭脾氣,一般來說,沒直接說你壞話,那就都算好話瞭。”

李茂貞輕輕一笑,點瞭點頭,神色有些自得。

徐鳳年突然稱呼瞭一聲“李老將軍”,問道:“劉恭仁這些新官赴任的外來士子,是不是還算讓人滿意?”

李茂貞嗯瞭一聲,說道:“最不濟在三四年內,都可以算清官,至於是否稱得上能吏,比較以前那些蹲茅坑不拉屎的傢夥,肯定要強上太多。”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這就夠瞭。”

李茂貞突然小心翼翼問道:“王爺,要不咱倆換個位置,末將可不敢坐中間的主位,總覺得王爺是不是先禮後兵,要摘掉末將的官帽子瞭?”

徐鳳年打趣道:“徐驍以前說過你李茂貞官癮大,這才破例跟離陽朝廷幫你要瞭一個定額四人的遊擊將軍,現在看來的確是這樣。”

李茂貞哈哈笑道:“不當大官,怎麼能領兵打仗,末將也就是知道自己的斤兩,否則都想著跟王爺討要一個大統領的官職瞭。”

徐鳳年輕聲道:“接下來有的打瞭。”

李茂貞愣瞭一下,緊接著會心笑道:“按照咱們的老規矩,每逢大戰,徐傢鐵騎必設臨時成制的先鋒、陷陣兩營,要不算李茂貞一個?反正大將軍答應過末將,遊擊將軍的頭銜可以世襲,老頭兒也沒啥心願瞭。傢裡嫡長子李厚師,帶兵不比我這個當老子的差,黃花關交給他,王爺大可以放一百個心。”

徐鳳年微笑道:“徐驍都老死在瞭床榻上,你李茂貞已經四代同堂,去邊境湊什麼熱鬧。”

李茂貞沉聲道:“那就當最後替大將軍打馬邊關一趟。軍師李義山說過一句話,總要讓那幫北蠻子始終記得一件事,徐傢傢門口在哪裡,就是離陽的國門在什麼地方!”

徐鳳年原本是想就此別過,繞過黃花關進入涼州,可李茂貞哪裡肯放過他,死纏爛打給拐進瞭遊擊將軍府邸,連劉恭仁幾個也沒能躲過一劫。府上大擺筵席,李茂貞喊上瞭嫡長子李厚師,老校尉不敢如何灌新涼王,可對劉恭仁就不客氣瞭,加之李茂貞這種官場酒缸裡浸泡出來的老酒蟲,喝酒勸酒躲酒都爐火純青,屯田司幾位年輕俊彥起先還想著盡量在年輕藩王面前保持清醒,結果很快就喝趴下,劉恭仁酩酊大醉後擊碗而歌,是鬱鸞刀的那支《涼州大馬歌》,一場酒宴盡歡而散。李茂貞自己也喝得醺醉,隻能由李厚師幫徐鳳年送出黃花關。出府之時,還有個面目清秀的儒衫少年鬼鬼祟祟跟在後頭。正值壯年的李厚師一臉無奈,跟徐鳳年解釋那是自己的幼子李景福,十一歲便考中瞭秀才,不過這孩子極其仰慕他這位天下第一人的北涼王。徐鳳年由衷稱贊瞭一句,李景福可以算是北涼罕見的讀書種子瞭。

李厚師相貌隨他父親李茂貞,不過官氣不重,黃昏中,這名據拂水房密檔記載做瞭足足八年鎖陰燧燧長的黃花關騎兵都尉,跟徐鳳年一起走在冷清大街上,兩人身影漸漸拉長。少年李景福見北涼王跟爹都沒有斥責他不懂規矩的意思,就躡手躡腳跟在四人身後,一臉艷羨地望著扛刀的呂雲長和背匣的王生。李厚師猶豫瞭一下,輕聲說道:“王爺,我爹確實是有私心,想著讓我接手黃花關,爹一直說就算可以世襲那個遊擊將軍的勛位,也沒什麼意思。還望王爺不要介意。”

說到這裡,不善言辭的李厚師赧顏一笑,應該是不知如何接著下文瞭。

徐鳳年淡然笑道:“你爹官癮是不小,這次設宴款待,也是在為你鋪路,好在清涼山王府這邊留下個印象,以後升遷總能容易點,不過你還是太小看你爹瞭。你爹在進入關城前,跟我打瞭一個賭,如果我見過你之後,覺得你可以擔起戍守黃花關的重任,那麼就得準許他去先鋒、陷陣兩營中任意一個擔任一名老卒。要這麼說,你以後的弱水校尉,是你爹今天拿命換來的。”

李厚師漲紅瞭臉,憋瞭半天終於憋出一句話來:“王爺,你別聽我爹的,老頭子一大把年紀瞭,尋常便服騎馬還湊合,若是披甲持矛,都堅持不住一炷香。”

徐鳳年點瞭點頭。

李厚師繼續說道:“王爺,我們李傢香火還算旺盛,我還有兩個弟弟都是軍伍中人,黃花關的傢業,不缺人繼承,我爹那份心願,本就該我這個嫡長子來幫他完成。”

徐鳳年不置可否,轉過頭,看到呂雲長正摟著那儒衫少年的肩頭竊竊私語,多半是呂雲長這小滑頭又在那裡顯擺他的世情老辣。李景福好不容易等到那位藩王轉頭,身子一矮,掙開瞭呂雲長的勾肩搭背,壯起膽子走上前幾步,正要開口說話,就被李厚師一瞪眼,“別得寸進尺,回去讀你的書。”

少年嗓音微顫,朗聲道:“我輩讀書人,與其文垂青史,不如頭懸國門!”

此話一出,本就冷清的街道上越發鴉雀無聲。李厚師是個摸慣瞭弓矛卻極少去摸筆桿子的大老粗,王生和呂雲長更不濟事,隻覺得這同齡人說話文縐縐的。

徐鳳年抬起手,示意李厚師不要出聲,笑著說道:“小子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我曾經見過黃龍士、曹長卿和軒轅敬城,這三人都是陸地神仙裡的儒聖。”

聽到這裡,短短一句話,就出現瞭三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少年李景福一雙眸子熠熠生輝,癡癡望著近在咫尺的那位心目中大英雄,心想不愧是行過萬裡路的北涼王,比誰都見過大世面!

徐鳳年繼續說道:“可他們也都沒像你這麼一張口就要氣吞山河的。”

李厚師忍不住輕輕一笑,不過看到自己幼子的蒼白臉色,就又悄然嘆息。

徐鳳年似乎在自言自語,“文人名垂青史,武臣頭懸國門,互不耽誤,如果前者能夠在閉起門來寫錦繡文章的時候,多寫寫後者的好話,那就很不錯瞭。”

徐鳳年望向李景福,說道:“我不是在笑話你不自量力,千裡之行始於足下,我當年練刀,也是懷揣著一個大野心,那會兒誰都不看好。動心起念,則意起緣生。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覺著你還太小,就算投筆從戎,去沙場邊關也不過是拖累別人。再說瞭,北涼坐擁堂堂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哪裡輪得到你一個少年書生去掉腦袋,好好讀你的書。”

說完之後,徐鳳年讓李厚師不用再送,就帶著兩個徒弟徑直走出黃花關。

李景福久久後回神,狠狠捏瞭自己臉頰一把,傻笑道:“涼王跟我說話瞭?”

跟這幼子總覺得孩子越大就越說不上話的李厚師低聲笑道:“傻小子。”

李景福樂呵著往遊擊將軍府走去,李厚師默默跟在身後,看著兒子那依舊略顯纖細的身架子,有些自豪。

李景福突然轉頭問道:“爹,想去玉璧酒樓喝酒嗎?”

李厚師愣瞭愣,說道:“喝倒是還能喝一斤八兩的。”

李景福咧嘴笑道:“那我請你喝一頓。”

李厚師一頭霧水。

李景福眨瞭眨眼睛,走到李厚師身邊,悄悄說道:“今年出城踏春,見著瞭一位姑娘,她爹是玉璧酒樓的掌櫃。我每次讀書乏瞭,就會去那兒僅是瞅她幾眼,不想其他,就倍感神清氣爽。”

李厚師哈哈大笑。

李景福嘴角微微翹起,故意苦兮兮道:“不過那姑娘心儀一位如今不在關內的市井遊俠兒。”

李厚師摸瞭摸幼子的腦袋,不知如何勸解安慰。

李景福抬頭笑道:“爹,我想學趙長陵、李義山兩位北涼前輩軍師,以後學成材瞭,就給涼王出謀劃策,運籌帷幄致勝千裡。”

李厚師嗯瞭一聲。

父子二人一起走向那棟兩條街外的酒樓,李厚師輕聲說道:“既然心中都有瞭喜歡的姑娘,也有瞭志向,你爺爺不讓你喝酒,爹準你喝。”

一個時辰後,黃花關都尉李厚師背著醉醺醺的幼子走出酒樓,粗樸漢子滿臉溫暖。

走著走著,這位都尉眼神逐漸堅毅起來,讀書種子就該讀書,可有一件事那位藩王說到瞭自己心坎上,北涼三十萬鐵騎,隻有連他李厚師在內人人都掉瞭腦袋,才輪得到百姓。

你們北莽不是號稱百萬控弦之士嗎?

即便打下瞭北涼,還能剩下幾萬?

後背上的少年醉話呢喃:“爹,我要很用心去讀書,讀出一個儒聖,不憚己身走羊腸小路,卻要為天下人鋪出一條陽關大道。”

李厚師笑瞭笑,開懷道:“說醉話也這般大道理,確實是比爹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