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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卷 第四章 宋貂寺馳赴東海,徐鳳年再上武當

一輛懸掛黃幔子的馬車駛入東海武帝城,入城之後,引來無數側目,除瞭馬車本身很惹眼外,還因為駕車馬夫是太安城揚名已久的高手祁嘉節。穩居京城第一劍客十餘年,祁嘉節白衣白鞋白鞘劍,哪怕人至中年的歲數,仍是面如冠玉,風姿卓絕。

祁嘉節的佩劍劍鞘極長,但那柄“白霜”其實很短,僅是略微長過匕首,無人知曉為何明明短劍卻要長鞘,這些年寥寥幾次比劍,出劍更是不多,算得上屈指可數。祁嘉節練劍,是野路子出身,並無名動天下的師門,然後就橫空出世,成為繼李淳罡、鄧太阿之後天下劍林的頭秀人物之一,幾位如今已經就藩的皇子,還有包括張首輔的女兒張高峽在內一些離陽最拔尖的權貴子弟,皆是此人的門生,成就或高或低,但都不俗氣。能讓祁嘉節親自駕車的人物,武帝城如何不好奇?再者,朝廷勢力不插手太安城,是約定成俗的規矩,所以這輛馬車的突兀入城,引發瞭武帝城的莫大恐慌。要知道城內有太多身負命案的江湖人士,而且都是通緝榜上赫然在列的巨匪大寇,如果真有一天太安城失去瞭那張保命符,拉出去十個砍頭,頂多也就冤死一兩個。

某些當初嘗過人貓韓貂寺莫大苦頭的一流高手,更是風聲鶴唳,已經做好再當一次喪傢犬的打算。

祁嘉節駕車停在內城那堵插滿名人重器的城墻下,一名身穿鮮紅蟒袍的宦官掀起簾子,走下馬車。一些個遠觀的江湖漢子還沒看清面孔,就嚇得掉頭就跑,都給當成瞭魔頭韓貂寺。非大太監不得披大紅蟒袍,是太安城皇宮裡的慣例。事實上這名宦官很年輕,宋堂祿,但高居司禮監掌印太監之位,是韓生宣之後的又一位天下首宦。他抬頭深深望瞭眼那面城墻,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這座城池的主人,何嘗不是封疆裂土的異姓王?要跟此人講道理,宋堂祿哪怕懷揣著一道措辭謹慎的聖旨,也毫無信心可言。祁嘉節是上達天聽的頭一等江湖散仙,可謂大隱隱於朝,無須對誰察言觀色,就遠沒有宋堂祿這般憂心忡忡。他閑情逸致地給身邊宦官說著那些釘於墻面上的江湖軼事,宋堂祿心不在焉,但是謹小慎微慣瞭,仍是和顏悅色聽著這名有望成為江湖“帝師”的故事。

很快有人走下城頭迎客,祁嘉節眼睛一亮,是王老怪的親傳弟子樓荒,佩劍“菩薩蠻”,舍道求術,在練劍一途上瘸腿前行,故而“有小鄧太阿”之稱。三人一起拾級而上,已經有幾人站在城頭上等候。祁嘉節根據江湖傳言認出多數,脖子上騎著一名綠衣女童的,應該是王仙芝大徒弟於新郎,那名身材高大雄奇卻又豐韻獨具的美人,已三次位列胭脂評,是拳法宗師林鴉,她正逗弄著師兄於新郎脖子上的女童,但是祁嘉節沒有尋見頭頂戒疤卻身披道袍的宮半闕,倒是有個兩頰深陷面容枯槁的年輕人,腰間掛瞭一把破敗不堪的象牙扇,他站得離於新郎林鴉有些遠,怔怔眺望東海。宋堂祿掃視一遍,在看到這名年輕人的側臉後,略作停頓,然後不動聲色地望向於新郎,輕聲問道:“於公子,咱傢司禮監宋堂祿,不知王城主何在?”

雙手扶住綠衣女童雙腿的於新郎歉意道:“師父已經跟宮師弟一起出城瞭,不過知道宋貂寺要來,專門囑咐我帶一句話給太安城那邊。”

宋堂祿嗯瞭一聲,沒有半點憤懣或是失落,眼神平靜,說道:“於公子但說無妨。”

於新郎微笑道:“師父說他之前傳信給太安城,不是求一聲允諾,隻是跟趙傢天子打聲招呼,這趟出城是他最後一次在天下露面,如果誰想擋路……”

說到這裡,綠衣女童低下頭在於新郎耳邊竊竊私語,他隻得溫柔拍瞭拍她的小腦袋,請她讓自己把話說完,等那丫頭片子消停瞭,於新郎繼續說道:“大可以先弄個一萬鐵騎試試看。”

祁嘉節皺瞭皺眉頭,與此同時,林鴉直直望向這個心懷不滿的京城第一劍客。

宋堂祿似乎天生是煙不出火不起的慢性子,聽到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語,隻是很認真記下,仍然像是一尊沒半點脾氣的泥菩薩,哪裡像是權傾京城的司禮監掌印。

於新郎亦是心平氣和說道:“於某不是不體諒京城的想法,那位北涼王不該死在這個當下,最好是死在跟北莽兩敗俱傷之後。隻是師父不願等,我們這些做徒弟的自然不敢多說什麼。這如果算是壞事,也有個好消息要說給宋掌印,那就是自打師父出城那一天起,朝廷以後要江湖傳首武帝城,可以,甚至進城抓人殺人都無所謂,東海再無門禁一說。於某說過瞭這些,也要跟師弟師妹一同出城,打算去江湖上闖一闖。”

宋堂祿點瞭點頭,溫言道:“靜等於公子一舉成名天下知。”

宋堂祿顯然不具武學,可在場無一不是江湖最拔尖的宗師,聽其言觀其氣,竟是仿佛全然發自肺腑,堪稱無懈可擊,若真是刻意為之,這位貂寺的官場修為,簡直就是驚世駭俗。當然,也不排除此人確是溫吞恬淡的脾性,可是這樣的宦官,真能步步登天,從韓生宣手上接過司禮監掌印?林鴉還好,依舊逗弄綠衣女童,樓荒則忍不住多瞧瞭幾眼宋堂祿。宋堂祿轉頭回望瞭一眼,感慨道:“咱傢好不容易出京一次,沒能親眼見一面王老神仙,不得不引為憾事。”

宋堂祿很快朗聲笑道:“既然已經出城,那咱傢就要馬上返京瞭,諸位豪傑,就此別過,希望來日還能再會!”

於新郎與樓荒同時抱拳相送,就連林鴉也微微點頭。

綠衣女孩冷不丁一臉好奇地輕聲問道:“喂,宋先生,有聖旨嗎,我能摸一摸不?”

宋先生?

宋堂祿先是愣瞭一下,隨即爽朗一笑,眼眸細細瞇成一線,神情尤為溫柔,再沒有自稱“咱傢”,“有啊,我這就給姑娘拿去,等會兒。”

聖旨裝在盒中,宋堂祿起先沒有想著拿出來宣旨,難不成要武帝城這些人跪下聽旨?所以就幹脆留在馬車上,可既然於新郎肩膀上那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想要,宋堂祿給她就是瞭。祁嘉節瞥瞭眼一直被說成足以繼承王仙芝衣缽的於新郎,拇指摩挲瞭一下白霜劍柄,然後微笑道:“於公子,有機會去京城走走,祁某一定盡地主之誼。”

於新郎平淡嗯瞭一聲。

祁嘉節轉身走下城頭。

林鴉一直看著那位大太監一溜煙跑下城頭去拿聖旨,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倒也不討厭。”

於新郎點頭道:“確實少見。”

女童跳下於新郎的脖子,興沖沖跑去“接旨”。林鴉問道:“於師兄,宮師兄原本是要去太安城的,臨時更改主意,已經去瞭南疆,我也沒聽師父的,那你跟樓師弟呢,你們怎麼說?”

樓荒眼神堅毅道:“我準備去北涼,看一看那姓徐的是否真的能跟師父一戰。”

於新郎笑道:“留下來看傢的人有瞭,去南邊的人有瞭,西邊也馬上有瞭,看來我就隻能去北方瞭啊。”

林鴉皺眉問道:“太安城?”

於新郎搖頭道:“更北些,兩遼。”

樓荒環視一周,輕聲道:“我得先行一步。”

林鴉促狹道:“趕緊滾,小心被那天下第六的北涼王打得屁滾尿流。”

樓荒瞥瞭眼那個不合群的年輕人,正要說話,林鴉瞪眼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給老娘乖乖閉嘴!”

樓荒哈哈大笑,掠過城頭,在屋簷上一路蜻蜓點水,飄搖出城。

於新郎看瞭眼林鴉,沉聲道:“保重。”

林鴉伸出手指揉瞭揉眉頭,“我一個娘們兒還沒怎麼多愁善感,你們這幫大老爺們兒有點出息成不成?”

於新郎微笑著搖頭,轉身離去,彎腰抱起那個重新登上城頭的綠衣女童。她騎在脖子上,攤開瞭聖旨,顯擺道:“聖旨喲。”

於新郎柔聲笑道:“知道啦。”

小閨女雙手張開聖旨,舉在頭頂,瞪大眼睛去識字,說道:“小於,接下來咱們去哪兒啊?我其實挺喜歡這裡的,可惜白胡子隋爺爺去南海找那桃花劍神比試瞭。”

“去很北方的地方,有些冷,所以接下來你多念念師父傳授給你的秘訣。”

“很北方是多北方啊?算瞭,林姐姐總說你是路癡。小於,你不會帶錯路吧?”

“應該不會。”

“咦?小於小於,這個字念啥?”

“詔。”

“這個字呢?”

“放低些,我瞅瞅。”

……

城頭上,林鴉走到那腰懸破扇的落魄公子哥身邊,臉上流露出罕見的柔和表情,“趙勾花瞭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從北涼撈出來,你爹元本溪更是不惜破例求人,才把你送到東海,你就這麼一直意志消沉下去?”

年輕人默不作聲。

林鴉嘆息一聲,摸瞭摸他的腦袋,“傻孩子,哪有過不去的坎。”

年輕人喃喃道:“我誰都可以輸,顧劍棠可以輸,吳傢劍塚老祖宗可以輸,就是不能輸給徐鳳年……”

林鴉直接打斷他的自言自語,“放屁!江斧丁,你知道當初我師父輸給瞭李淳罡幾次?六年,六次!這才從金剛境爬到瞭天象境!”

過河卒的舊主江斧丁苦笑道:“我算個什麼東西,能跟穩坐天下第一寶座一甲子的王仙芝相提並論?”

林鴉一臉怒容,正要開口,江斧丁說道:“別勸瞭。”

江斧丁轉頭笑問道:“有酒嗎?”

林鴉冷哼道:“等著,醉死你!”

江斧丁突然拉住林鴉的袖子,也不說話。

身材高大的林鴉伸手按在他的後腦勺上,拉向自己肩頭,“你們男人啊,總想著做天下第一。尤其是你,一旦覺著沒希望瞭,就愛鉆牛角尖,其實何必呢。徐鳳年這王八蛋也是真陰險,認定你不敢拼命,先是故意以勢壓人,讓你舍棄瞭過河卒不說,還把你硬生生當成北涼甲士的獵物,一點一點徹底磨掉你的銳氣。還故意放水不殺你,任由趙勾救走你。確實,我師父當年遇上的是李淳罡,你運氣差瞭太多,宿敵是個沒什麼風度的傢夥。”

林鴉一把推開江斧丁,拍瞭拍肩頭,伸瞭個懶腰,“算瞭算瞭,我也懶得在武帝城裡陪你成天酗酒,女人經不起這麼折騰的,老得快!不行,老娘趁著還有些姿色,去江湖上走一遭,看能不能傾倒幾位少俠。”

江斧丁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嘴唇顫抖,最終還是沒有把那兩個字說出口。

這個曾經跟皇子趙楷稱兄道弟的天之驕子,頹然坐在城頭上,遠望東海大潮那一線,由西往東滾滾而來。

龍門渡。

再往東便是舊西楚國境,離陽當年便是在此踏廣陵堅冰過江,爭取到獅子搏兔之勢,迫使西楚守江大將不戰而降。隻是隨著天下定鼎,龍門渡已經不復當年春秋的兵甲盛況,附近百姓安居樂業,對於此時西邊的暗流湧動,這邊還算安定,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先前有一僧一道在此結茅而居,在朝廷滅佛的當下,無數僧人流離失所,所以這兩位世外之人的臨時定居,並不算紮眼。村莊百姓遇上點小病小災,都要跟那衣衫素潔的中年道人討要些偏方,藥方上的藥草也都容易搜尋,這位姓王的道士也從不收取黃白之物,最多收下些糧食蔬菜,更不會與人有什麼爭蠅頭小利的時候。大概是這名道士太和氣瞭,都沒人把他當道教神仙看待,一些稚童都喜歡跟他借那把桃木劍玩耍。道士雖然不茍言笑,但孩子多有赤子之心,看人反而更準,知道王道士從來不會生氣。倒是那個袈裟破敗的僧人,瘋瘋癲癲,總喜歡跟人說些聽不懂的言語,沒瘋的時候,就看著廣陵江水發呆。王道士應該是怕他閑著太悶,給僧人做瞭一根青竹魚竿,僧人在江邊上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魚簍裡從無收獲,空空蕩蕩,遠遠比不上身邊幾個漁傢孩子。

今天暮色中,僧人一無所獲,紋絲不動坐在那裡,漁傢少年都已滿載而歸,恰巧遇上王道士,打過招呼,再歡聲笑語而去。

道士站在僧人旁邊,笑問道:“醒著?”

僧人點瞭點頭。

清貧道人正是當代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師叔,劍癡王小屏。而僧人則既是爛陀山的法王,又是百年前逐鹿山的魔教教主劉松濤,更是如今江湖上名聲大噪的無用和尚。兩人相逢之後,且戰且行且問且答,直到這座龍門渡口,劉松濤才“醒”多“睡”少。王小屏的劍道造詣則突飛猛進,雖未躋身新武評十五人之列,但王小屏依稀感知到自己離那道門檻僅一尺之遙。這道門檻,師父以及大師兄再以及小師弟,先後三位武當掌教都曾各有見解,但都殊途同歸。當初王小屏是老一輩師兄弟中的異類,重術不重道,性情相對沒那麼溫和,當初也隻有他很不客氣地給過北涼世子臉色看。如果說以前身負天下第一符劍神荼的王小屏,是最鋒利的一柄劍,那如今的中年道人,就要銳氣內斂許多,重劍已無鋒。

王小屏蹲下身,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江水。身邊的僧人,“睡著”的時候,在世人眼中就喜歡說渾話,比如逮著一個老百姓就說“貧僧知你前生來世,早投胎去可享大福,你死不死”,把人嚇得不行,要不就問別人“吾輩生於天地間,是當草木魚鳥為近鄰,還是鄉親”?要麼捫心自問:“我之所想所思所求,是否天註定;我之不想不思不求,又是否一樣難逃天註定?既然如此,如何才能真正自得自在?”而且這位僧人經常在河邊做那“問佛”的舉措,大聲詢問“如來,如何來”“歡喜佛,何謂歡喜”,凡此種種,都讓習慣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老百姓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念在還有個不奇怪的王道人,這才沒有去報官。

劉松濤手中的竹竿罕見甩起,問道:“你還在想著冰炭同爐的事情?呂祖想得清楚卻也說不清楚的難題,你偏偏為難自己,有何裨益?”

王小屏微笑道:“武當山上修行,五百年來一直堅持做小事,不當大人物,所做之事,無非是長添燈草滿添油。修己,不求登仙,順其自然,這之前都要下山遊歷,更多忙著修他人。山下的世道是好是壞,都不耽誤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你講呂祖沒能說清楚三教融合的根柢,可武當山從來沒有先人做不好後人就不去做的規矩。就像眼前廣陵江水,去勢兇猛,歸功於前水開路,後水走路,缺一不可,否則就沒有眼前滾滾東流奔入海,以至於綿延數千年的宏大氣魄瞭。”

劉松濤感慨道:“難啊。”

王小屏轉頭問道:“你想清楚瞭沒有?”

劉松濤點瞭點頭,說道:“劉松濤要為自己尋一人,爛陀山老僧要為天下佛統傳承,去攔一人。既然明知所尋之人已不在,就不用找瞭。”

王小屏笑問道:“我曾經答應過小師弟,大概跟你所攔之人是同一個,到時候是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劉松濤平靜道:“你吧,到時候貧僧還能為你念經幾句。況且貧僧暫時還不能死,攔不住便攔不住,讓開道路便是。但你王小屏,或者說你王小屏的劍,則不行。”

王小屏說道:“也行。給人祈福禳災一事,我比起師兄弟們,差太遠。”

劉松濤笑道:“你的劍,是好劍。擱在一百年前,貧僧一樣會惺惺相惜。”

一直冷面冷心的王小屏突然沒來由笑瞭。

記起瞭當年在武當上上,那個練刀的年輕人,去紫竹林溜須拍馬的時候,嘴上所謂的劍術卓絕,劍法入神,其實應該是那個“賤”字才對吧?難怪小師弟那時候一直偷著樂,又不敢笑出聲。

徐偃兵單槍匹馬離開瞭北涼邊境,在幽州、河州交界處駐足。

還有個少女去見過瞭墳頭後,就離開北涼道,扛著一根尚未金黃的青嫩向日葵,她走得不快,因為沒有想著去見老黃一面。

她戴瞭一頂不合時宜的貂帽,也不知是誰送的,讓她如此不舍。

碧山縣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天喜地的,都是那些識趣的墻頭草,早早投誠依附於縣衙馮瓘幾位父母官,慢瞭一拍子的,就要憂愁自己再想成為這幾位大人物的座上賓,就不是一兩百兩銀子可以做敲門磚得瞭。縣令馮瓘時下可謂春風得意,剿匪立功,胭脂郡郡守洪山東親自下榻碧山縣衙為其表彰,縣內豪族朱氏也帶頭捐出白銀三千兩,一夜之間就湊出瞭將近萬兩的白花花現銀,當然,朱氏嫡長孫也得以順利進入縣衙刑房。不過朱正立沒有太多喜悅,因為當主簿的徐兄弟雖說劫後餘生,可在碧山縣顯然已經完全沒有瞭立足之地,聽說馮瓘有意無意跟郡守洪山東提瞭一嘴,這位年輕主簿在金雞山上多有蹊蹺之舉,如果不是青案郡巡捕大頭領王實味竭力擔保,徐奇這傢夥砸鍋賣鐵才買到手的主簿官位恐怕就懸瞭。朱正立特地跑瞭趟那棟私宅,拎瞭兩壇子劍南春釀,本想勸慰幾句,結果氣不打一處來,徐奇這渾蛋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反過來送瞭他一籠紅腹錦雞,說如果自己不玩,送給胭脂郡權貴子弟的話,肯定拿得出手。朱正立哪有心思逗弄那籠珍禽,就擔心徐奇過不瞭多久就得卷鋪蓋滾出碧山縣,到時候他找誰喝酒去?朱正立也不得不揭開老底,說他傢在胭脂郡攢下些香火情,可以幫著徐奇去說點好話,不敢說升官,總要穩住主簿的官帽子。不承想這廝不領情,還反過來說瞭一大串道理,說他朱氏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扛大梁的年輕子弟,前輩在官場上積攢下的香火情,用一次就要少一次,就別揮霍在他徐奇身上瞭,很難回本的。那天朱正立喝得酩酊大醉,是被徐奇背到傢門口的,第二天再去找人,那名被縣衙上下都稱為徐夫人的女子倒是還在,隻是她說徐奇告假去武當山散心,何時回來述職,沒有一個準數。

朱正立聽到這個操蛋的消息,蹲在臺階上直生悶氣,這姓徐的也太不講義氣瞭,一遇上點坎坷,就丟下媳婦和兄弟自己跑去躲起來瞭?朱正立耷拉著腦袋,怔怔出神,偶爾唉聲嘆氣。那個不知該喊嫂子還是弟媳的嫻靜女子,倒是比他一個大老爺們兒要坐得住太多太多,正從水缸裡勺出一瓢水,潑灑在墻腳根的一小方菜圃裡。朱正立回神之後,就趕緊站起身,準備告辭離開。雖說他本就才來瞭幾盞茶的工夫,而且身正不怕影子歪,可鄰裡街坊總有太多的碎嘴婆娘齷齪漢子,一些風言風語傳來傳去很容易變味,等徐奇回到這裡,聽到那些胡言亂語,保不齊就連兄弟也做不成瞭。朱正立跳下臺階,道別一聲,女子也沒有挽留,她放好手上的葫蘆瓢,撒瞭一捧米給籠中雞鴨,走回空落落的屋子,坐在長凳上,望著屋外。院子墻角泛著綠意,耳中有聒噪的雞鳴,她有些懊惱,不是惱火他的來去匆匆,不把這個地方當傢,她隻是想起他當主簿的時候,每天傍晚回到院子,總能順順利利把那些雞鴨趕回籠舍,可他不在的時候,她做這個活計,總會累得精疲力盡,也未必能成功,這不昨天就走丟瞭一隻才開始下蛋的母雞,這讓裴南葦很有怨氣,於是她今天就幹脆沒打開籠舍。

裴南葦看瞭眼天色,記起竹竿上還晾著他的幾件衣衫,就走到後院,一件一件挽在手臂上。

徐鳳年除瞭出竅神遊至小蓮花峰山頂,練刀下山之後就再沒有腳踏實地登過武當山瞭,過瞭那座“武當當興”的石牌坊,徐鳳年獨自拾級而上,沒有攜帶一名扈從,也沒有知會武當山,所以山上沒有什麼迎客的動靜。不過湊巧老道士宋知命隔三岔五就要到山門牌樓這邊等人,今天老人才從大蓮花峰緩緩走下,趕巧兒跟徐鳳年撞瞭一個對面。在山上歲數最大的宋知命就笑著轉身,也不嘮叨什麼有失遠迎的客套話,就是陪著這位年輕北涼王一同爬山。老人難免生出一些唏噓感慨,山上冷清啊,王師兄和小師弟都已不在瞭,擔任掌教的師侄李玉斧尚未返山,小王師弟也下山遊歷有些時日,結果就剩下些隻能比誰頭發更白的老頭子看傢,這得多無聊。山上倒是也有些性情極佳的好苗子,可畢竟不如小師弟跟掌教李玉斧那般灑脫,臉皮又薄,經不起他們這幫老傢夥的打趣,一些玩笑話,尤其是從掌管武當戒律的陳繇嘴裡說出,冷得不行,後輩們大多戰戰兢兢。宋知命哭笑不得,陳繇這老頑童一本正經問你們有沒有遇上年輕貌美的女香客,又不是怕你們耽擱瞭修行,就更不會是擔心壞瞭道心這類狗屁不通的大道理瞭,其實這老傢夥就是閑著沒事,逗後輩們玩呢。宋知命如今不怎麼癡迷煉丹,很少去擺弄那些丹爐,經常在山上閑逛,隻要在山門等不到掌教李玉斧,就回到山上,看一看紫竹林,看一看龜馱碑,看一看洗象池,山上各座道觀的道童遇上這位歲數很大輩分很高的道人,難免都要覺著宋祖師爺爺是真的老瞭。

徐鳳年跟宋知命沿著寬窄不一的山路,慢慢走向小蓮花峰。徐鳳年輕聲說道:“上次在春神湖擅自主張提早請下真武法相,給你們設下八十一朝頂大醮的武當惹瞭許多麻煩,我就是個勢利人,但還好,不太喜歡說些虛情假意的客氣話,山上有什麼需要北涼做的,盡管提。”

宋知命擺擺手,笑道:“又不是買賣,不講什麼回本不回本的。呂祖曾留下誡訓,武當山有個‘當’字,其中一當,便是當仁不讓。”

徐鳳年不再說話。

宋知命繼續說道:“王爺坐鎮西北門戶,稱得上一夫當關,也有個‘當’字,難怪跟武當山有緣。”

徐鳳年停下腳步,望著蓮花峰天空那邊的雲卷雲舒,嘆瞭口氣道:“實不相瞞,這次王仙芝趕赴北涼,打瞭我一個措手不及,隻能來武當山這座洞天福地當一隻碩鼠。陸地神仙就那麼些個位置,以往都是誰先飛升瞭,然後下一個頂替。我跟王仙芝不太一樣,我是硬擠上去的,又恰好是他的座位,所以王仙芝就跑來找麻煩瞭。他畢竟不是道門中證得大道的真人,武道境界再高,一身修為再深厚,也無法過天門而不入。”

宋知命反問道:“洞天福地的福分,若是山上之人,一代一代都死死摟在懷裡,與山下的守財奴何異?”

宋知命很快灑脫笑道:“該積之時積福,該散之時散運,這才算流水不腐,否則再深的幽潭,隻是一大汪臭水,徒增人厭而已。當然,也並非因為你徐鳳年是大將軍的兒子,便可以任意豪奪強取,而是阻擋北莽百萬控弦之士的當關之人,正是你這個北涼王。你所取與你所付,大致相當。老道跟幾位師兄弟這些年時常提起你,尤其是當你成為天下第六之後,就更想著你能夠把那王老二真真正正拉下馬。以後別的不說,傳出去北涼王當初是在這座山上練刀習武的,香客總能多一些吧?”

徐鳳年輕聲道:“初次出竅神遊時,我在江南某地見到一名稚童,後來告知瞭掌教李玉斧,不知此時怎樣瞭。”

宋知命笑道:“老道自知命不久矣,等瞭半年,可多半仍是等不到,不過等不到也無妨,這對師叔師侄或者說師父徒弟,兩人能上山即可。”

徐鳳年點瞭點頭。

宋知命突然說道:“老道有一事相求。”

徐鳳年正要答應下來,宋知命猛然出手,在他肩頭重重擂瞭一拳,徐鳳年笑瞭笑,不以為意。年邁道人氣哼哼道:“不管怎麼說,掌教師兄和小師弟,一個因你而死,一個因你大姐而兵解,老道心裡頭憋著口怨氣,本來以為要帶進棺材裡去,你自己找上門,就算打不過你徐鳳年……”

徐鳳年微笑道:“宋真人,若是還不解氣,再打一拳?”

宋知命板著臉轉身離去,道:“算瞭,萬一惹惱瞭你這個堂堂三十萬鐵騎共主,小小武當山吃罪不起。”

徐鳳年一笑置之,單獨走向小蓮花峰山頂。

背對徐鳳年走下山去的宋知命則偷著齜牙咧嘴,在肚子裡罵罵咧咧,娘的,不愧是天下第六,都沒還手,他宋知命整條胳膊就吃疼得厲害,早知道當時就下手輕點瞭。

徐鳳年走到山巔龜馱碑旁邊,呼出一口氣,接下來不僅僅是神遊萬裡那麼簡單瞭,而是去“春秋”看一看,至於是否會看到西壘壁定鼎一戰,還是襄樊城十年攻守,或者是西蜀皇宮裡李淳罡的劍氣滾龍壁,一切都說不定。反正臨時抱佛腳,能看多少是多少,如果王仙芝在那東西一線上趕路太快,憑他徐鳳年此時高出天下第六的真實境界,肯定仍是死路一條。黃三甲評定武評,故意將他放在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本意是要他死得晚點,先補棄氣數境界,先按照約定救下呵呵姑娘,到時候他徐鳳年再是死是活,就不關他黃龍士屁事瞭。天底下,黃三甲肯定不是做買賣最公道的,但肯定是最不肯吃虧的一隻老王八。

徐鳳年一手按住龜背,閉上眼睛,“八百年前有大秦。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大奉相較於大秦,少一人而已。是在等我嗎?”

八百裡春神湖,有如山大黿緩緩浮出水面。

太安城內持有神荼符劍的真武大帝金身塑像,也開始搖晃起來。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毛。

當下局勢,何止是燃眉之急?

既然如此,隻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徐鳳年打瞭個飽嗝,吐出一口紫金霧氣。

學那北莽國師袁青山,一手拎出一個“徐鳳年”,共赴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