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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卷 第六章 機造局嶄露頭角,賈傢嘉來歸北涼

北涼百姓隻知道清涼山北面住著一幫“山後之人”,是做什麼的,又是什麼身份,都無從知曉。清涼山的後山又被稱作背陰山,一直是禁地。

一輛輪椅車緩緩下山,徐渭熊裹瞭件厚實的黑色裘子,雙指輕輕攏住領口。山腳有一小片藏青色建築,並不起眼,她自然知道真正的北涼機造局建在地面之下,常年燈火通明如白晝。當初離陽吞食春秋,墨傢巨子為趙室出瞭死力,大濟蒼生後本想著可以功成身退,獨善其身,退隱山林做些學問,不過以趙傢的尿性,加上離陽老首輔對墨傢一直貶低為“春秋流氓第十國”,散佈於朝廷上下的數千巨子被屠戮殆盡,尤其是顧劍棠和幾位大將軍行伍中的巨子,幾乎都是一夜之間就從人間蒸發,連屍體都找不到,隻餘下不足百人,在徐傢的羽翼庇護下茍且偷生。其中以巨匠宋長穗跟楊光鬥兩位老人為尊。宋長穗精於兵器鍛造,楊光鬥長於攻守推演,都曾是老巨子左祁連的得意門生。在守孝期間,身後推車的徐鳳年去機造局除瞭“追魂索命”,死皮賴臉向宋長穗師徒督促符甲的加緊打造,還跟楊光鬥討教西線推演。徐鳳年對機造局不陌生,算不上什麼臨時抱佛腳。還是少年的世子殿下,隔三岔五就溜到機造局地下巢穴欣賞那裡熱火朝天的獨有景象。當初跟江湖仇傢玩釣魚把戲,故意從王府流露出去的那幅“誤人子弟”的清涼山地理圖志,就出自徐鳳年跟巨匠宋長穗的徒弟曹嵬兩人之手,靠著這幅地圖,想要進入清涼山然後靠近梧桐院,不難,可要想找到確切地點,就甭想瞭。可以說世子殿下跟曹嵬這兩人,都是禍害,肚子裡的壞水不相上下。少年時代,徐鳳年沒少被曹嵬仗著身手打得鼻青臉腫,徐驍要是想去機造局幫兒子找回場子,宋楊兩位老頭子一個抬起頭挖鼻孔一個斜著眼掏耳屎,一問三不知,反正想要在那座迷宮裡找到曹嵬那孩子,除非徐驍鐵瞭心要用兩三千甲士挖地三尺才行。不過後來徐鳳年學聰明瞭,收買瞭許多機造局的同齡人,合夥打壓曹嵬,一起攔路堵截套麻袋,這才算扳回幾局。總之徐鳳年跟稍大幾歲的曹嵬,關系稱不上如何融洽,還有點天生不和命中相克的意思,隻不過各有各的軟肋,比如說徐鳳年說想要陰險陷害誰瞭,或者說搗鼓一些天方夜譚的奇巧物件,曹嵬不管嘴上叨叨叨如何不情不願,真做起事情來比誰都手腳麻利。徐渭熊到瞭機造局門口,卻沒有進去,讓徐鳳年獨自走入,她則繞道而行,車輪沿著幽靜的青石板小徑,折回瞭清涼山向陽面。

徐鳳年熟門熟路走入機造局,一路暢通無阻,墻壁嵌有燈火的地道不斷向下延伸,好似沒有盡頭。機造局號稱能填下一座倒扣的清涼山,規模之大,可想而知。徐鳳年曲曲折折走瞭小半個時辰,穿過七座密室、十二條密道,才終於走到底層某處。該處視野開闊,有一座兩樓高的煉器爐,爐子四周架有十幾架梯子,距離爐子十幾丈,擺有一張書案,堆滿瞭字跡潦草的圖紙,桌底下也散亂無數,幾個面紅耳赤的古稀老人在那裡爭執不休,偶爾對著爐子指指點點。徐鳳年沒有打攪這幫老頭子的罵戰,走在爐子前,被火光映照得紅光滿面。這隻爐子名“鼎器”,來歷非凡,已經作古的棠溪劍爐,還在鑄劍的東越劍池風雪爐,比起這個,都是小巫見大巫。據說大秦得天下,收繳天下鐵器鑄就九鼎,用以鎮壓兩城三河四山,就是用這種墨傢前輩打造的爐子。徐鳳年笑瞭笑,正在遐想時,被人跳起一拍腦袋。徐鳳年懶得轉身,一巴掌就把那不懂禮數的傢夥輕輕拍飛,背後立馬傳來一陣罵罵咧咧。徐鳳年自從練刀以後,身後這傢夥就老實許多,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姓曹的還是忍不住要挑釁幾下,然後就是這個下場。曹嵬揉著臉頰跟徐鳳年並肩而立,這個年輕男人身材矮小,輸人不輸陣,跟徐鳳年相處,喜歡踮起腳跟,可即便這樣,仍是要比徐鳳年矮半個腦袋。徐鳳年笑道:“聽說‘重孫’被你折騰出來瞭?”

曹嵬得意揚揚道:“比起最鋒利的‘老祖宗’,鋒利程度就差瞭一分;比起最結實的‘孫子’,牢固度差瞭半分;比起最輕巧的‘老爹’,不過重瞭小半兩。這下子你知道厲害瞭吧?”

徐鳳年一臉譏諷潑冷水道:“都是差上一點,就沒有哪一樣是歷代北涼刀裡最好的?”

“老祖宗”也好,“孫子”“重孫”也罷,都是徐鳳年跟曹嵬兩人給北涼刀取的綽號昵稱。“老祖宗”是第一代真正成制的徐傢刀,春秋早期戰事,徐傢兵馬都是靠著這種鋒芒畢露的初代涼刀打天下,可謂所向披靡。在春秋中後期,比如征戰西蜀跟襄樊攻守的尾期,就換上瞭第二代刀,鋒銳不如初代“老祖宗”,但是相對更加輕便而且結實;到瞭入主北涼,第三代北涼刀“老爹”,又重新做瞭取舍,時下許多北涼道鄰居州郡紈絝所懸佩的北涼刀,大多是刀弧曲線最為美妙的“兒子”。到“孫子”這一代,北涼刀已經歷經五代之久,然後在曹嵬手上,算是六代同堂,迎來瞭最小的“重孫”。這六種涼刀,除非是摸慣瞭兵器的百戰老卒,否則很難分辨出其中的差異。被徐曹兩人私下成為“孫子”的第五代“徐傢刀”,已經是被離陽、北莽兩朝兵法大傢公認為最為攻守兼備的戰刀,無論步戰馬戰都是當世第一。北莽南朝幾位大將軍跟離陽燕剌王趙炳、廣陵王趙毅這些著名武夫,不是沒想過大批量仿制,隻是看似簡簡單單一柄刀的出爐,涉及鐵礦質地、采鐵效率、爐子火候、鍛打工藝、模具制定等等,甚至於要考慮到用刀士卒的身材手臂比例氣力大小,所需學問繁復而艱深,北涼除瞭鐵礦質地出眾以及工匠手藝精湛在內的諸多優勢外,最重要的是北涼鐵騎戍守邊塞二十年,刀這東西,喝沒喝過血,喝多喝少,都會相應影響到它的精氣神。

別看徐鳳年嘴上挖苦曹嵬煉出的“重孫”聽上去不咋的,實則不用親眼看刀親手摸刀,就已經可以從隻言片語中確定這一代新出爐“徐刀”的霸道,它不是最鋒利的、最堅固的,卻肯定是最能發揮出持久殺傷力的殺人利器!

果不其然,覺得被侮辱瞭的曹嵬跳腳罵道:“你個門外漢,有本事這輩子都別碰一下‘重孫’!”

徐鳳年懶得跟他斤斤計較,伸出手,很快就有曹嵬的師兄弟跑來雙手奉上三柄新刀。這一代徐刀同為“重孫”,隻是按照常例,騎軍步軍以及鎮守後防的陵州將卒,三者佩刀又各有微妙偏重。一般而言,北涼鐵騎尤其是幾支精銳重騎,所配涼刀肯定是最為嶄新和出眾的,隻要新刀現世,幾乎第一時間可以換上,而陵州境內尋常的守軍,例如那些並非潼關險隘的鎮軍,則要“遲鈍”緩慢許多。徐鳳年接過一柄戰騎佩刀,左手握住刀柄橫刀在胸,右手手指抹過刀鋒,對於食指滲出血絲,視而不見。他瞇起眼,在刀身上敲瞭十幾下,豎起耳朵聽著常人辨識不出的輕微回響,滿意地點瞭點頭,溫醇笑意在那張清逸臉龐上慢慢洋溢開去。被曹嵬當作叛徒的幾名年輕巨子都如釋重負,相視一笑。

徐鳳年正要說話,就聽到一聲巨吼,有個老頭子直呼“姓徐的”,徐鳳年把刀遞換給一名巨子,走向書案。墨傢巨匠宋長穗雙手負後,滿身酒氣,撇瞭撇頭,示意徐鳳年跟在身後,滿臉胡須如雜草叢生的老人徑直走向一間新辟出的密室。楊光鬥不像宋長穗這般不修邊幅,一襲青衫,幹凈清爽,走在徐鳳年身邊,輕聲說道:“老宋按照王爺的意思,用瞭兩旬時間才弄好,每天得喝六七壺酒提神才行。楊某看過以後,覺得還不錯。對瞭,王爺,小王爺那件符甲如何?扛下瞭慕容寶鼎幾成攻勢?換成斤兩,有沒有超出咱們初步預設的一萬六千斤?符甲自己生長出的韌性又有多少?何處需要改良完善?天劫紫雷若是以八八之數或者九九之數衡量,具體該有多重,王爺你該給咱們一個確切數目瞭吧,機造局也好做到有的放矢,總不能讓咱們耗費心血,到頭來搭建一座海市蜃樓,這不合我墨傢的規矩。王爺想必也知道宋老頭的脾氣,就他那刨根問底的性子……”

前頭宋長穗重重冷哼一聲。

徐鳳年從懷裡掏出一封早已準備好的手札,笑道:“這些事情,我都寫在密札上瞭,楊老接下來按部就班即可。”

楊光鬥收入袖中,笑著點頭。

宋長穗推開密室大門,視野豁然開朗。

腳下有山河!

這恐怕是史上最宏大最精細的一座沙盤,囊括瞭北涼三州、流民之地、西域、西蜀跟南詔,以及全部的北莽王朝十三州,確切來說,這便是一整條貫穿天下的西線!

宋長穗沒有半點成就感,盯著浩大沙盤,語氣凝重道:“二十條主要河流,六十七座山,以及一百四十座城池軍鎮,盡在其中。按照諜報所述的幾方兵力配置,也以棋子數目一顆代替千人堆放其上,勉強做到瞭一目瞭然。之所以沒日沒夜幫你做這個,一則我墨門寄人籬下,徐傢幫我們這幫賊子餘孽保命二十多年,該出力十分,於情於理都要出力十分。二來你的謀劃,很符合我的胃口,對我宋長穗來說,天底下萬物萬事,都沒有一樣是沒法子去精確計算的,小到一傢傢底多寡,大到一國國力,陸地神仙的境界,都可以拿來算計算計。徐鳳年,你跟我交個底,北莽真要先打西線?”

徐鳳年嗯瞭一聲,平靜道:“是北莽女帝親口說的,現在就看是什麼時候開打,在什麼地方開打。咱們北涼已經不用奢望北莽會兩隻腳都先闖進離陽東線那座大泥潭,楊老跟上陰學宮王大先生預期推演的一腳踩東一腳踩西,也得全盤推倒重來。”

楊光鬥嘆息一聲,愧疚道:“是楊某學藝不精,謀劃失當,誤導瞭大將軍跟王爺。當年二郡主不是沒有提醒楊某,要做最壞的打算,可楊某數次推演,都不覺得北莽太平令的東線直下有何勝算……”

徐鳳年擺擺手,打斷楊光鬥的言語,輕聲說道:“無妨,楊老不用自責,書桌上的得失,說到底還得讓步於一場場硬仗的勝負。”

宋長穗嗤笑道:“楊老頭,你聽聽這話說的,這小子打心眼裡就瞧不起你們這幫紙上談兵的謀士呢。跟徐瘸子還真是一脈相承,啥都不信,歸根結底,隻信自己手裡的刀!”

徐鳳年跟楊光鬥皆是一笑置之。

曹嵬不知何時偷溜到沙盤中,走出一道弧線,蹲在一處,念念不休。

徐鳳年看著這傢夥的背影。兩人是天生的死對頭,徐鳳年對曹嵬再熟悉不過,這個矮子很賤,屬於那種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那種傢夥,很厚顏無恥,不熟悉他的,三言兩語過後,都會開始覺得他欠罵,熟悉瞭以後,就要覺得這傢夥真是他媽的欠揍瞭。曹嵬又怕死又怕見血,卻偏偏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帶兵打仗,做夢都想著親自去金戈鐵馬。別的人希冀著封侯拜將,都是奔著錦繡前程和手握權柄去的,曹矮子則是奔著好玩去的。徐鳳年還沒世襲罔替北涼王的時候,曹嵬還算消停,見面也無非是拌嘴吵架,這段時日,徐鳳年成瞭北涼王,曹嵬就跟打瞭雞血一般,十足一隻叫春的貓,嚷著跟徐鳳年要幾千輕騎,然後跑去西域躲起來,最後來一場鬼鬼祟祟的長途奔襲,用他的話說,就是他要直接往北莽屁眼那裡狠狠來一刀。徐鳳年一開始沒搭理他,這小子就揚言拿第六代“徐刀”來換取幾千騎兵的統兵權,結果還真給他把“重孫”搗鼓出來瞭。曹嵬的兵法是野路子出身,徐鳳年也不確定深淺,但曹的風格可以舉個例子說明,就像下棋,曹嵬不願意坐下來入局,他會覺得太累,何必要先手佈局跟中盤長考呢,曹嵬隻會冷眼旁觀對弈兩人,也會觀棋不語,隻不過當雙方總算要收官時,他就要胡亂拿出本不該落在棋盤上的棋子,往下一敲,美其名曰“大局已定”,給他說成是老子一兩顆棋子就能解決掉兩百顆的官子局。這種無賴傢夥,擱誰誰不想往死裡抽他?不過吊兒郎當的曹嵬隻怕一個人,就是徐渭熊,論打架論下棋論兵法論吵架,曹嵬都沒勝算,實在是不得不服。以前曹嵬個子矮,口頭禪是等老子當上定國安邦的大將軍後,敢看不起我就砍下你的腦袋,到時候再來看誰個子高。結果被徐渭熊不冷不熱頂瞭一句,說是就曹嵬你這高度,光砍別人的腦袋還是沒用,得腰斬才能比別人高。打那以後,曹嵬就再也不樂意說這句口頭禪瞭。

徐鳳年臨走前,被臨時起意的宋老頭罵得那叫一個狗血淋頭,宋長穗罵這傢夥是個不懂持傢的敗傢子,竟然到今天為止還沒能拿下漕運,罵這個傢夥竟然接受瞭朝廷的第二道聖旨,接下瞭上柱國的頭銜和接受瞭朝廷不予奪情起復的決定,罵他沒骨氣,還罵徐鳳年舍本求末,不應該那般重視士子冷落武將,反正這個老頭子想到什麼罵什麼。他宋長穗一副是什麼都不滿意的架勢,年輕的北涼王被噴瞭一臉的唾沫星子,笑臉不變,也不還嘴,站那兒拿袖子擦臉瞭好幾次。如果不是楊光鬥攔著,說得起勁的宋長穗差點就要卷起袖口,直接指著新藩王的鼻子開罵瞭。

徐鳳年等到老頭子沒力氣再罵瞭,這才一臉無奈地轉身離去。

楊光鬥站在門口一臉無奈道:“老宋,差不多得瞭,徐鳳年畢竟是北涼王瞭。”

宋長穗瞪眼道:“咋瞭,當上藩王就罵不得瞭?”

楊光鬥瞥瞭眼年輕人遠去的背影,輕聲道:“好歹給他留點面子,你我都知道這個年輕人,當傢不易。換成別人,被你這麼罵,早對你甩臉子瞭。”

宋長穗冷哼道:“他敢?!”

楊光鬥笑瞇瞇反問道:“你真以為他不敢?”

宋長穗愣瞭愣,會心笑道:“這小子啊,不會的。”

楊光鬥緩緩點頭道:“這才對。”

宋長穗輕聲感慨道:“別人我懶得罵,也不願意罵。如今的北涼,能罵他的老傢夥都走得差不多瞭,連我都不罵他的話,這小子才是真的寂寞。”

曹嵬偷偷摸摸來到兩個師父身後,覥著臉說道:“刀也造出來瞭,那傢夥總不能不給我一兵一卒吧?”

宋長穗一巴掌順手拍在曹嵬腦袋上,“瞧你那點出息,一邊玩蛋去!”

曹嵬怒道:“這傢夥真吝嗇到啥都不給我?!他好意思?!不行,刀還我!”

楊光鬥眨瞭眨眼睛,伸出一隻手掌,翻覆瞭一下,笑臉玩味說道:“這個數,跑不掉的。”

曹嵬愣在當場。

徐鳳年走回地面,拎著一把徐傢新刀,沿著背陰山路走上清涼山山頂,坐在樓底的石凳上,從刀鞘抽出可能馬上就要在邊境上染血的涼刀,輕輕扣指一彈。

大好河山,割不盡的大好頭顱。

陵州南境的肥壽城是離陽漕運的西北終點,青州的襄樊則位於這條帝國補給線的中樞,因此朝廷要精準拿捏住北涼的七寸,就必須要有靖安王趙珣的配合。就目前而言,擔任中書省左仆射的坦坦翁很滿意襄樊方面的動作,為此跟朝廷討要瞭一份破例擢升,同樣也是不合規矩的授銜,把靖安王府幕後的陸詡大大方方請到瞭臺前,賜翰林講學,即尋常百姓所謂的大黃門郎,並且特準其不用去京城赴任當差。先前北涼陳亮錫曾暫居肥壽城,跟朝廷漕運副使顧大城拖磨瞭足足一旬的光景,機關算盡,都沒能讓這位副使大人有絲毫的松口。拂曉時分,一輛簡易馬車由北門駛入肥壽城,在南城的山海碼頭停下,從馬車上走下三名年齡懸殊的男子——兩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位相貌清癯的青衫老者。三人站在空落落不見幾艘糧船的冷清碼頭,身材矮小的年輕人腰間佩瞭柄涼刀,用腳踹瞭踹一根拴船木樁,眼睛瞄向那座漕糧轉運副使所在的臨時官邸,跟身邊滿頭灰白的年輕公子哥沒好氣說道:“顧大城跟他老爹顧騅號稱河上大小顧貔貅,顧騅當年認瞭如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師父做義父,父子得以先後擔任漕糧轉運使,據說賺到的銀子都能把一個丙字號糧倉填滿,不過顧大城這傢夥貪歸貪,如今朝廷有桓老頭親自盯著他的錢袋子,膽子再肥,也不敢要北涼的一顆銅錢。要我看,這本就是個死局,還不如幹脆宰瞭姓顧的,以後來幾個轉運使就殺幾個,殺得離陽那邊沒人敢來觸黴頭,到時候咱們北涼自個兒大搖大擺私營漕糧。從肥壽城到襄樊城這一段漕運,大小十六渠,糧倉不下五十座,總有地方豪橫敢跟北涼做買賣的。退一步說,實在不行,咱們就搶嘛,清涼山養瞭那麼多江湖鷹犬,總不能常年光吃飯不出工,天底下沒這樣的好事。”

可惜微服私訪的北涼王跟墨門巨匠楊光鬥就沒有附和他半個字,僅是沿著山海碼頭的青石地板緩緩散步,走向不遠處的轉運使官邸。官邸建立已經有些年月,加上少有修葺,相較城內的郡守府邸,就越發顯得破敗不堪。這也怪不得顧傢父子不去裝點門面,實在是稍有僭越,就給朝廷言官說成勾結北涼中飽私囊,那還不得往死裡彈劾,就算京城裡有大宦官撐腰也不頂用,在這種事情上誰說情誰找死。轉運使府邸外圍有柵欄,十幾名披甲士卒都有點風聲鶴唳的感覺,眼神畏縮。一些個出生當地的頑劣稚童往柵欄裡頭不斷扔石子,也沒有任何一名甲士膽敢聲張,實在無聊,就隻好苦中作樂,趁著官老爺不在場,用鐵矛去挑落石子,讓那幫本就玩心很重的孩童更是樂此不疲,四處找石子往裡丟擲。徐鳳年站在離柵欄幾丈外的地方,輕聲說道:“朝廷在漕運一事上刁難北涼,也不全是試探我的底線,實在是西楚復國在即,到時候各地勤王之師雖說不敢獅子大開口,可總得保證他們能填飽肚子。弓弩一響,那就是黃金萬兩,打仗,說到底還是比拼傢底,否則一沒錢二沒糧,顧劍棠就算空有幾十萬大軍幹瞪眼,也拗不過有孫希濟在內運籌帷幄、曹長卿在外統兵征戰的新西楚。很多人都說當年西楚若是早些下定決心,在西壘壁之前,早早讓曹長卿分去葉白夔的兵權,離陽要徹底平定春秋,起碼要晚上個五年十年的。”

楊光鬥微笑道:“西楚復國一事,楊某曾做過無數次推演,有的打,一時半會兒肯定結束不掉。”

徐鳳年點頭道:“天下賦稅六出西楚,這些年離陽可是把西楚給壓榨得夠慘,再富饒的地方也經不起這麼殺雞取卵。不過元本溪、碧眼兒這撥人本來就存心要逼著西楚去反,顧劍棠跟顧廬也是做夢都想著能跟西楚打起來,太平盛世文官享福,武將就隻能吃老本,所以趙傢天子趕緊給趙右齡、殷茂春這些廟堂重臣找點事情做,要麼去考評官員,要麼去主持科舉,省得到時候精力太旺盛,隻能用在拖後腿上。這麼多年,朝廷有意在西楚周邊削弱兵防,一方面讓西楚覺得復國有望,另一方面就要用心險惡些瞭,幾大藩王裡頭不去說路途遙遠的膠東王趙睢,就說淮南王趙英跟靖安王趙衡這幾位,都屬於相對勢弱的藩王,但是手頭上還剩下瞭少則四五千多則一萬多的精兵,讓他們去靖難平亂,就是不得不被朝廷牽著鼻子走的陽謀,老老實實跑去西楚邊境上把精兵都打得一幹二凈,這樣陰毒的削藩舉措,肯定是元本溪的主意。等到西楚事瞭,廣陵王趙毅要跟西楚正面交鋒,那一身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肥肉,經此一戰,得割掉大半秋膘,運氣不好,一兵一卒都留不下,我都替他感到肉疼。遼東趙睢本就被顧劍棠彈壓得喘不過氣,那麼就隻留下我跟燕剌王趙炳仍然不受管束,但是北莽多善解人意,跟離陽心有靈犀,馬上要跟北涼死磕,你打你的西楚,我打我的北涼,大傢各做各的,我都懷疑元本溪跟那個太平令是不是一夥的。說到底,就隻有趙鑄他老爹這一位大藩王還能逍遙自在。”

楊光鬥輕輕笑道:“納蘭右慈避禍的本領,自稱天下第二沒誰能稱第一。”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離陽、西楚這場仗肯定要打在咱們跟北莽的前頭,趙室就算明知北莽無暇顧及東線,也不會讓顧劍棠參與其中——好不容易走瞭個徐驍,不能再養出個徐驍第二。文臣談不上什麼封無可封賞無可賞,武將就多半要擁兵自重,不出意外,應該是盧白頡、盧升象一位坐鎮兵部一位出京南下,不過盧白頡才新任兵部尚書,可能性要較小,盧升象隻要得瞭軍功,他年返京才好跟盧白頡抗衡,不至於讓兵部成為棠溪劍仙一人的兵部。如果是盧升象牽頭的話,幾個老不死的,像安國大將軍楊慎杏肯定趁著還能勉勉強強上馬跨刀,要跑去分一杯羹,但是盧升象也好,楊慎杏這幫春秋老將也罷,都跟曹長卿差瞭一大截。盧升象還好,用兵其實不差,隻是註定會受到方方面面的掣肘。前期可以在劣勢情況下去死戰的,估計隻有廣陵王趙毅的兵馬,要我看,這場仗不是有的打,而是說不定曹長卿一路勢如破竹,直接打到瞭太安城。”

楊光鬥皺瞭皺眉頭:“西楚占優之後要北上?別說是曹長卿,就算是北莽,隻要敢把決戰放在太安城外,勝算都不多。”

徐鳳年笑道:“我就隨口說說。”

楊光鬥哈哈笑道:“要真是如此,對北涼倒是天大的好事,指不定北莽就會臨時起意,果斷放棄西線,掉頭去打東線,跟西楚一北一南夾擊太安城,那就真的是精彩至極嘍。顧劍棠不是總覺得之所以輸給大將軍,僅是輸在瞭天時嗎,這下子他就有機會證明自己瞭嘛。他打造的那條東線這麼多年要人有人要錢有錢,伸手跟朝廷要什麼就有什麼,再要還不濟事,顧劍棠這傢夥就隻好去拿幾根面條上吊去瞭。”

曹嵬插嘴問道:“曹長卿真有這麼厲害?”

楊光鬥輕輕感慨道:“春秋以西楚士子最為鼎盛,西楚又以曹龍鯉最得意。曹頭秀,獨秀西楚,這可不是胡吹的。隻不過世人都被他四入皇宮的壯舉給蒙蔽瞭,大多覺得他是個武功蓋世的高手,要說排兵佈陣的功底,大概就數他跟陳芝豹最強瞭。顧劍棠的強處在於每一戰必先苛求占盡地利,號稱不打則已打則必贏,總的說來,比起這曹陳兩人,還是稍遜一籌。不過,奉天承運的天時一事,既虛無縹緲,也可遇不可求,顧劍棠的天時便是離陽大勢,曹長卿則是西楚氣數的長短,至於陳芝豹,估計還是在等。”

徐鳳年淡然笑道:“陳芝豹是在等曹長卿跟隨西楚一同覆滅,在等北莽跟北涼以及顧劍棠打得元氣大傷,然後就該輪到他小人屠粉墨登場瞭。徐驍不過是踏平瞭春秋,陳芝豹的野心顯然更大,他要親手一統天下,鑄造出一個千年未有的遼闊帝國。至於他想不想自己做皇帝,天曉得。”

楊光鬥長呼出一口氣,“大將軍一走,這個天下就開始大亂瞭。”

曹嵬嘖嘖道:“反正我肯定是不會跟陳芝豹面對面廝殺的。”

這個矮子扳著手指緩緩說道:“流民之地已經有鳳字營駐紮青蒼,小王爺的龍象軍也滲透得差不多,加上涼幽兩州北邊的褚胖子跟袁白熊,咱們北涼總算也有自己的東線西線瞭,加上境內十四位新校尉把守的重鎮關隘,屬於第二道防線。我呢,再往流民之地更西北一些,算是至關重要的第三條防線。其實也談不上什麼防守不防守,反正隻攻不守,等你們打得死去活來,老子來個一錘定音。喂,姓徐的,事先說好瞭,給我五千輕騎一萬匹上等戰馬,我可以幫你渾水摸魚,一口氣鏟平南朝老巢,要是敢給我一萬人兩萬馬,我就幫你把北朝王帳也吃下來。”

徐鳳年無奈道:“不是不可以給你,不過你真當北莽都是一幫睜眼瞎,一群酒囊飯袋?”

曹嵬白眼道:“關於這場註定要名垂青史的大奔襲,老子翻來覆去推演瞭十來年,這輩子就指望著一仗成名,你以為?”

徐鳳年正要說話,驀地聽到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呵呵”。

還是不斷有石子從柵欄外丟入柵欄內,石子個頭越來越大,一些身材高壯的北涼少年也加入其中,膂力更大,這就不是嬉耍玩鬧瞭,在轉運副使官邸任職的離陽甲士仍是不敢還手,隻敢怒目相視,當然他們畏懼的不會是這些幼齡稚童和健碩少年,而是他們背後杵著的北涼。何況副使大人顧大城三令五申,不許官邸任何人啟釁當地百姓,違者一律剝去甲胄摘掉官身。一名都尉模樣的小頭目見著手下被砸在鐵甲上,濺起一串刺眼的火花,約莫是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用鐵矛暗中挑回瞭一顆石子,掠向柵欄,有意無意,石子從縫隙中砸回一名青棉少年。少年躲閃不及,下意識閉上眼睛,就要被石子砸出滿臉鮮血的關頭,石子竟被一名腰懸雙刀的俊逸公子哥伸手握住。少年睜開眼,面容靦腆地感激一笑。那都尉見著瞭那年紀輕輕的世傢子,隻當成是尋常的富傢子弟,並未多想,隻是當他視線遊弋,停在瞭公子哥身邊一個矮子的腰間,頓時頭皮炸開——一柄貨真價實的北涼刀!如今的北涼,不論以往功勛如何,隻要不是軍旅甲士,都不準私佩涼刀,任你傢中長輩有幾個雜號將軍,還是有誰擔當刺史郡守,被專職督察此事的巡城騎衛一經發現,全部當場擒拿,鞭撻五十,丟入大牢三個月到半年不等,因此這個祥符元年的春天,陵州境內各座大牢格外熱鬧,已經擠滿瞭大大小小的將種子弟,一個個皮開肉綻。這些撞到新任刺史徐北枳槍口矛尖上的膏粱子弟,除瞭私佩涼刀,還有當街縱馬的,不過這些難兄難弟,在牢獄裡湊在一起不耽誤靠著關系喝上酒吃上肉,一塊兒蹲著監獄侃天侃地,交情反而比以往要好上幾分。顧大城手下的這員都尉懶得計較北涼局勢是好是壞,可要說自己惹上瞭一個在北涼有資格不把規矩當回事的將種子孫,那還不得被顧大人剝皮抽筋,若是再害得轉運副使官邸被自己殃及池魚,給北涼鐵騎來一場馬踏連營,他一個吃離陽俸祿的小小都尉,怎麼活?

不過都尉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北涼蠻子的脾性,竟然沒有小題大做的意思?那個頭發灰白的公子哥直接轉身離去,膽大包天佩有涼刀的矮子也沒如何不依不饒。劫後餘生的都尉猶豫瞭一下,覺得有必要跟顧大人知會一聲,以免將來被秋後算賬。顧大城是個很容易讓人記住的官員,不管如何大魚大肉,都生得瘦骨嶙峋,自號“一袋米先生”,常年在腰間懸掛一隻裝滿大米的紅綢袋子。相傳顧傢發跡前,顧騅是靠著別人施舍瞭一袋米才活下來,顧傢老小都是給兵荒馬亂嚇到瞭骨子裡,飛黃騰達後不忘本,父子兩隻貔貅都有掛米袋子的習慣,這在離陽漕運這條線上的一大串官員螞蚱中間,茶餘飯後一直就是一樁笑談。更有傳言去年顧騅進京時,專程拜訪已是中書省主官的坦坦翁,誰都以為這麼個聲名狼藉的從三品官員,哪裡能跨得過桓老爺子的門檻,不承想坦坦翁不但讓顧大貔貅進瞭門,還留下瞭那袋米,說是恰逢傢中無米下炊。打那以後,取笑第二天便勝任戶部侍郎的顧騅的官員明顯少瞭,笑談也逐漸成瞭雅談。在都尉稟明柵欄外狀況時,顧大城正在獨坐品茗,聽著心腹的細致回報,一開始顧大人沒有太過上心,突然靈犀一點通,詳細問起瞭那佩雙刀世傢子的模樣,連馬夫都沒落下。都尉憑著記憶說瞭一遍,說那年輕人頭發灰白,身材修長,有著女子般的眉眼,至於那名馬夫,離得遠,敲不真切,隻能說出約莫是八尺身高。

顧大城流露出一臉牙疼的表情,手指顫抖點瞭點都尉,罵瞭一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跳下錦繡小榻,顧不得穿靴子,一溜煙跑出官邸,終於還是被轉運副使大人追到瞭那逗留碼頭的一行人。隻是顧大城猛然停下腳步,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沒有走出官邸,沒去跟那位新涼王客套寒暄。顧大城躡手躡腳轉身回到府邸,喊來兩位上瞭年紀的心腹幕僚,要他們趕緊書寫一封蓋印的驛信,通知肥壽到襄樊之間的所有漕運官員,動起來,卻不是大動,而是借口幾大主幹河渠阻塞,“竭力”征召調配少量漕船,運送往年三成的漕糧火速入涼。兩個幕僚都有些不解,顧大城卻沒有為他們解惑的心情。回到茶室,茶水早已涼透,顧大城嘆瞭口氣。傢傢有本難念的經。他自知為官本事有幾斤幾兩,賺錢還算一把好手,可這兩年朝廷那麼多眼花繚亂的大動作,他跟老爹都隻能霧裡看花,好在老爹上次去京城依附上瞭桓老爺子,坦坦翁一番指點迷津,顧大城這才“世襲罔替”瞭轉運副使的寶座,加上老爹加官晉爵,父子二人,兒子在地方上賺錢,老子去朝中當大官,所以顧傢這次鐵瞭心給朝廷當惡人,跟北涼正面沖突,顧大城等於是抱著必死之心坐鎮死守肥壽城,都是給坦坦翁報恩而已。不過桓老爺子畢竟是桓老爺子,甚至親自為顧大城傳道授業,送瞭顧傢一張保命符,那就是北涼這邊隻要徐鳳年本人沒有惱羞成怒,一切都往死裡壓著漕船南糧不動彈,唯有哪天這個年輕藩王按捺不住瞭,親自出馬,顧大城就有瞭應對之策:桓老爺子已經跟襄樊城那邊打好招呼,到時候可以給北涼三成漕糧。顧大城雖說遵循桓老爺子的意思打出這張護身符,但北涼這邊到底如何計較,顧大城心中沒底。其實上次讓陳亮錫騎虎難下,顧大城就很忐忑不安,別人不知道北涼對這名寒士的器重,當初在桓府面談,坦坦翁數次言語提及,都說此人不容小覷,能夠讓其晚一天出人頭地都是好事。年紀不大卻老態盡顯的顧大城想到自己這大半年在肥壽城的苦難日子,摸瞭摸腰間米袋子,苦笑道:“老兄弟,富貴險中求,顧傢有瞭富,這趟差事辦妥瞭,以後就安安分分求貴瞭。打死都不去跟北涼蠻子打交道,如今連肥壽城最沒名氣的清倌兒都不樂意賺我的銀子,真是有錢都沒地方花去,怎一個慘字瞭得啊。”

一名少女扛瞭根枯敗向日葵站在渡口河邊,呵呵一笑過後,就背過身對著渾濁河水發呆。北涼女子亦是大多雄高非凡,曹嵬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比他矮的姑娘,瞧著跟姓徐的有些淵源,就想上前去套近乎,徐鳳年於公於私都沒想要攔著,然後武藝不俗的曹嵬就被小姑娘幹脆利落地一巴掌拍入河水,曹嵬根本來不及抽刀,甚至可以說連半點危機都沒有察覺。巨子楊光鬥一臉匪夷所思,徐鳳年輕聲解釋道:“蘆葦蕩一役,當時離陽武評的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就是被她一擊斃命。後來柳蒿師逃離神武城,應該也是被她偷偷摸摸宰掉的。”

楊光鬥駭然加恍然——武道修行雜而不精的曹嵬在她手上吃癟,天經地義。徐鳳年走到她身邊,問道:“怎麼現在就來北涼瞭,沒記錯的話,還沒有到先前我跟黃三甲約定的時候啊?”

少女默不作聲。徐鳳年也不知道如何閑聊才算應景適宜,微笑道:“那你要不跟著我?不過這會兒北涼沒啥高手值得你去殺,要不是這樣,我也開不瞭這個口,終歸有借刀殺人的嫌疑。我剛好要在北涼境內四處走一走,在遇到你之前就已在陵州經閑逛瞭一個月。這兩年啊,還真是經常惦念你做的醬牛肉。”

不知是該叫賈傢嘉還是賈佳加的少女呵瞭一下。徐鳳年看瞭看那根向日葵的幹枯稈子,又看瞭看她的氣色,伸手握住少女的手臂查探氣機流轉,輕聲道:“不管是黃三甲誤打誤撞還是神機妙算,我都要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當初替我承受趙老王八的氣運橫禍,我已經有六分把握幫你解決。當然必須要承認一點,對我自己也有莫大裨益。我目前除瞭在慢慢培植韓生宣殘留的紅絲,體內更有柳蒿師精心培育瞭小半輩子的幾十顆紫雷,外加跟北莽國師袁青山做買賣賺到的一隻包子,離儒道合流還差一線之隔,如果再有趙宣素留下的龍虎山紫金氣運,化為己用,就算圓滿瞭。再接下去,就看機緣,能否汲取佛門精髓,到時候三教合流,隻要自成瞭小千世界,我不當陸地神仙都說不過去。說不定還能跟四百年前大魔頭高樹露的天仙境界,以及當下以力證道的武帝城王仙芝,都有的一拼。不過要走到這一步,不知道牛年馬月就是瞭。反正我跟你什麼都不藏著掖著,有一說一,你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瞭。”

楊光鬥有點乍舌,北涼王果真是不把這個殺手姑娘當外人。這些秘事,老人也都是第一次聽說,傳出去的話,十成十要在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春秋三尊大魔頭,人屠徐驍老死,人貓韓貂寺“暴斃於皇宮”,已經三去其二,黃龍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半是在躲在幕後攪局,難道身邊這個年輕藩王既要當手握權柄的北涼共主,也要在韓貂寺之後成為以一己之力就讓整個江湖噤若寒蟬的大魔頭?以前北涼是靠著鐵騎和鷹隼讓江湖人士不敢造次,看來以後新涼王一人,就能讓北涼周邊的江湖俯首帖耳瞭!

呵呵姑娘縮回手臂,手指指瞭指自己的肚子。徐鳳年笑瞭笑,柔聲道:“行啊,趕巧兒我也餓瞭,咱們進城找醬牛肉吃去,敢不好吃,咱們就不給錢!”

渾身濕漉漉的曹嵬狼狽萬分地從河水中躍上岸,跳腳怒目道:“不是說好瞭不在肥壽城停留嗎,老子要去青樓楚館多如牛毛的黃楠郡!姓徐的,你敢見色忘義,信不信老子拿刀砍死你!”

徐鳳年一抬腿作勢要踹得曹矮子再度墜河,來個二進宮,很會給自己找臺階下的曹嵬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跑向馬車。馬車不大,又堆滿瞭地理圖志,如今多瞭個小姑娘,越發顯得狹窄,好在曹嵬很識趣,坐在徐偃兵身邊,忙著擰袖子擠水。這一路行來,徐鳳年一直跟楊光鬥在車廂內推演戰事走向,其中涼州跟姑塞州對峙的西線有兩處,幽州倒馬關外的葫蘆口也算一處。出瞭車廂,徐鳳年這一個月在陵州走走停停,不是所有達官顯貴都會“臨幸”召見。按照徐北枳對官員十九層境界的劃分,梧桐院精心撰寫出一份暫時仍算粗略的北涼官評,隻重事功,輕學問清譽,薄傢世背景,徐鳳年隻在暗中面見榮登此評的官員,此行所見七八人,希望跟失望大致參半。大小不一的官場,就像是個每傢每戶都有的篩子,掌握在誰手中,這個人的口味就註定瞭具體的篩選方式。趙傢天子是在張巨鹿跟趙右齡的打理下篩選天下,在徐鳳年手上就是篩選北涼,比起離陽朝廷,少瞭幾分氣定神閑,多瞭幾分功利性,在徐北枳手上就再退而其次,隻能篩選陵州,以此類推,層層篩選,最終能夠冒尖並且穩坐釣魚臺的,都不會是傻子。徐鳳年一旦逛完瞭陵州,接下來就要去幽州。如果說涼州是北涼道的嫡長子,富饒的陵州是後娘養的極有出息的庶子,那麼比涼州兵權要小同時又比陵州窮苦兩頭不靠的幽州,就給兄弟二州凸顯得不上不下地位尷尬瞭。但幽州才是徐鳳年此次密行的真正重點,事實上的確是幽州對他這個北涼王的怨氣最大,尤其是在徐鳳年接受上柱國頭銜,沒有像上次拒收徐驍謚號那樣再次拒退聖旨,幽州很是有些使勁蹦跳的軍伍官員,跟陵州遭受牢獄之災的將種門庭隱約有瞭遙相呼應之勢。徐鳳年當初在陵州當將軍,破天荒沒有大開殺戒,跟誰都挺好說話,許多人都覺得婦人心腸,這次去燕文鸞一手把持的幽州,徐鳳年覺得是時候割下一些腦袋瞭。想跟他玩,可以,得拿出性命來玩。

少女殺手突然問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趙鑄的人?”

徐鳳年愣瞭一下,“當然,跟他很熟。這傢夥是燕剌王的世子,喜歡拿別人的頭顱築京觀,前不久還在春神湖上見過一面。”

雙手豎起向日葵稈子的小姑娘隨口說道:“還有個姓納蘭的人,我都見過瞭。”

楊光鬥雙手壓抑不住地顫抖起來,死死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嗯瞭一聲,沒有下文。

她見過瞭,自然意味著便是黃三甲跟趙鑄以及納蘭右慈隱秘見面瞭。

先前徐鳳年還跟楊光鬥、曹嵬戲言曹長卿會北臨太安城,那納蘭右慈極有可能會偷偷藏身於世子殿下趙鑄那幾千輕騎之中,跑去跟黃龍士秘密會晤,這何嘗不是一種更為悄無聲息卻更加驚世駭俗的北上?

少女語不驚人死不休,漫不經心地懶散說道:“老黃喝醉酒後說瞭,當今趙傢天子還不錯,就是兒子不行,好大喜功,還有……呵呵,我給忘瞭……”

楊光鬥嘴角抽搐瞭一下。

徐鳳年心中翻江倒海。袁青山為何要用一顆世間最昂貴的包子跟他索要那顆銅錢?因為這位陸地神仙逍遙離陽之時,那名閉關弟子正是趙鑄!

如今趙鑄不但有父親燕剌王趙炳的數十萬雄兵作為傢底,有納蘭右慈傾力輔弼,更有瞭跟北涼的“一錢之約”,再加上黃龍士十有八九已經在這傢夥身上下瞭天大賭註!

徐鳳年笑道:“納蘭右慈苦心經營燕剌道,已經讓趙鑄有瞭地利人和,一直在苦等天時,如今好瞭,總算是是天命所歸瞭。”

徐鳳年隨即自問自答:“可是元本溪會束手待斃?不可能的。”

馬車在肥壽南城隨便逛蕩瞭一圈。牛肉鋪子不難找,勉強算是可以下咽。曹嵬先前還覺得這少女瞅著還不怎麼邋裡邋遢,後來瞥見她吃完醬牛肉,油膩雙手就隨便往身上一擦,看得曹嵬直翻白眼。姓徐的沒讓曹嵬看走眼,毫不掩飾他的重色輕友,竟然親自跑去綢緞莊給那姑娘買瞭幾身鮮亮衣裳,這還不止,瞧見那小姑娘直愣愣盯著一大堆色彩絢爛的胭脂盒子,就又掏出不少銀子。這讓曹嵬有些扛不住,心想你好歹是一個言行關系到北涼興衰存亡的傢夥,就這麼有閑情逸致陪個小姑娘吃喝玩樂?

馬車由肥壽北門出城,馬不停蹄,趕往下一個歇腳地黃楠郡,於昏黃暮色中到達這座北涼糧倉所在。新任郡守蔡浚臣拖傢帶口剛搬入宋巖曾經居住過的府邸沒多久,猛然間從流民之地轉入繁花似錦的黃楠郡城,估計這傢夥還沒徹底緩過神,一聽門房說北涼王大駕光臨,頓時腳下生風,恨不得手腳並用,端的一副極為聽話的狗腿架勢。徐鳳年自然不用在門外等候,才走入府邸沒多久,就看到蔡浚臣跟虞柔柔一同跑來。蔡浚臣劍術平平,好歹還有些三腳貓功夫打底子,可憐瞭這位昔日青蒼城的“王後娘娘”,停腳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霞飛雙頰。徐鳳年擺擺手讓她跟蔡浚臣都免瞭叩拜禮儀,一同走入府院深處,打量瞭一眼蔡浚臣身上那嶄新的四品文官補子,打趣道:“蔡郡守,聽城裡百姓說你蔡大人睡覺都不肯脫下官服,我就納悶瞭,能比你以前穿的‘龍袍’還舒服?”

蔡浚臣躬著身子,笑臉燦爛道:“卑職真不是跟王爺溜須拍馬,確實舒服多瞭,在青蒼穿那玩意兒,就是過把癮,能過一天是一天,就怕第二天自己的腦袋就不知道給人擱哪兒瞭,睡不踏實。如今大大不同,正兒八經的雲雀官補子,卑職祖輩往上推十幾二十代,當官的有,可那也是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卑職這回算是光宗耀祖瞭,回頭等卑職把黃楠郡事務給王爺弄熨帖瞭,就想著要重新修訂族譜,到時候鬥膽懇請王爺不吝筆墨,幫卑職寫點桌面文章,幾十個字就行。”

徐鳳年點頭道:“這是小事,隻要你鎮得住黃楠郡望的四支王氏,別把黃楠郡禍害得烏煙瘴氣,族譜的事情,我肯定出力,至於‘虞王後’的誥命,我也一並賜下。”

聽到“王後”這個促狹稱呼,已是郡守之妻的虞柔柔嫣然一笑。興許是一方水土真的能養育一方人,她以往的狐媚風姿,媚還在,“狐”字則要修改成“明”字,整個人的感覺原本就像一棟無窗屋子,開窗後,自然而然敞亮瞭些。本來兩根手指在捻官補子的蔡浚臣聞言大喜,狠狠搓手,又聽到登門送喜的北涼王說道:“好人做到底,我不妨跟你透個底,不說書生入仕,士子結社跟創辦書院這兩件事,黃楠郡在整個北涼道都是名列前茅的風水寶地,你到時候好好盯著,我許你全權處置,記得別讓喜事變禍事。你從青蒼城偷帶到黃楠郡的那些古董字畫珍玩,共計四十六件,我就當一件都沒看見,你正好順水推舟拿來跟赴涼士子做人情,以後等他們有瞭官身,不管是在哪個州站穩腳跟,你再想籠絡,今天一兩銀子的小事,那時候就得花費一兩金子瞭。”

蔡浚臣嚅嚅嚅囁囁不敢言語,倒是虞柔柔不見以往的怯弱,笑道:“王爺盡管放心,奴婢粗略算瞭下,這些物件賤賣的話,值個二十萬兩白銀,郡守府一文錢不少,肯定全都花在治理黃楠郡民生之上。可惜就是夫君在這兒人生地不熟,賣不出公道價錢,否則……”

徐鳳年指瞭指蔡浚臣,笑著教訓道:“蔡大人,‘虞王後’比你會做人多瞭。僅僅讓她主內,大材小用。我再嘮叨一句,你隻能先放下一半心,我跟水經王氏王熙樺和靈素王氏王貞律兩位傢主知會一聲,他們都是風雅名士,有他們開個好頭,不愁賣不出高價。另一半心你還得懸著,黃楠四王氏這些風流大族,就算有我牽線,骨子裡瞧不起你還是很正常,瞧得起才叫怪事。你在青蒼的那套人情歷練,擱在這兒不靈光,蔡大人要有重頭再學過的覺悟。最後就是別覺得我這趟進府,是要逼著你砸鍋賣鐵做賠本買賣,撈錢這個行當,勝在細水流長,隻要他日坐穩瞭黃楠郡守的位置,二十萬兩白銀?黃楠郡一個中縣的縣令都未必瞧得上眼。其實我心知肚明,這些千辛萬苦從青蒼搬來的傢當,你蔡浚臣是想送給經略使大人,至於送多少,你們自己看著辦,別顧忌什麼,我跟李傢沒外界想象的那樣不堪。你送李功德銀子,他敢收,還不敢收瞭不辦事,有他這個‘老黃楠’幫襯一二,你在黃楠郡做事會爽利很多。”

蔡浚臣出奇地沒有臉面嘴皮上的感恩戴德,隻是重重嗯瞭一聲。徐鳳年也沒有在府邸上長久逗留,吃瞭頓飯就離開。蔡浚臣送到門口,看著年輕北涼王登上馬車,看馬頭指向,該是去王熙樺的宅子。蔡浚臣沒有直接入府,而是一屁股坐在門口臺階上,虞柔柔有些訝異,坐下後扯瞭扯豐滿臀瓣下的裙子,小聲詢問道:“怎麼瞭?不像你啊。”

蔡浚臣揉瞭揉臉頰,嘆瞭口氣,輕聲道:“夫君這輩子算是在流民之地那兒的血水裡蹚過來的,當瞭皇帝穿瞭龍袍,其實真要說廝混實打實的官場,隻是個門外漢,但沒吃過狗肉總見過狗刨,最不濟也聽過狗吠不是?你說在哪裡當官,不是下邊的人拼瞭命去揣摩上意?生怕提瞭豬頭卻走錯廟,拜錯菩薩?夫君這個陵州郡守倒好,顛倒瞭,輪到堂堂北涼王用心良苦來教我如何當官,還給我鋪路?真是我蔡浚臣有多大經國濟世的能耐?我蔡浚臣就頭一個不信。他北涼王的心思,比如拿我千金買骨,用我一個外人去梳理幹凈黃楠郡,這些我都懂,不過真要說換個人坐夫君此時屁股下的椅子,也不難,北涼再缺人,還不至於如此寒酸。北涼王他沒逼著咱們為他砸鍋賣鐵,這分明是要逼著我蔡浚臣心甘情願為北涼效死啊。”

虞柔柔笑瞭笑,“夫君不樂意?”

蔡浚臣緩緩起身,平靜道:“活瞭半輩子,第一次理直氣壯站著做人,又不是真要夫君去沙場送死,有什麼不願意的?”

虞柔柔彎起眉眼,嫵媚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那人瞧上瞭我這殘花敗柳,你這回送不送?”

蔡浚臣直視她,眼神堅毅,沉聲道:“以前那是為瞭活命。假如在北涼到頭來還是有這一天,夫君卻是打死不送瞭。做人總不能越做越回去。”

虞柔柔笑瞭,俏皮地皺瞭皺鼻子,不像風情熟透的婦人,倒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女孩,氣呼呼說道:“你是知道他不會,才故意說好話給我聽的吧?”

蔡浚臣伸出手指,幫她撩起一縷額角青絲,紅著眼睛說道:“媳婦,這些年,對不住瞭。”

虞柔柔猛然轉過身,走上臺階,雙手擰在身後,腳步輕快靈動。

馬車上,曹嵬縮在離那忙著塗抹胭脂水粉的少女最遠的一個角落,對徐鳳年譏笑道:“呦,姓徐的,以前看不出來,收買得一手好人心啊?”

徐鳳年斜眼道:“我收買你師兄弟一起揍你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瞭吧?”

被揭傷疤的曹嵬一手握刀,“我真砍你啊!”

徐鳳年火上澆油:“到瞭龍晴郡,你這把刀我得送人,現在趕緊多摸幾下。”

曹嵬怒道:“休想!”

徐鳳年微笑道:“你不給我不會搶啊?”

曹嵬正要說話,徐鳳年伸出兩隻手,彎曲一指,“一萬精騎,隻剩下九千瞭。”

曹嵬餓虎撲羊,死皮賴臉握住徐鳳年隻剩四根手指的手,嬉皮笑臉道:“姓徐的,徐鳳年,徐大爺,徐祖宗!咱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一萬可以給兩萬,獨獨不可以隻給九千啊,做買賣怎麼可以缺斤少兩,講究的就是一個童叟無欺!你我英雄惜英雄,要豪氣!”

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要我收回那一千騎,也行,一邊涼快去,別礙眼。”

曹嵬幹笑道:“車廂就這麼大。”

徐鳳年指瞭指車簾。曹嵬毫不拖泥帶水,滾出車廂,然後掀起簾子探出那顆腦袋,“別忘瞭,是一萬不是九千啊!少一兵一馬我跟你急。”

結果曹矮子忘瞭那脾氣惡劣殺手姑娘的存在,被一柄橫空出世的銅鏡拍飛出去,曹嵬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坐在馬夫徐偃兵身邊齜牙咧嘴,百無聊賴,就老調重彈,笑嘻嘻跟這位世間頂尖高手問道:“徐高手,你覺得我是不是比裡頭那個姓徐的更加玉樹臨風?”

徐偃兵無動於衷。

曹嵬不肯罷休,追問道:“你不承認這一點沒關系,那我比姓徐的高大威猛,你總該點點頭吧?”

徐偃兵依舊置若罔聞。

曹嵬爬到徐偃兵身邊,很不客氣地勾肩搭背,一本正經說道:“我知道你是頂厲害的高手,否則也不能追著洪敬巖和種涼一路打到姑塞州邊境。不過我曹嵬也不差啊,我跟裡頭同樣姓徐的是不對付,不過跟你一見面就覺得相見恨晚,我有些事情就得先跟你講清楚……”

徐偃兵低聲笑道:“你是不是想說,我曹嵬讀書少見識少,你別騙我錢,騙我錢我脾氣好,不打你。我相貌英俊高大威猛,你也別騙我,這件事情你敢騙我,我肯定打死你?”

曹嵬驚嘆道:“姓徐的這都跟你說過瞭?他娘的,這個王八蛋肯定還說瞭很多毀我名聲的言語瞭。徐高手,你可別信那廝啊,姓徐的別的本事都不大,騙娘們兒騙爺們兒真是不服氣不行,絕對稱得上是爐火純青!”

徐偃兵這樣冷面冷心的人物也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沒讓曹嵬把狗爪子挪開,平淡道:“北涼王別的也沒多說,就是到時候讓我跟你去西域。”

曹嵬咬瞭咬嘴唇,默然無語。

車廂內,徐鳳年正在跟楊光鬥聊到崛起於陵州的魚龍幫。這個幫派如今財運亨通得一塌糊塗,傢業滾雪球一般,已經由一個陵州三流勢力一躍成為數一數二的頂尖幫派,至於魚龍幫怎麼賺錢,外人隻知道是做邊關倒賣的殺頭生意。徐鳳年跟老人說瞭讓魚龍幫跟幾股大馬賊做馬匹私販,自然不會是那等同於大半戰馬導致有價無市的熟馬,而是從草原上大肆捕獲野馬,不論優劣幼壯,魚龍幫都出高價購買。當下邊境不少馬賊都展開瞭浩浩蕩蕩的“倒馬”營生,不過不是直接跟魚龍幫接頭,而是賣給跟魚龍幫有香火情的馬賊,價錢自然大打折扣。 

老人聽到這裡,笑言道:“用這種笨法子增添北涼的熟馬,會不會於事無補啊?”

徐鳳年搖頭笑道:“在地理上,流民之地屬於誰,北涼、北莽的得失得按雙份算,這些無主的野馬差不多是一個道理,數目翻一番,就不容輕視瞭。再說徐驍很早就跟我說過,持傢嘛,無非就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縫補’二字最考驗一傢之主的功底。現在北涼千頭萬緒都要我去打理權衡,我就一個宗旨,隻要能把銀子變成北涼戰力,哪怕是一顆銅板的生意,在不耽誤大事正事的前提下,我都會屁顛屁顛去做。”

楊光鬥感嘆道:“王爺有這份心,是北涼幸事啊。”

徐鳳年突然看到那呵呵姑娘塗過瞭脂粉,“錦上添花”地往自己頭上斜插瞭兩支釵子,放下銅鏡後,正襟危坐,對他做出一個大概是她覺得女子風情萬種的笑臉。

楊光鬥被驚嚇得不輕,咽瞭口唾沫,不忍心再看那副尊容,連忙撇過頭拎起一本書籍。

老人心想真是為難這小姑娘瞭,這肯定比刺殺天象高手難多瞭吧?

徐鳳年的定力早就給當年在臉上貼上半斤重胭脂的李子姑娘給磨礪出來,笑臉依舊,彎腰伸手把少女故意翹起的蘭花指硬生生扳回去,然後用手指輕輕刮去些過於厚重的胭脂。

曹嵬要死不死在這個時候掀起簾子,看到那張始終僵硬的“嫵媚”容顏,嚇得魂飛魄散,做瞭個自戳雙目的手勢,小聲嘀咕道:“他娘的,一個比一個狠!”

徐鳳年輕聲問道:“那隻喜歡吃竹子的大貓呢?”

呵呵姑娘低下眼皮子,“死瞭。”

徐鳳年幫她別好那兩支原本歪東倒西的釵子,揉瞭揉她的腦袋,“那我讓人從西蜀竹林再給你找一隻。”

這個曾經一記手刀貫穿王明寅胸口,曾經雙腳踢著柳蒿師頭顱玩耍的少女,抽瞭抽小鼻子,輕輕搖頭。

老人很識趣地離開車廂,跟曹嵬一左一右坐在徐偃兵身邊。曹矮子幸災樂禍道:“楊叔,也給趕出來瞭啊?”

呵呵呵。

連呵三聲。

曹嵬這次學聰明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跳下馬車。果不其然,一隻纖細手臂直接穿透車壁,如果曹嵬不逃,那就得被剜心瞭。

徐鳳年在夜色中進入王氏府邸,饒是傢大業大,也不由大開眼界:黃楠四大郡望中水經王被龍頤王壓下一頭,不過府上書香氣息濃而不膩,雕欄畫棟十分精巧,就連府上的丫鬟婢女似乎也比別傢府邸多瞭幾分書卷氣,清清秀秀,淡妝宜人。王熙樺大開儀門,親自領路。這位傢主既是經略使大人的畢生死敵,也是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的忘年交,徐鳳年對他的觀感一直不錯,這歸功於武當老掌教王重樓曾經給王熙樺觀相賜讖,評價極高。如今王功曹的義子焦武夷進入陵州將軍府,躋身十四實權校尉行列,讓文武兼備的水經王氏聲望大振,若非李功德有個在邊關沙場上很爭氣的好兒子,龍頤王氏說不定還真就給趕超瞭。這個世道再勢利不過,沒出息的子孫出門在外靠父輩作威作福,志向遠大的豪閥門第則靠著後代用功名反哺傢族。

王熙樺有四房妻妾,不過子女顯然太過陰盛陽衰,獨子王雲舒今夜不在府上——不是以往的夜夜笙歌醉生夢死,而是正兒八經投軍入伍,今年入春以後黃楠郡的狐朋狗友就幾乎找不著這個好兄弟的身影瞭。因為所談不是什麼軍機要務,賓主融洽,雖說沒有王雲舒這個馬屁精在場,可王熙樺的女兒都走馬觀花看瞭一遍,至於到底是誰大飽眼福,就不好說瞭。

反正曹嵬大馬金刀坐在徐鳳年身邊,直起腰桿,手握刀柄,恨不得用眼神從那些妙齡女子身上剜下幾兩肉,可惜這些姿色都不俗的娘們兒就沒一個把他當回事,沾著水霧的眼神兒都撂在瞭年紀輕輕的北涼王身上,想必王熙樺王雲舒父子在傢中閑聊,沒少說起徐鳳年這位朝廷新近敕封的上柱國大人。這把曹嵬氣惱得七竅生煙,幾次故意咳嗽,也沒見他招來多少視線,加上徐鳳年偏偏不去隆重介紹他是何方神聖,曹嵬到最後破罐子破摔,隻要徐鳳年一開口,他要麼是鼻音冷哼,要麼是鬼臉撇嘴,總算把功曹大人的一個小女兒逗樂,躲在兩位姐姐身後笑吟吟捧腹,半死不活的曹嵬立馬有瞭精氣神,跟磕瞭江湖郎中在路邊攤上低價販賣的壇裝春藥差不多。王熙樺何等老辣,其實根本不用徐鳳年如何介紹,就清楚這個貌不驚人的佩刀矮子不簡單,否則誰敢堂而皇之跟北涼王平起平坐,還敢拆臺對幹?偌大北涼,刺史徐北枳算一個,遊弩手李翰林都隻能算半個。不過他們王傢是北涼首屈一指的經學世傢,府上個個心氣高,何況被姚白峰盛贊為當世解《易》前三的王熙樺,也沒有下作到需要用自傢女兒去攀附權貴,當然,權貴之中,徐鳳年肯定除外。王熙樺對這個年紀不大的北涼人主,有著發自肺腑的敬畏。要是真有女兒被相中,不說給水經王氏雪中送炭,但肯定是錦上添花的大好事。至於那名矮小的佩刀男子,若是有女兒與他相互瞧對眼,王熙樺樂見其成。

徐鳳年借著酒意微醺,談興頗高。王熙樺不敢得意忘形,隻留下天真爛漫的小女兒斟茶遞酒。徐鳳年跟王功曹提起瞭蔡浚臣手頭有些古玩字畫,近期想要出手,王熙樺聞弦歌知雅意,輕輕點頭,還笑稱府上有好幾幅價值連城的字畫,都被徐鳳年在最醒目處鈐蓋下那天下聞名的“贗品”二字。徐鳳年破天荒有些赧顏。曾經年少輕狂,梧桐院曾有數方珍貴私章,其中有一枚用大秦小篆陰刻“贗品”二字,當年王府品相極佳的珍貴字畫,都沒能逃過世子殿下的魔爪。徐鳳年長久耳濡目染李義山的學問事功,在字畫鑒定一事上下過苦功夫,眼光奇準,那些“贗品”無一例外都是真品無誤,徐鳳年以往的叛逆性子可見一斑。不過陰差陽錯,不論中原士子如何仇視北涼,傢中若是有一幅鈐蓋“贗品”二字的書畫,都是一樁既能旱澇保收同時又可以跟人炫耀的美事。

在徐鳳年出府前,王熙樺送瞭一幅字,是驚蟄時節親筆寫就,可算是一份殘缺本的水經王氏傢訓:三知己三陌路——“勝己者,德隆者,有趣者,可做知己。志不同者,無性情者,重怨忘恩者,不做仇敵即做陌路。”這跟完整的王氏傢訓略有出入,比如知己中少瞭直言不諱者,陌路中少瞭德薄者,這大概就是王熙樺本人潛心鉆研治學事功二事多年,得出的獨到心得瞭。尤其是先前閑聊到歷朝歷代藩鎮割據、宦官為患、朋黨連營三大頑疾,王熙樺也有過一番不落窠臼的高見,徐鳳年以往對讀書人確有不小的偏見,幾趟遊歷過後,逐漸有所好轉,今夜跟王熙樺敞開瞭聊天,讓徐鳳年也自省瞭幾分。

出門之後,曹嵬見到少女殺手百無聊賴地圍著馬車慢悠悠逛蕩。她先前沒有跟隨進府,此時扛著那根滑稽可笑的枯稈子散步。曹嵬現在真是怕死瞭這個脾氣古怪至極的姑娘,用楊光鬥的話說這就叫作惡人自有惡人磨。

坐入車廂,徐鳳年問道:“王熙樺剛才提到北涼任用官員,使功不如使過,楊老意下如何?”

楊光鬥拍瞭拍袖口,笑道:“原先這話早說個三個月,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多如牛毛的衙役胥吏,屍位素餐的多,能做實事的少,被士子文人頂替,是咱們北涼大勢所趨,王功曹本意不過是擔心北涼格局動蕩不安。不過既然流民之地要新辟出個流州,這個說法就講得通瞭,難道功曹大人也摸著蛛絲馬跡瞭?樹挪死人挪活,既然好不容易走掉一個宋巖,都沒能做成黃楠郡郡守,那還不如跑去流州找機會,況且王功曹不是一味迂腐的書生,他去流州,於己於北涼,都是好事。在北涼道舊三州犯錯的官員,一股腦丟去流州,有治政嫻熟清譽極佳的王熙樺安撫人心,誰都會賣他一個面子,又有小王爺的三萬龍象軍坐鎮,說不定王熙樺還真能當上下一任流州刺史。”

徐鳳年笑著點頭。流州初代刺史的人選其實早已敲定,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重新出山的楊光鬥。徐鳳年原本屬意陳亮錫,隻是這位似乎隻願躲在重重帷幕後頭的寒士執意不肯,徐鳳年總不能強按牛頭喝水。不過說實話,陳亮錫此時還有“眼高手低”的嫌疑,若是沒有涼莽大戰在即的大背景,流州交給他文火慢燉也無妨,可既然快則一年長則兩年邊境就要硝煙四起,徐鳳年也委實不敢把流州全盤托付給陳亮錫。車廂內的楊光鬥則是既通曉權變,又人情練達,到時候徐鳳年再給出一份徐驍“遺詔”的障眼法,老人的年齡資歷都清清楚楚擺在臺面上,遠比“嘴上無毛”的陳亮錫更能服眾。心急吃不瞭熱豆腐,徐鳳年越是重視陳亮錫,就越怕拔苗助長。這名年輕書生,不但是他親手從江南道拐來北涼的人才,更是師父李義山無比器重的北涼第二代謀士主心骨!

小姑娘坐在車廂角落自娛自樂,一會兒擠出個指尖抵面的“嫵媚”笑臉,一會兒又做起瞭手捧心口微微蹙眉的姿態,要不就是學那大傢閨秀斂袖端坐。曹嵬再臉皮厚如城墻,也已經完全敵不過這等殺傷力不下於陸地神仙的威勢,默默離開溫暖的車廂,坐在徐偃兵身邊唉聲嘆氣,埋怨自己就不該出這趟門,早知道就在清涼山後山那邊待著,還能少挨幾記手刀。徐鳳年看著呵呵姑娘在那裡模仿從大街鬧市上女子身上的千姿百態,不予置評,眼神溫暖,就連老人楊光鬥看著這對男女的相處境況,都有些捉摸不透瞭。以前的世子殿下也好,如今的北涼王也好,不管清涼山山外風評如何,楊光鬥都知道這個年輕人,隻要沒入他的法眼,其實涼薄寡情得很,不過似乎對眼前這個小姑娘,格外寵溺。楊光鬥在遇上少女殺手之後,尤其是清楚瞭她跟黃三甲的關系,數次暗示徐鳳年從她嘴裡多掏出些秘情,因為哪怕是她隨口說出的幾個字或者一個姓名,說不定都可以影響到北涼將來的格局走勢,但是徐鳳年就是不肯,楊光鬥也無可奈何。當下徐鳳年身上已經有瞭一份引而不發的深重積威,既是從大將軍跟王妃那裡繼承而來的天性,也有李義山苦心孤詣的栽培,以及多次遊歷和兇險殺伐中的積累,楊光鬥不斷告誡自己萬萬不可再將徐鳳年視作當初那個任性妄為的少年。鐘洪武一事就是明證,老涼王不願收拾的殘局,新涼王收拾起來毫無顧忌,甚至大將軍當年不願跟離陽趙室撕破臉皮,在新涼王手上,已經給人造成瞭一種北涼大可以割據自雄的隱約態勢,這恐怕也是朝廷扭扭捏捏最終對漕糧松手幾分的根源所在。新涼王和新北涼已經開始讓朝廷明白一件事:徐驍交給我徐鳳年的擔子,我扛下瞭,我們北涼也願意為朝廷鎮守門戶,這就是底線,你如果再來三番五次惡心試探,先掂量掂量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北涼陳兵東線,拒退賜謚聖旨。朝廷看似惱羞成怒,馬上還以顏色,不予奪情。但同時,又不得不做出瞭封贈上柱國頭銜以及開禁漕運的兩手補償,這期間,如果徐鳳年意氣用事,再度拒絕上柱國,恐怕朝廷就要寧願爛在襄樊糧倉,也不會把一粒漕糧運入肥壽城,說不定還會以雷霆手段,封堵鄰州入涼各大驛路。

這些都是需要雙方小心翼翼權衡利弊的鉤心鬥角。以後這樣的你來我往,隻會更多。

小姑娘冷不丁說道:“這些年,老黃帶我在一百多個地方停過,他說都是他種過莊稼的農田。有些荒廢瞭,有些還是青黃不接,有些收成不好,但終歸是有收成的。”

徐鳳年笑道:“我師父跟褚祿山都把黃龍士看成春秋最大最厲害的諜子,誰能接手他的整個諜報系統,誰就能占盡先機。不過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經營的,如何挑選稻苗,如何引水灌溉,如何關註長勢,如何收割秋稻,沒有人知道黃龍士是怎麼做到的。”

小姑娘很認真地說道:“蹭飯,喝酒,聊天,罵人,騙人,走人。換個地方,再這樣做一遍。”

楊光鬥扶額嘆息。天大的難事,春秋最大的秘密,就給小姑娘的十二字真言給如此馬虎帶過瞭。

小姑娘歪著腦袋,問道:“你不問我那一百多個地方是哪兒,那些人到底是誰?”

徐鳳年搖頭笑道:“北涼自顧不暇,沒精力也沒本事去跟各路梟雄逐鹿天下。”

小姑娘呵瞭一聲,“你問我,我也記不住幾個。”

楊光鬥覺得跟這兩位相處,真是遭罪,有些理解曹嵬的慘淡心情瞭。

徐鳳年伸出雙手,玩笑著把少女那張微圓的臉頰拉長。

少女也不生氣,含糊不清說道:“你說什麼儒釋道三教合流,我也聽不懂,不過老黃說過,你身上有副藥引子。”

徐鳳年想瞭想,“我知道瞭,黃龍士應該是在說那龍樹僧人給我喝下的那碗血吧,不過我這兩年一直感受不到,就沒當回事。”

少女竭力想瞭想,又說:“四百年前有個高樹露,就是你前段時間說過的那個,我剛才想起來瞭,老黃提起過他,說這個傢夥半死半活著,在太安城某個地方,是趙傢的一張保命符,原本是用來壓制王仙芝的。虎龍山好像……呵,這件事情忘瞭。”

徐鳳年收回手,又屈指在她額頭上點瞭一下,“是龍虎山。”

少女哦瞭一聲。

徐鳳年跟她並肩靠車壁,輕聲道:“別人想不通黃龍士這麼翻江倒海圖什麼,我倒是稍微理解一點。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一直是儒傢意旨所在,不過黃龍士顯然要更高一籌,因為他眼中沒有皇帝,他孑然一身,本就用不著修身齊傢,不把皇帝放在眼裡,也不用去幫著皇帝治國平天下,所以他才可以跟誰都不一樣,他大概是隻想要一個我們所有人都看不到,甚至想都想不到的太平世道。”

少女點瞭點頭,伸手指瞭指自己的膝蓋,“對,大概是這麼個意思。還有老黃就說過這玩意不是用來跪人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道:“這個把整塊春秋田地都掀翻的老農。”

少女屈膝,把下巴擱在膝蓋上,“老黃說他也要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