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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卷 第五章 桃腮樓世子斫琴,柴扉院鷹隼捕諜

入夜之後,洪書文興致勃勃跟隨王同雀一起去撈網捕魚,另外兩名鳳字營義從留在院子。徐鳳年離開院子,隻帶瞭徐偃兵和喬裝打扮成書童的呼延觀音,來到一個能讓道德君子既吐口水也咽口水的地方——妓院,恰好跟黃楠郡收網那座青樓巷子相鄰。

陵州富庶,狎妓成風,以至於許多商賈重金供養的菩薩天女,也都一個個體態豐腴顧盼生輝風情搖曳,許多僧人和尚看瞭雕塑壁畫後都紛紛感慨人心不古。

走在燈火通明脂粉濃鬱的煙花巷弄,多是志滿意驕的貂裘豪客,呼延觀音跟在徐鳳年身後,生怕跟丟瞭,徐偃兵不論何種境地,都是古井不波的心境,恐怕他證道過天門的時候也這副德行。

作為北涼昔日的紈絝領袖,徐鳳年對這種活計熟門熟路,挑瞭座燈火最為輝煌的桃腮樓。繡樓高三層,燈籠高掛,也不似鄰居妓院那般驅使幾位濃妝艷抹的女子出門招徠生意,架子極大。徐鳳年大手一揮,丟瞭塊銀子給門口應付上下八洞神仙的妓院“鱉腿”,銀子都無須掂量輕重,瞬間就滑入袖子,這個年輕人笑臉立馬殷勤起來。這類貨色都不簡單,眼力好口舌巧身體壯,他從頭到腳打量徐鳳年瞭一番,心中敲定來瞭幾位可以一擲千金的貴客,立即高高吆喝瞭一聲,實則給老鴇遞瞭暗話。

果不其然,樓內很快姍姍走出一名女子,不過相比大多數青樓老鴇的徐娘半老,這女子年紀輕輕,徐鳳年火眼金睛,看出她是妓院老板的女兒,俗稱“小掌班”。她見著徐鳳年,神采奕奕,乖巧依偎上去,徐鳳年沒有趁勢揩油,雙指捻出一張銀票,丟入女子大紅絲絹抹胸之間的那道白嫩溝壑,微笑著說瞭句“要兩位會彈曲的清倌兒,不要什麼花魁”。

小掌班心情大好,做她這行,最怕遇上兩種王八蛋:一種是傢底不上不下,既沒有富甲一方,但也撐得起一旬半月的盡情歡愉,半桶水,一到青樓就開始顯擺,恨不得把樓內所有姑娘都買下;還有一種就是錢囊不鼓,卻算不上權勢滔天的官府公子,仗著傢世白吃白喝不說,還喜歡惹是生非,到頭來擺不平麻煩,隻會給青樓臉色看。

眼前這位頭發灰白的公子哥,就很讓人暖心,出手闊綽,而且識趣,因為開銷起清倌兒耗銀其實不比那些臺柱子花魁少多少,而且還能給清倌兒增添人氣,若是個小有名聲的詩人書生,跟姑娘們詩詞酬唱幾回,這些清倌兒也就真的出人頭地瞭。

不用徐鳳年多說,小掌班就將一行人請到瞭三樓雅屋。登樓時候,身段婀娜的小掌班那水蛇腰肢,扭得比往常要賣力許多,在她想來,若是這位俊雅公子提及要她作陪,便是出價低些,也無不可。北涼的漢子多數健壯粗糲,如他這般跟江南豪閥士子似的模樣和氣韻,到最後做那活兒,也該是她占瞭便宜才對呀。

那公子到瞭三樓,要瞭間臨街的屋子,她善意提醒這邊會稍顯嘈雜,不過他一笑置之,小掌班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客人願意花冤枉錢,她總不能哭著喊著去阻攔。推門而入,屋子裡本就有一位妙齡清倌兒候著生意臨門,有一雙丹鳳眸子的公子哥在她出門去喊來另外一位前,扯住她的袖口,不動聲色讓她夾住一張銀票,笑瞇瞇說騎驢找驢算怎麼回事。小掌班眼眸跳過一抹雀躍,明知故問,嬌滴滴調笑著問那公子什麼驢找驢來著。可那公子點到即止,就是不說出“騎”那個字眼,小小撩撓瞭次她的心肝。不過這類小小漣漪,來去得匆忙,肯定要比許多銀樣鑞槍頭的傢夥脫褲子穿褲子快多瞭。

徐鳳年沒有落座,徐偃兵出屋掩上門,就站在門口閉目凝神。呼延觀音後背幾乎就要靠在墻上,戴瞭頂碩大貂帽的她死死盯著自己的靴子。小掌班眼光毒辣,豈會認不出這是位女子。北涼歷來風氣開放,女子不光騎馬挽弓狩獵是行傢裡手,一些膽子大的豪放女子,不但會出錢邀請花魁入府彈唱,還敢親自來青樓逛蕩,一些個嗜好獨特饞嘴女子的豪傢女,大些的青樓也都早已見怪不怪。桃腮樓一位略微年老色衰的花魁,隔三岔五就會被陵州一位寡婦請去“磨鏡子”,每回反身也是照樣容光煥發,小掌班私下問起滋味如何,花魁答以“極妙”二字,然後就一切盡在不言中,差點讓小掌班都春心蠢蠢而動。想去試一試,可惜花魁說那高不可攀的寡婦喜好同她一般歲數的婦人,小掌班這才悻悻然作罷。

趁著那名修長俊逸的公子哥欣賞一個插有幾枝蠟梅的清玩膽瓶,小掌班自報花名“草稕”,別說在妓院,是一個擱在哪兒都算很稀罕的粗俗稱呼,以及介紹那位與她關系較好的清倌兒,叫“雪衣”,屋內架一竹籠,內有鸚鵡,羽白如雪。

徐鳳年在草稕說話時,摸過瞭膽瓶瓶口,然後一直歪著腦袋,手指輕敲那瓷如同雨過天青的秘青色瓶身,不但讓草稕覺得趣味盎然,便是那個顯然還不熟稔伺候客人的雪衣,也有些眼神驚奇,嘴角微微翹起。身在青樓,見多瞭滿身酒氣的糙漢,見多瞭一身軟綿綿爛肉卻色瞇瞇的糟老頭,甚至還有不少開門時溫文爾雅關門時急不可耐的讀書人,這麼個掩門後還有耐心跟一隻賤價膽瓶過不去的公子哥,很能讓她們逗樂。

呼延觀音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鉤起瞭些貂帽,看到他並沒有做出那不知該說是風流還是下流的勾當,悶悶不樂的她,雖然鼻音輕哼瞭一聲,可心情略微好過一點。

一進門就對這隻瓶子目不轉睛的徐鳳年呼出一口氣,對屋內三名女子眨瞭眨眼睛,然後在纖細瓶脖和圓潤瓶身各自敲瞭一下,對草稕笑道:“聽聽,一鐘一磬,仔細分辨,就聽出來聲響涇渭分明。是東越皇窯出產的膽瓶,別說整隻瓶子,就是指甲大小的碎片,也昂貴過黃金美玉。之所以如此價值連城,除瞭此窯出產的瓷器十分稀少,再就是這鐘磬之音瞭,因為張聖人作《樂書》,說瞭一句很有名的話:君子聽鐘聲則思扶危武臣,聽磬聲則思封疆之臣。”

草稕哪裡肯信什麼東越皇室的官窯膽瓶,也不知曉什麼文縐縐的君子鐘磬,隻當他是附庸風雅炫耀學識的男子,拋瞭一記媚眼,嬌笑道:“公子,你這是逛窯子來瞭,還是敲窯瓶來瞭?你要是想要,盡管拿去,草稕要是皺一下眉頭,回頭公子來桃腮樓,草稕跟雪衣自薦枕席不說,還次次倒貼公子銀子!”

徐鳳年笑著搖搖頭,掏出所有銀票,裹成一團,都輕輕丟入另外一隻花瓶囊中,“信不信由你。反正身上就帶瞭這麼多銀兩,帶走瓶子,良心上也過得去瞭。”

草稕這才猛然瞪眼道:“公子,沒開玩笑?”

徐鳳年坐下,笑問道:“反悔瞭?”

草稕猶豫片刻,隨即爽朗笑道:“反悔什麼,若是公子不說,遲早要被笨手笨腳丫頭打碎,也就一股腦拿簸箕倒到大街上去,指不定還有人嫌礙腳。不過公子既然已經身無分文,草稕今晚也不多要一顆銅錢瞭,但是公子要答應以後要常來桃腮樓光顧我的雪衣妹妹,行嗎?”

說到最後,草稕已經黏糊在徐鳳年身上。兩人同坐一張椅子,他坐椅子她坐腿,兩不耽誤。草稕身材曼妙,那豐滿兩瓣兒巧妙研磨,俏臉上盡是媚意。徐鳳年拍拍她的腿,不傷感情地示意她起身,瞇眼笑道:“我不是陵州人,以後很難再來桃腮樓瞭,不過我有幾個朋友在陵州混得不錯,要是桃腮樓想開去郡城,或是在黃楠郡遇上瞭小麻煩,我可以讓他們幫忙說幾句話。當然,先前我說瓷瓶價值千金,你不信,這回你也可以不信。”

草稕起身後,顧不得什麼故作矜持的臉面,隻怕過瞭這村就沒這店,趕緊小心翼翼問道:“公子在陵州郡城認識的朋友,草稕可不敢奢望高攀,也不敢叨擾哪,不過敢問黃楠郡的世傢子是哪一位?咱們桃腮樓可是一百個一千個願意,把他老人傢當菩薩供奉起來。”

徐鳳年眼角餘光瞥瞭眼窗口,桃腮樓隻比那棟臨街陵州最大的青樓略矮幾分,從這邊望去,一目瞭然。先前那隻瓷瓶落到瞭識貨人手裡,沒有兩三千兩根本別想拿下來,徐鳳年對於做買賣能賺不虧,不管是大買賣賺得盆滿缽滿,還是小買賣賺個可憐兮兮的幾文錢,都會有好心情。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逛青樓,再說風花雪月瞭那麼多年,隻有荒誕不經敗傢的份兒,賺銀子還是破天荒頭一回,是個好兆頭,這讓徐鳳年對於草稕那點鉆營心機,也沒有什麼惡感,在腦子裡篩選瞭一遍,知道以桃腮樓小掌班的眼界,恰巧傢在黃楠郡的陵州末流紈絝,別說徐鳳年一個都不認識,就算說出幾個,也隻能被她笑話,可上得瞭臺面的,自幼在黃楠郡長大的惡少李翰林,當年也沒敢帶幾個去他面前丟人現眼,寥寥帶去涼州幾個,都比女子還水靈妖嬈,都是李大公子的舊相好,這讓徐鳳年有些左右為難,難道隻能搬出宋巖宋大人瞭?不過要是這樣,傳出去也挺有趣,相信即使傳到瞭宋太守耳朵裡,到時候已經晉升的新任陵州別駕大人也隻能捏鼻子認瞭。

徐鳳年好不容易才忍住給宋巖潑一大盆臟水的沖動,因為無意中記起瞭一個李翰林的仇傢。當年那廝被李翰林這個豐州頭號惡少收拾得無比淒涼,離陽設道之後,豐州兼並入陵州,李傢搬去瞭陵州州城,那個茍延殘喘的紈絝總算有瞭一線生機,雖說他爹的官階始終被經略使壓得死死的,但好歹不用成天提心吊膽,尤其是李翰林從軍以後,整個人脫胎換骨,對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舊仇都根本不去理會,那廝對於當年遭遇的慘況,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逢人就說老子當年跟李翰林李標長大打出手過,從北邊紫貂街一路打到南邊蓑衣街,你們敢嗎?!也許李傢剛搬去陵州那會兒,還有人敢較勁幾句,等李翰林在邊境上實打實砍下一大串蠻子頭顱,就徹底沒誰敢有這份膽魄瞭。徐鳳年當年到黃楠郡跟李翰林兄弟幾個一起踏春,勉強算是見過那可憐蟲一面,都沒有打過招呼,也不知道那傢夥對自己還有沒有記性。

於是徐鳳年笑道:“黃楠郡功曹王大人的公子,王雲舒,跟我有些交情。”

說出這個名字,不僅草稕眼神變幻,那個遠不如小掌班深諳人情世故的清倌雪衣也有些忌憚畏懼。

無他,這王大公子在黃楠郡委實是太過跋扈,可謂人人如雷貫耳。經略使的公子那山大王一走,王雲舒就猴子稱大王,那叫一個橫行霸道。他爹作為一郡功曹,輔佐太守宋巖,主管選署功勞,也就掌握瞭官員升遷命脈,可謂手握生殺大權。而且王傢自詡的“文武兼備”也確有幾分實情。王功曹有一名年齡相差無幾的義子,不知是王傢打點到位運作得體,還是那人真在邊境上走瞭狗屎運,回到黃楠郡就當上瞭掌兵四百的都尉,如此一來,一些個當地幫派大佬,見著瞭王大公子都得人前稱兄道弟,人後搖尾乞憐。還有,桃腮樓草稕之所以如此上心,主要是王公子是她們樓內的天字號大恩客,黃楠郡臨街那座柴扉院,曾經惹惱過王公子,如果不是柴扉院給經略使大人的一門親戚又送女子又送銀子,早就給王公子帶人拆掉,那以後王公子就經常來桃腮樓豪擲金銀。巧的是,王雲舒今晚就在桃腮樓獨占兩位花魁,在同一層樓神仙快活,不過隔瞭有些距離。畢竟小掌班草稕交好的清倌雪衣,在桃腮樓地位不高,草稕也算難得存瞭一份善心,隻將一些看得順眼的客人領進這間屋子,就怕委屈瞭雪衣,這在不知情義二字為何物的青樓算是罕見的溫情瞭,更多是那些不願出局就被強行破苞的可憐雛妓,更多是那些滿身淤青仍要強顏歡笑的女子。草稕對於雪衣之外的桃腮樓女子,也一樣心狠手辣不輸別人,不這樣做,哪怕她是小掌班,也站不穩腳跟。

草稕走出一步又退回,丟瞭個眼色給雪衣,那清倌兒開始撫琴,草稕這才微笑道:“巧瞭,王大公子就在一樓,莫非他是在等公子?”

草稕心裡已經將眼前公子哥的話當成瞭信口雌黃,隻要他若說一句不是,隨意找個借口,草稕也就不去刨根問底,大冬天的來桃腮樓尋歡愉,何必鬧得下不瞭臺階。否則草稕起初都有尋個說法出門去請來王雲舒來驗證身份的促狹想法,不過如此一來,害人不利己,王雲舒過來之後,將眼前公子一頓棒殺出樓,罪魁禍首的草稕也討不到半點好處,何苦來哉。隻見那公子走到窗口,斜倚著窗欄,出乎草稕和雪衣意料,嗓音暖洋洋說道:“正好,勞煩草稕姑娘去說一聲,就說陵州州城有他舊友到瞭你們桃腮樓。”

草稕笑瞇瞇問道:“公子,那我可真去瞭啊?”

徐鳳年笑道:“不去是小狗。”

草稕媚眼如絲,“虧得公子是讀書人,還喜歡這等不雅姿勢哩。”

一直悄悄豎起耳朵的呼延觀音一開始隻覺得莫名其妙,等回過味兒後,狠狠望向那傢夥。

遭受一場無妄之災的徐鳳年幹脆轉頭,望向那座依舊歌舞升平的柴扉院。

草稕見他不似玩笑,迅速權衡利弊後,還是鼓起膽量出門去勞駕那位性格乖戾的王大公子。

徐鳳年在安靜等待那座柴扉院的動蕩。

因為他心中並不是十分篤定北涼諜子可以大功告捷,然後輕輕松松地全身而退。

韓商這個意外之喜,對當下趕赴黃楠郡展開圍剿的遊隼鷹士而言,卻很有可能就是個需要很多條性命去填補的壞事。北涼是北涼,死士是死士,不一定時時事事掛鉤。

因為韓商的身份曝露並不在預料之中。

有他這種重要人員參與,黃楠郡十有八九會有一兩個實力卓絕的北莽死士來坐鎮。

諜子之間不見太多硝煙的血腥戰事,占據主動的那一方,贏就贏在可以有的放矢,一物降一物,算計越精準越好。假若你有三品武夫在場,那我就派遣二品小宗師來跟你過招,你有一名小宗師高手,那我就派遣兩名小宗師,你有三位,那我就幹脆不惜驚動一品金剛境高手來跟你玩。江湖難混,在於江湖那些越是頂尖的高手,不一定越逍遙,尤其是摻和到朝政淪為鷹犬狗腿的高手,越是不得不去愛惜羽毛,因為永遠不知道下一次生死之戰,敵人會不會是同一境界的死敵,甚至是高出一個境界的高手?這些個站在敵對陣營的高手,哪怕被譽為鳳毛麟角的超然人物,可一旦被你遇上,一次就夠瞭,幾十年辛勤修習,幾十年武道砥礪,任你生前叱吒江湖,一樣是萬事皆休的下場。當然,諜子交鋒更多是一些類似王同雀和韓商的爬升,靠演技,靠應變,還需要靠運氣。

徐鳳年聽著悠揚琴聲,轉頭看著總算願意走近自己的呼延觀音。

她仰起頭,輕聲問道:“院子裡那個任姐姐,喜歡你?”

徐鳳年啞然失笑,柔聲道:“她喜歡的是一個不當真敗絮其中的下一任北涼王,否則她從九歲起就給北涼賣命,會覺得自己很不值。不過說實話,如果上次在神武城見過我後,發現是個豬頭肥耳的醜八怪,那麼今天在院子裡重逢,肯定也不會跟我說出口她的那個願望。”

呼延觀音抬瞭抬下巴,眼神遊移,“那你怎麼不滿足那位姐姐的願望?不是舉手之勞嗎?”

在來黃楠郡路上隔著一層薄薄綢緞,“舉手之勞”瞭足足一炷香工夫的徐鳳年滿臉笑意。

沒得到答案,但比得到答案還要心情輕快一些的她,板著臉轉過身,偷偷一笑。

徐鳳年轉頭望向那座青樓,心中說道:死士連念想都沒瞭,隻會死得更快。

他之所以沒有參與其中,不光是他不願太過插足諜子系統,更重要的是他跟徐偃兵太早出手,導致剿殺太過順利,一些深藏泥塘底部的老王八,可能寧願看著徒子徒孫相繼赴死,也會憋在泥濘中,不願冒冒失失上岸。

很多原本可以簡單處置的事情,往往因為他是徐鳳年,就會變得很復雜,不得不去步步為營。

徐鳳年聽著逐漸駁雜起來的琴音,她的指法不夠嫻熟是一個次要原因,還在於這架新琴雖說勉強取巧,既然無法去山嶽高峰取其良材,便用瞭老杉木房梁做琴身,這是許多貧寒琴師的無奈之舉,這不是問題所在,很多新手甚至是一生浸淫琴技的老手,都不曾醒悟琴腹未必以工整平滑為妙,能操琴者未必能斫琴,能斫琴者則必善操琴。徐鳳年年少時不知剖開多少架古琴名琴,發現這些大小槽腹非但不如琴譜所撰那般光滑如鏡,反而“錯縱粗糙不堪”,形似韭葉。

有徐偃兵在屋外,不擔心柴扉院有動靜而不知,既然草稕還沒請來王大公子,徐鳳年閑來無事就走向那雪衣,讓她起身,在這名清倌兒一臉匪夷所思的凝視下,很幹脆利落地剖琴見腹,悄然袖出一飛劍,幫她斫琴一二,笑道:“弄壞瞭琴,我回頭幫你買新的,這些銀子還是有的。其實好的琴,在於聲欲出而不得出,說得低俗一些,就如同女子脫衣誘人,將脫又未全脫之際,總是最讓男子遐想連篇,身無餘物時……還是不說這個比喻瞭,大煞風景。我當下能做的十分有限,不過一些道理,以後你尋人幫忙斫琴時,可以說給他聽……”

雪衣聽著這位清雅公子仿佛沒個盡頭的溫醇念叨,一開始她還能一字一字記下,後來忍不住放開膽子笑問道:“公子,你真是來桃腮樓買醉的嗎?”

徐鳳年沒有抬頭,取笑道:“你們從頭到尾也沒給我遞酒啊,茶水倒是有,就算一茶壺都灌進肚子,可那也喝不醉人。”

呼延觀音來到竹制鳥籠前,朝那隻鸚鵡做瞭個鬼臉。

雪衣就要去拿酒,徐鳳年搖頭道:“不用瞭。”

然後雪衣看到這位小心翼翼斫琴的公子,怔怔入神。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然後又坐下,癡癡望著那架被他親手所斫的破琴,收回視線,閉上眼睛,一根手指輕敲眉心,輕聲呢喃,其實是在不斷重復一句話:“物有不平則鳴。”

雪衣隻當這位公子是斫琴到瞭走火入魔的境地。

那公子仍是自言自語,不過零零碎碎,加上她也擔驚受怕,就有些聽不真切瞭。

“荀平叔叔曾說天地之間有浩然……

我也曾恍恍惚惚逍遙遊天地間……”

徐鳳年伸手試圖去抓住些什麼。

隨後變作手指凌空縱橫勾畫,雜亂無章。

雪衣離他更遠瞭。

屋外,徐偃兵驀然睜開眼睛,如臨大敵。

至於更遠那邊,草稕幾乎覺得自己是冒死敲響瞭王雲舒的房門,裡頭歡聲笑語旖旎得很,屋外一大撥扈從,有王公子那位都尉義兄的佩刀甲士,也有黃楠郡幾大幫派裡的高手的嫡傳弟子,看她這位小掌班的眼神,可都跟正經不沾邊。

果不其然,房門沒開,隻傳來王雲舒的罵罵咧咧,揚言膽敢壞瞭他王大公子的雅興,男的打斷腿腳拖出去喂狗,女的就打賞給他手下十幾票兄弟都痛快為止,嚇得草稕這種年紀不大卻江湖很老的女子都有些嗓音發顫,也不敢推門,戰戰兢兢說道:“王公子,我是草稕哪,有事稟告。咱們桃腮樓剛來瞭一位陵州州城年輕人,喝過瞭些小酒,然後自稱是王公子的舊友,也不知真假,草稕鬥膽來跟王公子知會一聲,就怕萬一真是王公子的朋友……”

說是喝酒,她心中哀嘆。那位公子,草稕仁至義盡,也隻能幫你圓場到這一步瞭。

屋內夾雜著某處肥肉顫顫獨有的清脆聲響,王大公子一邊喘息,一邊怒罵道:“讓那傢夥趁早滾蛋,再來煩老子,老子就讓你跟他去桃腮樓外當街歡好!”

草稕再沒有一絲僥幸,暗罵自己鬼迷心竅,巴不得王雲舒不去雪衣那間屋子為非作歹,當即致歉一聲,就要離開。

屋內不堪入耳的嘈雜驟然停頓,“等一下,是陵州州城來的?”

草稕悄悄苦臉,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哪怕屋內王雲舒見不著,仍是乖乖擠出笑臉道:“對的,是陵州,王公子英明。”

“相貌如何?”

“尚可。”

“滾你娘的,再跟老子打馬虎眼,信不信讓你滾進來去馬桶那邊蹲一晚上?”

“是個挺英俊的年輕人。”

“有沒有帶大幫扈從?”

“沒呢,就隻帶瞭一個,遠不如王公子有氣勢,差遠瞭。”

“一個?對,一個就對瞭。你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娘們兒懂個屁的氣勢!等著,老子這就跟你去看一看。”

屋內稀稀疏疏的穿衣聲響,讓草稕幾近絕望。

桃腮樓仿東南民居,又仿苗疆筒子樓,中設一口天井,不做任何遮掩,夏納涼冬賞雪,獨到匠心。不過樓內屋子對開,一般分內外兩屋。雪衣那間就是面臨街市,像王雲舒這種,合二為一,相對寬敞許多,沒有內外之分,屋內裝飾更是極盡豪奢,大小物件都價格不菲,遠不是清倌兒雪衣那邊可以媲美。王雲舒之所以讓桃腮樓當作財神爺,緣於他有個畸形癖好,跟花魁之外一些姿色稍差的女子魚水之歡,喜歡拖拽著她們去裡邊窗欄趴翹著巫山雲雨,能讓許多同一樓層的客人大飽眼福,美其名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所以每逢王公子來桃腮樓,又沒有點花魁接客,那麼總會有許多男子聞訊匆匆趕來,即便不能雨露均沾,也能犒勞犒勞眼睛。

顯然今天對面同一樓層的傢夥們都沒能一飽眼福,好在王雲舒私下曾說哪天等他老子當上瞭黃楠郡太守,一定要讓兩位花魁都去窗欄乖乖翹著,讓所有人都樂一樂,這就叫“普天同慶”。

房門打開,一位跟樓內小掌班關系惡劣的花魁滿臉春意,輕輕斜瞥瞭一眼草稕,那是隻有女子之間才能心領神會的陰冷,幸災樂禍。

草稕帶著胡亂披上狐裘的王大公子走去,步履維艱。

王雲舒一腳踹在草稕小腿上,“是瘸瞭,還是給人使喚得腿軟瞭?趕緊的,耽誤瞭老子大事,你就等著,老子可不管你是不是洪大娘的女兒。嘿嘿,如果謊報軍情,那就更別提瞭,在軍伍裡就是一個斬立決,反正你們這些渾身沒一個地方幹凈的娘們兒,早就該丟河裡浸豬籠瞭,老子跟你們這些婊子憐香惜玉個屁!”

草稕咬瞭咬嘴唇,然後就是笑,也不知道笑給誰看。

王雲舒帶著那幫惡仆扈從浩浩蕩蕩前往草稕所說的“陵州舊友”那邊,在黃楠郡就是天王老子的年輕紈絝,眉宇間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那傢夥千萬別跟姓李的有半顆銅錢關系才好。

萬一真給沾親帶故瞭,就算是個小嘍囉,他王雲舒打是萬萬不敢打的,說不定還隻能乖乖奉為上賓。

這可不是王雲舒好說話,沒轍啊,在富饒的陵州,王雲舒幾乎所有官傢子弟和將種子孫都不怕,屈指可數那一小撮,頂多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唯獨就怕那麼一個。

比傢世,人傢老爹是正二品,別說陵州,整個鐵騎甲天下的北涼,也就大將軍跟新任北涼都護褚大魔頭可以壓一頭,自傢老爹差瞭好幾個臺階!比身手,一百個王雲舒都揍不過人傢一個。比軍功?連臉皮厚如王雲舒者,也沒好意思比這個。

王雲舒隻要一想到那姓李的,就越發心情晦暗。

當他看到屋外環臂而立的魁梧男子,王雲舒下意識停下腳步,不敢向前。

因為他感受到瞭一股比他都尉義兄偶爾動瞭真火時,更可怕的氣息。那是一種如貓遇虎的強烈危機感。

王雲舒跋扈蠻橫不假,可不是真的蠢到不可救藥。

要知道在陵州以外,那個比姓李的還要生猛的北涼獨一份公子哥,有關膏粱子弟的生存之道,說過幾條很是讓他們人人信奉的金科玉律,比如“咱們紈絝出來混,想要混得滋潤長久,靠功蔭混靠惡奴混靠哥們兒混靠錢財混,都是些救急不救命的法寶,都不如自己靠腦子混”。起先王雲舒對此嗤之以鼻,後來渾渾噩噩混著混著,吃瞭些苦頭,也就越發知道這言語裡頭的道理瞭,都是王雲舒真等到靠顏面墜地後才醒悟的。很多狐朋狗友跌瞭跟頭,狠到再沒有機會悔過,比如一個從小交好的哥們兒,前年去瞭北涼以外的地方撒野,殺女人殺俠客,最後囂張到殺官兵,結果竟是到今天連屍首都沒能找到,這哥們兒的傢世在陵州何嘗比他差瞭?

不同身份的人,眼中就有不同的江湖,草稕、雪衣這些妓女的江湖,聲色雙甲的李白獅是她們的江湖魁首。

而王雲舒之流的紈絝,那傢夥就無異於是紈絝江湖上的陸地神仙啊,而且都沒誰能跟他比肩的。你上哪兒再去找個能去京師金鑾殿不跪皇帝的紈絝?上哪兒去找個能帶著老劍神闖一闖武帝城的紈絝?

王雲舒見不得別人過得更好,但對有些惹不起的傢夥,還是懂得認輸服軟。

草稕對門口那位始終沒有睜眼的扈從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驚訝,不過是高大一些,沉默寡言一些,不過當她看到王大公子一臉凝重的時候,就有點咀嚼出味道瞭,敲門推門的動作,也輕盈瞭幾分。

可草稕不管如何推門,就是推不開,以為屋內已經閂門做那床笫勾當,她正要開口出聲提醒裡頭的公子和雪衣。

那位扈從緩緩開口道:“等著。”

草稕自身不介意那事情,甚至不介意有她一份,可她就怕身後的王大公子火冒三丈,到時候別說她這個小掌班,就是整座桃腮樓都得被殃及池魚。

草稕身後的王大公子輕笑道:“再等等便是。”

草稕真是如同被人架在火堆上烤,度日如年。

不知道過瞭多時,她身後王雲舒臉色陰沉得可以滴出水來。

“進來。”

好在屋內傳來不輕不重兩個字,聽在草稕耳朵裡,這輩子就沒有比這更天籟之音的話語。

屋門被雪衣緩緩打開,耐性殆盡的王雲舒陰笑著跨過門檻,看到一張破琴後頭,坐著個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人物。

化成灰他王雲舒也認得!

然後這位黃楠郡大紈絝用一種事後自己都佩服的當機立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跪在地上,雙手拍地,腦袋砰一聲結結實實磕在地面。

王雲舒一個屁也沒敢放,就那麼五體投地跪著。

這種獨屬於紈絝的境界,就算沒有陸地神仙,也總該有二品小宗師的水準瞭吧?

屋外草稕嘴角抽搐,屋內雪衣更慘,驚嚇得趕緊去貼著墻壁站著,捂住心口,再不敢看一眼。

更讓草稕無法接受的是,那個被她誤以為尋常士族子弟的富裕公子,那個堂而皇之受瞭王大公子一拜的傢夥,就那麼一手托著腮幫望過來,似笑非笑。

王雲舒才在桃腮樓兩位花魁身上梅開二度,身子骨已經是強弩之末,跪著跪著就有些打戰,卻是隻敢去竭力紋絲不動,生怕稍有動靜,就被誤以為心懷不軌。好在徐鳳年已經笑道:“雲舒,我才跟草稕姑娘說你我關系不淺,雖說上回打賭誰輸誰見面就得跪迎,可你也不用跪上癮吧。起來瞭,聽說你在這裡是頭一號的豪客,就不怕以後被桃腮樓看輕瞭?”

草稕今天算是悲喜轉換得跌宕,按照她的想法,王雲舒斷然不會是突然腿軟才趴在那裡裝死狗,那就隻能解釋成屋內自稱陵州州城人氏的公子哥,是不是王雲舒的舊友不好說,肯定傢世遠勝黃楠郡王功曹,如果是父輩官職品秩相當的膏粱子弟,就算某次被教訓得刻骨銘心,但也絕對不至於低三下四到見面就給人五體投地。

草稕身為小掌班,雪衣可以躲起來發愣,她不行,趕緊在腦中篩沙子般梳理瞭一遍頭緒,除去先前坐在那頭發灰白公子哥的大腿上研磨臀瓣兒有些不敬,其餘待人接物,草稕自認還算厚道,不過她到底隻是桃腮樓的風塵女子,官傢子弟多當官,將門子孫多投軍,有生龍鳳生鳳,自然就有老鼠生兒打地洞,但像她這樣跟著娘親一起做妓女的,黃楠郡肯定還有,但絕對屈指可數。

徐鳳年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王雲舒身上,之所以能記得這個名字,還得歸功於王大公子有個不俗氣的爹,黃楠郡功曹王熙樺。王姓在黃楠郡是大族,宗祠繁多,不過同一個姓氏,同姓卻不同祖,出名的有四支:水經王氏,龍頤王氏,靈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經略使李功德在黃楠郡屬於外姓人,之所以能夠發傢,就在於他既是龍頤王氏的毛腳女婿,又成功將宗脈牽扯交錯的幾大王氏豪族,擰在一起。如果說胥吏是新病,那麼門第林立就是幾近膏肓的舊疾。

王雲舒心思活絡,否則也沒辦法在黃楠郡左右逢源黑白通吃,當下就心中瞭然——世子殿下是不想泄露身份,趕忙起身,仍是鄭重其事地拍袖振衣。

徐鳳年站起身,對草稕做瞭個飲酒的抬臂手勢。屋內有酒,隻不過用來伺候王大公子就有些上不瞭臺面,草稕就想著去酒窖拎幾壇子封藏多年的醇釀,不過徐鳳年說綠蟻就行,草稕愕然,也不敢質疑,不過仍是下意識瞥向王雲舒,這讓王大公子氣惱得七竅生煙,腹誹這小掌班難不成瞎瞭眼,這不是坑害他嗎,當下就丟瞭個凌厲眼神過去,讓她別多事。草稕也知道不小心畫蛇添足,趕忙低斂眉目匆匆離去。

徐鳳年對王雲舒擺手說瞭個“坐”字,王雲舒諂媚搖頭,忙不迭說站著舒坦,徐鳳年還是拎瞭張椅子給王雲舒,自己則站在窗口。

王雲舒幹笑著坐下,如坐針氈,把所有認識的菩薩仙佛都念叨瞭一遍,隻求這位脾氣極差的世子殿下別是先禮後兵——在龍睛郡連鐘洪武都給收拾得不輕,他一個沒有官職在身的蝦兵蟹將,世子殿下還不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紅燒就紅燒?

徐鳳年手肘靠在窗欄上,問道:“王伯父身體可好?”

王雲舒咽瞭一口唾沫,點頭道:“還好還好。”

對王雲舒一直和和氣氣的徐鳳年想瞭想,笑道:“王伯父是北涼少有的書香門第出身,在黃楠郡學問之高,不低於太守宋巖,據說曾經有武當真人觀其面相,給過讖語,怎麼說來著?”

王雲舒尷尬道:“那不知名老道說我爹年少溺於任俠騎射,再溺於經學辭章,三溺於黃老神仙,四溺於西方佛土,最後歸於聖賢。我估摸著道士是不是來自武當還兩說,讓殿……讓徐公子笑話瞭。”

徐鳳年搖頭道:“我在武當山的時候,的的確確聽過這麼一說,那位老真人,是當之無愧的道門神仙,老掌教王重樓。”

王雲舒瞠目結舌,說實話連王傢對這讖語都不怎麼當真,隻當是茶餘飯後的錦上添花,不過他爹年輕時候確實曾匹馬掛劍負笈遊學,任俠意氣,不過如今王功曹醉心於道教的黃老清凈,王雲舒從小就沒見過父親提劍練武,甚至連騎馬的次數都不多,對於年輕時候的遊學經歷,王功曹也從未在這個獨子面前提起,王雲舒對於這些自己父親都不願多說的傳聞,也隻以為是溜須拍馬好事之徒的奉承言語。

如果真是那位一指截斷滄瀾江的老神仙,那可瞭不得。王雲舒頓時對在陵州官場上四面樹敵的父親高看瞭幾眼,別的不說,就是跟經略使不對眼這一點,原本就讓王雲舒覺得自己這輩子前途渺茫。

王雲舒察言觀色的本領比起草稕還來得爐火純青,世子殿下說到武當老掌教的時候,眼神與臉色都十分柔和,並且不是那種讓旁人骨子裡發冷的陰柔。王雲舒當然不會知道武當山和清涼山這兩座山之間,幾乎可以稱之為仙人一劍都斬不斷的深厚淵源。

人人可親的綠蟻酒在北涼隨手可得,草稕很快就提來四壺,徐鳳年跟王雲舒自然分去兩壺,草稕自己要瞭一壺,雪衣不善飲酒,最後一壺就給瞭那名假扮青衣書童的貂帽女子。遞酒時,草稕猛然一呆,世間還有這般姿色的俏人兒?莫不是都能跟襄樊城李雙甲一較高下瞭?

徐偃兵已經掩上門,又當上一尊喜怒不形於色的門神。

徐鳳年雙指拎小巧酒壺,輕輕搖晃,促狹問道:“如今還記不記恨李翰林瞭?”

王雲舒才喝瞭口酒壓壓驚,他以往是從不會碰綠蟻酒的,不過跟世子殿下同飲,別說是勉強入口的綠蟻,就是酒渣也能生出一醉方休的豪情,冷不丁聽到這句恰好捏住他王雲舒七寸的話,一口酒差點噴出來,趕緊把那口烈酒咽下腹中,酒下瞭肚子,可一顆心又被吊到嗓子眼,小心翼翼苦笑道:“哪裡敢,李公子已經在邊境上揚名立萬,雲舒別說記仇,就是回頭李公子來黃楠郡祭祖訪親,我給他牽馬都成。不過李公子離開黃楠郡前,說以後隻要見著我一次就要打得我爹都不認得,王雲舒就算有心賠罪,也實在不敢去李公子面前吃一頓打。”

草稕自認為抓住玄機瞭,這位陵州州城來的年輕男子,肯定是跟經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有交情,說不定就是經略使大人的親戚晚輩,這才讓王雲舒嚇得丟瞭魂魄。

徐鳳年點瞭點頭,像是相信瞭王雲舒的話,看似漫不經心隨口問道:“聽說你有個義兄,在黃楠郡做都尉,掌一營兵馬,麾下三四百甲士,清一色的輕騎,戰馬都是乙等中上,放到幽涼邊境上都半點不差瞭,遠比郡裡校尉的士卒還來得精銳善戰?”

王雲舒撓撓頭嘿嘿一笑,一臉實誠地咧嘴道:“都是銀子堆出來的花架子,好看肯定是好看的,真要去邊境拉出去遛一遛,跟蠻子拼命的話,我看懸。都是些沒打過仗的新卒,不過說實話,很多人都是黃楠郡幫派的嫡傳弟子,打仗不行,但是打架很有譜兒。這些傢醜,徐公子問起,我也隻能實話實說,如果哪裡錯瞭,徐公子說給王雲舒聽,回頭我就跟我爹還有我義兄說清楚,反正保證一點不差全部順遂瞭徐公子的意思。”

一字不漏聽在耳中的草稕,越發驚奇。敢情這位陵州公子哥不光是跟李傢沾親帶故的後生那麼簡單,否則哪裡能對黃楠郡軍政指手畫腳?紈絝之間的意氣之爭,捅破天也就是相互鬥毆,兩幫人各請神仙,打得天昏地暗,最厲害也無非是讓衣甲鮮明的軍伍士卒做幫兇,萬萬沒有嚴重到讓傢族根基都牽連動搖的道理。在桃腮樓小掌班印象中,還真沒有哪位黃楠郡的年輕二世祖可以去越過父輩,跟那些官場老油條叫板。黃楠郡作為北涼糧倉,能在這裡作威作福的官老爺,都不簡單,不說太守宋巖手腕凌厲,王功曹也是出瞭名的滴水不漏,可以說個個都是馬蜂窩。

徐鳳年笑道:“黃楠郡有錢人太多瞭,不過很多人都是提著豬頭找不著廟,說到底還是本事不夠。當年爭奪豐州刺督一職,不是王伯父輸給瞭經略使大人,而是水經王氏輸給瞭龍頤王氏,被經略使大人打壓瞭那麼多年,以至於後邊連黃楠郡太守都沒當上,接著又被官大一級壓死人的宋巖排擠,還能穩坐釣魚臺,硬是緊握一郡官帽子分發的大權,已經殊為不易。如今宋太守終於要從黃楠郡挪窩,去陵州當別駕瞭。”

王雲舒臉色復雜,難道世子殿下言下之意是要他爹更進一步?

徐鳳年也沒有賣關子,直接給王雲舒擺明利害關系,“不過太守一職,還得是龍頤王氏那邊的官員出任,官場上一脈相承的規矩,不能說壞就壞,否則太遭人恨。我現在好奇的是你那個義兄,到底有沒有幾分真本事。”

王雲舒一咬牙說道:“我那義兄……”

說到這裡,王大公子瞥瞭眼豎起耳朵的草稕,徐鳳年笑道:“草稕姑娘,你跟雪衣去換些新鮮吃食。”

外人一走,王雲舒立即站起身,小心謹慎措辭道:“殿下,我那義兄叫焦武夷,本事是有的,在幽州邊境上也曾立下不小的軍功,可惜被同僚栽贓陷害,讓我爹一萬多兩銀子打瞭水漂不說,義兄差些都沒能活著回到黃楠郡,不過這樁恩怨,咱們王傢認栽,王雲舒也不會在殿下這裡訴苦什麼。義兄焦武夷這幾年在黃楠郡經常借酒澆愁,可一身武藝並沒有丟掉,這時候還經常帶著士卒去河上鑿冰,讓他們跳入河中挨凍,誰若撐不下就得滾蛋。我不是給義兄說好話蒙混殿下,實在是從沒有見過這般兇狠帶兵的都尉。”

徐鳳年笑道:“你要去瞭邊境看一看,就知道這根本不算什麼瞭。”

王大公子立即漲紅瞭臉,訕訕然道:“殿下莫怪,是王雲舒見識短淺。”

徐偃兵輕輕咳嗽瞭一聲。

幾乎同時,徐鳳年就對王雲舒搖瞭搖手,然後轉身站在窗口,望向那座柴扉院。

徐鳳年站在窗口,轉頭對一頭霧水的王雲舒招瞭招手,讓他走近後,輕聲說道:“你去跟你義兄說一聲,看在你的面子上,本世子準他帶兵入城,有一樁不用幹活就掙軍功的好事要便宜他。”

王雲舒使勁搓手,躍躍欲試道:“殿下,能不能讓咱也湊個熱鬧?”

徐鳳年笑問道:“你可有士卒身份?”

王雲舒也坦白,赧顏道:“有有有,我爹死要面子,嫌我不務正業,逢年過節帶我出去見他的同僚都顏面無光,就跟義兄討要瞭個小伍長。”

徐鳳年玩味道:“小伍長?在邊境上可是得斬殺過蠻子才能有的位置。”

王大公子悚然,幹笑著不知道如何補救圓場。

徐鳳年也沒有計較,揮手道:“趕緊去跟你義兄商量,到時候你也別來桃腮樓瞭,讓焦武夷兵分兩路,你跟他分別去青榮觀和蓮塘,如果城門那邊問起,就說是太守宋巖的調令,之後再有人問起,就說是本世子讓你們去的。”

王雲舒告辭,帶著廊道裡那些扈從惡奴一溜煙跑出瞭桃腮樓。

為瞭避嫌,離得稍遠的草稕和雪衣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是唱哪出。

徐偃兵走到窗口附近,望向柴扉院,微笑道:“恭喜殿下斫琴有悟。”

徐鳳年點瞭點頭,感慨道:“世人隻知道偽境有大貽誤,似乎也有誤打誤撞的好時候。”

徐偃兵搖頭道:“世子殿下的偽境,如同賞客借畫一覽,藏傢幫殿下拉開畫卷一角,便迅速收回,這等偽境,比起畫師自己作畫誤入歧途,貽害顯然要小。而且殿下此番所悟,不是叩問長生的指玄,而是浩然青冥的天象。這源於殿下二十幾年讀書,以及三次遊歷的所見所聞,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這才是為何讀書人代代相傳,及冠就需負笈遊學的原因。唯此方能厚積薄發,在某個時刻也就水到渠成。不過徐偃兵所說,都是紙上談兵,殿下能夠親驗連番偽境和跌境之後仍是悟得天象精髓,便是徐偃兵也自認做不到。”

徐鳳年笑道:“徐叔叔,你這都是快要超凡入聖的人,就別給我一個二品內力的半吊子傢夥說好話瞭。”

徐偃兵一笑置之。

徐鳳年心中喃喃,方才所涉境界,過於飄渺玄妙,可似乎既不是指玄也不是天象啊,仿佛手指一鉤,就能讓一些看似近水樓臺實則遠在千裡之外的物件,破空而至。隻是這種境界一閃而逝,並不牢靠,具體如何把握細節,還得看以後機緣。

黃楠郡自打黑鯉叛變,又有韓商這種在北莽頗有地位的老諜子暗中呼應,整個郡的諜報就算是根子已爛,越是經驗老到之人,越是容易燈下黑。

諜報這個圈子有捉對的習慣,既有身份暴露之後敵我之間的捉對廝殺,也有同一陣營的捉對呼應,不過後者一般隻有到瞭某個位置的重要文諜子,才有資格被武諜子“盯梢”保護,許多護駕,文諜子一輩子都不知道有哪些人為自己而死,往往隻有等到緊急撤離,才被告知有人死瞭。韓商無疑是北莽在北涼糧倉滲透的重要一環,有韓商這種武道修為跟他身份極不匹配的文諜子,自然就會有徐鳳年嘴中的老王八潛伏在泥潭底部,隻是狡兔三窟,誰都不知道三座老巢裡會有驚喜。

這次秘密剿殺,鷹士主要負責諜子相對稀少的青榮觀,遊隼要叼啄的肥肉則是整個蓮塘。上頭有令,可錯殺不可錯放。這兩批北涼殺手都勢力雄大,需要耗費大量精力物力人力去應付,因此這兩撥死士不但披軟甲佩短刀,還背負弓弩,而柴扉院在三者之間最不被重視,一些位階不高的“閑雜人等”就給丟到這邊,遊隼和鷹士兼有,這裡頭的較勁不可避免。

洪書文跟任山雨就在此列,任山雨僅是兩名小頭目之一。還有個老人,名字都被人淡忘瞭,隻習慣喊他“老樹墩子”,據說在北涼當瞭很多年死士,結果到今天為止還沒去過一趟北涼王府,就更別提近距離見一面大將軍,一身老舊的江湖氣。

遊隼方面的掌事是個看上去吊兒郎當的中年大叔,姓宋,這次除去外圍蹲點望風和剿殺漏網之魚的兩撥十餘人,進入柴扉院子的有六人,這位姓宋的裝成瞭一位外地豪客,脖子上掛瞭條好幾斤重的粗壯金鏈子,洪書文是他的狐朋狗友,任山雨則成瞭宋老爺私人豢養的狐媚子。還有三人都是遊隼那邊的精銳,一身扈從裝束,不佩兵器,不過內裡都藏有匕首和短鉤。進入柴扉院之前,相互之間都有過粗略交流,擅長哪一路數,何種兵器,都不能藏私。做死士,不是鬧著玩的,容不得誰單槍匹馬逞英雄,一旦發生大致上勢均力敵的接觸戰,有沒有配合,配合是否嫻熟,完全是兩種結局,說不定就是生死之差。

柴扉樓主要目標是一位榮登花魁不久的女子,也不見得就比前幾位花魁姿色出眾,隻是男子喜新厭舊,就好嘗鮮,讓她的生意就顯得格外好。今晚有鳳陽郡老爺花瞭七百兩銀子,原本是要她出局,即是出院子過夜,不過他小看瞭柴扉院花魁的行情,一聽說這位鳳陽郡豪紳要出局,馬上就有人抬杠出六百兩,就在柴扉院裡頭行那魚水之歡,那花甲老頭隻得要回一百兩,打消瞭出局的念頭,隻好冷落瞭外頭私宅裡一名新買下的俏麗丫鬟。

在王同雀挖掘出來的諜報上,柴扉樓負責給老板與權貴牽線搭橋的小鴇,也是一員北涼出生卻中途投靠北莽的諜子,此外,這座青樓的護院教頭跟幾名師兄弟則是實打實的北莽南朝死士,柴扉樓總計八九人,能玩命的也就一半,所以有誰都是一把好手的遊隼鷹士十六七人裡應外合,於情於理都毫無懸念。

事實上一開始也的確很順利。遊隼頭目宋谷跟任山雨去瞭一間早就定好的房間,樓頂上恰好就是花魁待客的屋子,他喊瞭位半紅不紫的清倌。妓院對於恩客自帶女子,並不排斥,不過想要讓當紅的名妓跟陌生女子一起遊龍戲鳳,也不容易,就算名妓自己願意,妓院這邊也多半會推三阻四,因為怕好不容易捧出來的當紅妓女這麼一鬧,身價就跌瞭,所以沒有高價彩頭是萬萬請不動的。

宋谷的幫閑洪書文得瞭一大袋子銀子,跟那位小鴇糾纏不休,死皮賴臉要讓她破例接客一回。其實洪書文相貌不差,本身又是北涼豪族弟子,又被他用殺人殺出一股子英氣,那二十七八歲光景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對這傢夥青眼相中,哪怕洪書文的銀錢根本不夠她的身價,也仍是答應下來,隻不過她是柴扉院小鴇,有無數雞毛蒜皮瑣碎事務纏身,就讓洪書文動作利落一點,速戰速決。洪書文笑著應承下來,自曝其短,說他是出瞭名的“快馬加鞭”,惹得女子眼神嬌媚。

春宵苦短,更沒有人嫌命長。

滴漏點點滴滴。

對柴扉院地形爛熟於心的三名遊隼,熟門熟路找到那幾位正在小院喝酒的護院,二話不說就痛下殺手。

一張繡床上,那位察覺到殺意後想要用手刀捏斷洪書文的脊柱,結果被洪書文率先一手轟在丹田上,然後五指如鉤,掐住她的白嫩脖子,一點一點目送她斷氣,還笑瞇瞇道:“回頭我可得把銀子拿回去,咱倆同床那是情投意合,花錢買春算怎麼回事?”

幾乎同一時刻,宋谷正在欣賞屋內妓女的脫衣,走到她身後,她回眸一笑,宋谷笑著一手捂住她的嘴巴,用力卻不用氣,一拳捶在她後心口,當場捶死。

早就不耐煩的任山雨躍上桌面,腳尖一點,直接壁虎貼墻一般粘在天花板上,確定瞭樓上動靜,雙手撕裂木板,破板而出,找準那諜子名妓的位置,隻看到旖旎一幕:那女子衣裳半褪,雙手搭在桌面上,露出腰肢下那一大截雪白肥膩來,一個衣衫華貴的老傢夥正抬起手,想要一巴掌拍在那兩瓣肥肉上,看到莫名出現的任山雨,老頭兒色迷心竅,沒有太多驚嚇,反而望向任山雨的酥胸,笑臉玩味,倒是那翹臀逢迎的柴扉院聲名鵲起的妓女,眼中殺機濃鬱,第一時間並不是去提裙穿衣,而是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五指微微一擰,整個人像一隻絢爛多彩的花蝴蝶,旋向不速之客任山雨。為瞭掩人耳目而沒有攜帶那對宣花板斧的女子鷹士,正要出手格擋,驀地地板露出一隻手臂,握住名妓的纖細腳踝,往下狠狠一扯,一下子就將其拽到樓下去,不見蹤跡。任山雨滿臉怒氣,對出手的宋谷怨念頗深,原先籌劃是由她刺殺名妓,宋谷對付柴扉院小鴇,洪書文策應那三名遊隼,可宋谷讓洪書文跑去幹苦活不說,自個兒還賴在屋內不走,而且那名同屋妓女根本就不用死,隻需要被打暈過去即可。

就在任山雨出現一絲恍惚之時,那名回神過後畏畏縮縮的鄰郡豪紳悄然伸出一手,掌心朝上,貼在桌面下,輕輕一掀,桌子急速飛旋,朝任山雨砸去。

殺機驟起,任山雨一腳踹出,踢爛那張沉重的硬木桌子,然後就看到一張老邁陰沉的臉龐越來越近。她被一掌拍在額頭,嬌小玲瓏的身軀直接撞破墻壁,被拍出樓外,即將墜落街面之際,意識越來越模糊的任山雨有些後悔,若是有那對斧頭在手,興許就不會這般不濟事瞭。

道觀,即是那觀道之地,出傢人即是那出世之人。道觀老老實實觀道,出傢本本分分出世,本都不應該涉世過深。

別忘瞭,這裡是北涼,那個曾經讓江湖人士變成過街老鼠的罪魁禍首,這些年不是在邊境巡關,就是在北涼那座清涼山上,冷眼望著北涼。

黃楠郡青榮觀以古木參天聞名於北涼,去道觀燒香之路綠蔭覆地,是郡內達官顯貴夏日避暑的絕佳處所,因為北涼王府建於清涼山之上,青榮觀又有“小清涼”的美譽。青榮觀向來與黃楠郡大小官員關系深厚,像那崇尚黃老的功曹大人王熙樺,雖然沒有度師,卻拜瞭監院觀主青槐道人做“先生”,而且這位古稀道人跟王熙樺的政敵黃楠郡太守宋巖亦是相交多年,宋巖不因王熙樺拜瞭這位道士為先生,就跟青榮觀關系疏離,想來青槐真人自有旁人不及的仙人遺風。如今離陽滅佛,唯有北涼道三州親佛,許多僧人和尚爭相擁入北涼避難。青榮觀也大開“避暑”之門,多是來者不拒,好在青榮觀香火鼎盛,否則恐怕就要給那麼多張嘴硬生生吃垮。借住青榮觀的僧侶中又以江南道名僧黃燈禪師最為著名,這小半年來一僧一道相互切磋,雙方佛道之辯,並不閉門,讓黃楠郡士子趨之若鶩,不管是否聽得懂,好像不去聽上一聽就俗不可耐。

入夜,道觀的夜幕,青色近墨,隻有一處掛起燈籠,燈火依稀,有兩支不避俚俗的陌生曲子交替響起,乍聽之下荒腔走板,傾耳再聽興許就能咂摸出些獨到味道。

老道人鶴顏童顏,懷抱一柄拂塵,背靠廊柱席地而坐,正是精於齋礁科儀的青槐道人。身邊有位老僧雙手輕輕拍掌,正哼唱到一句“奪燕子口泥,刮佛面金妝,削蚊子腿肉……”,他便是滅佛浩劫之中從江南道流落到北涼的黃燈禪師。

曲終不散人猶在,兩位老人相視一笑。

黃燈禪師輕聲問道:“青槐老友,貧僧在江南道上便聽聞青榮觀有一架西蜀雷氏古琴,當初雷氏追隨亡國君主一同赴死,之前傢族所藏所斫百餘琴,都盡數搗碎,可謂已成絕響,不知這琴還能操曲否?”

老道人遺憾道:“貧道入手時,那架‘繞殿雷’已經被燒去大半,琴弦一根不剩,每每有西蜀遺民望之泣淚。”

黃燈禪師嘆息道:“緣起緣滅。”

老道人抬頭望向高掛燈籠,突然笑道:“佛道兩傢何嘗不是青蠅競血,白蟻爭穴。”

老和尚點瞭點頭,沉默過後,問道:“以為北涼之主如何?”

道人倒也言談無忌,說道:“自是功勛熛烈。本朝世爵典制,論功有六:開國,靖難,擒反,屏藩,禦夷,征蠻。北涼王徐驍占五,何止功高蓋主。隻是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死,即是不忠。”

老和尚笑容恬淡,雲淡風輕。

道人在看大紅燈籠,僧人則是歪頭看向一串無風而啞的鐵馬風鈴。

嗡一聲震響。

雖然聽上去絕對僅有一聲,卻有多達四十餘根弩箭激射向屋簷下。

老道人眉頭一皺,沒有收回視線,僅是拂塵一拂,就將身前幾根弩箭裹在拂塵白絲中,然後抖腕一拋,假借弩箭去敲擊弩箭,竟是將這一大潑水箭雨盡數擋在屋簷之外。

兩名甲士一前一後,從陰影中大步踏來,他們距離外廊還有十步時,就換成一撥羽箭帶著弧度越過甲士頭頂。

老道人站起身,一手持拂塵,一手抓住白絲,扯出大半,拋向空中。

擅長望氣的老道人視線更多停留在後面甲士身上,那名鷹士面覆鐵甲,身段婀娜好似女子,顯得格外特立獨行。

已經有二品巔峰實力的青槐道人在欲出不得出的境界中逗留多年。修道之人,隻要進入小宗師之後,一旦再度升境,大多一入一品即指玄,這也是為何道門小宗師被譽為“小真人”。隻是青槐道人對外從不展露實力,偶露鋒芒,也壓在三品左右,故而在黃楠郡隻以精研道術著稱於世。

青槐老道踏罡步鬥,就在隱秘符陣即將開啟之時,一聲佛唱響起,仙風道骨的青槐道人臉色一冷,由三品攀至二品,輕喝一聲,鐵馬風鈴叮咚響,大紅燈籠搖晃不止,老僧人再佛唱一聲,符陣仍是無法順利成勢。

此時此地,道高一尺佛高一丈。

青槐道人終於不再有所隱瞞藏拙,整件道袍鼓氣如球,隻是老和尚已經閉上眼睛,老僧入定,側耳傾聽那鈴鐺輕靈天籟。

為首甲士一步踏上外廊,一刀破去罡氣,代價巨大,全身鮮血淋漓,他不顧面目全非,一刀剖開道人腹部,另外一隻手握住刀柄,加重力道,向前一沖,將大敵當頭執意要一心兩用的青槐老人撞到墻壁上,刀尖不光穿透老道身體,甚至已經透出墻壁幾寸。

臨近金剛體魄的甲士吐出一口血水,抬起手臂,擦去滿臉血污。

後邊那位覆面甲士開口說話,嗓音清脆,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子,“梧桐院密令,準你將青榮觀改成寺廟。”

老禪師雙手合十,默念佛號,“阿彌陀佛。”

黃楠郡有個門派被說成“奇怪”,怪在其他門派取名都往驚天地泣鬼神的說法靠攏,生怕名號不夠響亮嚇人,但這個幫派的名字竟然叫“蓮塘”,而奇則奇在幫主張冊被譽為“陵州第一手”,別號“潑猴”,身材精瘦,出手敏捷如雷。相傳在江湖上成名前曾在驛路上撞上一位將軍的馬隊,將軍逆風縱馬疾馳,貂帽被大風吹走,將軍有緊急軍務在身,顧不得那頂帽子,依舊策馬狂奔,不承想一個瘦猴似的年輕人竟是先縱身接住瞭那頂飄蕩在兩樓高空中的貂帽,然後眨眼過後,便已快步追趕上那名將軍,兩者竟然並肩齊驅。將軍有意考校年輕人的內力,依舊奔馬三十裡,而這名遊俠兒也一路跟隨三十裡,不見流露絲毫疲態。將軍視其為異人,準其在他轄境內開宗立派。經過一番經營,蓮塘隱約成為當時豐州穩居前三的宗門大派,隻是隨著將軍去世,這位幫主性子乖張,公認武品不高,與人技擊,非死即傷,才搬遷到相鄰的黃楠郡內,這些年幾乎靠他一人支撐,到瞭不惑之年,性情轉變,才開始逐漸站穩腳跟。但蓮塘仍是不復當年盛況,好在這些年收瞭幾名根骨不差的記名徒弟,這些年輕俊彥大概是有師父這個前車之鑒,善於跟郡內大小官員打交道攀交情,才勉強幫著蓮塘在黃楠郡開枝散葉。

遊手好閑的竇陽關就是在這種時候進入的蓮塘,他也算傢道殷實,年少便喜歡爭強鬥狠,隻是想要成為貨真價實的高手,照理來說傾傢蕩產都別想。一次蓮塘幫主的嫡傳弟子出門遊歷,被郡內幾大幫派的三十幾人堵截圍毆,被滿腔熱血的竇陽關拼死救下,在黃楠郡邊境一路護送到蓮塘。張冊本是贈送五百兩白銀瞭事,竇陽關跪瞭一天一夜,懇求讓他入門,張冊不許,冰冷丟下一句“天賦平平”,這對江湖兒郎來說無異於被判瞭死刑。不過竇陽關也是鉆牛角尖的性子,寧願不要那筆尋常百姓艷羨不得的贈銀,隻求讓他在蓮塘外門弟子的校武場上蹲上一個月,一個月後竇陽關便被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被竇陽關救下的張冊徒弟也義氣,為瞭報恩,不惜違反幫規私授武功,被張冊一怒之下逐出蓮塘。竇陽關跪在門外接連磕頭近百下,最終被一位登門蓮塘與張冊切磋武學的黃楠郡宗師幫忙說情,張冊才勉為其難收下他做外門弟子,但那名嫡傳徒弟仍是沒有免去厄運,僅是做瞭一名幫派裡做苦活的雜役,不記在蓮塘門派名下。

江湖就是如此,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也是為什麼那麼多無名小卒削尖腦袋也要拜在幫派門下的根源,有無名師領路至關重要,同樣的資質,幾年後的境界高低,就會是天壤之別。

一間偏屋房頂上,有兩個飲酒賞月的年輕男人,一位穿著寒酸,坐著慢飲;一位衣衫鮮亮,相貌英俊,劍眉銳利,身上大小物件,都是時下黃楠郡郡城最為“時鮮”的昂貴物品,他躺在屋頂上,搖晃著一隻朱紅色小瓷酒壺,酒是綠蟻酒,可換上這種葫蘆造型的酒壺後,價錢甚至不輸給白龍燒太多。英俊男子不笑的時候還有些世傢子風度,可一笑就露餡,嘿嘿道:“顏哥,我真是沒想到還能有喝上六兩銀子一壺酒的一天。”

那姓顏的寒酸男子轉頭柔聲笑道:“以後便是六十兩一壺,你也喝得起。聽顏哥一句話,你這輩子很難再找到宋小姐這麼好的女子瞭,你別不當回事。”

馬上可以成為蓮塘內門弟子的英俊男子灑然笑道:“顏哥,練武這輩子拍馬也不及你,可對付女子,尤其是那些千金小姐,你可就比我差遠嘍。”

坐著飲酒的落拓男子搖頭笑道:“陽關,你習武天賦比我隻好不差,雖說你錯過瞭淬煉體魄的最佳時機,可師父內外兼修,內力深不可測,隻要你由內門弟子升為嫡傳,以後前途不可限量。便是那宋小姐是太守大人的千金,你也配得上。陽關,你不要嫌顏哥死板,遇上好的女子,不管她如何舍不得你,作為有擔當的男子,終歸是要讓她為你而驕傲的,你不能總覺得她那麼高高在上的一個姑娘,獨獨對你百依百順,就隻顧著把人傢當牛馬使喚,你在眾位師兄弟跟前是有面子瞭,可以後你與她成瞭一傢人……”

竇陽關突然臉色黯然道:“顏哥,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被師父……”

寒酸男子豁達道:“都是命,而且顏石俊也沒後悔。我從小就被師父收養,這麼多年跟著師父一路走下來,從鳳陽郡來到黃楠郡,我就隻學到瞭師父的執拗,做人做事都一根筋。大師兄毅力韌性最好,跟師父學到瞭武功;二師兄天資最好,就算不勤於習武,武功也沒落下,而且到瞭官老爺那邊也八面玲瓏,方方面面都虧得二師兄打點關系,咱們蓮塘才能在黃楠郡的路子越走越寬。隻不過很多事情,情義難兩全,不論如何取舍都活得不痛快,我也不知道你進瞭蓮塘是幫你還是害你。以後你可能就會知道瞭……不過我希望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什麼時候當瞭太守大人的女婿,就別再混什麼江湖瞭,混不出頭的。混官場混軍旅,你混什麼都比混咱們這行有出息。”

竇陽關無言以對,坐起身,看到魚塘幾名擔當哨樁子的外門弟子在校武場附近巡夜,有些提不起興致。

竇陽關猛然瞪大眼睛,酒意全無。

一撥撥黑甲人井然有序地翻墻而入,落地後彎腰前奔,提起短弩勁射,秋風掃葉一般殺死瞭所到之處前方的哨樁子,蓮塘巡夜弟子幾乎都是被兩根以上弩箭射穿腦袋,以保證他們死得無聲無息,死前無法做出任何掙紮。除去北方,黑甲殺手由東西南三個方向漸次向校武場北方的住宅靠攏,接下去就是一場更為陰險的夜襲。等到顏石俊和竇陽關站起身看清大致脈絡,顏石俊立即吼道:“有殺手侵襲!”

竇陽關有些蒙,正想轉頭跟顏石俊詢問蓮塘惹上瞭什麼仇傢,竟然如此手段凌厲,當他轉頭後,耳邊驀然響起嗖嗖嗖幾聲箭矢破空的輕微聲響,然後就看到血腥一幕:才出聲示警的顏哥才躲過一根無羽之箭的襲擊,就給第二根繞出一個大弧的無羽箭從側面斜穿腹部。

顏石俊踉蹌後退,又給一根箭矢當面射來,除去尤為霸道的第二根箭矢躲無可躲,其餘兩箭都不在話下。顏石俊側過頭,一手握住那根箭矢,倒提箭矢,竭力道:“是北涼持弩甲士!”

才說完,一名身材雄偉的黑甲殺手就一跨輕松登樓,臉上有幾分惱火屋頂顏石俊的多事,一手提弩,一手抽刀劈向顏石俊。竇陽關哪裡經歷過這種生死隻在一瞬的搏殺,以往那幾場幫派之間的鬥毆,雖說也有相互殺人,也有鮮血四濺的辛辣場面,可連生手竇陽關都有一戰之力,到底遠不如今晚這場偷襲來得恐怖殘酷,別說他竇陽關成瞭看戲的人,就連在他眼中一流高手的顏石俊,也就是在那一刀之下被連胳膊帶整片肩頭,都給嘩啦一下劈斷,身披黑甲的魁梧男子一刀才下,一刀又迅猛撩起,又將顏石俊的頭顱挑落,同時抬臂一根勁弩射向竇陽關。大概是竇陽關命不該絕,這一刻竟然福至心靈,一記千斤墜,堪堪躲過那根弩,踏破屋頂瓦片,落入武械房內。

竇陽關隨手抄起一柄刀就後撤,仗著熟悉地形,亡命遊走,每次挪步,都有從屋頂潑灑而下的弩箭如影隨形,那黑甲殺手輕輕咦瞭一聲,顯然沒有想到這小子如此靈活,正想要跳到屋中追殺,一名同樣披甲的男子躍上屋頂,手持一張牛角大弓,朝一棟驟然亮起燈火的宅子,一箭而去,破窗而入,那宅子主人才點燃燈火,就被一箭釘掛在墻壁上。

這名箭術驚人的男子冷聲道:“今晚隻抓大魚。我在此看守,你下樓,這次要是輸給瞭梧桐苑那幫才出窩的雛鷹,你知曉後果。”

魁梧甲士眼中露出一抹驚懼,趕忙應諾一聲,向前奔跑,如同一頭山林靈猿輕盈跳下屋頂,跟其他甲士會合,向前迅推移,直撲一棟主宅,那是蓮塘幫主張冊所在的院落。

甲士一路奔襲,勢如破竹,技藝不精的外門弟子都隻有被割稻谷般宰殺的下場,一些個內門弟子並非全無一戰之力,隻是這幫甲士殺神沒有什麼江湖講究,小范圍內的短兵相接,都是轉瞬過後便成就以多欺少的優勢局面——兩三柄涼刀突進,輔以短弩見縫插針的陰險偷襲,又有堅實軟甲披身,江湖幫派內的兵刃器械本就稱不上如何鋒銳,隻要不是致命傷,這些甲士根本就不去理會,任由你刺劈一劍兩刀,他們就能趁機一刀重傷甚至殺死對面的蓮塘弟子。要知道遊隼本就是來自離陽江湖五花八門的高手,單對單的技擊廝殺是行傢老手,這些年在浸染精通瞭許多軍伍戰陣後,就成瞭成群結隊的豺狼,與單獨刺殺相比,造成的殺傷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屋頂那名發號施令的弓箭手眼神一凜,從背後箭囊拈出一根精制羽箭。

黃楠郡第一手“潑猴”張冊,算是能跟王府扈從呂錢塘之流旗鼓相當的棘手角色。遊隼和鷹士此次並行,能摘下此人的項上頭顱,無疑是大功一件。

任山雨身形飄落,生死未卜。

徐鳳年眼神平靜,“遊隼?”

然後說道:“那傢夥應該就是跟韓商捉對的大魚瞭。”

徐偃兵點瞭點頭,然後草稕和雪衣就發現屋中隻剩下那位頭發灰白的公子哥。

柴扉院。

一擊得手的“富傢老爺”正準備悄然離去,緊接著就悄然死去,連自己怎麼死,死在誰手上,都不知道。

任山雨跌落街上,徐鳳年沒有馬上現身,心中默念到十六,仍是沒有誰出面,從徐鳳年這裡俯視,可以清晰看到任山雨掙紮瞭幾下,別說站起身,就是坐起都是奢望,就在徐鳳年準備動作的時候,柴扉院終於有人掠出繡樓,抱起任山雨消失在巷弄——是既非鷹士也非遊隼的洪書文。

徐鳳年臉上佈滿陰霾,神出鬼沒的徐偃兵站回窗口,對徐鳳年點瞭點頭,示意柴扉院已經處理幹凈。徐鳳年轉過頭,神情恢復平常,跟草稕問過瞭王雲舒傢族府邸的詳細方位,然後跟雪衣要瞭那架為飛劍所斫的破琴,腋下夾起那隻兼具鐘磬之音的插花膽瓶,跟草稕和雪衣也沒有太多言語,讓她們不用相送,僅是一笑而過,就已經讓兩位青樓女子受寵若驚。

往常八面玲瓏的桃腮樓小掌班不敢畫蛇添足,略顯束手束腳地站在廊道目送兩人在拐角處消失,她註意到那頭發灰白公子哥的側臉,棱角分明,不知是否是錯覺,那個應該年紀不大的男子有種能讓黃楠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魄。草稕等他離去,斜靠門廊,轉頭瞧見雪衣明明想多看一眼卻含羞的神態,忍不住笑看瞭她一眼,朝雪衣指瞭指窗口,後者一愣,隨即恍然,趕緊提起裙角匆匆往窗口小跑而去。

草稕沒有多此一舉,望著雪衣的背影。娘親總是嫌棄這名清倌兒沒有女人味,學不來勾搭男子的手段,當下可不就出來瞭嗎?草稕收回思緒,她開始尋思那陵州公子的這次露面,對於一直被柴扉院按下一頭的桃腮樓是否會有轉機,至於一架破琴和一隻不知真品贗品的花瓶,都是無關緊要的小物件,隻要那人願意,便是桃腮樓雪衣這樣的女子,隻要有,桃腮樓就可以送。

樓外,徐鳳年坐上馬車,徐偃兵駕車前往本郡王功曹的宅子。

王熙樺是水經王氏的當代傢主,隨著鬥瞭半輩子的死敵李功德榮升正二品北涼道經略使,龍頤王氏“龍抬頭”,驕橫跋扈,一直與龍頤交好的紫金王氏也忍無可忍,水經王氏趁機拉攏,再加上一個靈素王氏,同姓三族隱隱聯手與龍頤抗衡,以事功、學問都很有分量的王熙樺為首,如此一來,王熙樺的日子並沒有外人想象中那麼困苦難堪。

王傢宅子近年一直車水馬龍,哪怕是一些新近進入北涼的外地士子,也紛紛慕名而來,向這位訓詁大傢請教學問。不過有馬車深夜造訪,還是不常見。別看王雲舒在黃楠郡惡名昭彰,給人傢教不嚴的認知,但是王宅門房這類隱性權力不差七八品官的人物,待人接物隻要稍有不慎,輕則被嚴厲訓斥,重則被驅逐出府,因此見到一名面孔陌生的公子哥走下馬車,門房趕忙從側門走出,走下臺階,詢問事宜。隻是讓門房詫異的是,這位年輕人,與那些恨不得儀門大開隆重相迎的世傢子截然不同,竟說隻在門口等人即可,門房頓時心中瞭然,八成是找大公子來的,在黃楠郡惹瞭事,找誰都不如找自傢大公子來得有效。大公子在黃楠郡手眼通天,要不前些時候靈素王氏一位長輩金屋藏嬌,被悍婦堵在門口,醜態畢露,還是大公子出面才擺平,這種事情,太守大人也管不瞭。既然不是來找老爺切磋,多半是不成材的紈絝子弟瞭,門房無形中也就低看幾眼,恰好省掉一些客套寒暄,走回側門那邊,回頭看瞭一眼,看到那年輕人蹲在石獅子旁的臺階上,門房忍不住心想這位公子想必是遇上瞭過不去的門檻,否則不至於在此用最笨的守株待兔的法子苦等大公子,大冬天,哪傢公子哥不是在享受醇酒美人?門房多瞥瞭幾眼那個站在臺階下的魁梧男子,惋惜這麼個氣宇不凡的扈從,遇人不淑,跟錯瞭主子啊。

徐偃兵猶豫瞭一下,蹲在比徐鳳年低一級的臺階上。天寒地凍,徐鳳年雙手插袖,輕聲笑道:“連累徐叔叔瞭。本來倒是可以自報傢門,然後去跟王功曹討要幾杯熱茶暖胃,不過既然做戲,就要做足瞭,否則明早就得走,水經王氏體會不到我這個陵州將軍的誠意啊。”

徐偃兵抬頭看瞭眼天色,“需要來場大雪?似乎誠意更足。”

徐鳳年訝異道:“這也行?”

徐偃兵微笑道:“年輕時候走南闖北,運氣不錯,遇上些不世出的高人,學瞭許多旁門左道,如今境界足夠,要一場隆冬風雪,想必老天爺也是會給這個面子的。”

徐鳳年好奇問道:“柳蒿師有沒有這道行?”

徐偃兵想瞭想,平靜說道:“那老賊估計不行,也不是說我就一定比柳蒿師境界更高,這大概是那個做學問術業有專攻的道理——我當年去過南海,殺瞭一撥練氣士,得瞭幾本秘笈。不過論起殺人,兩個柳蒿師也不濟事。這些年,我聽說單說殺人手段,鄧太阿天下第一。一直想與那位桃花劍神切磋切磋。”

徐鳳年笑問道:“李淳罡三十歲之前就已經躋身天象境,還有鄧太阿,以及徐叔叔,你們好像都是在武道上一帆風順,堪稱勢如破竹,怎麼做到的?”

徐偃兵很認真思考瞭這個問題,最後給瞭徐鳳年一個啼笑皆非的答案,“隨遇而安。”

似乎覺得徐鳳年的表情好笑,徐偃兵又說瞭一句跟時下天氣很應景的言語,“其實徐偃兵一直覺得能有今日成就,是靠這張年輕時候不輸給殿下的英俊臉龐。”

徐鳳年捧腹大笑,止住笑後無奈道:“徐叔叔你跟袁二哥肯定能說到一塊去。”

徐偃兵淡然笑道:“那個榆木疙瘩的馬上槍槊確是我教的。”

徐鳳年無言以對。

徐偃兵突然問道:“殿下還不知道袁左宗二十一歲開始練習刀法?隻是當年輸給顧劍棠一場,就不再在世人眼前展露刀法瞭。當初離陽軍伍高手排行,北涼有陳芝豹和袁左宗占據二三,如今顧劍堂若是還隻有那一招鮮的‘方寸雷’,恐怕他就得乖乖墊底瞭。不過顧劍堂此人老謀深算,這麼多年過去,應該不至於止步不前。殿下,如果你對武道還有想法,不妨聽徐偃兵一句,揀選兩名不曾入一品的小宗師,讓他們心甘情願鬥上一場,是生死決鬥,是相互砥礪,皆可。之所以要不入一品,是因為不管是一品金剛還是一品指玄,隻要見識過瞭一品境界的宏大,一個人的精氣神反而或多或少會受到影響。”

徐鳳年點頭道:“懂瞭,這就像經略使李功德,站得高看得遠,知道廟堂傾軋的兇險,做人反而低眉順眼,由不得自己意氣風發。反而是那些在小郡小縣做主官的,在一畝三分地上稱王稱霸,更為意氣十足。按照徐叔叔的說法,二品小宗師之間纏鬥酣戰,容易打得酣暢淋漓。”

徐偃兵點到即止,不再多說什麼。

約莫一個時辰後,馬蹄急促敲擊街面,在清冷冬夜格外刺耳。徐鳳年轉頭望去,一隊騎士疾馳而來,兩騎並駕齊驅,哪怕在疾速前奔中,兩名騎士仍是可以用輕重恰到好處的嗓音對話,臉色凝重中又有強行克制的驚喜,其中一騎不披甲胄,正是王雲舒。徐鳳年看到這一幕,有些自嘲,自污藏拙的本事,可不是他徐鳳年一人獨有啊。徐鳳年始終蹲在石獅子陰影中遮風擋寒,徐偃兵早已站回臺階下。

王雲舒一路策馬狂奔,面帶些許倦意,不過更多是興奮,看到徐偃兵的身影後,神情一滯,然後一鞭狠狠揮在馬臀上,幾乎是翻身滾落下馬,正要下跪,徐鳳年擺擺手道:“免瞭,說說看事情如何瞭?”

王雲舒小跑到臺階下,小心翼翼問道:“進府給殿下細說?”

徐鳳年指瞭指身邊位置,搖頭道:“我這就要回去瞭,你說個大概即可。”

王功曹的義子焦武夷,讓其餘二十幾騎停在稍遠處,下馬後單膝跪地,抱拳沉聲道:“黃楠郡都尉焦武夷參見世子殿下!”

徐鳳年笑道:“焦都尉起來說話。”

王雲舒很狗腿地拾級而上,屁顛屁顛在徐鳳年身邊彎腰蹲下,開始跟世子殿下稟報戰況。他的義兄去瞭青榮觀,說巧不巧正好在青榮觀外三裡路左右,撞見一位知客道士和兩位高功道人,說是迎回幾個在其他道觀得到冠巾學成歸來的弟子,原本焦武夷對此也不會太過上心,那幾名中年道人又是黃楠郡第一大觀貨真價實的真人,說不定還會笑臉相向一番,隻是焦武夷這趟前往青榮觀就是奔著潑天富貴去的,二話不說就要拿下三人。起先三名道士束手就擒,並不反抗,不過當麾下斥候反身稟告有道士鬼祟逃竄,已經有三十輕騎甲士前去追捕,三名道士立即兇相畢露,好在焦武夷分兵給王雲舒一半人馬後的急速行軍,仍是首中尾三者遙相呼應,除去十餘斥候隱蔽刺探,又各有六十騎相隔一裡路。三名道士隻見到焦武夷身邊隻有五十幾名士卒,便誓死一搏,不承想一炷香工夫過後,下一撥騎士就迅猛殺至,更有斥候暗中傳訊。第三批騎卒並不沖鋒而來,而是下馬撒網圍殺過來。三名青榮觀道人二死一傷,可惜那兩個冠巾弟子不知所蹤。

王雲舒這邊就要雲淡風輕許多,純粹是看熱鬧去瞭,並且連熱鬧都錯過瞭。鷹士頭領確認他是世子殿下的“心腹”,才總算沒有冷屁股砸在王雲舒的熱臉上,告知一二,王雲舒這才知道蓮塘一百四十三人,不論婦孺老幼,除去四名不在必死名單上的無名小卒,都給殺得死得不能再死,可謂是被徹徹底底滅瞭滿門,連黃楠郡第一高手張冊都沒能幸免。王雲舒也就是去順便幫忙收拾殘局,在陵州成名已久的潑猴張冊死得那叫一個慘,王雲舒閑來無事,就在那具頭顱被割下後釘在一根粗壯廊柱上的屍體旁邊數數,無頭屍體不計輕傷,重傷就有六處,雙手被齊肩削斷,一根羽箭貫穿胸口,其餘遍地橫陳的屍體,也大多血肉模糊,讓王雲舒把一天佳肴酒水都給嘔吐得一幹二凈,到現在還有些頭皮發麻。以前他總覺得自己已經很不把人當人看,到今天才知道一旦惹上北涼遊隼,人命那才叫一文不值!

徐鳳年安靜聽王雲舒講完,站起身,笑道:“畢竟黃楠郡是你們的地頭,會更熟悉。還剩下些追剿殘餘的收尾事情,如果需要勞煩你跟焦都尉,我會讓人來府上知會一聲。”

王雲舒樂得不行,焦武夷彎腰抱拳道:“末將職責所在,為殿下辦事,雖死不悔!”

徐鳳年走下臺階,王雲舒低聲問道:“殿下真的不下榻寒舍?哪怕喝口熱酒也好啊!”

徐鳳年打趣道:“行瞭,今晚你馬屁拍得足夠瞭。王雲舒,你回傢以後,跟王功曹說一聲,有機會去涼州的話,進府一敘。”

王雲舒誠惶誠恐,“一定一定。”

徐鳳年轉頭對焦武夷說道:“焦都尉,一葉知秋,你治軍頗為嫻熟老到,黃楠郡事瞭,陵州將軍府還缺個校尉,你年後就帶著原班人馬一起過來,我再給你六百兵馬,總要湊足一千才像話。”

年近四十終於驟然富貴的焦武夷熱淚盈眶,撲通跪下,“焦武夷願為殿下效死!”

徐鳳年拍瞭拍他的肩膀,走向馬車。

王雲舒要送,背對府門的徐鳳年擺擺手。

王雲舒看著馬車遠去,收回視線,輕聲道:“義兄,殿下走遠瞭。”

焦武夷卻雙手始終按在地面上,遲遲不願起身。

王雲舒回頭,望瞭一眼兩百年前朝廷禦賜“義門王氏”的華美匾額,“義兄,以後可千萬別忘瞭咱們王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