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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卷 第三章 徐鳳年整飭陵州,草原女棲身北涼

一舉一動都能夠牽扯京城視野的晉三郎,開始蓄須瞭。其實以他才堪堪跨過而立之年的年歲,除非是想要學張首輔做那美髯公,原本不必如此,隻是當他成為國子監右祭酒後,能與當今理學宗師姚白峰共事,晉蘭亭便覺得有瞭蓄須明志的必要,妻憑夫貴、誥命在身的徐夫人幾乎每日都要為相公拾掇胡須,力求盡善盡美。

晉蘭亭由北涼轄境內的地方小郡小縣一躍而起,先是破格成為大黃門,繼而成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眨眼過後就又搖身一變,成瞭文壇士林都要仰視的國子監大佬,得以掌控天下讀書人浮沉趨勢的大權,升遷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晉蘭亭每天早上都要靜等天空泛起魚肚白,視線趨於清晰,這才由府邸乘車前往國子監,偶爾掀起車簾子,望見道路上那一張張敬畏炙熱的臉龐,都讓晉蘭亭湧起一股“大丈夫當如此的”豪邁氣概,尤其是馬車駛入國子監,他彎腰掀起簾子,走下馬車的那一刻,晉蘭亭都恍若隔世,當初逢人便送自制熟宣,幾乎無人肯收,如今無數人想要,晉蘭亭卻是半點都不想送瞭。不過晉右祭酒也未飄飄然,在京城住瞭兩年多光景,也見識到不少驟然富貴驟然失勢的鬧劇,像那宋傢一門三傑,兩位大小夫子一氣死一罷官,原先在翰林院需要晉蘭亭使出吃奶勁去巴結的宋傢雛鳳,更是完完全全淡出廟堂視野。晉蘭亭越是知道朝堂雲波詭譎,就越是珍惜自己在蟄伏低頭時的幾位貴人。上任左祭酒桓溫,當初少有願意收下他所送宣紙的國之巨梁,如今已經貴為文亭閣大學士,頂替遺黨魁首孫希濟榮升門下省左仆射。還有一位,晉蘭亭從未流露表面,哪怕在徐夫人這個同床共枕的女子身邊,也沒有提及隻字片語,晉蘭亭清晰記得那次早朝,一路白眼譏諷,隻有那位同是黃門郎出身的前輩,拍瞭拍他的肩膀,說瞭句無比暖心的言語。

士為知己者死。

至於北涼王當年的舉薦信,晉蘭亭避而不談,私下更視為逆鱗,誰若不識趣跟他提起這一茬,任你是尚書之子還是將軍之後,晉蘭亭都要當場怒容拂袖而去,就此絕交,永不同席言笑。況且晉蘭亭心底也從未覺得那徐瘸子有何引薦之功,天下正統在趙室,你姓徐的哪怕被封異姓王,哪怕當下世襲罔替,朝政局勢瞬息萬變,能綿延幾代榮華富貴?隨手翻讀史書,那些個傢中哪怕擺有“非謀逆不賜死”鐵券丹書的世族,不一樣被帝王任意找個謀反大罪就株連九族瞭?

辭舊歲,換新宅,雙喜臨門。右祭酒府邸換瞭一棟新的,是皇帝禦賜,曾是一位離陽宗室的王府,在兩百年前的太安城,榮華至極,因為失瞭世襲罔替,掛瞭虛銜將軍的皇族子弟,住在這個一等宅子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嫌疑,不過畢竟是沒有犯過大錯的宗室,想要他們遷出也不易,好在聽說是國子監晉三郎要入住,顏面有光,私下又得瞭一大筆皇宮賞銀,也就順勢搬出。

當今天子崇儉,禦膳房做的菜就成瞭擺設,後來是皇後提議,才有瞭一份膳單,每日膳單都指出某物賜某處賜某人,像那內廷主位、皇子郡主、朝中權臣和在京將軍,都有望被賜。今天一位大太監就親自提著黃緞包裹保溫的花梨木酒膳挑盒,來到瞭晉祭酒的新府,晉蘭亭一點不剩吃完,最後懇請大太監讓他留下那雙並不算如何值錢物件的烏木筷子,大太監被偷偷塞入袖子一枚羊脂玉佩,皮色金黃耀眼,肉質細膩如脂,尤為難得的是頂端有著黃玉共生的景象,不用湊近瞭端詳,隨手那麼一把玩,就知道不是俗物。大太監留下一雙筷子並不是什麼僭越大事,可被晉三郎饋贈心儀之物,傳出去非但不會惹上貪墨的污名,還是大大的口碑,如何能不讓大太監笑得合不攏嘴?對這個年近三十餘便有望躋身閣老位列的右祭酒,愈瞧著舒服瞭。

送出去一塊祖傳玉佩,留下一雙幾錢銀子的烏木筷子,徐夫人看得心疼,以往在郡縣,她仗著娘傢勢大,還不得揪住耳朵一頓謾罵,如今則萬萬不敢瞭。

留瞭胡須後的晉蘭亭看上去老成幾分。

徐夫人小心翼翼問道:“三郎,為何不趁著年關去拜會拜會首輔大人?三郎與坦坦翁親近,這位左仆射大人與首輔大人又是師出同門,大半輩子的至交好友,三郎去拜會,也不會有人多嘴什麼。”

晉蘭亭不耐煩道:“婦道人傢,多嘴什麼!”

徐夫人悻悻然一笑,鼓瞭鼓勇氣,終於還是沒敢還嘴。以往爹娘見著這個小士族出身的夫君,都沒有什麼好臉色,如今舉傢遷到天子腳下的太安城後,就隻有卑躬屈膝的份兒瞭。

徐夫人也在床笫之間百般曲意逢迎,可三郎的架子仍是越來越大,徐夫人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待仆役丫鬟無異。

在這個女子賤如草的年代,男子功成名就以後,把女子當女人看並不難,難的是把女子當人看。

徐夫人猛然記起一事,爹娘說起時憂心忡忡,也讓她十分不安,富貴才得手,可莫要轉身就丟瞭。

徐夫人一咬牙,坐在晉蘭亭身邊,嬌軀貼近瞭,尤其是腴胸有意無意蹭瞭蹭他的手臂,這才細細柔柔說道:“三郎,聽說你在國子監……”

晉蘭亭不動聲色推開她,冷笑道:“怎麼,被夫君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最輕’這句話給嚇破瞭膽?你懂什麼,跟你說不到一塊去。你爹娘見識淺陋,以後讓他們少登門來煩我。”

徐夫人低頭怯弱道:“知曉瞭。”

徐夫人起身離去,黯然神傷。

晉蘭亭對此全然不在意,盯住那雙烏木筷子,嘴角翹起。

書生封侯,主持半壁江山。

美人萬千,江山隻有一個啊。

獨處的晉蘭亭抓起那雙筷子,做瞭個夾菜入嘴的手勢,瘋癲大笑。

   

這一年的年夜飯,不怎麼喝酒的靖安王府陸先生被年輕藩王灌得厲害,要是不喝,藩王竟是無賴到說要滿地打滾,陸先生吃不住這主子的撒潑,隻得跟著喝多瞭,等好不容易脫身,滿身酒氣,蹲在院子墻根下吐瞭又吐,身邊唯一的侍女杏花幫著輕柔拍背,看著真是心疼。陸公子雖然遭瞭大罪,心情卻是明顯不錯,說要帶本名柳靈寶的死士杏花去看一看故居。其實杏花閑暇時就常去那破落小宅子,宅子早已給靖安王府買下,杏花隻要去,就會細致打掃得纖塵不染才罷休,早已熟門熟路。眼瞎陸詡沒有走入宅子,隻是站在門口,也不知道想“看”什麼。然後陸詡帶著杏花去瞭一趟曾經賭棋為生的永子巷,蹲在地上,靠著墻,安靜不語。好似眼前有張棋局,雙指作提子狀,輕輕落子。

杏花沒有出聲,眼神溫柔。

年輕瞎子“落子”不停,笑道:“咱們青黨落敗,我也是添過一把柴火的。不這樣,靖安王府就成瞭花瓶擺飾。我本就是勢利之人,跟王府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世子殿下左右不得施展。”

杏花知道,私下靖安王趙珣喜歡稱呼他為陸公子,或是陸先生,高興玩笑時還會親昵一聲“小六”。而後者則始終大不敬稱之為世子殿下,而非靖安王。

“羊房夾道上的陸傢想要走,襄樊城這邊攔是攔不住的,不過在一旁絆腳還是不難,雖說於大局無益,可既然世子殿下不舒心,堅持要去惡心惡心那個北涼,我這個賭棋的,也隻能盡心盡力去賭,給陸傢埋下些隱患禍根。要是世事洞明的陸閣老在世,這些小把戲未必能成事,老人一走,就不好說瞭。杏花,你說我這種陰險小人,別說風流名士,是不是連個讀書人都配不上?”

杏花換個方位,替陸公子遮擋吹入巷弄的寒風,柔聲道:“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節。”

陸詡笑道:“既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又說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古人古書古語,說得真是讓後人犯糊塗。不過我一個瞎子,打掃屋子,確實就隻能靠你瞭。”

杏花眼神流轉,“奴婢很樂意。”

陸詡伸出手,似乎是酒壯人膽,想要撫摸柳靈寶的光潔臉頰,可當柳靈寶湊過臉,他已經縮回手,輕聲道:“咱們有幸相依為命,盡量多活幾年。”

陸詡腦袋後仰,靠在墻壁上,“你這個瞎子。”

杏花突然壓低聲音道:“陸公子,若是你想去北涼,柳靈寶便是死也要護著你出城。”

陸詡愣瞭一下,搖頭灑然笑道:“我自有打算。這兒挺好的。”

北涼聽潮湖,寒士陳亮錫坐在湖邊涼亭裡,還有昔日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孫徐北枳,以及坐在輪椅上的二郡主徐渭熊,三個身份迥異的人物,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

執掌北涼一半情報諜子的徐渭熊平靜說道:“有個消息要跟你們說一聲,北莽女帝僅帶一人到瞭北涼邊境。”

徐北枳嗯瞭一聲,很快就一語道破天機,“肯定是拓跋菩薩。”

陳亮錫皺瞭皺眉頭,問道:“殺不得?”

徐北枳笑道:“能殺誰不殺,隻是殺不掉而已。”

陳亮錫神情淡然哦瞭一聲。

徐渭熊轉頭望向南邊,笑道:“咱們再謀劃謀劃,反正做事還得是他們。”

徐北枳雖說已經外任做瞭個地方官,少有來清涼山的機會,更是常有他和士子觥籌交錯的傳言,不像陳亮錫,始終在王府深居簡出,殫精竭慮。而徐北枳即便對上徐渭熊,也沒有什麼拘束,還敢說上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就像此時懶洋洋說道:“聽說咱們世子殿下這次出行,可勁兒拐騙瞭許多大人物來北涼做苦力,真是本事瞭,要我說殿下的相貌,騙些姑娘不難,沒想到坑騙男人一樣不含糊。”

陳亮錫面無表情,扭頭望向那座有錦鯉千萬尾的聽潮湖。

徐渭熊指瞭指徐北枳和陳亮錫兩人,微笑著不客氣道:“徐北枳,你罵自己就行瞭,還帶上陳亮錫,殺敵一千自損一千的勾當,沒半點賺頭的買賣,有什麼意思?”

徐北枳大笑道:“郡主,你有所不知,我這傢夥天生心黑皮厚,所以要比陳公子少受點傷。”

陳亮錫無奈搖頭,這麼個傢夥,做朋友不可能,可即便是對手,仍是討厭不起來。

徐渭熊自言自語道:“新年新涼新氣象瞭。”

北涼道涼、陵兩州門戶大開,各地城池要隘幾乎同時寬松瞭門禁,不光是士子得以魚貫入涼,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都前往北涼富貴險中求。

一支騎隊由毗鄰夔門劍閣的米倉嶺道,沿西北方向悄悄進入陵州,騎隊人數寥寥五六人,都是大老爺們兒,不見半點脂粉。馬政驛路都逐漸縮減凋敝,不復春秋戰火硝煙時盛況,不過位於蜀、涼之間的米倉嶺道,哪怕山路崎嶇,驛道仍是每年耗費重金,修繕得極為完善,比之春秋期間猶有過之,這對兩地商販而言不過是一樁無須深思的天大幸事,可在有心人看來,是北涼鐵騎長驅南下,還是蜀地精兵長驅北上,無非是一線之隔。

騎隊在一座視野開闊的山頭駐足南望,為首老人握著馬鞭往劍閣那邊指瞭指,笑道:“原本按照義山的謀劃,夔門雄關有數千輕騎為汪傢父子把持,加上青城山所藏六千精銳甲士,裡應外合,咱們北涼假如真有吞並中原的野心,或者說朝廷那邊逼得太狠瞭,別的不說,西蜀南詔這一條西線,三月之內,可盡在我手。可陳芝豹既然孤身赴蜀,雖說還沒有被封蜀王,暫時還在當那個狗屁倒灶的兵部尚書,但是隻要將來他去蜀地治政幾年,這一斷,嘿,北涼就像一個人腋下生惡瘡,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難受得很哪。”

除瞭言語之間氣吞如虎的佝僂老人,還有世子殿下徐鳳年,北涼新騎軍統領袁左宗,即將出任陵州實職副將軍的韓嶗山與徐偃兵,並肩而停,一同南望西蜀。

徐驍策馬在米倉嶺道山路之巔,在春神湖戰艦上戴瞭那頂紅狐皮帽後,羈旅途中就再沒有摘下過。

徐驍調轉馬頭,“先前祿球兒引薦,我也見過瞭神往已久的南唐舊將顧大祖,經他這個外人一說,才知道咱們北涼地域不大,還有這麼多講究門道,按照他的方輿紀要,北涼道可化為三區十四塊地形,一目瞭然。按照顧大祖的講法,北涼占據天下上遊,跟各地氣息相通,可制天下之命。以前隻聽義山說北涼在大秦一統後,歷史上足足有戰事一千二百八十一次,是當之無愧的千戰之地,不過義山不信天命鬼神之說,再者我也知義山心底,是不贊成北涼以獅子搏兔之勢侵襲中原,再讓中原硝煙四起,所以這些年,其實他活得也不痛快。”

腰間佩一柄北涼刀的徐鳳年笑道:“師父總說世之才雄,須借知識制之,則豪氣不暴縱,可以順勢成事。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良苦用心,不說你在春秋戰事裡的惡名昭彰,就咱們徐傢的出身,就算有黃三甲這老神棍倒騰出什麼瑞兆,也根本不頂用,天下士子和民心,都不會倒向徐傢。如今讀書人尤其是不得志的寒士紛紛擁入北涼,那也是因為北涼打出為中原鎮守西北的旗號,給瞭他們一個臺階下,否則你看誰樂意來北涼當官。”

徐驍抬手用馬鞭推瞭推皮帽,嘿嘿笑道:“誰讓爹早生瞭幾百年,義山說晚生幾百年,讓天下寒士得勢,門閥根基徹底毀去,對於皇命正統一事不再像如今這般苛求,那就是皇帝寶座誰都坐得的大好光景。老百姓嘛,誰還在乎你姓什麼,隻要給他們太平日子過,那就認誰。誰坐龍椅誰不坐,他們才不在乎。不過話說回來,你爹這些年也就隻在軍中還剩下些積威,不說中原,就是在北涼,如果哪天被北莽鐵騎碾壓得支離破碎,萬一北莽有人可以治政有方,大部分百姓,過不瞭幾年,也就全然不念徐傢替他們二十年看傢護院的情分瞭。說起這個,爹越是覺得西壘壁一戰,贏得僥幸,中原大地,西楚有心復國的遺民,可真是野火燒不盡,前赴後繼,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以後恐怕很難再凝聚起這麼一國民心瞭。咱們北涼,不說比起西楚,就算跟西蜀比,還是差瞭很多。這得怪爹,馬上打天下湊合,下馬以後,就馬虎瞭。治理天下,終歸是讀書人的本事,他們最擅長,爹以前還不覺得,現在真是不服氣不行。爹年輕的時候吃瞭他們太多虧,每次瞧見他們道貌岸然的嘴臉,就忍不住想揍一頓,所以將來跟士子書生打交道,就看你的瞭,千萬別學爹,脾氣一定要好些。”

徐鳳年笑著點頭,“幽西高原,幽北平原,涼西走廊,祁連山地,隴東隴西,賀蘭山地,等等,共計十四地,既然顧大祖高屋建瓴細致劃分出瞭北涼戰區,以後我安置心腹將領,就可以有的放矢。然後慢慢將治理政事的讀書人圍困其中,各司其職,有邊關雄兵戍守,厚餡兒包肉,北涼不容易亂。這趟士子北奔,肯定夾雜有很多趙室眼線,我倒想看一看他們能有多高的搗亂道行。北涼有北涼的局限,卻也有北涼的獨到優勢,隻要三十萬鐵騎在,足可自保,北涼除瞭涼西走廊是膏腴之地,其餘諸地大多物產不豐,有糧儲之憂,關東漕運更是一直為朝廷鉗制,但良將勁卒,東西河隴自古人才輩出,便是張巨鹿一幹廟堂大佬也眼饞,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就算餓著肚皮,也能把北涼以外的所謂的百戰之兵打得哭爹喊娘。”

徐驍打趣笑道:“喲,怎麼聽著有點當統帥的志向瞭,爹可記得你小時候成天想著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俠,對帶兵打仗沒什麼興趣的。”

徐鳳年平靜道:“隻有自己真真切切走過瞭江湖,才知道一人之力有盡頭,當大俠的念頭也就淡瞭。試想馬鞭所至,動輒數萬鐵騎蜂擁而出,誰能阻擋,王仙芝?還是曹長卿?”

袁左宗輕聲笑著拆臺道:“要是他們的話,還是能擋上一擋的。”

徐驍爽朗大笑,對於這位義子能跟嫡長子言談無忌說笑幾句,很是開懷欣慰。當年六名義子各自意氣風發,祿球兒不去說,也就性子寡淡的姚簡與兒子有些交往,這讓徐驍隱憂不輕,幾位義子中袁左宗性情清高不遜陳芝豹,白熊竟然能夠“低頭”,齊當國當下對鳳年幾乎算是心悅誠服,無疑都是意外之喜。

不顯山不露水的兩位扈從韓嶗山和徐偃兵默契相視一笑。事實上兩人都跟槍仙王繡師出同門,隻是世人隻知韓嶗山是王繡師弟,不知徐偃兵而已。緣於王繡身為上一輩江湖四大宗師,在中原西北一帶風頭無雙,不僅韓嶗山被遮掩得暗淡無光,早早離開宗門行走江湖的徐偃兵就更不用多說。連徐鳳年也是這趟同行返回北涼,才從韓嶗山嘴裡得知徐偃兵當初鋒芒太盛,幾乎讓年長許多的王繡追趕無望,以至於幾乎意志消沉,王繡父親不得不將這名最為器重看好的外姓弟子半驅逐半請出王傢,徐鳳年這才揣摩出徐驍之所以敢正大光明離開北涼,深入中原腹地,不是憑仗相對明面上的槍仙師弟韓嶗山,而是籍籍無名的徐偃兵。北涼王最後一次赴京,徐驍前往欽天監,遇上皇後趙稚那一次,人屠也是帶的徐偃兵,而非韓嶗山。

一行人在山頂驛路上繼續緩緩北行,徐驍跟徐鳳年並轡而行,徐驍輕聲說道:“除瞭北涼都護和騎軍步軍統帥三把交椅已經塵埃落定,祿球兒和你袁二哥已經坐上去,燕文鸞的步軍統領也得讓給顧大祖,接下來就數北涼道涼幽陵三州將軍最為實權,其中涼州將軍一職向來由北涼都護兼任,幽州將軍已經給瞭那個野心勃勃的皇甫枰,徐偃兵和韓嶗山擔任陵州副將,就隻剩下主將一位空懸。你有什麼打算?”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說道:“燕文鸞那邊不好處置,畢竟是功勛老將,燕文鸞也不如鐘洪武那般年邁,做人也八面玲瓏,沒什麼把柄。我打算先讓顧大祖從祿球兒手裡分去涼州將軍,過渡一下。在鐵門關一役遞交投名狀的功臣汪植,以及一些鳳字營得力將領,等這些人站穩腳跟後,才好對燕文鸞下手。說實話,如果燕文鸞識大體,就算背上過河拆橋的罵名,非要在顧大祖和燕文鸞之間做取舍,我仍是願意委屈顧大祖,繼續讓燕文鸞這員老將穩定邊境。反正顧大祖已經無路可退,大不瞭我親自去登門賠罪,任打任罵就是瞭。顧大祖是個兵癡,我就不信他樂意離開北涼,當個賣酒翁田舍老。”

徐驍皺瞭皺眉頭,“顧大祖這種人,骨子裡桀驁難馴,你就不怕他心存芥蒂?人心反復,顧大祖要是有意出工不出力,對急需大將穩固局勢的北涼來說是不可估量的損失。”

徐鳳年淡然笑道:“說起收買人心的手段,我沒你那麼有本事,也從不奢望有人對我納頭便拜,一見如故,從此就忠心耿耿,那是癡人夢囈。再說瞭,一碗水端平,其實本身就是沒有端平。燕文鸞是北涼軍一面旗幟,這面旗幟可以倒下,但如果倒下的方式不光彩,隻為瞭讓顧大祖迅速成為一座新山頭,得不償失。如果顧大祖連這點時間都不等,那就隻是當將軍的命,不是當統帥的人。”

徐驍指瞭指徐鳳年,笑著不說話,徐鳳年一頭霧水,徐驍跟這個兒子藏不住話,已經打開天窗說亮話,“上次跟顧大祖喝酒聊天,兩老頭兒一宿沒睡意,最後顧大祖跟我交底瞭,他到北涼以後,他自己也不希望一步登天,給新主子北涼惹來沒必要的動蕩變故,但他必須拿到手三州將軍之一,最次是陵州將軍,最好是涼州將軍。隻要答應他這一點,他就以死效命。呵,顧大祖那麼個文膽武膽渾身是膽的亡命人物,如今竟然也學會權衡輕重瞭,又跟你不謀而合,你們這對大小狐貍,是不是早就串通一氣瞭?”

徐鳳年哈哈笑道:“顧大祖這麼善解人意,以後不給他一個步軍統領都說不過去瞭。”

徐驍嘆氣道:“爹徹底服老嘍。”

徐鳳年笑道:“我都是耍些小聰明,上不瞭臺面,比你差遠瞭。”

徐驍搖瞭搖頭,瞇起眼好似醉醺醺道:“別安慰爹瞭,一個當爹的,因為自己兒子而服老,從來都不是什麼傷心事。天底下,就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事情瞭。”

徐鳳年無奈道:“中午在山腳客棧喝酒吃肉,可不見你怎麼服老,一大把年紀瞭,還跟我拼酒?中間偷偷摸摸上茅廁幾次?兩次還是三次?”

老人一臉尷尬。

老人然後笑道:“這回去邊境跟那個有拓跋菩薩護駕的老婆娘見面,爹就靠你撐場面瞭。”

徐鳳年平靜道:“行的。”

陵州不比幽涼二州那麼兵甲鮮亮劍戟肅殺,世態就兩個字——太平,官老爺們都是沙場將軍身份,不用拼命以後,既然閑著沒事,那麼大傢就一起和氣生財。

自從鐵公雞李功德當上經略使後,和糨糊的本事一流,對誰都是勸和不勸分,陵州就越發和睦。除瞭根柢在龍睛郡的鐘傢有些不如意,其餘大小傢族都還是很滋潤,而且鐘老將軍的嫡長子鐘澄心不也一樣仍然當上瞭龍睛郡郡守,北涼新貴徐北枳也不過是由小小兵曹參軍連升瞭三級,官大不到哪裡去,繼續給鐘大人打下手,可見鐘傢跟徐傢遠遠沒到撕破臉皮的份上。

不過有個消息在耳目靈光的陵州官場迅速流轉開來,大將軍的兩名扈從,韓嶗山和徐偃兵都一躍成為陵州副將,而那個大鬧京城榮歸北涼的世子殿下竟然自領陵州將軍,這讓人感到有點匪夷所思。

不少退下來的沙場老將都腹誹那世子怎麼不幹脆一屁股坐在北涼都護的椅子上,怎就把手伸到瞭陵州官場,不太地道啊。

反正幽州邊境新年一過,即將要舉行三年一度的校武大閱,大夥兒心知肚明,大將軍已經開始著手佈局“托孤”的身後事瞭。按照陵州官場的竊竊私語,世子徐鳳年與其來陵州不討喜,還不如讓褚祿山和袁左宗兩位義子幫襯著去邊境當統帥,耀武揚威也好,潛龍在淵也罷,大傢眼不見心不煩,怎麼都比接手陵州將軍這個燙手芋頭來得舒服。

經略使府邸,張燈結彩,儀門大開,喜迎貴客,已是正二品封疆大吏的李大人笑得合不攏嘴,把突然蒞臨李府的大將軍當菩薩供起來。事先得到殿下要成為陵州將軍的軍機內幕,李功德磨破嘴皮子,好說歹說終於讓一個同街老鄰居騰出一座華美府邸,臨時掛匾,成瞭一棟陵州將軍府,陵州州城有座風光旖旎的金甌湖,有資格引水入府的宅子屈指可數,占據這一方風水寶地的舊主人,曾是位北涼騎軍統領鐘洪武那一系的老將軍,後來跟典雄畜這些陳芝豹麾下的青壯將軍走得比較近,李功德拿捏住這個軟肋,恩威並施,才得以讓老將軍帶著眾多貌美妻妾卷鋪蓋滾蛋。

此時成為正四品武將的徐鳳年就在將軍府內悠悠然散步,先前在李府過瞭個場,僅是露個面就撤瞭,實在扛不住經略使大人的殷勤,留下徐驍以及作為陪襯的袁左宗、韓嶗山,帶著陵州名義上副將之一的徐偃兵在此穿廊過棟。

王繡兩個師弟,韓嶗山還算熟諳兵法,身邊這個武癡徐偃兵就遠遠不如瞭,相比韓嶗山確是要紮根陵州,步步為營,徐偃兵不過是用來應付意外狀況,再說徐偃兵本人也志不在此。

離開李府之前,徐驍眼神玩味,說是這邊宅子有份小意外等著他,徐鳳年不抱什麼期待,飛來飛去的江湖神仙都見瞭不少,既然懈怠瞭武道一途,秘笈不用說,聽潮閣都能按斤兩去賤賣,神兵利器之類的也同樣不怎麼上心,要說女子,未來兩位側妃都跟著來到瞭北涼,徐鳳年也不想招惹什麼情債,不過當徐鳳年猛然瞧見那名一身北莽草原女子裝束的少女,還是有些驚艷和驚喜,想破腦袋都沒想到會是那個跟北莽皇室有莫大牽連的小姑娘——呼延觀音,當初正是為瞭救下她所在的部落,才在峽谷擋下瞭野牛群,才跟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天之驕子的拓跋春隼展開那一場死鬥遊獵,那一次,徐鳳年差點就把小命交待在端孛爾紇紇的雷矛之下。

徐偃兵很識趣,轉去它處賞景,留下徐鳳年跟女子單獨相處。

徐鳳年稍加思索也就心中瞭然,他從北莽返回之後,事無巨細說瞭那趟險象環生的經歷,期間順嘴提到瞭呼延觀音的那支羌笛,估摸著是徐驍順藤摸瓜把她從北莽帶到瞭陵州。

徐鳳年跟她坐在涼亭中,用草原言語詢問道:“你弟弟阿保機沒來北涼?”

姿容得有九十五文的少女明顯不似中原女子那般憂愁善感,搖搖頭豁達笑道:“我弟弟是草原上的幼鷹,草原就是他的傢。弟弟自己也說他一定要成為草原上最大的悉剔,擁有最廣袤肥美的牧場,以後會帶著恩人一起縱馬馳騁,為恩人搶來最美的女子、最烈的戰馬、最醇的好酒。”

徐鳳年記起那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喜歡在羊圈裡打滾,有著拎住羊羔隨便甩的豪邁,笑道:“比我有志氣多瞭。”

風情介於少女與少婦之間的年輕女子一臉好奇,忍不住柔聲笑問道:“恩人以前一直說自己是姑塞州的讀書人,怎麼就成瞭北莽死敵的北涼世族公子瞭?”

徐鳳年斜靠著廊柱,望向府內小湖,感慨道:“大概就是所謂的世事難料吧。”

呼延觀音輕聲道:“有個比草原大悉剔還要有威嚴的老人,吩咐我以後做恩人的婢女,伺候恩人的衣食住行。”

徐鳳年輕聲道:“以後你不用聽他的,咱們北涼女子向來喜歡佩刀騎馬挽弓,沒人能拘束你,哪怕你覺得這邊沒意思,想回草原見你弟弟,我也能讓人送你去北方。”

嬌美無方的女子腰系那支精致羌笛,出人意料地黯然無語。

死士寅突然出現在涼亭外,言語不輕不重恭敬說道:“啟稟殿下,龍睛郡徐北枳和戍將汪植登門拜訪。”

陵州將軍府暫時不過徒有其表,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來形容絲毫不為過,因為這個陵州將軍本身就是個承上啟下的虛設,徐鳳年笑著點頭道:“以後他們兩人來這裡就不用通報瞭。”

府上有伶俐仆役給兩人領路,徐鳳年走出涼亭相迎。

汪植的父親汪石渠,既是北涼舊部,又是劍門守將,始終是李義山一顆安放在夔門多年的暗棋,這對父子最終在鐵門關一役中發揮瞭重大作用。汪植也確實是一名不負所望的驍將,哪怕對上韓貂寺也敢不遺餘力死戰一場,為瞭阻截人貓,三千精騎硬生生折損一千,依附北涼之後,兩千親兵隻餘下一半,上次在龍睛郡的表現也十分惹眼,徐鳳年對此人印象極好。徐北枳入鄉隨俗得很快,青衫文士裝扮,比江南名士還名士,風度翩翩,汪植從旁護駕,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呼延觀音孤苦伶仃怯生生站在涼亭內,顯得格格不入。女子多半如此,是那大好山河的點綴而已。

徐鳳年摟瞭摟徐北枳的肩膀,對汪植笑道:“這回沒讓汪將軍這麼個大功臣當上陵州副將,肚子裡有沒有怨氣?要是有,盡管說出口,不過副將還是不能給就是瞭。”

汪植也談不上怯場畏縮,大大方方咧嘴笑道:“殿下,咱們這些大老粗,也知道無功不受祿,暫時沒拿得出手的軍功,就沒啥怨氣,要是以後立瞭大功,莫說從四品的副將,就是殿下的陵州將軍,也敢爭上一爭,絕不含糊!”

徐鳳年笑著點頭,伸手指瞭指悄悄反身到涼亭外的徐偃兵,介紹道:“新鮮出爐的陵州副將徐偃兵,汪植你以後多跟他打交道,徐將軍更是咱們北涼數一數二的武道高手,比起在我這個沒實權的陵州將軍跟前晃蕩,有用得多。”

汪植頓時眼前一亮,“數一數二”這四個字比“陵州副將”可要有分量得多。袁左宗身為離陽軍伍中僅在顧劍棠和陳芝豹之後的第三高手,徐偃兵若是數一數二的武夫,多半是跟騎戰無雙的袁白熊同一線的猛將,汪植怎敢小覷,當下便對這位副將重重抱拳。徐偃兵不過是輕輕點頭還禮。

徐鳳年望向徐北枳笑問道:“橘子,跟鐘大公子相處得還算愉快?我可聽說他那幾房美妾,都很是佩服你的才高八鬥,輪流跟你自薦枕席,還差點跟陵州花魁爭風吃醋。這會兒北涼道都在瘋傳有個叫徐北枳的北莽世傢子,夜夜笙歌,比神仙還逍遙。”

徐北枳淡笑道:“比下有餘,比上遠遠不足,有殿下珠玉在前,這點風流韻事算什麼壯舉。”

汪植暗自咋舌,傳聞當官當得很沒風骨的徐北枳跟世子殿下關系莫逆,極有淵源,看來所言不虛。換成別人,早就嚇得汗流浹背瞭。汪植可不敢把這位膽敢親自截殺持瓶西域行皇子的北涼世子,當成什麼紈絝子弟。尋常世子,對於鐘洪武這些個跟父輩一同戎馬生涯的功勛元老,察言觀色逢迎討好都來不及。

徐鳳年跟徐北枳坐入涼亭,汪植自然而然跟隨徐偃兵在亭外守護。徐鳳年瞥瞭眼汪植的魁梧背影,收回視線,微笑道:“這次包括青州陸傢和上陰學宮在內數百人,都嗷嗷待哺,陵州官場臃腫,肥肉最多。經略使大人在北涼當和事佬,自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肯定做不來惡人,陳亮錫又忙著整頓鹽鐵,要不你頂上?剛好趁機精簡武將官職,祛除大批遊手好閑的雜號將軍,咱們也學一學北莽,讓校尉、都尉以後更加名副其實。”

徐北枳默不作聲,架子不小。

豎起耳朵的汪植有些擔憂,伴君如伴虎,北涼天高皇帝遠,否則大將軍也不會被朝廷私下誅心稱為“二皇帝”,世子殿下其實與一國儲君無異,汪植別看在徐鳳年面前大大咧咧,那也是粗中有細,精心拿捏尺度。演義小說裡那些看似粗糙憨貨的武將,在正史裡誰不是心細如發的人精貨色。要想在君主身側,不斬福澤,子孫長蔭,學問之深,幾乎是個無底洞。先前汪植與徐北枳飲酒,當時世子殿下在太安城不跪天子,徐北枳醺醉酣暢,喝得高興,滿腹經綸露出冰山一角,談到為稻粱謀一事,光是劃分官員臣子類別,徐北枳就給出瞭包括孤臣、治臣、能臣、蛤蟆官、貓官、屍官在內十九種之多,比起武夫九品境界煩瑣得多,讓汪植聽得既瞠目結舌又受益匪淺,心想這位徐公子真是在公門修煉成仙瞭,讓眼界奇高的汪植也佩服得五體投地。

徐鳳年繼續問道:“北涼官場有年關賞賜貂帽的習俗,那冬末到開春這段時日,陵州大大小小幾百頂新貂帽,都從你徐北枳手上送出去,如何?”

徐北枳反問道:“你這個陵州將軍不管,經略使大人也能不過問一個字?”

徐鳳年點頭道:“否則我為什麼當這個將軍?還不是鐵瞭心要幫你擋去洶洶非議?我跟你保證,不管什麼話什麼人,一切到瞭我這裡就都會止步,你不用看也不用聽。”

徐北枳心平氣和道:“陵州主官刺史,目前仍然被經略使李大人兼著,這頂帽子,殿下能先給我?”

汪植在心中嘖嘖稱奇,徐北枳徐大公子可真夠生猛的,一張口就要四品大官的官帽子,而且要得如此理直氣壯,傳出去還不得讓那些一輩子卡在這個門檻上的離陽官員氣得半死。

在這棟府邸學瞭些離陽言語的呼延觀音,一字不漏聽入耳中,大概知曉這番對話的含義,她微微張大嘴巴,看向這位頭發灰白的男子,眼神有些迷離恍惚。

徐鳳年站起身笑道:“這就給你拿去。”

徐鳳年獨自來到在北涼規格僅低於清涼山的經略使府邸,對李府熟門熟路,都不用管事帶路,就到瞭徐驍和李功德歇腳的後花園。

院內有槐樹蔚然成蔭,北涼官場知道李功德近年喜好植槐,許多外鄉大槐都被移到府邸內。屋前種槐富貴滿宅,有科第吉兆的意思在裡頭,李功德本身才學不顯,如今科考多在槐秋時節,月份也稱“槐黃”,可見李大人對於當年自己多次落第仍是耿耿於懷。

徐鳳年走在一枝枝蜀葵夾道的幽深小徑上,看到樹下擺瞭一張檀木長榻,徐驍正在獨飲綠蟻酒。李功德在北涼王身前跪多坐少,如今當瞭經略使,就站在一邊捧著酒壺幫忙倒酒,別的藩王轄境,經略使作為與六部尚書品秩相等的一等一封疆巨宦,找不出李功德這樣卑躬屈膝的人物。不說西楚道經略使孫希濟,廣陵王趙毅數次親自拜訪都被閉門不見,就像那兩淮道經略使戴玉珍,堂而皇之欺壓得淮南王趙英喘不過氣,足可見經略使權柄之重。

徐驍一看到徐鳳年出現,立即就要把檀木榻讓出來,徐鳳年沒理睬,請袁左宗跟府上管事要瞭兩張椅子,跟李功德一起坐下。午後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又有幾杯綠蟻酒下腹,驅散瞭許多寒意。

李功德這輩子就從沒有在經書註詁上花費什麼心思,都用在揣摩人心上瞭,看到世子殿下去而復返,就知道有事,不過發現這個見面總不吝嗇幾聲“叔叔”的年輕人不急著捅破窗紙,他也隻好陪坐著喝酒,說些陵州趣聞軼事,插科打諢,順帶拍幾句馬屁,都是在說世子殿下京城之行如何深得人心。徐驍心底信不信另說,但聽在耳朵裡總歸是舒服的,多瞭幾分和煦笑臉。

徐鳳年笑瞇瞇看在眼中,百感交集,當年嚴池集和嚴東吳的父親嚴傑溪身為陵州刺史,官位與當時尚未並入幽州的豐州刺督李功德大致相當,如今嚴傑溪已經叛出北涼去太安城當瞭皇親國戚,說不定將來還會成為一朝國丈。李功德也不差,沒能當上京官,卻在地方官一系做到瞭極致。

其實當初徐鳳年更親近嚴伯父幾分,對這個口碑奇差的李叔叔也就面子上過得去,不過嚴李兩傢各自鯉魚跳過龍門,但這兩傢的女子還是依舊對他這個浪蕩世子憎惡得很,女學士嚴東吳算是攀上高枝,已經貴為太子妃,李負真則“鬼迷心竅”,攤上瞭個寒門士子,誰說近水樓臺先得月?徐鳳年跟李翰林和嚴池集狐朋狗友瞭那麼多年,不一樣沒討到他們姐姐半點好臉色。

徐鳳年倒不是真對她們有非分之想,隻不過當初半真半假的輕佻,就喜歡逗弄逗弄大傢閨秀一本正經的她們,嚴東吳還會跟他針鋒相對,李負真更絕,刻薄冷語都欠奉,常年冷眼冷面。

徐鳳年懶散靠著椅背,忍不住笑瞭笑。李叔叔對待那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寒士,頗為開明,非但沒有棒打鴛鴦,還幾次暗中鋪路搭橋,為其篡改抬高譜品,由寒門入士族,再由小吏升遷為入流官員,“品流”兩字兩事,都給大致擺平瞭,就是不知道這次陵州官場翻天覆地,會不會趁機再次出手?徐鳳年沒有要為難那名寒士的意思,雖說當初在停馬寺外見識瞭那書生的嘴臉和城府,那傢夥還被徐北枳陰險算計瞭一次,覺得李負真所托非人,可既然這位李翰林的姐姐樂在其中,徐鳳年就懶得去指手畫腳,甚至如果說那寒士真有為官的能耐,徐鳳年都不介意給一頂稍大的貂帽。對北涼而言,是不是清官不重要,是不是能吏才關鍵。再者那書生也未必不能成為第二個李功德,誰敢說李負真就一定看錯眼?女子傻,興許就有傻福。

徐鳳年見喝酒喝得差不多盡興,這才半醺醉地望向李功德笑道:“李叔叔,知不知道龍睛郡有個叫徐北枳的年輕人?”

一喝酒就傷面的李功德不見任何字斟句酌,捻須笑道:“當然當然,徐北枳雖說官職不高,僅是記室,從屬龍睛郡主簿,可李叔叔卻知便是龍睛郡太守鐘澄心,對徐北枳也是恭敬有加。緣於此人學富五車,更難得的是學為己用,能夠熟稔治政,不是那自詡清高的書呆子。鐘澄心多次不惜忍痛割愛,向李叔叔竭力推薦此人,如果不是殿下提起,李叔叔已經決定來年開春以後,就將徐北枳提拔為陵州勸學從事,擔任一州學官,以便於人盡其才。”

徐鳳年嘴角翹起,點瞭點頭,轉頭望向一直笑瞇瞇不插嘴的老人,“徐驍,勸學從事跟典學從事哪個官大?”

徐驍執意要做甩手掌櫃,舉杯指瞭指李功德,“別問道於盲,爹也是門外漢,得問你李叔叔。”

李功德連忙笑道:“品秩相當,不過典學從事總領一州學政,比勸學從事俸祿略高。”

李功德一拍腦門,啪一聲很是清脆,這一下力道絕對不輕,一臉恍然大悟,“瞧李叔叔這記性,陵州典學從事楊千裡年紀不小瞭,前不久還跟李叔叔抱怨體力不濟,有告老還鄉頤養天年的念頭,趕巧趕巧,李叔叔覺著徐北枳幹脆就別當什麼勸學從事瞭,典學從事就很好嘛,陵州學政確實隻有讓徐北枳來主持打理,李叔叔才能放心。”

徐鳳年又給李功德和自己都倒瞭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後醉眼蒙矓道:“李叔叔,你有所不知,徐北枳被我騙來北涼的時候,我許諾他要在地方上當個大官,可到底有多大才算大官,也沒個準數不是,侄兒對軍旅之事還算略懂皮毛,到瞭官場就一竅不通瞭,什麼勸學從事典學從事,我估摸著也就六七品光景,豈不是跟下州別駕上縣縣令差不多?就算徐北枳不嫌棄官小,可侄兒既然當初誇下海口,就怕失信於人啊。再說我又厚著臉皮跟徐驍求瞭個陵州將軍顯擺,要是徐北枳成瞭典學從事,成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也不好意思跟他喝花酒瞭。李叔叔,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離陽官職,按律三品以下,品不但分正從兩階,品又分上下兩級。例如同為四品,實則有四個等級,京官與地方官,主官正職屬官副職,實缺肥缺與清水衙門,都藏有玄機重重。當官,入流品一事是第一座龍門,別管是不是從九品,官吏之別,無異於一道鴻溝,接下來四品是第二座更為高聳難躍的龍門,當下所謂封侯拜相,大多在四品以上,多半都能算得上,想要爬到這個位置,靠傢世靠機緣靠本事,都不能缺,像那宋傢大小夫子,父子聯袂稱霸文壇二十多年,其中小夫子也不過是從三品的國子監右祭酒。因此別看李功德在徐驍面前如何溫馴謙卑,在陵州打個噴嚏都能讓那些個郡守膽戰心驚。

此時李功德仍是沒有半點正二品大官的氣魄,小雞啄米般頻頻點頭,“對對對,是這個理兒,殿下一諾千金,哪能食言,要怪都怪李叔叔考慮不周,當下還有陵州黃楠郡郡守與豐裕縣縣令兩個位置,適合徐北枳,殿下怎麼看?其中豐裕縣是咱們北涼道第一大縣,品秩特殊,與一郡太守相當,離咱們陵州州城也不遠……”

徐鳳年突然打瞭個哈,放下酒杯,起身滿臉憊懶說道:“黃楠郡太守宋巖正值壯年,口碑好像也不差,至於縣令什麼,雖說豐裕是北涼首屈一指的大縣,畢竟聽上去就不好聽。算瞭,沒幾天就要過年瞭,這件事情李叔叔不用著急。侄兒就是個混日子的陵州將軍,要是對陵州政務喋喋不休,就怕下回登門,李叔叔傢都不給蹭吃蹭喝瞭。”

李功德重重一拍大腿,徐驍和徐鳳年都起身,他哪敢端架子坐在那裡,匆忙站起小聲說道:“殿下,既然徐北枳當過龍睛郡兵曹參軍,要不由他來做陵州別駕?”

徐鳳年笑道:“再說再說。”

別駕作為一州首腦的重要佐官,在刺史巡視轄境時,可自帶車馬隨行,這才有瞭“別駕”之稱,也算是名副其實。官員出任別駕一職,隻要不在任上犯下大錯,一半都能順利進階成為刺史。離陽在道之下設置三十州,作為刺史候補,別駕也算是極為有實權的地方重臣,無人小覷。

徐北枳從一郡屬官一躍成為一州別駕,等於輕而易舉跨過瞭官場上第二座龍門,便是整個北涼道也要為之側目。可讓李功德忐忑不安的是世子殿下仍是意態闌珊,看似心不在焉很好說話,卻讓向來掌握火候妙至毫巔的李功德心中都沒瞭底。

徐驍沒有讓李功德送行,經略使大人深諳馬屁精髓,就不去打擾父子結伴出府的清凈瞭。

徐驍繞過影壁之後,笑道:“是你胃口不小,還是徐北枳胃口大?看中瞭李功德兼任不肯松手的刺史位置?擱在平時,李功德也不至於這麼戀戀不舍,可如今小一千的士子擁入北涼,大半會留在陵州,很多話經略使其實反而不方便說,但很多事情陵州刺史卻是更方便做,這叫縣官不如現管。李功德就算這會兒還沒回過味兒,但以他的眼力,很快就能猜出你到底想要什麼。爹多嘴一句,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北涼軍務方面,哪怕你往死裡鬧騰一個解甲歸田的懷化大將軍,也不算多大的事,你說當陵州將軍一樣可以當,可文官這邊的圈子,大大小小,環環相扣,更為盤根錯節,光靠拳頭解決不瞭所有麻煩事情,這也是爹對地方政事一直不愛搭理的根源,實在是顧不過來。官場是江湖,大傢都身不由己。官場也不是江湖,不能隻以力服人。”

徐鳳年輕聲笑道:“我知道輕重。其實那黃楠郡守宋巖是李功德的得意門生,這個官位,很有誠意,徐北枳去瞭黃楠,李系的門生故吏哪怕不會扶持,也不至於搗亂。可陵州別駕就可笑瞭,我比誰都清楚經略使大人就等著翰林那小子衣錦還鄉,這個位置根本就是給兒子量身打造的,日後成為陵州刺史就在情理之中,換成別人,哪怕明知是被我器重的徐北枳,也註定做得不順當。不過說實話,翰林將來由參軍升陵州副將再遷將軍也好,或是走縣令別駕刺史這條路子也罷,我都樂見其成。我再不近人情,對翰林這哥們兒還能沒點私心?李叔叔啊,還是略顯小傢子氣瞭。”

徐驍傴僂前行,笑道:“格局大小,不是一成不變,升遷之後視野開闊,可能會有所幫助,但仍然不如有些人的天生格局。李功德當上經略使,不是他有多大能耐,而是他適合這個位置而已。話說回來,不是李功德的小傢子氣,他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說到這裡,爹就又要嘮叨嘮叨些人生經驗。很多人可能當下做得不好,但你還是得多點耐心,不說別人好瞭,就像爹,可不是一開始就有如今這份心胸的,從軍之前,還不是天天跟市井青皮鬥毆置氣,後來當瞭校尉,也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跟那些高不可攀的廟堂閣老平起平坐,跟他們哀求兵馬錢糧的時候,照樣沒剩下幾兩重的臉面,也就隻差沒有下跪瞭。其中的艱辛,就算當初跟那幫一起離開遼東的老兄弟,爹也從沒有說過半句。”

徐鳳年點瞭點頭。

徐驍毫無征兆地哈哈大笑,欣慰道:“剛才見你跟李功德在那兒推磨,一邊喝酒一邊鉤心鬥角,爹真是一想起來就樂呵。”

徐鳳年翻瞭個白眼,嘆瞭口氣,自嘲道:“結果還是沒能拿到手陵州刺史,我還愁著怎麼去見徐北枳,剛才信誓旦旦,跟這傢夥撂下豪言壯語,結果大冬天的,一轉身就端瞭一大盆涼水往自己頭上澆。”

徐驍笑得更開心瞭,“要不爹給你去徐北枳那兒撐撐場面?”

徐鳳年搖頭道:“算瞭,你先回涼州,我到時候肯定趕回去吃年夜飯就是,在年後和邊境校武大閱之前,我都會在這裡老老實實當嚇唬人的陵州將軍。等陵州事瞭,我再回清涼山,應該也用不瞭多久。”

徐驍點瞭點頭,走出李府大門,徐驍玩味笑道:“被你小子連累,禍害得李負真那妮子躲在影壁那兒,見著我這個伯伯也不喊一聲,你就不回頭看一眼?”

徐鳳年沒有轉頭,徑直把徐驍送上府外馬車,狠狠瞪瞭他一眼。

袁左宗在一旁騎馬護駕,徐鳳年抬頭叮囑道:“袁二哥,路上別讓徐驍多喝酒,真饞瞭,最多讓他喝一杯,再多不行。”

袁左宗難得有不板著臉說笑話的閑情雅致,笑瞇著眼,望向車廂問道:“義父,這件事左宗到底該聽誰的?”

車廂內老人笑著道:“以後你都聽他的。”

徐驍前腳才走,陵州的雜號將軍和校尉都尉就逐漸聚攏在一座府邸外,跟將軍門房遞交名刺門狀,多是昂貴名箋材質,泥金書寫,不能奢望這幫將門糙爺們兒有何高逸古風,在這條街上,經略使府邸門檻最高,照理來說訪客最盛,但是陵州將軍新府的車水馬龍,讓人嘆為觀止。

府內徐鳳年正在跟徐北枳聊天,沒料到徐北枳聽說在李功德那邊要官不得後,非但沒有奇怪,反而說瞭一句“這才合情合理”。徐鳳年也不看透這傢夥是在誇他油滑,還是譏諷他狐假虎威都不成事,不過既然以後要戴刺史官帽子的徐北枳都不著急,徐鳳年就借坡下驢,樂得靜候消息。

府上管事孫福祿是從清涼山抽調來陵州的王府舊人,人過中年,相貌堂堂,以前世子殿下重金買詩文,銀子都是孫福祿過的手,辦事很牢靠,這會兒滿臉喜氣小跑到書房門口,跟世子稟告府門外的熱鬧喧沸,捧瞭一大兜的拜謁名帖,刮下上頭的金粉,估摸著都能去陵州虎丘樓吃上一頓不跌份的花酒。

徐鳳年跟孫福祿搖手道:“全推瞭,就說一個都不見。”

孫福祿彎腰應瞭一聲,沒有任何疑惑多嘴,屁顛屁顛原路折回,說瞭句“陵州將軍今日不見客”,然後直接就把府門關上,連側門都沒放過,擺明瞭沒有任何通融的餘地,讓所有人徹底死心。

這些在陵州橫行霸道的武人吃瞭閉門羹,也沒多少灰頭土臉的喪氣神色,本來就是呼朋喊友成群結隊來瞎湊熱鬧的,誰還真指望靠那個當不瞭幾天的陵州將軍給自己加官晉爵?說到底,還是北涼世子的身份讓他們不得不放低身段來喝這次西北風。而且北涼官場,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幽州大抵是燕文鸞的,大半個陵州則是鐘洪武的私宅後院,雙方向來井水不犯河水。

這撥人大多是懷化大將軍的舊部,一些個深受鐘大將軍恩惠的嫡系心腹,更是連露個面都不樂意,像幾位副將之下的實權校尉,就都心有靈犀地聚在一起圍爐煮酒,私下腹誹,這世子也忒心狠手辣瞭,才折瞭鐘老將軍的顏面,竟然還不肯見好就收,大搖大擺來陵州把老將軍已經掉在地上的臉面又踩上一腳,沒他這麼不講究的年輕人,一個個義憤填膺,為老將軍打抱不平,一兩個脾氣暴躁的校尉當場拍案而起,幾個城府深一點的,喝酒時也是面沉如水,眼神陰鷙。

要他們造徐傢的反,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不過這些年在官場浸淫後,也知曉瞭許多訣竅,逢事怠工,信手拈來,而且他們不光是武人抱團,在場諸位誰跟陵州官場的文官老爺們沒點姻親關系?這些坐在官衙文案後的老油條深諳規矩尺度,甚至都不用說什麼氣憤話,陵州官場的運轉也就不靈光瞭,關鍵是誰都挑不出毛病。你們外地士子不是來陵州搶飯碗嗎?奪人官帽本就遠甚於橫刀奪愛之恨,這些校尉交頭接耳一番商量權衡,離開後都笑容陰森。

北涼少士族,故而更多是寒門出身的胥吏,這幫人其實不缺才智,天然熱衷鉆營,如果說高官是臺上威風八面的閻王,那麼這撥人就是更加難纏的看門小鬼,一些個胥吏若是手段高明,甚至能夠架空官員,操控官場,讓其頂頭上司成為擺設。張巨鹿治理朝政,其中一項便是針對胥吏弊端,直截瞭當視為有傷國祚的禍端,可是張首輔公認治國有方,唯獨梳理胥吏,一直不見起色,朝中重臣也多有非議譏笑,尤其是一些寒士出身的廟堂砥柱更是選擇冷眼旁觀。

士子占據主流的朝廷尚且如此磕碰,北涼自然更難幸免。近千士子赴涼,枝蔓觸須不算粗壯,但卻滲透官場每個角落的陵州胥吏無疑首當其沖,於是正值一年收尾的陵州很快就雞飛狗跳,文案逐漸堆積,幫派鬧市械鬥,獄中犯人相殺,官府糧倉不是無故失火,就是黴爛瞭幾寸,所有瑣碎事情都跟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別說那幾位郡縣長官焦頭爛額,生怕過不瞭一個清凈年,連經略使李功德都開始疲於應付,每天都有下級登門訴苦,反倒是黃楠郡顯得鶴立雞群,大小政事條理清明,龍睛郡截然相反,處境尤為淒慘,八面漏風,據說太守鐘澄心事必躬親,忙碌到夜夜挑燈,都已經愁出瞭幾根白頭發。

陵州官場一團亂麻,陵州將軍府門庭冷落,跟寒冬時節很應景。

一輛馬車悄無聲息駛出陵州州城,駛往黃楠郡,馬夫身穿黃狼皮短衣,身材越是魁梧,越是顯得寒酸,恐怕沒人敢信這位是陵州副將。

車廂內除瞭徐鳳年,還有婢女呼延觀音,這些天徐鳳年都在連夜詳細翻閱陵州官吏履歷,多有朱筆圈畫,沒怎麼理睬這個如果早些來北涼十有八九要登榜胭脂正評的年輕女子。這趟出行,徐鳳年在跨過門檻的時候,才決定讓孫福祿去喊來她隨行出城。

不知是否是水土不服,呼延觀音還不如草原上深陷困境時來得活潑生氣,神采黯淡,不復當初靈性。徐鳳年想著返回陵州之後,有機會就將她送往一個安穩寧靜的地方,總好過在高門深宅裡頭病怏怏,慢慢毀掉。有些女子,不是死死攥在手心就是真的珍惜,反而是暴殄天物,原本如果呼延觀音適應北涼,徐鳳年自然不介意養在身邊,吃不吃無所謂,瞧著賞心悅目,養養眼也好。

徐鳳年這趟乘車也沒閑著,手頭有一份黃楠郡幾位主要官員的身世背景,這些密密麻麻的秀氣小楷,都是梧桐院那幫二等丫鬟通宵達旦整理出來的心血,哪些是出自綠蟻之手哪些出於黃瓜筆下,跟她們朝夕相處多年的徐鳳年一眼就能辨別。

徐鳳年揉瞭揉眉心,放下那沓信箋,在腦子裡過瞭一遍,然後掀起簾子,涼地獨有的冷冽氣息撲面而來。徐鳳年久久沒有放下簾子。

呼延觀音出城以後有些犯困,蜷縮坐在車廂角落,熬不過睡意,微微打著瞌睡,被風一吹,驟然清醒,悄悄望向他的側臉,咬瞭咬纖薄嘴唇,鮮艷欲滴,讓人誤以為她的牙齒稍加用力,就會咬出幾滴鮮血來。

徐鳳年見她有些不適應風寒,很快放下簾子,溫醇笑道:“昨天晚上睡不著,在府上遊魂一般胡亂逛蕩,見到你屋子窗口擺瞭盆鳳仙花,明明早過瞭花期,怎的還能在天寒地凍的時分開出花朵?”

呼延觀音眨瞭眨眼睛,柔聲道:“奴婢剛進府邸的時候,見到府上墻腳根有幾株花,不像是府上種植,就壯著膽子移植瞭一株在小盆裡,也不知它叫鳳仙花,更不知道花期。”

徐鳳年點頭笑道:“它啊,跟咱們北涼當下給我惹事的胥吏一樣,不入流品,不過別看瞧著嬌柔,到哪兒都能生長,北涼這樣的貧寒地方,也不例外,一些花不起銀錢買胭脂水粉的女子,在夏秋時候就喜歡用它的花汁塗染指甲,很惹眼。雖說這種花被推崇名菊牡丹的江南名士貶斥為賤品,更取瞭個‘菊婢’的刺耳別名,不過我覺得別管是不是菊花的婢女,既能供人觀賞,還能染指甲,就算物盡其用瞭,我倒是很喜歡。我傢那邊,就有很多,滿地亂長,其他名花名木擋都擋不住,不過從未見過它在冬天開花,想必是沒有人樂意栽在盆裡搬回屋裡的緣故,被你誤打誤撞拖延瞭花期。對瞭,這鳳仙花很皮實,我二姐就給它取瞭個昵稱,叫‘急性子’,烈日曝曬下,風一吹,或是你拿指甲一捏,種子就會彈出去很遠。我小時候每次惹二姐生氣,她就跟我黑著臉幾天都不說上一句話,我總喜歡拿急性子去彈她的臉。我寧願她翻臉罵我,也不願意她不搭理我。”

結果徐鳳年看到呼延觀音直勾勾望向自己,不由尷尬說道:“你又沒犯錯,我哪裡舍得罵你,再說我目前就是手頭事情多,很堵心,不是不願理會你。我這人‘制怒自省’四個字寫倒是會寫,寫得還不比書法名傢差多少,可惜一直做得不好,經常遷怒於人。你是沒見過我跟我爹發火的光景,當年不懂事那會兒,隻要有不順心事,都往他身上發火,能拿著掃帚追殺他十萬八千裡。不過如今回頭想一想,幼稚歸幼稚,其實也沒太多愧疚,誰讓他是我爹,是我最親的人?是吧?再說那時候他腿腳還利索得很,跑得賊快,別人都尊稱他為北涼王和大將軍,我就偏偏喊他‘跑路將軍’。”

呼延觀音瞧著他咧嘴一笑,那份笑容,竟然如孩子一般天真無邪。呼延觀音低斂眉眼,不跟他對視。

徐鳳年見她怯怯然退縮,有些自嘲,難道自己長得像腦門刻有“淫賊”二字的歹人不成,記得草原上她所在的整個部族都把自己當神仙看待的,這麼快就原形畢露瞭?

徐鳳年收回思緒,也低頭繼續拿起疊放在膝蓋上的信箋,很快專註凝神。

給瞭經略使李大人好幾天時間,大概是陵州官場突如其來的陰風陰雨,讓這位李叔叔忙於政務,暫時顧不上徐北枳的提拔。雖說不合心意,徐鳳年對此還是願意再忍一忍。當年嚴傢連夜揀選小道逃離陵州,如果不是自己暗示徐驍,嚴傑溪未必能那麼順利離開北涼,徐鳳年告誡自己以後切不可如此心軟瞭。

黃楠郡是李功德發傢之地,李功德雖說為官聲譽不佳,但識人用人的本事都不小,任人唯親是自然,不過有幾位門生都算北涼道官場數得著的能吏,李功德如果不是這幾人幫他長臉面,光靠徐李兩傢的香火情,徐驍也不會大方到讓李功德成為一人之下經略使。

黃楠郡太守宋巖便是其中佼佼者,並無顯赫師承,自學成才,法術勢並用,若非對徐驍多有異議,加上跟李功德其餘“狗腿”尿不到一個壺裡,做不到相互幫襯,否則絕不會止步於一郡太守。這次李功德之所以真正上心,火急火燎,恰好在於黃楠郡的不尋常,這在往常是一筆亮眼政績,可在新任陵州將軍陷入泥潭的境況下,黃楠郡豈不是成瞭刺眼的出林鳥?世子殿下在泥濘裡裹足不前,你宋巖在高高枝頭上算怎麼回事,就算你分明沒有出聲,也會讓有心人覺著聒噪。李功德心疼陵州刺史,裝糊塗便是,不算什麼罪過,怕隻怕因為黃楠郡的緣故,被第一次走在北涼臺面前的世子殿下記恨上。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瞇起眼沉思。不出意外的話,宋巖肯定收到瞭一兩封經略使大人苦口婆心的密信,要這個門生趕緊自污名聲。

手底下的人太會做人做官,都顧不上做事瞭,真是頭疼啊。如今有鐘洪武做前車之鑒,沒誰會傻乎乎跟他這個陵州將軍硬碰硬,如此一來,就都是些避其鋒芒的陰柔招數,反而越發惡心人。

徐北枳這傢夥也不仗義,沒能拿到陵州刺史,就回到龍睛郡看戲去瞭。

一枚已經不在市井流通的銅錢在徐鳳年五指間慢慢滾動,呼延觀音目不轉睛看著銅錢翻滾,枯燥乏味地來來回回,她偏偏看得津津有味。以至於徐鳳年抬起頭看向她,這女子也沒察覺。

徐鳳年收起燕剌王世子還給他的銅錢,輕聲說道:“除夕前我要回一趟涼州,到時候你也一起離開陵州好瞭,你是想回北莽草原,還是去江南看一看?”

呼延觀音仿佛後知後覺問道:“跟你一起嗎?”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當然是你獨自一人,我哪裡脫得開身。”

她眨瞭眨眼,又低下頭。

徐鳳年伸出手指在她頭上一敲,氣笑道:“陵州整座官場串通一氣都跟我玩陰的,怎麼,你也現學現用瞭?信不信我趕你下馬車?”

她抬起頭,還是沉默寡言。

徐鳳年靈光一現,愣瞭愣,小聲問道:“你就想讓我跟你說說話?”

呼延觀音俏臉緋紅。

徐鳳年捧腹大笑,伸手捏瞭捏她吹彈可破的細膩臉頰,無奈道:“我是該說你傻啊還是說你笨啊。你這麼悶葫蘆,我當然以為你在我身邊過得不開心,才會想著讓你去個能開心起來的地方。要知道在草原上,你都敢主動羊入虎口,騎在我身上撒野,再看看現在,死氣沉沉的。”

她羞赧地欲語還休,徐鳳年嘆息一聲,讓她側坐在腿上,一手繞過她圓潤肩頭,下巴擱在她腦袋上,繼續翻看那些信箋。

這就叫作聖人的坐懷不亂。

老子這輩子做不成陸地神仙真是沒天理瞭。

側身而坐的女子向前靠瞭靠,胸脯擠瞭擠他的一條手臂。

徐鳳年起先還沒有太在意,隻當她不自在,可當手臂越發清晰感受到她那份不太安分的挺翹,很快就有自知之明,似乎做不成陸地神仙也不奇怪。

徐鳳年將那沓信箋放在地上,僅是撿起一張,另外一隻手滑入她領口,僅僅隔著一層薄緞子,握住一團滑膩飽滿,五指輕微下陷。

呼延觀音腦袋後仰,枕在他握有信箋的手臂上,媚眼如絲,仰頭望向這個傢夥,不知所措,幽幽發出一絲嬌柔鼻音。

徐鳳年道貌岸然得令人發指,故作鎮定。

懵懂女子為瞭不發出聲音,咬住一根青蔥手指。

這份天然嫵媚,才誘人至極。

徐鳳年低頭望去,捫心自問,要不今天就先別想著做陸地神仙瞭?

馬車緩緩停下,徐鳳年放過才一炷香工夫就跟水缸裡撈出來一般的呼延觀音,彎腰掀起簾子,看到有三騎停在驛路旁邊,不曾披甲,江湖短打裝束,很幹凈利落,不過與武林人士不同的是腰間都佩有一柄北涼刀,其中一名年輕騎士尤為出彩,面如冠玉,馬背懸瞭一隻不大的結實皮囊,插有五六支短戟。徐鳳年見到這幾張熟悉面孔後,笑著跳下馬車,跺瞭跺腳。

天寒地凍,驛路地面生硬,三騎見世子殿下都下車,趕忙翻身下馬。徐鳳年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折騰那些繁縟多禮。

三騎都是鳳字營白馬義從出身,在北涼隱約成為最是根紅苗正的那一小撮人,何況三人中的洪書文在鐵門關一役,手持雙刀,宰瞭六名禦林軍和一位金刀侍衛,讓人刮目相看。綽號“洪狠子”的年輕騎士如今成瞭汪植副將,名義上頂著長水都尉的官銜,上回在龍睛郡魚龍幫也露過面,這次被調入陵州將軍府,徐鳳年記得當時跟汪植要人的時候,汪植肉疼得直哆嗦,一副死瞭爹娘的神情,然後迅速變臉,死皮賴臉嬉笑著跟世子殿下要瞭兩個實缺都尉官職作為補償。

徐鳳年跟洪書文要瞭他的戰馬,這位長水都尉則跟袍澤共騎一馬,四人三騎,加上一輛馬車,一起前往黃楠郡。

徐鳳年笑問道:“洪書文,寧峨眉教瞭你短戟?”

總給人一種大漠獨狼狠辣氣質的洪書文在世子殿下身邊,乖乖斂去瞭許多相由心生的陰戾,竟是有幾分靦腆,點頭說道:“寧將軍說我有些用戟天賦,什麼時候用慣瞭短戟,再教我大戟。”

徐鳳年也沒有刻意去拿言語籠絡人心,閑聊幾句後就一心策馬前奔。

臨近晌午,到瞭黃楠郡邊境小鎮,牽馬而行,鎮上多有年關集市,附近村莊百姓都來購置年貨。有縣衙官吏趁此機會搭臺點燭說善書,替父母官行教民親民之舉,不過北涼民風彪悍,對這類事情就隻當個熱鬧笑話看,離陽別處州郡這類給官員仕途點綴的行徑,也頗為莊嚴肅穆,說善書之人務必衣冠素潔,在北涼就有非驢非馬的嫌疑,很多都是略識文墨的差役上去串場,甚至一些喜歡出風頭的都尉卷起袖管也就登臺去搖頭晃腦。像徐鳳年此時駐足遠觀,臺上口齒不清的小吏即便是老調重彈,仍然讀錯瞭段落,一些個記性好早已爛熟於心的稚童就起哄,孩子們一鬧,身邊許多大人也跟著喝倒彩,小吏落瞭臉面,瞪眼伸指,逮住一個漢子就怒罵起來,漢子也不懼怕這點雞毛令箭的小官威,大嗓門對罵起來,然後漢子的婆娘也眼神嬌媚調笑幾句,小吏原本也不是真惱火,口無遮攔,借機戲弄那胸脯豐腴的婦人,可北涼娘們兒哪裡能是臉皮薄的省油燈,幾句豪言葷話就把小吏弄得面紅耳赤,就在這樣不成體統的喧鬧中,刻板迂腐的說善書也成瞭人人樂在其中的喜慶事。

徐鳳年環顧四周,讓洪書文去找傢酒樓,隻要潔凈就行。一行人吃過瞭午飯,繼續動身前往黃楠郡城。

徐鳳年給呼延觀音臨時買瞭頂寬大貂帽,遮住額頭眉眼,讓她的姿色不至於太過驚世駭俗。三名從鳳字營離開後轉為滲入北涼地方官場的扈從始終目不斜視,尤其是洪書文,從頭到尾,呼延觀音好像都不存在。

一行人重新上馬,由集市折入一條驛道支路。北涼驛道除瞭明面上的州郡縣三級劃分,此外許多座關隘之間,還有幾條更能吃銀子的隱蔽驛道,很多看似累贅的驛卒都用重金養著,如果不是北涼財力不支,徐驍還有大手筆要落實。而離陽朝廷在張巨鹿堅持下,賦稅“流瀉”倒入北線邊境這隻饕餮腹中,江南以南,大多驛路不同程度被裁撤縮減,對此張巨鹿在那棟張廬很是嚴厲申斥瞭幾位赴京的地方大員,事後稍有改觀,就旋即復歸常態,加上相比驛路,張巨鹿要親自抓馬政一事,首輔大人也沒有三頭六臂,實在分不出太多精力去在驛路整頓上事必躬親,而且顧黨把持兵部整整十八年,張巨鹿不但摻和馬政,還直接把油水驚人的馬政這塊大肥肉連碗都端走瞭,兵部上下早已心生怨言,故而當紅掌印太監孫堂祿上次走瞭一趟北涼,回到京城跟前說瞭一宿親眼所見的北涼事務,其中提及驛路後,讓皇帝陛下陷入沉思無言境地很久。

徐鳳年沒有鞭馬快馳,北涼戰馬鐵蹄下的驛路發達,本就是雙刃,可以保證兵馬糧草運轉迅速的同時,如果北莽三十五萬邊軍擊敗瞭北涼鐵騎,那就可以一鼓作氣越過邊境,毫無疑問,南下之路暢通無阻。趙傢之所以對徐驍一忍再忍,連鹽鐵一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歷年漕運入涼也不太為難,未嘗沒有生怕北涼門戶大開禍及中原的擔憂,以後讓陳芝豹封王入蜀,也是不看好徐鳳年執掌北涼兵甲,朝廷做瞭最壞打算,萬一北涼徐傢撐不起趙室西北大梁,好歹還有陳芝豹的蜀地作為第二道防線。到瞭徐驍、張巨鹿這個層次,陰謀詭計其實變得意義不大,術權勢,到底還是得勢者得天下。

徐鳳年朝洪書文招瞭招手,說道:“洪都尉,如今北涼勛官散官多如牛毛,不說校尉都尉,就連將軍也滿大街,如果我沒有記錯,北涼跟離陽同律,文武本官階和散官階加在一起多達七十四階,加上那些零零散散的封贈,根本數都數不過來。如果我哪天盡數收回,或者說祛除大半,你講一講,北涼官場會怎樣?”

洪書文猶豫瞭一下。

徐鳳年笑道:“直說無妨。”

洪書文沉聲道:“殿下,那咱們北涼可就真要亂成一鍋粥瞭。如果後方民心不穩,邊境上給將軍賣命的,如今誰不是拖傢帶口,也會不安生。就說卑職洪書文的傢族,爹當年因軍功,被封贈瞭個正六品的雲騎尉,二叔有些學識,也封瞭個在北涼算是不太常見的從六品儒林郎,這些有品級沒職掌的頭銜,在地方上也就是父輩跟老兄弟相聚時的臉面,真要說拿這東西去牟利,去搜刮地皮,想做也做不到,如果一下子被拿走,老傢夥們也就心涼瞭,而且比沒瞭幾千兩銀子還糟心。殿下,卑職鬥膽說些心裡話,這回聽傢裡長輩說外地士子來瞭好幾千人,都是跟老北涼搶飯碗來瞭,這次卑職從龍睛郡去陵州將軍府,也聽說瞭不少風言風語,都對殿下不利。”

徐鳳年點頭微笑道:“很多人合著夥兒煽陰風點鬼火,把陵州官場這座火灶燒得很暖和啊。恐怕現在還有不少人兢兢業業往灶裡添加柴火,北涼這個年尾,跟往年大不一樣,真是一點都不冷。”

洪書文有點納悶,世子殿下竟然還笑得出來?因為洪書文是殿下“近臣”的緣故,在地方上小有威望的洪傢這次沒往人堆裡湊,閉門謝客,不理紛爭,已經被很多關系原先不錯的傢族孤立疏遠。要洪書文上陣殺敵,他絕不含糊,洪書文一直覺得爺們兒就該在沙場上拋頭顱灑熱血,還沒當上光宗耀祖的將軍,就已經想好馬革裹屍的歸宿瞭。可要他針砭時弊就真是要他的命瞭,既然殿下問起這一茬烏煙瘴氣的混賬事,這個曾經在傢族內敢一巴掌把姨娘打得半死的洪狠子隻能是有一說一。

徐鳳年緩緩說道:“對癥下藥,急緩有別。那就先把實權在握的武將本階敲定,邊軍先不去碰。洪書文,先跟你透個底,我打算按照北涼地勢設置十四個正五品校尉,校尉以境內險要關隘命名,陵州不出意外隻有三個,汪植會去跟西蜀接壤的米倉嶺道戍守臘子口,另外兩個,一個交給暫時擔任陵州副將的韓嶗山,剩下一個就讓整個陵州爭去。我就不信瞭,這麼大一塊肥肉會沒有聰明人上鉤,隻要當上這個校尉,意味著可以從大批成天跟雞毛蒜皮瑣事打交道的校尉都尉中脫穎而出,稱之為一方諸侯也不為過,隻要有人願意帶頭起內訌,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很多。本來韓嶗山的位置,我打算給你,不過你目前軍功不顯,韓嶗山身後畢竟有徐驍的旗號,他到哪裡都能服眾,你就不行,所以我先把你放在陵州將軍府積攢一下資歷。雖說我不可能用快刀斬亂麻的法子處置陵州官場,不過一點都不見血,註定說不過去,到時候就會用得著你,北涼地方上的校尉都尉,可沒有多少剁人的機會,你別不當回事。將來等我離開陵州,你多半要給陵州新刺史徐北枳幫忙,相信你知道我跟徐刺史的關系,醜話說前頭,他要是出瞭紕漏,你洪書文肩上那顆腦袋根本賠不起。”

洪書文下意識抹瞭抹脖子,嘿嘿笑道:“反正你殿下說啥卑職就幹啥,沒二話,不過能不能跟殿下求個事?”

徐鳳年笑罵道:“你怎麼跟汪植一個德行?有屁快放!”

洪書文低聲道:“殿下,以後邊境上有瞭戰事,可不能忘瞭洪書文。”

徐鳳年問道:“二十年前,那麼多人之所以投軍從戎,是因為到哪兒都沒太平日子好過,都是奔著榮華富貴去的,賭一賭,指不定就能搏出個官身。可如今不一樣瞭,你洪書文怎麼放著安穩官不做,非要去邊境上拼命?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很威風啊?還是說你嫌在地方上當不上大官?”

洪書文隻要咧嘴一笑,就有些天生的陰惻惻,“洪書文跟別人不一樣,就是過不慣閑適快活的日子,尤其是跟殿下混瞭以後,一天不殺人就渾身不自在,去青樓找細皮嫩肉的女子歡好,痛快之後,就覺得膩歪,都要忍不住擰斷她們的脖子。這病估摸著是治不好瞭,也就隻能去邊境上殺人才行。”

徐鳳年笑瞭笑,不置可否。

太平盛世,百姓睡覺。一覺醒來,傢還在,人都活,每天勞作,如果還能有一兩個好念想,這就是好世道。

洪書文在老百姓眼中,肯定不是什麼好鳥,但沒有洪書文跟李翰林這種人,北涼的好世道,不會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