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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卷 第十章 宋念卿問劍洛陽,小城鎮風雲慘淡

徐鳳年站在原地安靜目送兩人遠去,沒過多久,轉頭望去,跟一老一小相反的大街盡頭,白衣洛陽緩緩行來。

徐鳳年神情古怪,洛陽的出現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偌大一個離陽朝野,除瞭她還有誰敢跟柳蒿師這隻太安城看門犬較勁,就算有人敢,也沒這份本事。

洛陽見到徐鳳年後沒有出聲,徑直挑瞭一傢大酒樓走入二樓,點瞭一份不算時令菜肴的醉蝦,加一壇枸杞地黃酒。酒樓豪奢,裝蝦的物件竟是琉璃盞,不算上乘質地,可也絕非尋常酒樓的手筆。洛陽掀開盞扣,醉蝦猶自活蹦亂跳。徐鳳年滿肚子狐疑,也隻能安靜看她慢慢吃蝦下酒。沒打算給徐鳳年點菜的洛陽蓋上盞扣,開門見山道:“黃龍士前些時候去瞭趟逐鹿山,相談盡歡,各取所需。朱魍這次幾乎傾巢出動,除瞭想要你在太安城死在趙傢天子眼皮子底下,也想趁著推舉武林盟主一事,從中牟利,好將我困在逐鹿山。朱魍跟趙勾既有沖突,也有默契,考究雙方火候拿捏,李密弼身在萬裡之外,顯然不易掌握。離陽不希望逐鹿山攪和西楚復國一事,對逐鹿山十分戒備……”

徐鳳年忍不住打斷洛陽問道:“黃三甲到底圖什麼?中原已經迎來大秦之後的八百年大一統,歸功於他的三寸舌,他這時候勾搭逐鹿山,幫你們跟曹長卿那幫西楚遺老孤臣牽線搭橋,不是等於自毀功業?我師父曾經說過,黃三甲看似瘋癲,實則當時謀士都不曾達到此人的格局。春秋亂戰,縱橫捭闔又波瀾壯闊,得利者封侯拜相魚貫入趙傢,失利者國破傢亡不計其數,唯獨黃龍士超然世外。小謀謀一城,中謀謀一國,大謀謀天下,黃三甲已經把天下攪動得天翻地覆,好不容易按照他的意願中原安定,難不成還覺得不過癮,非要折騰出一個分久必合之後的合短便分?玩弄全天下人於股掌,這才能讓他覺得沒有遺憾?”

大概是不滿徐鳳年的插話,洛陽自顧自說道:“齊玄幀之流的真人開竅,西域密宗的活佛轉世,你知道根柢在什麼地方?”

徐鳳年在這方面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略懂皮毛,說道:“不曾飛升的道門真人投胎後開竅,積攢福德,也得看機緣,這才有根骨一說,也不是每次轉世都可以開竅,具體緣由,我就不敢妄言瞭。至於西域密宗,倒是在聽潮閣一本典籍上見到實實在在的文字記載,在佛法劫難時就有伏藏一說。伏藏分三種,書藏是開辟經閣挖掘洞窟以便藏匿經書,物藏是指佛門法器和高德大僧的遺物,但第三種最為妙不可言,取名識藏,許多活佛轉世即便尚自年幼或者不識文字,在某個時刻也能出口誦經,跟道教真人突然開竅,我想是差不多的道理。”

洛陽點頭道:“無用和尚劉松濤離開西域,墮入瘋魔,為何爛陀山沒有一個和尚出面收拾爛攤子?為何兩禪寺李當心僅是攔手一次就退讓?”

徐鳳年笑道:“看來這位逐鹿山第九任教主在神識清明時,就已經料到自己會走火入魔,爛陀山自然也有這份認知。以前我覺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說法,隻是聽著誓願宏大,也沒有深思,這會兒才知道這中間危機四伏,不是誰都做得到的。”

洛陽深深看瞭徐鳳年一眼,沒有作聲。

徐鳳年感到莫名其妙,也不好多問。這娘們兒的到來,讓原本想要跑路的徐鳳年徹底沒瞭退路,反正柳蒿師跟東越劍池的宗主既然現世,就萬萬沒有空手而歸的可能,與其被他們攆著打,還不如主動拼命。徐鳳年不理解洛陽所謂的黃三甲、逐鹿山各取所需是什麼,但他跟這位魔教新教主各取所需是實打實的,他要反過來截殺號稱待在天象境時間最久的柳蒿師,她則要鏟除朱魍的眼線,跟北莽有一個清清爽爽的瞭斷。

徐鳳年懶洋洋靠在椅背上,竟然有些不合時宜的倦意和睡意。自打練刀以後,就少瞭以往冬眠不覺曉的惰性,記得趙希摶傳授黃蠻兒功法,似乎有個不覓仙方覓睡方的說法,看來有機會一定要學一學。

洛陽掀開盞扣,醉蝦都已徹底醉死,也就沒有瞭下筷的念頭。酒不醉人人自醉,官場和江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兩隻酒缸,官員就是那彎腰的蝦,江湖人也好不到哪裡去,誰不是酩酊大醉,一死方休?洛陽雙指拎盞扣,輕輕清脆敲擊琉璃盞,破天荒主動問瞭個跟徐鳳年切身相關的問題,“黃龍士對徐驍尚可,談不上恩怨,可這些年以往謀劃,對你可是沒安什麼好心,這次他找我幫你解圍,你就不怕是挖坑讓你跳?”

徐鳳年笑道:“我跟黃三甲不是一路人,師父還能猜到這老頭幾分用意,我不行,反正抱著怎麼渡過眼前難關怎麼來的宗旨。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反過來說,就是人有遠慮更有近憂,我既然想不透黃三甲的伎倆,那就別庸人自擾。我隻認一個理,就算你是黃三甲,敢算計到我頭上,你在北涼以外我不管,離陽朝廷和元本溪這些大人物都宰不掉你這隻老狐貍,我當然也沒這份本事,但是被我知道到瞭北涼境內,那我就算赤膊上陣,也得跟黃三甲計較計較。”

洛陽譏諷道:“怎麼不當面跟黃龍士發狠話?”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大話,說大話而已。哪裡敢跟黃三甲當面說,這裡又不是北涼。”

洛陽冷冷瞥瞭他一眼,“你忘瞭北莽黃河龍壁那一劍?”

徐鳳年這才記起洛陽怎麼武功蓋世都還是女子,是女子就格外記仇,何況是一劍穿心的死仇,眼睛下意識就往洛陽心口那邊偷瞄,然後一瞬間就連人帶椅子一起倒撞向墻壁。酒樓夥計見狀就要發火,徐鳳年趕緊笑臉說我照價賠銀子,一顆銅錢都不少酒樓,這才讓養出店大欺客脾性的店夥計沒有冒出臟話,嘀嘀咕咕也沒好臉色就是瞭。徐鳳年原本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隻是對面坐著的是洛陽,又理虧在先,就順水推舟一次假裝丟人現眼。徐鳳年皮糙肉厚,臉皮更是刀槍不入,完全不怕這種小打小鬧,就怕哪一天她徹底起瞭殺心,到時候才棘手。上次“久別重逢”,在尖雪茶樓喝酒,大冬天的仍是汗流浹背,足見徐鳳年對她的忌憚至深。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重新挑瞭張椅子坐下,問道:“慕容龍水說朱魍有死士在趙勾裡頭,地位還不低,因此這趟他們雙方就算撞上瞭,也是同仇敵愾先想著解決掉我們。到時候那邊拿得上臺面的就有柳蒿師、東越劍池宋念卿,以及北莽郡主跟朱魍蛾繭,都是貨真價實的一品境界。柳蒿師在天象境界趴窩趴瞭幾十年,天曉得有沒有走到陸地神仙的門檻。我看就算是爬,也快爬到瞭。”

洛陽平淡道:“你最後壓箱底的本事就是在春神湖請下真武法相,沒有其他瞭?”

徐鳳年一臉坦誠笑道:“真沒瞭。”

洛陽冷笑道:“要死不死在這個時候恢復氣機,既然明知如此,為何要主動招惹朱魍,真以為自己天下無敵瞭?那行啊,柳蒿師交給你,其餘三人我來對付。”

徐鳳年認真點頭道:“我就是這麼想的。”

洛陽大笑道:“就這麼離開江湖,真能死而無憾?”

徐鳳年隻是靜靜望向窗外。

街上人頭攢動,可在他眼中,隻留一人。

青衫老者牽馬而行,馬背上掛滿瞭長劍。不知其身份的路人,都以為是個賣劍的老頭,猜測一柄劍也就隻值個幾兩銀子。

傳聞天底下有個古怪劍客,每一柄劍隻遞出一招,一招過後,此生不再用此招,更不碰此劍。

徐鳳年眼尖,數瞭數,馬背上有十四柄劍。

那就是十四指玄劍瞭。

徐鳳年指瞭指當街牽馬前行的青衫劍客,笑道:“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東越劍池的宋念卿。”

洛陽平淡道:“又如何?”

徐鳳年生怕她不當回事,小覷瞭天下江湖好漢,耐著性子微笑解釋道:“這傢夥可不是沽名釣譽的劍客,他在劍術上的指玄境界,比牛鼻子道士們的指玄要實在很多,是咱們離陽有數的劍道大宗師,而且宋念卿術道相和,精通三教義理,不是隻懂蠻力的莽夫,打起來肯定難纏。不算偷偷摸摸的切磋,宋念卿年紀輕輕便成為劍池傢主後,這大半甲子中已知的出手有十九次,每次都會換劍換招,其中一次就帶瞭十二劍,還是去武帝城跟王仙芝比試,當然沒贏,不過聽說那場架打得聲勢浩大。當今江湖,武當王小屏和龍虎山齊仙俠和吳傢劍冠吳六鼎,三人比之恐怕暫時都要略遜一籌,你別不當一回事。這次好歹老前輩一口氣帶瞭足足十四柄劍,一看就是要拼老命的樣子。當初輸給王仙芝後,他這些年閉關潛修,境界肯定提升不少,你上點心,別把人傢當成什麼阿貓阿狗。”

結果洛陽一句話就噎死瞭徐鳳年,“比得上鄧太阿?”

有心有靈犀的朱袍陰物在附近遊弋,徐鳳年耳目格外清明,不知為何,沒有察覺到柳蒿師的存在。難不成這條趙傢老狗覺得一個宋念卿就足以殺掉自己?

吳傢劍塚和東越劍池一直不被視作武林勢力,除瞭雙方罕有人物來到江湖遊歷,再就是這兩株劍林巨木實在太過高聳入雲,任你是快雪山莊這般在州郡內首屈一指的幫派宗門,對上這兩頭龐然大物,也隻有俯首稱臣的份。吳傢劍塚在九劍破萬騎之後,從巔峰江河日下,東越劍池就一直想要壓下被譽為傢學便是天下劍學的吳傢一頭,甚至不惜主動跟離陽朝廷眉來眼去,劍池年輕一輩翹楚李懿白攜帶十八劍婢出現在快雪山莊為雁堡鼓吹造勢,就是一個明證。徐鳳年對劍池的觀感一直不佳,不過對李懿白還算不錯,當年第一次闖蕩江湖,曾親眼遠觀一名敦厚男子行俠仗義,出手樸實毫不花哨,當時徐鳳年也沒覺得是何等高明劍術,隻覺得這哥們兒身手不俗,架子也不大,事後才知道他竟然是有望坐上劍池頭把交椅的劍道俊彥,故而這次在快雪山莊行兇,隻是找瞭春帖草堂和雁堡的麻煩。李懿白的師父,即東越劍池的當代宗主宋念卿,近三十年首次離開劍池,就捎上瞭十四柄名劍,看來不帶走徐鳳年的腦袋是絕不會罷休瞭。

徐鳳年輕聲問道:“要不你別忙著出手,我去試一試深淺?”

洛陽譏笑道:“怕我輕輕松松殺瞭宋念卿打草驚蛇,柳蒿師做瞭縮頭烏龜,壞瞭你黃雀在後的算計?我就奇怪瞭,以你目前的身手,對上柳蒿師就是以卵擊石,怎麼,到時候被人打得半死,希望我再幫你一把?事先說好,我就算幫,那也是等柳蒿師把你宰掉以後,幫你收屍。”

徐鳳年咧瞭咧嘴,燦爛笑道:“沒這麼多心思講究,就是覺得既然要幹架,我沒理由躲在後面。”

洛陽嘖嘖道:“想起來瞭,敦煌城外某人一劍守城門,擋下數百騎,然後大搖大擺入城,真是好大的威風!”

徐鳳年厚顏無恥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說這個做什麼。”

窗外,街上出現一隊隊疾馳而過的披甲騎卒,不由分說驅散百姓,一股腦往城外趕,起先還有傢境殷實的豪紳士子罵罵咧咧,結果就被騎將直接拿鐵矛尾端砸趴下,然後拖死狗一般拖走。許多窩在傢宅裡的百姓也都難逃一劫,在天氣酷寒的大冬天成群結隊被驅逐向城門,一些街坊鄰居的大族士族成員也沒能僥幸逃過,合流之後,本想著合夥鬧上一鬧,當他們見到府衙縣衙的老爺們都一樣在逃難隊伍裡,也就沒瞭觸黴頭的膽量。沒多時,酒樓附近差不多就成瞭一座空城。酒樓食客早已奔跑出去,掌櫃的也顧不得那幫無賴欠下的酒水錢,拖傢帶口匆忙離去。一些個青皮地痞想要渾水摸魚,趁著人去城空去富裕人傢順手牽羊一些古董玩物金銀細軟,結果被從外地抽調入城的巡城騎卒撞見後當場格殺,有幾個腿腳伶俐的痞子見機不妙,試圖翻墻逃竄,直接就被箭矢射成刺蝟。一時間更是人心惶惶,不知曉發生瞭什麼禍事,一個個心想難不成又要打仗瞭?那些個經歷過春秋戰事的老人,風聲鶴唳,更是愴然淚下,跟祖輩同行的婦孺也是哭泣不止。

街上行人鳥獸散,身邊馬背上扛一大堆劍的青衫老人就越發惹眼,當徐鳳年站起身望向街道,老人也抬頭望來,對視之後,宋念卿做事也爽利,二話不說,松開馬韁,從馬背拎出一柄長劍,朝酒樓二樓方向輕輕劃出一道半弧。

徐鳳年在宋念卿遞出第一劍時就高高躍起,單手握住房梁,坐在椅子上的洛陽就要比他高手風度超出幾條大街,紋絲不動,那道半弧形劍罡劃過酒樓外壁如同切割豆腐,直撲洛陽。

洛陽一根手指輕輕推移那隻琉璃盞,在桌面上向前滑出短短一寸距離。

一人一桌一椅如同一尾魚劃破瞭漣漪,逼迫凌厲劍罡向兩邊側滑出去。

這一抹劍氣割裂酒樓後邊墻壁後仍是直刺雲霄十餘丈,才慢慢消散。

半棟酒樓斜斜滑墜,一些瓦片碎木都在洛陽身外數丈彈開。徐鳳年當然不會跟隨坍塌酒樓一起下墜,松開橫梁落在洛陽身邊,瞥瞭眼這個讓人無言以對的娘們兒,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徐鳳年硬扛也扛得下宋念卿這試探一劍,當然絕對沒有洛陽這般輕而易舉。再者宋念卿第一劍,問禮意味多過廝殺,頗有劍池迎客向來先禮後兵的味道,躋身指玄之後,對氣機的掌控比起金剛境要高出一大截,春神湖邊趙凝神臨湖吹笛,憑借笛聲在各處強弱不一的激蕩程度,就可以感知到眾人境界高低,便是這個竅門,宋念卿這一劍,也就洛陽膽敢正大光明去接下。宋念卿一劍過後,隻要對手硬拼,當然不是就可以準確推斷出敵手境界深淺,而是可以清晰知道對手大致在什麼修為之上,那麼之後遞出第二劍第三劍,就必定不會在此之下,更有益於他的劍心通明。

酒樓成瞭好似沒有遮蔽的簡陋酒肆,顯露出二樓一站一坐的男女。

宋念卿果然如同傳聞,一劍遞出後馬上就一劍歸鞘,一手搭在另外一柄劍鞘上,朗聲問道:“老夫東越劍池宋念卿,敢問樓上何人?”

老宗師鄭重其事開口詢問的對象,自然不會是天下皆知的世子殿下,江湖上不論高手還是低手技擊過招,大多都有詢問底細的習慣,綽號是啥,師出何門,身世如何。這可不是多此一舉,除去那些初出茅廬的無名小卒喜好給自己取個響當當的綽號,可以忽略不計,其餘江湖人士能有個不俗氣綽號就相當難得,都是靠本事靠金銀辛辛苦苦堆出來的。大傢一起身在江湖,就是同行,混口飯吃也好,混口氣也罷,與人為善總歸不是錯事,對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大多不願往死裡得罪,所以許多武林中一語不合拔刀相向的摩擦啟釁,在互報名號後往往就可以化幹戈為玉帛,其實打都沒打,但還是美其名曰不打不相識,江湖上吃香的肯定是擅長左右逢源的老油條們,愣頭青們哪怕修為不錯,不懂得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往往也要吃上許多沒必要的悶虧,許多大好前途的江湖兒郎,就是一根筋,惹上瞭財大氣粗宗門雄厚的仇傢還不知道進退,結果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在天下劍林中名列前茅的劍道巨子宋念卿亦是不能免俗,那瞧著年紀不大的白衣女子實在是讓他心驚,離陽何時多出這麼一個深藏不露的女子?

徐鳳年冷哼道:“是我朋友,咋瞭?”

洛陽斜眼徐鳳年,她豈會不知這傢夥肚子裡那點小九九,要是直截瞭當報出她的身份,恐怕宋念卿不管如何恃力自負,也要好好掂量一番,那眼前這傢夥的如意算盤就不一定能打得響。

徐鳳年猶自在那裡唱獨角戲,“姓宋的,有本事就試著登樓,別跟我們套近乎。當年你扛著十二柄劍去武帝城,還不是灰溜溜空手返回,今天多瞭兩把劍又能如何,有本事十四劍都使出來,我把話撂在這裡,咱們一柄不差都接下瞭!”

洛陽平靜問道:“你不無聊,不嫌丟人?”

徐鳳年轉頭低聲笑道:“好不容易傍上魔道第一人的大腿,讓我好好抖摟抖摟威風。”

宋念卿倒是沒有被徐鳳年的輕佻言語所激怒,心境古井不波,也不跟徐鳳年搭腔,僅是輕輕一拍劍鞘,這一次手不握劍,而是離手馭劍二十丈,劍氣比起第一劍大漲幾分,劍尖微抬,斜著掠向二樓徐鳳年。

洛陽站起身,她顯然沒心情耗下去坐等那十幾劍,躍下酒樓,跟那柄飛劍錯身而過,然後一手握住劍柄。長劍顫鳴不止,滿城可聞。

宋念卿握住懸掛馬背上的第三柄劍,非但沒有因為出鞘長劍被洛陽抓住而慌張,反而會心一笑。此劍名白首,世人白首難逃相離命,劍與劍氣出鞘時便已分離,隻破其一都無關大局。宋念卿這第二劍,原本劍尖本身所指是徐鳳年,但劍氣卻是牽引向那豐姿英武的白衣女子,而且白首相離心不分,隻要徐鳳年倉促出手,對長劍施加任何擊打和氣機,都可以轉嫁到劍氣上,這才是白首一劍的精妙所在。若是率先察覺到劍氣的存在,對劍氣展開阻擋,也是同理。

洛陽五指猛然一握,手中長劍頓時中斷哀鳴,圓滿劍胎盡碎,可她是手段凌厲瞭,對潛伏暗處的劍氣無異於火上加油。

徐鳳年等到劍氣驀然逼近才醒悟其中玄妙,咒罵一聲,也不知是罵宋念卿奸詐,還是埋怨洛陽故意坑人,八柄飛劍出袖做雷池。

陰瞭徐鳳年一把的女子嘴角悄悄翹起,倒提那柄徹底喪失精氣神的長劍,輕靈落地,奔向宋念卿。

隻見她手中劍氣暴漲橫生十餘丈,粗如碗口,如彗星拖尾,氣勢凌人。

宋念卿心頭一震,原本右手握劍而已,立即添加一劍入手。

倒握長劍的洛陽松開劍柄,長劍和劍氣一並丟向宋念卿,其實更像是砸。

劍與劍氣好像畫師以大寫意潑墨灑下。 .

劍氣之盛,以至於宋念卿第二劍不等臨近,就已經碾作齏粉。宋念卿不退反進,腳底離地不過幾寸,碎碎前行一丈有餘,停下身形後雙腳腳尖一擰,那雙嶄新青素佈鞋腳底板在地面上滑帶起一陣煙塵,左手一劍負後,右手先是抱劍於胸前,然後朝下一點,劍尖再由向下變作撩起,這一撩劍抵在瞭那團劍氣底部,宋念卿手中長劍逐漸彎曲,一點一點強硬轉為崩劍式,劍尖高不過頭,輕喝一聲,竟是將這團凝聚成形的劍罡越過頭頂往後挑落,落在街上,砸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而劍池宗主的那柄劍並未伸直,始終保持略微彎曲的崩劍姿態,松手棄劍,不等長劍下墜,左手劍劍尖撞在懸停空中的長劍中段,鏗鏘作響,如同一記驟然響起的寺廟晨鐘,悠揚洪亮。

洛陽不急不緩前行,伸臂隨手一揮,攔去劍劍相敲激射而來的一縷劍氣。

宋念卿迅速變直撞為橫敲,第二聲響如暮鼓,沉悶至極。朝來撞鐘夜去擊鼓,鼓聲殺人鐘攝魂,這兩手劍,便是宋念卿二十年前悄然踏足江湖,遊歷四方時借宿一座無名古寺,聽聞晨鐘暮鼓而悟。宋念卿重復枯燥乏味的撞敲,不停歇,瞬間就是一百零八下。

洛陽始終徑直前行,到後來連抬手都吝嗇,在她身前傳來不斷的砰然炸裂聲,所過之處,被鐘鼓劍鳴毀壞得滿目瘡痍。原本寓意發鼓聽聲,當速歸,不得犯禁。可洛陽既然可以兩次孤身殺穿北莽,小小嘈雜鐘鼓劍氣聲算得瞭什麼?

宋念卿雙劍終於熬不住劍氣反彈力達千鈞的敲撞,雙劍折斷落地,宋念卿沒有返身從馬背上取劍,而是掐劍訣,手印劍訣似佛似道。馭劍出鞘,三柄長劍依次出鞘,從馬背那邊紛紛躍起,如一掛長虹落在洛陽頭頂。宋念卿須發皆張,青衫大袖劇烈飄蕩,雙腳陷入地面一尺。

洛陽簡直是目中無人到瞭不可理喻的地步,雙手負後,一腳踩下,踏碎青石板,碎石激揚,跟敦煌城鄧太阿一戰第一手如出一轍,不過當時是腳踏地面,震起雨水水珠千萬滴做千百劍,每當一劍迎面刺來,就在她數尺之外被一顆石子彈射偏移,洛陽三十步之間,三劍已經無功而返六十餘次,劍尖早已崩斷,她與宋念卿的距離已經縮短到不足十丈。

宋念卿雙手往下一按,三柄長度僅剩原本一半的利劍同時刺向洛陽,做那垂死掙紮。洛陽一手拂過,輕描淡寫把強弩之末的三柄飛劍都握在手心,繼續向前緩行,隻是不同於被她當場捏碎劍胎的第一劍,三劍在她手心非但沒有斷絕生氣,反而劍氣猶如雨後春筍,茁壯成長。洛陽緩行時低頭望去,即便察覺到手心蛇吞象的景象,也沒有任何應對,三劍劍氣就在她手掌發芽生根。

宋念卿瞇起眼,打瞭個響指,那匹老馬熟諳主人習性,輕踩馬蹄,來到年邁老人身邊。

宋念卿取下十四劍中唯一一柄掛有劍穗的長劍,劍身清亮如明鏡,故而命名照膽。當年攜十二劍登樓武帝城,宋念卿不過是初入江湖的劍林新秀,而王仙芝已是公認的天下第一人,可宋念卿卻是何曾後退瞭半步?手上照膽一劍,是宋念卿閉關以後親自鑄造的第一柄劍,每一名劍士都是鑄劍師,都要自己在劍爐鑄劍做佩劍,雖然劍池堆積千萬劍,但那隻是用作緬懷先輩追思前人,劍池自宋念卿開始,就不許宗門任何後輩崇古貶今,這才有瞭眾多劍道訪客不約而同發出“劍池如今無古劍”的感慨。

宋念卿照膽在手,豪氣橫生,劍心越發清澈。那白衣女子步步前行,看上去不曾主動出手,是迫於形勢,可宋念卿心中並不輕松,她的步步不停,走得越是閑庭信步,給宋念卿造成的心境侵擾就越大,宋念卿不取他劍,獨獨取下照膽,何嘗不是對那女子無聲的重視。

宋念卿蓄勢之時,望向那來歷不明的女子,先前當空掛虹三劍分別命名天時、地利、人和,是專門用作針對指玄甚至是天象境高手的,可以強行汲取氣機,遇強則強,愈挫愈勇。宋念卿每悟一招便鑄一劍,這些年鑄劍養劍勤耕不懈,十四把劍,每一柄劍都傾註大量心血,輔以獨創劍招,都是當之無愧新鮮出爐的“新劍”,真正可謂是前無古人,若是同境敵手掉以輕心,肯定要吃大虧。宋念卿原本希望此生養足二十劍,再將最後一戰留給鄧太阿或是王仙芝,隻是皇命難違,隻得破關而出,青衫攜劍走江湖,不過起先不覺得那北涼世子擔當得起十四劍,有五六劍就差不多大局已定。

宋念卿突然間瞪大眼睛。

“天時地利人和,都給你又何妨?”白衣女子冷笑一聲,氣機如洪倒灌三劍,手掌間粗如手臂的紫黃白三色劍氣瘋狂縈繞,三劍酣暢長鳴頓時變成瞭哀鳴,饑漢飽食,是快事一樁,可一旦活活撐死就是樂極生悲瞭。

三條驚世駭俗的紊亂劍氣頓時煙消雲散。

宋念卿驚嘆道:“好一個天象境界,好好好!”

兩人相距僅剩七八丈,劍池宗主不怒反笑,閉上眼睛,並攏雙指在橫放胸前的照膽劍上輕輕抹過,喃喃自語道:“老兄弟,走在你前頭的七劍死得不算冤枉啊。”

洛陽拍瞭拍手,笑道:“東越劍池數百年底蘊,就這點道行?”

宋念卿沒有睜眼,灑然笑道:“且看老朽提燈照膽看江山。”

青衫老人遞劍而出,接下來一幕談不上驚天地泣鬼神,落在門外漢眼中,隻會認為滑稽可笑,就像一個才開始練劍的稚童,不怎麼拎得起手中重劍,勉強提劍踉蹌亂走,步伐混亂,劍勢扭曲。身形與劍招亂雖亂,速度卻極快,七八丈路程眨眼便縮小到短短兩劍距離。世人練劍,前輩名師都會苦口婆心叮囑切不可被劍駕馭,那樣的劍術成不瞭氣候。已算劍道屈指可數大宗師的宋念卿則反其道行之,人隨劍走,沒有氣沖鬥牛的恢宏劍罡,沒有浩然正大的劍意,就這樣歪歪斜斜來到瞭洛陽身前。

洛陽皺瞭皺眉頭,一手拍出。

宋念卿在照膽劍牽扯之下,竟然躲過瞭洛陽這一拍,劍鋒挑向她肩頭。洛陽首次離開那條街道中軸直線,橫向踏出一步,雙指捏住照膽劍尖。不等洛陽疊力,劍尖一擰,宋念卿隨之身形一旋,綻出一朵絢爛劍花,洛陽屈指一彈,宋念卿卻又撤劍,顛顛倒倒繞瞭半個圈,朝洛陽後背就是一劍。洛陽這一次不再出手,雙腳不動,身體向後倒下,那一劍分明已經落空,可劍氣卻在洛陽倒下之處如爆竹炸開,洛陽雙腳始終落地生根,可身體向左一轉,堪堪躲過那羚羊掛角的一團劍氣。可宋念卿得勢不饒人,長劍照膽胡攪蠻纏,一時間兩人四周劍氣縱橫,像是雲蒸霞蔚,讓人目不暇接。

洛陽終於挪出一步,宋念卿手中照膽劍氣也開始崢嶸畢露,大街地面和街邊兩側樓房被攪爛無數,塵煙四起。

洛陽走走停停,任由磅礴劍氣肆虐,笑道:“看似無跡可尋,實則依循天下龍脈蜿蜒,也算是摸著天象境的門檻瞭。”

兩人重新恢復洛陽據北宋念卿在南的位置。

這個擾亂北莽、離陽兩個江湖的白衣女魔頭一手攥緊刺脖一劍,宋念卿猛然睜眼瞪目,怒喝一聲,一步踏出,劍尖向前推進三尺,洛陽神情平靜往後退一小步,劍尖離她脖子不過兩尺。透劍而出的充沛罡氣吹亂她雙鬢兩縷青絲向後飄拂,握劍袖口獵獵作響。沒有半點慌張的洛陽不去理睬手心鮮血流淌,直視宋念卿,笑著出聲:“哪來那麼多的指玄殺天象,滾!”

洛陽攥緊劍鋒,往後一推,不肯棄劍的宋念卿被劍柄砸在心口,洛陽似乎惱怒他的不識趣,一腳狠狠踢在青衫老人的胸口。

佈鞋被地面磨損得薄瞭一層,雙腳離地的宋念卿人劍幾乎持平,又將劍尖往白衣女子的脖子推到兩尺距離。

“讓你得寸進尺好瞭。”

洛陽竟然拎住劍尖往自己脖子移近一尺,嘴角冷笑,然後一掌揚起拍下,直接用手掌砍斷長劍照膽。

既然劍斷,宋念卿不得不退。

洛陽根本不屑痛打落水狗,隨手丟掉半截劍,讓宋念卿掠回那匹掛劍老馬附近。

宋念卿被劍柄敲在心口,加上被一腳踹中,嘴角滲出血絲,竭力平穩氣機。

老人一臉匪夷所思。

若是對陣天下第一的王仙芝,自己如此狼狽也就罷瞭,一個在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女子,怎的如此霸道?

還是說自己太過孤陋寡聞?

接下來那白衣女子一句話才真正讓宋念卿忍不住氣急敗壞,在整個天下劍道都占據一席之地的老人再好的養氣功夫,也做不到心平氣和。

“我教你用劍。”

酒樓二樓那邊,與劍身同氣連枝的劍氣被洛陽火上澆油,劍罡剎那漲潮,讓徐鳳年大吃一驚,連忙馭出八劍構造一座雷池,以此抵禦,飛劍與劍氣仿佛同室操戈,劍氣敲擊飛劍,叮叮咚咚不絕於耳。徐鳳年的舉止也出人意料,沒有急於摧毀劍氣,就這麼且戰且退,在二樓輾轉騰挪,一點一點削去劍氣,直至那一劍罡氣完全消弭。此後洛陽下樓前行,步步緊逼,宋念卿顧不得樓上正主,除去剛開始的兩劍不說,晨鐘、暮鼓兩劍,繼而天時、地利、人和三劍,接下來照膽一劍,總計八劍,[湊不夠“八”。]都是當之無愧的新劍,猶如一棵棵劍林新木,讓人眼前一亮,尤其是竊取天象境界的三劍和隨後“走劍”踉蹌的照膽一劍,都讓徐鳳年大開眼界。拋開劍走偏鋒的飛劍術不說,徐鳳年的劍道勉強算是登堂入室,可眼光奇佳,劍池宋念卿按部就班一劍遞一劍,徐鳳年哪怕一直小心翼翼提防潛藏暗處的柳蒿師,也目不轉睛,不敢漏過一絲一毫。看劍就像賞字,門外漢興許隻是覺得一幅字寫得筆走龍蛇,可換成自己提筆,不知筋骨緣由不懂勾畫法度,也就不得其門而入,這就是江湖上大多數人都想要求個師父領進門的原因。徐鳳年就像一個經常看書法大傢寫字的看客,入眼的書法有的秀媚豐腴,有的清遠雄渾,有的氣象森嚴,但不約而同都是自得其樂,徐鳳年心底有個不為人知的狂妄念頭,那就希冀將來某日可以熔鑄一爐,自成劍壇一座大峰,峰上林木不多,但務必株株參天。

徐鳳年望瞭一眼街上背劍老馬,十四去八,不知道宋念卿剩餘六招能否跨過指玄直達天象,若是一直滯留指玄,想要對洛陽造成傷害,無異於癡人說夢。洛陽不是三教中人,她的境界是實打實的武夫證道,跟王仙芝是一個路數,跋扈至極。當初新武評天下前五的高手,拓跋菩薩、鄧太阿、洪敬巖,她都打過,洪敬巖更是被他從第四寶座拉下,取而代之。遇上這樣幾乎沒有破綻的女魔頭,別說指玄劍,恐怕天象劍也沒有五五分的勝算。

宋念卿短暫驚怒之後,喟然長嘆道:“老夫眼拙,常年閉關不出,不承想成瞭井底之蛙,直到此時才記起青渡江畔有白衣女子阻攔無用和尚,總算猜出瞭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不是太晚瞭。”

洛陽說要教宋念卿一劍,可沒有見她從何處取劍,也不曾假借外物做劍,隻是伸出左手橫胸,掌心朝上,右手緩緩往下按下。

站在那匹馬身邊的宋念卿抬頭望向灰蒙蒙天空,餘光在馬背上懸掛的六柄劍上一起抹過,劍不出鞘,三劍點地,三劍懸空,隨意落在四面八方,看似雜亂無章。

宋念卿自言自語道:“老夫一生持劍,娶妻生子,也隻視為香火傳承的麻煩事,生怕耽誤劍道精進。四十年前,曾有一絲明悟,幾乎成就劍仙一劍。二十年前機緣巧合,在一處洞天福地觀雲海起伏,一輪赤日東升,仿佛猛然跳入天地間,又生感觸,可仍是被老夫放棄瞭那一劍。自此開始閉關,隻想循序漸進,先入天象,再入陸地神仙。漸有所得,才知老夫這一生出身劍池,生平第一次選劍便是那絕世名劍,第一次拿到的劍譜便是上乘秘笈,第一次修習內功也是絕世心法,教我練劍的恩師更是那一代劍道宗師,一帆風順,劍道修為,卻仍是被一些出自市井山野的逸人遙遙拋在身後,才知道大凡物有不平則鳴,老夫心中既無不平事,如何跟天地共鳴?”

洛陽沒有理會宋念卿的感悟,更沒有理睬那豎立於天地之間的六柄劍,雙手手掌看似貼合,卻仍是留下一絲縫隙。

天地異象。

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城中最高處是一棟道觀鐘樓,樓尖翹簷如同被無形的天人出手壓迫,折斷,緊接下來便是鐘樓異常平整地往下倒塌,城中高度僅次於道觀鐘樓的一座千年古塔也開始被壓斷,整座城池,所有較高建築都開始往下齊齊坍塌,出現一刀切平的景象。偌大一座城池竟像是砧板豆腐,被人一刀輕松橫切,越切越薄。眨眼之後,以至於徐鳳年都不敢在二樓逗留,飄落到地面,耳中僅是萬鈞重力碾壓木石的刺耳嘈雜聲音。徐鳳年輕輕跺瞭一腳,然後苦笑一聲,不光是老天向下推移,地面以下也不安分,如同俯瞰天地的一尊大佛雙掌合十,讓人無處可躲。

天地相合,僅餘一線,這一線便是洛陽的劍。

宋念卿臉色凝重,懸空三劍往上刺去,地面三劍往下滲透,顯然是要竭力擺出頂天立地的威武架勢。

天地之間這一線,還有三丈高。不用說,城頭高墻早已被摧毀得一幹二凈。

先前從外地調入負責清空城池的精銳騎卒還真是歪打正著,要是沒有他們的“先見之明”,在洛陽這浩浩蕩蕩一劍之威下,那就是板上釘釘近萬人的屍骨無存。

徐鳳年越是在大局已定的時刻,越是沒有忘記城內還隱藏有柳蒿師、慕容龍水和朱魍老蛾三位高手。慕容龍水和老傢夥的確身在城中,而且離此不遠,隔瞭三條街。慕容龍水坐在一座低矮巷弄墻頭上,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壺酒,盤膝而坐,用袍子兜瞭一兜碎嘴吃食。老蛾站在巷弄中,跟徐鳳年做瞭一個相同動作,狠狠一跺,整座巷弄青石板都裂開,老傢夥感嘆道:“怎麼都沒想到洛陽這魔頭跟拓跋菩薩在極北冰原一戰後,手腕越發歹毒艱深瞭。郡主,有她在,咱們還要不要插手?就怕火中取栗,沒吃著烤栗,反而惹禍上身哪。”

慕容龍水屈指彈瞭幾顆花生米,一遠一近,眼睜睜看著它們炸碎,說道:“這般駕馭天地的仙人手段,跟大雪坪借劍是一般道理,畢竟還是不能處處無懈可擊。劍劍仙劍無敵,你我的行蹤註定要被察覺,但要是爭取一線生機不是沒有可能。我現在就怕太安城那隻趙傢看門狗耍無賴,非要等洛陽收拾咱們以後才出手,不過到時候他再想殺徐鳳年也會更難,就看這柳蒿師如何取舍瞭。想必徐鳳年的人頭,比你我二人相加應該還要值錢一些,再說聽聞這老頭跟北涼有私怨宿仇。總之咱們離遠點看戲,洛陽性情不定,萬一惹惱瞭她,我可不想就這麼死在離陽。”

慕容龍水輕輕落到巷弄,老蛾已經快步離去。高壯郡主瞥瞭眼老蛾有些匆忙的背影,笑瞭笑。

街上,宋念卿的浮空三劍開始下墜,入地三劍則開始上升,六劍俱是顫顫巍巍,搖擺不定。

宋念卿閉目凝神。

人有七竅,每當一劍砰然折斷,劍主宋念卿便一竅淌血。

六劍全斷之時,宋念卿雙目雙耳雙鼻[非“七竅”之一,應為“鼻孔”。請處理.P138標黃處“雙耳雙目雙鼻”。]都已是流血不止,這位劍道大傢的淒慘模樣實在驚恐駭人。

隻是宋念卿神情依舊平靜。

既然七竅才六竅流血,那就說明除瞭明面上的馬背十四劍,劍池第一人宋念卿極有可能還藏瞭一劍。

等宋念卿最後開口出劍,多半亦是留下遺言。徐鳳年其實隻猜對瞭一半,郡主和老蛾是在城內沒有錯,但柳蒿師並不是在城中伺機潛伏。

離城十裡路外。

一名面容古板的老者站在原地,等到洛陽雙手開始並攏天地,他才開始極慢極慢地挪動腳步。

第一步踏出,還不足常人一步的一半。

第二步步子稍快,與常人無異。

第三步已是尋常百姓腳力的兩步間距。

以此類推。

天地一道橫雷,奔向城池。

沈傢坊在田源裡是數一數二的大莊子,人多勢眾,山深水僻,勤耕讀而避兵刀,風水不俗。一老一小行走在田間阡陌,寒冬霜凍,田土硬實,田垛上還有些霜打蔫瞭的幹癟茄子,老頭子彎腰摘下幾隻兜在懷裡,身後小姑娘戴瞭頂廉價貂帽,時不時回頭遠望。老人猶自念叨:“別看這會兒茄子不光鮮,可被霜打瞭以後,偏偏入嘴就甜,味道不比冬天的鯽魚差,跟冬筍都能有一拼。回頭找戶人傢,我給你親自炒一鍋。沈傢坊以前欠我一個大人情,當年這塊風水寶地還是我給他們挑的,別說幾隻不值錢的茄子,就是幾條人命,也是說拿走就拿走。你呀,別瞧瞭,我既然給那小子找瞭洛陽做幫手,生死就在五五之間。別瞪我,對,是我讓他掉進這個圈套,可他讓我閨女吃瞭這麼大一個虧,我不算計他算計誰。我呢,一般而言,誰都不幫,東越皇帝聲色犬馬,我照樣保全瞭大半東越皇室,要說按照當世人喜歡講的道理來說,我做的那些勾當,是全然沒有道理的。當初要你刺殺那小子,跟你說那小子命薄,遲早夭折,與其死在女人肚皮上,或是別人手上,不還如死在你手上來得幹凈,起碼還有全屍,有下葬處,相比春秋千萬孤魂野鬼,何曾差瞭。”

老人不說話還好,一說這些比茄子還幹癟的大道理,小姑娘就幹脆駐足不前,扛著向日葵,望向那座幾十裡外的城池。老人訕訕然,伸手想要抓一把葵花籽下來,小姑娘賭氣地扭瞭扭身軀,帶著枯敗向日葵旋轉,不讓他得逞。老人訝異咦瞭一聲,瞇眼望去,隻見遠方城池那邊風雨飄搖,氣海轟隆隆下墜,仿佛天地擠壓一線,他嘆息一聲,揉瞭揉閨女的貂帽,輕聲道:“偏是無心之人最癡心。”

老人得不到任何言語回應,好在早已習慣,掂量瞭下懷兜裡茄子的分量,還不夠一頓午餐,就又摘瞭幾隻,這才自言自語道:“若是城裡兩三萬人來不及驅散,洛陽這一手,天怨人怒,三教中人,龍虎山自顧不暇,可依照兩禪寺李當心的性子,肯定要出手。世間武夫拾級而上,境界攀升,在入一品之前,尤其是二品以下,都有個簡單明瞭的法子,就是破甲幾許,一拳拳罡破幾甲,一劍劍氣穿幾甲,一目瞭然。可躋身二品尤其是一品以後,就沒這個說法瞭,因為這個法子太死板。人是活的,鄧太阿的一劍堪稱劍術極致,一劍破去千百件甲胄,輕而易舉,可若是披甲之人身負武學,就要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披甲,饒是鄧太阿也無法輕松破甲,難道鄧太阿就是劍術雛兒瞭?三教聖人得天獨厚,李當心攜河送禮道德宗,若是河水拋下,一招淹死數千北莽百姓並不難,可能淹死幾個二品武夫?這便是三教聖人不入武評的根源,借勢天地,就要看老天爺的眼色行事,王仙芝、拓跋菩薩之流則不用。這兩三百年來,最實在的以少殺多,其實就隻有三場,一場是吳傢九劍破萬騎,一場是李淳罡一劍破甲兩千六,一場是前不久的洛陽南下,因為對方都是披甲不說還身負精湛武藝的鐵騎。尤其是後兩者,己身到達天象境後,即便不如三教聖人那樣明顯,可或多或少也要受到氣數侵染,有些時候殺一名分明籍籍無名的小卒子,比起斬殺一名戰陣大將還來得後患無窮。由趙勾牽頭,派遣精銳鐵騎驅逐城中百姓,多半是柳蒿師的意思。老而不死是為賊,是賊就膽小,柳蒿師這是怕洛陽出手無所顧忌,到時候被殃及池魚,天劫紫雷滾滾落下,就算洛陽承擔十之七八,他被殃及池魚十之二三,可由於他在天象境逗留太多年月,又有在天子身側依附天時的附龍嫌疑,一樣要遭受大罪,須知不知者不罪的說法,用在天象境高手身上最為合適。三教中人,正因為知道不可泄露的天機太多瞭,反而束手束腳,洛陽入境時間相對短暫,又不是三教中人,更能徹底放開手腳。”

呵呵姑娘蹲在地上默默捏泥巴,獨占春秋三甲的黃龍士呼出一口霧氣,輕聲道:“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哪有知我之人?太安城半截舌荀平知道,可惜志不同道不合;北涼毒士李義山知道,可惜一山不容二虎,離陽已經沒有他的位置;納蘭右慈也知道,可惜天生跟我背道而馳。書生治國,書生平世,書生禍國,這三人各有所求,恐怕是謀士最後的璀璨時光,以後再也見不到我輩讀書人如此意氣風發顛倒乾坤的場景瞭,以後啊,書生盡是帝王傢的戲子伶人啦。”

兜著滿懷茄子的老頭子微笑道:“春秋讀書人的脊梁歪瞭,我要將其扳正。春秋武夫恃力亂禁,我要銷毀成千上萬的秘笈,給他們套上韁繩,野狗變傢犬。我要叫以後數百年的天下,再不見江湖青衫仗劍風流,再不見地仙朝遊北海暮蒼梧,再不見真人騎鶴飛升過天門。”

小姑娘呵呵一笑。

黃龍士突然自嘲一笑,“當年李當心罵我放個屁都自以為是浩然正氣,罵得真好。”

小姑娘饑腸轆轆,肚子咕嚕響。老人哈哈大笑,帶著她去瞭村子,沈傢坊不知黃龍士真實身份,隻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仙方士。當年黃龍士指點迷津,才讓南唐沈傢逃過一劫,留下此脈香火,連傢族命根子的譜牒都是黃龍士親筆撰寫。村子裡的幾個宗室大房長輩聽說恩人造訪,都執意要興師動眾擺下一大桌盛宴,不過黃龍士沒有答應,隻是借瞭一處灶房和一壇子酒,跟閨女獨處。老人親自下廚,炒瞭一尾鯉魚和一盤茄子,老人沒有怎麼吃,隻是喝瞭幾杯酒竟然便醺醺醉瞭。陋室昏暗,燭光飄搖,老人醉眼惺忪枕在桌面上,合眼時淚光依稀,輕輕呢喃:“千年世事同蕉鹿,我夢蝴蝶蝶夢我?”

小姑娘摘下溫暖貂帽,輕柔戴在老人頭上,下巴抵在桌面上,望著昏昏睡去的老人,怔怔出神。

    

城內,敵對雙方皆是聲勢大振。

天地隻留一線成劍,天下第一魔頭洛陽以天象境使出前無古人的劍仙一劍。宋念卿雙耳雙目雙鼻六竅淌血不止,始終閉嘴不言語。城內街面翻裂,六柄斷劍劍折氣猶存,在圓潤劍胎支撐之下,六股粗如成年男子大腿的劍氣屹立天地間,隱約有鐘鼓齊鳴之聲,悠揚激蕩。天地一線縫隙如同磨盤研磨,縫隙已經僅存一人高度,飛沙走石,昏暗無光,仍是沒有能夠當場毀去六劍劍胎。

這趟出關來到久違的江湖,並沒有太多高手架子的劍池宗主也僅是換上一雙嶄新素青佈鞋,此時以白佈裱成袼褙、多層疊起納而成的鞋底已經磨損大半,這讓宋念卿浮起一絲遺憾。此生專註於劍道,從未有過兒女情長,與那嫁入劍池的嫻靜女子也止步於相敬如賓,隻是不知為何,大敵當前,生死一線,卻記起瞭年輕時那一夜掀起她的蓋頭,燭光映照之下她的羞赧容顏,這麼多年發乎情止乎禮,竟然不知她何時慢慢成瞭一位霜發老嫗,也不知她何時親手制成瞭這雙鞋子。兩人離別,接過視為累贅的行囊,他隻當作女子持傢的天經地義,此時才知當時若是能接過行囊,念一聲她的小名,道一聲謝,該有多好。

宋念卿記起瞭許多往事,正值壯年,攜帶十二劍,意氣風發去武帝城挑戰天下第一人。

她在他離傢時,亦是沒有多言,隻是婉約笑臉,幫著他仔細理瞭理衣裳,送至門口,獨獨站在那兒,沒有等到他的回頭。後來宋念卿返傢,冷著臉與她在傢門口擦肩而過,她欲言又止,隻是擠出幹凈的笑臉,一點都沒有委屈幽怨。

宋念卿以往總是在不關心之餘,難免有些陰鬱,怎麼找瞭這麼個悶葫蘆無趣的女子,如何配得上自己的劍?

這一抹要不得的致命恍惚,本該讓宋念卿的蓄勢受挫,不承想恍惚之間,生平第一次心起愧疚,宋念卿隻覺得劍心在剎那之間凈如琉璃。

城外原本有如出一轍背負碩大劍匣的劍池劍客百餘騎,在洛陽出手之前便開始繞城疾馳,所過之處,飛劍出匣,懸浮墻外空中,停而不墜。城池之外,已是懸劍近千柄,劍陣威嚴,劍勢浩蕩。

可勒馬停步的劍池劍客都面面相覷,因為墻外懸劍不約而同紛紛墜地,失去瞭氣機牽引,宗主好似根本就放棄瞭動用劍陣的念頭,可這套劍陣應該才是宗主宋念卿深藏不露的第十五[十四把實劍,一把虛劍,即宋念卿自己或者是城外的劍陣。故此處因為“十五”。]劍啊?以宗主的性情,根本不可能面對強敵選擇束手待斃。宗主既然一直將武帝城王仙芝視作此生最後敵手,就算城內遇上瞭罕見的強手,也不至於如此收場,一時間停馬劍客都不知所措,感到瞭一種強烈危機。可當劍池劍客按照境界高低,陸續感知到城內不斷攀升的濃鬱劍意時,不由面露驚喜。

宋念卿低頭深深看瞭眼鞋面,微微一笑,任由六縷劍氣在磨盤中煙消雲散,任由飛木滾石撲面,輕輕踩瞭踩腳下僅存完整的街面,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終於壓抑不住喉嚨翻湧的鮮血,吐在身前,很快被塵埃遮掩得消失不見。

宋念卿輕聲道:“是時候為你走一趟江湖瞭。”

宋念卿一踩地面,開始狂奔。

最後一劍,亦是最後一次走江湖。

宋念卿本人即是劍。

宋念卿一線劍對撞洛陽一線劍。

宋念卿的衣衫肌膚如同身受千刀萬剮,開始血肉模糊,可這位劍道大宗師渾然不覺,笑聲豪邁,一掠如虹。

舍去聲勢浩大的劍陣千劍,換來在外人看來莫名其妙拿命換來的劍仙一劍。

這一劍堪稱舉世無敵,生生撕開瞭洛陽並攏的天地。天地昏暗雲遮霧繞,宋念卿劍氣如一幅仙人駕龍圖,不見宋念卿本人,隻見劍氣橫生蜿蜒,雷電森森,雲雨沛然。

沒有預料到宋念卿會有這一劍的洛陽屏氣凝神,氣機剎那流轉八百裡,金剛、指玄、天象三種神妙,熔鑄一爐,擺明瞭要強勢證明宋念卿這必死一劍也重傷不瞭她。

其實兩人還相距數丈,宋念卿就已幾乎氣絕身死。

可臨死之氣沖九天,劍氣仍然在壯大磅礴。

洛陽雙手推出,袖口盡碎,滿頭青絲吹拂飄亂,如同與一條蛟龍角力,腳步不斷往後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