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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卷 第八章 快雪莊真武臨世,春神湖神人大戰

廳內光線輝煌,照耀得那塊琉璃地板絢爛多彩,林紅猿置身其中,仿佛道教典籍上記載的凈琉璃世界,她想著是不是返回龍宮後也依樣畫葫蘆。尉遲讀泉喝酒喝得心不在焉,眼角一直瞥向外廊。天色昏暗,那邊還沒有掛起燈籠,她猶豫著是不是借口去見他一面,舉起酒杯時,嗅瞭嗅,急忙轉身望向外廊,就想要站起。林紅猿輕輕扯住尉遲讀泉的衣袖,後者滿臉焦急,說是聞到瞭血腥味,林紅猿聞言後心思急轉,以那個年輕魔頭深不見底的身手修為,快雪山莊就算臥虎藏龍,能讓他受傷的高手也屈指可數,謝靈箴算一個,李懿白算半個,但外廊除瞭兩次地板顫動,再無其他動靜,難道是有人潛伏湖底,陰險偷襲瞭徐鳳年,一擊得手便後撤?否則總不可能是那傢夥閑來無事,駕馭飛劍刺殺湖中遊魚帶出的血腥氣味。林紅猿也被勾起瞭好奇心思,猶豫瞭一下,就對尉遲讀泉使瞭個眼神,二人一同站起往外廊走去。夜色漸沉,如同天上仙人朝大地丟下一塊黑佈,好在廳堂外廊相通,燭光和琉光好似肥水外流,外廊景象隨著湖面寒風撲來致使燭光飄搖而明晦交錯,依稀可見徐鳳年端坐在椅子上,輕輕扭動手腕。林紅猿眼尖,瞅見他手上綁紮有一塊棉佈,尉遲讀泉火急火燎問道:“怎麼受傷瞭?”

徐鳳年輕描淡寫道:“地滑,不留神摔瞭一跤。”

尉遲讀泉驚訝啊瞭一聲,一臉愧疚。林紅猿心中感慨這姐姐要是被丟到江湖上,還不得給那些披人皮的豺狼虎豹吃得骨頭不剩。徐鳳年站起身,笑道:“我送一送你們,這會兒莊子什麼人物都有,不放心兩位姑娘。林仙子先前講她們龍宮祖師爺有說過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話,別看進入快雪山莊的大多都是正道人士,說不定就有偽君子,更別提那些亦正亦邪的江湖散人。咱們順便逛一逛莊子,賞景送人兩不誤。對瞭,我得先易容,你們稍等片刻。”

林紅猿心中冷笑,偽君子得過你?徐鳳年轉過身,將一張生根面皮覆面,轉頭後已經變成一個相貌清雅的讀書人,尉遲讀泉微微張大嘴巴。這時候屋內傳來一陣匆忙腳步聲,莊主尉遲良輔看到女兒安然無恙後,明顯如釋重負,隻是眉宇間積鬱深重,仍是假裝漫不經心笑道:“要是爹沒猜錯,是撐舟而來?讀泉,哪有你這麼見貴客的,也就是小林宮主見多識廣,不跟你這個當姐姐的一般見識。”

尉遲讀泉赧顏一笑,跑到尉遲良輔身邊,親昵喊瞭一聲爹。尉遲良輔低頭瞪瞭她一眼,然後迅速抬起眼簾,笑望向年輕白頭的書生,哪怕有一張熱情笑臉,可眼神也跟看待女兒時有天壤之別。徐鳳年雙手插袖,低頭彎腰恭敬行禮,“龍宮采驪官有幸拜見莊主。”

林紅猿笑著解釋道:“左景算是納蘭先生的得意門生,南唐道以外興許都不太熟悉左公子。當初進入龍宮,咱們的意思是隨他挑選位置,左公子眼光奇特,偏偏挑瞭個還不如禦櫝官的采驪官,說是采擷驪珠的說法更討喜,對他們這些志在科舉奪魁的士子文人來說更喜氣。我與尉遲姐姐喝酒瞭約莫有一個時辰,左公子光顧著都給咱們當門神瞭,還是尉遲姐姐的面子大。”

尉遲良輔眼神冰雪消融,頓時溫熱幾分,委實是“納蘭先生”這四個字對離陽朝野來說都太過高不可攀,南唐道名副其實第一人,說是納蘭右慈而非燕剌王趙炳,都不為過,即便在南疆那邊的趙炳眼皮子底下,納蘭先生堂而皇之的僭越之事何曾少瞭?否則藩王入京之時,也不會是納蘭右慈乘坐馬車,而燕剌王擔當起護駕騎士。如果說這個左景真是納蘭先生的高徒,那麼尉遲良輔對他的重視甚至就得要超出林紅猿這個位置尷尬的小林宮主。

尉遲良輔抱拳輕聲道:“莊子上出瞭些意外,不過既然有左公子在小女身邊,良輔也就安枕無憂瞭。等處理完手頭事務,良輔再來與左公子賠罪,好好痛飲一番。”

徐鳳年點頭道:“不敢不從。”

尉遲良輔離開院子,對門口靜候的老管事搖頭說道:“讀泉沒事。遇上個叫左景的年輕人,林紅猿說是納蘭右慈的門生。不過龍宮這次就算有所動靜,也隻是針對雀墩山,況且龍宮也絕對沒那份實力連殺李火黎和謝靈箴兩人,這兩位背後勢力豈是偏居南疆一隅的龍宮可以撼動的?如果真是納蘭先生的驚天謀算,哪怕真是龍宮所為,也不是快雪山莊可以插手,咱們這些朝中無人依附的江湖人,動輒覆滅啊。”

老管事憂心忡忡,“實在想不出誰有這般手腕和膽魄。謝靈箴雖未在武評上露面,卻也是一等一的頂尖高手,春帖草堂更是與新任兵部尚書牽線搭橋;李火黎估計身手平平,可既然有朝廷這張保命符,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莊子這次恐怕處理不當,難免要被各方勢力遷怒,少不瞭一些趁機渾水摸魚和落井下石,莊主得想好退路瞭,靖安王一直有意讓快雪山莊投靠王府,莊主是不是……”

尉遲良輔神情復雜,舉棋不定。他停下腳步,望著掛在樹枝上的一盞大紅燈籠,全無喜氣可言,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無奈道:“如同做生意,本想借著這次推選武林盟主給莊子帶來聲勢,到時候就可以自己尋找買傢,價高者得。靖安王迫切想買,咱們不愁下傢,大可以依著自己的脾性眼光不賣。如今要是落難,再轉去看靖安王府的臉色,就怕快雪山莊就得賤賣瞭啊。若是一買一賣皆大歡喜,也就罷瞭。我如今就怕就算賣給靖安王府,那位年輕藩王若是記得當初山莊的不識趣,給莊子穿小鞋,我可知道這位藩王有高人在幕後運籌帷幄,執政清明,有口皆碑,比起老藩王絲毫不差,可觀其言行,心眼心胸似乎不大。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這個當傢做主的,就怕以後拜圖祭祖的時候根本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啊。”

老管事輕聲寬慰道:“雁堡那邊已經派人動身去靖安王調兵遣將,希望能一錘定音。襄樊數千鐵騎一來,隻要殺手露出蛛絲馬跡,插翅難逃。怕隻怕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此時已經逃之夭夭。”

一名莊上心腹管傢匆匆捎來口信,“莊主,雁堡這邊才出莊子不到十裡路,就被靖安王麾下斥候截下,原來靖安王早已調用兵符讓青州水師傾巢出動,戰船在二十裡外湖面上一字排開,隻是湖上大霧,才沒有被人察覺,更有四千餘輕騎掐住各個路口,和數十支斥候分散各地,一有風吹草動,就可以收網!”

尉遲良輔驚喜之後,苦笑道:“這位靖安王真是神機妙算啊!原來快雪山莊成瞭一座魚塘,隻等大魚上鉤,就會給拖到岸上。”

老管事感慨道:“如此看來朝廷那邊對這次選舉武林盟主,並不是聽之任之,可能我們都低估瞭朝廷要讓李火黎成為江湖發號施令者的決心。謝靈箴和李懿白說不定都是陪太子讀書的角色,掩人耳目而已,不過是讓朝廷染指武林的吃相更好看一點。莊主,有一句話我還是得說,福禍相依,快雪山莊要想否極泰來,遠水解不瞭近渴,隻能趕緊選擇靖安王府這座毗鄰靠山瞭。畢竟這位春秋以後第一位世襲罔替的新藩王,在京城那邊頗為得寵。”

尉遲良輔揮手讓那名後至管傢退下,猶豫不決道:“我再想想。”

老管事焦急道:“莊主,需知時不待我啊!”

尉遲良輔浮現怒容,口不擇言道:“難道真要讓讀泉給那個始終對母妃念念不忘的年輕藩王做妾?!這樣靠賣女得來的榮華富貴,尉遲良輔做不出來!”

老管事噤若寒蟬,喟嘆一聲,“出此下策,雖說保全瞭山莊,確是苦瞭小姐。”

尉遲良輔拍瞭拍老人肩膀,歉意道:“老劉,知道你對莊子忠心耿耿,可我就讀泉這麼一個閨女,她又是隨她那早逝娘親的執拗性子,我這當爹的,怎麼都要讓她幸福些,嫁個真心喜歡她的窮小子,也好過嫁入萬事不由己的將相侯門。女子做浮萍,有幾個能開開心心過日子的?”

老管事點點頭。

尉遲良輔狠狠揉瞭揉臉頰,沉聲道:“再等等!”

外廊這邊,相比尉遲良輔和老管事的深陷泥潭,明面上就要輕松許多。尉遲讀泉毛遂自薦,說是撐舟就可以到達她的住處,可當她走近欄桿一敲,立馬傻眼,當時興匆匆登岸,忘瞭系上那條江南水鄉的烏篷小舟,大概是湖風吹拂,這會兒哪裡有小舟的蹤跡。這讓弄巧成拙的尉遲讀泉俏臉漲紅,不敢跟徐鳳年、林紅猿兩人對視。就在此時,霧靄中一抹烏黑影跡緩緩穿過霧氣,出現在眾人視野,一名年輕俊逸的道人玉樹臨風站在船頭,腰系一根精致竹笛,有幾分縹緲出塵的仙人豐姿。天下道統以祖庭龍虎山為尊,天下道士自然以披紫戴黃的龍虎山天師為貴,眼前年輕道人雖未穿著象征天師府真人高貴身份的黃紫道袍,可那份氣度,即便隻著龍虎山尋常道人的潔凈裝束,也能讓人一眼忘俗。

林紅猿微微瞇起眼,以便遮掩她的幸災樂禍。

正主來瞭。

而且這位在朝廷上平步青雲在江湖上名聲大震的年輕道士,開口就沒有讓林紅猿失望,相反,一語道破天機,“貧道龍虎山趙凝神見過小林宮主,見過尉遲小姐。還有這位公子,袖中左手被一劍穿掌,是否容貧道多此一舉,厚顏贈送一瓶山上秘制金瘡藥?”

徐鳳年沒有任何動靜,一直雙手插袖站在欄桿旁邊。

趙凝神溫醇笑道:“貧道除瞭還船給尉遲小姐,還有一份還禮,記得當初大雪坪上有人口出惡言,欠劍不還。”

徐鳳年的答話簡直是讓尉遲讀泉心神搖曳。

她當然不在乎什麼龍虎山道士大雪坪欠劍,這傻姑娘的屁股是一直堅定不移歪向身邊那傢夥的。

隻聽他出聲問道:“你找死?”

林紅猿的眼力見兒不用多說,不管這娘們兒如何想要看一場大戲,仍是趕緊拉起尉遲讀泉離開外廊,直奔後者閨樓。

湖上趙凝神,廊下徐鳳年,默然相對而立,看似雲淡風輕,卻不知道兩人恩怨從父輩就開始結下,徐驍馬踏江湖末尾,差一點就按下龍虎頭。徐鳳年凝視眼前年輕道人,嘴角冷笑,雙手在胸交錯,十指爬滿紅繩。都說這位小天師曾攔下鄧太阿登山一劍,起先還有人以為是龍虎山的自誇之詞,後來趙凝神阻截西域瘋和尚,並肩數十裡路程才停腳,終於沒人懷疑,甚至已經開始有人將其視為指玄高手。站在船頭的趙凝神笑臉溫煦,“小道算到瞭世子殿下今日會來快雪山莊賞雪,算到瞭要去春神湖見王東廂,再去見陸費墀,唯獨沒有算到殿下竟然會連殺雁堡李火黎和草堂謝靈箴,就不怕一旦泄露,尚未世襲封王,就已淪為江湖公敵嗎?”

徐鳳年走近兩步,靠近欄桿,“李火黎有趙勾護駕,有朝廷撐腰,還有謝靈箴的春帖草堂替他造勢,武林盟主的座椅非他莫屬,還需要你們龍虎山錦上添花?記起來瞭,你們龍虎山也就隻會做這些給帝王續命寫青詞的勾當,一脈相承。傳聞你是龍虎山初代祖師爺轉世,你可曾開竅?想必沒有,否則龍池早就滿池怒放氣運蓮瞭,以你們天師府的德行,恨不得把死人都挖出棺材知會他們一聲這等好事。獨樂樂,好事獨占,眾樂樂,卻隻是讓人知曉瞭你們的喜事壯舉,反正兩不誤。”

趙凝神搖頭笑道:“世子殿下對龍虎山成見太深。道不同不相為謀。”

徐鳳年交纏十指才略微錯開寸許,就聽趙凝神說道:“且慢。”

趙凝神笑道:“小道這次造訪快雪山莊,本就沒有要摻和武林盟主一事,春帖草堂和雁堡的動蕩,也不在小道眼中,更不在心上。此次僅是想見世子殿下一面,既然見過瞭,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大雪坪欠劍,龍虎山的還禮,便是無須北涼償還。隻希望北涼不與龍虎山為難,井水不犯河水。”

徐鳳年笑道:“怎麼,你竟然算到瞭我在返回北涼之前,要殺光所有你們膽敢離開龍虎山一步的道士?算到瞭我要懸賞江湖殺天師府一人黃金百兩秘笈一本,北涼承諾為其遮風擋雨,以此讓你們往日不可一世的龍虎山道士人人自危?所以你就用快雪山莊血案一事要挾,大傢各退一步,和和氣氣過大年?”

趙凝神眼神清澈,平靜道:“殿下願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小道亦是心誠敬佩,若小道是閑雲野鶴,定當為之浮一大白。可惜在其位謀其事,小道既然生來姓趙,就不得不做些違背清凈本心的事,還希望殿下體諒。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對龍虎山對北涼都無裨益。當初龍虎山不許大郡主登山燒香,是天師府的不是,故而洪掌教一劍摧敗氣運蓮整整九朵,天師府始終不發一語。老祖宗趙宣素出關下山,東海武帝城外有意為難殿下,最終也是因果循環,身死道消,苦苦修道雙杖朝,足足一百四十年,到頭來仍是不得證長生,一報還一報,龍虎山更是無話可說。”

徐鳳年朝雙手十指赤色遊蛇點瞭點下巴,“以你的見識,肯定瞧出門道瞭,是人貓韓貂寺遺落在神武城外的活器,本來斬落之後,人貓一死,也就迅速凋零,可韓生宣忘瞭我身邊陰物的能耐,他那顆頭顱,可是天底下罕見的好東西,教會瞭我不少玩意兒。韓生宣有一句話很有意思,人敬我一尺我定會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時,我恨不得欺人生生世世。北涼跟龍虎山的恩怨,是怨徐驍還是怨老皇帝,你我心知肚明。龍虎山之後的羽衣卿相和青詞宰相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得知老王八趙黃巢不小心養出瞭惡龍,禍及地肺山,鎮壓不住,才臨時改變主意,對你們這個還有些用處的龍虎山由彈壓變成瞭安撫?趙黃巢神遊萬裡去京城,跟那個都該喊他一聲三爺爺的老皇帝要來瞭那份旨意,最後一路八百裡加急,交到他手上,這才有瞭仙人手托聖旨入龍虎的傳說。大雪坪借劍,飛劍鎮龍虎,你們敢放個屁試試看?怎麼,到瞭我這裡,覺著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藩王世子,就可以盡顯高人風范地坐而論道,跟我好好論道論道瞭?”

趙凝神微笑道:“以前聽白蓮先生說世子殿下擅長做買賣談生意,今日一見,才知所言非虛。試問世子殿下,湖底始終遊弋於三十丈外的陰物可曾蓄勢妥當?難道真要以死相搏,世子殿下的命,似乎比起小道要值錢太多瞭。萬一,小道是說萬一玉石俱焚,這筆買賣,精於謀劃的殿下說是美玉虧瞭,還是石子虧瞭?”

徐鳳年臉色平常,答復道:“倒也不一定要拼命,真想殺你也未必能殺得掉,畢竟先前謝靈箴的境界實在是空中樓閣。儒生紙上談兵,也就隻能嘴上切磋切磋,到底跟死人堆裡站起來的武夫差瞭太多,空有境界修為,動起手來就露餡瞭。再者謝靈箴一開始就誤以為我僅是憑仗著金剛體魄就跟他胡攪蠻纏,死得憋屈。龍虎山對我早就提防,差不多算是洞若觀火,估計得硬碰硬,好好領教一下道人一步入指玄。終歸要打得你笑不出來為止,怎麼都要你半死才行。”

趙凝神笑問道:“世子殿下鐵瞭心要與小道過不去?”

徐鳳年一句話揭穿老底,冷笑道:“難道等到讓龍虎山畢其功於一役,助你開竅?”

趙凝神閉上眼睛凝神屏氣,以便竭力隱藏眼中隱約浮現出的一絲怒氣。

徐鳳年嘲諷道:“泥塑像都生出火氣瞭?”

趙凝神睜開眼睛,不言語,隻是向前攤出一手。

既然說我找死,那你便來殺。

這份底氣,不是什麼趙傢老祖宗轉世,而是這位經常走神迷路的年輕道士,初出茅廬便實實在在地擋下瞭鄧太阿的劍,不久前更是擋過亦佛亦魔的劉松濤。

徐鳳年一手撐在欄桿上,身形躍起,作勢要一鼓作氣撲殺這位承擔龍虎山莫大期望的掛笛道人。

隻是以徐鳳年假借陰物修為的境界,本該一氣呵成掠向趙凝神,可後者明顯感知到徐鳳年在手撐欄桿時,身形出現一瞬凝滯,這讓暫時未曾盡得未卜先知意旨的趙凝神也跟隨一頓,小舟原先需要後滑一丈,他才有完全的把握卸掉徐鳳年一擊之勢,此時略顯生硬地截斷一半距離,在半丈外靜止。徐鳳年毫無征兆一靜之後驟然一動,急掠向前,松開欄桿後,身後欄桿成片碎裂。趙凝神皺瞭皺眉頭,身形紋絲不動,小舟無風後滑一丈半,在徐鳳年探臂推來時,趙凝神一手負後,一手在胸前拂過。洪鐘未嘗有聲,一扣才撞雷。看似輕輕一拂,竟是自有雲雷繞膝生,紫氣縈繞,襯托得趙凝神更像神仙中人。

徐鳳年沒有殺李火黎殺謝靈箴時那樣憑恃假借外力鑄造而出的金剛體魄,一味蠻橫前沖,雙手眼花繚亂地撕去趙凝神佈局的紫氣雲雷。趙凝神輕輕抬腳,踢中徐鳳年腹部,徐鳳年也一掌按在趙凝神額頭,幾乎同時猛然發力,小舟如一根箭矢後撤入霧,徐鳳年迅速飄回外廊,雙腳屈膝踏在外壁上,再度奔雷前飛,墻壁被一踏倒塌。身處霧靄中的趙凝神摘下那根烏青竹笛,雙指一旋,竹笛如同一根竹蜻蜓攪亂湖上大霧,一起潑水似的砸向徐鳳年。

徐鳳年五指成鉤試圖捏碎那根青苦竹笛,但仍是小覷瞭笛子蘊藏的磅礴氣機,觸碰之下就松手,身體被彈飛到側面湖水上,雙腳濺起水花無數,才在湖上落腳。趙凝神輕喝一聲,“起!”小舟拔水而起數丈,堪堪躲過瞭一襲朱紅大袍的水底偷襲,後者一閃而逝。徐鳳年在烏篷小船下墜時,腳尖一點,一記手刀朝趙凝神當空劈下,身後刺來的苦竹青笛宛如一頭困獸,被飛劍雷池劍陣針鋒相對地絞殺,變成同是徒手而戰的趙凝神一腳猛踩船頭,身形千斤墜入湖水,整條船在水面上翻轉,反過來砸向徐鳳年。

徐鳳年手刀轉為仙人撫大頂,當場將小舟拍得稀巴爛,手心向下壓頂趨勢絲毫不減。半截身軀還在湖中的趙凝神竟然不躲不避,任由徐鳳年一掌拍在頭頂。

湖水劇烈晃蕩,掀起巨浪,拍擊外廊,不知有幾千斤湖水湧入兩人身後那座院落。

徐鳳年緩緩飄落在一塊小舟碎裂後的湖面木板上,那一掌其實根本沒有碰到趙凝神頭顱,這年輕道人氣機鼎盛,出乎意料。

趙凝神浮出水面,終於見到徐鳳年身後那頭陰物的真面目,朱袍五臂,面容悲憫。

趙凝神沉聲道:“穢物自古出世即禍亂太平,小道容得殿下跋扈,卻容不得陰物逞兇,小道今日就算拼去一身修為,也要替天行道!”

這一次輪到臉色陰鷙的徐鳳年伸出一掌,眼中恨意滔天,示意趙凝神盡管放心替天行道。

好一個替天行道。

匡廬山巔,有天人出竅神遊,有天王張須怒目,口吐紫氣。

說的便是要替天行道。

趙凝神不敢分心深思,重重吐納,由手心覆左手背,面朝東面道教祖庭龍虎山,“請!”

一字有三請。

請龍虎山恩準。

請天人下天庭。

請祖師爺降世。

天師府上一幅初代祖師爺畫像跌落在地。

一道粗如廊柱的紫雷從雲霄直直轟下。

眨眼過後,趙凝神面容模糊不清,渾身紫金。

龍虎山祭廳太師壁懸有歷代祖師爺掛像,初代老祖宗的掛像無風而墜,一位原本有些瞌睡的守廳道童嚇得面無人色,也不敢擅作主張去拾起那卷畫軸,匆忙跟天師府稟告狀況。總領天下道教事務的羽衣卿相趙丹霞快步而行,步入祭廳,驚喜交加,但心底仍有一抹憂慮,雙膝跪地在太師壁下,小心翼翼捧起卷軸。天師府上的外姓人白煜緩緩跨過門檻,自比書蠹的白蓮先生讀書傷瞭眼睛,走路行事都慢人一拍,蹲在一身黃紫的趙丹霞身邊,出神思考。離陽道首趙丹霞輕聲問道:“福禍相依是必然,不過在白蓮先生看來,福禍各占幾成?”

白煜搖頭道:“卦象亂如麻,不過凝神既然能請下龍虎山初代祖師爺,比起百年前請出三位近代祖師,以萬裡天雷釘殺魔教劉松濤,有過之而無不及。凝神的性子大可放心,既然是替天行道,多半是用大福氣消弭禍事,白煜實在想不出世間還有誰能力壓初代祖師爺一頭,王仙芝寥寥數人可以一戰,可在春神湖上,凝神應該必勝無疑。經此一役,對龍虎山而言是莫大好事。”

趙丹霞畢恭畢敬將祖師爺圖像掛在太師壁正中間,掛好之後又跪地行叩拜禮,站起身後撤幾步,望著這面掛滿歷朝歷代仙人的太師壁,便是他這般修身養性的真人,也有些意氣風發。這些大多得道飛升的祖師爺才是龍虎山最大的護身符,整整近千年屹立不倒,離陽王朝才兩百年國祚而已。若非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出瞭一條惡龍,與龍虎山有牽連,導致龍池氣運蓮受到影響,這裡原本幾乎自成一根可與天門齊平的氣運柱,那就可可保證下一個五百年滔天福澤。趙丹霞壓下心頭陣陣陰霾,想起天師府嫡系子孫趙凝神因為擋下鄧太阿登山問禮一劍,從而一鳴驚人,心情無疑就要舒暢幾分,捻須笑道:“有凝神這根好苗子,如此之快便請下老祖宗,比我們預料要早瞭二三十年,就不用擔心青黃不接,再有白蓮先生傾心傾力輔佐,龍虎山無憂瞭。”

白煜突然使勁揉瞭揉眼睛,凝視太師壁上數十幅掛像,面露驚駭,白蓮先生視線疲弱,心眼卻靈透,模模糊糊察覺到異象橫生。趙丹霞道行高深,隻比白煜慢瞭一步就發現掛像異樣,竟出現豎壁掛像以後從未遇到的氣竭景象!幾乎所有祖師爺掛像都出現氣數潰散的跡象,僅僅是形似神似齊仙俠那一幅得以逃過一劫,其餘無一幸免!白煜失神呢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這位羽衣卿相心神不定,撲通一聲重重下跪,亦是右手手心覆蓋左手手背,泣不成聲,“不肖子孫趙丹霞跪請各位祖師爺開恩!”

    

夜幕中,龍虎山看似安詳,實則暗流洶湧。而武當山在封山一年後,大多道觀都重新迎納八方香客,隻是豎立有一尊真武大帝雕像的主觀仍是閉門謝客。包括陳繇、宋知命在內幾位輩分最高的年邁道士深居簡出,僅是在這座主觀內偶有進出,好在武當山習慣瞭這些慈祥老真人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像其他道教名山洞天福地,略微有些輩分的道人都要忙於應酬達官顯貴,哪裡有一刻清閑光景去潛心修道。武當山在老掌教王重樓之後,連出瞭兩位年輕的新掌教,隻是武當山香火非但沒有江河日下,反而越加鼎盛,這讓山上道人道童都帶瞭幾分喜氣。不過有前輩真人表率,也從沒覺得香火一旺,就該對香客居高臨下,便是武當歷史上最年輕的掌教李玉斧,也是跟小師叔洪洗象一般,跟尋常道士一致無二,除瞭每日親授課業,經常擺攤給尋常香客算卦解簽,一些不識字的香客解簽之餘,還要請他代寫傢書,李玉斧也是來者不拒,楷書寫就,一絲不茍,香客都說寄信以後,傢門興旺瞭幾分,一開始有書香門第的香客勸解百姓,說如此叨擾掌教,會耽誤瞭大真人的修道證長生,不過李玉斧親口寬慰眾人,說修道就是修個平常人,何時修出瞭平常心,修不成仙人亦無妨,吃也修道睡也修道讀書修道寫字也修道,大事小事皆修道,也就等於是時時刻刻修道瞭。江湖上都開始流傳一句箴言:“世人修道修長生,武當修道修平常。”

觀內,掌管戒律的武當輩分第一人陳繇,在殿外門檻肅穆而立,望向殿內真武大帝塑像。身旁有一百四十多歲歷經四位掌教的宋知命,還有當今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師父俞興瑞。

三位真人神情都極其凝重,俞興瑞是藏不住話的性子,輕聲跟兩位師兄問道:“世子殿下第二次遊歷江湖返回北涼,就一直跟我們請教武當和龍虎山請神之法的不同,依照這座周天大醮的規模,想要請下哪位跟咱們武當大有淵源的神仙?原本小師弟若是願意飛升,到時候請呂祖降世,倒是不算太難,起碼比起證得長生的難如登天要略微輕松。可話說回來,即便不算難如登天,以世子殿下如今的修為,關鍵又從來不是修道,就算有武當以八十一峰做大醮,也未必能請下依照天理就不該沾染凡塵的證道仙人啊。陳師兄宋師兄,說實話,我一直不願武當山摻和到俗世爭鼎之中,有違呂祖遺訓!”

宋知命微笑道:“龍虎山急眼嘍,恨不得把整個龍池氣運都轉嫁到那位小天師身上,才好讓他開竅,可修道如登山,就得腳踏實地拾級而上,哪有我不就山讓山來就我的道理。龍虎山是出瞭不少趙姓神仙,可……”

不等老道士說完,陳繇猛然轉身,天地間有一根紫雷砸下,陳繇皺眉道:“那位小天師確是不俗氣,如此年輕就強行開竅瞭。若是能循序漸進,該有多好。世間多一位當之無愧的真人,就算壓武當一頭又何妨?”

三位武當老前輩此時都不知身後真武大帝雕像上“發配三千裡”五字逐漸消散不見。

    

春神湖上,水師戰船多如麻,靖安王趙珣親臨一艘黃龍樓艦,明黃蟒袍的藩王身邊有一位女子面遮白紗,身段婀娜。那個在襄樊一直如影隨形的幕後謀士今日沒有跟隨,緣於趙珣存瞭私心。老靖安王趙衡暴斃後,年輕藩王的心腹屈指可數,屈指可數中又隻有一男一女兩人為他信賴倚重,那個瞎子陸詡無須多說,新老兩位藩王都以國士待之,趙珣也心知肚明,父王除瞭交給他一個搖搖欲墜的藩王頭銜,最為珍稀可貴的還是那名韜略不凡的謀士,趙珣對陸詡是真心器重,甚至到瞭敬畏的地步,可正是如此,當陸詡有意無意表露出對身旁女子的疏淡冷落後,就讓趙珣很為難,生怕陸詡不悅,更是貴為青州襄樊之主,始終都沒有將那名女子帶入靖安王府,而是在城內金屋藏嬌,為瞭她連王妃一事都給數次推脫,足見她在年輕藩王心中的地位。

趙珣悄悄伸手,想要牽住她的手,被她輕輕瞪眼,年輕藩王悻悻然抽回手,非但沒有被她的不識趣而惱火,反而滿心欣喜。

這樣的她,才最像那個此生註定不可求的女子——名義上已經殉情的上任靖安王妃裴南葦。若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對自己百依百順,就算身邊女子面容酷似裴南葦,趙珣也不會恩寵綿綿,早就視同雞肋。

趙珣環視一周,青州水師在他眼中氣勢雄壯,他也有信心將青州水師打造得比廣陵水師還要威武無敵,此時心中雄心勃勃,伸出一隻手,指向江面,頗有指點江山意味說道:“南葦,父王當年根本掌控不住青州水師,更別提讓青黨俯首,可我做到瞭,隻用瞭一年時間!”

女子柔聲道:“陸先生是張首輔孫太師都交口贊譽的棟梁大才,在襄樊本就委屈瞭,你萬萬不能因為陸先生對我不喜,就對陸先生有絲毫怨言。若是陸先生隻以你的喜好而低眉附和,那才會讓人小看瞭。”

趙珣聞聲心中更喜,點頭道:“這個你放心,有我趙珣一日富貴,必不讓陸先生一日貧寒。燕剌王趙炳能給納蘭右慈的,我給陸先生隻會更多。”

女子冷清訓斥道:“說這些花言巧語有何意義?你明知陸先生豈會在意那些虛名虛利?你的性子,太浮瞭!”

趙珣哈哈大笑道:“也對。是該靜下心來。”

一陣沉默。

趙珣望向八百裡春神湖,低聲道:“總有一日,我要將春神湖送你,趙珣立誓,此言非虛!”

女子嘴角一翹。

    

襄樊城外來瞭一隊旅人兩輛車,過城而不入,有富傢翁,有雄奇男子,有一頭臃腫肥豬,還有幾名都是讓人望而生畏的扈從。

臨近蘆葦蕩岔口,兩輛馬車同時停下,老人走下馬車,走路微瘸,雙手叉腰,也難以掩飾駝背,自言自語道:“就是在這裡殺瞭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還一矛挑死瞭趙衡那老婦人的心腹騎將?”

肥豬屁顛屁顛湊近,笑道:“義父,殿下殺人前說‘抽刀’,殺人後說‘歸鞘’,加在一起也就四個字。寧峨眉和一百鳳字營就是那時候徹底心服口服瞭。”

手上與臉上已有枯黃斑點的老人笑瞭笑,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握在手心,望向蘆葦叢,怔怔出神。

老人呢喃道:“黃陣圖帶著他回到北涼後,跟我說這孩子嘴上天天罵我,一肚子怨氣,可總找借口去一些我當年打過仗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肥豬蹲下身,覺得憋得難受,幹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笑道:“義父,殿下刀子嘴豆腐心,就是嘴上死撐著,心底其實佩服義父得很。做兒子的,多半都是這樣。”

老人一笑置之,傾斜手掌,看著泥土滑落,輕聲道:“這麼一個有劍神有死士拼死護駕,還膽小到睡覺都不敢脫下軟甲的孩子。怎麼就自己去瞭北莽,怎麼就敢跟第五貉拼命?去北莽前一夜,跟我喝酒,醉死過去前,哭著跟我說他做瞭個不是夢的夢:在匡廬山頂,有個叫趙黃巢的天人出竅,殺瞭他娘親的魂魄。他說遲早有一天,要宰瞭那個傢夥。這孩子一開始練刀,我其實不怎麼看好,可我知道報仇一事,想報仇是理所應當,行不行是另外一回事,但想報仇瞭,去不去做,會不會吃苦瞭就放棄,又是一回事。論身份,離陽、北莽加起來,或者再往上推到春秋中原,比他好的,幾雙手也數不過來,不過能在他這個歲數,敢殺徐淮南殺第五貉,敢殺洛陽殺天人,一步一步堅持他想要做的事情,真的不算多。”

老人抓泥土那隻手擦瞭擦袖子,這才從另一袖中摸出一隻剩幾縷殘綠的翡翠鐲子,掉綠掉得實在太厲害,何況種嫩,水頭更差,值不瞭幾個錢,老人笑道:“我年輕的時候,看女人的眼光天下第一,挑選這些玩意兒可就一塌糊塗瞭,一門心思想要掙錢給還沒過門的媳婦買樣拿得出手的物件,可一直攢不下銀子,就厚臉皮跟荀平借瞭五十兩銀子,結果就他娘的買瞭這麼一隻鐲子,送出手沒幾天就開始掉綠,才知道給坑慘瞭,不過孩子他娘倒是不介意,一直戴著。”

老人把鐲子貼在枯瘦臉頰上,沁涼沁涼,輕聲道:“那晚楊禿驢找我喝酒,她說出去多買些酒,順手摘下鐲子放在瞭房間,當時我沒多想。”

老人沉默瞭片刻,放回鐲子,緩緩站起身,平靜道:“誰敢阻攔士子北遷入北涼,殺。”

北涼虎兕出柙人不知!

    

快雪山莊春神湖南畔。

不知該說是天師府趙凝神還是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道人滿身紫金,一張面容模糊不清,仙氣磅礴。

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仙人一怒又當如何?

氣勢猶勝匡廬山乘龍趙黃巢一籌的道士喝聲道:“大膽凡子徐鳳年,憑借陰物禍亂人間,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巍巍天道之下,還不束手就擒?!”

春神湖洶湧蕩漾,湖水大浪拔高十數丈,幾乎竟是要與山莊屋簷等高,道人升浮,而湖水竟是一滴都不曾不湧入快雪山莊。

徐鳳年猖狂大笑,笑聲傳遍山莊。

仙人勃然大怒,眼前這隻作惡螻蟻膽敢放肆至此!

徐鳳年斂去笑意笑聲,面目莊嚴,“你與那趙黃巢都睜開狗眼看一看,誰才是凡夫俗子!”

春神湖上,天地之間驟放光明如白晝。

隻見徐鳳年閉上眼睛,雙手橫放在腹前,猶如拄劍而立。

春神湖有魁黿,黿背有無字天碑。

大如小山的黿背緩緩現世。

徐鳳年獨立鰲頭。

身後一隻仙人金足驟然腳踏龜背。

有一尾巨蟒翻滾出湖,纏繞大黿。

金足之後,是依次浮現世間的輝煌金身。

身高百丈,俯瞰天下。

真武大帝,敕鎮北方,統攝玄武之位。

梵音仙樂陣陣不絕於耳。

有天女當空散花,一閃而現,復又一閃而逝。

面無表情的徐鳳年緩緩開口言語,聲勢壯如洪鐘大呂,“真武身前,何來天人?”

先前還仙人威嚴勝過人間帝王的“趙凝神”的面容一下子模糊,一下子清晰,飄搖不定,滿身紫金之氣頓時就維持不住,顯露一絲猶豫,百丈金身真武大帝抬手就是一柄並無實質形態的大劍當頭劈下。

直接破瞭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所謂天人之身。

千裡之外,天師府龍池沸騰,池中先前圓滿綻放的氣運蓮一朵不剩,盡數枯萎凋零,隻剩一朵小花苞無助飄零。

在龍虎山結茅而居的一位中年道人,氣急敗壞,身軀如同被無上天道禁錮,雙膝硬生生跪下,在地上壓出兩個坑,這還不隻,頭顱亦是被按下。

道人面朝真武,五體投地。

不修天道隻修隱孤的道人艱難淒厲道:“龍虎山誤我趙傢!”

被打回原形的趙凝神神情呆滯站在春神湖上,是真正的失魂落魄,一襲朱袍在他四周瘋狂飛旋,好似老饕在下嘴一盤美食。

徐鳳年沒有理睬這個興師動眾請下初代天師的年輕道人,腳踩魁黿,背負無字石碑的大黿往春神湖水師劃水而去,真武大帝的百丈金身隨之轉身,面朝青州水師,瞬間相距不過幾裡路,徐鳳年抬起一腳,真武大帝如影隨形,金足抬起,作勢就要一腳踏下。水師戰艦呈弧形裹住春神湖南畔,靖安王趙珣所在黃龍樓船首當其沖,就要被百丈金身一腳壓頂,大難臨頭,大多水師都已是匍匐在地,束手待斃,貼身護駕的王府扈從則要果決許多,顧不得心中肝膽欲裂,紛紛躍起,試圖替年輕藩王擋下這仙人一踏。一時間刀光劍影,二十餘人各自亮出兵器直撲真武大帝,可是悉數被勢如破竹的一踏之威碾壓回船,趙珣臉色蒼白,握住身邊女子冰涼纖手,癡癡望向天空。就在趙珣自以為必死無疑之際,一襲素潔道袍橫掠而來,蜻蜓點水,踩過一條條樓船戰艦的旗幟,高高撞向真武大帝腳底,以肩扛山,硬是讓那一踏出現一絲凝滯。徐鳳年猶豫瞭一下,仍是緩緩踏下,真武大帝隨之繼續踩下。年輕道人肩頭血肉模糊,咬牙道:“殿下,萬萬不可依仗天勢殺世人,天理昭昭,玄武法身即便為你驅使片刻,天庭與真身與你亦會……”

徐鳳年面無表情,繼續下踏,年輕道人已經被迫落足黃龍樓船,整條戰艦都開始沉入湖水,隻剩靖安王趙珣這一層尚在湖面之上。道士喘息過後,單膝跪地,死死扛住真武大帝金身金足,斷斷續續以密語艱辛告知徐鳳年:“有淮北遊俠賀鑄拼死按約送信物給殿下,不可耽擱,此時他已是策馬趕至快雪山莊外,命懸一線,玉斧隻知與一位賈姓姑娘有關……”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收回一腳,真武大帝終於維持不住百丈金身,緩緩消散,大黿背上無字碑寸寸龜裂,徐鳳年回望一眼,神情復雜。這趟比試,看似是趙凝神跟徐鳳年這兩位江湖年輕一輩的技擊,一個請來在龍虎山開山立戶的老祖宗,一個請下真武大帝的無上法身,龍虎山和武當山都可謂傾盡全山之力,孰高孰低,就算瞎子也知曉瞭。原本以趙凝神的道行和龍虎山的底蘊,初代祖師爺可以在人間“逍遙”三炷香光景,而徐鳳年請來的真武大帝最長不過一炷香,關鍵是過瞭這村就沒瞭這店。不過徐鳳年也沒如何後悔,當初記下碑上古篆,給師父李義山抄寫瞭一份,後者趁著徐鳳年去北莽,閉門潛心考究訓詁整整一年,也才解出大半,一邊著手在武當山八十一峰設立周天大醮,李義山留下錦囊之一,便是針對日後龍虎山的請神一事。徐鳳年的初衷是有朝一日引誘天人趙黃巢到春神湖上一戰,以此將天人天龍一並斬,趙凝神不過是誤打誤撞,讓徐鳳年不得已早早泄露瞭天機和壓箱後手。不過徐鳳年對此也談不上有多遺憾,龍虎山和京城天子兩個趙傢,早已融為一體,氣數共享,榮辱與共,這次就當打狗給主人看瞭。

徐鳳年瞥瞭一眼跪地恭送真武大帝百丈金身消散離去的武當年輕掌教,他對這個年輕道士沒有什麼惡感,攔阻自己腳踏春神湖,長遠來看,也是好意。深呼吸一口氣,徐鳳年一手捂住額頭,劇痛過後,恍惚片刻,頭腦中空白如紙,似乎忘記瞭什麼極為重要的事情,可偏偏就是記不起來,不由搖瞭搖頭。

李玉斧踉蹌起身,嘴唇微動,傳來密語:“那賀鑄為人重傷,體內劍氣已是成蔭,僅憑小道幫忙吊住一口氣,命不久矣,殿下速速去莊外見上一面……”

徐鳳年掠回山莊,站在院子屋頂俯瞰,見到有一騎趁著山莊動蕩,快馬加鞭,直闖大門,年輕遊俠似乎在嘶聲竭力說什麼,隻是此時快雪山莊都被來去匆匆的百丈金身給震懾得心神不定,無暇顧及這麼一個行事無禮的無名小卒。縱馬狂奔的遊俠兒像一隻無頭蒼蠅,胸前都是血跡,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眼前一黑,就要跌落馬背。視野模糊中,遊俠隻見一道身形從墻頭掠至,將他從馬背扶下,他貼著墻根席地而坐,鮮血不斷從捂嘴手指中滲出,身前白頭公子哥叩指輕敲幾處竅穴,硬生生止住他體內肆意亂竄攪爛心肺的狠毒劍氣,那公子哥沉聲問道:“我就是徐鳳年,你有何物要交付於我?”

原本天生青面如鬼的醜陋遊俠兒從懷中掏出一根釵子,顫顫巍巍遞給徐鳳年,沙啞道:“在下賀鑄,遇上一位年輕魔頭當街胡亂殺人,身受重傷,被一位賈姑娘相救,她要我將這枚釵子送往北涼,說是跟徐公子兩不相欠……”

由於死前的回光返照,恢復瞭幾分神采的賀鑄擠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臉,緩緩說道:“賀鑄被人劍氣所傷,一路趕往北涼,聽說上陰學宮有士子趕赴北涼,就想去順路同行,隻怪自己本事不濟,半途暈厥過去,所幸又為武當掌教李真人救下,才知徐公子身在快雪山莊。若早前知道公子便是北涼世子殿下,賀鑄當時也就不答應這事瞭,畢竟淮北賀傢當年就是被徐大將軍滿門抄斬,可既然答應瞭賈姑娘,男兒一諾千金,不得不為……”

徐鳳年緊緊握住那枚沾血的釵子,柔聲問道:“賈姑娘如何瞭?”

初看面目可憎的醜陋遊俠兒憂心忡忡道:“隻知賈姑娘跟三名身手高深的魔頭相互絞殺瞭好久,其中一人劍氣驚人,沿路殺人如麻,自稱一截柳,其餘兩人亦是北莽口音,武當李真人道破天機,多半皆是北莽那邊的一品高手。賈姑娘交給我釵子時,距此兩百餘裡的慶湖城,在城南一條叫梅子巷的巷弄,受傷頗重,希望徐公子趕緊前去救援……”

徐鳳年點瞭點頭,握住他的手,緩緩註入真氣,為其續命,“知道瞭。”

賀鑄搖頭道:“徐公子不用管我賀鑄生死。”

李玉斧飄然而來,徐鳳年站起身,朝賀鑄深深作揖。

李玉斧輕聲道:“殿下放心北行便是,由玉斧在此送賀兄弟最後一程。”

徐鳳年雙手往下輕輕一壓,地面一震,隻見他身形拔地而起,如同一抹長虹貫空,徑直跨過瞭快雪山莊。

李玉斧蹲在賀鑄身前,雙手握住青面再次轉慘白的賀鑄。那匹與主人多年相依為命的劣馬輕踩馬蹄,來到賀鑄身邊,低下頭顱,碰瞭碰賀鑄,然後屈膝跪地,依偎在墻腳根,為主人遮擋風寒。

賀鑄笑問道:“李真人,有酒喝嗎?”

肩頭血跡斑斑的李玉斧陷入兩難境地,賀鑄搖頭豁然笑道:“算瞭,身上也沒酒錢瞭。都說窮得叮當響,可賀鑄這會兒囊中都無半點叮當聲響瞭。賀鑄隻做過不入流的小城酒稅吏,不會察言觀色,稀裡糊塗混瞭幾年,掙下銀錢也就隻夠牽走這匹軍營不要的劣馬。本想在江湖上走一走看一看……要是可以用詩詞買酒該多好……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一諾千金重……”

年輕遊俠呢喃聲漸漸小去,李玉斧久久不願松手。

不知過瞭多久,耳邊隻聽劣馬嗚咽,李玉斧站起身,將賀鑄背到馬背之上,牽馬緩緩走出快雪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