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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卷 第四章 龍尾坡風波頓生,破客棧真人露相

江南山嶺多逶迤如盤蛇,淮南龍尾坡尤其如此。相距重鎮鐵廬三百裡,多有商旅來往,隻是一場罕見大雪封山阻路,山路之行難上難,一般商賈寧肯繞遠路轉入驛道。

龍尾坡上有一支旅人艱難往北,一輛簡陋馬車緩緩前行,劣馬四蹄沒入雪中,更是吃力,鬃毛晦暗的黑馬打著響鼻,噴出一團團霧氣。馬夫是個幹瘦老仆,都舍不得揮鞭駕馬,都說快馬加鞭,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匹軍旅中淘汰下來的老馬,鞭子抽多瞭,來瞭無賴脾氣,十有八九就不願走瞭,好在車廂中的主人善解人意,時不時出聲跟馬夫安慰幾句,讓他不用太過於著急趕路。

車廂內的老者面容清癯,裹瞭件恐怕比老馬還要上歲數的破敗裘子,神態安詳,捧書默念。車外山林銀裝素裹,忽如一夜春風,千樹萬樹梨花開。老人掀起簾子舉目眺望,原本積鬱心境,也為之開闊幾分。

同是龍尾坡上,馬車身後不足半裡路,有五騎緊緊尾隨,大多黑衣勁裝,三男二女。為首一騎是個輪廓微胖的富態中年男子,生瞭一對如佛像的圓潤耳垂,應是有福氣之人,罩瞭一件惹眼的白狐貍皮面的鶴氅,給人觀感不俗,容易心生親近。身後一騎年輕俊彥,面如冠玉,提瞭一條裹金槍棒,便是這等陰寒天氣,也是呼吸悠緩,確是當得“風姿如神”四字評語。兩名女子中一名年紀稍大,若說女子似水,在世俗眼中,她全身上下便都流淌著風流風情,殊為難得的是媚而不妖,有大傢閨秀的端莊。並肩策馬的少女就要黯然失色,僅是中人之姿,宛如鄰裡初長成的小傢碧玉。最後一騎是個相貌粗獷的少年,衣著寒酸,馬術也蹩腳,隔三岔五就要偷偷去揉幾乎開花的屁股蛋,幾次都給前頭的小傢碧玉抓個現行,少不得一陣白眼,讓少年漲紅瞭臉,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在雪地裡。當一路上跟他針尖麥芒相對的少女轉過頭,換瞭一張面容,跟提棒俊彥歡聲笑語,難掩一身貧寒氣的少年就會偷偷壯膽望向年紀略大的女子的婀娜背影。

他叫李懷耳,地地道道的鐵廬城人,爹娘去得早,大伯是個教書先生,名字也是大伯給取的,他自認這輩子也就這個文縐縐酸溜溜的名字還算拿得出手。李懷耳自幼喜歡武藝,市井巷弄從來不缺那些神神道道的江湖傳聞,就像好事之徒給鐵廬城裡排出瞭十大高手,墊底的彭鶴都能單手舉馬丟擲數丈遠,第六的軍鎮將領丁策更是可以一箭射透磨盤,對於這些,一直想著哪一天能名揚天下的李懷耳寧可信其有,哪怕每次街坊毆鬥,次次給打得鼻青臉腫,也不損他的熱衷江湖行。

這一次能跟著前頭四人一起騎上馬,緣於兩天以前城內一樁被他無意間撞破的血腥秘事。半裡路外坐馬車的黃姓老頭兒,據說是個當大官的,要去京城,不知為何給一夥佩刀持弩的黑衣人暗殺,老人踉蹌躲入陰晦的窄巷小弄,跟李懷耳撞瞭個滿懷,一場刀林箭雨,弓弩嗡嗡作響,釘入墻面,遭受無妄之災的李懷耳也是熱血方剛,主要是一時間沒來得及害怕,拉著老人就抱頭鼠竄,後來前頭那四騎就橫空出世,好一場狹路相逢,殺得天翻地覆,李懷耳親眼見到那名耍棍棒的俊哥兒一棒子敲下去,差不多就能讓一堵巷墻砸出一條長坑,也見到此時的眼前女子一劍遊龍驚鴻,雪地照映,恰巧被李懷耳看到那張殺人時冷峻的絕美容顏,李懷耳當時就知道,隻要能闖出名堂,那這輩子非她不娶瞭。

可李懷耳單純,卻也不傻,都說世上的高人觀潮就能悟出劍法,可鐵廬城外倒也有條江河,李懷耳一得閑就去江邊撅屁股,瞪大眼睛猛看江水滔滔,無風無浪時看,暴雨洪水時也看,前幾日大雪磅礴時也看瞭,可都沒能看出個究竟。無意間聽說世外高人都在山林隱居,就又把鐵廬周邊大山小嶺來回走瞭幾遭,除瞭拉屎撒尿,什麼都沒留下,也什麼都沒遇上。打遍附近幾條街無敵手的豹爺據說是得瞭一本絕世秘笈裡的兩三頁,就有瞭今日的一身高超武藝,可李懷耳雖然有個教書匠的大伯,性子卻隨他那個一輩子都跟莊稼地打交道的爹,天生就不喜歡讀書,字沒認識幾個,知道就算自己拿到瞭一本武學秘笈,多半也看不懂。

李懷耳看瞭眼前邊的男男女女,有些泄氣。那位神仙姐姐說瞭,等將黃大人送到京城,就會給他一些盤纏返鄉,到時候鐵廬這邊也不會再有人找他的麻煩,他可以繼續安生過日子。

李懷耳當時嚅嚅囁囁,沒有多嘴一句,心中所想,不敢與人言:我隻想跟你一起闖蕩江湖啊。

龍尾坡坡頂有一間客棧,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名字,反正開瞭好些年頭,生意不溫不火,僅是維持生計,真正樂意一擲千金的文人雅士都不樂意去。

山頂大雪初霽,總算驅寒幾分,五騎策馬來到客棧附近,看到老爺子站在馬車邊上笑顏相迎,附近還停有兩輛馬車,似是同為羈旅之客。罩鶴氅的富態中年人揉瞭揉貂帽,有些無奈,下馬後快步前行,低聲道:“黃大人,咱們身上都帶有幹糧以供果腹,就不要停歇瞭吧?”

老爺子披瞭一件石青色綢緞面料的補服,放晴之後,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獨有的紅褐色光澤。老人畢竟是入品的官員,加之腹有詩書氣自華,有幾分能讓市井百姓望而生畏的不怒自威。

鶴氅貂帽男子傢世優渥,自然不是因為黃老爺子的從八品官員身份而親身涉險,不惜跟廣陵道西地沆瀣一氣的抱團官員撕破臉皮,而在於黃老爺子身居要職,品秩不高,才入流而已,但話語之重,用上達天聽形容也不為過。廣陵道西部都敬服黃老爺子的為民請命,耿直諫言,此次赴京任職,跟北地碩儒朱桂佑一起“入臺”,提舉成為禦史臺監察禦史,可黃大人去入京面聖,身上帶著足以讓廣陵道西部數個龐大州郡幾十頂官帽子去留的折子,這就給老爺子帶來殺身之禍,若非大批有識之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替老爺子擋下數撥不光彩的狠辣襲殺,別說巍巍太安城,老爺子都走不出廣陵道半步。在他看來,老爺子兩袖清風,風骨極高,可有些時候過於迂闊,行事刻板,無形中給暗中護駕的江湖俠士帶來莫大危機,可他又不好直言告知,有些時候私下苦笑,也隻能安慰自己若非老爺子如此性格,也當不上監察禦史。

心懷愧疚的黃老爺子朝幾位俠士抱拳謝過,一切盡在不言中。

包括李懷耳在內的幾騎陸續下馬,都畢恭畢敬抱拳還禮。在傢族所在州郡素來以仗義疏財著稱的寧宗,即鶴氅中年人退而求其次,輕聲笑道:“那咱們就跟黃大人一起吃過瞭午飯,然後加快趕路。廣陵道邊境上,會有一隊人馬接應,名震兩淮的武林前輩梁老前輩親自出山,到時候那幫鐵廬宵小也就不敢如此猖獗瞭。”

少女皺瞭皺精巧鼻子,小聲埋怨道:“梁老爺子既然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八十歲高齡,一桿六十斤梨花槍還耍得潑水不進,又有武林同道相助,怎的就不願多走兩三百裡路?”

佩劍女子皺眉,輕輕喝道:“椿芽,不得無禮!”

反倒是黃大人解瞭圍,緩步走向客棧時,一臉和顏悅色笑著跟少女解釋道:“這些個成名已久的江湖世傢門派,不說嫡親和幫眾,便是混口飯吃的傢丁護院,也要個個記名在冊,少不得跟官府打交道,很多事情都要仰人鼻息,像黃某人年幼時還是那種隻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一去不復還嘍。”

對此最是感受深切的寧宗笑道:“黃大人學富五車,在傢便知天下事。”

清瘦老人擺瞭擺手,自嘲道:“光是讀萬卷書不行,還要行萬裡路。書上道理是死的,做人是活的。我黃裳一日不讀書便寢食難安,幾十年下來,確也讀書不少,也經常去走訪鄉野,可自知斤兩,太認死理,不會活泛做人,尤其不知曉在官場上輾轉騰挪。這次入京,是黃裳連累眾位英雄好漢瞭。當然,還有巾幗不讓須眉的周姑娘和胡姑娘。黃裳除瞭給人奪走的一樓藏書,已然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這一路北去,想著以後哪天不為官瞭,就寫一本俠客傳,希冀著能報答一二。”

寧宗面露喜色,“這可是名垂青史的幸事。”

被稱作“椿芽”的少女嘰嘰喳喳雀躍道:“黃大人,千萬別忘瞭我,我叫胡椿芽。”

黃大人笑著應諾。

頗有不食人間煙火之仙俠氣的周姓女子跟提一條棍棒的俊雅公子,相視淡淡一笑。

沒他半文錢事情的李懷耳跟隨眾人,低頭跨過門檻,他一直把自己當作沒用的拖油瓶,自卑而寡言。

客棧不大,每張桌面上油漬常年積淀,泛著膩味的油光,不是一塊抹佈就能擦拭幹凈的。江湖閱歷豐富的寧宗環視一周,有些警惕不安。客棧內五張桌子,同一夥人寥寥五人,便占據瞭臨窗兩張,其中一名健壯青年身上更滲著股血腥氣,這還不算什麼,主桌上一名年輕人大概是年少白頭的緣故,白衣白鞋白玉帶,有一雙不易見到的桃花眸子,寧宗一看就覺著棘手,這類人就算身手平平,可光看那架子,就是極為難纏的世傢子弟。白頭年輕人左首位置坐著一個黝黑少年,右首坐著一個舉杯飲酒的男子,識人功夫不淺的寧宗更是當即頭皮發麻。男子估摸著身高九尺,己方使棍棒的高手徐瞻已算身材雄偉,比之仍是略遜一籌,寧宗所在傢族離一支廣陵境內精銳行伍的軍寨駐地不遠,見過瞭實打實在戰場上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殺伐氣焰,很是熟悉。

要是這批人阻截黃大人赴京,寧宗估摸著就算自己這邊幾條命都交待在這龍尾坡,十有八九都無濟於事。

一桌是徐鳳年、少年戊、袁左宗。

一桌是參加過神武城外一戰的騎將盧崧和王麟。

青鳥受傷極重,不易顛簸南下上陰學宮,跟隨大隊伍一同趕赴北涼,有褚祿山親自開道,恩威並施打點關系,天大的難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徐鳳年這一趟先去學宮接人,然後去青州秘密面見兩撥人,接下來就可以回北涼。如何吸納那人人上馬可戰下馬可耕的十萬流民,就是李義山故意留給他去解決的難題,做成瞭這個活眼,才能真正打開北涼新局面。之所以帶上有儒將之風的盧崧和負傷的王麟,是在有意栽培他們成為嫡系心腹,以便順利釘入北涼軍之前,總歸得有個循序漸進的相互熟識過程。兩人麾下部卒死傷慘重,徐鳳年總不能拍拍屁股就分道揚鑣,把兩位功臣晾在一邊,徐鳳年從不相信幾句豪言壯語就可以讓有才之人納頭便拜。

至於武力在離陽軍中僅次於顧劍棠、陳芝豹之後的白熊袁左宗,是他自己要求同路南下。

除瞭寧宗不斷的眼神窺探,以及少女胡椿芽使勁去看徐鳳年外,在跟客棧夥計要瞭吃食後,其餘黃老爺子和周姓女子以及徐瞻就都屏氣凝神。

客棧最後兩壇子窖藏釀酒都給徐鳳年兩桌要瞭去,好在寧宗深知貪杯誤事,一開始就沒想著溫酒暖胃,不過赴京入臺擔任監察禦史的黃裳生平所好,不過是讀書喝酒吃蟹三事,每年可憐兮兮的俸祿也都用在瞭這三件事情上。此時早已過瞭吃蟹的應時光景,馬車上雖說有書可讀,可出行倉促,性命堪憂,幾壇子桂子時節精心制成的醉蟹都沒能顧上,黃裳此時聞到瞭酒香,就有些動容,隻是常年修身養氣,也沒有如何說話。

徐鳳年靠窗而坐,笑問道:“老先生,我這邊還有半壇子酒喝不掉,有些心疼銀錢,要不便宜些賣給你們?”

黃裳心中一動,不過仍是笑著搖頭。江湖險惡,比較官場風波詭譎,其實很多時候都一氣相通,不過都是“人心鬼蜮”四字。

一顆懵懂芳心都牽系在翩翩公子哥徐瞻身上的胡椿芽,見到徐鳳年之後,心思起伏不定,可說出來的話就尖刻瞭,“模樣挺俊,就是白頭,瞧著嚇人。大晚上給我見著瞭,肯定以為見瞭鬼。”

若是尋常膏粱子弟攜帶仆役出行,主人如此受辱,少不瞭幫閑一躍成為幫兇,對口無遮攔的少女就是一頓教訓,可讓寧宗越發坐立難安的是不光正主一笑置之,兩桌男子也都不甚在意,尤其是白頭年輕人隔壁桌上兩位,看待胡椿芽的眼神,竟有幾分直白的佩服,好像小丫頭說瞭這句重話,就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女俠瞭。

寧宗原本心底期望著兩桌人勃然大怒,他好從中斡旋,隻要能息事寧人,就說明不是沖著黃大人來的,別說面子上的賠笑賠罪,隻求一份平安的寧宗就是陰溝裡翻船,徹徹底底裝一回孫子,也無所謂。

可事態發展好到出乎意料,那幫人沒有任何要興師問罪的跡象,興許是當作胡椿芽的童言無忌瞭,白頭公子哥也沒有強賣那半壇子酒。黃裳潦草吃過瞭飯食,寧宗迅速付過銀錢,一行人便離開瞭客棧,如浮萍水上逢,各自打瞭個旋兒,也就再無交集,這讓上馬起程的寧宗心中巨石落地,忍不住回望一眼客棧大門,依稀看到那名早生華發的俊逸公子哥給身邊雄奇男子倒瞭一杯酒。

胡椿芽猶自憤懣,使勁一馬鞭揮在馬臀上。

子承父業拉出三百鐵騎的王麟身負重傷,少瞭一條胳膊,可依舊樂天知足,相比南下之行事事謹小慎微的盧崧,在徐鳳年面前也大大咧咧,欠缺尺寸感,等黃裳一夥離開客棧,就覥著臉端碗坐在少年戊身邊,蹭酒來瞭。徐鳳年才給袁左宗倒酒,順手就給王麟倒滿一碗。這小子嘴上說著誰都不當真的馬屁言語,一臉嬉笑,沒規矩地盤腿坐在長凳上,說道:“那毒舌妮子肯定不知道自個兒在鬼門關逛蕩瞭一圈哪。公子酒量好,肚量更大。”

徐鳳年笑瞭笑,沒有搭話這一茬,隻是望向袁左宗,詢問道:“袁二哥,咱倆出去賞會兒山景?”

袁左宗點瞭點頭,兩人一起走出客棧。

客棧外頭搭有一座簡易茅棚,棚頂積雪沉重鋪壓,棚子有岌岌可危之感。徐鳳年跺瞭跺腳,抖落雪泥,望向龍尾坡遠方。再往南,便是舊南唐國境,大秦皇帝曾遷徙四十萬流民戍守六嶺,三面環山,北濱大江,地形自南向北徐徐向下傾斜,這顆偏掛一隅的大葫蘆就成為易攻難守的四戰之地。春秋硝煙四起,南唐大將軍顧大祖提出守南唐萬萬不能坐守一隅,敵來之路多達十四處,四面拮據,一味死守門戶酒江和國都廬州兩險,必有一懈,提出守南唐,務必要戰於南唐境外。可惜不為南唐君主采納,空有精兵三十萬困守酒江、廬州兩地,被圍之後,不戰而降,哪怕期間顧大祖親率南唐水師在波濤湖上,佯裝撤退馳援酒江,誘敵深入,幾乎全殲瞭離陽臨時拼湊而成的十萬水師,棋盤上一地得失,一樣無關大局。南唐覆滅,陸戰水戰皆是戰績卓著的顧大祖也不知所蹤。世人都說顧大祖生而逢時,唯獨生錯在南唐,要是身為離陽子民,功勛建樹,今日未必不能跟徐驍、顧劍棠一爭高下。

徐鳳年晃瞭晃頭,輕聲道:“韓生宣在神武城守株待兔,是存必死之心的。做宦官做到瞭貂寺,當上瞭司禮監掌印,畢竟還是宦官,又無子嗣,他選瞭皇子趙楷作為效忠對象,我一直想不明白。投靠當時聲勢正隆的大皇子趙武,哪怕是太子趙篆,其實都是穩賺不賠的,因為兩位皇子同父同母,肥水不流外人田,任何一個當上儲君,韓貂寺都不至於如此冒險。我曾經讓寅攜帶春秋一次往返,懇請隋姓吃劍老祖宗在劍上留下一縷劍意,老前輩何時借劍去東海武帝城,也算有個模糊的把握,我要是不好好演一出苦肉戲,王麟、盧崧的八百騎哪怕歸降北涼,心裡肯定照樣不服氣,關鍵是韓貂寺也會心生戒備。說到底,人貓自恃指玄殺天象,還是太大意瞭。東海一劍去,可不是天象那麼簡單。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後怕。”

袁左宗笑問道:“姓隋的劍仙?”

徐鳳年笑道:“我也是才知道。李淳罡曾經說過他當年從斬魔臺下山,已然跌境厲害,這位真人不露相的老前輩前去比劍,不願占半分便宜,李老頭兒境界雖降,可兩袖青蛇威力還在巔峰,隋姓老祖宗的問劍,一直隻問對手最強手,故而互換一臂,算是沒有分出勝負。當今天下,恐怕除瞭北莽軍神拓跋菩薩,也就這位老祖宗可以跟王仙芝酣暢淋漓打上一架瞭。隻是不知為何,武帝城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傳出,以隋姓老祖宗的行事,向來不屑做雷聲大雨點小的勾當,雷聲小雨點大才對。”

說到這裡,徐鳳年不知為何想起北莽敦煌城外鄧太阿與那位白衣魔頭的傾城比劍,後者風格如同隋姓老人,甚至更甚,她分明不用劍,卻問劍鄧太阿,足見其自負。黃河龍壁外,她當真死在瞭洶湧河漕之中?

袁左宗感慨道:“屈指算來,殿下第二次遊歷,就惹來瞭吳傢劍塚的劍冠劍侍、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後來獨身深入北莽腹地,更是先殺魔頭謝靈,再戰拓跋春隼,繼而連提兵山第五貉的頭顱都帶回。這次又宰瞭韓貂寺,一直都沒閑著。離陽藩王子孫,不論嫡庶,恐怕得有數百人,就沒一個像殿下這麼勞心勞力的。”

寒風拂面,夾雜有山野特有的草根氣,沁人心脾。徐鳳年微笑道:“大概是多大的瓜田招來多大的偷瓜賊。瘸漢子醜婆姨,才子佳人,都是門當戶對。有這些在兩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對手死敵,我該感到榮幸。袁二哥,這些年你一直深藏不露,陳芝豹都入聖瞭,你要是不弄個天象境說不過去啊。”

袁左宗哈哈笑道:“袁某單打獨鬥,遠遠比不上方寸天雷的顧劍棠和梅子酒的陳芝豹,不過長於陷陣廝殺,不知何時能跟殿下一起沙場並肩馳騁?”

徐鳳年雙手插袖嘆息道:“在北莽聽一個北涼老卒說他這些年經常鐵馬冰河入夢來。”

袁左宗望向遠方,輕聲道:“我不看好西楚復國。”

徐鳳年點頭道:“就像徐驍當年不反,看似寒瞭許多將士的心,可他那是明知不可為而不為。好不容易眼望天下得天平,當什麼皇帝?用他的話講,就是當上皇帝,老子還能三宮六院嬪妃三千?還是能一頓飯多吃幾碗肉?打天下靠人強馬壯刀快,治天下卻要不計其數的門閥士子,群策群力,聚沙成塔。既然民心根本不在徐驍這邊,他做個劃江而治的短命皇帝,我註定活不到今天。”

袁左宗由衷笑道:“義父從不耍小聰明,是大智慧。”

徐鳳年轉頭說道:“鳳年以前紈絝無良,讓袁二哥看笑話瞭。”

袁左宗沒有跟這位世子殿下對視,眺望白茫茫山景,“袁左宗愚忠,不輸韓生宣。”

龍尾坡山勢轉為向下,馬車內,老爺子搖頭笑道:“委實是黃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瞭,可惜瞭那半壇子酒啊。”

除瞭即將赴任要職的黃裳,車廂內還坐著李懷耳,老人知道這孩子的糟糕馬術,就幹脆讓他棄馬乘車。當夜城內一場巷戰,為少年所救,黃裳嘴上不曾贅言,心中實在是念情得重,隻不過黃裳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也不好承諾什麼,隻想著讓少年李懷耳遠離是非,若是能夠在京城站穩腳跟,少年若是心中那個江湖夢不死,不妨再拉下一張老臉給他求來一本武學秘笈,他年悄悄轉贈李懷耳。

少年此時戰戰兢兢,他哪裡跟當官的面對面獨處相坐過,往年在鐵廬城中遊手好閑,見著披甲的巡城士卒都退避三舍,對他們可以披甲胄、持鐵矛,那都是滿心艷羨得緊。看出少年的局促不安,朝野上下清望出眾的老爺子會心一笑,主動尋找話題,跟少年詢問瞭一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正當黃裳問及李懷耳大伯一年私塾教書可掙錢幾許時,驀然密林深處一根羽箭破空而來,一心一意駕馬的老仆頭顱被一箭貫穿,向後寂然倒去,屍體扯動車簾,身手利落的李懷耳當下就拉著老爺子趴下。

當寧宗看到不遠處一隻信鴿掠空,猛然間快馬疾馳。這次護駕黃大人趕赴太安城,惹上的不光是廣陵道西部那幾十個一根線上螞蚱的文官老爺,還有十數位武官將領,其中一員在春秋中全身而退的驍將更非雜號將軍可以媲美,手握精兵兩千,光是騎兵就接近四百,如果不是此人官場口碑極差,為人跋扈,跟毗鄰州郡的其他實權將軍歷來多有磕碰,這次風波,樂見其成的沿途幾位將軍都各自放出話來,大隊人馬膽敢堂而皇之穿越轄境,一定要讓他吃不瞭兜著走。可寧宗仍是把情況預料到最糟糕的境地,除瞭早早在馬車三壁添有拼接而成的厚實檀木,以防箭矢破壁偷襲外,還讓兩名輕功不俗的江湖好漢擔當起斥候的職責,跟他們五騎一前一後首尾呼應。

密集攢射之下,大多數箭矢都鉆過瞭外車壁,最終為昂貴紫檀硬木阻滯,但有幾根仍是倔強地露出箭尖,足見這批刺客的膂力之大。兩撥箭雨都沒能建功,瞬息過後,僅有一箭破空。

砰一聲巨響!

不光是穿透雙層車壁,還炸出一個橘子大小的窟窿。

是那鐵廬軍鎮中第一神箭手丁策無疑!

這根羽箭釘入瞭後壁紫檀木中,尾端猶自顫顫巍巍,就這般示威地懸在李懷耳腦袋之上。

少年心死如灰。

那匹年邁軍馬雖說腳力孱弱,可也有好處,就算沒瞭馬夫駕馭,短時間馬蹄慌亂之後,很快就主動停下,並沒有撒開馬蹄四處逃竄,否則山路狹窄,右邊一丈臨崖,很容易亂中生禍。

寧宗心知臨時擔當斥候的江湖俠客已經遭遇不測,來到馬車附近,不奢望一氣呵成沖出箭雨,當機立斷,讓徐瞻和周姑娘盡量抵擋接下來的潑水箭雨,他和武力平平的胡椿芽去攙扶一老一少上馬返身。

黃裳和李懷耳分別與寧宗和胡椿芽共乘一騎,少女已經面無人色,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策馬狂奔,讓那個一直看不順眼的邋遢貨低頭彎腰,一起向龍尾坡山頂客棧疾馳。

丁策一箭朝黃裳後心口射去,被徐瞻一棒挑斜落空,可一箭去勢雷霆萬鈞,讓徐瞻幾乎就握不住那根纏絲棍棒。丁策第二次雙箭齊發,一箭繼續針對老人黃裳,一箭則追殺少年,這一手連珠箭極為出彩。

山路中間有女子身形如一隻墨黑燕子,飄落馬背,倒退而行,一劍劈斷一根箭矢,可手掌瞬間被劃出一道深闊血槽。她借著反彈之力,飄回馬背上,單腳蜻蜓點水,繼而撲向與少年後背近在咫尺的第二箭。眼看救之不及,隻得丟劍而出,砸中箭矢尾羽,將其逼迫偏離目標。可不等身形曼妙如飛仙的女子喘氣,遠處丁策再次挽弓激射,眨眼間就刺向女子眉心,她若是側身躲避,這一箭肯定要射死少年少女所騎乘的那匹紅棗駿馬。女子一咬牙,低頭卻伸出一雙五指如青蔥的纖手,死死攥緊箭矢。五指連心,一陣刺骨劇痛傳來,不肯撒手的女子更是被這一箭帶離得向後滑行數丈,始終保持後仰之勢的她幾乎已經感受到馬尾翻搖著擊打臉頰,雙腳深陷泥地,用以卸去箭矢力道。當她終於能夠將那根沾血的羽箭丟去,搖晃身體差一點就要墜地,撞入馬蹄下。

一個鷂子翻身,女子飄向紅棗馬馬背站定,看到徐瞻的駿馬已經被射死,隻能徒步,且戰且退,好在徐瞻棍術跟內力相得益彰,即便是無奈後撤,也不見太多的頹勢,行走之快,幾乎媲美奔馬。

寧宗心中哀嘆,這次迫不得已的後撤,有禍水東引的嫌疑,真是對不住先前客棧那幫來路不明的陌路食客瞭,隻求那些人別被牽連太過。

路在茅棚和客棧之間,徐鳳年剛好和袁左宗走向客棧,寧宗一騎就這麼狂奔撞來,後者大驚失色,嚷道:“讓開!”

徐鳳年給瞇著眼殺機四起的袁左宗使瞭個息事寧人的眼神,兩人幾乎同時往茅棚方向一退,短短兩步,步伐輕靈飄逸,也就躲過瞭寧宗那一騎。

隨後胡椿芽一騎也恰好擦肩而過。

少年戊早就聽到馬蹄踩踏,大踏步出門湊熱鬧,這小子可沒有什麼好脾氣,見到這等驚擾公子的可惡場景,咧嘴陰陰一笑,弓身狂奔,鉆入馬匹腹部,猛然站起,扛著整匹駿馬就繼續向前奔走,竟是剎那之間就超過瞭寧宗那一騎。

健壯少年仍是嘴上大笑道:“這馬也跑得忒慢,小爺送你們一程!”

龍尾坡上有少年扛馬而馳。

門口盧崧笑而不語,王麟坐在門檻上翻白眼。

站在馬背上的黑衣勁裝女子猶豫瞭一下,飄落在地,接應稍稍落在後頭的徐瞻。後者原本已經躍過客棧茅棚一線,見她停步,也停下阻截板上釘釘是鐵廬軍旅健卒的刺客。

三十餘騎氣勢洶洶尾隨而至,清一色棉佈裹足的雪白戰馬,士卒披有舊南唐風靡一時的白紙甲,跟大雪融為一體。

為首一騎魁梧男子手提一張巨弓。

興許是軍令在身,在殺死黃裳之前不想節外生枝,浪費時間,這名將領一騎沖來,隻是對站在茅棚前的礙眼白頭年輕人冷冷瞥瞭一下,就轉向那名數次壞他好事的該死女子。

袁左宗笑問道:“怎麼說?”

徐鳳年搖頭道:“能不摻和就不摻和。”

神箭手丁策不願分心,隻想拿黃裳的腦袋去領取保證可以官升一級的大軍功,他手下一些手癢癢的跋扈部卒可不介意熱熱手,幾乎同時,左右兩撥箭矢就射向徐鳳年、袁左宗及盧崧、王麟。

盧崧搖瞭搖頭,一手撥掉箭矢。

王麟吃飽瞭撐著沒事幹,單手握住箭矢,故意喊瞭一聲,向後倒去。

盧崧眼神有些憐憫,望向這批出手狠辣的軍卒。

都快過年瞭,也不知道讓閻王爺舒舒服服偷個閑,一個個非要急著投胎。

鐵廬銳士動輒羽箭殺人,隻是不等徐鳳年和袁左宗有所動作,就有一道魁梧身形大踏步趕至,背對兩人,一手抓住一根箭矢,對那幫策馬而過的披甲士卒怒目相向,吼道:“灑傢淮南段淳安在此,賊子安敢傷人?!”

丁策勒馬停下,撥轉馬頭,神情陰鷙。對於江湖上的綠林好漢,這名軍職在身的神箭手一直視如草芥豬狗,原本麾下箭手幾枚箭矢,不過是告誡閑雜人等老老實實袖手旁觀,能躲掉也算本事,他們鐵廬軍也懶得刨根問底,躲不掉就隻能怨命不好,天大地大非要出現在龍尾坡上。可這個姓段的淮南莽夫,就壞規矩瞭,竟敢主動啟釁鐵廬城!丁策耳力敏銳,已經聽到另一支騎隊沖上龍尾坡,阻截退路,黃裳等人註定是被一鍋燴的下場。他就樂得抽空先跟這批人玩一玩,當下一手提弓,一手從鯨皮箭囊拈出一根特制雕翎箭,居高臨下,冷笑道:“哪隻眼睛見到我們傷人瞭,分明是你們幹擾鐵廬剿匪軍務,若非士族,按律輕則發配千裡,重則就地當斬。”

身高八尺的漢子漲紅瞭臉,憤懣至極道:“你這廝睜眼說瞎話,端的可恨!灑傢今天便是……”

不等漢子說完豪言壯語,不願聽他聒噪的丁策就直直一箭射來。出身淮南的江湖好漢本想空手奪箭,可心中迅速掂量一番,一箭破空,聲勢堪稱迅雷不及掩耳,不敢攖其鋒芒,狼狽躲過,心有餘悸。不等他平穩心緒,披有舊南唐國庫中遺留下來一件上品紙甲的丁策就抖摟瞭一手連珠箭,雙箭齊發,卻是一前一後,軌跡看似搖搖墜墜,如同靈性活物,刁鉆至極。

在兩淮武林薄有名聲的漢子心中叫苦,正當他打算不要臉皮彎腰使出驢打滾,隻覺得眼前一花,直腰定睛一看,白面男子不知何時走出一步,也不知使瞭如何玄妙手法,地上便多瞭四截斷箭;雄偉男子一跺腳,四截箭應聲跳起。

丁策臉色劇變,拈出四根雕翎箭,一撥射出,可四節斷箭仍是把先前四名跋扈挽弓的騎卒給刺出一個透心涼,甲破人亡心碎爛,沉聲墜馬。

龍尾坡坡頂落針可聞。

丁策臉色陰沉,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蹦出,“擅殺甲士,株連九族!”

徐鳳年雙手插袖,笑瞇瞇道:“在下京城人氏,姓徐名奇,兵部雙盧侍郎,盧白頡盧升象,都曾打過交道。是不是株連九族,你一個雜號將領說瞭不算,我得問他們兵部有沒有這份軍律。”

丁策皺緊眉頭,臉色陰晴不定,當下念頭急轉——京城徐傢?太安城魚龍混雜百萬人,姓徐的傢族門戶,那可茫茫多瞭去,有資格入殿朝會的不說幾十傢,一雙手肯定數不過來,萬一真跟兩位權勢正值炙熱的侍郎大人有交情,哪怕是淡薄的點頭之交,也不是他一個雜流校尉可以輕易撼動。京官在京城不管如何低眉順眼小心做人,到瞭外地,一直自恃高人一等,廣陵道上軍鎮如林,割據雄立,不是沒有人敢不賣面子,可惜他丁策不算其中一個。

一聽是來自京城的官宦子弟,段淳安原本感激這一行人解圍救命的念頭,立馬就淡瞭幾分,那份結交之心更是煙消雲散。他本是兩淮武林執牛耳者梁老爺子的不記名弟子,這次暗中護衛黃大人北上,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露面。梁老爺子的良苦用心,混江湖飯的,都心知肚明。春秋世族豪閥已毀,一座武林更是支離破碎,最有資格稱得上地頭蛇的,就是那些執掌軍鎮大權的大佬,惹上官府還好,惹上動不動就喜歡拿剿匪說事的軍鎮,那就真是褲襠裡給塞進一泡黃泥,不是屎勝似屎,甩都甩不掉。此時形勢是徐鳳年、袁左宗兩人,加上段淳安站在茅棚前,丁策和將近三十騎人馬拉伸,如一條白蛇橫在龍尾坡坡頂路中,客棧門口盧崧、王麟袖手旁觀看好戲,丁策身後女子和徐瞻憂心忡忡,不知如何收場,隻想著拖延時間。

逃命兩騎竟是給驅逐回來,才死戰一場的女子回頭望去,心中哀嘆。龍尾坡有一支規模更大的騎隊蜿蜒而上,不下四十騎,之後更有步卒健步如飛,火速登山,氣焰凌厲。扛馬而奔的少年戊放下瞭那匹紅棗馬,馬背上胡椿芽和李懷耳這對苦命鴛鴦,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少年雙手抱住女子纖細腰肢,擱在往常,少女早就拳打腳踢過去,此時也忘瞭教訓這個小色胚。前有狼後有虎,難道今天真要死在這裡?胡椿芽雙手捧面,泫然欲泣,她還不曾大紅頭巾嫁為人婦,還不曾神仙眷侶闖蕩江湖,如何能甘心。

徐鳳年轉頭遙望跟寧宗共乘一騎的年邁言官,朗聲笑問道:“黃大人,盧侍郎讓我在此接應,咱們飲過幾杯酒,再去京城?盧侍郎已經擺好酒桌,為大人接風洗塵。”

丁策心神一震,如果年輕公子哥嘴中此“盧”是棠溪劍仙盧白頡,還有斡旋餘地,可若是廣陵道第一名將盧升象真的摻和其中,別說他無名小卒丁策,就是那個勢在必得的正號將軍親自出手,也得惹上一身腥臊。春秋聲望僅次於徐驍、顧劍棠這幾位天大人物的盧升象雖然離開瞭廣陵王趙毅,榮升兵部侍郎,可嫡系心腹猶然遍佈廣陵,隨便拎出一員,那都是打個噴嚏就能讓州郡震三震的悍勇角色。丁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再無法胸有成竹。

黃裳平淡笑道:“跟盧侍郎有過數面之緣,都是以文會友,此次勞累侍郎大人親自佈置,入京之後,黃某定要先行自罰三杯。”

丁策半信半疑。黃裳官階不高,可交遊甚廣,雖然臺面上沒有傳出他跟大將軍盧升象有過香火情,可官場上狡兔尚有三窟,難保一隻老狐貍沒有埋下幾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伏筆。這次各道清流言官魚貫入臺,都說是皇帝陛下要開始鉗制張首輔一手遮天的相權,著手扶持晉蘭亭這類廟堂當紅新貴,控扼言路,以便造就新兵聖陳芝豹聯手兵部雙盧對抗老尚書顧劍棠以禦史臺敲打張巨鹿的政局新氣象,盧升象和言官之一的黃裳無疑都是重要棋子,落子可震朝野,那同出廣陵的盧、黃暗中眉來眼去,倒也不算突兀。丁策生性疑神疑鬼,給自稱京城世傢子的白頭公子哥這一記無理手禍害得越來越膽戰心驚,聰明人自被聰明誤,一時間進退失據。撕破臉皮硬殺一通,成不成都兩說,就怕萬一惹惱瞭盧升象這尊遠在太安城一樣能讓廣陵道雞飛狗跳的大菩薩,丁策幾條命都不夠賠罪。可就此無功而返,少不得以後被穿小鞋,如果不小心中瞭空城計,就更是難以收拾殘局,隻要黃裳入京,廣陵道西部諸州肯定要脫幾層皮,掉下好些顆戴官帽子的腦袋。

徐鳳年笑瞭笑,沒有火上澆油,而是主動給瞭丁策一個臺階下,“你們慢慢商量,我與黃大人先去客棧坐下喝酒,你們商量好瞭,是禮送出境,那徐奇記下這份情,青山綠水後會有期。不肯放人,就劃下道來,先撂下幾十具屍體,捅到京城兵部,然後各自比拼身後靠山的官帽子大小。不過我想,廣陵道上除瞭藩王趙毅,也沒能比盧侍郎更大的官瞭。”

聽聞“趙毅”二字,丁策眼皮子一顫,此子竟敢直呼藩王名諱,當真是太安城裡那些個眼高於頂的公子哥?這幫依仗父輩恩蔭的兔崽子可是公認的隻認君王不認藩王的渾人!

黃裳在如履薄冰的寧宗護送下,走入客棧。徐鳳年留下少年戊和盧崧,帶著袁左宗和王麟跨過門檻,跟黃大人同坐一桌,落座後,開門見山道:“在下徐奇不假,可跟盧升象盧侍郎沒什麼交情,也就是在太安城遠遠見上一眼,滿口胡謅,要是嚇不住那幫擋道豺狼,少不得還要一番惡戰。先前老爺子走得急,沒能喝上一口酒,桌上還餘下小半壇子,這會兒解解饞?”

黃裳為官行事古板近迂腐,可也曾寫出過不少意氣風發的佳詩雄文,為人其實並不一味苛刻不近人情,此時身陷死境,反而豪氣橫生,主動拎過酒壇,晃瞭晃,閉眼一聞,睜眼後灑然笑道:“憋得慌瞭,喝過瞭酒,過足瞭酒癮,再死也不遲,到瞭黃泉路上還能咂吧咂吧酒香餘味。”

一起進屋的寧宗、段淳安幾人聞言都是面有戚色,黃大人如此清官能吏,落得如此下場,是個良心沒被狗吃掉的漢子都要感到心酸。豺狼盈道,善人寸步難行哪。黃老爺子一手卷起補服袖口,一手倒酒幾碗,除瞭眼前膽大包天的白頭徐公子,一路相隨的寧宗和仗義出手的段淳安都沒有忘記。抬頭眼見那名斷箭殺人的偉岸男子沒有坐下,僅是站在徐公子身後,老爺子笑道:“這位英雄好漢不來一碗?”

袁左宗笑著輕輕搖頭。

才脫離險境的胡椿芽小聲嘀咕道:“黃大人,小心這些人跟官府是一路貨色,狼狽為奸給咱們使瞭一出苦肉計。酒裡要是有蒙汗藥……”

寧宗猛然縮手,沒有急於端碗飲酒。

段淳安原本已經大大咧咧端碗到嘴邊,這會兒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隻好假裝湊近鼻子聞酒香,有些滑稽可笑。

徐鳳年面容恬淡,修長手指摩挲碗沿,依舊沒有動怒。

黃裳爽朗大笑,“黃某年輕時候曾經跟人學過相術,看相望氣,還算略懂皮毛,徐公子是多福多緣之人,北人南相,本身就是富貴不缺,加之惜福惜緣,更是殊為不易。”

徐鳳年舉起酒碗,跟性情豁達的老爺子一碰而飲。

徐瞻和周姓女子始終守在客棧門口,小心翼翼提防著鐵廬甲士暴起行兇,她先前沒有多看氣度翩翩的白頭公子哥,僅是好奇他如何生瞭一雙好看的丹鳳眸子,此時見他跟黃大人磊磊落落對坐對飲,才多瞧瞭幾眼。盧崧傲然站立客棧門口,雙手環胸,閉目養神。先前讓所有外人大吃一驚的壯碩少年一屁股擱在門檻上,百無聊賴,隻恨那幫不長眼的甲士畏畏縮縮,不能讓他殺個盡興。神武城外,他那一手連珠箭,未建寸功,本就憋屈難受,龍尾坡上那狗屁將軍的連珠箭,在他看來實在是小娘子繡花鞋,扭扭捏捏,讓他瞧不上眼。

半壇子酒不夠分,徐鳳年對在掛簾邊上蹲著的客棧老板笑問道:“掌櫃的,可有地道好酒,別藏著掖著瞭,少不瞭你酒錢。”

五大三粗的漢子攤上這等市井百姓畏之如虎的潑天禍事,一臉不情不願起身,察言觀色伺候人多瞭,習慣性彎著腰,嚅嚅囁囁。徐鳳年笑著打趣道:“事已至此,多一壇酒也多不瞭一分禍,還不如先把銀子拿到手焐熱再說。”

胡椿芽瞥瞭眼這個客棧掌櫃,虧得這傢夥滿臉橫肉,相貌駭人,卻膽小如鼠,活該他在這種小地方勉強掙溫飽。徐鳳年探袖摸出一錠分量不輕的銀子,輕輕拋去,掌櫃匆忙踉蹌接住,拿袖子擦瞭擦,背過身去使勁咬瞭一口,確認真金白銀無誤,這才嘀嘀咕咕返身去拿酒。胡椿芽最見不得男子小氣和邋遢,一陣白眼。倒是李懷耳一路上所見不是殺人如麻的軍士,就是黃裳這般大官和徐瞻這些武藝超群的江湖俠士,都讓少年可望而不可即,終於逮著一個習氣相近的傢夥,悄悄浮起一臉會心笑容,又給胡椿芽瞅見,記起方才被這憊懶窮貨揩油,一腳就恨恨踢過去,少年倒抽一口涼氣,蹲在地上抱住小腿,也不敢聲張喊冤。

少女眼角餘光始終盯住那來路不明的白頭公子,覺得這傢夥就是城隍娘娘害喜,沒安好心,懷的是鬼胎!

段淳安起身離桌從掌櫃手裡接過一壇子酒,撕去泥封,是江南常見的小曲米酒,香味爽凈,入口綿軟,不易上頭,主動給在座眾人倒酒。黃裳還有心思自嘲,“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不過要死不死,還能喝上幾碗酒,關鍵還不用自己惦念酒錢,當得人生一大幸事。”

王麟沒敢跟徐鳳年坐在同一張桌子上,隻是聞著酒香就犯渾,厚顏無恥討要瞭一碗,去隔壁桌上慢飲。

徐鳳年喝瞭一口,高高舉起酒碗,皺眉喊道:“掌櫃的!”

蹲在掛簾下的漢子站起身,一臉忐忑,梗脖子強自硬氣道:“這位客官,咱可沒有往酒裡摻水,不退銀子!”

徐鳳年一臉鄭重其事說道:“這酒不對。”

黃裳一頭霧水,寧宗、段淳安兩位老江湖以為酒裡下瞭毒,當即翻臉,準備動手。

稍遠的徐瞻也握緊棍棒。

不承想徐鳳年嬉笑道:“從酒裡喝出瞭殺氣,銀子給少瞭。”

在龍尾坡當瞭很多年掌櫃的結實漢子滿臉茫然。

徐鳳年又丟過去一錠銀子,“徐驍說過南唐有個領兵的傢夥,渾身是膽,雙眼無珠。該賞!”

除瞭心中瞭然的袁左宗,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如墜雲山霧海。

黃裳最先回過神,卻沒有任何異樣情緒流露,低頭酌酒一口,自顧自嘖嘖嘆道:“確是酒水有殺氣,畢竟那可是整座波陽湖的十數萬水軍亡魂,都掉在這碗裡頭瞭。”

徐鳳年和黃裳一起打啞謎,除瞭歲數不算小的寧宗依稀抓住些蛛絲馬跡,大多數都覺得這兩人覺著僅僅喝酒太過無趣,就學那文人騷客故弄玄虛。尤其是落在段淳安這等粗人耳中,隻覺得渾身不自在,權且當作耳邊風,低頭喝悶酒,多喝一口是賺一口。門外鐵廬精銳騎卒就接近八十,更別提還有大批步卒,好一個甕中捉鱉。段淳安想到這裡,對那個將自己一夥人引入客棧的公子哥就又有一些怨言,覺著這般提心吊膽,還不如當時一鼓作氣殺將出去,也好過坐以待斃。

得手兩錠銀子的粗獷漢子面無表情,好似全然聽不懂言外之意,眼神呆滯。那白頭小子猶然不肯消停,一邊飲酒一邊笑言:“招降東越水師大都督顧準字之後,離陽水師如虎添翼,勢如破竹,十數萬大軍殺到波陽湖,光是停在湖口之外的大型戰艦乘龍、扶蟹就有六十餘艘。臨危受命的波陽湖守將佯裝斬殺立誓死戰不退的同僚杜建康,接管杜部水師,強令撤出湖口和蓮花洲兩座要隘,離陽水師誤以為波陽湖水師決心突圍而逃,各部爭搶軍功,笨重難浮的扶蟹、乘龍停在外江,隻讓輕捷靈活的舢板戰船悉數駛入內湖。殊不知波陽湖守將讓死而復生的杜建康殺瞭一個回馬槍,此人更是親率三千親衛死士,將湖口狹窄水卡堵住,使得離陽水師攔腰斬斷,首尾無法呼應,再讓兩個兒子沖入扶蟹、乘龍之中,小舟裝滿油壇,放火燒船,與巨艦同歸於盡,終於一錘定音,將原本勢不可擋的離陽水師全部截殺在波陽湖上。那一場傳言南唐舉國可見的大火,燒瞭三天三夜,此人兒子死絕不說,連兩個出身江湖世傢的兒媳婦都戎裝上陣,一起殉情波陽湖,可謂一人白發送滿門黑發人。傢族香火斷絕,是謂大不孝。此戰功成,波陽湖水師登岸,此人懷必死之志馳援京師途中,卻不知南唐君主早已對離陽招降賞賜南國公動心,怒斥此人大不忠,派遣密使賜下兩壺毒酒。波陽湖水師不戰而降,八旬老將杜建康賜死後被割頭顱,裝入匣中,南唐國主身披麻衣開城門,捧匣請罪,跪迎帝王師。那一日南唐國滅。”

黃裳火上澆油,接口說道:“事後南唐這個亡國昏君,跟春秋其餘幾國的難兄難弟一起趕赴太安城,離陽先帝笑言十數萬水師戰死,才拿來杜建康一人抵命,仍是欠朕一顆頭顱。當日被封南國公,當日死於南國公府邸,淪為笑談。宋傢老夫子編撰春秋國史,關於南國公是贈予惡謚還是美謚,跟老首輔起瞭爭執,最終折中,僅是賜下一個不惡不美的平謚。南唐洪姓,當年的國姓,如今人人皆以姓洪為恥。”

客棧掌櫃的那張橫肉臉龐抽搐瞭幾下,欲言又止,繼而伸手抹瞭一把臉皮,笑瞭笑,眼神不再渾濁不堪,輕輕走向酒桌,輕聲笑問道:“幾位客官,打賞鄉野村夫一碗酒喝?”

徐鳳年攤手道:“坐。”

掌櫃的搓瞭搓手坐下後,望向徐鳳年,“公子是離陽趙勾裡掌權的大人物?那可真是年輕有為,一般人可進不去這地方。”

徐鳳年搖頭笑道:“跟趙勾勉強算是鬥過,也跟北莽朱魍打過交道,都是沾手就要脫層皮的難纏貨色,能不碰就不碰。你放心,我這趟出門遊歷,隻是偶然經過龍尾坡,起先隻是好奇怎麼有人會在這種荒郊野嶺弄一傢客棧,若是求財,那眼光也太差瞭,說是求個安穩,那還差不多。黃大人說他會些相術,我其實也略懂一二,掌櫃的分明甲子高齡,可面相還是太嫩瞭,恰巧府上有人精於面皮織造,初見面時就有些納悶。說實話,養護一張面皮,跟養玉背道而馳,養玉越養越圓潤如意,可一張千金難買的生根面皮,也不好戴上二十年。但對此我也隻當作是傢傢有本難念的經,相逢是緣,喝過酒也就罷瞭,可當我走出客棧去瞭茅棚賞景,視野所及,猜測天氣晴明時,可見南唐波陽湖。而掌櫃的言語詞匯,先前搭訕,雖然刻意遮掩,已經跟本地口音無異,可有幾個字眼,咬得有些根深蒂固,分明是南唐舊音。你說巧不巧,我就是個附庸風雅的紈絝子弟,好的不學,壞的都會,又恰好對南唐音律曲調有些瞭解,就越發好奇瞭。”

掌櫃老漢瞥瞭一眼懵懵懂懂的段淳安,繼而爽朗大笑,“公子學而有術,見識駁雜,真是讓我這種半截身子在黃泥裡的老頭子,不服老都不行。後生可畏啊。”

始終關註掌櫃神情的黃裳見到他那一瞥,心中悚然,趕忙亡羊補牢,對寧宗和段淳安溫聲說道:“寧兄弟,你帶段大俠去門口看一看外頭動靜。”

一身冷汗的寧宗如獲大赦,起身拉住段淳安胳膊就使勁往門口拖拽。

老掌櫃身上再無半點市儈氣,淡笑道:“問個惹人厭的問題,公子對老朽好奇,老朽亦是好奇公子方才所說,對離陽趙勾、北莽朱魍都熟識。尋常世傢子弟,可沒這份待遇。”

即將入臺成為京官的黃裳冷不丁插話說道:“黃某人今日隻占便宜喝酒,他日也隻說喝酒事。若是兩位信得過,我繼續坐著蹭酒喝,若是信不過……”

不等黃老爺子說完,徐鳳年笑著提起酒壇子,給黃裳還有半碗酒的酒碗倒滿。都是聰明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掌櫃的眼神柔和幾分,咕咚咕咚使勁喝瞭一口酒,然後抬頭望向一直不動聲色的袁左宗,直截瞭當說道:“袁白熊,妃子墳一場死戰,老朽神往已久。”

袁左宗瞇起眸子微笑道:“比起波陽湖一戰,差瞭十萬八千裡。”

黃裳先是驚愕難言,驀地瞭然於心,面露苦笑,最後灑然,低頭呢喃道:“就說天底下沒有白占便宜的好事,不過這酒喝得辣口,卻暖心,今日這一坐,此生倒也無大憾嘍。”

掌櫃死死盯住徐鳳年,語不驚人死不休,“聽聞北涼世子三次遊歷,離陽北莽都走瞭遍,總不至於是吃飽瞭撐著?這位徐公子,能否為老朽解惑一二?”

徐鳳年不再喝酒,雙手插袖,“一開始是逃難,後來那一趟是想走走看看,走一走老爹當年走過的路,看一看他打下來的大好江山,至於為何去北莽,真要說起來,桌上這小半壇子剩酒可不太夠。”

掌櫃的搖頭道:“真沒有酒瞭。”

   座位臨窗,他揉瞭揉臉,望向窗外,輕聲笑道:“望南唐巨湖,下九層高樓,通八方氣,撐半壁天,好山好水都從眼底逢迎。鄉音不改,鄉音不改。當風清雲闊,上幾壇劣酒,論兩朝事,縱橫青史。大嚼大啖澆盡胸中壘塊,豈不快哉?豈不快哉!”

徐鳳年輕聲道:“是非功過有青史,善惡斤兩問閻王。”

本該老老實實噤聲的黃裳聽聞此言,痛飲一碗酒,抬袖抹瞭抹嘴角,感慨道:“歷朝歷代青史所寫,不過是帝王心中所想,成王罵敗寇,五字而已。”

老掌櫃反復呢喃“敗寇”二字,竟是老淚縱橫,猛然抬頭,酒水淚水一碗飲盡,“顧大祖滿門盡死無妨,到底還猶有南唐遺老說上幾句好話,可我南唐先帝,背負罵名,死得冤啊。自古而下五千年,有幾個坐擁江山的皇帝,寧肯愧對先祖,不愧百姓一人?!世人都說杜建康喝下毒酒之前,曾跳腳痛罵先帝昏聵,放屁!說他杜建康臨死之前要自剜雙目丟入波陽湖,好睜眼去看先帝如何淒涼下場,放屁!世人都說顧大祖領兵戰於南唐國境之外,足可保下南唐國祚綿延二十年,放屁!好一個善惡斤兩問閻王,好一個成王罵敗寇!顧大祖二十年茍延殘喘,也就今天聽瞭兩句人話!”

徐鳳年起身平靜道:“北涼徐鳳年,見過顧將軍。徐驍曾說顧大祖渾身是膽,南顧遠勝北顧,是廟堂之上的李淳罡。師父李義山亦是對顧將軍的《武笈灰燼集》[P58作《灰燼集》,請統一。]推崇備至,堪稱當代兵書第一,高過古人。”

老掌櫃的搖頭不語。

黃裳放下酒碗,輕輕問道:“京城有人言,要讓北莽不得一蹄入中原,當真?”

徐鳳年正要說話,身後袁左宗冷笑道:“黃大人可知北涼老卒六百聲恭送?”

黃裳笑道:“聽說一二,以前不信。”

徐鳳年轉頭說道:“袁二哥,給你半碗酒時間。”

袁左宗笑著離去,往客棧門外走去,留下一句:“足夠瞭。”

黃裳神情微變,輕輕嘆息。隱姓埋名當掌櫃的顧大祖揉瞭揉鬢角,眼中有些會心笑意。

徐鳳年接下來說的一句話,真是巨石投湖,“北涼步軍還欠缺一個副統領,顧將軍收瞭兩錠銀子,總得給我一份交代。至於黃大人,也別去京城送死瞭,北涼道的文官座位,隨你挑。去不去由不得黃大人,徐鳳年鐵瞭心要先兵後禮,就是敲暈瞭,綁也綁去。反正鐵廬軍士因你死得幹幹凈凈,黃大人就算跳進波陽湖一百次也洗不清,還不如跟我去北涼。”

顧大祖哈哈笑道:“手段爽利,不愧是徐驍的兒子,對胃口。事先說好,一分銀錢一分貨,什麼副統領,步軍大統領還差不多,讓那蹲茅坑不拉屎的燕文鸞給老子打雜。”

黃裳無奈道:“那懇請世子殿下先將我敲暈瞭。”

徐鳳年雙手插袖,笑得像隻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