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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 第十章 太安城青衣觀禮,下馬嵬真武見我

中軸三大殿第二殿中和殿,冊立太子頒詔時,皇帝需要先至此殿著龍袍袞冕,再到前殿升座。當今天子望著身邊不遠處的皇後趙稚,對其輕柔一笑,盡在不言中。原本皇後與天子同姓,於禮不合,隻是皇帝仍是不被器重的皇子時,與這位統率後宮的女子便相敬如賓,奉為知己,私下曾發誓他日登基稱帝,定會立她兒子為太子,趙稚偏愛小兒子趙篆,皇帝更是不惜有違立嫡長不立豎幼的祖訓,可見在以英明神武著稱朝野的天子心中,皇後趙稚是如何的分量。如此抉擇,言官清流更是破天荒沒有一人質疑,顯而易見,趙傢對江山的掌控,達到瞭空前強大的地步。幾位誕下皇子成年的娘娘也都臉色如常,不敢流露出絲毫異樣情緒。六位皇子中除瞭最為年幼的六皇子趙純才十二歲,可以留在京城等到及冠,其餘四位無望太子之位的皇子,今日封王,三日以後就要出城就藩,就藩之前,必須與新太子辭行,叩頭三次,行如此大禮,用以彰顯太子尊崇。

武英殿內靜候朝會的六位皇子不露痕跡地分作兩撥,大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聚在一邊。趙武即將封遼王,並且授鎮北將軍,在諸位皇子中得以獨掌兵權。二皇子趙文封漢王,他娘親是江南出身的淑妃聶元貞,並非那豪閥世族的女子,在後宮恪守禮儀,與世無爭,是極為嚴謹溫婉的性子;皇子趙文也頗為溫良恭儉,辭藻華美,被譽為筆硯有靈腕中有神,經常與青詞宰相趙丹坪相談論道,不負一個“文”字。三皇子趙雄封漢王,馬上會就藩於邊境薊州,娘親為德妃彭元清,北地世子集團執牛耳者之一遼東彭傢的女子;趙雄也是皇子中最不讓皇室省心的一位,市井傳言曾多次為難皇子趙楷。五皇子趙鴻,封越王,其娘不在妃嬪之列,僅是一名婕妤,名薛筌,傢世平平。

皇子妃中嚴東吳始終被四皇子趙篆拉住手。她的手沁涼如冰霜,清麗面容有些拘束,笑容溫柔的趙篆則手心俱是汗水,恰好互補。與大哥趙武低聲閑聊時,不斷側頭對她一笑。不知為何,初次赴京嫁入皇室,對於嫁給一個不被世人看好的四皇子,她日子過得心安理得,夫妻二人的日子如膠似漆,可當她察覺到一切都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直白閑淡時,嚴東吳反而越發如履薄冰。尤其是當半年前一次算是出宮省親,見到爹那張不管如何按捺都遮掩不住激動的滄桑臉龐,親眼看著爹喜極而泣,而他又什麼都不說時,嚴東吳就開始意識到一切態勢要野馬脫韁瞭。回宮以後她越發沉默寡言,慎言慎行,每次和夫君一起去問候皇後“婆婆”,都像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事,這讓嚴東吳很懵懂茫然,唯獨沒有要當太子妃的半分竊喜。落在瞭朝野公認宮鬥無敵的皇後趙稚眼中,心底越發欣慰,隻是趙稚自不會將這份贊賞說給兒媳聽。

趙稚來到兩個兒子身前,分別理瞭理趙武趙篆、兄弟二人的衣領和袖口,一絲不茍。大皇子趙武咧嘴一笑,即將以太子身份被昭告天下的趙篆依舊是那玩世不恭的無賴脾性,握著母後的手在自己臉上摩挲瞭一下,看得少年六皇子覺得四皇兄比他還要孩子心性,歪嘴輕笑。趙稚抽回手,在趙篆額頭敲瞭敲,佯怒道:“多大的人瞭,還沒臉沒臊。”趙武摟過弟弟的肩膀,打抱不平道:“再大,這輩子可都是母後的兒子嘛。”

趙篆輕聲道:“母後,要不讓大哥晚些時候出京?”

趙稚怒容瞪眼道:“混賬話!”

臉皮奇厚的趙篆怡然不懼,吐瞭吐舌頭,揉亂瞭少年趙純的頭發,“還好有小純兒留在京城陪我玩耍。”

少年皇子拉住趙篆的袖管,一臉期待道:“四哥四哥,啥時候把那隻常勝將軍送我唄?”

嚴東吳擰瞭一下信誓旦旦騙她不再鬥蛐蛐的四皇子,對趙純柔聲笑道:“小純,回頭都送你。你四哥敢私藏一隻,你就跟我告狀。”

年幼皇子對一臉苦相的四哥擠出一個陽光燦爛的壞笑,然後裝模作樣彎腰朝欽定太子妃作瞭一個大揖,“純兒謝過嫂子大恩咧。”

趙稚眉眼泛著笑意。

皇帝陛下已經穿好正黃龍袍,來到他們身旁,看到這幅眾人打心眼裡融融洽洽的溫馨光景,也是欣慰滿懷,面朝嚴東吳,威嚴而不失長輩慈祥,“東吳,以後該怎麼管束篆兒就怎麼管,他要敢給你臉色看,朕給你撐腰,替你收拾他!篆兒就是敲一棍子走一步路的憊懶混子,不過有一點篆兒不錯,隨朕這個當爹的,可能會讓自己媳婦受累,卻絕不會讓媳婦受氣。”

嚴東吳正要恭敬謝恩,被趙稚拉住雙臂,“都是自傢人,隻在外人面前客客氣氣就行瞭。”

趙篆委屈道:“父皇母後,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幫我說話的好媳婦,你們可別教壞瞭!到時候看我不天天去你們跟前念叨!”

趙傢天子笑而不語,皇後趙稚抬手作勢要打,“別得瞭便宜還賣乖。”

大皇子趙武幸災樂禍道:“四弟,你真慘,以後我可沒機會陪你喝悶酒瞭,你找六弟去。”

六皇子趙純慌張擺手道:“別別別,我一聞酒氣就醉。”

皇帝爽朗一笑,環視一周,然後對所有皇子沉聲道:“這次分封你們為王,是要你們分鎮各地,夾輔皇室,他日出京就藩,不許有半點懈怠!”

除趙篆以外,所有皇子都一絲不茍躬身領命。

兩位皇妃和一位婕妤幾乎同時都望向那位太子殿下,這麼多年在皇宮裡頭對誰都和和氣氣,哪怕是對她們幾位也都恭敬有加,甚至她們身邊的心腹宮女都頗為心生親近,原本誰都以為是個心無大志打算老死在藩地上的風流名士,不承想一不留神就封為太子瞭,當下心裡都有些五味雜陳。她們不約而同望去,四皇子趙篆眼神清澈地望來,輕輕點瞭點下巴,依然是沒有半點得志便猖狂的浮躁作態。這讓三位後宮娘娘中某些有些猶然不肯服輸的,也有點無奈。對上這樣憎惡不起來的對手,確實不能憤懣遷怒於自己的親生兒子不爭氣。

今日朝會時,大概是自得於將近二十年的文治武功,離陽皇帝恩典特賜那些殿閣大學士和上柱國文官可有所逾矩。幾位頂著四鎮四征爵位的年邁大將軍都得以佩劍上朝,武將中顧劍棠更是佩有那柄極少露面的南華刀,陳芝豹尤為出彩,持有一桿梅子酒。北涼世子徐鳳年照舊,腰間懸有那柄樸拙北涼刀。隻是今日不同往日,文武百官都不得急於入殿,需要等到皇帝和皇後皇子都登殿,才可進入。近千人便都在大殿以外城門以內的白玉廣場上耐心靜候。不同於新封為王的皇子,還有三日逗留太安城的時光,五位宗室藩王在朝會以後就要立即出京趕赴藩地。

離陽皇帝若是此時高踞龍椅,一眼望去,群英薈萃,確有一種天下英雄豪傑盡入吾傢甕的豪氣。

膠東王趙睢挪步十幾,來到徐鳳年身邊,一起望向正南城門。再往南至外城,將近十八裡路,總計豎立有十八巍峨城門。

趙睢不像是與人言語,隻像是獨自感慨道:“一晃三十年,當年一起喝酒說葷話的年輕人,都老瞭。”

徐鳳年平靜道:“徐驍說過一直對趙伯伯你愧疚得很。”

趙睢灑然笑道:“愧疚什麼,也就是欠瞭幾頓酒,等你們都成傢立業瞭,再過些年,老頭子們都閉瞭眼,有的是機會在下頭一起喝酒。”

徐鳳年點瞭點頭。

趙睢轉頭說道:“以後有機會去兩遼看看,記得找趙翼,這小子這兩年不仰慕那些飛來飛去的江湖高手瞭,隻仰慕你。他對你,就兩個字,服氣。”

徐鳳年一頭霧水。

趙睢微笑道:“是實誠話,可不是嘴上客套。前些年聽聞你在大雪坪上對龍虎山天師府的言語,這小子天天在我這個爹面前說‘放屁’,如今都成口頭禪瞭。隻要誰跟他提還錢,他就這麼說:‘還個屁!’”

徐鳳年一臉尷尬。

不遠處膠東王世子趙翼也大致猜出對話內容,對投來視線的徐鳳年含蓄笑瞭笑。

膠東王趙睢望向南方,“這次冊立太子分封皇子,肯定要防著西楚曹長卿來京城啟釁,就是不知武帝城那個天下第二會不會坐鎮十八城門之一。”

知曉癖好吃劍的隋姓老劍客前往東海武帝城,徐鳳年搖頭道:“應該不會。”

趙睢不問理由,深信不疑。隻是輕聲笑道:“不過聽說吳傢老祖宗,‘素王’會帶劍八百柄,鎮守其中一門,其餘城門也多有高手把守,不知攔不攔得下那位儒聖曹官子。”

一陣嘩然聲轟響開來。

徐鳳年循聲抬頭望去。

他咬瞭咬嘴唇,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血絲。

中軸禦道某座城門,飛劍近千,拔地而起。

一襲青衣裹袖破劍陣,瀟灑躍門前行,無視飛劍身後追殺。

太安城,滿城轟動。

曹長卿由城門內以勢如破竹之勢,長掠而來。

更有一名風姿可謂舉世無雙的年輕女子禦劍,直過十八門。

一劍懸停眾人頂。

站在那柄大概二十三年前也曾如此入宮城的名劍之上。

大涼龍雀。

百無聊賴在中和殿側殿武英殿臺階上跳著玩的隋珠公主,瞪大眼睛,幾乎驚掉瞭下巴。

那長得絕美的女子,可不就是武當山上,那個把一塊破爛菜圃當寶貝的寒酸丫鬟嗎?

就她?

會那禦劍三萬裡的劍仙神通?

曹長卿掠至城門外,一躍上城樓,站在禦劍女子身邊,朗聲道:“西楚曹長卿,隨公主薑姒觀禮太安城!”

老話勸人都說事不過三。

可這位西楚遺民已經是第四次來皇宮瞭。

隻是官子曹長卿這一次踏足太安城,身邊多瞭一名年輕女子。

她禦劍懸停,衣袂飄搖。稍有名士風采的文官都有瞬間失神,女子傾人城傾人國,不過如此瞭吧?

千餘人齊齊回神過後,文武官員瞬間由東西劃分,變成瞭南北割裂,武將以兵部兩位侍郎盧白頡、盧升象以及多位老驥伏櫪的年邁大將軍為首,往南急行,文官則後撤北方。還有兩百餘人腳步極快或者極慢,步伐急促者都是西楚下一輩遺民,見風使舵,十分靈活,隻想著撇清關系,生怕惹禍上身。老一輩則截然相反,幾乎同時潸然淚下,轉身後撤時抬袖掩面,步子踉蹌;更有數十位年邁老人當場老淚縱橫,其中有膽戰心驚的傢族後生想要去攙扶,無一例外都被老人甩袖,怒目相向,這讓好不容易在廟堂上占據一席之地的年輕俊彥都有些赧顏,無地自容。

眾多為離陽朝廷不計前嫌納入朝廷的遺民官員,也有些唏噓感慨,神情復雜。春秋八個亡國,盡數慢慢融入離陽,唯獨西楚至今仍是“餘孽猖獗”,一心想要那死灰復燃。

離陽皇帝率先踏出大殿,出人意料,三番四次被忤逆龍鱗的趙傢天子沒有震怒,隻是大聲笑道:“曹先生好一個西楚觀禮太安城!”

曹長卿一襲普通青衣,雙鬢霜白,若非此時高立於皇宮城頭,也就與一名翰林院寒酸老儒無異。

趙傢天子繼續豪爽笑道:“我離陽王朝既有白衣僧人掛黃河於北莽道德宗,又有曹先生連過十八門闖城而來,自是我朝幸事。”

此話一出,廣場上原本惴惴不安的文武官員都吃瞭顆定心丸,笑逐顏開。

一代雄才帝王當如此氣吞天下。

曹長卿平淡道:“靜等還禮。”

這位曹官子腳下頓時罵聲一片,大罵他不知好歹,多半是出自文臣之口,多數武將氣惱得怒發沖冠,隻恨手無兵器,加上忌憚曹青衣的儒聖名頭,不敢造次,生怕立功不成,反被恥笑。

嘩啦一聲,不知誰率先轉頭,然後眾人一起轉過身,望向紅蟒衣的偉岸男子拖槍,拾階而上,一桿梅子酒槍尖朝地,來到皇帝陛下身側後,槍身一旋,槍柄插入地面。

一夫當關。

梅子青轉紫。

有兵聖陳芝豹護駕,趙傢天子更是豪邁氣概橫生,瞇眼望向階下的大將軍顧劍棠。離陽軍伍第一高手的寶座,迄今為止無人撼動,當陳芝豹入京以後,眾人翹首以盼,想著兩位分出一個高下,不承想兩位新老兵部尚書非但沒有勢同水火,反倒是有顧劍棠親自提酒去陳府聚頭對飲的傳言。顧劍棠看到天子投來視線,輕輕點頭,按住刀柄,大踏步前行,武將相繼後退。顧劍棠並未直接拔出那柄南華刀。世人皆知顧劍棠有雙刀,這柄南華出自東越皇宮大內珍藏,說是符刀也不假,曾被東越歷代道教國師層層符籙加持。東越自古便是名劍產地,仍是被南華一刀奪走兵器魁首的稱號,與王小屏手中那把武當符劍神荼並稱“雙符”。

宮墻正南,是徒手徒步而來的曹長卿與禦劍的亡國公主薑姒。

東側則是阻攔無果的吳傢劍塚“素王”,身後是一隻被劍塚獨有馭劍術編織而出的大蜂巢,八百柄吳傢藏劍匯聚而成。

西側,來自龍虎山的青詞宰相趙丹坪,這位羽衣卿相的大天師跟一名世人不知身份的魁梧老者並肩而立,老者斜背有一柄幾乎有尋常古劍兩倍長度的大劍。

墻腳兩排持有彩繡禮戟的禦林軍巋然不動。

“顧劍棠先還一禮。”

顧劍棠說完以後一探臂,一柄禮戟從一名羽林衛手中脫手而出,天下用刀第一人顧劍棠大踏步奔出,握住急速飛來的禮戟,輕喝一聲,如一道炸雷轟向墻頭曹長卿。

曹青衣一步踏出,懸停天空,並攏食指中指,對著挾雷霆之勢而激至的戟尖輕輕豎起。

長達一丈半的禮戟根本不是寸寸折斷,而是毫厘崩裂,碾作齏粉。

曹長卿發絲不曾拂亂些許。

“趙丹坪二還禮。”

仙風道骨的趙丹坪身穿黃紫道袍,飄飄欲仙,抬起大袖,祭出九柄貼有桃符的桃木劍,飛劍有九,竟然一出手便是道門指玄問長生的仙傢手段。

曹長卿冷笑一聲:“誦的是上古人語,做的是自傢人。如何問道長生?”

天下風流獨占八鬥的大官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點。

九劍之中有八劍自相殘殺,在空中砰然碎裂,最後一劍竭力來到曹長卿身前,便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文官也看得出來,相當強弩之末。曹長卿那根沒有收回的手指,順勢一撥,桃木劍調轉劍尖,朝趙丹坪一掠而去,速度快瞭太多,堪稱雞隼之別。趙丹坪眉頭緊皺,飛劍出袖去時卓爾不群,來時收劍狼狽盡顯,飛劍入袖歸入袖,可眾人都看到道袍大袖鼓蕩搖晃,久久不肯安靜。都說這位大真人降妖除魔十分熟稔,可畢竟儒聖一劍充沛浩然氣,如何能輕松得瞭?

兩次還禮,都被青衣彈指之間化解。

曹長卿三過皇宮如過廊,可都不是如此眾目睽睽之下,除去韓貂寺等少數皇宮內蟄伏的頂尖高手,都不曾親眼目睹,更別提領教。第二次闖入皇宮,曾有三百鐵甲禦林軍橫在路前,便是直接被這位青衣裂甲三百而過,那一次若非韓貂寺有指玄針對天象的獨有優勢,恐怕趙傢天子還姓趙,卻不是陳芝豹身邊這個皇帝瞭。佩刀出列的顧劍棠本就才還瞭一半禮,被那位青詞宰相打斷,眉宇之間本就隱約有不悅,可仍是敬他是龍虎山天師,強行按捺下磅礴氣機,等到此時二還禮結束,拔地而起,南華出鞘一刀,幾乎讓天地黯然失色。

一直浮空而站的曹長卿踏出三步,一手傲然負後,右手一手迎向那柄南華刀。

手掌直接透過刀芒,按住瞭南華刀鋒!

“斬的便是聖人。”

顧劍棠輕笑一聲,南華刀芒消失不見,任由曹長卿按住刀鋒,他左手與右手一起按住刀柄。

曹長卿微微皺眉,瞬間釋然,身體旋如陀螺,最終頭朝地腳朝天,右手不離南華,隻見天空中一聲悶雷炸開。

轟隆隆不絕於耳。

天空晴朗,萬裡無雲,真是好一場毫無征兆的冬雷陣陣。

曹長卿握住南華刀,重新站定。顧劍棠並未強行奪刀,而是後撤兩步,飄然落地。

曹長卿一揮袖。

大袖撕裂。

天空中又相繼響起五聲雷。

曹長卿一笑而過,“原來是如此的出竅,不愧是讓刀超凡入聖的顧劍棠。”

言罷輕輕將南華刀丟向落腳在廣場上的顧劍棠。

顧劍棠也沒有胡攪蠻纏,懸好古刀南華,轉身前行。

這時候,所有人才看到曹長卿身後斜向九天的那條“路徑”,雲氣劇烈震動,尋常人也是清晰可見。

臺階之上,陳芝豹與皇帝竊竊私語,後者一臉恍然。

陸地神仙本就是世間所謂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長卿的儒聖,踏足時間不長,卻已是駭人聽聞地幾入地仙巔峰境,離數百年前呂祖過天門而返身,恐怕隻差一層半境界。

接瞭傾力兩禮僅是一袖略微破敗的曹長卿臉色平靜。

廣場上許多文官都猛然記起此人西壘壁入聖時,朗朗乾坤下,他曾經對整個西楚所說的一句話。

“曹長卿願身死換翻天覆地,願身死換天地清寧。”

曹長卿已是如此近乎無敵。

可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凌厲劍意,刺骨冰冷。

禦劍女子視線所及,那一條線上的文官武將都下意識左右側移躲開。

直到一人“浮出水面”。

北涼徐鳳年。

那一年,西楚亡瞭國。

那一年,她兩頰有梨渦。

那一年,他還不曾白頭。

九九館閉門歇業,洪姨就住在不遠處的一棟三進院子。女子身子骨本就偏陰,天冷便畏寒,她和一名年輕女子盤膝坐在炕上。婦人嗑著瓜子碎碎念,那女子安靜聽洪姨嘮叨,沒有半點不耐煩。尋常莊稼地婦人拾掇完傢務事和田地活計後,稍有手藝的,大多喜歡抄起一柄精致小剪來消磨閑餘時光,總不能光顧著天一黑就跟自己男人做那生娃的下流事,再說也養不起太多。洪姨是個雖然上瞭年歲但還算俏的寡婦,但沒誰敢來敲寡婦門生是非。她閑暇時就隻喜歡剪紙,心靈手巧,街坊鄰居每逢喜事,都願意來跟洪姨這邊討要一些費時費力的喜字花和過門箋花。炕邊的窗子,就貼滿瞭洪姨的精美剪紙,應瞭老一輩推窗見喜的說法,陰天時候,洪姨還會在簷下掛一個“掃晴娘”,十分靈驗。洪姨嗑著瓜子,偶爾騰出手去手把手教身邊女子把剪,可那女子長得禍水無邊,手卻笨,惹來洪姨幾聲善意打趣笑聲,洪姨閑不住嘴,東扯葫蘆西扯瓢,說來說去,大多都是那一傢子。

“這娘兒倆,都應該怨徐瘸子。

小傢夥也應該怨他爹娘。

一個舍不得徐驍,一個舍不得那些死掉的兄弟。到頭來苦的還是自己孩子。

更怨那些所謂骨鯁忠臣。徐驍不是那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可他做事磊落,何曾是狗屁君子能比的?徐驍什麼時候對不起任何一個該對得起的人瞭?

趙稚就是小心眼,見不得吳素比她出彩,見不得徐驍又比他的男人爺們兒。誰認識她,誰倒黴!”

年輕女子在剪一隻喜鵲登梅,成形後蹩腳而滑稽,赧顏一笑。洪姨笑著安慰道:“不錯瞭,你才第一次拿剪子。”

女子放下小剪的紅紙,嘆息一聲。

洪姨望向窗欞,怔怔出神。

西壘壁僵持不下,馬嶺在內的京城北涼舊部十四人,一起撞死宮門前,替大將軍徐驍平息將與西楚劃江而治的沸沸謠言。白衣縞素擂戰鼓,一戰定天下。那一年,春秋八國,雖然尚留西蜀、南唐仍自茍延殘喘,實則早已難逃離陽徐顧兩傢鐵騎的破竹之勢。徐傢鐵蹄離西楚皇城僅剩三百裡,徐驍被一天四道八百裡加急聖旨赴京受賞,等待這位功臣的卻是那一樁京城白衣案。導致西楚被圍三年而不亡。當時尚未封藩廣陵王的皇子趙毅本想趁機撈取潑天戰功,不承想連敗兩仗,損兵折將,大傷元氣,最後隻得繼續由徐驍領兵南征,終於攻破巍巍天下第一雄的神凰城。那三年,年幼徐鳳年作為質子,被“軟禁”在太安城以南七百裡的丹銅關,關內駐兵六百,關外鐵騎萬餘,隻為瞭針對女子劍仙和年幼稚童娘兒倆。

女子突然問道:“洪姨,你不後悔遇上荀平叔叔嗎?”

婦人搖頭笑道:“陳漁,等你真死心眼喜歡上誰瞭,就不會問這種傻問題。”

女子也是搖頭,“可惜遇不上。”

洪姨突然想到什麼,拉下臉陰沉道:“活該楊禿驢跌境,死得好,什麼時候宰瞭元本溪和柳蒿師才大快人心。”

陳漁問道:“誰能殺?”

洪姨笑道:“反正總不會是我這麼個婆娘,小剪子也就剪剪紙。”

陳漁拈起喜鵲登梅,抬起放在頭頂,光線透過縫隙,映照在她那張可以禍國殃民的容顏上。哪怕是年輕時候也曾閉月羞花過的洪姨,也有些艷羨和感慨。陳漁,沉魚,真是有先見之明的取名。

洪姨問道:“你就不怕進不瞭太安城皇宮,反而去北涼那種貧瘠地方吃苦受罪?”

陳漁直截瞭當問道:“嬸嬸是說我被賜婚給那位北涼世子?”

洪姨點瞭點頭。

陳漁淡然笑道:“不都一樣嗎?”

洪姨一笑置之,揮瞭揮小剪子,“來,教你剪鬥雞。”

陳漁愣瞭愣,洪姨笑著解釋道:“鬥雞,諧音‘都吉’,寓意‘都吉祥’。”

眾人癡癡望向那名橫空出世的西楚亡國公主,上瞭年紀的京官也不妨礙他們的愛美之心,委實是沒有見過如此出彩的女子,或許那名胭脂評上的陳漁可以媲美容顏,可陳漁終歸是隻提得起筆毫繡針的女子,絕不會禦劍而來。

本名薑姒卻被一個王八蛋竄改成薑泥的女子,嘴中輕吐四字,敕天律浩然。

劍鞘不動人不動,大涼龍雀已經出鞘取頭顱去。

大黃大紫兩種劍氣縈繞修長古劍,朝廣場上一襲醒目白蟒衣掠去。

飛劍出鞘前一瞬,得以登龍門參與朝會的袁庭山一臉獰笑,望向未來嶽父大人的顧劍棠,伸出一手,“大將軍,借刀!”

顧劍棠神情古井不波,不見任何猶豫,更沒有任何多餘動作,腰間南華刀如青龍出水,鏗鏘出鞘,草莽出身卻驟然享富貴的袁庭山非但沒有任何惜福心態,更想著在這太安城一鳴驚人,這些時日幾乎都想瘋瞭。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你們世傢子坐享榮華,心安理得,老子就得次次搏命富貴險中求,誰攔老子誰去死!境界始終一路暴漲的袁庭山握住南華刀那一刻,整個人發絲拂亂,如天人附體,有如走火魔怔,一刀在手,頓時知曉瞭大將軍不光借瞭南華刀,還蘊含瞭一股磅礴真氣,如此美意,袁庭山怎能讓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老丈人大失所望?

袁庭山轉為雙手握刀,眼眸泛紅,怒喝一聲,一刀朝畫弧墜地的飛劍劈去。

城樓之上,力敵顧劍棠、趙丹坪兩大高手的曹青衣視若無睹,隻是平靜道:“西楚一還北涼禮。”

這才是真正的平地起驚雷。

惡名遠播的袁庭山一刀掄下,妙至巔峰,堪堪劈在瞭大涼龍雀劍尖,可飛劍仍是筆直掠去,劍身不顫分毫。

“雙符”之一的南華刀就這樣在飛劍身上一氣滑抹而過。

袁庭山腳下廣場龜裂得飛石四濺,聲響刺破耳膜,所幸這頭瘋狗身後都是有武藝傍身的將領,面對突如其來的禍及池魚,除瞭盧升象和盧白頡輕描淡寫揮袖散飛石,其餘大多都遮擋得十分狼狽。

徐鳳年左腳踏出一步,右腳後撤一步。

雙手抬起。

一手截大江,一手撼昆侖。

一劍直直破二勢,劍尖直刺徐鳳年胸口。

徐鳳年默念一聲:“劍來。”

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叮叮咚咚十二響。

響徹皇城。

劍尖仍是不改方向,離徐鳳年心口僅剩一丈距離。

天地間風卷雲湧。

然後一抹刺眼大紅轟然墜地,如一道天劫大雷由天庭來到人間,試圖橫亙在飛劍和徐鳳年兩者之中。

這頭躋身天象巔峰境的朱袍陰物一腳踩在飛劍劍尖之上。

身具六臂。

以悲憫相示人,歡喜相獨望向徐鳳年。

自甲子以前仙人齊玄幀在蓮花臺斬魔以後,恐怕這是世人第一次真眼見到天魔降世。

陰物踮起腳尖,飛劍在它身前顛倒,順勢拋掠向空中。

薑泥面無表情,伸出一指,輕輕一揮。

曹長卿繼續淡然道:“西楚二還離陽禮。”

飛劍刺殺北涼世子無果,仿佛仍有餘力無窮盡,高過朱袍陰物和白蟒衣男子頭頂,朝臺階之上的離陽皇帝飛去,劍氣如漫天銀河挾星鬥倒瀉人間。

趙傢天子握緊拳頭,竟是一步不退。

陳芝豹伸手握住那桿梅子酒。

往下一按。

梅子酒瞬間消失不見。

敕地,伏兵十萬。

離趙傢天子十步,梅子酒破土而出,撞在飛劍劍尖之上。

剎那懸停。

分明沒有任何聲響,文武百官不諳武藝之輩,頓時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些體質孱弱的文官,更是有七竅流血的淒涼跡象。

盧升象和棠溪劍仙盧白頡等人都高高躍起,將飛劍梅子酒和千餘人之間隔去那股雜亂如洪水外泄的無形氣機。

梅子酒終於彈回陳芝豹手中。

站在劍鞘之上的薑泥冷哼一聲,飛劍一閃而逝即歸鞘。

幾乎同時,嘴角血絲越來越濃的徐鳳年握住陰物一臂,狠狠丟擲向宮城一側墻頭。

朱袍大袖,如同一隻白日裡的大紅蝠撲向趙丹坪身邊的魁梧老人。

鎮守皇宮的兩位高手之一,隻論境界,猶在指玄韓貂寺之上。

柳蒿師。

徐鳳年丟出陰物之後,一步跨出將近十丈,飄向袁庭山。

江南道上,他曾想殺徐脂虎。

徐鳳年抬起手臂,五指如鉤,沉聲道:“劍再來!”

玄雷,太阿,桃花,金縷,黃桐。

五柄鋒芒最為劍氣沖鬥牛的飛劍,一氣砸下。

仙人撫大頂!

袁庭山臉色劇變,南華刀撩起一陣眼花繚亂的刀芒,同時步步後撤,可手掌虎口裂血硬生生擋去五劍,才撤出三步,就橫向一滾,後背濺出一串血珠,被一柄懸停位置極為毒辣刁鉆的蚍蜉飛劍,劃破瞭那身他夢寐以求的官服。好不容易橫滾出殺機,又有五柄劍當頭如冷水潑灑而下。袁庭山臉色猙獰,大好前程才走出去沒幾步,豈會在這裡束手等死!一咬牙,袁庭山拔起南華刀,一鼓作氣擊飛三柄飛劍,腦袋一歪,躲過擦頰而過的一柄,借南華刀擊劍反彈之勢,在最後一柄飛劍穿心而過之前貼在胸口,本就沒有站穩的袁庭山一個踉蹌,搖搖欲墜,終歸是還是被他站定,伸手摸瞭摸血水,不怒反笑,桀桀笑道:“有本事再來!”

看得廣場上文官武將都咋舌,真是一條不怕死的瘋狗!

然後接下來幾乎所有人都瞠目結舌,隻見得徐鳳年緩緩前行,閑庭信步,但被這位北涼世子莫名其妙敵對的袁庭山,卻好似一尾不幸掉落在岸上的草魚,亂蹦亂跳,垂死掙紮。

已經不足五丈距離。

袁庭山不斷鮮血四濺。

世人隻知桃花劍神鄧太阿小匣珍藏十二柄飛劍,都不知世間還有第二人可以馭劍如此之多。

終至三丈。

一直在等這一刻的袁庭山躲去致命三劍,任由兩劍透體,一刀劈下。

廣場上大氣不敢喘的官員都捏瞭一把冷汗,希冀著這條瘋狗一刀就劈死那個城府可怕的北涼世子!

可接下來一幕讓絕大多數人都感到匪夷所思,隻有盧升象、盧白頡等人輕輕搖頭,有些惋惜,又有些驚艷。

袁庭山逆氣收刀偏鋒芒。

盧升象惋惜真正的生死關頭,袁庭山不惜福,可到底還是惜命瞭,沒有做那一命換一命的勾當。

盧白頡則是驚艷徐鳳年的膽大妄為,此人可以贏得相對輕松一些,但他沒有,他還是敢去賭袁庭山比他更先怕死,這樣的搏殺,帶給袁庭山的巨大心理陰影,恐怕一輩子都抹不去。

徐鳳年一掌拍在氣勢衰竭的袁庭山胸口,腳步連綿踏出,抓起空中袁庭山的一隻腳,轉身就是猛然砸在地上。

一個大坑。

袁庭山顯然已是奄奄一息。

一直瞇眼觀戰的顧劍棠終於踏出一步。

要袁庭山死在京城,還得過他顧劍棠這一關。

微風起,安靜站在廣場上的白頭年輕人,蟒衣大袖隨風飄飄搖搖。

一如他身世那般風雨飄搖。

當年那個誰都不看好的徐傢長子,終於徹底撕去瞭敗絮外衣。

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絕倫風采。

徐鳳年望向坑中袁庭山,咧嘴一笑,“就你?都不配我拔刀。今天算你走運,有個好嶽父,下一次,我親手剝你的皮。

顧劍棠瞥瞭一眼躺在坑中不動彈的袁庭山,手中仍是死死握有南華刀,顧劍棠並不覺得北涼世子膽大包天到膽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擅殺官員,教訓一頓早有舊仇的袁庭山,手法稍微過火,掌握不住火候,京城這邊也不至於真跟徐鳳年斤斤計較,反正他的荒唐行徑早就讓太安城耳朵磨出瞭繭子,更有禦道之上獨當一萬太學生,還吐瞭口水,也算是給今日打鬧一場埋下伏筆,見怪卻也不算太怪。藏拙二十幾年,天道酬勤,終歸是有莫大好處的,換作一個歷來口碑極好的藩王世子如此舉動,早就給拖下去剝掉世襲罔替的恩賜瞭。真正讓顧劍棠感興趣的其實隻有兩件事,鄧太阿十二柄飛劍為何輾轉到瞭徐鳳年之手,第二件則是那頭將柳蒿師撲落城頭的朱袍陰物根祗所在。一般陰物根本進不瞭紫黃龍氣彌漫的皇城,自從占據半壁江湖的魔教於斬魔臺一役徹底煙消雲散之後,世間公認再無一頭天魔。顧劍棠剎那恍惚之間,擔任瞭十八年兵部尚書的養氣功夫,仍是驟然暴怒,那徐傢小兒竟然出爾反爾,跟他玩瞭一手欲擒故縱,不見動作,僅是心意所至,一柄劍胎圓滿的飛劍便直刺袁庭山頭顱。這讓顧劍棠驚怒得無以復加,天子腳下,你一個異姓藩王世子仗著趙傢虧欠徐傢的糊塗賬去討要幾筆老債,挑瞭個最佳時機火中取栗,顧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隨你肆意妄為,可你不知輕重,還敢當著離陽所有重臣權貴的面折損我顧劍棠,真當顧某是一條人人可打的落水狗瞭?

顧劍棠一袖馭氣揮掉飛劍桃花,正要抬手禦回南華刀教訓這喪心病狂的北涼小蠻子,無意間看到徐鳳年嘴角笑意一閃而逝,在宦海沉浮中歷練得八風不動的顧劍棠,眨眼時分便收回濃鬱殺機,平靜道:“袁庭山出刀攔劍,對北涼大不敬,確實失禮在前,這頓教訓,天經地義,可你若要殺袁庭山,不管是今天還是下一次,顧某都會對你拔刀一次。”

一輩恩怨一輩瞭。這是寥寥幾位廟堂柱石獨有的傲氣。顧劍棠若是今日對年輕瞭一輩的徐鳳年動手,註定要為天下人詬病。顧劍棠是天下用刀第一人,贏瞭絕無半分光彩,又不能重傷瞭他,礙手礙腳,隻會助長瞭北涼世子註定要水漲船高的氣焰。顧劍棠對兵部嫡系,素來不吝嗇於錦上添花的饋贈,可身前這位人屠的嫡長子,顧劍棠擱在平時,正眼都懶得瞧上一眼。

徐鳳年抖瞭抖蟒衣袖管,十二柄飛劍入袖歸位,然後雙手輕輕插袖,這個充滿市井氣的動作,跟徐驍如出一轍,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鳳年輕笑道:“顧尚書可殺三教聖人的方寸雷,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以後是要領教領教。”

顧尚書,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玩味稱呼。

顧劍棠沒有故作大度地一笑置之,徐瘸子可以當著雙方將領的面,把一柄北涼刀擱在他肩頭,肆意拍打,辱人至極,顧劍棠可以一忍再忍。可面對徐鳳年,顧劍棠就沒有瞭那份鎮定。這與度量大小無關。辭任兵部尚書授予大柱國頭銜的春秋四大名將之一,顧劍棠這一生是頭一次如此認真凝視著徐傢長子,“顧某等你來兩遼祭祖,隻要你敢來跟我爭用刀第一人的名頭,遼地境內,除瞭顧某會與你光明正大一戰,沒有誰敢對你耍陰謀詭計。”

徐鳳年依然雙手插袖,一副懶散無賴的姿態。

顧劍棠一揮手,兩名宦官帶著一批羽林衛從坑中抬走一身鮮血淋漓的袁庭山。顧劍棠看瞭一眼面容死寂眼神死灰的年輕瘋狗,猩紅血跡順著南華刀滴落在廣場上,他平淡道:“南華刀今日起就屬於你袁庭山的私物,就當北湖的一份嫁妝。”

袁庭山緩緩扭頭,望向這位頂替北涼王成為王朝唯一一位大柱國的大將軍,眼眸中炸起一抹神采,艱難咧瞭咧嘴。

顧劍棠沒有理睬,隻是抬頭看向正南城頭上的曹長卿和禦劍女子。對於西楚赴京觀禮一事,朝廷中樞早有預料,劍塚的吳傢素王也是因此而出山。中軸十八門,以劍道大宗師素王坐鎮,之外還有不下六七名久居京城這座深潭的頂尖高手;前些時候顧劍棠曾自薦為朝廷鎮守一門,阻攔那位曹青衣,隻是陛下並未允許。可以說曹長卿的出現對顧劍棠這一小撮人來說並不意外,西楚隻要還想復國,今日無疑是最好的露面機會,這就跟徐鳳年想要在京城出一口惡氣隻能在此時無理手一記,是同樣的“歪理”。但顧劍棠身為執掌兵部將近二十年的武將,對於西楚復國根本就不看好,甚至極有可能成為張巨鹿疏泄暗流的奇佳切入口。紫髯碧眼兒執政離陽,整頓吏治,受到的阻力是外界根本無法想象的巨大,看似依仗皇帝陛下的信賴,氣勢如虹,可內裡如何,又在何時劇烈反彈,連顧劍棠都不敢設想。

這場觀禮,何嘗不是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有靈犀?曹長卿自負於儒聖手段,太安城這邊若敢撕破臉皮,入聖時曾發有宏願以身死換天翻地覆的西楚棋待詔,當然真的就敢拼去身死,讓那名亡國公主禦劍離去,而用他曹長卿的一條聖人性命,換來京城封王成為一樁官員死傷數百人的大慘劇。如果皇帝真想鐵瞭心讓曹長卿不入太安城,原本大可以讓他顧劍棠佩南華、陳芝豹帶梅子酒、劍塚素王老祖宗和柳蒿師分鎮四方城門,各自攜帶精銳勢力,隻要遇上曹長卿,隻需拖延上小半炷香,其餘三位就可以第一時間帶人趕來堵截圍殺。但是出乎顧劍棠意料,皇帝和張巨鹿,以及那名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太安城的斷舌謀士,都沒有如此保守佈局,仍是讓曹長卿大搖大擺來到瞭城頭,昭告天下,西楚復國!

顧劍棠笑瞭笑,當初離陽、西楚南北對峙,是誰都猜不出結局的旗鼓相當,可如今二十年海晏清平,西楚幾乎是試圖用半國之力抗衡其餘春秋諸國聯手,蛇吞象?顧劍棠搖瞭搖頭,曹長卿到底還是書生意氣瞭。

離陽皇帝踏出一步,朗聲道:“朕希望有生之年,能跟曹先生平心靜氣地在這太安宮城內以棋會友。”

曹長卿灑然一笑,沒有附言。

薑泥禦劍離開城頭十丈,讓廣場上文官武將又是一陣戰戰兢兢。她扯瞭扯嘴角,大涼龍雀高入雲霄,不見蹤影。

兩頰漩梨渦,是笑他白瞭頭?

曹長卿隨即也轉身掠去。

皇帝讓內官監掌印宋堂祿上階,輕聲說瞭一句,然後這位炙手可熱的權宦走到臺階附近,面對廣場沉聲道:“特許北涼世子徐鳳年退朝,何時出城,無須向朝廷稟報。”

徐鳳年聽聞聖旨後,仍是雙手插袖,轉身便走。

一直留心北涼世子下一步動靜的趙傢天子瞇瞭瞇眼眸,但很快就釋然,臉色如常,幾乎在徐鳳年轉身同時,走向大殿,跨入門檻。

趙徐兩傢,分道揚鑣。

大半官員都在徐鳳年轉身時,不約而同咽瞭咽口水。尤其是那位本該意氣風發的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臉色頹廢如喪考妣。

徐鳳年走出城門以後,停下身形。陰物丹嬰與自己心意相通,比起早已不用耗費氣機去牽馭的飛劍也毫不遜色,它將皇宮裡的那條年邁蟄龍撲落城頭後,不到半炷香,悄無聲息之中就是無數次的生死來回,陰物最下雙臂頹敗下垂,一襲鮮亮紅袍也破爛襤褸瞭幾分,畢竟是陰穢之物,在太安城內進行天象境高手的巔峰對決,不占天時,本是致命的劣勢,它能夠如此作為,已是足夠驚世駭俗。傳言躋身天象境界年數比起常人一輩子還來得久遠的柳蒿師,安安靜靜站在墻根下,看不出半點氣急敗壞,隻是眼神陰沉如毒蛇,死死咬住瞭北涼世子。

徐鳳年先對陰物展顏一笑,然後走向柳蒿師,相距十數丈後停腳,開口說道:“你可別老死得太快。”

老人笑聲沙啞,如老驢拖磨盤磨漿,伸出一掌,一次翻覆動作,“老夫當年殺不得大的,殺個小的,不過如此而已。”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抹瞭抹嘴角,“老王八躲在深潭裡,我暫時是奈何不得,不過春秋十座豪閥,尊你為老祖宗的南陽柳氏,還有好些有望報效朝廷的英才俊彥,我這就讓人去斬草除根,你救還是不救?我先前故意不做這些臟事,就是想著進京以後,親口跟你好好說上一聲。”

老人漠然無情,冷笑一聲,“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詞。”

徐鳳年笑道:“大好河山,騎驢走著瞧。”

白頭年輕人雙手插袖,緩緩走在禦道上,朱袍陰物歡喜相望向這個落寞的背影,悲憫相看著那個辛苦隱忍殺機的柳蒿師。

徐鳳年走出一段路程後,拔出雙手,沒有轉頭突然問道:“以後你叫徐嬰,好不好?”

陰物伸出一臂,輕輕扯住他一隻袖子。

徐鳳年單獨走向偏離中軸禦道的馬車,馬夫自然是青衣青繡鞋的青鳥。身懷傳國玉璽的軒轅青鋒一襲紫衣,側身坐在青鳥身後,雙腳垂在馬車以外。見到徐鳳年如此之早退朝,軒轅青鋒雖有疑惑,卻也沒有詢問。一起坐入車廂,徐鳳年落座後,微笑道:“西楚還瞭我一劍,咱們遲些時候出京,讓曹先生多等上幾天,順便嚇唬嚇唬那位不知在哪兒守株待兔的韓貂寺。這位儒聖不會在京城裡取回陽璽,你這幾天抓緊時間汲取氣運。”

軒轅青鋒皺眉道:“才納入四五分。”

徐鳳年笑道:“做人要知足,能到手四五分就差不多瞭,過猶不及。氣運一事,神鬼莫測,萬一出瞭差池,說到底遭罪的還是你,不是我。來,掏出來給我瞅瞅,好幫你掌掌眼。”

軒轅青鋒欲言又止,冷哼一聲,終歸沒有動靜。徐鳳年一頭霧水,無奈道:“真當這枚玉璽是你禁臠瞭?借錢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以往你跟我蠻橫不講理,那是我好說話,不跟你一般見識。這幾年我在藏私,陳芝豹比我更狠,早已經悄然入聖。鐵門關一役,陳芝豹正值武道巔峰,尚且敵不過曹青衣,你要是惹惱瞭這位西楚棋待詔,耽誤瞭他的復國大業,註定沒好果子吃。再說牽扯到玉璽的氣數讖緯,你比你爹差瞭十萬八千裡,就是個門外漢,遠不如我,我替你掌眼,查漏補缺,你還不滿意?”

軒轅青鋒猶豫再三,死死盯著徐鳳年,終於慢騰騰伸出纖細兩指,歪瞭歪臉龐,從脖子裡捻住一根串住玉璽的紅線,輕輕一提,看那胸口風景,應該是從羊脂美玉的雙峰之間,拎出瞭玉璽。徐鳳年哭笑不得,心想難怪你扭扭捏捏,到底是在這類事情上臉皮厚不起來的女子。徐鳳年立即故作正經古板,省得她惱羞成怒,心平氣和地接過仍然留有絲絲縷縷體溫的紅繩,低頭凝視這枚西楚玉璽。軒轅青鋒撇過頭,捂住心口,看不清她容顏是慍怒還是嬌羞。繩墜下的玉璽呈現出晶瑩通透的圓潤景象,其中又有黃紫兩氣急速流轉,如夏季汛期的江河,如雛鳥離巢,心之所向,仍是軒轅青鋒。氣運外泄於玉璽,一起飄蕩滲入軒轅青鋒七竅三丹田。徐鳳年哭笑不得,抬頭望向那個仍在跟自己置氣的娘們兒,氣罵道:“這哪裡是四五分,分明已經給你偷竊入六七分,以前說你隻會敗傢,真是冤枉你瞭。”

軒轅青鋒如徐鳳年所說是貨真價實的門外漢,得手玉璽之後,隻是埋頭汲取玉璽蘊藏的氣運,聽聞真相以後,也有些雀躍驚喜,“當真有六七分?”

徐鳳年點頭道:“你試著將全部氣機都傾瀉出來。”

眨眼之間,車廂內氣海扶搖,兩匹馬驟然停蹄,一副雷打不動的架勢。徐鳳年發絲飄拂不定,發出嘖嘖聲,瞇眼感慨道:“用道門練氣士來說,便是氣蒸雲夢澤,波撼玉皇樓,搖動昆侖山。跟武當老掌教的大黃庭也差不離瞭。”

軒轅青鋒閉上眼睛,攤開雙臂,臨近宮城的太安城一帶,肉眼不可見的氣機以馬車為圓心,迅猛匯聚而來。她一臉陶醉自然。

徐鳳年見手中玉璽搖搖晃晃,幅度越來越大,沉聲道:“收手,打住!”

軒轅青鋒迅速回神,收斂氣機,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舉止太過溫順,狠狠瞪瞭一眼發號施令的徐鳳年。

徐鳳年對她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驕橫刁蠻,並不以為意,也沒想著如何用心打壓調教。女子都給磨去棱角,如青州陸丞燕般個個如鵝卵石似的圓滑世故,不論是江湖還是府邸,那得多麼乏味無趣?

徐鳳年遞還給她紅繩玉璽,“趁這幾天再汲取一分半分,別人心不足,一口吃成胖子也不好,尤其是女人,太胖瞭不好看。”

軒轅青鋒安靜凝視著這個傢夥,不領情道:“一點都不好笑。”

徐鳳年雙手插袖,笑瞭笑,“是真的冷。”

今年入冬以後,太安城的確格外的冷。

徐鳳年等軒轅青鋒轉過身塞回玉璽到那峰巒凹陷之中,突然問道:“軒轅青鋒,你有沒有發現你其實很有謀算天賦,別人靠腳踏實地的學問積累,和官場上的經驗累積,你靠的是直覺?”

軒轅青鋒一臉不屑道:“你休想我給你當北涼豢養的鷹犬,我與你做買賣,一樁是一樁!”

徐鳳年搖頭道:“別緊張,我沒有到饑不擇食的地步,隻是難得心情好,所以口頭嘉獎你一次。”

軒轅青鋒一語中的,“你跟京城白衣案的柳蒿師挑明瞭?擺好瞭擂臺?這次出京,跟趙傢天子那邊也徹底結清,以後各憑本事,公開劃下道來?”

徐鳳年笑著點點頭。

廟堂之上很多事情,深深重重帷幕後的佈局,步步為營,錙銖必較,可放到臺面上,最終落在朝臣眼中,其實往往也就那麼回事,很難一眼看出高明之處。徐鳳年以藩王世子身份赴京觀禮,明面上佩刀入殿可不跪,趙傢天子無疑給瞭天大面子,可給瞭這顆甜棗之外,幾大棍子下來,都結結實實敲在瞭北涼頭上:破格提拔晉蘭亭為國子監右祭酒,“勾搭”理學大傢姚白峰入京任職,擢升北涼都護陳芝豹為兵部尚書,陵州牧嚴傑溪更是一舉成為當朝最為殊榮顯赫的皇親國戚。這正大光明的四大棍子,可都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敲打在徐鳳年身上,徐鳳年怎能不借勢大鬧一場?看上去是慪氣行徑,可未嘗不是徐鳳年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極力安穩北涼鐵騎軍心。

馬車緩緩回到下馬嵬驛館,腐儒劉文豹已經跟一個老叫花子無異,依舊在龍爪槐下苦苦等候,等北涼世子給他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此時正蹲著啃一個冰涼生硬的饅頭,雖說衣食住行那一塊吃瞭苦頭,但看他的精氣神還不錯。這些個人下人之人,大多如此,隻要有丁點兒盼頭可以去期待,就可以表現出驚人的韌性,這與心氣有關。劉文豹無疑是口氣極大心氣更大的那一類人物。徐鳳年下車以後,仍是正眼都沒有一個,斜視一眼都欠奉,尋常自恃腹中才學韜略不輸他人的讀書人,早就轉投別傢明主去瞭,不過劉文豹一生坎坷,傲骨猶在,寒窗苦讀聖賢書讀出的傲氣,也幾乎全部消散,自然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大毅力,不過準確說來,咬定身旁徐傢槐樹不松嘴,似乎更合適一些。

看到徐鳳年要徑直走入驛館,劉文豹小跑過來,輕聲說道:“徐公子,有人找你,是個姓李的小姑娘,也不進驛館,隻是與我閑聊,她等瞭半天,結果熬不住餓,這會兒買吃食去瞭。”

徐鳳年愕然,笑道:“她是不是說傢住在一座寺裡,寺是她傢的?”

劉文豹使勁點頭笑道:“對的對的,小姑娘可也有趣,我正納悶呢,還有女子住在寺裡的。”

徐鳳年這次是真的心情大好,對劉文豹說道:“你去驛館裡找個暖和的地方,童梓良問起,就說是我讓你住下。”

不承想老書生不知好歹,搖頭道:“不在乎這一兩天,劉文豹吃得住苦,這麼多年都撐過來瞭,想著以後苦盡甘來才大。”

徐鳳年也不刻意與五十幾歲都沒有成傢立業的老儒生客氣,軒轅青鋒已經直截瞭當進瞭驛館,就讓青鳥先進去,自己單獨留下在門口迎接李子姑娘。

劉文豹小心翼翼好奇問道:“公子為何這麼快就退朝?”

徐鳳年半真半假道:“差點跟顧劍棠動手,給趕回來瞭。”

劉文豹咋舌,不敢再問。

遠處,那個立志要做行俠仗義江湖女俠的少女蹦蹦跳跳,往下馬嵬驛館這邊跳著方格。

她好不容易打聽到徐鳳年住在下馬嵬,自覺歷經千辛萬苦翻山越嶺跑來瞭,這份江湖兒女才能有的行徑,實在是沒二話!

她這趟出門,倒也帶瞭幾張銀票,可都叮囑笨南北去逢人便送禮瞭,沒想著如何購置衣裳脂粉,身上隻有一些可憐的碎銀銅錢。今天破天荒起瞭個大早,火急火燎就趕來下馬嵬外邊,大清早都忘瞭填飽肚子,給凍得渾身直哆嗦,終於拗不過肚子打鼓,就買瞭一屜白饅頭,就因為這八九個饅頭,對太安城的印象糟糕到瞭極點,太貴瞭!當年跟徐鳳年要是在京城行走江湖,十有八九早給餓死瞭。狠狠咬著一個在傢裡山下能買好幾個的昂貴饅頭,小姑娘蹦跳著向驛館慢慢推移。

遠遠看到一個熟悉身影,可瞧那人一身白,白頭白衣白鞋子,怎麼跟雪人似的,就有些不確定,不會是徐鳳年吧?

都說羈旅之人才會近鄉情怯,可下馬嵬也不是她傢鄉,隻不過因為他,就不蹦跳瞭,慢慢挪步向那棵龍爪老槐走去。

走近瞭,認清瞭那張朝思暮想的臉孔,小姑娘愣在當場,口裡還咬著一口饅頭,怔怔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顧不得女俠風范和淑女禮儀,轉身就跑,手裡饅頭丟瞭一地。

劉文豹一臉匪夷所思,這小姑娘是給身邊世子殿下嚇傻瞭?

徐鳳年忍俊不禁,走過去撿起不算太臟的饅頭,都捧在懷裡。

小姑娘跑出去一段路程,又跑回來,梨花帶雨,“徐鳳年,你是要死瞭嗎?我爹本事大,我回去跟他說說,你等著,一定要等我啊!”

然後她又轉身打算跑路。

徐鳳年騰出一隻手,按住她的小腦袋,把她擰轉身,“死不瞭,我這是覺著出門在外,想要引人註目,得劍走偏鋒,就染成瞭白發。”

小姑娘性格天真爛漫,卻不笨,氣壞瞭,“你騙我!”

徐鳳年把一個饅頭塞到她嘴裡,自己也叼瞭一個,含糊不清道:“你傢南北和尚呢?”

李子姑娘拿著饅頭,抽泣道:“笨南北去宮裡等著面聖瞭,又要跟那個什麼青詞宰相,還有白蓮先生吵架。”

徐鳳年伸手幫她擦去臉頰上的淚水。小女俠小臉蛋凍得兩坨通紅,十分滑稽可愛。徐鳳年沒有妹妹,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親妹妹看待,看著她溫柔笑道:“好不容易見瞭面就跟我哭得稀裡嘩啦?也不怕被南北笑話。”

李子姑娘悶悶不樂道:“他那麼笨,我都不笑話他。”

徐鳳年牽起她的冰涼小手,走向下馬嵬。

人生一大喜,他鄉遇故知。

徐鳳年轉頭抬起,輕輕望去。

有人來時,入江湖,意氣風發。去時,出江湖,問心無愧。

徐鳳年轉過頭,低頭看瞭眼小姑娘,平靜道:“可惜溫華沒機會跟咱們一起行走江湖瞭。”

“為啥啊,他練劍還是那麼沒出息?還是挎瞭柄木劍?”

“大出息瞭,不過他不練劍瞭。”

“不在京城嗎?他去哪兒瞭?”

“我在找。”

“哼,溫華都不等我!不仗義!以後被我見到,罵死他!”

“好的,要是我先找到那小子,連你那份,一起罵。”

觀禮封王第二日。

太安城海納百川,對於一個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人入城,城門校尉甲士都不曾上心。龍虎山道士便經常入京畫符設醮,京城百姓也見過不少天師府上與天子同姓的黃紫貴人,城門這邊唯一刮目相看的是這位素樸道士,既不是出自道教祖庭龍虎山,也不是尋常洞天福地的真人弟子,而是來自數百年來名聲不顯的武當山。天下道士戶牒統轄於掌管天下道事的羽衣卿相趙丹霞,唯獨這座武當山是例外,這讓城門衛士放行後,忍不住多瞧瞭幾眼,也沒瞧出如何真人不露相,隻當是尋常身份的道人,熬不住武當的清規戒律,來京城走終南捷徑瞭。這名道士入城以後,問瞭下馬嵬驛館的方位,步行而往,不小心繞瞭遠路,走瞭將近一個時辰,才看到驛館外頭的龍爪槐,對守門驛卒通報瞭身份,言說武當山李玉斧,求見北涼世子徐鳳年。驛卒不敢耽擱,一頭霧水地趕往後院稟告。僅靠兩條腿從武當走到京城的李玉斧也沒有道人風范,坐在驛館門外的臺階上稍作休憩,按照玉柱峰心法輕輕吐納。老儒生劉文豹瞥瞭一眼就沒有再去理睬。徐鳳年正在後院跟李子姑娘堆第八座雪人,聽到童梓良的稟報後,皺著眉頭走到門口。李玉斧起身打瞭個稽首,略顯拘謹。徐鳳年眉頭舒展,笑道:“李掌教,我可當不起你如此大禮啊。”

武當山李玉斧,繼修成大黃庭的王重樓、呂祖轉世洪洗象後,又一位武當掌教。

結果李玉斧似乎比徐鳳年還緊張萬分,連客套寒暄的言語也沒憋出口,有些赧顏臉紅,不像是武當眾望所歸的大真人,反而像是見著瞭英俊男子的小娘,這讓徐鳳年身陷雲裡霧裡,隻覺得莫名其妙。他幾次上山,除去騎牛的年輕師叔祖和一些頑劣小道童,也就隻見過脾氣極好的王重樓和神荼一劍示威的王小屏,甚至沒有見過一面李玉斧,談不上過節恩怨,都說洪洗象對此人抱以厚望,怎的這般靦腆內秀?徐鳳年按下心中好奇,領著李玉斧往後院走去。之所以開始不喜,是怕那雪上加霜的最壞結果,擔心李玉斧象征武當山進京面聖,為趙傢天子招徠入囊中。北涼內部被朝廷東一榔頭西一鋤頭挖瞭太多墻腳,若是再加上一個武當山,就真是讓人恨不得破罐子破摔瞭。再者有一點至關重要,武當山對徐鳳年來說有著極為特殊的情感寄托,大姐徐脂虎當年在那裡遇上瞭騎牛的膽小鬼,他也曾在那裡練刀,受過王掌教一份天大恩惠,那裡,還有一塊不知是否已荒蕪的菜圃,和註定已經消散無影蹤的《大庚角誓殺》帖。若是武當山叛出北涼,就算北涼可以忍,徐鳳年也獨獨不能忍。

徐鳳年入瞭院子,對正在拿木炭點睛雪人的小姑娘笑道:“李子,給武當山新掌教搬條凳子。”

小姑娘趕忙伸手在雪人身上擦瞭擦炭跡,去屋裡搬瞭條凳子出來。李玉斧仍是矜持害羞道:“殿下,小道站著說話就可以瞭。”

徐鳳年認認真真打量瞭他一眼,率先坐在本就擺在屋外簷下的藤椅上,打趣道:“你怎麼跟洪洗象半點都不像,那傢夥臉皮比你厚瞭幾百重雲樓。”

李玉斧猶豫瞭一下,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坐在凳子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兩條藤椅一條凳,徐鳳年居中,軒轅青鋒躺在他左手邊椅子上,氣息全無如活死人。

徐鳳年也不急於詢問隱情,躺下以後,隻是柔聲笑道:“我跟你小師叔是老交情瞭,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還欠我好些禁書沒還,總騙我說你大師叔陳繇給統統收繳瞭去,泥牛入海。我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也不知為何每次見著他就來氣,手腳就有些管不住,他也喜歡嚷嚷打人不打臉踢人不踢卵,也不知他從哪裡聽來的江湖俗語。”

李玉斧偷偷抹瞭一把汗。大冬天的,這位年輕道士身邊竟是霧靄蒸騰,如海外仙山一般的玄妙光景,讓見多識廣的李子姑娘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多看瞭幾眼。

徐鳳年搖起藤椅,閉上眼睛,“老掌教真是好人,我這輩子見過一些上瞭年紀的道士,真正像神仙的,還真就隻有王掌教。”

挺溫情的氛圍,可惜被軒轅青鋒一聲冷哼給弄得煙消雲散。李玉斧本就提心吊膽,此時更是被嚇得咽瞭一口舌底津液。修道如入金山,能撿回多少金子得看天賦根骨機緣,李玉斧天賦為師父俞興瑞相中,這才被與號稱玉柱峰內力第一人的俞興瑞從東海帶到武當山。根骨秉性一事,上山以後,更是被所有師叔師伯看好,至於機緣如何,便是陳繇、宋知命等人都不敢妄自揣度,隻有一人遺留下瞭八字讖語:武當當興,興在玉斧。

李玉斧其實膽子不小,可他這輩子最崇拜敬畏的便是那位曾經仙人騎鶴劍斬氣運的小師叔,打心眼裡都是無以復加的佩服,而上山以後,方方面面,老老小小說的都是掌教師叔跟那位北涼世子是如何命理相克,幾位師伯也都說過小師叔的的確確經常挨揍,怕北涼世子怕得沒有邊際。小師叔明明都已經修為如九天高瞭,這讓此生所作所為都是追趕小師叔的李玉斧,如何能不心懷忌憚?

徐鳳年轉頭瞪瞭一眼被打攪到汲取氣運而惱火出聲的軒轅青鋒。李玉斧都不敢側頭去看那名紫衣女子,隻敢在心中哀嘆,山下女子都是老虎,小師叔說得沒錯。

徐鳳年笑問道:“我聽說北莽劍氣近去瞭趟武當山,要問劍呂祖之飛劍術,讓你們武當山代替呂祖答劍,一劍殺到瞭大蓮花峰峰頂,結果又給你一路逼回山腳。”

李玉斧低聲道:“我是氣昏瞭頭,意氣用事,其實劍術仍是比不過那位劍氣近。”

徐鳳年微笑道:“我估計你的劍術的確比不上黃青,可劍道高低,跟劍術有關,卻沒有絕對關系,黃青問劍問劍道,輸瞭也不奇怪。這就像女子有一張好看的臉蛋,能多加幾文錢的姿色,可到底有多少美艷動人,還得看最為重要的氣韻。”

李玉斧用心咀嚼一番後,誠心誠意道:“殿下所言甚是,小道受教瞭。”

徐鳳年笑話道:“你真當我是什麼得道高人瞭?你這麼聰明,我就是無聊放個屁,你也能悟出一二三事來。李玉斧,你也別疑神疑鬼瞭,我當年之所以敢打洪洗象,不是我真的就比他修為高道行深,那隻是他膽子小氣量大。”

李玉斧一本正經道:“殿下好修養。”

徐鳳年捧腹大笑,“你啊你,拍馬屁的時候倒是跟騎牛的如出一轍,都異常真誠,不愧是一脈相承。”

李玉斧臉色微紅。

徐鳳年問道:“你就用兩條腿走到瞭京城?”

李玉斧點頭道:“中間去瞭趟地肺山。”

徐鳳年玩味道:“我二姐曾經在地肺山取過幾袋子龍砂,她說這座道教第一福地出瞭惡龍,你難道是斬惡龍去瞭?”

李玉斧微微一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徐鳳年心中震撼,瞥瞭眼武當新掌教背後的那柄桃木劍。

李玉斧撓撓頭,“小道確是見過瞭惡龍,卻沒有斬死,給人從中作梗。”

徐鳳年點瞭點頭,緩緩說道:“太安城為瞭昨日觀禮大典,特地在中軸主要三殿之後奉祀真武大帝,雕塑身形巨大,如同小山,京城所奉神祇未有出其右者,天子親筆題匾‘統握中樞’四字,用以拔高武當山在道教的地位。這件事情,你我心知肚明。”

李玉斧深深呼吸一口氣,坦誠說道:“朝廷在太安城雕像真武大帝,武當山本無異議,可按照呂祖遺訓,山上道人一律不入京城謀權貴,可是不知為何,雕成真武大帝神像之後,卻無風自搖,小道這才奉師命入京一探究竟,一路東行時,察覺到與地肺山有所牽連,便先去瞭那座洞天福地,果然被小道發現瞭惡龍蟄伏,這才出劍斬龍。”

說到這裡,李玉斧起身沉聲道:“小道此生修行,願隻為黎民百姓出劍斬不平。”

徐鳳年笑瞭笑,望向天空。

如此年輕的神仙啊。

徐鳳年笑著問道:“那你什麼時候去皇宮面見天子?”

李玉斧搖頭道:“既然已經斬過地肺山惡龍,中軸之上真武大帝塑像想必已經再無惡兆,小道也就不去宮城那邊自損道行。掌教師叔曾經對小道說過,我輩修道有七傷,其中有一事,便是不依科盟,泄露天真,犯瞭此戒,即便身具異相,一樣難以位列仙籍。小道雖不奢望過天門位仙班,卻也膽小,怕去那天底下龍氣最重陰氣亦是最重的地方。這次入京,隻是想見一見殿下,多聽一聽有關兩位掌教的故事。出京以後,小道就要雲遊四方,不急於返回武當,想要十年之間行十萬裡路,見一難平一難。”

武當山不出則已,一出即仙人。

先有王重樓隱姓埋名行走江湖,扶危救困,一指斷滄瀾。後有洪洗象飛劍鎮龍虎,被天下練氣士視作可以力壓武夫王仙芝的存在。

徐鳳年玩笑道:“萬一你在江湖上遇上心儀女子,結成神仙道侶,甚至幹脆連道士都不做瞭,武當山也不回瞭,那麼你師父師伯們豈不是得氣得吐血。”

李玉斧漲紅瞭臉,“不敢的。”

徐鳳年抓住言語中的漏洞,“不是不會?”

李玉斧誠心誠意說道:“小道遠遜色於掌教師叔,不擅長占卜算卦,也就不懂天機,委實不敢妄言以後會如何,可小道雖不知天下許多事,卻最清楚自己該如何作為,真要遇上瞭喜歡的女子,也隻敢相忘於江湖。”

徐鳳年默不作聲。

李玉斧不諳人情世故,不知如何暖場,隻好站起身稽首告辭。徐鳳年回過神,跟著站起身,送到瞭門口。背負一柄尋常桃木劍的李玉斧猶豫瞭一下,指瞭指老槐樹,輕聲說道:“殿下可知有練氣士在那棵龍爪槐動瞭手腳?”

徐鳳年搖瞭搖頭,眼神陰沉。李玉斧如釋重負,終歸沒有多此一問,凝氣一吐,七步踏罡,毫無殺氣的桃木劍悠悠出鞘,插於龍爪槐樹根處,這位當代武當掌教伸指掐訣,輕聲念道:“拔鬼攝邪。”

劉文豹給嚇瞭一跳,趕忙遠離龍爪槐。老儒生所學駁雜,對於陰陽讖緯道門方術,將信將疑,不敢小覷,瞪大眼睛,結果隻看到這年輕道人露瞭一手不俗馭劍術,之後就沒瞭動靜,雷聲大雨點小,讓劉文豹好生失望。李玉斧皺瞭皺眉頭,走近槐樹,右手拇指彎曲,在食指上一劃,血流不止,在樹幹上畫一符籙,輕輕一拍,符籙消散不見,李玉斧神情非但沒有閑淡幾分,反而越發凝重,一番思量後,雙手手掌交叉搭起,左手拇指曲掌內,其餘九指外露。

徐鳳年對道門符咒是門外漢,反倒是身後軒轅青鋒語氣平淡道:“這道士使的是太乙獅子訣,相傳太乙天尊坐騎是九頭獅子,故有此訣。先前他用的是劾鬼之術,獅子訣則是請神之法。龍虎山的道門真人想要一氣呵成,得要耗費一炷香工夫,足見這名道士本事不低,怎麼在你跟前如此低眉順眼,他真是武當山的當代掌教?”

徐鳳年沒有理睬,脾氣好到一塌糊塗的李玉斧似乎試探後抓住端倪,察覺到真相,竟是破天荒隱隱作怒,“分明正統,卻走旁門!”

李玉斧揮瞭一袖,腳下桃木劍拔地而起,掠向皇宮方向,雙手在胸口掐一個連軒轅青鋒都不認得的晦訣,面容肅穆,沉聲道:“武當第三十六代掌教李玉斧,恭迎真武!”

皇宮三大主殿之後有真武。

雄偉塑像高達三層樓,真武大帝鎮守北方,統攝玄武,以斷天下邪魔,身披金甲,仗劍躡踏龜蛇。自從李玉斧趕赴地肺山對敵惡龍之後,真武雕像不再晃動,原本一直守在此地的青詞宰相趙丹坪也得以空閑下來,不用整天守候此地,擔心塑像轟然倒塌。此時趙丹坪正跟隨皇帝陛下前往真武大帝雕像之地,瞻仰風采。除瞭這位大天師,還有被禦賜白蓮先生的天師府外姓人白煜,以及凝字輩中一鳴驚人的趙凝神,正是這位經常在龍虎山逛著逛著就能走神迷路的年輕趙姓道人,當初擋下瞭登山的桃花劍神鄧太阿一劍,也正是趙凝神撰寫瞭《老子化胡經》,謗斥佛教,為朝廷滅佛造就大勢。

一行人不顯浩蕩,但氣勢無與倫比。趙傢天子,三位龍虎山大小天師,除此之外就是已經兼任司禮監內官監兩大掌印太監的宋堂祿,還有幾位皆是而立之年的起居郎,新太子趙篆也在其中,正在與白蓮先生討教修道學問。剛才有過一場佛道爭辯,趙傢天子不偏不倚,隻是安靜旁聽,一言不發。說是辯道,其實那個古怪法號的一禪和尚更像是在跟白煜閑聊,若非趙凝神一錘定音,聽瞭將近兩個時辰嘮嘮叨叨的趙篆都要昏昏欲睡,幾次轉過頭去打哈欠,被當時在場的皇後趙稚眼尖瞧見,狠狠瞪瞭幾眼。

趙丹坪和趙凝神幾乎同時望向城南某地。

讀書太多,看壞瞭眼睛的白蓮先生半瞇著眼,也意識到出現瞭緊急事態,瞥向身邊被他器重看好的趙凝神,後者隱秘伸出一手,迅速掐指。趙丹坪更是不遮掩一臉憤然,外人看來便是龍虎山天師一身正氣勃發,如天上仙人雷霆大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太子趙篆終於來瞭精神,左顧右盼。這般“輕佻”皇儲,要是落在市井百姓眼中,恐怕就得擔憂以後的世道是否還能太平依舊瞭。好不容易已經紋絲不動的真武塑像又開始搖晃,幅度越來越大,比以往還來得驚世駭俗,塑像四周地面上許多隱蔽符陣都給牽扯拔出,毀於一旦。宋堂祿顧不得失禮,護在皇帝身前,生怕雕像倒塌。趙丹坪一拂挽在手臂之間的白色麈尾,身形一掠,踩住陣眼,一腳踏下,試圖穩住精心設置的秘密陣法。可惜這一次終於力所不逮,真武大帝塑像竟是拋去根祗,緩緩向南方推移滑動。趙丹坪臉色蒼白,抬頭望去,有一柄桃木劍飛來,掉轉劍尖朝南,好似要跟真武大帝一起往南而去。

趙傢天子臉色如常,輕聲道:“柳蒿師,毀去那柄劍。”

這名在白衣案中出力最多的天象境高手悄悄出現在皇帝身後。趙丹坪竭力鎮壓浮動不安的陣圖,轉頭憂心忡忡說道:“陛下,不可妄動那把已經入陣桃劍,否則恐怕塑像就有可能塌毀。”

皇帝面無表情,隻是盯住這位擅長書寫優美青詞的羽衣卿相。趙丹坪額頭滲出汗水,尤其是太子趙篆輕笑一聲,格外刺耳。

一直給人萬事不上心憨傻印象的趙凝神緩緩走出,擋住塑像去路,仰頭望向那尊朝廷供奉最高神祇,問瞭一個聽上去極為荒誕無稽的幼稚問題:“你要去見誰?”

真武大帝塑像繼續向南滑行,趙丹坪腳步隨之被強行牽往南方。

皇帝輕聲問道:“白蓮先生,可否告之真武到底是誰?難道不是那天生具備龍象之力的徐傢二子?”

一身素白麻衣麻鞋的白煜搖頭歉意道:“老天師趙希摶一直堅信如此,可白煜看著不像,覺著是一條出江惡蛟才對,至於具體是誰,白煜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實在猜想不出。”

皇帝哦瞭一聲,並不惱怒,繼續問道:“那到底是何人可以造就此番異象?”

白煜笑道:“這個白煜倒是知曉,看那桃木劍樣式,是武當山道人代代相傳的呂祖佩劍。我年幼時仰慕呂祖劍仙遺風,也曾親自雕刻過一柄,隻是天賦所限,練不瞭劍。這位武當練氣士,不出意外,應該是在地肺山斬龍的新掌教李玉斧。”

皇帝臉色深沉,“這名道士入京不見朕也就罷瞭,畢竟武當自古便有不入宮城的祖訓,可洪洗象恃力闖城在前,此子無禮造次在後,真當朕的太安城是青樓楚館不成,仗著有些傢底,便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白煜一笑置之,沒有細說。他雖半盲,卻也是當之無愧的世間明眼人。天師府前輩趙丹坪那些見不得光的手筆,聯手欽天監大批練氣士,以下馬嵬龍爪槐為餌料,以真武大帝塑像做藥引,試圖在北涼世子短暫居住驛館的這段時間,不光是鎮壓,還要狠狠消耗其氣運,如在頭頂擱置磨盤往死裡碾壓。這等帝王霸術,白煜談不上反感,但也說不上如何欣賞,他一心置身事外。兵法推崇奇正相間,這是一奇,相對隱蔽晦暗;剩餘一正則十分一見瞭然,間隙武當山和北涼之間的關系,若是武當識趣,借機示好朝廷,那本就尊佛的北涼就徹底失去瞭道門支持,越發孤立無援。朝廷大力破格提拔叛出北涼的人,就是要讓徐傢成為孤傢寡人,隻要徐驍一死,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除瞭拿三十萬鐵騎去填補西北門戶的窟窿,根本無法再起波瀾。

白煜嘆瞭口氣,可惜武當山還是那鉆牛角尖的糟糕脾性,一點表面功夫都不願做,也難怪式微落魄至此,爭不過後起之秀的龍虎山。

先是兩禪寺與龍虎山之間的佛道之爭。

武當鬥法龍虎。

這場則是道教祖庭之爭。

就算這場鬥法贏瞭,卻輸瞭整座廟堂,武當山贏少輸太多。

白煜對趙凝神喊道:“凝神,回來。”

趙凝神猶豫瞭一下,終於還是側身走到真武大帝塑像南下路線之外。

說話間,白煜悄悄擺瞭擺手,旁人大多關註趙凝神的舉動,隻有趙丹坪留心到瞭白煜的手勢,一咬牙撤去對陣法的鎮守。

下馬嵬驛館外,徐鳳年笑問道:“有人在龍爪槐動瞭手腳,是針對我的意圖不軌?”

李玉斧神情凝重點瞭點頭。

徐鳳年問道:“涉及氣運?”

李玉斧還是點頭。

氣運空蕩如雪白宣紙的徐鳳年幾乎要捧腹大笑,忍住笑意道:“行瞭,你就別惹惱瞭那幫趙傢人,好好行你的十萬裡路,這些醃臢事情,不用你管。收回桃木劍,趕緊出京。”

李玉斧一臉赧顏道:“桃木劍入瞭陣法,想收回來很難瞭。”

驛館外的長街盡頭出現一名中年青衫劍客。

負劍神荼。

緩行而至,面容古樸如上古方士,他對武當山新掌教打瞭一個稽首。

李玉斧趕忙還禮,畢恭畢敬道:“見過小王師叔。”

閉口養劍二十載的王小屏。

王小屏面有不悅,顯然對這位年輕掌教摻和王朝爭鬥有所不喜。李玉斧性子淳樸,卻不是真傻,當下便有些尷尬。

徐鳳年如何都沒有料想到武當劍術第一人王小屏會出現在下馬嵬。李玉斧亡羊補牢,解釋道:“王師伯曾經留下遺言,殿下何時入京,小王師兄何時入世。”

王小屏摘下符劍神荼,拋給徐鳳年,沙啞開口:“掌教師兄和掌教師弟都說過,京城見你還神荼。”

徐鳳年接過這柄天下名劍,顧不得猜想王小屏為何願意開口說話,愕然問道:“我能拿神荼做什麼?”

王小屏既然開口,難道證明其劍道已經大成?隻是這個江湖上最負盛名的“啞巴”惜字如金,不再言語。

李玉斧撓撓頭道:“師叔曾說過我可一眼見真武,真武亦會見我。”

徐鳳年更是摸不著頭腦。

驀然之間,神荼在他手中顫鳴,如真武大帝親敕急急如律令。

鬼使神差,徐鳳年轉頭望北,輕聲脫口而出:“劍來。”

李玉斧桃木劍一瞬南飛歸劍鞘。

徐鳳年心中默念,“劍去。”

神荼北飛,歸位真武大帝塑像之手。

自負清高如劍道不世出天才的王小屏,朝這名白頭年輕人恭恭敬敬鞠瞭一躬。

天賦卓絕如李玉斧,在此時竟是都熱淚盈眶。

武當山八百年不見真武。

今日終於真武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