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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 第八章 徐鳳年一刀鴻溝,溫不勝為義折劍

輕輕一句無事退朝。

殿上無事,整個王朝已是疾風驟雨。今日任何一次單獨提拔,都足以讓京城津津樂道上幾月半年,可一次當頭潑下,就容易讓人發蒙瞭。數百位朝臣起身,緩緩走向殿外,大多數老人都向轉任門下省左仆射的桓溫桓老爺子道賀,對於坦坦翁的官升數階,都可以稱之為喜聞樂見,無人嫉妒眼紅。年輕一些的當紅朝臣則擁向晉蘭亭,稱兄喚弟,好不熱鬧。本以為晉蘭亭會在天子近侍起居郎的位置上再打磨幾年,才復出擔任要職,不承想一躍成為瞭宋二夫子遺留下來的國子監右祭酒,這可是才三十歲出頭的堂堂從三品啊,更是當上瞭數萬太學生的領袖,一舉成名天下知,所有人都知道晉蘭亭這個外來戶註定要在官場上勢如破竹瞭,不禁猜想難道真是下一個模板的張首輔?

晉蘭亭還禮給眾人後,加快步伐,走向桓老爺子和新任左祭酒的姚氏傢主,畢恭畢敬作揖致禮,兩老笑著同時扶起這位已經不足以用“新貴”二字形容的年輕人。三人出入國子監,本就是一脈相承,無形中關系也就親近幾分,況且晉蘭亭早就是姚白峰半個座下門生。出殿隊列圈子,這三人為一個核心,另外一個是張巨鹿、顧劍棠、陳芝豹三人,竟是無人敢於湊上前去客套寒暄半句,再就是盧道林、盧白頡兄弟和盧升象這“三盧”,以後兵部便構成瞭雙盧雙侍郎的有趣情景。

幾大藩王都各自散開,偶有跟京官們的攀談,也是蜻蜓點水,不痛不癢。膠東王趙睢找到瞭世子趙翼後,回首看瞭一眼孤苦獨行的白頭男子,也沒有上前去說幾句,可當這位在兩遼勢力越削越弱的藩王投去視線後,那名腰間佩刀的北涼世子卻輕輕抱拳低頭,畢恭畢敬行瞭無聲一禮。趙睢面無異色,轉頭前行。倒是同為藩王世子卻籍籍無名的趙翼有些愣神,聽到父王輕輕一聲咳嗽,迅速跟上。徐鳳年走得耳根清凈,瞥瞭一眼前方被人簇擁的晉蘭亭,當年被自己嚇得要死要活的小小縣官,如今真是春風得意步子疾瞭,升官之快,幾可媲美宰輔張巨鹿。對於這個投機鉆營一等高明的傢夥,徐鳳年沒有半點好感,上梁拆梯,就怕你以後再想下,就下不來瞭,隻能直接跌摔而下。

除瞭晉蘭亭,還有叛出北涼後便成為皇親國戚的嚴傑溪,嫁出一個女兒,得手一個外戚身份和實打實的殿閣大學士,這筆買賣,賺大發瞭。這老頭補上瞭三殿三閣大學士中的洞淵閣,桓溫封為三閣為首的文亭閣大學士後,當下隻剩下那個留給張巨鹿死後才會送出的武英殿,依舊空懸。何況還有傢族根基靠近北涼的姚白峰給扯入京城,得享高官厚祿,如此一來,北涼文官恐怕就要蠢蠢欲動瞭。徐鳳年本想這回返回北涼借道去一次姚傢,試著能否“慫恿拐騙”姚傢子弟入仕急需大量中層文官的北涼。以往姚傢抱著隻跟北涼眉來眼去卻打死不上床的嬌羞姿態,如今幹脆正大光明入瞭天子趙傢床幃,徐鳳年倒也光棍省事瞭。

不知不覺徐鳳年落在瞭所有人身後,跨出大殿門檻後,站在臺階頂端,停下身形。看見新補黃門郎的嚴池集跟在父親身邊,幾次想要往回走,都給嚴傑溪不露痕跡地拽住。徐鳳年笑瞭笑,也虧得有個馬上就是太子妃的姐姐撐腰,否則以這小子的懦弱淳善,早就給京城貴胄子弟吃得骨頭不剩瞭。

徐鳳年舉目望去,沒有看見許多年沒碰面的孔武癡,想必是官階仍舊不夠,沒有資歷參與朝會。徐鳳年一手扶在雕龍欄桿上,清楚這次廟堂上七人不跪,其實多半歸功於自己,準確說是皇帝賣瞭個天大顏面給徐驍,不過給瞭甜棗以後,就是幾下十分結實的棍棒伺候瞭。挖姚傢墻腳納入京城囊中,用破格提拔晉蘭亭來惡心北涼。至於陳芝豹暫掌兵部,也不會耽誤他外封蜀王一事,無非是趙傢天子太過青眼此人,才有錦上添花的舉動。這種行為,就像一個男人千辛萬苦追到手一個思慕已久的女子,恨不得把胭脂水粉金釵華裳一股腦都用在她身上,才能顯得自己心誠。再者,朝廷也萬萬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讓陳芝豹接手鐵桶一個的兵部,既能夠服眾,壓制那群桀驁不馴慣瞭的兵部官吏,也算給朝廷給顧劍棠都有臺階走下,否則哪怕封爵顧劍棠為本朝僅有的大柱國,可兵部尚書如此權柄煊赫的高位都交出去,若是無人接過燙手山芋,那也仍是太打顧劍棠的臉面瞭。歷來廟算之事,就要講究一個環環相扣。

徐鳳年按住腰間那柄北涼刀,自言自語笑道:“師父,難怪你講廟算有一刀一劍兩件法寶:袖裡藏刀的刀,口蜜腹劍的劍。”

徐鳳年走下臺階,回頭望瞭眼大殿屋簷,當年有三人曾在屋頂對酒當歌。廣場上有幾名宦官來來回回,打掃地面,其中拾得幾名粗心官員的遺失玉佩,他們見到最後走出皇城大門的白蟒衣男子,都有些畏懼,不管此人聲名狼藉如何,畢竟是個帶刀早朝的主兒,不是他們這些小宦官可以招惹取笑得起的。何況傻子也知道陳芝豹離開北涼後,異姓藩王北涼王落在誰手也就毫無懸念。徐鳳年走出大門以後,就看到明顯是在等自己的那一襲鮮紅蟒衣,許多官員都故意離遠瞭停腳,就等著看一場好戲。

孤身赴蜀的陳芝豹,又單槍匹馬入京師,眾人隻會覺得這位新任兵部尚書手握再重的權柄,都不唐突。

人屠加三十萬鐵騎都扶不起的徐鳳年,眾人一邊倒以為這小子早點當個優哉遊哉的駙馬,就萬事皆休。

徐鳳年走近以後,兩人並肩在墻根下行走,徐鳳年輕聲笑問道:“上次你入蜀,我沒來得及送行,不見怪吧?”

陳芝豹溫和道:“無妨,他日你做上北涼王,我也未必能去觀禮,兩不相欠。”

徐鳳年一笑置之。

陳芝豹不再白衣,換作身邊白頭男子一身白蟒華服,真是世事難料。離開北涼偏隅之地,一遇風雨便化龍的陳芝豹淡然道:“做得好北涼世子,有信心做得好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道:“如果做不好,難不成你來做?”

陳芝豹轉頭看著這個本就交集不多的北涼世子,笑道:“你的性子脾氣,的確像大將軍。”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當幾年兵部尚書才去蜀地封王?到時候還會遙領兵部?”

雖是生死大敵,但陳芝豹十分光明磊落,平靜道:“先是封王卻不就藩一兩年,然後就藩封王再違例遙領兵部一兩年,因此你還幾年時間積蓄實力。不過等我沒瞭耐心,北莽差不多也要大舉南下,到時候腹背受敵,你要是還沒能打通西域,就等著把大將軍積攢下來的傢底都消耗殆盡吧。不過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隻要守業失敗,徐傢不得不逃亡西域,我肯定第一個截殺你。你死在梅子酒下,好歹對得起你的身份,總好過被朝廷暗中襲殺。”

徐鳳年一手滑過城墻,沒有說話。

原本公認油嘴滑舌的北涼世子沉默寡言,反而是常年不茍言笑的陳芝豹說話更多,“我等瞭那麼多年,沒有等到你死於橫禍,也不介意再等幾年,等你死於兩朝爭鋒的大勢。北涼三十萬鐵騎,該是義父的,就是他的,我作為曾經的義子,不好爭也不敢搶,可你一個連春秋戰事都沒有經歷過的人物,不是你如何精於韜光養晦,不是如何敗絮其外金玉其中,就可以輕輕松松拿到手上的。天底下有很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惜這一件,不算在內。”

徐鳳年手指觸碰著微涼的墻壁,平靜說道:“我等你。”

陳芝豹輕輕一笑,轉身離去。

既沒有罵起來,也沒有打起來,這讓旁觀看熱鬧的官員們都大失所望,紛紛急匆匆散去,以免落在新任兵部尚書眼中,給惦念記仇上。

徐鳳年則繼續沿著墻根走去,然後遇上瞭喬裝打扮過的隋珠公主,她在這裡守株待兔,然後很沒有驚喜地出言譏諷道:“就怕貨比貨,兩個人站在一起,真是雲泥之別,我都替你害臊。”

徐鳳年直截瞭當說道:“你真是狗改不瞭吃屎。”

隋珠公主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徐鳳年突然手指瞭指墻頂,“快看,又有一隻麻雀。”

隋珠公主走過去就給徐鳳年踹瞭一腳,結果吃疼得還是她自己。出下馬嵬驛館的回宮路上,亡國東越的皇室成員張桓坦言北涼世子身手不俗,可趙風雅這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死犟性子,哪裡願意相信。

徐鳳年膽大包天地伸手捏住她的精巧鼻子,遮住瞭那些星星點點的俏皮雀斑,打趣道:“這下子終於好看點瞭。”

趙風雅張牙舞爪,亂打一通,徐鳳年松手後不知死活地說道:“就別一而再再而三對我使用名不副實的美人計瞭,我又不可能娶你當駙馬,難道你想嫁入北涼做王妃?”

趙風雅呸瞭一聲,氣勢洶洶道:“照鏡子瞧瞧你德行!”

徐鳳年瞇眼笑道:“小心你被嫁給陳芝豹。”

隋珠公主愣瞭一下,然後那雙秋水眸子中流溢著無法掩飾的恐懼慌亂。

徐鳳年轉身前行,說道:“我就是隨口一說。不過我向來烏鴉嘴。”

趙風雅追上去,對著徐鳳年後背就是狠狠一拳。

徐鳳年沒有反應,折向馬車方位。

隋珠公主咬牙切齒道:“你可知欽天監有六字讖語?鼠吃糧!蜀吃涼!”

徐鳳年轉頭笑道:“那你還不趕緊去做蜀王妃?”

趙風雅冷笑道:“你真能任由這種事情發生?陳芝豹一旦成為皇親國戚,你就算當上北涼王,能有一天好日子過?”

徐鳳年眨瞭眨眼睛,返身在她耳邊悄聲道:“徐驍還讓我捎話給你,萬一真被逼著送去西蜀,跟他說一聲。”

隋珠公主破天荒沒有針鋒相對,跟著眨眼,低聲道:“沒騙我?”

徐鳳年一本正經說道:“當然是騙你的。”

趙風雅差點氣昏過去,嚷著“打死你”,好好一件雍容華貴的白蟒袍子,印上瞭無數腳印塵土。

她頹然無力地靠著墻壁,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混蛋漸行漸遠,咒罵道:“鼠吃糧,吃光你!蜀王殺涼王,殺死你!”

殊不料那個王八蛋走出去不遠,轉身張瞭張嘴,傳遞出無聲無息三字。

“是真的。”

趙風雅發現自己從未如此的不反感眼前仇傢。

她告訴自己那是可憐他,誰讓他年紀輕輕就白瞭頭。

而且白頭以後,不難看,反而更好看瞭。

趙風雅皺瞭皺鼻子,沿著墻根蹲下發呆,有些想哭有些想笑。

想要天下誰人不識君,很簡單,彈劾人屠。想要一夜之間享譽京城,很簡單,還是罵北涼王。躋身朝廷中樞的晉蘭亭無疑是最好的例子。皇城門外趙傢甕兩座牌坊,退朝以後武臣入振武,文官入敷文,井然有序,各自去衙門處理朝政事務,不過很快就去而復還,除去一些京官大佬穩坐釣魚臺,沒有理睬中軸禦道上的紛擾,甚至大批恩蔭子弟都調轉馬頭,因為有大熱鬧可看瞭。國子監太學生先是幾十人攔住瞭白頭佩刀男子的去路,繼而是百人,千人,洶湧如過江之鯽。明日才入主國子監的晉蘭亭穩如磐石,安靜坐在路旁馬車內,袖手旁觀。已經卸去左祭酒的桓溫笑瞇瞇站在路邊,沒有刻意阻擋這股士子民心所向,隻是不輕不重說瞭幾句類似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長輩嘮叨。國子監建築連綿不絕,規模在皇城和內城之間首屈一指,便是六部衙門也無法與之抗衡,歷來太學生一旦群情激奮,都成為朝廷極為頭疼的一樁事情,本就是朝廷自傢孩子,罵瞭沒用,太學生中多的是飽讀詩書舌燦蓮花的高人,打重更是打不得,也不舍得,國子監已經隱約超過江南道士子集團,成為離陽第一大輸出朝臣的魚龍之地。

別說京城,就是整個離陽朝廷也從未出現過如此有趣的一場對峙。

禦道上聚集瞭數千名太學生,都是未來的國之棟梁,不出意外,其中佼佼者更會成為離陽的中流砥柱,而且人數不減反增,陣形越來越壯大,占盡天時地利,自當氣勢如虹。國子監內許多天策祭酒根本勸說不住這些豪閥寒門出身皆有的得意門生,何況勸說得也遠遠稱不上不遺餘力,大多數還是樂見其成,隻是督學授業傳道的職責所在,才懶洋洋提上一嘴;幾個不拘小節喜歡跟太學生打成一片的祭酒,還打趣說著得空兒就去京城某地某街購買幾份解饞吃食回來。國子監官員的不作為,無形中助長瞭太學生的氣焰,如此一股巨大的書生意氣,震動朝野,一些個毗鄰趙傢甕的西楚老遺民見聞以後,也禁不住悲喜交加,難免感慨一句春秋大義轉入趙甕,理當離陽得天下。

這一方權重勢大,那一邊就越發顯得孤苦伶仃惹人厭瞭。

北涼世子徐鳳年站在天下地軸線之上,摘下那柄從徐驍手上接過的北涼刀,刀不出鞘,雙手放於刀柄,拄刀而立。

他曾一人一劍守敦煌。他今日則是一人一刀站禦道,獨當萬人。

小半座國子監士子都擁入禦道,堆積得密密麻麻,本以為這名紈絝子弟見著己方恢宏聲勢後,就會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哪曾想還真打腫臉硬扛上瞭,正好,要不然他們也沒瞭發揮餘地。聽聞退朝返回的國子監祭酒們說此子竟然佩刀上殿,簡直就是荒謬至極,他們惹不得二皇帝徐瘸子,惹不起離涼入蜀再赴京後眾望所歸的陳芝豹,還不敢教訓這個順桿子往上爬的無良世子?今天不說唾沫淹死他,也要讓他留下那柄臭名昭著殺人如麻的北涼刀!

一名儒生踏出一步,怒容詰問道:“聽聞北涼放出風聲,你在弱水河畔殺北院大王徐淮南,在柔然山脈殺提兵山第五貉,你可敢對天發誓,所傳不假?!”

徐鳳年默不作聲。

儒生向前走出三步,痛打落水狗,掐住七寸,追問道:“別說殺二人,你徐鳳年何時去的北莽?可否說來一聽?”

眾人眼中的北涼世子,絕大多數人皆是頭一次親眼目睹,若非是知曉人屠嫡長子的身份,又有無數北涼境內士子赴京,訴說痛罵此人的荒唐行徑,否則換成平時路上偶遇,恐怕都要心生嫉妒,或是暗贊幾聲好風流的俊哥兒,委實是皮囊好得無法無天瞭,尤其是當他身穿一襲禦賜五爪九蟒的藩王世子補服,真是有那麼點卓爾不群的味道。隻是這人劣跡斑斑,罄竹難書。先帝駕崩時,清涼山上竟是燈火輝煌,歌舞升平,滿城皆知。上次遊歷江南,竟是用馬拖死瞭一名性情淳厚頗富才氣的名流士子,更在廣陵道上指使扈從大開殺戒,血流成河。及冠之後,也不見任何收斂,身上全無半點溫良恭儉,隻聽說北涼王府梧桐院每日都有投井自盡的貞烈女子;隻聽說近年來尚未等到世襲罔替,就已經開始販官賣爵,按官帽子斤兩去賣,再拿去青樓一擲千金買笙歌。這樣的膏粱子弟,如何有資格佩刀上殿?豺狼當道,置天下讀書人於何地?

那位在國子監中一直以擂臺辯論無敵手著稱的儒生,沒有因為那白頭男子雙手拄刀的虛張聲勢而絲毫露怯,隻是覺得滑稽可笑。這裡是天子腳下,是天下拱衛的泱泱京城,豈能容你一個腹中空空的外地佬來這裡抖摟威風!儒生再次重重踏出三步,其不畏權貴的文士風采,令人傾倒,身後不斷厚實的陣形隨之上前三步,聲響沉悶。春秋那些隻知爭搶權勢的武夫讓神州陸沉,我輩書生就要拔回神州齊五嶽!儒生隻覺得胸中浩然正氣要直沖雲霄,抬起手臂直指不作聲的白衣男子,厲聲道:“大秦皇帝坐擁天下全盛之力,仍受制於匹夫,我離陽豈可步其後塵?!朝廷處處敬你北涼一丈,北涼何曾一事敬朝廷一尺?天禍小人,使其得志!”

北涼刀悄然入地一寸,徐鳳年淡然笑道:“刻薄之見,君子不為。”

聲音不大,卻是整條禦道都清晰入耳。少數識貨者頓時刮目相看。

儒生朗聲譏笑道:“‘君子’二字從你口中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鳳年,你既然不願正面回答我那兩問,我便再問你一問,你可想知道自己這些年在北涼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果不其然,國子監近萬太學生隻見那傢夥啞口無言,根本不敢接話,更沒有膽量反駁。

晉蘭亭提著車簾子,嘴角冷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徐鳳年也有今天。當年在北涼境內,讓我那般受辱,活該你有今天被萬人唾棄白眼!等我進入國子監,更要讓你徐鳳年和徐驍父子二人一同在史書上聲名狼藉,遺臭千百年!以後等我晉三郎也如張首輔這般有瞭遍佈朝野的門生,再去編撰史書,少不得讓你們二人淪為奸佞賊子!

老爺子桓溫個頭不高,隻得揀瞭個石墩子站上去,伸長脖子望去,也沒誰會覺得這位老翁是在幸災樂禍,隻是覺得桓祭酒一如既往的詼諧聰慧。連初入國子監的太學生都對那北涼世子無比輕視,自覺高過一等,何須坦坦翁桓溫上心?不過瞧著桓老爺子言笑晏晏,外人也不知在官場上老而彌堅的老人心中真正所想。

北涼刀卻已入地三寸,徐鳳年雙手僅是虛按刀柄。

儒生如得天助,雖仍是無官傢身份的一介書生,但氣勢驚人,繼續前行,距離那北涼世子不過百步路程,正要再出聲聖人教誨和道德文字,不承想那裝聾作啞的白頭世子竟然率先發難:“入釘唯恐不深,拔釘唯恐不出。”

太學生多的是善於言語含蓄的聰明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在譏諷朝廷對北涼卸磨殺驢。徐鳳年繼續平靜說道:“我隻知春秋之中,徐驍麾下士卒戰死沙場三十多萬,嘉和年間征伐北莽,馬革裹屍又十餘萬,隨後十年中,又有八萬餘人戰死。你們罵我徐鳳年無才無德無品無志,都無妨,可又何曾記得這五十萬人埋骨何處?國子監數萬讀書人,終年佳篇頌太平,可曾為五十萬人做祭文一篇?”

儒生漲紅瞭臉怒道:“五十萬人為國捐軀,死得其所,與你徐鳳年何關?”

徐鳳年平聲靜氣道:“我將為中原大地鎮守西北,北涼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萬鐵騎一蹄之禍。”

儒生正要詰難一番,徐鳳年卻已經輕輕拔出北涼刀。

借萬人之憤,養一刀之意。

禦道一瞬撕裂兩百丈。

禦道中央人仰馬翻,好不熱鬧,許多太學生艱難狼狽地爬出溝壑,罵聲喧沸。

徐鳳年懸好涼刀,沿著那條養意一刀劈就的鴻溝邊緣,緩緩前行。

經過那名戰戰兢兢的儒生身邊,徐鳳年目不斜視,隻是輕輕笑道:“我殺沒殺第五貉,等你死瞭自己去問。”

儒生嘴唇鐵青發紫,一屁股坐在地上。

車廂內晉蘭亭好像看到那北涼世子冷眼瞥來,嚇得手腕一抖,甩下簾子。

國子監右祭酒大人臉色蒼白,色厲內荏道:“徐鳳年,我晉蘭亭有今日成就,與你無關!你休要恃力猖狂!”

站在石墩子上的桓溫揉瞭揉臉頰,喃喃自語:“雖千萬人吾往矣,不是儒士勝儒士。好一個坐鎮西北,隻為百姓守國門啊。”

暢通無阻輕松穿過萬人太學生,白衣白頭男子步入馬車前,這個曾經對六百北涼老卒久久彎腰不肯起的北涼世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轉身面朝先前意氣風發的國子監萬人,重重吐瞭一口唾沫。

尚未立冬,便已是一場鵝毛大雪,給太安城這位雍容婦人披上瞭一件白狐裘。

這小半旬內,京城轟動不止,各種封賞擢升不提,還有北涼世子膽大包天破壞禦道,言官彈劾奏章飛似天上雪,都石沉大海,沒有一次被禦筆朱批。城內道觀真人都說是徐鳳年憑恃假借陰怪之力,必不為舉頭三尺神明所喜,言之鑿鑿,讓忙碌著補冬習俗用以感謝老天爺的市井瓦舍百姓們都深信不疑。除此之外,還有一場轟動京城的盛事,兵部侍郎盧白頡跟三戰三敗的外鄉遊俠兒在按鷹臺比劍,天子親自準許盧愛卿告假一日,雙方登上按鷹臺比劍之前,恰好落雪伊始,一身寒儒裝束的盧侍郎負劍霸秀飄然而至,不愧一劍滿仙氣之說,一些個原本覺著這位江南盧氏成員不夠資歷擔任兵部權臣的京城人士,那一日也都為尚未出劍的盧白頡文雅氣度折服。然後便是那吊兒郎當的劍士登臺,總算換瞭一身不那麼邋遢的光鮮行頭。這傢夥先敗於吳傢劍塚女子劍侍,再敗於京城劍術宗師祁嘉節,三敗於東越劍池白江山,已經有瞭溫不勝的名頭,說來奇怪,這傢夥相貌氣度不討喜,尤其是不得女子青睞,可灰頭土臉連敗三場以後,在市井底層卻是極為受到歡迎,甚至許多軍卒甲士也都高看一眼。

當溫不勝慢悠悠登臺時,圍觀百姓中便有中氣十足者高聲吆喝“溫不勝這次總該贏一次瞭吧”,姓溫的落魄劍客當場便回罵一句“去你娘的”!觀戰人士三教九流,女子不管年幼年長,大多皺眉嫌棄,倒是粗糲的大老爺們兒都轟然喝彩,為其搖旗吶喊。

這一次比劍,按鷹臺本就是賞雪觀景的好地方,加之盧白頡有顯赫的官傢身份,更有傳言幾位皇子都會微服輕車簡從悄悄來到按鷹臺,更有聲色雙甲的大美人李白獅大張旗鼓親臨,故而比起前三次較技都來得人聲鼎沸。但誰都心知肚明,其實他們都在好奇期待那名佩刀的北涼世子露面。那日朝會退朝以後,姓徐的藩王子弟僅是跟國子監鬥瞭一場,對升鬥小民來說怎麼能過癮夠勁,就想著這次會大鬧按鷹臺,被京城官宦子弟糾纏上,惡人惡狗鬥成一團才精彩。

徐鳳年在比劍之前,本來已經走出下馬嵬驛館,準備乘車前往按鷹臺湊個無傷大雅的熱鬧,驀地卻看到一個窮酸至極的老儒士蹲在龍爪槐下,惴惴不安。徐鳳年啞然失笑,猶豫瞭一下,返回驛館後院,讓青鳥溫瞭一壺黃酒。徐鳳年過目不忘,記得驛館外頭守株待兔的老書生是誰。當年離開徽山船至江畔,恰逢二姐徐渭熊從封山五百年的地肺山攜龍砂去往上陰學宮,這個叫劉文豹的南唐遺民得到徐渭熊一個“雜而不精”的評點,毛遂自薦時張口閉口便是張巨鹿、趙右齡、王雄貴、元虢、韓林等諸位當朝顯貴權臣,揚言要以相權入手剖析廟堂大事。徐鳳年當時不喜老書生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給他吃瞭閉門羹,沒料到這老兒落葉歸根返鄉以後,就腿腳麻利地跑來京城堵自己瞭。其功名利祿心之重,可見一斑。

臨近中午時分,捉驛童梓良和小女兒童年端著幾隻分量十足的紅木食盒步入院中。快立冬瞭,京城這一塊時興燉羊肉和餃子,除瞭這兩樣還有一盆香氣流溢的嫩薑老鴨。徐鳳年換瞭一身便服,坐在屋簷下賞雪,看到父女二人送來午飯,便走去幫氣喘籲籲的清秀女子拿過略顯滾燙的食盒。尋常人傢用不起這等幾近皇木材料的昂貴食盒,童梓良也是跟人借來,總得襯得上北涼世子的身份才能安良心。相貌不似童梓良那般五大三粗的婉約女子紅著臉交出食盒後,雙手纏扭在身後,微微抹去指尖的灼燒感覺。自打世子殿下知曉她的名字後,總拿“小年”來取笑自己,這讓她總是羞赧難當。青鳥已經搬出桌凳擱在簷下,徐鳳年笑著招呼童梓良和童年一起就餐,童梓良萬萬不敢,擺手推托,仍是敵不過世子殿下的堅持,隻得逾越規矩地坐下,跟女兒正襟危坐在一條長凳上;徐鳳年、青鳥、軒轅青鋒各坐一方。

掀開食盒蓋子,熱氣騰騰。

童梓良拿起筷子前,小聲稟報道:“殿下,驛館外有名老儒生守在樹下。”

“來,小年,我是客人,你們主人先嘗。”

徐鳳年拿筷子撕開薑味不掩肉香的燉鴨,夾起一塊先放入年輕女子碗中,打趣瞭一句,然後對童捉驛點頭道:“我知道那人身份,驛館這邊不用理會。”

童梓良點瞭點頭,見身邊女兒怯生生紅著臉不敢動筷子,也有些笑意。之所以經常帶她來這座院子,沒有什麼心機,隻是單純想讓自己孩子多見識見識大將軍的嫡長子。說來奇怪,童年前頭的幾個哥哥姐姐,來到院子一次以後,就不敢或是不願來瞭,這讓童梓良到傢可是發火摔瞭碗筷的,可兒女長大成人,也就不再是小時候老爹一瞪眼一聲訓就能聽話的瞭,既然最小的女兒不怕,童梓良高興還來不及,自然樂得撮合機會;至於女兒那點情竇初開的思慕,童梓良一個粗人,即便看在眼裡知道在心裡,也不知如何去說破,隻當殿下在下馬嵬住不長久,年歲一長,也就院中這場大雪一般,不用清掃,便自行化去。

吃過瞭豐盛午飯,童梓良起身離去,叮囑女兒慢慢收拾碗筷。徐鳳年望著院中老槐迅速鋪上瞭一層雪墊子,轉頭對青鳥說道:“拿一袋子銀錢,丟給院外的劉文豹,什麼都不要說。”

青鳥點頭,回屋裝瞭一小囊碎銀,輕輕出院。軒轅青鋒看著桌上還剩下的食物,問道:“一飯之恩,可比一袋銀子來得禮輕情意重。你就這樣收買人心?是不是拙劣瞭一些?”

徐鳳年笑著搖頭道:“豪閥養士,就如風流名士調教青伶小婢,或者熬鷹馴馬,如出一轍,得先磨去傲氣,但不能連骨氣一並磨去。我不可能對誰都廣開門路,總得先知道這些為榮華富貴奔波勞碌的傢夥,到底有幾斤傲氣有幾兩骨氣。那劉文豹要是摔下銀子氣憤而走,臨走不忘罵我幾句不識貨,那就是傲氣遠重骨氣,這種迂腐書生,活該他一輩子沒辦法出人頭地。可他如果收下瞭銀錢,卑躬屈膝,乞求青鳥見我一面,放話說自個兒有多少真才實學,我還真不稀罕。北涼不需要錦繡文章歌功頌德之輩,在那塊貧瘠土地上,死板書生活不長久,奸猾讀書人又於北涼無益。我們來賭一睹,這個劉文豹是何種作態?小賭怡情,一百兩黃金,怎樣?”

一旁豎起耳朵的童年聽到百兩黃金後,張大嘴巴,驚訝得說不出話。

軒轅青鋒冷笑道:“行啊,我賭這老腐儒根本不接過那份‘嗟來之食’,置之不理,繼續在雪地裡枯等。”

徐鳳年搖頭道:“那我賭他接過瞭銀子,然後繼續等我回心轉意。”

青鳥快步返回,輕聲道:“劉文豹收下瞭銀錢,說先回去填飽肚子買件暖和的貂裘子,再來等公子。臨行前還問我驛館內可有殘羹冷炙,要是有,他剛好省下一筆開銷。”

童年掩嘴一笑。

軒轅青鋒嘖嘖道:“這老頭兒臉皮硬是可以,跟你物以類聚,以後八成會相談甚歡。”

徐鳳年哈哈笑道:“就算咱們都沒輸沒贏。接下來我們再賭一場?賭註再添一百兩,就賭這個劉文豹能等幾天?當然前提是這之前我不理睬他。”

軒轅青鋒平淡道:“那我得先知道你會在京城逗留幾天。”

不等徐鳳年回答,她便胸有成竹地說道:“我賭老頭兒你留京幾日,他便等上幾日。”

徐鳳年站起身,伸出手掌接住沁涼雪花,“但願是我輸瞭。兩百兩黃金換一名真士子,北涼不虧。”

徐鳳年站在簷下,伸出手去接雪,不知不覺接瞭一捧雪。

同為“小年”的女子看得目不轉睛,怔怔出神,等他轉身望向自己詢問,她猶渾然不知。

軒轅青鋒揀選瞭一條藤椅躺著,搖搖晃晃,撫額觀雪。

徐鳳年伸手在溫婉女子眼前揮瞭揮,一臉暖意。她終於還魂回神,羞得恨不得鉆入雪堆裡。徐鳳年知她臉皮薄,跟身邊躺在躺椅上那位是截然不同,重復瞭一遍:“聽說你學琴,借我一次?”

她咬瞭咬嘴唇,點頭道:“我這就幫公子去取琴。”

徐鳳年溫顏笑道:“走慢些不妨事。”

女子雖然使勁點瞭頭,可仍是轉身就跑,顯然當作瞭耳邊風鬢角雪。

軒轅青鋒扯瞭扯嘴角,緩緩吐出二字:“癡心。”

女子捧琴跑得急促,摘去裹佈時依然十指顫抖。徐鳳年一聲謝過,接瞭這把並不如何值錢的新琴,一抹袖,十二飛劍懸停做琴臺。

徐鳳年閉上眼睛,手臂懸空,不急於撫琴。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試聽誰在敲美人鼓,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星鬥滿天,誰睡也?

徐鳳年低頭時,眼眶泛紅,不為人知地嘴唇微顫。

一手猛然敲響琴弦。

敲!

一支皇皇北涼鎮靈歌。

雪中琴聲陣陣,如那北涼鐵騎的馬蹄如雷。

下馬嵬驛館龍爪槐下,蹲著一位老儒士,拿銀錢從當鋪買瞭件掉毛老貂裘,正往嘴裡塞著肉包子,聽聞琴聲後,緩緩停下狼吞虎咽,靠著冰涼老槐樹,閉上眼睛,輕聲道:“來一壺綠蟻該多好。”

僻靜小院,不醃酸菜時喜歡閉眼的劍侍翠花站在屋簷下“賞”雪,青衫劍客吳六鼎蹲在臺階上等那王八蛋比劍歸來。風雪漫天中,用他銀子去換瞭一身潔凈衣服的遊俠兒推門而入,吊兒郎當,入門後拍瞭拍肩頭積雪。吳六鼎哪壺不開提哪壺,問道:“溫不勝,又輸瞭?”

腰間多瞭一柄佩劍的木劍溫華瞪眼道:“怎麼說話的,六隻缸,你就是個吃娘們兒軟飯的,要是沒翠花沒酸菜,看我不削死你。”

對此並無異議的吳傢當代劍冠笑瞇瞇道:“呦,哪兒撿來的劍,瞅著不含糊啊,給我過過眼。”

溫華大大咧咧道:“老子的劍,就是老子的小媳婦,你隨便摸得?”

翠花嘴角翹起,本就是玩世不恭性子的吳六鼎嘖嘖道:“那你這次弄瞭個新媳婦回來,不怕喜新厭舊,舊媳婦吃醋?”

溫華一拍木劍,“瞎扯,老子向來喜新不厭舊,不對,是喜舊不喜新。這把新劍的名堂大得很,說出來怕嚇死你。不過劍是好劍,比起我這柄相依為命十來年的木劍,還是差遠瞭。”

溫不勝終歸不負眾望,還是沒能勝下一場比劍,不過這一次相較前三次落敗,總算打瞭個平手,事後棠溪劍仙還將古劍霸秀相贈,那哥們兒也不含糊,二話不說就接過掛在瞭腰間。京城都習慣瞭這傢夥比劍前掏褲襠的不雅做派,跟祁嘉節比劍時還要傷風敗俗。找上門去比劍,遞瞭兩劍,穩居京城第一劍客多年的祁嘉節正要還以顏色,溫不勝就開始嚷嚷認輸不打,然後屁都不放一個,也不說什麼客氣話,一溜煙跑得沒影,不說觀戰的江湖人士目瞪口呆,就連祁嘉節本人都哭笑不得,被兩劍驚出一身冷汗,辛辛苦苦扛下劍勢劍意俱是出類拔萃的兩劍,之後就看到那小子招呼不打就滾遠瞭,觀戰的老百姓們笑成一團,往死裡喝倒彩。

吳六鼎瞥瞭一眼盧白頡的霸秀劍,笑道:“幾萬把木劍,也換不來一把棠溪劍爐的鑄劍。落在你手上,真是遇人不淑,可憐瞭霸秀,媚眼給瞎子看。”

溫華今天心情好,不跟六隻缸一般見識,小跑到屋簷下躲雪,抖瞭抖衣袖,然後轉頭望向明明不瞎卻裝瞎的女子劍侍,問道:“翠花,咋還不給你溫哥哥溫大俠上一碗酸菜面,你也太不講究瞭。以後等我出名瞭,你就算求我吃你的酸菜面酸菜魚,也得看我心情。”

平時不睜眼,蘆葦蕩一役睜眼便學得李淳罡兩袖青蛇六分神意的女子扯瞭扯嘴角,轉身就去下面。溫華蹲在吳六鼎身邊,小聲嘀咕道:“六缸啊,當你是小半個朋友,我才跟你說心裡話。翠花長得是一般般,遠比不上我喜歡的李姑娘,可翠花脾氣好,你又吃不膩歪酸菜,反正你小子一輩子沒的大出息,跟她在一塊湊成一對,算你占瞭天大便宜。”

吳六鼎笑道:“就許你溫不勝有出息,不許我吳六鼎有成就瞭?”

溫華也從不忌諱言語傷人心,說道:“你不行,比翠花差遠瞭,我溫華看人看劍,奇準無比。”

吳六鼎氣笑道:“要不咱們比一場?”

溫華如同野貓炸毛瞭,“呦,有翠花給你撐腰,膽氣足啊,比就比。不過事先說好,我一招輕輕松松贏瞭你,你別翻臉讓我搬出院子,也不許跟我提馬上還你買衣服的銀錢,還有,你得把你那間大屋子讓給我住。我溫華如今是名頭響徹京城的大劍客,衣食住行都得跟上……”

吳六鼎被溫華的嘮叨給折騰得完全沒瞭脾氣,那點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爭強鬥勝之心迅速煙消雲散,無奈道:“比個屁,不比瞭。贏瞭你溫不勝,我也沒半點好處,萬一輸瞭才是真掉茅坑裡。”

溫華哈哈大笑,一巴掌使勁拍在劍塚劍冠的肩膀上,“怕瞭吧,沒事,不丟人!”

吳六鼎懶得跟這傢夥廢話,閉口欣賞院中不斷撲落的鵝毛大雪。

溫華突然想到一事,摘下木劍,彎腰在積雪上一絲不茍刻下一字,轉頭問道:“六缸,認識不?”

雪地上一個“福”字。

吳六鼎白眼以對。

溫華自顧自笑道:“當年我跟兄弟一起闖蕩江湖的時候,偷瞭地瓜烤熟大吃一頓後,一起在荒郊野外舒舒服服拉屎,閑來無事,他就拿樹枝寫瞭這麼一個字。你知道他是咋個說法?”

吳六鼎淡笑道:“一個福字也有說法?”

溫華一臉鄙夷道:“福字,便是衣,加上一口田。意思是啥,你懂?衣食無憂,就是天大福氣!這裡頭意思可大瞭,你六隻缸自然不懂的。我那兄弟別的不說,歪歪腸子多,相貌嘛,沒天理地比我還來得英俊。不過偏門學問也大,給他一身破爛道袍就能裝神弄鬼騙人錢財,還可以在小巷弄裡跟人賭棋,要不就是幫人寫傢書,字寫得那叫一個漂亮!不是老子誇海口,咱們每次拉屎撒尿,都是那懂風水的小子指瞭塊風水寶地才解褲腰帶,你說我跟他那樣行走江湖,雖說窮酸瞭點,可牛氣不牛氣?”

吳六鼎看著大雪下墜要掩蓋那福字,都給身邊遊俠兒拿劍揮去,好似一劍斷瞭天地相接的元氣,輕輕笑道:“這些天除瞭聽你吹噓自己劍法如何厲害,再就是聽你說這個叫小年的公子哥,我耳朵都起繭子瞭。”

溫華破天荒正兒八經道:“六缸,兩件事,你記住瞭:不許碰我的木劍,再就是不許說我兄弟壞話,我說他好話的時候你愛聽就聽,不愛聽就捂住耳朵。”

吳六鼎笑臉溫醇道:“愛聽,你說。”

翠花端來一碗筋道十足的酸菜面,溫華收回木劍,接過碗筷,幾嘴工夫就解決掉一碗,還給劍侍,覥著臉笑道:“再來一碗再來一碗,翠花你手藝,不去當廚子可惜瞭。練啥劍,以後跟六缸開一間小飯館,我天天給你們撐場子。你想啊,那時候我肯定是天下有數的劍術宗師瞭,我去給你們捧場,生意保準興隆,你們倆就等著晚上躲在被窩裡數白花花的銀子吧。”

吳六鼎撫摸著額頭,實在是很想一腳踹死這個王八蛋,才吃過人傢的酸菜面,就想著慫恿翠花不要練劍,好不遮掩他的風頭。倒是翠花輕輕淺淺笑瞭笑,轉身又去給溫華煮面。

望著大雪中那個漸漸消弭的“福”字,溫華抹過嘴,感慨道:“我答應過教我練劍的黃老頭,要替殺過一人,然後我就不跟他廝混瞭,好好跟李姑娘過日子,她說等我做成瞭天底下最有威名的劍客,就嫁給我。我想呢,跟翠花、祁嘉節和白長江都打過瞭,這不就成瞭京城第一出名的劍師瞭嘛。其實也不算太難,再磨礪個幾年,出瞭京城找六七八九十個劍道宗師劍術名傢,比完一圈劍,也就有臉面跟她提親瞭。我除瞭小年這麼一個兄弟,也沒啥朋友,到時候你要願意,就來喝喜酒,不願意拉倒,反正老子也不稀罕你那點禮金。”

吳六鼎點瞭點頭,平靜道:“我曾經在江面上一竿子掀船,攔截過一個年輕人,後來襄樊城那邊,又差點跟他對上,不湊巧,他也叫徐鳳年,是北涼的世子殿下。”

溫華哈哈笑道:“北涼世子?那我的小年可比不上。我這個兄弟啊,也就是尋常殷實傢境裡的公子哥,出門遊學,混得跟我一樣慘。”

吳六鼎瞇眼笑道:“萬一是同一個人?”

溫華大手一揮,毫不猶豫道:“不可能!”

停頓瞭一下,木劍遊俠兒笑道:“是瞭又如何,就不是我兄弟瞭?”

溫華襠下有些憂鬱瞭,伸手掏瞭掏,嘆息道:“萬一,萬一真是,我那春宮圖可就拿不出手瞭啊。”

小院外的巷弄,積雪深沉,一腳踏下便會吱呀吱呀作響。

一輛尋常裝飾的馬車停下,簾子掀起一角,坐著一個老頭,和一名被譽為“聲色雙甲”的絕美女子。

入評胭脂榜的女子微笑道:“讓他殺徐鳳年?”

正是那黃老頭的老人,臉色平靜點瞭點頭。

絕色美人腰間掛有一隻白玉獅子滾繡球的香囊,得到答案後輕輕嘆氣。

老人姓黃,名龍士,自號黃三甲。

他面無表情道:“見過瞭溫華,盡量表現得賢良淑德,晚飯由你親手下廚。他給你送行時,就無意間‘多嘴’說一句你仇傢在北涼,但具體是誰,先別說,省得弄巧成拙,壞瞭我佈局。”

這頭天下名妓奪魁的白玉獅子嫣然笑道:“那北涼世子那邊,我該如何做?”

黃三甲笑道:“我自會安排你在合適時間合適地點與他見上一面,到時候你的清白身子,徐鳳年就算不要,你也不能再有。”

李白獅收斂笑意,平淡道:“我的性命都是恩師你給的,何妨那點清白。”

老頭兒盤膝坐地,說道:“溫華不重義,隻重情。可天下‘情’之一字,分男女私情和兄弟之情,我倒要看看,這小子舍不舍得拼去他有望成就陸地神仙的劍,舍去他心愛的女子,去換一份短短一年結下的兄弟情。”

她下車後,攏瞭攏披在身上的雪白狐裘,默念道:“可憐。”

院中“福”字已不見。

大雪不願歇,好似哪傢頑劣孩子的哭不停休。

下馬嵬驛館後院,龍爪槐掛銀裝素裹。

少年死士戊在院子裡堆瞭個雪人,取瞭兩塊木炭做眼睛。

徐鳳年見軒轅青鋒躺在藤椅搖搖晃晃,十分愜意,不讓她獨樂樂,便托童捉驛添搬瞭一條藤椅進院子,兩人在簷下躺著閑聊。

童梓良送椅子的時候,徐鳳年問瞭幾句有關兵部侍郎盧白頡跟人比劍的盛況,此時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語:“姓溫,挎木劍,你娘的該不會是溫華吧?”

軒轅青鋒冷笑道:“就他?”

徐鳳年不樂意瞭,斜眼道:“溫華怎麼瞭?當年你我他三人在燈市上碰頭,我手無縛雞之力,你好到哪裡去瞭?如今我又如何?竊取所謂的儒傢浩然,來養刀意,再借力於丹嬰,就在禦道上一氣撕裂瞭兩百丈。再說說你自己?”

軒轅青鋒默不作聲。

徐鳳年突然笑道:“這次帶你來京城,躲不過那些躲躲藏藏的眼睛,也算你第二次遞交投名狀,回頭我找機會補償你。”

軒轅青鋒轉頭玩味笑道:“才發現跟你做生意,實在是不怎麼虧。”

徐鳳年微笑道:“那是。”

軒轅青鋒好奇問道:“你這次入京帶瞭一柄北涼刀,為何不帶春雷瞭,而隻是帶瞭那柄春秋。”

徐鳳年平淡道:“才二品內力,帶那麼多兵器做什麼,當我是開兵器鋪子的嗎?”

軒轅青鋒嗤笑道:“你這話真是睜眼瞎話瞭,十二柄飛劍算什麼?”

徐鳳年無奈坦白道:“春秋劍在我手上,很為難。”

軒轅青鋒刨根問底道:“怎麼說?”

徐鳳年輕輕吐氣,吹走幾片斜飛到簷下的雪花,平靜道:“不知為何,春秋時不時會有顫鳴。”

軒轅青鋒不再追問,她對那柄劍沒有半點覬覦之心。

徐鳳年自顧自說道:“這柄劍,我一開始是想送給羊皮裘老頭的,後來他死瞭,我想著送給鄧太阿也好,也算回禮。不過估計他也不會收下,而且這輩子也未必能見上一面瞭,就想著萬一,萬一見到瞭溫華那小子,幹脆送他好瞭,出門擺闊,他也容易拐騙女子。”

一襲紫衣的軒轅青鋒躺在椅上,閉上眼睛,“真不知道你堂堂北涼世子,為何那麼在意一個沒出息的浪蕩子。”

徐鳳年笑瞇起那雙丹鳳眸子,這些天心中陰霾一掃而空,輕聲道:“不懂就對瞭。”

狐裘女子輕叩門扉,始終蹲在簷下發呆的吳六鼎皺瞭皺眉頭,松開以後懶洋洋說瞭一聲“請進”,李白獅低頭跨過柴門,朝吳傢劍冠施瞭一個萬福,風情萬種,卻媚而不妖。吳六鼎朝屋裡頭喊瞭聲“溫不勝有人找”,正趴在床上欣賞霸秀古劍的溫華挎好木劍,罵罵咧咧走出,看到院中女子,愣過以後大驚喜,也不掩飾什麼,訕笑著小跑過去,在她身前幾步停下,說道:“李姑娘怎麼來瞭,事先說一聲,我也好跟六缸借錢,找個大些的地方待客。反正借他十兩是借,一百兩也是借,江湖兒郎相逢是緣,就不能小傢子,你說對不對,路邊撿來的六隻缸?”

吳六鼎看到那個朝自己使勁使眼色的無賴遊俠兒,隻是翻瞭個白眼,側身望向另一邊院墻。李白獅手裡挽著一竹籃子新鮮果蔬,籃子裡還有幾尾用鑿冰出湖沒多久的鯉魚,一根草繩串鰓而過,都還能活蹦亂跳。她柔聲道:“吃過瞭沒,要是沒吃,這趟我不順路,不過可以順手給你做頓飯。”

才兩碗酸菜面下肚的溫華撓頭道:“吃瞭兩碗面條,不過不頂事。”

李白獅嫣然一笑,“這就給你做去,不合胃口就直接說,下回也好將功補過。”

溫華嘿嘿道:“放心,我這人最不矯情,向來有話直說。”

她輕輕看瞭他一眼,溫華想起兩人初見,啞然失笑。她往裡屋走去,恰好跟劍侍翠花擦身而過,女子之間也就是點頭即止,京城名士見上一面都難的李白獅竟然真下廚去瞭。

吳六鼎蹲著,翠花站著,溫華手足無措地在房門口進退失據,猶豫半天還是來到吳六鼎身邊,靠著紅漆早已斑駁剝落的廊柱。

大雪紛飛,溫華練劍以後,成就高低自己不知,但最不濟如今不懼這份寒意,但仍是下意識收瞭收袖子。過慣瞭窮日子的小人物,每逢冬季大雪,衣衫單薄,無處可躲,那可就是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老天爺揪下來揍一頓。別說李白獅身上那件價值千金的裘子,寒苦人傢一爐子炭都舍不得燒。溫華當年寄人籬下,跟哥哥嫂子一起熬歲月,嫂子嫌棄他不務正業心比天高,哥哥總護著他,但難免被嫂子嘮叨,而溫華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嘴巴刻薄,說話毒辣,從未說過幾句好話給嫂子聽。其實她人不壞,那麼多年讓自己白吃白喝,就是說話難聽一些,卻也從未想過真把他趕出傢門去吃苦,於是哥哥就裡外不是人。溫華一氣之下就離傢出走,偷雞摸狗的勾當幹瞭不少,然後就撞見瞭小年。

當時一起在瓜農地裡偷瓜,雙方都心虛,鬥智鬥勇瞭半天,才他娘知道是一路貨色,那塊瓜地就徹徹底底遭瞭災,這算不算不偷不相識?廝混在一起後,小年總取笑他見瞭任何一個有胸脯有屁股的女子就餓虎撲食,這樣的一見鐘情不值錢,溫華對情情愛愛哪裡懂,隻是就跟餓瘋瞭的人見著饅頭就是天底下頂可口的美食一個道理。那次慘淡卻不孤單的遊歷中,一見鐘情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兩人離別時,小年說瞭一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文縐縐的。溫華當時眼睛泛酸,加上也覺得總跟著他蹭吃蹭喝不算個事,也就痛痛快快轉過身,獨自遊歷江湖,一路往西北走去,然後在襄樊城附近遇上瞭此時鳩占鵲巢的李姑娘。初次見到她,是她從一輛豪奢富貴的馬車裡走下,將一塊銀子彎腰放入斷腿小乞兒破碗中。溫華當時看到她不光給瞭銀子,還笑著摸瞭摸小乞丐的腦袋,那會兒,溫華就告訴自己這次一見鐘情,是他最後一次瞭。因為最喜歡講歪理還讓人服氣的小年說過一句話,女子漂亮一些不算瞭不起的大事,漂亮女子心地好,不搶回傢當媳婦好好心疼,活該天打雷劈!溫華當時奮不顧身就沖瞭上去,當街攔下馬車,照舊是市井潑皮調戲良傢女的三板斧路數,沒啥新意,小姐芳名小姐芳齡傢住何處。不過溫華還添瞭一句,說自己是立志於練劍練成絕頂劍客的遊俠兒,他不耍無賴,隻想著姑娘能多等上幾年,等他練出個大名堂,若是幾年以後杳無音訊,那就不用等他瞭。溫華一開始覺得傻子才信自己這番誠心話,可那姑娘還真就自報姓名瞭,還問他自己是青樓女子,不嫌棄?溫華說不嫌棄,然後她就說等他三年。她果真等瞭他三年,再見面,已是泱泱京城,他遭受白眼無數的溫華哪怕被嘲笑溫不勝,可好歹再沒有小魚小蝦都可以不把他當盤菜。溫華練劍,不求利不求錢,隻求名,隻求那一口憋瞭太多年的氣。徐鳳年說人這輩子吃喝拉撒還不是最平常的事情,而是那一呼一吸,什麼時候最後一次隻呼不吸,便是人死卵朝天瞭。那會兒,那死前呼出的一口氣,得爺們兒!好像還有“酒入豪腸吸劍氣,張口一吐摧五嶽”的說法。前半段說得直白,溫華記得一清二楚;後半段酸文瞭,他也就記不太清楚。跟黃老頭練劍以後,他便一直狠狠憋氣,咬牙想著如何他日一口吐氣,就讓江湖震動,讓那李姑娘青眼相加,讓小年覺得他溫華這個兄弟沒有白結交!

新劍神鄧太阿的桃花枝是舉世無敵的殺人劍,溫華不想學。老劍神李淳罡的劍為後人逢山開山逢水開水,他又學不來。溫華隻想練自己的劍。想練瞭劍,娶上心愛的媳婦,過安穩日子。再跟兄弟徐鳳年好好相聚,把那一年欠下的酒欠下的肉欠下的情,都慢慢還上。

李白獅做瞭一桌子飯菜,色香味俱全,看得溫華不餓也餓瞭,狼吞虎咽。

她僅是夾瞭幾筷子素菜,便不再動筷子,隻是看著這個年輕男子,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倒是溫華給她夾瞭一筷子,笑道:“多吃一些,身體要緊,吃胖瞭也無妨,反正你長得太好看瞭,稍微不好看一點,不打緊。”

李白獅這回終於笑瞭。

陋巷陋室一頓飯,很快臨近尾聲,她不忘如勤儉持傢的婦人收拾幹凈碗筷,隻挽瞭那隻籃子離去,溫華當然要送行,可她隻讓他送到院外巷子。

一路無言。

拐角之前,她柔聲說道:“溫華,記得要當天下最有名的劍客,你答應過我的。”

溫華重重點頭道:“這個你放心,我就算去殺皇帝也敢,大不瞭跟你一起浪跡天涯。”

他笑著趕忙補充一句:“隻要你願意。”

李白獅點瞭點頭,低下頭去,神情復雜,抬頭以後眼神便清澈,輕聲道:“不許送瞭,可以做到?”

溫華笑道:“聽你的,不過你自己路上小心一些。”

李白獅嫵媚一笑,“當年我所乘馬車動瞭以後,我偷見你在後頭站瞭半天,這回你先走,我等你。”

溫華大笑著轉身離去,也不拖泥帶水,拖雪帶泥才是。

李白獅輕輕捧手呵出一口氣,等溫華進入院子,這才走過拐角,進入那輛馬車,看到老人還在,有些愕然。

黃三甲語氣平淡道:“我不過去瞭一次下馬嵬附近,就給元本溪那半寸舌給盯上瞭,有些事情得提前一些。”

李白獅顫聲道:“這就要去跟溫華直說?可院子裡還有吳傢劍塚的劍冠、劍侍二人啊。”

黃龍士笑道:“襄樊城蘆葦蕩截殺徐鳳年,這兩人本就是我挪動劍塚的一次落子。陪我坐一會兒,約莫個把時辰後我去院子,你等消息,回去後打開這隻錦囊。”

李白獅接過一隻錦囊。

手腳冰涼。

一個時辰後黃龍士緩緩走下馬車,馬車漸漸遠去,消失於風雪中。

黃龍士沒有急於入院,而是在巷弄來回走瞭兩趟,這才推開門扉。

短短一炷香後,一名年輕男子斷一臂,瘸一腿,自斷全身筋脈,隻存一條性命,隻拎上那柄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木劍,離開瞭院子。

巷中雪道上長長一條血線。

“在老子傢鄉那邊,借人錢財,借你十兩就還得還十二三兩。我溫華的劍,是你教的,我廢去全身武功,再還你一條手臂一條腿!”

他在院中,就對那個黃老頭說瞭這麼一句話。

然後這個雪中血人在拐角處頹然蹲下,手邊隻剩下一柄帶血木劍。

年輕遊俠兒淚眼模糊,淒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劍對準墻壁,狠狠折斷。

此後江湖再無溫華的消息,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動天下的木劍遊俠兒,一夜之間,以最決然的蒼涼姿態,離開瞭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後對自己說瞭一句。

“不練劍瞭。”

今年立冬前的這場京城大雪尤為磅礴,依然不停歇,京城裡許多孩子歡天喜地的同時,都納悶住在天上的老天爺這到底是養瞭多少隻大白鵝哦。

這座可以用“有龍則靈”形容的小院中,原本住著三名皆是有望為劍道扛鼎的天縱之才,一夜之間就三去其一?吳六鼎無趣時,就喜歡拿過那根隻比劍略長的青竹竿,此時蹲在簷下,肩上扛竿,有些寂寥,哪怕青梅竹馬的翠花就站在身邊,這位不學王道劍卻學霸道劍的年輕劍冠也有些戚容。吊兒郎當溫遊俠那句話字字入耳,隻留一條茍活性命出院,斷一臂斷一條腳筋,自行毀去竅穴,就這樣走瞭。溫不勝,你不是說要成為天底下有數的大劍客嗎?你不是才見過你愛慕的女子嗎?殺一個無親無故才一年交情的男子,然後名動天下不好嗎?

翠花察覺到年輕劍主轉頭,兩人心有靈犀,無須吳六鼎問話,她就開口道:“我也不懂。”

蘆葦蕩一役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是老靖安王趙衡拿此人與春秋名將王明陽的兄弟情誼枷鎖,將其從那青山綠水山野幾畝田中套出江湖。

那溫華才入江湖天下知,怎麼就這般淒涼離開江湖瞭?

這些時日經常跟溫不勝拌嘴的吳六鼎松開手,竹竿滾落在地上,他狠狠揉瞭揉臉頰,“我沒有兄弟,也沒有朋友,一心問劍道,可這輩子都會記住這個笨蛋瞭。要不咱們送送溫華?這冰天雪地的,他離得瞭院子,離不開京城的。”

翠花默不作聲,天天被綽號六隻缸的劍冠吐出一口積鬱深重的濁氣,平靜起身,“別管屋裡頭那個算計來算計去不知道到底算計誰的老王八,真惹惱瞭我,大不瞭撕破臉皮,一拍兩散。我不喜歡京城這地方,沒有江湖味也沒有人情味,好不容易才發現一點吳傢劍塚都不曾有的劍味,可又太晚瞭。翠花,要不咱們護著溫不勝出京以後,再去南海那邊走一走?聽說鄧太阿出海訪仙,說不定能遇上。”

翠花隻是拍瞭拍身後所背的素王劍,吳六鼎大笑出院。

黃三甲從屋中緩緩走出,手中提瞭那柄遺留下來的古劍霸秀,面無異樣,不見絲毫情緒起伏,隻是將霸秀劍朝墻頭那邊一拋。

古劍入一人之手,一隻袖管空蕩蕩的老者蹲坐在墻頭之上,單手接過瞭棠溪劍爐最後一柄存世鑄劍,舍棄瞭劍鞘,手掌攤開,將古樸名劍擱在手心上,拇指食指一抹,鋒芒不入天下名劍前三甲,堅韌卻高居榜眼位置的霸秀劍瞬間彎曲,劍尖劍柄鏗鏘撞擊,如一條龍蛇頭尾相咬,雙指劍氣所致,這柄當世名劍竟是硬生生從中崩斷,一作二,二作四,四作八截,以此類推,霸秀寸寸斷,寸劍都落入斷臂大袖之中,然後老頭兒揀選瞭一截劍尖,丟入嘴中,如嚼黃豆,嘎嘣脆,嚼勁十足。老人未必真實無名無姓,卻實實在在籍籍無名瞭一甲子,這些年偶爾入世,也都是跟黃龍士做買賣:他殺人傷人,黃龍士都要負責給他一柄好劍入腹。

要說他做瞭什麼壯舉,江湖上從無半點渲染,可他畢生極癡於劍,幾近百年歲數,不過收徒兩個半,“半個”是那讓他大失所望的木劍遊俠兒,一個則是名頭更大一些——西蜀劍皇。可老人也曾對黃三甲明言兩個大徒弟也比不上一個半路徒弟溫華,與天賦無關,天賦不全等於根骨,江湖千年,近乎天道的劍道,便不興驚才絕艷便可成事那一套。因此即便收下瞭慢慢下嘴入腹的霸秀劍,老頭兒也十分不滿,這柄劍的滋味本就不夠,他是沖著那柄春秋劍來的;劍塚的素王劍其實也不錯,可這二十年最為念念不忘,仍是那柄大涼龍雀劍。老頭兒缺瞭一臂,可由於身材魁梧,也不顯得如何年邁衰老,尤其是雙眉極長,紮瞭一根雪白長辮,就好似那北涼、離陽、北莽三足鼎立。

雙眉長如柳枝的老頭兒桀桀而笑,嗓音沙啞如同一頭夜鴞,陰森道:“黃龍士啊黃龍士,天底下自有你算不準的人,料不準的事!”

黃三甲平淡道:“天下哪來算無遺策的人。種下莊稼,長勢如何,本就既靠人力也靠天時。我黃龍士也沒自負到要人比天高的地步,溫華樂意自毀前程,無礙大局。”

身份不明的老頭兒顯然很樂意見到黃龍士吃癟,繼續在傷口上撒鹽,“溫華這小子在京城殺北涼世子,不讓北涼、離陽有半天如膠似漆的日子,最不濟也要讓徐鳳年那苦命小娃落下心上病根,好讓你繼續渾水摸魚,這種狠辣算盤也就隻有你打得響。怎的,你還是看重那陳芝豹?覺著他才是兩座江山的天命之主?這些事情我懶得多想,但有眼下一筆賬我得跟你算清楚。你請出瞭劍塚老吳出山,我不好對素王劍下口,不過溫華,我這半個徒兒可不止隻值一柄霸秀劍,既然素王劍下不瞭腹,那說好瞭的徐鳳年那柄春秋,你該如何滿足我的胃口?”

黃龍士步入院中,望著頭頂紊亂落雪,“我從不覺得誰是天命所歸,我隻是見不得暮氣沉沉的春秋,見不得這天下那麼多的理所應當。於我而言,沒有什麼仇傢沒有什麼恩主,此生所作所為,不過都是要拿朽木之上發新芽。”

難得聽到吐露心事,脾氣不算好的老頭兒也破天荒沒有追問那春秋劍的事情,繼續慢悠悠一次一截斷劍放入嘴中。

黃龍士笑瞭笑,自言自語道:“‘公平’二字最難得,既然曹長卿敢帶著亡國公主薑姒,壞瞭我多年安排的白衣並斬龍蟒這一場大局,我就能讓徐鳳年吃不瞭兜著走。但徐鳳年贏瞭,我也不是糾纏不休的人,春秋劍你就別想瞭,我自能讓你填飽肚子。走,咱們去武帝城。你敢不敢?”

老頭兒吃光瞭霸秀劍身,丟去劍柄,“那兒開胃菜倒是真多,有何不敢的。王老二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早就看不順眼他瞭,什麼狗屁天下第二,天下第三還差不多。”

黃三甲點頭笑道:“確實,天下也就隻有你敢跟李淳罡互換一臂。”

老頭兒陷入沉思,黃三甲也不急於催促出城,“天底下風流子,為情為義為仁,大多難免作繭自縛。王仙芝自困於一城,軒轅敬城自困於一山,曹長卿自困於一國,李義山自困於一樓,李當心自困於一禪。真正超脫於世的,你,那個現在正四處找我尋仇的元本溪,出海的鄧太阿還算不上,屈指算來,隻有騎鶴下武當的洪洗象,斷臂以後的李淳罡,再就是折劍不練劍的溫華瞭。江湖註定很快就會記不住溫華,但正是這樣的人物,才讓江湖生動而有生氣。我黃龍士輸瞭?可我輸得心甘情願。因為溫華,我會送給徐鳳年一份大禮,要不然這小子活得太淒涼瞭些,小小年紀,就要跟元本溪這種老狐精辛苦過招。”

手上無劍並且喜歡吃劍的老頭兒躍下墻頭,身高嚇人,足足比黃龍士高出兩個腦袋,“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黃龍士,你該不會是自知時日不多瞭?”

黃三甲淡然笑道:“你盼我死都盼瞭多少年瞭?”

老頭兒雙眉竟是及膝,“你死不死無所謂,我上哪兒去找好苗子繼承我那一劍?”

黃三甲輕聲笑道:“要我說,你用你的一劍去換他的春秋劍,正好。春秋已亡,還要春秋劍做什麼?”

老頭兒譏笑道:“這便是你給那小子的大禮?”

黃三甲搖瞭搖頭,走向院門,等那名曾經一人獨扛吳傢劍塚聲勢的老頭兒率先走出院子,這才掩上門扉,“溫華與你不算師徒,隻是我跟你做的一場生意。真算起來,你不過收瞭兩個徒弟,兩個徒弟都因北涼而死。”

老頭兒輕笑道:“這算什麼,劍士為劍死,再沒有比這更死得其所的幸事。既然挑起瞭我的興致,黃龍士,那你就別跟我藏藏掖掖,說吧,原先除瞭讓溫華去殺徐傢小子,還有誰。我得去看看,李淳罡是我生平唯一視為大敵和知己的劍客,既然他教瞭那小子兩袖青蛇和劍開天門,我得去瞅瞅;那女子劍侍才學會半數兩袖青蛇,太少瞭。那小子若是真如李淳罡器重的那般有意思,我不介意求他學我這一劍。”

黃龍士一笑置之,這孤僻古怪的老頭兒教人學劍,你明面上的資質越差,教你反而越少。那位西蜀劍皇得授四劍,自悟百劍,結果畢生潛心劍道,卻無一劍入老頭兒法眼。後邊的徒弟才教瞭三劍,卻有一劍讓老傢夥贊不絕口。然後黃龍士拐騙瞭他兩劍傳給溫華,隻可惜這一次沒能看到莊稼長成而已。到底那個小子還是選擇瞭黃粱一夢,而不是那有望登頂的名劍,以及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至於這口味刁鉆的老頭兒真見著瞭徐鳳年,是一言不合痛下殺手吃春秋,還是稀裡糊塗教那一劍,可就不是他黃三甲會去惦念的多餘事情瞭。之所以提起這一茬,隻因為一句話,或者說是兩句話。

“我將為中原大地鎮守西北。”

“北涼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萬鐵騎一蹄之禍!”

黃龍士笑瞭笑,有點自己年輕那會兒的意思。

黃龍士望著白茫茫的小巷,彎腰抓起一捧雪,問道:“那咱們先出城,你再入城?”

老頭兒不置一詞。

世人不知天地之間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此氣勢磅礴,凜冽萬古存。

黃龍士仰頭微笑道:“元本溪啊元本溪,我如何死法,都不至於死在你手上,但你也要等著,自然有人收拾你。京城白衣案,新賬舊賬,看你怎麼還!”

吳六鼎背著一個都半死不活瞭還念叨要翠花背他的王八蛋,怨念的同時也如釋重負,還會油嘴滑舌,說明沒心死。以我手中劍修天道,劍心通明最為可貴,身體這隻皮囊,反而是其次,劍心染塵垢,那就註定一輩子別指望入化境。吳六鼎在雪地上飛掠而過,前方翠花背負素王劍開道。京城夜禁森嚴超乎常人想象,隻是這一大片京畿轄境的巡夜甲士和一些精銳諜子早就得到上頭明令,對三人行蹤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做那殺人劫舍的行徑,一律不予理會,故而劍冠、劍侍違例夜行,一路仍是暢通無阻。

吳六鼎到瞭一棟院落,不去叩門,想著直接翻墻躍入,結果院中大雪一瞬傾斜如同千萬劍,老老實實去推門的翠花根本就不理睬,吳六鼎被逼退回小巷,縮瞭縮脖子,隻得跟在翠花後邊,由院門入雅院。院中無人,吳六鼎急匆匆嚷嚷道:“老祖宗老祖宗,急著出城,您老面子大,給帶個路?”

屋內隻有一盞微小燈火,寂靜無聲,吳六鼎苦著臉望向翠花,後者平靜道:“還望塚主出手。”

一個平淡無奇的嗓音傳出:“那兩劍學瞭幾成?”

翠花睜開眼睛,緩緩道:“九成形似,六成神意。”

屋內之人輕輕嗯瞭一聲,清瘦老者曲出一根食指,身形傴僂緩緩走出,指尖上有那截下的一團燈火。他看也不看一眼吳六鼎,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吳六鼎正要開口,老者屈指一彈,那一小團燈火驟然而至,翠花無動於衷,吳六鼎更是閉眼等死。燈火悠然旋回老者指尖,如一棵發黴枯樹死氣沉沉的老人“提燈”走出院子,步入一輛馬車。駕車馬夫是一名甚至比老人還要蒼老年邁的老傢夥,便是說他兩甲子的歲數也有人信。事實上此人四十歲自視己身劍道墜入瓶頸,便去吳傢劍塚取劍,結果便成瞭吳傢畫地為牢的枯劍士,甲子高齡成為馬車內老者的劍侍,如今年數,都可以跟武當山上煉丹大傢宋知命去掰手腕較勁瞭。吳六鼎背著溫華坐入車廂,翠花繼續領路奔行,馬車駛向中軸禦道。老人輕輕彈指,燈火出車,猶在翠花身前,尺餘厚的積雪道路頓時消融。

老人枯坐,輕聲問道:“這就是溫華?”

吳六鼎是藏不住話的直性子,竹筒倒豆子說來:“這小子一根筋,黃龍士那隻千年王八教他練劍,是要他去殺那個北涼世子的兄弟徐鳳年,他不肯,不光從盧白頡手上贏來的霸秀劍留給黃王八,連那把看得比命還重的木劍都折斷瞭。斷瞭一隻手臂斷瞭一條腿就算瞭,畢竟有李淳罡珠玉在前,也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可這小子丟瞭木劍,毀瞭竅穴,如水潰堤,半點不剩,以後還練個屁的劍!說什麼借老子十兩銀子還十二三兩,你這是血本無歸瞭,二十兩都不止!溫不勝,你腦袋被驢踢瞭?”

溫華靠著車壁,渾身血腥氣,咬牙不出聲。

老人平淡道:“不這樣做,你以為黃龍士能讓他活下來?黃龍士那個瘋子,什麼時候與人念過舊情?他肚子裡的那些道理,沒有人能明白。既然是他的棋子,想要活著離開棋盤,就要跟死人無異。”

吳六鼎冷哼一聲。

老人始終閉眼,依然語氣和緩,“六鼎,換成是你,如他這般,就不能練劍瞭?那好,如果你是這般認為,我就斷你一手一臂,廢你修為,丟去劍山,什麼時候覺得可以練劍瞭再說。”

吳六鼎一點都不以為老祖宗是在開玩笑,趕忙賠笑道:“老祖宗別生氣,我隻是替溫不勝不值而已。練得劍,一萬個練得劍!”

老人睜開眼睛,望向滿身鮮血淋漓的年輕遊俠,問道:“一人事一人瞭,你如今空空蕩蕩,正該否極泰來,可曾想過與我回劍塚?”

溫華一手捂住斷臂處,臉色蒼白如車外雪,搖瞭搖頭,眼神異常清澈道:“我知道你是吳傢劍塚瞭不得的老祖宗,可我說過不練劍瞭,這輩子就都不會去碰劍。”

老人一笑置之,沒有再勉強,閉上眼睛。

街上那一粒浮遊燈火是劍,車外無數雪是劍,甚至這座京城都可以是劍,本身更是劍,劍去劍來,豈是手上有無劍就說得清楚?

吳六鼎瞪大眼睛,一臉震驚,老祖宗竟然在笑?!

馬車尚未到達,城門便緩緩開啟,可見吳傢劍塚也不全是江湖傳言的那般遠離是非。馬夫下車,韁繩交由同為劍侍的翠花,吳傢傢主下車前兩指一抹,車外燈火熄滅,說道:“溫華,我記下瞭這個名字。什麼時候想起瞭你缺一把劍,不妨來劍塚看一看。八百年藏劍收劍搶劍,劍山數十萬柄劍堆積成山,若是到時候沒有你想要的那一柄,再下山出塚也不遲。”

溫華仍是鉆牛角尖地慘然搖頭。

吳六鼎恨不得一巴掌把這個不識趣的溫不勝撂翻在地上,然後直接拿雪埋瞭。

被譽為劍道“素王”的吳傢老人跟劍侍站在街道上,望著馬車出城遠去,身後大雪很快又鋪蓋嚴實瞭那條好似沒有盡頭的禦道。

老人自言自語道:“外人誤以為吳傢枯劍便是那無情劍,大錯特錯瞭,六鼎這一次,應該理解這個道理瞭。天道無情,從來不是說那世人涼薄的無情,而是‘公平’二字,人若無情,別說提劍,做人也不配。”

素王身邊劍侍巋然不動。

老人回頭望去,“不知為何,從這裡到皇宮,共計十八道門,總覺得以後有後輩可以一劍而過。”

馬車駛出京城半裡路,車廂內溫不勝突然說道:“讓我再看一眼。”

翠花停下馬車,掛起簾子,吳六鼎扶著這個傢夥望向京城。

吳六鼎輕聲說道:“後悔瞭?還來得及,我傢老祖宗這輩子入他法眼的劍客,撐死瞭一隻手,你小子要是想去劍塚,我送你。”

溫華正襟危坐,直直望向京城,“有句話很早就想跟你們兩個說瞭,以前是我小肚雞腸,怕你們聽瞭我的,劍道境界突飛猛進,就藏瞭私。既然我不練劍瞭,就多嘴兩句,有沒有道理,我不確定,你們聽不聽也是你們的事。六缸,你練的是霸道劍,可既然我知道瞭徐鳳年真是人屠徐驍的兒子,那我就更相信所謂的霸道,不可能真正無情無義,因為我相信能教出小年這樣的兒子,那位踏平春秋的北涼王,肯定是個不錯的老人。再有,翠花,北涼王妃的出世劍轉入世劍,你可以學學,如何顛倒,我就說不來瞭,自個兒費腦子,反正你除瞭聰明還是聰明,我其實哪裡知道什麼劍道,都是瞎琢磨掰扯的。”

吳六鼎罵道:“你小子跟我交代遺言?老子不愛聽!”

溫華搖頭道:“憑啥要死,我還得找媳婦,還得生娃。我哥不爭氣,生瞭一窩褲襠裡不帶把的閨女,還得指望我傳承香火。我這就回老傢開小館子去。蔥花面,我拿手,可惜酸菜面,估計我傢那邊沒誰愛吃,能酸掉牙,也就你六隻缸樂意吃。翠花,我說句心裡話,六缸不錯,別嫌棄他本事不如你,沒出息的男人才牢靠。還有,以後甭來找我,老子害臊,丟不起那人。等我傷好得差不多,隨便找個地方把我放下,分道揚鑣,各走各的。對瞭,六缸,在京城裡欠下你那些銀錢,我也還不起,不過不管你們怎麼看,我都當你是小半個兄弟,不與你們客氣,就當以後我娶媳婦你倆欠下的紅包瞭。”

吳六鼎呸瞭一聲,眼睛卻有些發澀。

溫華伸出獨臂,揉瞭揉臉,才發現自己竟然滿是淚水,咧嘴笑瞭笑,竭力朝京城那邊喊道:“小年,咱哥倆就此別過,認識你,老子這輩子不虧!你小子以後他娘的敢沒出息,沒有天下第一的出息,把兄弟那份一起算上,老子就不認你這個兄弟瞭!”

溫華艱辛地嘿嘿笑道:“也就說說,哪能真不把你當兄弟。”

溫華伸手揮瞭揮,“小年,好走。”

他溫華,一個無名小卒到瞭泥土裡的浪蕩子,到瞭江湖,跟落難時的小年一起勾肩搭背闖蕩過,被人喊過一聲公子,騎過那匹劣馬還騎過騾子,練成瞭兩劍,臨瞭那最後一口江湖氣,更是沒對不起過兄弟,這輩子值瞭!

溫華有些困乏瞭,閉上眼睛,嘴角輕輕翹起。

因為在他睡去之前,想起那一年,一起哼過的歪腔小調。

饅頭白啊白,白不過姑涼胸脯。

荷尖翹啊翹,翹不過小娘屁股。

……

溫華不知京城中,一人瘋魔瞭一般在中軸禦道上狂奔,滿頭白發。

他一掠上城頭。

“溫華,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誰他娘準許你不練劍的!”

一柄劍被他狠狠丟擲出京城。

“你不要拉倒,老子就當沒這把劍!”

白發男子丟瞭那柄春秋。

低下頭去,淚眼模糊,嘴唇顫抖,輕聲哽咽,泣不成聲。

“誰準你不練劍的,我就不準。說好瞭要一起讓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咱們兄弟的啊。

你傻啊,咱們以前合夥騙人錢財多熟稔,你就不知道裝著來殺我?徐鳳年就算給你溫華刺上一劍又怎麼瞭?那一年,我哪次不扮惡人幫著你坑騙那些小娘子?

就許你是我兄弟,不許我是你兄弟?有你這麼做兄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