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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卷 第六章 太平令指點江山,徐鳳年帝陵驚魂

徐鳳年笑瞭笑,綁好劍匣,還有心情用北涼腔唱喏一句:『世間最遠途,是那愈行愈遠離鄉路。』

徐鳳年跟赫連武威走瞭很多地方,除瞭軍機大事沒有攙和,其它不管是涉及民生的大事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旁觀,甚至一些軍政批文,老持節令都不介意徐鳳年翻閱,五天奔波下來,徐鳳年對西河州輪廓有瞭個粗略認知,一年老一年輕在今天總算忙中偷閑,去驛道附近兩人初見地方賣西瓜,徐鳳年也不隱藏,坐在小板凳上等顧客的時候,直接說道:“從伯伯這邊到手有關龍樹僧人在道德宗的消息傳遞速度,看得出北莽對於驛站驛道的重視,不輸給在春秋中一手打造驛路系統的徐驍,尤其是西河州所在的這一條東線,已經完全可以跟涼莽對峙的西線媲美。我這一路走來,看到很多不起眼的小事,其實都是北莽在慢慢堆積軍力。”

赫連武威欣慰笑道:“見微知著,不錯不錯。”

轉頭看到徐鳳年一臉凝重,持節令遞過去半個西瓜,淺淡笑道:“其實一個朝廷,哪怕是春秋中亡瞭國的那幾個,也肯定有許多高瞻遠矚的聰明人,不過是否可以上達天聽,使得龍顏大悅,讓那些包含志向或是野心的條令律法順利往下施行,才是難處癥結所在。你們離陽皇朝棟梁輩出,尤其是有張巨鹿居中調度,廟算先天就高人一籌,說心裡話,我這個軍伍出身的西河州持節令,每次想起都跟你現在這個樣子,憂心忡忡。論戰力軍備,十二位大將軍的甲士,不弱,但比起北涼軍,就算拓跋菩薩,也沒臉說自己天下無敵。好在北莽知恥而後勇,吃過大苦頭,才知道南邊的漢子,也不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會有徐驍和顧劍棠這般殺人不眨眼的屠子。這些年,北莽終歸是在慢慢變強。咱們這邊啊,我這老頭兒思來想去,就有一點覺得很遺憾,鳳年,你猜得到嗎?”

徐鳳年笑道:“很多逃亡北莽的春秋士子,有資格為持節令或是大將軍出謀劃策,但還是少瞭一位可做帝師的超一流謀士。”

赫連武威啃瞭一口西瓜,抬頭瞪眼道:“你小子別忙著笑,北莽不是沒有,隻是還沒走到臺前而已。”

徐鳳年放低聲音問道:“編織蛛網的李密弼?”

赫連武威側頭吐瞭口唾沫在地上,嗤笑道:“這條老狗害人本事天下第一,治國?差瞭十萬八千裡。也就是李老頭兒自知之明,沒瞎搗鼓朝政,否則我非要跟他拼命。”

徐鳳年好奇道:“不是他,能是誰?”

赫連武威含糊不清道:“是棋劍樂府的府主,失蹤快二十年瞭。中年時被女帝陛下輕視,一氣之下就徹底消失。我猜去瞭你們離陽,至於做什麼,可就無從得知,估計連咱們陛下都不清楚。我不信這種人會悄無聲息死在南邊。”

徐鳳年哦瞭一聲,“聽我師父李義山說過,這傢夥下棋很有實力,差一點就算是能跟黃龍士旗鼓相當。”

老人感慨道:“我這輩子見多瞭志大才疏的人物,唯獨這個棋劍樂府的當傢,心大才大。棋府有一生落子百萬次的修行法門,你可知那傢夥落子多少?”

徐鳳年訝異道:“總不可能到千萬吧?那還不得生下來就守在棋盤前下棋,這種棋癡也不會有大出息吧?我師父就常說棋盤上下棋隻是死棋,下棋下成一流國手,也沒什麼瞭不起,跟做人是兩碼事。”

老人開懷大笑,“你小子聰明反被聰明誤瞭,那傢夥下棋盤數極少,屈指可數,估摸著落子怎麼都不到七八千。”

徐鳳年皺眉道:“滿打滿算不到一百盤,堂堂棋劍樂府的棋府府主,怎麼跟下一盤棋就跟賭命一般?”

老人緩緩道:“你可知這人最後一局棋是怎麼個下法?他輸給黃三甲後,閉關鉆研,棋藝大成時,跟老府主對弈,一場生死局,誰輸誰死。”

徐鳳年嘖嘖道:“兩任府主都是大狠人啊。”

赫連武威幸災樂禍笑道:“你就求著這種人沒能活著回到北莽吧,否則到時候你萬一世襲罔替成為北涼王,這傢夥如果還活著,有的你受罪。”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明兒就去雷鳴寺,咒死這老頭兒。”

赫連武威哈哈大笑道:“那記得連我一起咒死。有我在西河州,徐驍也得怕上幾分。”

徐鳳年跟這位老人不用客套,玩笑道:“赫連伯伯,你這臉皮比我還厚啊。”

赫連武威點頭道:“人啊,隻要上瞭年紀,就跟我罵李密弼是雞賊一樣,其實也在罵自己,都皮糙肉厚,怕死還貪生,對於生死,反而不如血氣方剛的年輕時候那樣看得開。”

徐鳳年咬瞭口西瓜,想到瞭比起赫連武威還要年輕一些的徐驍和師父李義山。

赫連武威緩緩說道:“帶你見過瞭本州政事,有些話也好跟你直說瞭,別的將軍和持節令,我不好說,但就我赫連武威而言,我從不奢望麾下將領治下官吏個個是聖人,貪錢無妨,別太多,自賺聲望的迂腐清官,在我看來,不如中飽私囊之餘卻可以造福一方的能吏。不越雷池過底線,我自認很好說話,過瞭,那對不住,甭管你是老頭兒我的親戚還是心腹,該殺的殺,該抄傢的抄傢,絕不手軟。這叫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如何識人是一難,如何用人又是一難,如何讓人才各得其用更是難上加難,是大學問,聖賢書籍上學不來,因為讀書人愛惜名聲,沒膽量去寫那些城府腹黑的處事學問,而且大多數書生,也沒本事寫出。你去數一數你們離陽王朝的狀元,除瞭張巨鹿,能有幾個做上瞭一二品大官?反倒是那些普通進士,更能走上去。”

徐鳳年嗯瞭一聲,默默記在心中。

赫連武威說道:“那位府主年輕時候有一篇《九問》,問蒼天,問後土,問鬼神,問帝王,問佛道,問美人,問前生,問來世。”

徐鳳年納悶道:“還少瞭一問啊。”

赫連武威笑道:“說是九問,其實隻有八問,估計是那傢夥代替咱們這些有疑惑的笨蛋問上自己一問瞭。”

徐鳳年氣笑道:“這老頭果然心機深沉!不行,我得馬上去雷鳴寺。”

說話間,有口渴的客人走上前來,徐鳳年連忙起身,口若懸河幫著老持節令賣起西瓜來。

客人不知跟他討價還價的年輕人是誰,更不知道那老農會是本州持節令。

徐鳳年也一樣不知道有北涼兩支鐵騎以雷霆之勢突襲瞭北莽。

更不知道獲知軍情的北莽女帝因為一人露面,而打消瞭禦駕親至南朝的念頭。

這個背書箱入宮的老儒生,身後跟著北莽劍術第一人,劍氣近。

相比好似九重天闕的太安城皇宮,北莽的宮城實在像是小孩子過傢傢,經不起腿腳利索的宦官幾番散心。大太監孫丁盛每次站在稍高位置俯瞰皇宮,都會感到一些遺憾,他的身份與韓貂寺大致相當,不過北莽王庭不興閹人,宮城裡頭滿打滿算才三千多,還不如南朝廷來得多,這讓孫丁盛很是煩悶,女帝臨世更改行程,取消瞭去南朝的禦駕巡視,更讓好不容易出宮透口氣的孫丁盛暗自惱火,隻不過當他今天秘密守候在宮門,見著瞭負笈老儒和背劍男子,猜到身份後,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然後隻覺得莫大-榮幸降臨,笑容愈發恭謹誠心,也不敢多說一句話,默默領著兩人走入宮中。不曾想還是那位貴客主動開口熱絡,“孫總管,身子骨可還好?”

孫丁盛受寵若驚,他隻與老人在十幾年前見過一面,當時自己還隻是個初入宦官樞機重地的角色,何況北莽宦官本就無權柄可言,哪裡敢奢望被這位老人記住臉孔,更別提姓氏瞭。一直小心翼翼走在前頭,卻隻能拉開半步距離的孫丁盛連忙彎腰更甚幾分,輕聲笑道:“回太平令的話,咱傢還好,性命都是陛下的,可不敢胡亂生病瞭去。太平令氣色也好,這才是北莽的萬幸。”

老儒生哈哈笑道:“孫總管,借你吉言嘍。”

孫丁盛彎著腰帶著路,笑道:“哪敢哪敢。”

老儒生點到即止,不再客套寒暄,雙手插入袖口,瞇眼望著有些陌生的宮城,拾階而上,過瞭朱門,下瞭階梯,就是主殿外的玉石廣場,上下之間,如人生起伏何等相似。老儒生回頭看瞭眼五步以外的後輩,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沒能跟鄧太阿比上劍。”

中年劍士搖瞭搖頭,猶豫瞭一下,說道:“先生有九問。我隻有一問,問道。”

“問劍道?”

“問道。”

“一字之減,相差萬裡。說得好啊,鄧太阿小覷你瞭。”

負劍中年男子在北莽王庭久負盛名,劍氣近,這個詞牌名實在是名副其實得不行,李密弼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權臣,一雙手幾乎掌握瞭王朝所有陰暗勢力的血腥儈子手,近十年中多次被劍府府主偷襲刺殺,有皇帳權貴戲言朱魍這些年能夠不斷完善,得感激劍氣近擅長找尋漏洞。劍氣近是一個很無趣的男子,長相無趣,性格無趣,那個普通姓名早已被詞牌名替代,除瞭練劍,沒有任何興趣可言,不近女色,不近權勢,不近口舌之快,隻近劍氣。但李密弼對於這個屢教不改連女帝陛下都震怒的生死仇敵,評價頗高,說劍氣近的劍氣,也僅是展露六七分,因為他隻允許自己功敗身退,並未抱有殺人賠命的興趣。李淳罡年輕時曾說北莽無劍,鄧太阿成就劍仙境界後也說北莽的確無劍,北莽本以為劍府府主會攔截桃花劍神,不說戰敗鄧太阿,好歹也要他收回那句話,但劍氣近卻讓人大失所望,始終沒有露面,看來在此人眼中,護送老儒生赴北入宮,比什麼都重要。

孫丁盛微微加快步子。

北莽王庭主殿前羊脂玉階有九級,一位面容冷峻的婦人高高站定臺階之上。

一身明黃,龍袍加身。

老儒生笑呵呵道:“快到瞭。”

馬上就要面聖,跟那名天底下最富威名的女子面對面,老人竟然還有閑情逸致轉頭問道:“黃青,今日過後,你去趟離陽王朝,總不能北莽盡知李淳罡鄧太阿,離陽卻不知黃青也有劍。”

劍氣近點瞭點頭,幾乎跟大太監孫丁盛一起開始止步,不再向前。

老人繼續往前,沒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禮,而這名以雄才大略著稱的女帝也未問罪,隻是也未走下臺階,一步也沒有。

老儒生抬頭跟她對望。

女帝面容蒼老,眉眼依稀可見年輕時確是絕美的女子,身側無人攙扶伺候,孤零零站在臺階上,冷冷看著這個當年負氣離開北莽的太平令。沉默許久,她總算展顏一笑,開口說道:“按照你的要求宮中都已辦妥,開始?”

老儒生也不客氣,走上第一級臺階,摘下書箱,抬起手一揮。

將近兩百位捧緞如畫軸的宮女太監們依次魚貫進入,在廣場左右兩側屈膝放緞畫,低頭倒退行走,各自拉起瞭一條長幅,無一例外,都在廣場中央處背對背接應上。

女帝驟然瞇眼,望向廣場。

百緞成巨畫。

是北莽和離陽兩朝版圖,細致到囊括每一座軍鎮每一條大川每一條雄脈。

天下盡在我腳下。

於是女帝下意識踏出第一步,走到瞭第八級臺階上,站得高看得遠,可她的野心自打進宮第一天起,就何止是光看而已?

兩朝江山錦繡。

波瀾壯闊。

北莽王朝地理輪廓以黑底寫白字,離陽王朝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盤一局棋。

黑白對峙。

女帝微笑道:“太平令素來善弈棋,今日可是要給朕做一盤推演?要朕與你一同走在這江山之上?”

老儒生沒有回答,等那些一絲不茍汗流浹背的女官太監都悄悄撤出廣場,打開書箱,拿起一根竹竿和幾塊黑炭,一屁股坐下,抬頭道:“陛下暫時不需要下臺階,今日容我先說說天時地利人和。明天再細說我這些年在中原春秋見識到的地理人治軍力風俗。第三天來說兩朝邊境,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說我朝具體事宜,怎樣得士子民心。第五天說如何滅北涼占西蜀吞南詔,第六天說矛頭直指太安城,終平天下。第七天,再說怎樣去治理江山。”

饒是女帝歷經風雨跌宕,聽聞此等可謂氣吞天下如虎的豪邁言語,也是愣瞭一下。

她走下一級臺階,也學太平令老儒生坐在地上。

老人先放下稍後會用來畫龍點睛的木炭,雙手拄在以往用作登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挲得光滑潔凈,望向廣場上,平靜道:“黃龍士有言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深得我心。春秋初定,離陽王朝滅去八國,挾累勝之勢北征我朝,看似勢不可擋,卻不知一鼓作氣之後,人力有窮時,離陽疲軍伐北,北莽雖說是以逸待勞,但當初陛下才登基九五,朝局不穩,便不惜以身涉險,爭取瞭一個殊為不易的不勝不負。其實當時天時仍是在離陽那邊,隻不過北莽地理形勢與中原迥異,致使四十萬甲士水土不服,加上離陽先帝對北涼徐驍忌憚已久,生怕北涼鐵騎以虎吞狼,滅去北莽以後,當年徐驍辦不到劃江南北而治,此時就能成事,畢竟北莽境內崇武不崇文,北涼若是占據有足可自立的富饒河涼走廊之餘,再將北地盡收囊中,這樣的南北對峙,才算穩當。於是離陽先帝一封密旨,在大好局勢下迫使徐驍退兵,跟北莽簽訂合約,算不得妙棋,也稱不上昏招。這才造就瞭當下離陽涼莽三足鼎立的形勢。這便是我要與陛下說的第一個道理:天時終歸不如地利,地利則要不如人和。”

“一國憑仗,不在天險,在人心。人心並非民心如此簡單,百姓自古隨大流,重視卻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莽,於北莽而言,更是福禍相依,不得不察。”

“老臣在中原各國遊歷,記住各色人物兩千六百四十三人,一一說來,各有粗略,請陛下找女官記錄在冊。”

“一農可耕田地三十畝,畝收米兩石或三石,為二石為中,畝以一石還主傢,五口之傢,人日食一升,一年即食用十八石,約餘得十二石,此外衣著嫁娶祭祀生老病死等,皆需費用。若遇旱澇蝗災,捉襟見肘。老臣所講還是蘇杭嘉湖流域以及西蜀等帝國糧倉所在情況,其餘等地,常有成傢而生子不舉,大批浮浪不根之人,並非罕見。離陽王朝所謂的海晏清平,頗有水分。”

“離陽王朝已有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的苗頭,官不得當地人出任,吏則不同,世世代代為本地吏,不出百年,便要遍地皆是地頭蛇,張巨鹿之急,諸多倉促政策,在於不得不急。”

“我揀選海商鹽商茶商三種為陛下說離陽財稅。”

“離陽王朝新舍官職起居郎,所言軍國政要,每月封送是管,成為時政記。分帝系、後妃、五類禮、輿服、道釋、瑞異、藩夷等二十一種。我且一一說來,陛下便可一葉知秋,二十一葉知離陽。”

“龍虎山居安不思危,陛下應當趁機令國師著手編撰萬卷《道藏》,讓道德宗成為天下道教執牛耳者。”

“西域紅黃二教之爭,陛下切不可隻是看戲,我朝滅佛一事,可以滅禪宗大佛,卻要立起密教小佛。”

天下事,事無巨細,太平令老儒生娓娓說來,白日說,女帝除去第一天坐在臺階上,第二天便走下臺階,跟在老人身後走走停停,腳踏錦繡之上。夜晚亦是不停說,燈籠高掛,燈火輝煌如晝,廣場上不許別人踏足,女帝陛下便親手持燈為老人照明。再一日,兩人吃食進餐便隨便或蹲或坐在緞面畫幅之上,女帝甚至已經掛起一隻佈囊,裝滿溫水和食物,老人若是感到口渴饑餓,也不用說話,伸手便可向她索要。每過一境就要在地面上圈圈畫畫的太平令已經不知用去多少塊木炭,雙手十指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盡墨。

女帝那一襲龍袍寬袖長擺,到後來她幹脆隨手拿絲線系牢捆緊,便於行走,顧不上半點體統禮儀。

第五頁秉燭夜談時,女帝仍是絲毫不見倦怠,神采煥發。

七日滿腹學識說盡。

老人走出天底下最巨幅的地圖,站在臺階底部,女帝握住他的手,背對略有褶皺的那江山錦繡,一同走上臺階,平靜道:“願先生為帝師。”

西河州突然要截江更換河道,這可是一項牽扯到許多利益糾葛的大事,好在赫連持節令威望擺在那裡,沒有人敢當出林鳥,赫連武威也對黃河下流兩岸受損的豪橫傢族給瞭不少補償,不少門閥子弟都得以進入控碧軍,官職都不大,不過也是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加上攔江改道,也隻是繞出個長度二十裡的半圓,還稱不上傷筋動骨,一時間西河州仍是風平浪靜,僅有一些流言蜚語在高門大族私下談論,老百姓們該如何過日子還是怎麼過,隻是惋惜持節令下令截江附近不許經營買賣,有控碧軍負責督工巡查,否則還能多出一筆橫財。馬無夜草不肥,天下道理都一樣。

徐鳳年跟赫連武威來到投石截江處,這次盜取不見天日近千年的秦帝陵墓,各方勢力盤根交錯,都見不得光彩,赫連武威做的是開門揖盜的兇險買賣,不說其它過江龍,一個大將軍種神通就夠喝一壺,所以老持節令也不敢托大,一切都交由心腹統率的控碧軍,徐鳳年看到有一批儒士裝束的男女在高臺上從中調度,大多面容枯槁,毫無文士風流可言,徐鳳年驚訝問道:“墨傢子弟?”..

赫連武威點頭一笑,也不細說自傢的傢底。徐鳳年換回瞭文士的生根面皮,當時翻墻進入持節令府邸,能被白發老魁一眼認出,除瞭腰間懸掛的春雷刀,主要還是因為這一老一小可以說是認識好些年數,生根層次的面皮,易容隻是易相貌,終歸還沒有易氣,才老魁被識破身份。巫女舒羞在王府拿十年壽命作為代價,打造出一張入神面皮,則是交給瞭遠比姐姐慕容梧竹要野心勃勃的慕容桐皇。赫連武威帶著徐鳳年在沿河岸上緩行,前段時日遭逢一場罕見暴雨,截江初始,此時功效尚不明顯,河水水面仍是高出往年許多,水勢洶湧激蕩,渾濁不堪,江流奔騰聲如疾雷,讓人望而生畏。徐鳳年將春秋春雷都留在府上,雙手空無一物,蹲在岸邊巨石上,水氣撲面而來,兩耳聞聲鼓脹,氣機流轉無形中受大河牽引,較之平時也要迅猛數倍,赫連武威投擲瞭一塊石子入河,連水花都不見,感懷說道:“年輕時經常在雨後入河遊泳,偏偏喜歡逆流而上,現在可遊不動瞭,幾個撲騰估計就要給沖走。年老以後起瞭興致,真要下水的話,也隻會挑平緩河段。不服老也得老。”

徐鳳年正要說話間,看到一行錦衣華服富貴逼的人物緩緩走近,有說有笑,為首一名高大男子,簡簡單單的抬手投足,極有指點江山的氣魄,男子身後還有幾張半生不熟的面孔,陸歸陸沉這對甲姓父女,種檀和婢女劉稻谷,除瞭陸沉,其餘都是一面之緣。徐鳳年原本擔心陸沉見著自己後會露餡,不曾想她瞧也不瞧一眼,比陌路人還要陌路。徐鳳年蹲著沒有起身,赫連武威瞥瞭一眼,斂起氣機,平淡道:“那位便是種大將軍,跟北莽皇帳很有交情,做人比帶兵厲害。可惜他弟弟種凉今天沒來。”

種神通見到赫連武威,大笑著快步走近,跟身後眾人拉開一段距離,位高權重的種大將軍以晚輩自居,抱拳道:“見過赫連老將軍。”

赫連武威也沒讓種大將軍熱臉貼冷屁股,一巴掌拍在徐鳳年腦袋上,好似長輩教訓眼高於頂的不成材子侄,氣罵道:“還不起身給種將軍行禮!”

徐鳳年一臉無奈起身作揖,彎腰幅度微不可查。赫連武威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嘆氣道:“讓種將軍見笑瞭,這個遠房親戚傢的晚輩頑劣,不懂規矩。”

老人隨即轉頭瞪眼道:“自以為讀瞭幾籮筐聖人書籍,就目中無人,你是考上瞭狀元還是當上瞭宰相瞭?隻知坐井望天,不成氣候!遠的不說,就說眼前這位種將軍的長子種檀,比你年長沒有幾歲,就已經是實打實的井廊都尉,掌精兵三千員,更是差點就成瞭本朝第一位狀元郎,比起你那些臭不可聞的無病呻吟文章,好上百倍!”

種神通看到這位相貌不俗的後生欲言又止,應該是顧忌種傢聲勢,這才壓抑下瞭書生意氣,但也稱不上有好臉色。對於赫連武威的遠房親戚一說,種大將軍也不奇怪,赫連姓氏在西河州是大姓,枝繁葉茂,赫連武威本身便是官宦出身,隻不過傢族中落,才投身軍伍,赫連武威身為百戰將軍,在北莽是出瞭名的勤讀詩書,幾十年戎馬生涯,一直都沒有落下,對於讀書人也很有好感,若是破落傢族裡出瞭一個有望金榜題名的後輩,設身處地換做種神通也一樣會寄予厚望。種神通不希望因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冷瞭氛圍,有傷長遠大局,於是笑言安慰道:“老將軍切莫高看我那犬子,也就是虛長瞭赫連小侄幾歲。”

徐鳳年小聲嘀咕道:“三千兵馬算什麼,等我在朝堂上一鳴驚人,領三萬鐵騎都嫌少瞭。”

赫連武威一腳踹過去,瞪眼道:“你那些紙上談兵算個屁。”

徐鳳年躲過軟綿綿一腳,幹脆眼不見耳不聽背對眾人,像是在外人面前給長輩看輕,有些撐不住顏面臉皮。種神通看到赫連武威等瞪眼珠粗脖子的場景很有趣,做瞭個和事老,說瞭幾句類似年少存志是好事的客套話,然後兩位北莽軍的中流砥柱便撇開眾人,沿岸走去,所說所圖自然是截江斷流以後接下來的鑿山入墓,兩人都是貌似爽快的老狐貍,少不得一番勾心鬥角。大體上河西精銳控碧軍負責截江,以及驅逐清洗掉那些敢於靠近秦帝陵墓的江湖閑散,種傢承諾帶給控碧軍大量價格極低的優質鐵礦,老持節令清心寡欲,在北莽八位封疆大吏中口碑首屈一指,種神通也不信赫連武威會垂涎陵墓財寶而起殺心,要是換成武力猶在種凉之上的慕容寶鼎,種神通萬萬不敢與虎謀皮。

一場密談相談甚歡。

種神通回頭看去,種檀和陸傢父女跟那個赫連後生格格不入,情理之中。種神通緩行時,皺瞭皺眉頭,弟弟說要去一趟公主墳,問他何事,也未作答,對這個行事荒誕不羈的弟弟,也早已習以為常他的天馬行空,隻不過這次入墓一事,事關重大,容不得有絲毫差池紕漏,種凉跟公主墳中那位小念頭的關系,種神通知曉幾分,但不曾見底,種神通也不好刨根問底,隻希望這次跟公主墳那幫孤魂野鬼八百年的彩衣們一同入墓,到頭來不要橫生枝節。公主墳作為守靈人,這次無異於監守自盜,種神通內心深處完全信不過她們。

種神通和赫連武威驟然凝神聚氣,如臨大敵。

恍惚間,一條白虹踏河而來,追溯源頭向上遊奔走。

白虹所過河面,劈波斬浪,河水直直暴漲一丈,兇猛拍擊兩岸。

白虹前沖遠方,有十幾宛如彩蝶的翩翩衣裳從天而降,似乎要擋在白虹去路。

那些彩衣如壁畫飛仙,袖長達數丈,況且每一隻長袖都牽扯有一抹雲霧之氣,愈發靈動如天人下凡。

種檀瞪大眼睛,那些飄飄乎的裝神弄鬼女子,他自然認得,與叔叔種凉的描述如出一轍,是公主墳獨有的彩衣,擅長雙袖飛升舞。據說相互借勢之下,一袖之威,可擋神佛。

一陣佛唱低吟入耳。

徐鳳年聽出是大勢至菩薩心咒。

如虹白衣終於略作停頓,懸在河水上幾尺之處,探臂一手結印。

是一位身披白色袈裟的僧人,面對十八彩衣三十六袖,當最後一字結尾,腳下黃河起異象。

如佛咒名號,剎那大勢至!

白衣僧人身後河面猛然斷裂,一半河水去者不留,來者硬生生停下,轟然拔高十數丈,如一條躍水黃龍,在空中畫出一道圓弧,隨著僧人單臂手印所指,鋪天之後自然便是蓋地,撲向十八位牽引天上雲氣的曼妙彩衣。

黃龍先行,白衣後至。

出場畫面極美的彩衣眨眼便連同天上雲氣一同被沖散得七零八落,十八位女子有墜入河間,有跌落岸上,更有被黃龍沖撞出去幾十丈之遠,狼狽至極,再無半點仙氣可言。

白衣僧人不理睬那些有螳臂當車之嫌的女子,繼續沿江而去。

黃河之水天上來。

北莽國教道德宗便在這天上。

白衣僧人要去那座有麒麟真人坐鎮的道德宗,最簡單的路線也就是沿江而走。

種神通臉色陰沉道:“白衣僧人李當心!”

赫連武威贊嘆道:“不愧是曾經讓北莽第一人都無可奈何的金剛不敗。”

種檀轉頭對女婢劉稻谷輕聲打趣道:“你們公主墳的飛升袖也太不堪一擊瞭些,就這點斤兩,也想跟大念頭洛陽叫板?”

婢女一笑置之,拿手指點瞭點遠方。

十八位彩衣阻擋無果,又橫空出世一名身材高大的人物,隔得太遠,分辨不清男女,當此人攤開雙臂,竟是怪誕至極的四手之相。

當這尊怪胎抬手舉臂,十八位落敗彩衣如同牽線傀儡,被盡數扯到空中。

種檀訝異道:“是你們小念頭?那我叔叔口味也太重瞭。”

劉稻谷搖頭道:“是我公主墳一尊供奉有三百年的活死物。奉勸公子還是不要走近親眼見到,否則會睡不著覺。除瞭具有四手,她生有琵琶對抱相,前後兩張臉孔,一面地藏悲憫相,一面歡喜相。”

種檀嘖嘖道:“可怕可怕。”

江上白衣僧人見到這尊穢物,終於動怒,金剛怒目。

大喝道:“我佛如來!你這孽障還不自湧身往虛空中去地四丈九尺?!”

一掌托起,天上雲層下垂,無數道金光透過白雲縫隙shè落天地間,佛光萬丈。

然後白衣僧人雙手一瞬結三印,分別是法輪,凈業,摧罪。

眨眼過後,長虹遠逝,隻留下一句:“貧僧從道德宗歸來,再將你徹底打入輪回!”

那尊陰物蜷縮一團,繼而舒展如舊,隻是十八位彩衣傀儡已經悉數毀壞。

陰物站直後,僵硬扭瞭扭脖子。

然後直奔徐鳳年襲來。

徐鳳年目瞪口呆,老子惹你瞭?

那頭陰穢之物朝徐鳳年踏河直直奔來,以歡喜相那一面示人,一張清麗面容看似女子歡愉,面皮以後,骨子裡卻給人一股死氣沉沉的陰冷氣息,毫無喜慶可言,尤其這頭存活三百年的怪胎生有四臂,飛掠大河時,四肢,是六肢搖搖擺擺,偏又穿一襲廣袖拖曳的朱紅袍子,更顯得古怪恐怖。

徐鳳年有苦自知,方才跟赫連武威精心演戲,以有心算無心,好不容易騙過瞭種神通這隻老狐貍,假如被莫名其妙的陰物逼出原形,大打出手,別說種神通,傻子也要起疑,這個不說,徐鳳年當下手無寸鐵,既無春秋劍也無春雷刀,陰物雖然被大金剛境的李當心三印擊敗,可徐鳳年哪有這份功力,心中罵娘,四處張望,希望有好漢或是女俠仗義相助,可惜沒瞧見同為白衣的大魔頭洛陽,也沒有看到種神通有出手的跡象,倒是瞥見種檀這龜兒子眼神促狹,一副樂見其成的模樣,跟徐鳳年剎那對視,種檀都懶得掩飾,顯然吃定瞭徐鳳年要被陰物一口吞掉,不屑跟將死之人隱藏心計。到底還是老持節令宅心仁厚,踏出一步,攔在徐鳳年身前,應該是想賭種神通為瞭盜陵大計,會去攔截那隻陰物。不曾想種神通定力卓絕,瞇眼不語,隻是袖手旁觀。

面對這場飛來橫禍,徐鳳年心中嘆息一聲,沒那臉皮讓武力平平的老持節令受罪,一腳踏出,越過赫連武威身體,內斂氣機外泄五六分,卻已聲勢滾走如雷,公主墳豢養的陰物近在咫尺,那件鮮艷如血的大袍子一轉,歡喜相變作地藏悲憫相,四手如牢籠罩下徐鳳年頭顱,徐鳳年雙腳一擰,空手做扶搖式,青衫徐鳳年裹挾河邊大水,宛如青龍汲水,跟那陰物初次短兵交接,紅袍陰物其中兩臂被扶搖彈開,仍有兩臂鉤住雙肩,所幸未曾深可見骨,不敢傾力拒敵的徐鳳年瞬間被陰物扯起,往後拋向黃河洶湧水面。

陰物那張古板的歡喜相,看到徐鳳年屈膝,蹲在江面上,一掌拍擊流水,往對岸掠去,陰物直直追擊,身形迅猛遠遠勝過倒退的徐鳳年,離江面僅有兩丈距離,陰物那件艷紅得刺目的袍子,發出幾聲近乎悄不可聞的噗噗通透聲響,但它仍然四手黏粘徐鳳年頭顱和雙手,正要發力撕扯時,徐鳳年望著那張幾尺外的歡喜面孔,全身氣沉,帶著陰物朝渾濁河水中下墜,入河那一瞬,除去剛才金縷朝露雙劍,也管不著是否露出蛛絲馬跡,其餘十柄飛劍一齊出袖,不光如此,大黃庭海市蜃樓護體,再者依樣畫葫蘆上次洛陽在敦煌城門處的起水千劍,抽水作劍,劍氣滾龍壁,湧向那頭面目可憎至極的陰物,除此之外,還有仙人撫頂配合胡笳拍子,不管不顧,對著陰物就是一頓亂拍,好在是幾近河底的隱蔽處,要是在陸地,這種好似潑皮跟悍婦酣戰的下乘手法,實在是丟人現眼,不過談不上章法,威力倒是可觀,那陰物明顯挨瞭好幾記勢可摧碑的撫頂,一人一怪徹底溜走於河底,幾座嶙峋暗礁都給兩者或折斷或撞碎,儼如共工撞山。

大概是徐鳳年手段層出不窮,那怪物腦子又算不上靈光,一時間竟然被徐鳳年掌握主動,沒有掙脫之外,徐鳳年受傷不重,河水污濁,徐鳳年也看不清是歡喜相還是悲憫相,有大黃庭修為和大金剛體魄支撐,一氣遞一氣,氣氣登昆侖,循環不息,此番出手,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岸上眾人神情各異,但不約而同都沿著岸邊往下遊奔跑,赫連武威臉色鐵青,先瞪瞭一眼種神通,見這傢夥一臉不咸不淡的表情,也就省瞭氣力,心神百轉,想著如何救出徐鳳年,不說這小子的敏感身份,光是這段時日心有靈犀的忘年之交,赫連武威就舍不得他無緣無故死在黃河裡頭,退一萬步說,徐鳳年一旦死在他眼前,萬一徐瘸子失心瘋發作,當真以為北涼鐵騎就沒膽量一路踩踏到西河州瞭?雖說將軍馬上得軍功,也就要有將軍死馬背的覺悟,赫連武威不怕打仗,甚至不怕什麼生靈塗炭,可老人也隻是想著有朝一日能跟顧劍棠兵鋒相向,不希望跟有活命之恩的人屠沙場敵對。遠處有十幾持節令親衛銳騎遊曳待命,當陰物驟然出手傷人,便疾馳向赫連武威,老人沉聲發號施令,去截江臺調動一千精銳控碧軍前來助陣。赫連武威本就是偏向大念頭的公主墳客卿,也不怕跟小念頭那一脈撕破臉皮,敢在老子眼前行兇,真當控碧軍形同虛設?

局外人種檀尤為輕松,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還能看一場好戲,奔跑時還有心情跟女婢打情罵俏,“這傢夥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白面書生,竟然能硬碰硬扛下那穢-物的襲殺,換成我的話,也輕松不瞭幾分。事先說好,你可不能對他一見鐘情。”

婢女劉稻谷腰懸繡有半面妝女子的精致香囊,下意識摸瞭摸小囊,有些無奈道:“公子說笑瞭。”

陸歸巋然不動,陸祠部才是徹徹底底的書生,幹脆不去湊這個熱鬧,遠離是非之地,種神通惹不起,赫連武威也一樣。一位是大將軍,一位是持節令,俱是北莽第一流權貴,女帝陛下都要權衡斤兩的頂尖人物,陸歸惹不起總躲得起。陸沉想要跟上隊伍時,被他輕聲喝住,陸沉背對父親,肩頭顫抖,癡癡望向偶有水花濺起數丈的乖戾河面。吝嗇到連真實姓名都不曾告訴我的你,就這樣死瞭嗎?十八具牽線玩物般的傀儡彩衣再度站起,四面八方騰空,彩衣長袖飄渺,煞是好看,再沖入河中。

水下徐鳳年忙啊,要麼以開蜀式開江河,要麼以十二飛劍結青絲,總之怎麼不讓陰物近身怎麼來,壓箱本領都一並使出,反正在眾人不見真實情形的水底,大可以苦中作樂。陰物殺人手腕尚未流露,不過受瞭幾十飛劍攢射穿刺,根本不見頹勢,足可見它的能耐。氣息濃鬱的紅袍始終在徐鳳年四周三丈內圍繞遊走,陰魂不散,像附骨之疽。好景不長,當十八彩衣紛紛入水,如雷炸下,徐鳳年就開始狼狽不堪,彩衣女子皆是不知疼痛的死物,沒有所謂的致命傷,每一縷長袖便是一柄長劍,一次就給擊中胸口,一座暗礁被徐鳳年後背連根撞爛,這一場圍獵,讓徐鳳年記起草原上對陣拓跋菩薩的兇險場景,也開始陰鷙起來,滿腔戾氣,狠下心硬吃一袖,右手扯住袖子,往身前一拉,左手一記仙人撫頂,將那名彩衣從頭到腳都給拍得稀巴爛,失去憑仗的無主彩衣上浮水面,這一抹艷麗在河面稍縱即逝,匆匆消失於滾滾東流水。

陰物耐心很好,四隻手果然不是白長的,牽引剩餘彩衣入水,一擊不中便出水,伺機而動,讓徐鳳年疲於應付,突然壓力驟然減輕,同時失去紅袍和彩衣的氣機,即便在水底掠遊,徐鳳年耳中仍是傳來格外震顫耳膜的轟鳴聲,徐鳳年心中大罵一聲,是跌水!

跟赫連武威遊覽黃河時,老人便說有一處壯麗觀景點,兩岸巨石陡峭,河口收縮束起如女子纖細腰肢,萬鈞河水聚攏一股墜入馬蹄狀的峽谷河槽,飛流直下三千尺,足可讓賞景遊人心神搖曳,問題關鍵在於徐鳳年身在其中,一點都沒那份閑情逸致,心知極有可能下一刻就是朱紅雙面陰物的暴殺,凝神屏氣,果不其然,水跌巨壺口,徐鳳年被慣性沖出大水柱,有一瞬懸空凝滯,水霧升騰中,徐鳳年腳下大壺中河水喧沸,而那陰物隻在稍低空中,一張歡喜相臉孔,真有些喜慶的意味瞭,十七彩衣同時出袖,徐鳳年蕩開小半,還是被十餘長袖繞住頭顱四肢,這等手法一旦得逞,比較五馬分屍可還要酷烈百倍。

身陷死地,徐鳳年身體不墜落反拔高,體內氣機流轉如江河入海,一竅沖一竅,一脈貫一脈,兩隻手掌砰然一擊,作僧人雙手合十行禮狀。

隨著這一合十。

一整條蔚為壯觀的瀑佈竟然隨之一頓。

千百年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黃河水,在這一日這一時,逆流而上。

河水出現百年不遇的斷層,徐鳳年身後峭壁露出真面目,驚世駭俗。

一整面九龍壁,九龍猙獰,爭奪一顆碩大珠子,栩栩如生。滔滔河水沖刷近千年,龍壁依然不見絲毫模糊,當年雕工之深刻玄妙,簡直匪夷所思。

緊要關頭,朱袍陰物流露出一抹怔怔失神,

讓奇景重現世間的始作俑者徐鳳年,並不知道身後畫面是何等恢弘,這個時候還敢分心的話,徐鳳年多出幾條命都經不起揮霍。既然陰物大大方方露出破綻,那他也就當仁不讓收下瞭,雙手合十隻為蓄力,掌心貼掌心,手掌猛然拉開,照理來說,氣機之氣,不論道教真氣,還是儒教浩然正氣,都如晦澀典籍文字,自古玄之又玄,向來可冥想而不可見,這是常理,但在眉心泛出一抹紫印的徐鳳年手心,卻凝聚成形,出現一道肉眼清晰可見的紫氣。

紫氣東來。

紫中帶金。

紫金一氣如遊龍,貫穿十七彩衣,陰物眼睜睜看著公主墳耗費無數物力精心打造的傀儡被炸毀,它死死盯住那一抹炫目紫金,伸出舌頭舔瞭舔嘴角,好似老饕見著瞭人間美味,垂涎三尺。彩衣依次紛紛墜毀在腳下雲霧彌漫的河槽,打瞭一個旋,便再也不見蹤跡。十足敗傢子的朱紅陰穢魔物張大嘴巴,腹部一縮,急速一吸,徐鳳年來不及牽引自己也不曾預料到的紫氣回體,就看到隻剩初始三分之一粗細的紫金給陰物吸入嘴中,眼眸浸染得紫氣森森,那張歡喜相愈發詭譎陰寒,它腮幫鼓動,一番咀嚼,下一瞬便掠至強弩之末的徐鳳年身前,四手同時砸在胸膛!

徐鳳年的海市蜃樓立即潰散,如大樓轟然倒塌,此時才明確知道陰物的手段是如何辛辣沉重,它不是蠢笨,也不是實力不行,而是太聰明瞭,不但知道示敵以弱,一點點耗去對手的精氣神,還知道在恰當地點恰當時分給出致命一擊。

一擊之威,沒有開膛破肚,卻也讓徐鳳年斷線風箏般飄向身後雕有九龍搶珠的巨幅石壁。

頭頂略作停頓的河水復爾傾瀉而下。

徐鳳年正要竭盡全力跟這頭魔物一命換一命,眼角餘光看到白衣飄來,一手按在陰物悲憫相臉面上,推向九龍石壁,跟徐鳳年擦肩而過時,輕輕一掌推出,兩人和朱紅陰物一起掠向龍壁。

白衣一掌摁住那顆雕刻作驪珠模樣的珠子,將其陷入龍壁幾寸,一扇大山壁嘩啦一下迅猛倒轉,三人被旋轉墻壁砸入壁內。

壁外,江河依舊奔流不息。

壁內,別有洞天。

龍壁翻轉,便是另外一個天地瞭。

不過卻不是那珠寶遍地的琳瑯滿目,而是滿目漆黑,既來之則安之,徐鳳年一個踉蹌過後,定睛望去,大致看出是一條丈餘寬廊道,帝陵自有皇傢氣派該有的規格,離墓穴儀門還有一段距離,這段行程註定危機四伏,徐鳳年打死都不會走在前頭,沒有陰陽傢或是機關大師保駕護航,莽撞闖入,跟自殺無異,徐鳳年正想著跟白衣魔頭商量商量,是不是將那雙面四手的魔物丟進廊道探路,殊不料這欠男人調教的婆娘二話不說,一腳將朱袍陰物踢入其中,一手拎住徐鳳年,一並丟入,既能看到兩虎相鬥,還能試探機密,真是一舉兩得。

徐鳳年才腹誹罵娘一句,那頭至穢之物就探臂搏殺而來,丈餘寬度,施展不開靈活身形,徐鳳年隻得一邊提防廊道隱秘,一邊跟它貼身肉搏,都說雙拳難敵四手,徐鳳年真碰上個長瞭四條胳膊的,都沒地方訴苦,大概是它也沒瞭藏拙的欲望,出手遠較河底來得迅猛狠辣,像雨點啪啪敲打在徐鳳年身上,一記抬膝就撞向徐鳳年的命-根子,徐鳳年本就不是沒煙火氣的泥菩薩,也放開瞭手腳去搏殺,一手按下陰物膝蓋,由著這頭孽障雙手左右拍在耳廓附近,加上它剩餘雙手推在胸口,徐鳳年隻是掰命一拳轟在它心臟處,雙方幾乎同時狠狠撞向墻壁,不忘各自踹上一腳,又不約而同借反彈勢頭給予對方更毒辣的一擊,徐鳳年被一指彈中陰物眉心,繼而又是沉悶的撞擊墻壁,兩者如同皮球反復彈躍,在尺寸之地,殺機盡顯,陰物朱袍翻滾如一隻紅蝠,專門朝徐鳳年襠部下手,撩陰上瞭癮頭,徐鳳年一身濕漉漉青衫已被氣機蒸發幹燥,賞賜瞭它幾次彈指,都擊在眉心上。

你來我往,若非廊道內陰暗無光,否則這種雙驢打滾的鬥毆,很能讓看官們喝彩。

前一刻,徐鳳年被它近身,雙手握住脖子,立馬還以顏色,抬肘砸中它下巴。興許後一刻就是兩者額頭結實對撞,徐鳳年幾次顧不得準頭,都或拳或掌打在它胸口,竟然如普通女子般軟綿綿一團,興許是先入為主,對顱後生面孔惡心的厲害,隻覺得滑膩得如同一堆蛆,實在讓人作嘔。一路打去,饒是有大黃庭傍身,徐鳳年也鼻青臉腫,滿身血污,不知何種秘術飼養出來的陰物早就讓徐鳳年見識過它的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挨打不見少,傷勢卻輕微,這讓徐鳳年很是憋屈,做賠本買賣,不是世子殿下的風格啊。好在吃虧之外,這條通往秦帝陵的廊道並無玄機,徐鳳年和陰物打瞭半裡路,也沒見觸碰什麼隱蔽機關,要是跟這種陰穢怪胎同穴而死,徐鳳年估計真要死不瞑目。

白衣洛陽優哉遊哉跟在後頭,突然皺眉,“合山。”

徐鳳年對風水堪輿略懂一二,立即臉色劇變,合山,就是簡單的字面意思,兩山合並,註定夾死其中活物。洛陽才說完二字,沒有徐鳳年意料中羽箭出孔的廊道眨眼間並攏,他和陰物不得不同仇敵愾,手臂攤開,擋住一壁。以秦帝陵築造者的縝密心機,一定是入廊以後就已然觸發,但避免給盜陵者返身的機會,直到廊道中段位置才開始合山,進不得退不得,合攏之勢迅雷不及掩耳,徐鳳年氣機勃發,陰物也知曉輕重,兩位仇傢都沒敢在這種時候互穿小鞋,卯足瞭勁往外推去。一座陵墓建於地面,合山尚且簡單,如秦帝陵這樣鑿壁建於河底,所牽涉到的學問實在是超乎想象,不幸中的萬幸,合山沒有合死,被徐鳳年和陰物聯手巨力支撐出縫隙,便縮回原處。

徐鳳年松瞭口氣,閑庭信步的洛陽冷聲道:“不想死就趕緊向前滾!”

站著說話不腰疼!

合山又至。

徐鳳年伸臂咬牙堅持。危機過後,陰物一腳踩在地面,廊道地板不知什麼石質,一踏而下,竟然隻踩出一個幾寸深的小坑。徐鳳年見它無功而返,僵硬扭瞭扭脖子,不知是在懊惱還是迷惑,徐鳳年想笑卻笑不出來,這陰物的腦袋瓜真他娘靈光啊,竟然想出瞭挖坑躲藏的法子,若是地石硬度尋常,三人大可以在地下開道向前,不說洛陽這位早早躋身天象境的天下第四,就連徐鳳年和陰物都可以緩慢向前推移,這種九死一生的險境,笨法子總比沒法子等死好,但是秦帝陵督師顯然已經料到這一點,這讓徐鳳年把那個八百年前的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罵瞭一遍。

合山間隔越來越短,徐鳳年的換氣機會也就越來越小,但仍然不見有臨近盡頭的跡象。雙臂逐漸酸麻,墓內本就空氣渾濁,陰氣深重,徐鳳年不知擋下幾次合山,出現瞭練刀有成以後久違的兩眼發花,這可不是個好兆頭。比陰物還要冷血的魔頭洛陽總算說瞭句良心話,“你安心前沖,馭劍探底,換我來。”

徐鳳年咬牙長奔,同時那柄唯一劍胎圓滿的朝露急掠出袖。

這一段路程,度日如年,當徐鳳年來到開闊處,眼界豁然開朗,大片白光刺目,徐鳳年抬起手臂遮掩,瞇起眼,終於見到一扇古樸銅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銘文,愣神以後,等陰物也掠出廊道,徐鳳年才記起洛陽還在裡頭肯定是在舉步維艱,瞥瞭一眼虎視眈眈的陰物,罵瞭一句滾開,返身進入廊道,撐開兩山,千鈞重力一次次撞鐘般撞在手臂上,讓徐鳳年幾乎以為兩隻手就要廢掉,正當徐鳳年兩眼發紅支撐不住時,一襲白衣行至眼前,一腳將他踢出廊道,精疲力竭的徐鳳年坐在地上,洛陽神情平靜,但嘴角滲出血絲,輕輕擦拭,舉目望向洞內亮如白晝中的那扇銅門,身後合山合得徹底,徐鳳年起身後拿一柄飛劍試瞭試,竟然插入不得分毫,一葉知秋,八百年前的大秦帝國,難怪可以一統天下,李義山曾說當今堪稱鍛煉極致的北涼刀,正是脫胎於一種大秦制式佩刀,連大多數殺傷力驚人的涼弩也不例外,隻不過大秦帝國如彗星崛起,又如彗星隕落,史學傢都好似故作無視,史料稀缺,隻知道秦帝暴斃後,竟是整座帝國隨之殉葬,天下四分五裂,如鹿逃散出籠。徐鳳年如釋重負,靠著石壁,不禁感慨萬千,如果能活下去,那麼困擾後人近千年的謎團,興許就要揭開一些石破天驚的隱秘。

陰物站在明暗交界處,一線之隔,它猶豫瞭一下,還是踏出一步,光線所及,它的腳面頓時劇烈灼燒,臭味刺鼻。它似乎喪失痛覺,不去理睬將近燒灼成炭的可憐腳背,又陷入沉思。

合山之後是雷池嗎?徐鳳年苦笑一聲,蹲在陰陽界線上,抬頭張望,穹頂鑲嵌綿延如璀璨星空的珠子,熠熠生輝,左右兩面石壁和地面上貼滿琉璃打磨而成的小鏡面,交織出一洞輝光,細一看,那些珠子竟然隱隱流動,如同四季星象,鬥轉星移。徐鳳年內心震撼,這些珠子如何能夠保存數百年之久?須知有人老珠黃一說,珍珠之流,過瞭年數,就會理所當然地泛黃變質。徐鳳年原本一直看不慣世人一味崇古貶今,如今再看,並非全然沒有道理。洛陽站在徐鳳年身邊,安靜不語。

洛陽伸出一隻手,在空中迅速轉折勾畫。

就如同在抽絲剝繭。

她皺瞭皺眉頭,應該是沒有得出想要的答案,冷淡問道:“你懂星象運轉?”

徐鳳年毛遂自薦道:“學過點果老星宗,還有舒敏卿的周天秘旨,以及陸鴻的二十八宿,可以試著推演推演。”

洛陽轉頭,徐鳳年跟她對視。

洛陽譏笑道:“你就隻會用嘴術算演化?”

徐鳳年忍住才沒有白眼,蹲在地上,拿一柄飛劍青梅在地上刻畫,時不時抬頭默記群星流轉,起始淺顯,入門不難,可久而久之,猶如拾階登山,愈發艱辛。推演至晦澀死結,徐鳳年就瞧著線條雜亂的地面發呆出神,這門活計其實要是交給號稱“心算官子無敵”的二姐徐渭熊來做,不說信手拈來,也好過徐鳳年這麼死馬當活馬醫。洛陽看瞭幾眼,見徐鳳年沒個頭緒,就不抱希望,抬頭凝望那片白晝光輝。片刻以後,洛陽說道:“墓內盡是死氣,你大約還可以活兩個時辰。”

徐鳳年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搖頭道:“那十成十來不及,給我兩三天時間才能有粗略的眉目。”

洛陽冷笑道:“隻會些旁門左道的雕蟲小技。”

徐鳳年怒道:“還不是你死活要進入陵墓!”

洛陽輕描淡寫瞥瞭眼徐鳳年,隻說瞭兩個字:“借劍。”

徐鳳年問道:“幾把?”

洛陽反問道:“你難道有十三柄?”

要擱在平時,換一名女子詢問,徐鳳年指不定會說一句老子胯下不就還有一劍,這會兒也不敢有這份無賴心思,馭劍十二,一字排開,懸浮洛陽身前。

洛陽屈指一彈,飛赴亮光中,一閃而逝,一劍回,另一劍入,十二柄飛劍前赴後繼。

飛劍不停循環,眼花繚亂,洛陽好像自言自語道:“珠子一顆都不能毀壞,毀瞭陣法,光芒炸開,沒有死角可以躲避。小嬰首當其沖,你也熬不過幾瞬,我便是能活,也註定打不開那扇銅門。帶你入陵,是要借你的命去開啟大門。”

小嬰?

這陰物還有如此挺詩情畫意的稱號?

徐鳳年很快醒悟,跳腳急眼道:“洛陽,你給老子說明白瞭,什麼叫拿我的命去開門?!借?這命借瞭還能還?”

洛陽平淡道:“你身具紫金之氣。既是小嬰最好的補品,也是鑰匙。如果是種神通一夥人來到陵墓,死的就是一名南唐宗親遺孤。”

徐鳳年想瞭想,一本正經說道:“這樣的話,我們一起死在雷池裡好瞭。要是種傢沒能進來,千百年以後,後人看到你我兩具屍骨,指不定會被當做殉情的男女。”

洛陽置若罔聞。

洛陽彈劍如彈琴。

徐鳳年看著她聚精會神馭劍往返的模樣,黃寶妝?魔頭洛陽?

這一刻混淆不清。

徐鳳年小時候也曾想當那些名揚天下的高手,最不濟也要做個快意恩仇的遊俠,因此經常去聽潮閣叨擾那些守閣清修的老人們,聽過許多不知真假的奇遇,跌落山崖,掛枝而活,入瞭山洞見著高人屍骸,嗑拜以後得到一兩本秘笈,出來以後就成瞭江湖上叱吒風雲的一流高手,該報仇的報仇,該逍遙的逍遙,讓幼年徐鳳年恨不得揀選幾座瞧著有仙氣的山崖去跳上一跳。後來還是被二姐一語點醒,聽潮閣秘笈數萬部,你上哪兒犯癡去。

徐鳳年嘆氣一聲,轉頭看到陰物那張悲憫相臉孔,無可奈何道:“都快死瞭,來,給爺換張喜慶的。”

本以為會是牛頭不對馬嘴,不曾想陰物紅袍一旋,果真拿歡喜相面朝徐鳳年。

徐鳳年嘿瞭一聲,“再換。”

悲憫換歡喜。

“再換!”

朱紅大袍子旋轉如同繞花蝶。

徐鳳年玩得不亦樂乎,好像陰物也很開心?

洛陽沒有理睬一活人一陰物的嬉戲,孜孜不倦彈劍百千,當太阿一劍以一個詭譎姿勢傾斜懸停,洞內光芒驟然黯然,徐鳳年這時才知道滿室“星輝”,竟然是一線造就,經過琉璃鏡面次次折射,才讓洞內亮如白晝,洛陽的抽絲剝繭,眼界是天象范疇,手法則無疑是指玄境的巔峰,這讓徐鳳年心頭浮現一抹陰霾,陰物也停下動靜,洛陽一揮袖,除去太阿劍,其餘十一柄飛劍都還給徐鳳年。她來到銘刻無數古體小篆的銅門前,陰文陽文兩印各占一半,徐鳳年走到門前,伸手觸及,自言自語道:“是大秦帝國左庶長的兩封書,一封王書,一封霸書。各自闡述王霸之道,隻不過後世隻存有一些殘篇斷章,聽潮閣就隻存有三百餘字,字字珠璣。”

洛陽問道:“你認得兩書內容?”

徐鳳年沒有直接回復女魔頭,隻是陶醉其中,咧嘴笑道:“我被李義山逼著學過大秦小篆,回北涼以後,師父若是知道我背誦下完整的王霸雙書,還不得開心壞瞭,保管會跟我多要半斤綠蟻酒。”

洛陽也未跟徐鳳年斤斤計較,沉默不語。那頭四臂陰物沒瞭雷池禁錮,搖搖晃晃,在門外悠遊逛蕩。徐鳳年雖然幾乎過目不忘,但為瞭加深記憶,邊讀邊背雙書,事後閉上眼睛默念一遍,牢記於心。做完這一切,回頭看瞭一眼白衣魔頭,見她毫無動靜,呲牙問道:“你還不動手?不是要借命開門嗎?記得還我。”

洛陽平靜道:“我隻知道要皇親宗室遺孤血液作鑰匙,具體如何開啟銅門,並不清楚。”

徐鳳年問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敢闖進秦帝陵?”

洛陽理所當然道:“天命恩賜之物,不取反罪。”

徐鳳年知道靠不住她,獨自摸索銅門之秘,半響過後,洛陽輕描淡寫丟下一句話,“你的那柄飛劍還能擋下一炷香時間,洞頂星空已經全部逆轉,機關已經觸發,到時候我就殺瞭你,潑灑鮮血在銅門上。”

徐鳳年一臉陰冷笑意,“倒瞭八輩子黴才遇上你。”

洛陽竟然被點頭笑道:“彼此彼此。”

徐鳳年瞬間陽光燦爛,“嘿,我這人說話不過腦子,你吶,千萬別上心。”

洛陽一語揭穿,譏諷道:“死到臨頭還不肯多說幾句真心話,你這輩子活得也太遭罪瞭。你們離陽王朝的藩王世子都這麼個淒慘活法?”

徐鳳年不再搭理洛陽,神情冷峻望向銅門,也虧得有李義山當年的治學嚴苛,徐鳳年對大秦這種古體小篆並不陌生,加上上次遊歷江南道,聽過那一場曲水流觴談王霸,可以說後世爭鳴,大多濫觴於眼前雙書,不論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都可以相互印證。徐鳳年在焦頭爛額時,還聽到洛陽說著風涼話,隻有半柱香功夫好活。徐鳳年記起白狐兒臉開啟聽潮閣底樓的法子,咬牙亡命一搏,躍身而起,拿手指劃破掌心,鮮血直流,在兩扇銅門上共計拍下拎出九字,陽五陰四,安靜等瞭片刻,銅門巋然不動。徐鳳年無需轉頭,都知道太阿一劍在空中顫顫巍巍,這九字屬於他推測出來不合文章大義的錯字,要是有一字錯誤,就得把小命交代在這裡瞭。

洛陽顯而易見心情不佳,不過仍不忘恥笑這位北涼世子,嘖嘖道:“再多放幾斤血試試看,別小氣。”

徐鳳年二話不說,劃開另一面掌心,正要放血入槽,兩扇銅門吱呀作響,在兩人震驚視線中緩緩露出異象。

左手王書陽字印銅門,紅亮如旭日東升。右邊霸書陰文銅門,青晦如無星無月夜幕。兩書六千字開始推移轉換位置,如水串流,兩扇三人高的銅門最終變幻縮小成等人高的兩件物品,以洛陽的心性和見聞,都是一臉玩味驚訝,足可見呈現在他們眼前的物件是何等詭異珍稀。

一件鮮紅龍甲。

一件藏青色蟒袍。

紅葉落火龍褪甲,青松枯怪蟒張牙。

徐鳳年下意識說道:“左龍右蛇,對峙瞭整整八百年啊。”

洛陽瞇起眼,“紅甲歸我。念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青甲歸你。”

徐鳳年也不客氣,一臉樂呵道:“沒問題,回頭我送徐驍去,這套將軍甲,威風大瞭。”

洛陽平白無故得瞭火龍甲,不拿也不穿上,讓陰物穿上,綽號小嬰的它似乎忌憚公主墳大念頭的手腕,無需發話,隻是一個凌冽眼神,就主動披上這套古怪甲胄,說是披甲,其實陰物一臂才觸及龍甲,紅甲便如靈犀活物,水湧上陰物身軀,繼而好似凝結成冰,將其籠罩甲內,隻不過龍甲散發至陽氣息,與陰物天生相克,火焰繚繞,灼燒得厲害,連不知疼痛的陰物都發出一陣尖銳怪叫,四臂拼命去試圖撕下紅甲,洛陽冷眼旁觀,還是徐鳳年生怕這陰物跟珍貴龍甲同歸於盡,小心翼翼伸手一探,大概是龍甲本身受他鮮血恩惠,陽火猛然一熄,溫順得如同見著瞭自傢男人的小娘子,陰物這才安靜下來,徐鳳年才試探性縮回手指,火焰便劇烈燃燒,就像一座火爐,徐鳳年搭上火甲,火爐才停下,如此反復驗證瞭幾次,徐鳳年確定這具火甲果真聽命於自己,猶豫瞭一下,沒有讓陰物活活燒死在甲內,先替它剝下紅甲,徐鳳年這才穿上那件青蟒袍,甲胄看似厚重,穿上身才知輕盈如羽,冰涼沁人,心脾舒泰,閉上眼睛,便能清晰感受到一股玄妙氣機流轉,隻聽說過滴血驗親,還真沒聽過滴血認甲的。

洛陽伸手觸及火龍甲,她披上以後,火焰比較陰物披甲還來得旺盛,火焰如紅龍長達丈餘,盤旋飛舞,熱浪撲面,徐鳳年看著就覺得疼,不過洛陽神情平靜,徐鳳年不得不佩服這女魔頭的雄渾內力。

銅門消失以後,眼界自然大開。

一條道路露出在他們眼前。

俑人夾道,兵戈相向。

一眼望去,道路沒有盡頭。

洛陽先行,徐鳳年跟陰物隨後,僅就道路兩旁兵馬俑數到三百多個後,才見盡頭,九級臺階之上,擺有一張龍椅,坐有一具枯白屍骸。

這位便是歷史上唯一一位一統天下的大秦皇帝?!

臺階九級,每一級上都有雙手拄劍武士,下七級皆是石質俑人,唯獨第八級上左右兩具青銅甲內是真人屍骨。

徐鳳年對皇帝都沒什麼好感,也談不上如何敬畏,畢竟直接和間接死在老爹徐驍手上的大小皇帝就不下六位,不過面對這位大秦皇帝,徐鳳年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觸,如今都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形容權臣權柄之煊赫,可在這位皇帝之始的君主朝廷之上,從隻言片語的歷史記載去推斷,從無權臣一說,哪怕是那位左庶長,也隻能夠在皇帝眼皮底下戰戰兢兢,鞠躬盡瘁,照樣落瞭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可憐下場。大秦帝國,向來是右庶長領兵,左庶長治國,右庶長死得比寫有王霸雙書的那一位還要早,還要更慘,徐鳳年嘆瞭口氣,徐傢能支撐到今天,徐驍肩上的擔子,能輕到哪裡去?北涼參差百萬戶,如今又有幾戶記得念這位人屠的情?在張巨鹿的治政大略裡,北涼最大的作用,不過是消耗北莽國力,僅此而已。逃入京城的嚴池集一傢子便是明證,可無奈之處在於,北涼偏偏不能說那位嚴老夫子是白眼狼,而且朝野上下誰不說這位新成為皇親國戚的北涼名士有國士之風?

徐鳳年一聲聲嘆息,回神後見到紅甲洛陽步步登上臺階,走到龍椅附近,一袖將那具極有可能是大秦皇帝的屍骸給拍飛頭骨,看得徐鳳年一陣毛骨悚然,心想你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魔頭,好歹對古人也有點敬畏之心。被你“鞭屍”的那一位,可是大秦天子啊!背對徐鳳年和陰物的白衣女子眼神陰沉,盯住膝蓋上的一枚鎮國虎符,可見大秦皇帝便是死,也要在陰間手掌天下權。洛陽彎腰抓起虎符,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縷金絲,穿孔而系,掛在腰間,隨著她做出這個動作,兩具披甲將軍屍骨動作僵硬地拔出巨劍,轉身跪拜。

八百年前的機關傀儡,與合山雷池一樣,至今仍有功用。墨傢的本事,委實是鬼斧神工。

徐鳳年望向洛陽腰間懸掛的虎符,巴掌大小,有些眼紅。

洛陽居高臨下,看穿心思,冷笑道:“隻要沾染一點紫金氣,就可以開銅門,不算稀罕。可這枚鎮國,八百年來,還真就隻有我一人可以碰而不死。你要不信,你拿去試試看?”

徐鳳年擺擺手,“不用。”

洛陽低頭看瞭眼氣運猶存的鎮國虎符,又看瞭眼失去頭顱的大秦皇帝,哈哈大笑,既像高興又像悲慟,在徐鳳年眼中,怎麼有種歷經千辛萬苦後陰謀得逞的妒婦感覺?你他娘的又不是當初不得同穴而葬的大秦皇後,高興個屁?

洛陽拎住屍骨,丟下臺階,在徐鳳年腳下摔成粉碎,她坐在龍椅上,深呼吸一口,雙色眼眸熠熠生輝,一手握住鎮國虎符,緩緩吐出兩個字,“八百年後的天下。”

徐鳳年看著高坐龍椅的白衣女子,比起初見洛陽入敦煌城,還要陌生。

不過反正洛陽一身迷霧,也不差這一點瞭,徐鳳年左右觀望,秦帝陵內寶物註定不會僅限於兩件龍甲蟒袍,加上一枚鎮國虎符和兩具不同於符甲的巫甲,相信還有一些上規模的玩意,不同於門外空氣稀薄,陵墓裡頭雖然陰氣森森,卻也不至於有窒息感,陰物自然而然如魚得水,大口吸氣,吐氣極少,好像一口氣入腹就能夠增長一絲功力,歡喜相愈發歡喜,悲憫相更加莊嚴,而洛陽坐在龍椅上,雙手扣龍椅,閉目養神。徐鳳年穿過人俑陣型,是一個龐大的車騎方陣,跨門踏入左室,一座兵庫映入眼簾,青銅器銹跡斑斑,徐鳳年握住一柄戟頭,擦去銹斑,凝神註視,作為北涼世子,徐鳳年的思慮遠比常人見到此景來得深遠,大秦處於句兵日盛而辟兵漸衰的轉型時期,斧鉞作為大秦之前當之無愧的邦國軍旅重器,已經開始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但是大秦將兵器成制,工藝水平高到瞭一個匪夷所思的境界,徐鳳年放下戟頭,抓起一枚箭鏃,幾乎與北涼如出一轍,相對窄瘦,鏃鋒已經有穿透力極強的菱形和三棱形式,說來可笑,春秋亂戰中,如南唐諸國竟然仍然使用八百年前便已淘汰的雙翼鏃,鋌部更是遠不如北涼來得長度適宜,導致中物淺薄。

徐鳳年將手上鏃鋒藏入袖,打算拿回去給師父李義山瞧一瞧,再拎起一把青銅短劍,拇指肚在鈍化的鋒刃上輕輕摩挲,出現瞭相對穩當的金相組織,兵書上是謂大秦冶煉,金錫合同,氣如雲煙。不得不感慨大秦的軍力之盛,徐鳳年抬頭放眼望去,有古代西蜀繪有神秘圖符的柳葉短劍,有唐越之地的靴型鉞,西南夷的丁字啄,北方草原上的整體套裝胄和砸擊兵器,種類繁多,稱得上海納百川,這的確才是一個龐大帝國才能有的氣魄。

傳來一陣沉悶撞擊地面聲,徐鳳年轉頭看去,洛陽腰間掛鎏金虎符,身後跟著兩尊巫甲傀儡,洛陽平淡說道:“那些尋常大秦名劍,放在今天已經不合時宜,不過有幾柄短劍,材質取自天外飛石,跟李淳罡的木馬牛相似,你要是不嫌累,可以順手搬走。”

徐鳳年順著洛陽手臂所指方向,果然找到瞭三隻大秦特有的黑漆古式劍匣,推匣觀劍,俱是劍氣凜然。撕下袍子做繩帶,將三劍並入一隻劍匣,綁在背上。洛陽面帶譏笑,“右邊是寶庫,其中金沙堆積成山,你要是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不妨一試。”

徐鳳年笑道:“搬不動,也不留給北莽,出陵墓前我都要毀掉。你不會攔我吧?”

洛陽不置可否。

徐鳳年前往右手寶庫,視野所及,俱是金黃燦燦。徐鳳年轉身突然問道:“種陸兩傢還進得來嗎?”

洛陽笑道:“我倒是希望他們進得來。”

徐鳳年問道:“到時候你能讓他們都出不去?”

洛陽一隻手把玩著那枚鎮國虎符,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她被虎符渲染得滿手金輝,無數金絲縈繞手臂,然後滲入,消失。徐鳳年假裝沒有看到,好奇問道:“我們所見到的秦帝陵墓,就是全貌瞭?”

洛陽跺瞭跺腳,冷笑道:“底下還有三層,一層是雜亂庫藏,一層擺棺,一層是支撐整座陵墓的符陣。下一層不用看,空棺材沒看頭,最底層去瞭,你我都是自尋死路。”

徐鳳年哦瞭一聲,“那我去下一層瞧瞧,你稍等片刻。”

洛陽平靜道:“該走瞭。”

徐鳳年皺眉道:“你找到去路瞭?”

洛陽眼神冷清,“這是你的分內事。”

徐鳳年突然問道:“那頭陰物呢?可別給我們搗亂。”

洛陽沒有作答,對寶庫毫無留戀,重新來到主墓,這一次沒有坐在龍椅上,隻是凝望那些與帝王陪葬的人俑,徐鳳年坐在臺階上思考退路,按理說秦帝陵絕無安排出口的可能性,銅門卸成甲後,洛陽馭回壓陣的太阿,光線炸開,雷池便已是轟然倒塌,與合山連成一片,別說徐鳳年,就算是洛陽都沒有這份開山的能耐,來時廊道的材質堅硬遠勝金石,一點點刨出個歸路,這種笨法子,徐鳳年為瞭活命樂意去做,女魔頭想必也會袖手旁觀,到時候能徐鳳年刨到黃河峭壁,也要不知牛年馬月。徐鳳年入陵墓以後,不記得是第幾次嘆息,低頭觀望身上那件青蟒袍,摘下劍匣,抽出一柄短劍劃瞭幾下,不見絲毫痕跡,劍鋒與青甲接觸,並無火星四濺的場景,青甲宛如知曉以柔克剛的通靈活物,下陷些許,等劍鋒退卻,才瞬間復原。

徐鳳年投去視線,觀察洛陽身後兩具類似後世符將紅甲的上古巫術傀儡,鐵衣裹有將軍骨,可惜隻能遠觀,不能近看,挺遺憾。對於未知事物,在不耽誤正事前提下,徐鳳年一向比較富有考究心態。當下正事當然是尋找重見天日的路途,不過這種事情跟開啟銅門差不多,得靠靈犀一動,無頭蒼蠅飛來飛去,一輩子都出不去。徐鳳年表現得很平靜祥和,一點都不急躁,好在洛陽也不催促,像是一個遠行返鄉的遊子,一寸土一寸地看遍傢鄉。至於那頭陰物,隻顧著鯨吞陵墓積攢近乎千年的濃鬱穢氣,滋養身軀,徐鳳年瞧著就滲人,如果這時候跟它打上一場,必死無疑,拍瞭拍橫放在膝蓋上的劍匣,有些無奈,武夫境界,實打實,步步遞升,跟三教聖人不同,擠不出多少水分,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別,至於韓貂寺之流擅長越境殺人的怪胎,不可以常理論。徐鳳年就這樣呆呆坐在臺階上,因禍得福,太阿劍在雷池中一番淬煉,劍胎初成,不過福禍相依,這柄殺傷力最為巨大的飛劍,有大齡閨女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徐鳳年懷疑洛陽駕馭太阿會比他更為嫻熟。

洛陽坐在比徐鳳年更高一級臺階上,鎏金虎符已經不復起初光彩流溢,徐鳳年內心震撼,納氣還有吸納氣運一說?這鎮國虎符分明是大秦帝國的殘留氣數,一般煉氣士如何有膽量這麼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撐死瞭。

徐鳳年頭也不扭,徑直問道:“你是在拿火龍甲抗衡虎符蘊藏的氣數影響?”

洛陽雖說性格捉摸不定,不過隻要肯說,倒是少有拐彎抹角,向來有一說一,道:“你倒是沒我想象中那麼蠢。”

徐鳳年笑道:“過獎過獎。”

洛陽語氣平淡,“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為何要急於在陸地神仙境界之前,去極北冰原跟拓跋菩薩一戰?”

徐鳳年手掌貼緊劍匣。

洛陽自顧自說道:“體內那顆驪珠本就被我孕育得趨於成熟圓滿,再往下,就要成為一顆老黃珠,洪敬巖這才出手,不過他高估瞭自己,低估瞭我。敦煌城內,驪珠被鄧太阿擊碎,我本來不長久的命就更短瞭,本來跟拓跋菩薩一戰過後,不論輸贏,我都會死。想要續命幾年,就得靠幾樣千載難逢的東西,手上鎮國虎符,是其中一種,也是最有裨益的一件。五年,我還能多活五年。五年,還是不太夠啊。”

然後洛陽說瞭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每一次都是如此,少瞭十年。”

她不給徐鳳年深思的機會,手指瞭指遠處的陰物,“名叫丹嬰,是公主墳近八代人精心飼養的傀儡,吃過許多道教真人和佛門高僧的心肝,至於江湖武夫的血肉,更是不計其數。它倒是可以活得很久,你羨慕?”

徐鳳年白眼道:“生不如死,這有什麼值得羨慕的。生死事大,可儒傢也有舍生取義一說,我沒這覺悟,不過還真覺得有許多事情的的確確比死來得可怕。我師父曾經說過,修道隻修得長生,就算旁門左道。修佛隻修成佛,一樣是執念。”

洛陽破天荒點頭贊許道:“你總提及這個李義山,在我看來,比那個李淳罡要更像高人。”

徐鳳年啞然失笑,“我師父和羊皮裘老頭兒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不好對比的。你也就是沒見過李老劍神,才對他那麼大意見,真見識過瞭,我覺得你會跟那邋遢老頭相見恨晚。”

洛陽換瞭個話題,“你就不想當皇帝?”

徐鳳年搖頭道:“做不來。”

洛陽故態復萌,“確實,你沒這本事。”

徐鳳年突然會心一笑,“不說這個,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女子劃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說出來給你聽聽。那傢夥吃過很多苦頭,雖說大多是自作多情,不過說出來的道理很有意思。他說最討厭三種娘們,一種是蘭花婊,那是相當的空谷幽蘭。往往是大宗高門裡飄出來的仙子女俠,走路都不帶煙火氣,搞得世人都以為她們不用拉屎放屁。第二種叫做白花婊,出身小門小戶,殺手鐧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往往姿色中等,看似性情婉約,可一旦耍起心計,都能讓男人幾年幾十年回不過神。第三種稱作女壯士婊,大大咧咧,一副老娘就是出口成臟就是喜歡打人就是不喜歡身材苗條,就是喜歡跟男人做兄弟,琴棋書畫女紅胭脂都滾一邊去的豪邁氣概。”

洛陽笑道:“我算第一種?還是單獨算第四種,魔頭婊?”

徐鳳年哈哈笑道道:“言重瞭。”

洛陽一笑置之。

她站起身,“走瞭。”

徐鳳年一頭霧水。

女魔頭扯瞭扯嘴角,“我記起瞭歸路。”

徐鳳年憂喜參半,“出去瞭還得跟你去跟拓跋菩薩較勁?”

她冷笑道:“得瞭便宜還賣乖,要不是你還有些用處,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徐鳳年笑瞭笑,綁好劍匣,還有心情用北涼腔唱喏一句:“世間最遠途,是那愈行愈遠離鄉路。”

陰物丹嬰雖然戀戀不舍陵墓,不過還算知曉輕重,跟著洛陽和徐鳳年走向所謂的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