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雪中悍刀行(全集) > 第5卷 第十二章 酒肆外主奴相逢,敦煌城世子吃薯 >

第5卷 第十二章 酒肆外主奴相逢,敦煌城世子吃薯

徐鳳年胡亂編撰,自說自唱,哈哈大笑,『他日我做瞭山大王,做瞭大王不巡山,要叫嘍囉搶天下,搶瞭豆蔻搶二八,搶瞭二八搶少婦,搶瞭少婦搶徐娘,咿呀咿呀呦。』

杜青樓除瞭名字比較逗笑,也就隻長瞭一張很平常的臉孔,身手在沈氏草堂諸多外姓清客裡不上不下,參與不瞭機密大事,五六年前上山到瞭長樂峰,因為耍得一套不在江湖上流傳的凌厲劍術,劍招不花哨,不過殺氣極重,因此經常被鐘離邯鄲抓去比試,砥礪劍道。杜青樓也不是那種離群索居的孤僻性情,和山上諸多客卿也都談得來,是願意放低身架去熟絡關系的小角色,也是草堂中少數樂意給山寨草寇一個好臉色的顯貴清客,經常下山喝酒說笑。

今日主樓廣場外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他第一時間就跟去瞭,不過隻是站在拐角處窺視,沒露面,一名從其身邊掠過的客卿還有過出聲譏諷冷哼,杜青樓也不介意被唾棄。見過瞭掛劍書生的精彩廝殺,他默默牢記下招式,便返身回到獨棟小樓二層,不去拎起時常使用的一根竹管大霜毫,而是揀起瞭一根極少用到的斑竹管春筍筆,筆頭為羊毫長鋒,擅長書寫蠅頭小楷。他凝神靜思,將腦中所記迅速過濾一遍,緊接著在一小塊方寸熟宣上下筆如飛。吹幹墨汁後,手指一捻成卷筒,塞入那截短小筆帽內,拿硯泥堵死後,起身去打開一隻豎格通風的楠木箱櫃,拿起一隻黑佈籠罩的竹編鳥籠。扯去佈料,竹籠內站立有一隻頂笠鴿,眼珠如綠水,故而又名綠滴水,是短程信鴿裡的一流品種,尤其是五百裡路程以內傳信,爆發力堪稱第一,快捷過鷹隼。用絲線綁好輕質竹管筆帽,他在夜幕中朝窗外丟出這隻不起眼的綠滴水。

杜青樓放出信鴿以後,到樓下拿出一壺酒,坐在一條水楠木椅上,在桌前自飲自斟,一隻手下意識撫摸著楠木椅柄。沈門草堂不鐘情紫檀黃楊和紅酸枝那幾種北莽皇木,唯獨嗜好收藏巨木楨楠做裝飾。楠木是中原地區江南四大名木之首,自古以來便有楠香壽人的說法,草堂內沈氏嫡系大多用上尤為珍貴的金絲楨楠,如杜青樓一流不打緊的清客散人,就隻能逐次降低一等,用黃芯楠做傢具擺設,也算有些紋美木紫生清香的派頭。對於刀口舔血的武林人士來說,有這麼一張椅子坐在屁股底下,不愁衣食不缺娘們兒,實在是沒啥好抱怨的瞭。

可惜杜青樓不是尋常江湖莽夫,他是北莽朱魍的一位捕蜓郎。與眾多同僚滲入江湖各大宗門一樣,他受命潛伏在沈門草堂,事無巨細,都要飛鴿傳信據實稟報,往常是一旬一次,遇到緊急狀況,可以酌情處理。至於情報的過濾篩選,不需要他一個小小捕蜓郎操心。杜青樓自認身份隱蔽,並未被草堂識破,退一萬步說,就算那幾隻沈氏老狐貍看穿,又敢如何?把自己驅逐下山?給沈門草廬熊心豹膽都不敢,這等於向朱魍叫板,撕破瞭臉皮,長樂峰草堂的安樂也就到頭瞭。

杜青樓心情漸好,喝酒也就越發喝出滋味,舌尖正悠悠回著餘味間,驀地瞳孔劇烈收縮,杜青樓站起身,朗聲問道:“何人造訪?”

無人應答,拴緊的房門門閂被某種鋒銳之物割斷,然後門被輕輕推開,杜青樓一腳踢去楠木椅,就見一襲錦衣女子如蝴蝶飛入,不見如何動作,椅子便悄然落地,房門也掩上瞭。杜青樓貼靠向一根梁柱,正要抽出袖劍,抬頭隻見兩抹華麗衣袖旋柱飄動。

好似一叢錦簇芙蓉,繞梁而開。

下一刻他便被人掐住脖子,這讓杜青樓泛起悔恨。捕蜓郎按照朱魍內部“密律”,舌下含有一枚秘制毒膽,行蹤一經暴露,便要自盡,隻不過杜青樓絕不認為草堂有人會殺自己,最近兩年也就懈怠下來。進入這張蛛網以後,沒聽說過為形勢所迫而咬毒自盡的同僚,倒是隻聽說過有一個酗酒過度誤殺自己的可憐蟲。杜青樓馬上就知道自己有多蠢瞭,來者不光是掐住他的脖子,另外一隻手幾乎同時就斬斷瞭他四肢經脈,便是松手,他也隻能像一攤爛泥倒在地上,動彈不得。這等手法,嫻熟得好像巧婦下廚切菜。

偏偏眼前女子,是這般的尤物動人!

最為驚心動魄的,是她那異常猩紅醒目的嘴唇,自知必死無疑的杜青樓恍惚間隻想知道是什麼胭脂,令她狐媚之餘如此冷艷。

她輕聲笑道:“你送給三百裡外雄雞鎮另外一名捉蝶娘的密信,我截下瞭。”

隻能艱難發出沙啞聲音的杜青樓問道:“你是誰?”

她本來不想回答,卻沒來由瞇起眼兒媚如月牙兒,嬌聲笑道:“是你失散多年的老娘,這個答案美不美?”

陰溝裡翻船的杜青樓差點被這句話憋屈得吐血。出身朱魍,就意味著他並不貪生怕死,甚至連那嚴刑拷打都視作兒戲,隻不過身陷死地,而且毫無還手之力,關鍵兇手還是這樣一位年輕女子,跟千年修成人形的狐貍精似的,讓杜青樓有些茫然,兇狠都兇狠不起來,至於江湖上盛傳的所謂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更是說不出口——太傻瞭。

杜青樓死死盯住這名殺手,隻知道她是單身上山,是敦煌城的使者,這些消息都寫在那封信上,因為白日放飛信鴿太過紮眼,為小心起見,杜青樓一般都在子時左右傳遞密信,方才還在慶幸遞傳消息晚些有晚些的裨益,這不就趕早不如趕巧,正好將那名年輕劍士的消息一並寫上,怎料諸般努力都付之流水。

她問道:“那隻綠滴水還沒死,要不你換一封密信寄出去?”

杜青樓眼神古井不波,平靜問道:“這麼做我就能活下來?”

她理所當然地說道:“不能。”

杜青樓譏諷笑道:“那為何要寫?”

她眨瞭眨眼睛,嬌媚笑道:“我一直以為年輕時候能活長久一些,是很幸運的事情。”

杜青樓突然說道:“我寫!”

她搖頭道:“三言兩語,既然知道瞭你不怕死,就不給你在信上耍心計動手腳的機會瞭。”

咔嚓一聲,很清脆的骨頭碎裂聲響,可憐捕蜓郎死不瞑目,靠著梁柱癱軟滑落,歪腦袋坐在地上。

女子看也不看一眼屍體,錦繡裙擺搖曳間姍姍而行。登上二樓,看瞭眼那隻象牙雕筆筒,一下子就揀選出那根春筍羊毫長鋒筆,以手指做刀,彎腰割下與手上密信絲毫不差尺寸的熟宣,沒有急於下筆杜撰消息,她在書案上挪過幾本杜青樓經常翻閱的書籍,仔細瀏覽瞭一些杜青樓考評的筆跡,這才伸手探入衣領,從豐腴壯觀的胸脯間掏出那隻綠滴水,這幅場景若是被杜青樓瞅見,估計連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女子隨手將信鴿放在書案上,解開捆綁絲線,摘下筆帽,用指甲剝去封泥,抽出密信,對比筆跡,果然大有不同,她拿手指點瞭點綠滴水信鴿,輕聲笑道:“跟你一樣,都是不肯老實的滑頭。”

她突然放下羊毫長鋒,眼神炙熱起來,一隻手伸入自己雙峰間,眼神迷離,細微嗓音如泣如訴,許久以後,終於止住瞭膩人嬌喘,壓抑著長呼一聲道:“世子殿下……”

沈門草堂府邸上下盡是雞飛狗跳,夜色越深,大紅燈籠越掛越多,許多關系好的閑散清客都開始聚頭竊竊私語,沒來得及湊近那場廝殺的草廬人士,都聽得一驚一乍。圍剿那名上山尋釁的年輕劍士,賠本死瞭三十四人不說,連廬主沈秩都被一劍透心涼,因為有劍氣翻滾如山崩潮湧在先,踏足二品境多年的沈秩一著不慎死於非命,並未惹來太多臺面上的揣測。收拾完殘局,紫衣沈開闔就去後山叩開一扇柴門,跟一名須發皆白的說瞭山頂概況,老人一言不發,最後死死盯住這個孫子的眼睛。沈開闔正襟危坐,紋絲不動,尤其是腰桿筆直。老人在長樂峰好像是退位以後頤養天年的太上皇,總算開口說話,語氣平淡無奇,“早些葬瞭你爹,省得留下話柄。”

沈開闔撲通一聲跪下,痛哭流涕,“孫兒不孝!”

此時不被這個孫子觀察神色,老人這才慢慢滲出疲態,好似一張擺放多年的宣紙,滴入濃鬱墨汁,終歸是要遲些才吃墨。不再提起這一茬,他問道:“那名敦煌城來的女子如何瞭?”

沈開闔哽咽道:“不知是否趁亂下山,還是打算趁火打劫。”

老人沉聲道:“你漸次疏離那位橘子州持節令,不能露出馬腳,徒惹厭惡,但我代替你爹為你劃出一條底線,你若還敢過界,執意要拿沈氏一族性命當籌碼去賭前程,既然我膝下已經有瞭幾位曾孫兒,沈秩死瞭,鐘離邯鄲死瞭,也不介意再少你一個。如果扶不起來,為何扶你?”

始終低頭的沈開闔應聲道:“孫兒知曉輕重瞭。”

老廬主閉目凝神,沈開闔等瞭片刻,這才起身彎腰告退。

註定天亮時分就要滿山縞素瞭。

山 風 蕭 索 。 老 人 睜 開 眼 睛 望 向 門 口 , “ 貴 客 既 然 路 過 , 不 妨 進 門 一敘。”

豐腴尤物的錦衣女子嫣然一笑,推門而入,徑直坐下。臉色凝重的老人打量瞭一眼,問道:“姑娘可是與那目盲琴師薛宋官一起登榜的錦麝?”

女 子 拿 手 指 摸 過 紅 如 鮮 血 的 嘴 唇 , 笑 瞭 笑 , “ 才 排 在 末 尾 , 不 值 一提。”

老人搖頭道:“因為榜眼有兩人,總計登榜十一人,榜首和那個呵呵姑娘隻是名氣大些,有名不副實的嫌疑,在老夫看來,僅就殺人手法而言,薛宋官擅長指玄殺金剛,該排第一,錦麝姑娘不說位列前三甲,最不濟也該有前五。”

年輕美艷女子佯裝捧胸,捂著心口而笑,“沈水滸,橘子州都說你眼高於頂,怎麼溜須拍馬的嘴皮子功夫比你身手還要一流?當真是深藏不露呀。”

被刻薄挖苦的老人一笑置之,換瞭個一話題,感慨道:“傢醜外揚,讓錦麝姑娘見笑瞭。”

女子一挑眉頭,問道:“傢醜?有我醜?”

老人哈哈笑道:“錦麝姑娘真是喜歡說笑,老夫活瞭八十幾年,還真沒見過幾位如姑娘這般動人的女子。”

她一本正經地問道:“我殺瞭個不長眼的草堂清客,叫杜青樓,是慕容寶鼎那邊的諜子,你會不會興師問罪?”

沈水滸想瞭想,搖頭道:“老夫哪裡有資格跟姑娘興師問罪,不說敦煌城那位‘二王’,小小草堂,就是姑娘也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倒是持節令那邊肯定要追究,草堂能否挑明瞭說是敦煌城這邊痛下殺手?錦麝姑娘,你也知道草堂不是敦煌城,經不起慕容持節令的刁難。”

女子扯瞭扯嘴角,“可以。”

沈水滸拱手說道:“以後就多仰仗敦煌城瞭。”

她點瞭點頭。

孤零零來到六嶷山,孤零零離開,在青竹娘酒肆找瞭一壺酒,背起書箱,黑衫白底負春秋,邊走邊喝,徐鳳年覺得自己終於他娘的有一點俠士風范瞭。

上山殺人所為何?徐鳳年行走在被馬蹄踩得坑坑窪窪的泥路上,想瞭想,在他看來,自己主動跳入江湖闖蕩,甭管是狗刨還是仰泳,都隻能是各憑本事自求多福,如魚龍幫和劉妮蓉,那就得有生死自負的覺悟,別人習武成就境界,就跑去行俠仗義,徐鳳年身在北莽,自己都朝不保夕,便不湊這個熱鬧,既然決心在江湖上求名求利,要是被大浪拍死,就怨不得別人。

可青竹娘她橫死的幼女,如何都不該死,找一百個類似世道不公人命草芥的理由也站不住腳。再者,聽到瘦猴兒說起鄧太阿和拓跋菩薩的巔峰一戰,說起李淳罡借劍一事,徐鳳年熟悉李淳罡心性,知道羊皮裘老頭兒肯定276

死瞭,註定走得坦蕩蕩。徐鳳年這一輩子極少崇拜過誰,師父李義山是一個,再就隻有這位羊皮裘老頭瞭,對於一起走過六千裡的缺門牙老黃,談不上崇拜,隻是想起來他拿梳子梳頭就想笑,想到他笑起來牙齒漏風更想笑,隻有想起黃酒,才不想笑。徐鳳年記起那座城裡柳樹下的算命,又仰頭灌瞭一口酒,以往對於相士算命的卦辭讖語,不太相信,可是娘親走瞭,大姐走瞭,老黃走瞭,現在連李淳罡也走瞭,教他如何不信?死在北莽會不會更好一些?徐鳳年喝瞭一口酒,心想難怪北莽有那麼多人想做魔頭,開心瞭殺人,鬱悶瞭殺人,殺瞭人還掙到名聲,殺多瞭就上榜,行走在條條框框座座雷池的江湖,最愜意的,不正是不講規矩嗎?

做皇帝還有各種掣肘,太安城裡那個姓趙的中年男人,當年就真願意把心愛的隋珠公主下嫁給自己?就真願意碧眼兒張巨鹿執掌國柄乃至於權傾天下?真願意放虎歸山將顧劍棠擱在兩遼邊境?做九五至尊尚且如此,就更別說做北涼王瞭。

徐鳳年哪裡知道這邊山賊匪寇多如蝗,本意隻是想要在六嶷山腳喝幾碗酒解渴解饞,然後就趕往六百裡外的敦煌城。

東海武帝城超然離陽王朝之外,北莽就有敦煌城不服管。一座規模不小的城池,住瞭七八萬人,魚龍混雜,在人數上還要遠遠超過武帝城,至於為何敦煌城能夠自立門戶而不被北莽王庭拔除,眾說紛紜,有說是有“二王”美譽的城主其實是北莽女帝的孿生姐妹,有說是她和年輕她十幾歲的拓跋菩薩有過一段可歌可泣的姐弟戀情,就這個說法,還信誓旦旦傳言拓跋菩薩之所以能在閘狨卒中脫穎而出,正是在敦煌城得到瞭一部武學秘笈,還有說是她年輕時候風華絕代,被慕容寶鼎驚為天人,害瞭單相思,之後才被橘子州默許在兩州邊境上紮根發芽,隻要錦西州幾支大軍膽敢蠢蠢欲動,這位以武登頂的持節令就要帶兵北上護駕。

市井百姓,聊起大人物們的發跡秘聞,總是這般想象力豐富,讓聽眾拍案叫絕,讓當局者無可奈何。

就像提起北涼世子殿下,朝野上下盡是一些說他八歲破處九歲便睡女破百的壯舉,要麼就是無女不歡能夠一夜禦女八九人,徐鳳年對此從不理會,反而真想自己有這份床榻征伐的能耐。要知道高門大戶裡頭,有多少門當戶對的郎才女貌,有瞭個世人艷羨的開頭,卻因為床榻魚水一事,最終相敬如冰?許多豪閥世族女子放不開束縛,名士之所以風流,熱衷狎妓,倒也不能全怪他們貪色,委實是自傢稻田生硬啊,再任勞任怨的老黃牛,開墾起來也會覺得苦不堪言,才會有一些恪守禮節的古板男子,偶然開竅以後才恍然大悟,乖乖,原來男女歡好,還能這般有趣!徐鳳年記得李翰林就說起一個葷段子,當年他爹轄境內的豐州,有位大族士子,和同為出身清貴的妻子恩愛多年,一次朋友升官,他被拉去喝花酒慶祝,初次嘗過瞭女子十八般床上武藝的滋味,回去以後挨瞭罵,硬著頭皮如此這般地和自傢媳婦說瞭其中的旖旎技巧,那女子欲拒還迎試過一番,立即春光滿面,後來便偷偷慫恿夫君多去青樓學些門道,這才真正過上瞭如膠似漆的神仙日子。

徐鳳年喝著酒慢悠悠走。

想瞭些下作的事情,徐鳳年心情好轉幾分,喝瞭大半壺酒,想起過瞭這村子下一店就沒著落瞭,就不舍得再喝,輕輕將酒壺丟入書箱。

月色涼如水,四下無人更無鬼,徐鳳年大聲哼起小女俠最愛唱的小曲兒,“大王叫我來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巡瞭東山殺路人,巡瞭西山看日頭。呦呦呦。

“我傢大王三頭六臂呦,嘍囉我搶瞭小娘扛在背,可憐到嘴肥肉不下咽,何時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咦,兄弟你替大王也來巡山?來來來,哥倆一起搶瞭小娘入密林呦,嘿咻嘿咻,驚起鳥兒無數呦。”

徐鳳年胡亂編撰,自說自唱,哈哈大笑,“他日我做瞭山大王,做瞭大王不巡山,要叫嘍囉搶天下,搶瞭豆蔻搶二八,搶瞭二八搶少婦,搶瞭少婦搶徐娘,咿呀咿呀呦。”

一名尾隨追躡其後的女子捧腹大笑,肆無忌憚地笑出聲來。

徐 鳳 年 轉 身 盯 著 這 個 笑 彎 瞭 腰 的 女 子 , 攤 開 雙 手 , 瞇 眼 溫 柔 笑 道 :“來,這位不走運的小娘子,乖,入嘍囉我的懷裡來。”

女子眼角眉梢俱是媚意,隻是假裝楚楚可憐,怯生生的,沒有急於撲入負笈書生懷中。

“這位剪徑賊寇,可是那山大王?”

“錯,在下隻是一名小嘍囉,給山大王搶女子回去做壓寨夫人的,做成瞭這樁功勞,就可以從小嘍囉變成大嘍囉。”

“那你豈不是連山寨夫人都摟摟抱抱過瞭?何況這兒荒郊野嶺的,壯士就算對小女子做什麼,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也對。可是如果你做瞭山寨夫人,跟山大王一說,我豈不是要被砍瞭腦袋去?哼!小娘子休要胡言亂語,亂我心神,我此時雖是無名小卒,卻有做那山大王的志向,就算你是水性楊花的女子,願意與我幕天席地,我也堅決不做的。”

“呸,你敢調戲我,我傢公子聽著瞭就一刀砍死你。”

“你傢公子是誰,有我刀法劍術兼修,這般身手瞭得?再說瞭,你傢公子肯定沒我風流倜儻。”

“小賊你一隻井底之蛙,豈會知道我傢公子的好。”

“老子才不是什麼井底之蛙,是攔路的山蛤蟆!小娘子,你可以侮辱在下的相貌,莫要侮辱在下的山賊行當!”

“唉,我傢公子說過瞭,他打定主意要田埂上修豬圈,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為何到今天還沒下嘴吃瞭我,奇瞭怪瞭。”

“你傢公子不愧是正人君子,我佩服得很!”

月明風高,大好殺人夜,要麼也是孤男寡女的風花雪月,這得是多無聊的一對男女,才會深更半夜在泥路小道上拉傢常。

嘮嘮叨叨說完瞭,錦衣女子終於如翩翩蝴蝶,飛入徐鳳年懷中。

徐鳳年抱住她的柔媚身段,使勁嗅瞭嗅,閉眼陶醉道:“聞來聞去,還是你的味道最香。比餓昏瞭頭後見著一塊香噴噴的烤紅薯還香。”

女子死死抱住他,貼著他的胸膛,似乎恨不得將自己揉進他的身子,喃喃道:“奴婢本就稱作紅薯啊。”

這一對主仆身份的年輕男女,幾乎同時走出北涼,此時看似他鄉重逢場面溫馨,這一路屬於各自的驚心動魄又有誰能知曉?與在乎之人,總是笑臉相向。

“紅薯,松松手,你勒得我憋氣。”

“公子,你如今可是高手高手高高手瞭。”

“那也松松手,總這樣抱著成何體統。”

“呦,公子,你多瞭一柄劍哩。亮出來給奴婢瞧瞧?若是需要擦拭利劍的活計,就交由奴婢來做好瞭。”

“找打,別作怪作妖的,快松手。”

“公子,上次遊歷歸來,在梧桐院子你吹噓說有些厲害劍士,胯下一劍斬美人,是不是這把劍呀?”

“有些規矩行不行?”

徐鳳年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微微用力,掙脫美人懷抱,瞪瞭一眼,看到她一臉異樣緋紅,嗑瞭春藥一般。

兩兩對視,徐鳳年捏瞭她鼻子一下,笑道:“你怎麼來瞭?在沈門草堂做什麼?”

正是梧桐院一等大丫鬟紅薯的她眼神幽怨,一個個咬字,清晰說道:“想公子瞭。”

徐鳳年作勢要打,她湊過身子,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徐鳳年皺瞭皺眉頭,紅薯笑瞭笑,吹瞭一聲口哨,一匹駿馬奔來,牽過瞭馬韁,她正色說道:“奴婢比公子稍晚幾天離開北涼,敦煌城那邊有王府的佈局,順勢牽扯到瞭這座草堂,本意是想要敲打一下以沈開闔為首,私下靠攏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的一股勢力,沒料到公子好生厲害,殺得草堂人仰馬翻,連沈秩都給宰瞭。奴婢恰巧就拔去一顆朱魍安插下的釘子,事後使瞭個障眼法,跟上一任廬主沈水滸說成是慕容寶鼎的諜子,奴婢答應他由敦煌城背這個黑鍋,賭他不敢主動去跟慕容寶鼎提起這一茬,這段時間就由奴婢模仿那名捕蜓郎的筆跡,遞送一些消息屬實的密信,暫時不會露餡,起碼等殿下離瞭錦西州,三百裡外接頭的捉蝶娘才能後知後覺,運氣好些,恐怕殿下回到瞭北涼,還未露出蛛絲馬跡給那些人。”

徐鳳年翻身上馬,彎腰伸手拉起紅薯,抱住她的纖細小蠻腰,腦袋擱在這位大丫鬟渾圓的肩頭上,皺眉道:“萬一泄露瞭呢?”

她平靜道:“也無妨的,就讓紅薯順藤摸瓜,一氣殺掉十幾個捕蜓郎捉蝶娘,亂瞭他們的陣腳,保管顧不上追查到殿下行蹤,隻會被奴婢牽著鼻子走。”

徐鳳年默不作聲。

連北涼王徐驍都稱贊她有一副玲瓏心肝的紅薯柔聲道:“公子,紅薯本來就是死士,不去死,活著做什麼,可不就是幫主子殺人嗎?”

徐鳳年輕輕咬瞭她的耳垂一口,命令道:“不許這麼說,更不許這麼做!”她身軀一顫,向後靠瞭靠。

堪稱坐懷不亂的徐鳳年問道:“這些年你隔三岔五出行離開王府,都是往北莽敦煌城這邊跑?”

紅薯乖巧溫順地嗯瞭一聲。梧桐院眾多丫鬟,鶯鶯燕燕,各有千秋,俱是一等風流根骨的年輕女子,不去說槍仙王繡的女兒青鳥,綠蟻是棋秤上的小國手,隻輸給二姐徐渭熊,徐鳳年做瞭許多年的手下敗將,擅長五言絕句,詩風渾厚。被改名黃瓜的丫鬟,音律造詣相當出彩,更是精絕烹飪,自制糕點堪比宮廷大廚。也就北涼王府財大氣粗,能讓這麼多女子紮堆在一座院子裡,隨便拎出去一位,都能讓北涼士子癡迷著魔。而紅薯無疑是最有意思的一位,同為大丫鬟的青鳥性子冷淡,難以接近,紅薯就要柔媚太多,沒有誰不打心眼裡喜歡,處處顧全大局,拿捏人心恰到好處,院子能融洽,她功不可沒,徐驍說她可以去宮裡做一位爭寵無敵的娘娘,實在不是謬贊。

她媚在臉上,冷在骨子裡,徐鳳年從小就跟她親近,約莫都是生性涼薄的人物,才親昵,就跟冬日裡的地鼠,隻能依偎著相互取暖。

徐鳳年好奇問道:“照你這麼說,你在敦煌城有另外一重身份?”

紅薯雙手搭在環腰手臂上,點頭道:“自然會有,敦煌城不同勢力糾纏不休,盤根交錯,十分復雜。奴婢進入的時候早,當時敦煌城青黃不接,動蕩不安,讓我占瞭天大便宜。就奴婢知道的大山頭就有不下八座,其中除瞭敦煌城本土兩代人積攢下的三派,呈現三足鼎立,算是在明面上不遺餘力地鉤心鬥角。公子也知道北蠻子學咱們王朝鬥智,頗有些不倫不類,倒是一些鬥勇場面,十分有看頭。

“外來大戶除去慕容寶鼎和錦西州持節令扶持的兩股,北莽十大宗門裡第九的補闕臺,根基就在敦煌城,是城裡的元老,不怎麼參與爭鬥,從不做火中取栗的事情,其餘兩股都是豪商巨賈糾結起來的勢力,行事尤其油滑,也不可小覷,商人趨利,渾水摸魚,本領天下第一。”

徐鳳年感慨道:“門道真是還不少。”

紅薯靠著那胸膛,閉上那雙蠱惑人心的秋水長眸,小聲說道:“近段時間,奴婢隻聽說草原上有一位曹官子的授業弟子,挫敗瞭拓跋春隼的氣焰,就知道是公子瞭。”

徐鳳年揉瞭揉她的青絲,笑道:“你跟我啊,就像是油鍋裡青蛙遇田雞,難兄難弟。”

紅薯膩聲道:“奴婢可是女子呢。”

徐鳳年不搭這個腔,想起忠義寨,感觸良多,笑道:“這幾天待在六嶷山,見著瞭韓傢的一名嫡系子弟,鼓動他去瞭薊州。紅薯,你有時間就傳消息回北涼,請我師父去落子下棋,他擅長這個。”

紅薯點頭道:“好的。到瞭敦煌城就做這件事情,保準不出紕漏。”

徐鳳年輕聲道:“我師父其實一直視圍棋為一門野狐禪,不以為然,不太看得起,說棋子走勢看似煩瑣,但遠不如人心反復難測,一枚棋子在棋盤上再生根生氣,畢竟黑棋還是黑棋,白子還是白子,如何都變換不瞭顏色,可一個人,卻可以黑白顛倒,忠義恩情什麼,都不值一提。以前我還不覺得,隻當是師父自己棋藝不精,連我二姐都贏不瞭,才這般找借口,現在回頭再看,就懂得師父的良苦用心。以往在王府傢裡的樹蔭下,看那細小漣漪,或是大水起落,總歸是看戲一般,不親身入局走一遭,興許是老狐貍們隱藏太深,讓我到底看不真切,在六嶷山,小小一座忠義寨,看那幾位當傢的行事,就有些不一樣的明瞭瞭。紅薯,這算不算我師父所說的切小口子做大文章?”

紅 薯 撫 摸 著 徐 鳳 年 的 十 指 交 叉 的 手 背 , 輕 聲 笑 道 : “ 公 子 越 發 明 理瞭。”

徐鳳年正想教訓一下自傢大丫鬟,她突然轉頭,仰著尖尖的下巴,一張狐媚胚子臉,沒有瞭春意,說道:“公子,不是說紅薯,而是那些見不得光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連死都沒名分的人,你要念他們的好。”

徐鳳年點頭道:“記下瞭。”

這消息傳遞,都是靠人命和鮮血交出去的。戰場上是斥候馬欄子,陰暗處就是密探諜子,後者更加於無聲處起驚雷。

“紅薯,這匹馬不錯,是北莽的名馬?”

“是騎照夜玉獅子,一匹馬能值五十兩黃金呢。”

“你從敦煌城騎來的?啥身份,這麼氣派。”

“公子到瞭就知道。”

“不說?撓你胳肢窩瞭啊。”

“公子,別!”

“嗯?反瞭你,你說不要就不要,誰是公子誰是丫鬟?”

二人打打鬧鬧,也不找地方休憩,星夜策馬疾馳,凌晨時分到瞭一座連城墻都沒有的小城,在徐鳳年懷裡睡瞭一覺的紅薯繼續縮著腦袋,不讓人瞧見她的禍水容顏。

主仆二人在一間客棧停馬歇腳,付過瞭銀錢,不到一個時辰就離開,被紅薯臉蛋身段給瞧得失瞭魂魄的掌櫃和夥計望向背影,捶胸頓足,這個該死的書生,采瞭好嬌艷的一朵花啊!掌櫃和夥計猛然回過神,後者先行一步,就要跑向那對男女下榻的客棧屋子。匆匆來匆匆走,一個時辰能做啥?隻要是個開竅的爺們兒,用屁股想都知道!去聞一聞棉被的香味,沾沾仙氣也是天大艷福哪。掌櫃的狠狠扯住夥計領口,怒斥一聲,驅趕去幹正經活,自己沖入屋子,結果瞧見被子整齊潔凈,賊心不死又撲向大床,沒聞到女子體香,掌櫃的中年禿頂男人再度失神落魄,一拳砸在床上,恨恨罵道:“這小子,真不是個男人,如此天仙似的女子,讓老子來快活一次,少活十年也值瞭!”

所謂駿馬日行千裡,就單獨一匹馬來說,這是萬萬不可能的,軍馬就要三十裡一刷鼻,再者即便不惜跑死馬匹,除非是離陽王朝驛站綿延的驛馬,若是發生緊急軍情,需要八百裡加急,也是建立在幾十裡一換的前提下,才有可能達到近乎極限的日行八百裡。春秋大戰中,倒是出現過日行九百裡送信的罕見例子,不過那次廣為流傳的傳遞,期間忽略瞭十數座驛站,跑死瞭兩匹價值連城的名馬。這匹腳力耐力都不俗的騎照夜玉獅子,雖說趕得不急,但也不怎麼停留,用瞭三天三夜後才看到敦煌城的巨大城廓。

才破曉時分,敦煌城夜禁森嚴,此時尚未開城,紅薯說要不要先去敦煌城外的采磯佛窟瞧一瞧。

采磯窟有大佛菩薩天人飛仙等雕像總計兩萬六千餘座,是當之無愧的佛門聖地,僅次於中原兩禪寺和西域爛陀山。

與許多宗教重地不同,采磯佛窟不建在山上,不求那山高佛更高,隻是平地而起,或者挖山而雕,可以讓遊人信徒去采磯山頂飽覽景象,唯一主佛也僅是刻山而造,無需登山一說。

采磯石窟主佛是三尊端坐於須彌臺上的三世佛,中間一尊高達六十六丈,面頤豐潤肅穆,石路袈裟衣紋斜垂座前,兩側四十餘丈,各自左右又有菩薩,兩側末尾分別是八位伎樂天。

遠遠看到高聳入雲的佛像,紅薯笑道:“主佛身後還有八十一朵蓮花,每朵蓮花上又都坐有一位供養菩薩,北莽信佛者眾多,這八十一位菩薩,幾乎都被權貴人物瓜分殆盡,香火興盛,恐怕連兩禪寺都比不上。其中十幾尊大菩薩,別說敦煌城裡的富豪人傢,就算是草原上許多屈指可數的大悉惕,都得掂量斤兩以後主動放棄爭奪的念頭。”

徐鳳年一笑置之,抬頭近觀。

主佛施無畏印。

窟頂藻井為一朵明顯是南唐渾圓刀刻法的淺痕大蓮花,讓徐鳳年印象深刻。又有數百飛天,體態輕盈,神態自如。

徐鳳年低頭雙手合十。

北莽、離陽兩朝接下來不出意外都要展開浩浩蕩蕩的滅佛,徐鳳年禮佛依舊。

紅薯不信佛,但也跟著照做。

駐足良久,徐鳳年始終沒有說話,轉身離去,牽上馬韁,沒有上馬,輕聲道:“自在觀觀自在,無人在無我在,問此時自傢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如來佛佛如來,有將來有未來,究這生如何得來,已過來如見如來。”

紅薯嬌笑道:“公子,這副聯子,很應景,很合適宜呀。”

徐鳳年轉頭笑瞭笑,感慨道:“可不是。”

記 起 一 事 , 徐 鳳 年 說 道 : “ 我 這 次 碰 到 一 個 和 尚 , 你 肯 定 猜 不 到 是誰。”

紅薯很煞風景地說道:“龍樹僧人,兩禪寺住持。奴婢知道他來北莽瞭呀。公子這麼說,肯定是他。這位釋教聖人的確瞭不得,要不然怎麼誇他苦海渡眾生,豈獨昆侖潭龍知聽講。佛門獅子喝,可教蓬萊海水揚巨波。”

徐鳳年一臉惆悵。

她掩嘴一笑。

她往後撤瞭幾步,指著山頂,輕輕說道:“才得到消息,女帝要請國師麒麟真人在采磯山上建一座道觀。”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山中佛道兩相厭嗎?”

徐鳳年離遠瞭采磯萬佛窟,和她一起上馬,馳騁向敦煌城,紅薯問道:“公子,佛門說六道輪回,真的有嗎?”

徐鳳年平靜說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她猶豫瞭一下,回眸望去。

生下來就註定是那說死就死的命,總想著把身子給瞭公子,她才死得心甘情願。早些死,若是真有轉世,那就這輩子抓緊虔誠信佛,投胎再做一名好看些的女子,指不定還能遇見他。

她不想活到人老珠黃,活到皺紋巴巴的那一天,太醜瞭。

徐鳳年突然說道:“紅薯,以後我有瞭女兒,不管是哪個女子的,都由你來幫著教她梳妝打扮,教她塗抹胭脂,好不好?”

她眨巴眨巴著眼眸,紅著臉問道:“可我隻是一個不值錢的丫鬟。”

徐鳳年沉聲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就這麼簡單。再說什麼值錢不值錢,看我不打你。”

紅薯低下頭,隨即抬頭癡癡望向他。

城外,公子丫鬟兩相歡?

他繼續說道:“你要答應,我到瞭城內,就欺負你。別說打,還要把你吃得一幹二凈!”

“當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公子是君子?”

“小人一言,九牛二虎都拉不回頭。”

“公子豪氣!”

“那是,走!挑張大床,滾被窩去。”

黃沙萬裡,敦煌城圈瞭一個圓出來,就給七八萬人構建瞭一方樂土。通體雪白的夜照玉獅子不走正南門,騎向北門,徐鳳年知道按照敦煌城當年的監造格局,北門而入就像是太安城由玄武入皇宮瞭。不過紅薯心思細膩,在敦煌城紮根多年,徐鳳年樂得客隨主便,也不多言。臨近北門地藏本願門,紅薯翻身下馬,說要給公子牽馬入城,徐鳳年沒答應,一起下馬步行,紅薯執意接過瞭書箱背起,一左一右,走向北門。站立有兩排持戟的精壯披甲衛士,手中大戟鈍鋒,都是禮制繡戟,獨出心裁,見著瞭錦衣大袖的紅薯,二話不說就下跪,層層遞進,跪瞭不下百人。徐鳳年一頭霧水地過瞭城門,視野頓時豁然開朗,果然如聽潮閣所藏敦煌地理志描繪,敦煌北端巨仙宮近年不知為何被一劈為二,地理位置涇渭分明,分作東西雙宮,東邊掖庭宮,西邊紫金宮,水火不容。徐鳳年跟著紅薯往西牽馬而行。腳下地面由羊脂美玉的厚重白玉片鋪就,在一扇緩緩打開的厚重宮門之前,他還特意蹲下身去摸瞭摸,朱門後頭的廣袖紅綠的俏麗宮女見到這一幕,都瞪大瞭眼眸,似乎驚訝這年輕外地佬也忒俗氣和沒見過世面瞭。

徐鳳年起身後忍不住輕聲問道:“你是城主心腹還是紫金宮裡的小頭目?”

紅薯一本正經地回答道:“都算。”

徐鳳年也不再說話,敦煌城勢力復雜,這些甲士宮女都來歷清白不到哪裡去,言多必失。一路穿廊過道,滿目錦繡,其中將夜照玉獅子交給宮女送往馬廄,然後該是到瞭內廷宮苑,在一座懸慶旒齋匾額處停下,紅薯推門時輕笑道:“公子就不怕奴婢叛變,這趟帶入敦煌城是引君入甕的買賣?”

徐鳳年一笑置之。走入房中,他不由愣瞭一下,竟是和北涼王府梧桐苑如出一轍的佈局,文玩雅器,瓷瓶香爐,書案四寶,都透著股熟悉感。徐鳳年伸手去撫摸一隻插滿水晶球白菊的哥窯大囊,手指再摸過雕龍紫檀大案桌面。紅薯好似有莫大的成就感和滿足感,望著徐鳳年的側臉,嬌膩低語:“公子回傢瞭。”

見到自傢公子一臉疑惑,紅薯不再賣關子,放下書箱,拉著徐鳳年來到靠窗榻上躺著,娓娓道來:“城主是奴婢的親姑姑,在北涼王府秘密扶持下坐上瞭這個位置。奴婢當初被送往梧桐苑,類似質子身份,不過王妃待我如親生女兒,傳授武藝,奴婢反而和姑姑不如何親近。姑姑也是命苦,本是北莽王庭的妃子,被女帝慕容氏構陷,這才爭寵落敗,失瞭皇後位置,不過耶律先帝有一封秘密遺詔,不許當時身為皇後的慕容氏殺害姑姑,還要求保姑姑一世平安。姑姑傢族衰亡,隻帶著奴婢流離失所,性命雖無憂,卻也嘗遍瞭辛酸坎坷。當下諸多流言蜚語,也不全是胡說,後來遇到邊境上的大將軍和王妃,才時來運轉,加上拓跋菩薩年輕時的確受過姑姑恩惠,他成為執掌半國軍馬的北院大王後,對敦煌城多有庇護,城內一些逾越規矩的事情,北莽王庭也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這些年姑姑很辛苦,主要是北莽女帝耐心到瞭極限,跟拓跋菩薩的那些情分也用盡瞭。”

紅薯盤膝而坐,徐鳳年枕在她腿上,她解開系發繩帶,替他梳理發絲,徐鳳年閉著眼睛問道:“你姑姑?”

紅薯語氣平靜道:“前些年大魔頭洛陽途徑敦煌城,姑姑跟他一戰,沒撐過一年便死瞭。洛陽當時原本要進城屠城,姑姑就劃開巨仙宮,分瞭一座掖庭宮給這尊魔頭當行宮。算是殫精竭慮給敦煌城謀劃請來瞭一位天下無雙的供養菩薩。敦煌城因禍得福,連北莽女帝都終止瞭許多滲透,甚至撤出瞭朱魍勢力。魔道第一人洛陽雖然是名義上的掖庭宮主,但這些年都不曾露面。姑姑死後,秘不發喪,由我來做紫金宮主,姑姑留有遺言,何時洛陽入駐掖庭宮,等於有瞭靠山,我才去登位城主,頒佈她的死訊。”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北莽之行,鼎鼎大名的魔頭洛陽,堪稱如雷貫耳。

徐鳳年睜開眼睛,問道:“洛陽到底是何方神聖?”

紅薯搖頭道:“不管北莽各方勢力如何探查,都搜不到根腳。我聽姑姑說,這名年輕男子有些女子面相,不過眉眼雖有幾分嫵媚,但是氣質英武,比起年輕時候的拓跋菩薩還要勝過幾分,喜歡穿白衣,不用兵器。不過有過傳言,洛陽身邊出現過幾名絕色女子,被當作禁臠玩弄,其中不乏高華門第的千金,當初敦煌城也曾送出一名姿色傾城的妙齡佳人。洛陽漁色,應該不假。”

徐鳳年握住紅薯那隻撫摸自己臉頰的小手,下意識揉捏著,問道:“那這洛陽會不會見瞭你就起歪念頭?”

紅薯嬌笑道:“奴婢姿色,估計不入人傢的法眼。”

徐鳳年罵道:“放屁。”

紅薯低頭凝視著他的那雙丹鳳眸子,吐氣如蘭呢喃道:“公子,三年遊歷歸來聽你講述,吃多瞭地瓜番薯才會放屁,你這還沒吃瞭紅薯。”

徐鳳年猛然瞪大眼睛。紅薯一隻不規矩的纖手抹過瞭腰間,直搗黃龍,偏偏對視的絕美臉龐,看似媚眼如絲,春意掛在眉梢幾千斤,可眼波兒底部,仍是藏不住那種小女子的羞澀。徐鳳年哭笑不得,你說你幾斤膽子做幾斤事情,跟本公子這種花叢老餮玩小把戲,到頭來還不是自己吃虧。徐鳳年對於小兄弟情不自禁的劍拔弩張,沒有半點難為情,倒是隻跟綠蟻她們一起偷偷看過幾幅春宮圖的紅薯,有瞭膽大包天的開頭,不知如何收官。被徐鳳年直愣愣盯著,紅薯滿臉通紅,不知所措。徐鳳年見她眼眸和雙頰幾乎要滴水出來,便不再讓她難堪,嘴角勾起笑道:“別瞎搗鼓瞭,我先洗個澡,然後結結實實睡一覺,今兒就不養劍瞭,好好睡足,什麼時候自然醒來,再說其他。”

紅薯如獲大赦,彎腰下榻穿繡鞋時,徐鳳年一巴掌拍在她尤其豐碩的翹臀上,彈性十足,調笑道:“你是不知道,這趟來北莽,一路上總是被女人調戲,在邊境上一座城子裡還給女子拍瞭屁股,不過她沒你好看,臉蛋差瞭十條街,也就是胸脯能跟你比大小,臀瓣兒遠遠比不上你。”

有賊心沒賊膽的紅薯落荒而逃。

小半個時辰後,紅薯領著徐鳳年去一間側室,擺放有一隻水霧彌漫升騰的黃花梨木浴桶,熱氣熏蒸,明明沒有放花瓣,就已是香氣撲鼻。徐鳳年瞥瞭一眼脫瞭錦衣袍子隻穿貼衫的紅薯,這便是這位梧桐苑一等大丫鬟的天賦異稟,異香醇冽,每逢初春,甚至可以招蜂引蝶,那幅女子行走彩蝶翩翩縈繞的畫面,實在是妙不可言,士大夫癖好玉人什麼的名貴珍玩,比起她的“國色天香”,根本不值一提。

紅薯伺候他脫去衣物,這些活兒熟能生巧,在北涼王府,她是唯一一個名副其實的貼身丫鬟,隻差沒有通房那一步,所以她也是最早見過徐鳳年赤身裸體的一位,除非她不在,才由綠蟻代勞,後者每次都恨不得閉上眼睛,嬌羞得不行。徐鳳年此時瞧著好似綠蟻附體的紅薯,笑問道:“以前你可不一樣,是不是近鄉情怯這個道理?怎麼,真事到臨頭瞭,才知道害羞?”

徐鳳年走入浴桶,紅薯嫻熟地替他擦拭身體。真是久違的通體舒泰,神仙生活。

紅薯看到他腰肋一處有大黃庭傍身都不曾褪掉的傷疤,觸目驚心,嘴皮顫抖。閉著眼睛享受的徐鳳年平淡道:“運氣不好,拓跋春隼帶瞭兩個大魔頭圍剿我,被我逃出去以後,遊獵時被惱羞成怒的端孛爾紇紇一記雷矛紮中瞭。”

紅薯默不作聲,身子貼著浴桶木壁,腦袋擱在徐鳳年肩膀上,輕聲問道:“站在桶外,擦不好,要不奴婢進來?”

徐鳳年點瞭點頭。

她並未脫去薄裳,隻是半蹲在寬敞浴桶內,手法細膩。衣衫浸濕,穿與不穿也差不多,此時此景,好像穿一些反而更加旖旎香艷。

當紅薯如一尾豐腴錦鯉遊至身後,摸至後背那一大片細碎疤痕,徐鳳年低聲笑道:“前不久跟魔頭薛宋官打瞭一場架,斷瞭她兩根琴弦,她有胡笳十八拍,讓我吃盡瞭苦頭。現在想來心有餘悸,果然見著那些個鳳毛麟角的指玄境高手,還得繞道而行才對。一開始覺得她跳境入指玄,戰力應該如端孛爾紇紇這類金剛境大致相當,可以嘗試著過招,後來才發覺大錯特錯啊。

三境就三教宗義而言,似乎無高下,不過在江湖上,一境之差,還是會有天壤之別。紅薯,你是什麼境界?”

紅薯胸口摩挲著徐鳳年,眼神迷離,體顫顫聲顫顫,“既是偽金剛也是偽指玄。殺尋常人足夠瞭。”

徐鳳年聞著天然如龍涎又如古檀的體香,說道:“差不多瞭。”

紅薯哦瞭一聲,率先起身離開浴桶,小心翼翼地拿一方綢緞佈子仔細擦幹凈瞭雙手水跡,這才捧起一堆潔凈衣衫,上頭疊放有一件織工巧奪天工的紫袍,竟是中原皇室的一襲紫金蟒袍。

徐鳳年走出浴桶,走近瞭端詳,詫異道:“這是南唐皇室織造局的蟒袍?怎麼到瞭敦煌城?”

紅薯笑道:“當年中原士子北逃,其中一位織造局頭目私藏瞭這件蟒袍,私販牟利給瞭敦煌城裡的一位權貴,後者又贈送給姑姑。其實有兩件,手上這件是南唐國主本來要賜給一位王爺的,與公子合身熨帖,另外一件黃袍,相對嬌小玲瓏,奴婢穿瞭還差不多,公子來穿就太緊繃拘束瞭。先試試看。”

徐鳳年也沒拒絕,在北莽你別說穿亡國蟒衣,就是私下穿上趙傢天子的龍袍,也沒誰會吃飽瞭撐著去彈劾。在紅薯服侍下穿上瞭南唐皇室的紫金蟒袍,戴上瞭紫金冠,頭冠兩側各有錦帶子下垂到胳膊上方。

站在一面紫檀底架子的大銅鏡前,紅薯眼神沉醉,癡癡說道:“公子不去做皇帝,實在是太可惜瞭。”

徐鳳年笑道:“試過瞭,還得睡覺去,別糟蹋瞭這件蟒衣。你也換身衣裳去。”

脫瞭華貴蟒袍,徐鳳年去瞭房間,倒頭就睡。紅薯輕輕走來,坐在床頭,聽著輕微鼾聲,有些心酸。遊歷之前,他從來不曾打鼾的,這得有多累,才會如此?

側身躺下,凝望著近在咫尺的安詳臉龐,紅薯輕聲道:“公子,你是奴婢的瞭,隻是奴婢一人的,不貪心,就一天也很好。”

敦煌城晝夜如同兩個季節,晝熱如酷暑,夜涼如深秋。

徐鳳年醒來時,房中隻有他一人,踩上靴子,有些饑腸轆轆,就去書案上拎起一盞鈴鐺,搖晃瞭幾下。

有宮女姍姍而來,徐鳳年用南朝語言吩咐道:“取幾塊地瓜來。”

宮女聽懂瞭,又好像沒聽懂,也不敢多問,隻當是遇上瞭性情古怪的貴客,就去拿盤子盛放瞭幾塊地瓜回來。徐鳳年揮手示意她退下,然後捧瞭一堆書來到院外,先點燃熏透瞭新砍下的樹枝,挖瞭小坑,這才去捂烤地瓜。

新枝帶水,不適合烤東西,這都是當年老黃教的。徐鳳年坐在一條小繡凳上,啃著一塊紅心番薯,轉頭看到泫然欲泣的女子,她算是這座敦煌城的女皇帝瞭。隻聽她嗚咽哽咽道:“公子,這就是你說的吃掉紅薯?你說話不算數!”

徐鳳年張大嘴巴,有些無言以對。

紅薯顯然精心裝扮過,狐媚迷人,這會兒梨花帶雨,就更誘人瞭。

徐鳳年一臉無奈道:“急什麼,都說飽暖才有氣力思淫欲啊,就不許我吃過瞭紅薯再吃紅薯?你也太不講理瞭。”

紅薯破涕為笑。

徐鳳年捧著幾塊紅薯入瞭房子,遞給她一塊,紅薯搖瞭搖頭。

徐鳳年一邊吃一邊柔聲道:“遊歷的時候,每次好不容易吃上烤紅薯,我就都會想啊,回瞭傢,一定要給你改名字,紅麝紅麝什麼的,哪裡有紅薯討喜,捧著暖手,吃著暖胃,想著還能暖心,是吧?”

紅薯紅著臉。

女為知己容,之前化妝耗費光陰無數,也是值得的。女為知己脫,之前穿戴錦繡煩瑣,也是歡喜的。

也許是離得太近,朝夕相處太久瞭,當紅薯被褪盡衣衫時,徐鳳年才知道她的好,是如何超乎想象。

他身下是一塊泛起清香的羊脂美玉。

君子德如玉,女子身如玉。

他的手指寸寸摸過,她身體敏感,輕顫不止。

再往下,竟是……

芙蓉帳內,風光旖旎,春色無邊。

紅薯雙手捧住臉,不敢見人,也試圖去抑住那些喉嚨小嘴兒溢出的細微呻吟。

徐鳳年俯身咬住她的耳垂,輕聲道:“想不想苦盡甘來。”

紅薯將他的腦袋往下一拉,擠壓在她胸間。

春宵一刻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