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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卷 第十章 老劍神寂然作古,徐鳳年落腳黑店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劍,輕輕一劍,劈開瞭整座峭壁。

復又抬頭,朗聲道:『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有聲音從九天雲霄如雷傳來,『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

江南紅鹿洞,綠水青山之間有稻田。

一名羊皮裘老頭插秧過後,光著腳坐在田垛上休憩,身邊有一架木制水車。

跟隨父輩一起入山隱居的佩劍少年蹲在老頭兒身邊,問道:“喂,李老頭兒,你到底是做啥的?我問叔伯們他們都不說,薑姐姐隻說你是練劍的,那你行走過江湖嗎,給說說看唄?”

羊皮裘老頭彎腰從水車那邊勺水潑在腳上,洗去田間帶起的泥濘,沒好氣道:“去去去,別打攪老夫看風景的雅致。”

少年耍賴道:“說說看嘛。”

羊皮裘老頭自嘲道:“江湖裡哪來那麼多大俠,都是小魚小蝦米,說起來也沒個意思。”

少年撇嘴道:“犟老頭,你知道我爹是誰嗎?他就是響當當的大俠!”

老頭兒白眼道:“別說你爹,我連你爺爺都打過。”

少年漲紅瞭臉,怒氣沖沖道:“你瞎說,我爹是西楚名列前茅的大劍客,我爺爺就更是劍術超群瞭,是咱們西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

老頭兒摳著腳趾,呵呵笑道:“還大宗師,你去把你爺爺喊來,看他臉紅不臉紅?呂傢小娃兒,你看你爹每天擦拭那柄破劍就跟撫摸小娘們兒肌膚一般用心,可他哪次見老夫請教劍道,不是都不敢佩劍的?”

少年雖然出身春秋高門貴胄,難免在細枝末節上沾瞭些娘胎裡帶來的驕橫,不過也不算盛氣凌人,接人待物都恪守禮儀,不過這座山裡結茅而居的不是名將就是文豪,他就樂意來跟眼前這個最沒風度的邋遢老頭嘮叨,聽瞭羊皮裘老頭兒的言語,細細思量,似乎還真是這麼一回事,便將信將疑說道:“這麼說來,你也是大劍客瞭?”

老頭望向濃綠綢帶一般的潺潺小溪,反問道:“怎麼才算大?”

少年哼哼道:“聽說你姓李,那就是李淳罡那樣的劍客,才算瞭不起!

不過你倆雖然都是斷瞭一條胳膊,但差瞭十萬八千裡!我以前聽奶奶說起,李淳罡可是天下最英俊風流的男子,連她都思慕得緊呢,你再看看你!”

老頭兒隨意拿手在裘皮上擦瞭擦,掏耳朵笑道:“小娃兒說夠瞭就一邊玩褲襠裡的小鳥去,老夫沒心情聽你捧臭腳。”

少年天生聰慧,知道曲線救國的道理,嘿嘿改口笑道:“老前輩,既然連我爹都要跟你請教劍術學問,你見我根骨咋樣?要不你把那啥成名絕學都教我一教?算我吃虧,做你的記名弟子好瞭!”

羊皮裘老頭被逗樂,“那你還真是吃天大的虧瞭?想學劍?根骨在其次,心性在先,懂嗎?你這娃兒所在傢族出瞭一大窩的名臣將相,那麼你會不會下田插秧?”

少年一拍劍鞘,氣呼呼道:“我怎麼能去做莊稼活,學那兵法和練劍都來不及瞭!”

老頭笑道:“這就對瞭,所以你學不來老夫的劍。”

少年賭氣道:“可見你的劍術也不高明。”

與李淳罡同姓的老頭兒一笑置之,起身道:“呂傢小娃兒,去跟你那些爺爺叔伯們說一聲,我要下山瞭。不回來瞭。對瞭,再給你薑姐姐帶一句話,殺人救人,一線之隔,也是天人之隔。”

少年雖然經常跟這老傢夥頂嘴,可事實上還是打心眼裡喜歡這個沒架子的邋遢老人,一聽他要下山,以後自己不是要乏味死瞭?趕緊問道:“李老頭,下山做什麼啊,一大把年紀瞭,總不會還要闖蕩江湖吧?江湖啊,都是我們這些年輕人的瞭,你湊啥熱鬧,在這兒養老不好嗎?別去瞭,最多我以後不罵你糟老頭,行不?”

這老頭兒說走就走瞭。

有些無奈的少年隻好轉身跑去山腰,先跟爺爺說瞭一聲,曾是西楚名將的老人神情震驚,丟下書籍就要沖出茅屋追人,但隨即泄氣坐下,失魂落魄。

少年好奇問道:“爺爺,怎麼瞭?”

老人摸瞭摸孩子腦袋,一起走出茅屋,望向山下,輕聲道:“如今可以說瞭,你這位李爺爺,不僅和劍神李淳罡同姓,而且同名,因為本就是一個人啊!爺爺年輕時候被李前輩打過,說來不怕笑話,能娶你奶奶,還是歸功於這頓打哪。前些天牽驢上山的那個小書童,跟你差不多歲數,被你說成一口西楚歪腔的同齡人,如果爺爺沒有料錯,是鄧太阿的劍童。”

少年如遭雷擊。

那架水車依舊汲水灌溉不停,而人已走遠。

一名白發白須的魁梧老人出城。

出城誰不會?進城總歸要出城的不是?

但他這次出城,一路行來,身後一百裡外已經吊著足足八千鐵騎瞭!經過廣陵道的時候跟上瞭三千甲,再往南到瞭燕剌王轄地,又跟上瞭三千騎,中間又有八百裡加急的京城密旨,再添瞭兩千鐵騎。

不管他想要做什麼,這八千鐵騎都隻是遠遠望著,不去插手。

整整八千騎,就像一個欲語還休的羞澀小娘子,隻敢遠望著心中崇拜的漢子,就是不敢靠近。

一身粗麻袍子的老人腳踩一雙麻鞋,牽著一個七八歲的綠衣小閨女,健步如飛,速度之快奔馬也望塵莫及,可怕之處在於小女孩身體孱弱,被白發如雪的老人牽引,就一樣可以如同草上飛。

一老一小,讓人驚駭側目。

被從舊南唐境內帶來的小孩子歪著頭問道:“老爺爺,我們這是去哪裡啊?”

老人大概不茍言笑瞭一甲子,在這孩子身邊卻破天荒地多瞭些言語,說道:“去見一個故人。既是前輩,也是知己。”

小孩子嗯瞭一聲,也聽不太懂,就裝懂點頭說道:“故人啊。”

老人笑瞭笑,“故人就是老朋友的意思。不過去得晚瞭,就是已故之人,見與不見都沒有意思瞭。”

綠綢衣小孩子乖巧道:“老爺爺,那我們快些!”

老人突然停下腳步,見小女孩眨著眼眸一臉迷惑,笑道:“綠魚兒,稍等,再有三百裡就要見到那名故人瞭,我要趕些蒼蠅。”

老人一瞬即逝,一瞬即回。

然後拉起昵稱“綠魚兒”的小丫頭繼續前行。

八千騎中當頭三百先鋒騎人仰馬翻,再不敢越過半步雷池。

他們如何不驚懼?

這老人可是那雄踞武帝城的天下第一人王仙芝啊!

羊皮裘老頭兒來到一座頹敗的黃泥屋子前,屋前有一方早已無水的水塘。

年輕時下山行走江湖,曾在集市購得一條青魚一條紅鯉,放生養在房前小塘。當初極為自負,以為在江湖逗留不過半年,就要於世無敵,也就會無趣而回。刺傷你以後,去過斬魔臺,帶你骨灰返鄉,才見房屋殘破。

池水幹枯,荷葉皆枯,塘中兩尾青紅亦不知所蹤。

李淳罡沿著雜草叢生的山路登山,山頂是他練劍處,山巔峰巒好似被劍仙當中劈去填海,山坪上就突兀樹起瞭一道光滑峭壁。

這一面峭壁,被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李淳罡劍氣所及,溝壑縱橫,斑駁不堪。

李淳罡來到山坪,蹲在一座荒蕪墳墓前,拔去雜草。墓碑無字,隻留下一柄年輕時候的無名劍,與她相伴。

這個羊皮裘老頭兒望向山壁,笑道:“我李淳罡豈能腐朽老死,豈能有提不起劍的那一天?又怎願舍你而飛升?天底下還有比做神仙更無趣的事情嗎?”

老人回首看瞭眼孤小墳塋,柔聲道:“世間劍士獨我李淳罡一人,世間名劍獨我木馬牛一柄,這是李淳罡三十歲前的劍道。”

“再以後,如你所願,如齊玄幀老傢夥所想,山不來就我,我不去就山。有山在前攔去路,我就為後來人開山。這便是李淳罡的劍道瞭!”

“綠袍兒,看這一劍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劍,輕輕一劍,劈開瞭整座峭壁。

復又抬頭,朗聲道:“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有聲音從九天雲霄如雷傳來,“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

輕輕一拋。

這一劍開天而去。

羊皮裘老頭兒拋劍以後,不去看仙人一劍開山峰的壯闊場景,隻是坐在墳前。

一輩子都不曾與女子說過半句情話的老人細語呢喃,隻是說與她聽。

天色漸暗,羊皮裘老頭兒視線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瞭瞌睡。

驀地,他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望見一襲綠袍小跑而來。

李淳罡輕聲道:“綠袍兒。”

綠衣怯生生站在他身前,輕聲道:“我叫綠魚兒。”

獨臂老人已是人之將死,合起眼皮,仍是顫抖著舉起手,“綠袍兒?”

這一襲小綠衣不知為何,靈犀所致,伸出小手,握住老人,點頭道:“嗯!”

徐鳳年再換一張面皮。他手頭的面皮都符合舒羞大娘的刁鉆口味,這一張也不例外,實在是書生得不能再書生瞭。春秋劍已經認主,斂去瞭滾滾如長河的劍意,斜背在身後,他本就身材修長,此時名劍在背,就越發顯得玉樹臨風。隻差沒有出現一座立於荒郊野嶺的古寺,否則徐鳳年入宿挑燈讀書,指不定就有狐仙猸子來勾引。

橘子州地理狀況其實和中原相差不多,也有一些崇山峻嶺,不過比較南方山川殊勝,多瞭幾分經不起細細咀嚼的粗糲感覺。徐鳳年這一路行來,除去養劍,很大精力都花在破解第八頁刀譜所載的青絲結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巷一戰,目盲琴師好似孩子氣的胡笳十八拍,雖然當時躲避狼狽,事後卻讓他收益頗豐。

徐鳳年既然完成瞭一樁心願,成功說服老夫子前往南詔,這一路就走得不急瞭。這會兒來到山腳岔路口,看到一傢旗幟撲灰到不管如何大風吹拂都直直下墜的簡陋酒肆,有個身段妖嬈的少婦站在門口伸懶腰,這一扭動腰肢,成熟婦人獨有的風情也就搖蕩出來瞭。

她瞧見徐鳳年這位俊俏書生,兩眼放光,馬上小跑而來,挽住年輕後生的胳膊就拖拽向酒肆,擠啊擠的,還不忘拿挑瞭挑懸掛好些斤兩媚意的眼角,直勾勾望向徐鳳年,見他一臉邪氣不侵的浩然正氣,嬌笑道:“公子別裝瞭,知道你是老到的鳥。”

徐鳳年不再故意繃臉,十足奸夫淫婦一拍即合的登徒子表情,嬉笑道:“大嬸好眼力。”

大嬸!

輪到這位少婦有些繃不住臉色瞭,嬌滴滴說道:“公子真壞,奴傢才十八歲呢。”

徐鳳年一臉憨厚實誠地說道:“是你女兒十八歲吧?”

“小冤傢,去死呀。”

少婦滿臉嫵媚笑意,說著調笑的情話,袖中伸出匕首,則是直直刺向徐鳳年腰間。

背負書箱略顯疲態的徐鳳年神情不變,兩根手指夾住那把兇狠的匕首,無奈道:“大嬸別這樣好不好,我就喝酒解渴來瞭。給銀子的,不白喝。”

風韻不差的婦人還是那副笑臉,瞇眼道:“給銀子哪裡夠,連身子帶一百幾十斤的肉一並給老娘做肉包子,還差不多!”

她抽瞭幾下匕首,竟是抽不動絲毫,這才眼眸裡流露出一些訝異,朝酒肆喊道:“快滾出來,老娘碰上紮手點子瞭!”

徐鳳年看著嘩啦啦沖出來的十幾號壯漢,哭笑不得。

這樣精彩的江湖,溫華那小子肯定喜歡。

本該是明前茶雨前茶賣得緊俏的好時分,可留下城這座小茶館還是生意寡淡,天生不適合做生意的店老板不在乎,新來的脾氣古怪的小姑娘不上心,可溫華卻急啊,天天吃那加煎蛋的蔥花面也不是個事,好歹隔三岔五來點葷菜不是?嘴巴都能淡出鳥來瞭。溫華在街上招攬生意,口幹舌燥也沒把一位客人請進茶館坐下,瞥瞭眼掛在門口鳥籠的老鸚鵡還在那裡“公公”叫喚個不停,氣得他摘下木劍就猛敲鳥籠,可這頭扁毛畜生學舌含糊,倒是跟主人黃老頭學足瞭處變不驚的架勢,依舊重復罵人,溫華縮頭縮腦,見黃老頭背對自己飲茶,就伸出兩根手指去拔毛,正要得逞,被一桿向日葵抽在手背上,溫華想躲,可是根本來不及啊,瞪眼望去,這小姑娘生得亭亭玉立,雖說臉色不太好,可吃飯時候瞧著她還是很能漲胃口的,可惜溫華自詡浪子回頭,自打不知第幾十次一見鐘情後,總算開竅,打定主意這輩子要給那名女子堅守貞潔瞭,此時手背被抽,這位曾經是世子殿下難兄難弟的木劍俠士怒道:“賈加嘉傢嫁佳頰,再打我,本公子可就真要出手瞭啊!”

當初她神情頹敗地來到茶館,天崩地裂都像是可以紋絲不動的黃老頭那叫一個心疼,後來介紹她名字的時候也不肯用心,隻確定姓賈,後頭是諧音,溫華也不管什麼,跟她天生不對眼,每次喊她都故意喊一大串。上個月出現的一幕嚇得他差點尿出來,一個茶客有意刁難,嫌棄她煮茶功夫寒磣,她耐著性子換瞭兩壺茶,大涼天搖扇故作文士風范的商賈仍是挑刺,溫華本來是看熱鬧,樂得這姑娘出醜,然後就看到站在客人身邊的少女呵呵一笑,一記手刀就削去,如果不是溫華機靈,丟出一隻茶碟,擋下手刀,然後拼瞭命去擋在兩人中間,那顆頭顱就跟西瓜一般被一刀切掉瞭。打那以後,溫華就提心吊膽,恨不得連她上茅房都盯梢。這些日子以來,溫華頭回心甘情願地做牛做馬,不敢勞駕這位小姑奶奶接待茶客,寧願她盤膝坐在窗口長椅上,肩扛一桿不知從哪裡拔來的向日葵發呆。

少女板著臉呵呵一笑。

溫華拿她沒轍,訕訕然走進茶館,一屁股坐在黃老頭對面,見小姑娘沒跟上來,小聲說道:“你孫女?有你這麼寵著慣著嗎?就說上次,殺人不犯法?”

兩鬢霜白的老頭喝瞭口茶,平靜道:“我閨女殺幾個人還犯法?哪傢的傢法?哪國的國法?早個二十年,你小子讓那些帝王君主來回答,看誰會點頭。”

溫華嘴角抽搐道:“黃老頭,你這吹牛不打草稿的,要照你這麼說,豈不是跟趙傢天子平起平坐瞭?”

老人斜瞥瞭一眼親手授予劍術的木劍遊俠,沒有說話。溫華被盯得毛骨悚然,道:“好好好,你厲害行瞭吧,既然你口氣這麼大,晚上我給你做三大碗蔥花面,要不然你肯定餓得睡不著覺。”

自有一股雅氣的老人揮手道:“這就去做一碗。”

溫華怒道:“不去,真當我是嘍囉瞭?”

然後伸出手,嬉皮笑臉道:“我傢小年說過,大丈夫威武不能屈!隻有富貴才能讓老子能淫一個,所以,給錢先!”

老人懸停茶碗,於是溫華立即擠出諂媚笑臉,做瞭個毛巾搭在肩上的動作,跑著離開,不過嘴上念叨著:“看我給不給你加煎蛋,嘿,本公子連蔥花都不給你放幾粒!”

老人轉頭提瞭提嗓音,帶著笑意喊道:“小閨女,來來來,坐近瞭,陪我喝喝茶。”

小姑娘坐在隔壁桌上,盤膝坐好,然後一瓣一瓣摘下向日葵。兩人還是背對背。

老頭也不在意,一口一口喝著粗茶。溫華腿腳利索,加上蔥花面也不是多費勁的活計,吃過瞭那碗蔥花果然可憐到屈指可數的馬虎面條,茶館老板黃老頭也不和眼前那小子斤斤計較,放下筷子後感慨道:“溫小子,武評上那些人物,你覺得誰才是真正的高手?”

聊到這個,溫華馬上興致勃勃,大聲笑道:“這還用說?當然是武帝城的王老神仙瞭,拓跋菩薩是北蠻子,我才不稀罕,說來說去還數桃花劍神鄧太阿頂呱呱,劍道第一人嘛,我當然佩服得五體投地,這輩子能跟鄧劍神比拼一劍就死而無憾瞭,其餘那些曹官子啊魔頭洛陽啊,都不算什麼,不是本公子的菜!”

黃老頭嗤笑道:“就你這等見識,還想劍術大成?練劍之人,隻學那鄧太阿,不知李淳罡,不出百年,劍道就要再無占去武道風采一半的鼎盛光景瞭。”

溫華愣瞭一下,“李淳罡?我隻知道我們王朝自己有個水分極大的武榜,這老頭兒才排在第八,後來北莽出爐的武評更是沒影兒瞭啊,不是被人擠下去的嗎?”

老人端起茶碗作勢就要潑溫華一臉,這小子趕忙拿袖子護住自認英俊無雙的臉龐,老人卻是停下手,喝瞭一口茶,慢悠悠說道:“這五百年江湖,李淳罡是唯一一個劍道造詣直追仙人呂洞玄的巨材,足足五百年啊,可不是一百年。這個李淳罡,當時評定春秋十三甲,其中李淳罡的劍甲魁首,是最沒有疑義的。”

溫華哦瞭一聲,虛心請教道:“黃老頭,別說懸乎的,說些實在的,否則我也聽不明白。”

老頭笑道:“你可知道李淳罡曾在廣陵江畔一劍斬甲幾許?”

溫華想瞭想,試探性問道:“八百?”

見 黃 老 頭 笑 而 不 語 , 溫 華 一 咬 牙 , 學 這 老 傢 夥 獅 子 大 開 口 :“一千六!”

老人冷笑道:“再加一千。”

溫華一拍大腿,吼道:“他娘的真是生猛!以後老子不崇拜那位傳言去挑釁拓跋菩薩的鄧太阿,改換成李淳罡瞭!”

老人嘆息道:“不出意外,已經死瞭。”

溫華愕然。

黃老頭雙指旋轉白瓷茶碗,望著微微漾起的茶水漣漪,輕聲道:“人力終歸有極致,一劍破甲兩千六,也受瞭無法挽回的重創,這等讓人神往的壯舉,比起兩百年前吳傢九劍破萬騎,猶有過之。可惜我沒能親眼瞧見,都是你小子害的。不過李淳罡雖然受瞭重傷,按理說再活個三四年並不難,隻不過以李淳罡的性子,如何受得瞭慢慢老去,老到連一把劍都提不起來?當初他既然肯為瞭酆都綠袍兒跌入指玄境,再返劍仙以後,也是不願飛升或者轉世的,死瞭便是死瞭,才符合李淳罡此生一往無前的劍意。這才有最近的萬裡借劍鄧太阿,助一臂之力。贈劍在其次,一劍開天,西去萬裡,贈送劍道感悟才是關鍵,終於幫鄧太阿這名劍道後輩戰平瞭拓跋菩薩。”

老頭似乎都忘記瞭喝茶,唏噓道:“青衣飄飄,仗劍江湖,讓整個江湖仰視。一生臨瞭,最後一劍,仍是成就瞭一位新劍仙,也就李淳罡可以有這等手筆瞭。死得其所啊,隻是不知李淳罡是否真的死而無憾。”

老頭自嘲笑瞭笑,指著茶水,“人走茶涼,沒過多久,江湖就隻會看到鄧太阿如何風光一時無兩,忘記李淳罡曾經給予劍道無與倫比的一次次拔高。在我看來,天下可以沒有王仙芝這樣的老匹夫,唯獨不能沒有李淳罡這樣的真正風流子。

“靖安王趙衡死瞭,這個一輩子都比娘們兒還不如的趙傢男人,總算做瞭件爺們兒該做的事情。

“李義山勞心勞力,總算病死瞭。天下謀士無數,被我考評上上,不過九人,毒士李義山位列探花。他一死,也就隻剩下四人瞭,其餘幾位年輕後生,能否頂補上去,現在還不好說。

“見著瞭西楚散而不倒的氣運柱子再度接天,欽天監那個經常對弈被我騙的老傢夥估計氣死瞭,不知這個老學究那部歷書編撰完成瞭沒有,若是沒編完,讓李當心那個王八蛋搶先,儒傢就岌岌可危嘍。

“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也沒幾年好活瞭。

“剩餘四名離陽王朝頂尖謀士中,在京城以外給燕剌王當大幫閑的納蘭右慈,撐死瞭還有四年好活。其餘兩位在京城當縮頭烏龜的,病虎楊太歲自廢大半武功,不用多說。剩下那個,最不出名,卻是最風生水起,未來三十年廟堂走勢,大半都掌控在他手中。當年那樁白衣案,他可是主謀啊。徐驍身邊十二死士,有一半都死在刺殺此人途中,其中一個,還是這人的寵愛侍妾,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好笑不好笑?

“都死瞭,都要死瞭。數來數去,一人少一人。江湖也好,江山也罷,到底還是年輕人的,我喜歡這樣的天下,不至於死氣沉沉。離陽王朝有張巨鹿、顧劍棠,北莽有才到中年的拓跋菩薩,有更年輕的董卓之流,以後還會有不斷的新人,雨後春筍般冒尖上位,這才有趣啊。

“不過棋劍樂府的太平令,好像還不死心,要幫著北莽女帝下一盤很大的棋局,我有些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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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 華 聽 得 暈 乎 乎 , 訝 異 問 道 : “ 黃 老 頭 , 你 魔 怔 瞭 , 胡 言 亂 語 什 麼呢?”

老人端起茶碗,一口飲盡,“你不用理會這張棋盤,安心練劍就是,你這輩子也就隻能練劍瞭。讀書人有讀書人的事情,莽夫有莽夫的活計,商賈有商賈的買賣,大傢都在規矩裡做人做事,就是天下太平。”

溫華拍瞭拍腰間木劍,冷哼道:“你等著!”

老人譏諷道:“可別讓我等個幾十年,等不起。”

溫華一拍桌子,“才吃過我的蔥花面,就過河拆橋瞭?!”

老人正要說話,就見腦袋被一樣東西拍瞭拍,轉頭一看,是自傢閨女拿向日葵敲他,他何等謀略心機,頓時瞭然,哈哈笑道:“知道啦知道啦,放心,我不想死就可以不死,怎麼也要活到親眼看你出嫁那一天的。”

然後老人就被一根向日葵給拍飛。

倍感解氣的溫華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贊嘆道:“比女俠還女俠!敢打黃老頭,除瞭李淳罡和鄧太阿,我就佩服你瞭!”

溫華突發奇想,冷不丁自說自話起來:“你這樣有個性的姑娘,我琢磨著徐鳳年那色胚肯定會鐘意,以後豈不是成瞭我弟媳婦?那我得喊黃老頭啥?”

然後他也被打飛出去。

黃老頭坐在地上,自己問自己:“李義山既然臨死之前就劃下道來,要不我還是去襄樊再看一看?”

聽到頭頂冷哼一聲。

老頭兒嘆息道:“女大不中留啊。算瞭,北涼自己院子裡就夠亂的瞭,那小子能不能活下來都難說,我何苦做這個惡人。還是跟那個不願天下太平的太平令較勁,比較實在。你想黑白買太安嗎?那也得看我答應不答應。”

站起身,拍瞭拍塵土,黃老頭笑道:“閨女,你等著,我給你做蔥花面去。”

無緣無故被抽瞭一桿子的溫華忙不迭嚷道:“給我也來一碗!”

黃老頭根本就沒搭理他,這讓溫華當下又憂鬱瞭,又懷念小年瞭。

被十幾位兇神惡煞的綠林好漢包圍,徐鳳年松開手指,讓身段婀娜可惜生瞭一副歹毒心腸的婦人抽走匕首。她也識趣,不再粘靠著這名深藏不露的俊俏書生,退瞭幾步,不服老地學那二八少女一臉天真爛漫,笑問道:“公子,怕不怕?”

徐鳳年苦澀笑道:“你說我能不怕嗎?”

她捧著心口嬌笑道:“怕瞭就好,老娘見你有些本領,就給你兩條路,一條是殊死搏鬥,單挑我們一群,死瞭後剁肉做包子,一條是投瞭我們寨子做兄弟,一起吃酒喝肉。”

一名身材瘦如竹竿偏偏袒露旺盛胸毛的漢子小聲嘀咕道:“青竹娘,不應該是那吃肉喝酒嗎?”

被揭短的婦人柳眉倒豎,扭腰行走如一條竹葉青,一腳狠狠踩在這漢子的腳背上,“老娘讓你吃肉,讓你喝酒!沒老娘做這黑店買賣,你脫瞭褲子割下褲襠裡那玩意兒自己煮瞭吃去!”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做兄弟做兄弟。”

少婦眼中閃過一抹鄙夷,那隻瘦猴兒吐瞭口濃痰,罵道:“就這德性,咱們寨子收下也是浪費口糧。”

馬蹄響起,蹄聲漸近,塵煙四起,婦人皺瞭皺眉頭,抬起手臂,用衣袖遮住半張臉,瞇眼望去。十幾個漢子面有喜色,徐鳳年也轉身看去。彪悍六騎疾馳而至,當頭一騎儀表天然磊落,提瞭一根纏金絲裹銀線的鐵棒,擱在二流名門正派,這人放在掌門位置上一點都不含糊。身側兩騎一人黑羆體格,提瞭一對板斧,一字赤黃眉,頭發蓬亂,天生面容猙獰。另外一騎是道士裝束,穿一領麻佈寬衫大袍,繪有陰陽魚圖案,腰系一條茶褐色鑲玉腰帶,腳踩一雙絲鞋凈襪,面白須長。剩餘三騎都是各持兵器的精壯漢子,除去舞棒的領袖和中年道人,其餘四人都血跡斑斑,尤其是那個赤黃眉粗人,就跟血缸裡浸泡過似的。

六騎一齊下馬,為首英武男子黯然道:“沒能救下宋兄弟,是對不住各位。”

瘦猴兒哇一聲就哭出聲,跌坐在地上,哀號不止。得有三個瘦猴兒體重的黑羆漢子把兩柄板斧丟在一起,悶悶道:“直娘賊,老子從法場東邊殺穿到西邊,照排砍去,殺得老子手都軟瞭。”

道人望向徐鳳年這個不速之客,然後斜瞥瞭眼婦人,後者沒好氣地解釋道:“新撞到網裡的魚蝦,還沒來得及下鍋。”

她看著這名時運不濟的俊俏後生,媚笑道:“小子有些手段,趕巧幾位大哥到瞭,正好擒拿下送灶房去,回頭做幾大屜肉包子送山上去犒勞各位。”

儀表出彩的首領皺瞭皺眉頭,說道:“青竹娘,怎的又做這種買賣瞭。”

她理直氣壯地道:“不重操舊業做這個,就揭不開鍋瞭,一文錢餓死英雄漢,你們要如何俠義心腸,老娘不管,總不能虧待瞭自己!”

男人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溫雅笑道:“就當這個月夥食錢瞭。”

他轉頭朝徐鳳年抱拳笑道:“驚擾瞭公子,在下六嶷山韓芳,若是信得過,一起喝碗劣酒,就當韓某人替兄弟給公子壓驚。”

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的漢子粗嗓子說道:“韓大哥,跟這小白臉廢話什麼,喝酒是給他天大面子,敢不喝,讓我方大義一板斧削去他腦袋當尿壺!”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喝。”

那落草為寇的儒雅漢子輕喝道:“不許無禮!”

他率先在酒肆外頭的酒桌坐下,將那條能值不少銀子的祖傳鐵棒放在一旁,對徐鳳年伸瞭伸手。徐鳳年也不客氣,摘下書箱,跟這個自稱六嶷山韓芳的綠林英雄面對面坐下,碰碗以後,一飲而盡。這番直爽舉動,贏來不少旁觀漢子的好感,背瞭一柄松紋古劍的道人輕輕坐下。韓芳介紹道:“這位是張秀誠,出身士族,舉凡群經諸子天文地理無所不精,寫得一手好字,本是橘子州一名刺史的心腹幕僚,為佞人陷害,才成瞭道士,和我們這些粗人不一樣。”

大大咧咧坐下的赤黃眉漢子恨恨道:“韓大哥你還是那三代將門之後哩,薊州當年若不是有你們韓傢做那定海神針,早就給北蠻子拿刀捅成篩子瞭,若不是離陽王朝那姓趙的昏君不識好歹,你如今也該有個正四品封疆大吏當當瞭。”

韓芳眼中出現一抹陰霾,隨即很好地隱藏瞭情緒,自嘲笑道:“叫公子笑話瞭。不提這些,喝酒喝酒。”

綽號青竹娘的豐韻女子又拎瞭一壇酒砸在桌上,“下瞭蒙汗藥啊,回頭都是老娘砧板上的魚肉。”

韓芳趕忙笑道:“還有這位,韓某不得不多提一句,劉青竹,叫喚一聲青竹娘即可,刀子嘴豆腐心。”

徐鳳年不識趣道:“才見識過青竹娘的匕首。豆腐嘴刀子心還差不多。”

韓芳愣瞭一下,有些尷尬。

婦人嫣然一笑,身子往徐鳳年這邊靠瞭靠,“這位小秀才,老娘越來越中意你瞭。”

啪一聲。

沒些彈性是斷然沒有這等清脆響聲的。婦人瞪大眼睛,望向這名本以為沒幾斤根骨的俊逸書生,自己這是被當眾揩油瞭?常年打老雁,結果被雛雁啄瞭一回?

徐鳳年縮回手,笑瞇瞇道:“青竹娘,你要真願意,咱們就洞房花燭去。”

女子捧腹大笑,拿手指抹去眼角淚水,媚眼一拋,扭腰進瞭屋子。

中年道人古劍出鞘,一劍抹去,在徐鳳年後方脖頸停下,然後迅速回撤歸鞘,一切不過眨眼間。

沒資格坐下飲酒的旁觀漢子們瞅見這一幕,大氣都不敢喘。

好像始終蒙在鼓裡的徐鳳年看向韓芳問道:“青竹娘這是磨刀去瞭?”

韓芳哈哈笑道:“公子好性情,韓某先和兄弟們去山上寨子,要是不嫌棄,公子可以一同前往,若是想再喝酒,事後讓青竹娘帶路便是。”

徐鳳年笑道:“再喝幾碗。韓當傢先行一步。”

起身相互抱拳,韓芳領著小二十號人馬上山去。徐鳳年獨自坐在桌前,喝瞭口酒。

青竹娘站在附近,冷淡道:“都不是好人。”

徐鳳年疑惑哦瞭一聲,問道:“怎麼說?”

青竹娘坐下,倒瞭一碗淡而無味的劣酒,“那韓芳本是六嶷山好幾個寨子坐頭一把交椅的,誰都瞧不起,結果被那些寨子合起手來對付,如今混得慘瞭,連姓宋的拜把子兄弟去城裡逛窯子,都給泄露瞭消息,給一大票官兵堵住,五花大綁去瞭法場,韓芳帶瞭人去救,才六號人,可不就是救不瞭人,隻能殺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那提雙斧的,別看他長得跟頭牛似的,你聽他說話,文縐縐的,就知道不是好鳥,一肚子壞水,以往寨子裡興旺,人多勢眾,去瞭小城裡喝花酒,這些年也不知被他喝高瞭耍酒瘋,排頭砍殺瞭幾十上百條的性命,被他糟蹋的黃花閨女何曾少瞭去?那姓張的道人,歪點子多,是寨子裡的軍師,劍術自然稱得上高明,說是年輕時候師從一位道德宗的大真人,學瞭一身呼風喚雨的仙術,好像是叫五雷天罡正法還是啥的,不過老娘我也沒瞧見他騰雲駕霧瞭,但是親眼見過他一次傾力殺人,出劍時候恍惚有雷聲。其餘幾位,誰手上沒幾條人命?寨子裡樹瞭一根杏黃大旗,說要替天行道,可寨子裡的規矩是誰上山,就要在山下殺瞭人當作投名狀,這算什麼替天行道?”

徐鳳年笑道:“那你?”

女子神色平靜,“老娘跟他們一路貨色,能是好人?也就是沒本事殺你,否則你這會兒哪能在這裡舒舒服服喝酒。對瞭,你姓啥名啥?”

徐鳳年答復道:“徐朗,負笈遊學來到六嶷山,可不知道這兒這般比兵荒馬亂還烏煙瘴氣,早知道就繞道瞭。”

她笑道:“是該繞道。這座山啊,就是賊窩,不過呢,不妨跟你透個底,韓芳這些匪窩寨子再狠,比起那個橘子州數一數二的魔教宗派,也就是小孩子過傢傢嬉鬧瞭。人傢就算隻放個屁,這些寨子幾百條所謂的江湖好漢就都得熏死。好在這些魔頭兔子不吃窩邊草,不跟韓芳這些小嘍囉計較而已。”

徐鳳年納悶問道:“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她托著腮幫,無形中將胸脯擱在桌面上,呈現出兩團晃眼的豐碩,媚眼笑道:“你這才入江湖的雛兒,酒裡沒有蒙汗藥,就不許老娘在碗底抹上一些嗎?”

徐鳳年瞪眼道:“你!”

她笑道:“敢吃老娘的豆腐,你有幾條命?等會兒把你脫光瞭丟到砧板上,先剁下你的那條小蚯蚓,做下酒菜。你說滋味該是如何?”

徐鳳年搖搖墜墜,她越發開心瞭。

結果搖瞭半天,她也沒瞧見這俊逸書生倒下。

直到察覺到眼前年輕公子哥一雙勾人丹鳳眸子瞇起,她才咬著嘴唇憤恨道:“逗我好玩嗎?”

徐鳳年坐直以後,哈哈笑道:“好玩。”

結果,女子撲哧一聲,笑道:“傻乎乎的俊哥兒,老娘其實沒在你碗底抹藥,誰玩誰呢?”

徐鳳年愕然。

她柔聲道:“你走吧,別意氣用事,上山去瞭那座寨子,就算掉進瞭大火坑,就算你運氣好,有過硬身手傍身,被你爬出來,怎麼也得掉一層皮。”

徐鳳年柔聲道:“謝過你瞭,知道方才你扮惡人,是想幫我脫身,被捅上一刀換活命,不過就是丟瞭一身傢當,怎麼看都是賺的。”

她笑瞭笑,沒有言語。

徐鳳年低頭喝瞭口酒。

兩兩無言。

她突然說道:“以往我不是這般菩薩心腸的,隻不過你長得跟我男人有幾分相像而已。”

徐鳳年一本正經地點頭道:“由此可知你男人是何等的風流倜儻。”

女子嬌笑著潑瞭一碗酒過來。

徐鳳年輕輕伸出手,攬雀式,無比玄妙地將酒水凝成一塊,然後重新放回她眼前碗中。

誰說覆水難收?

玩瞭一手攬雀收覆水的徐鳳年笑道:“雜耍而已。”

劉青竹用一根青蔥手指碰瞭碰瓷碗,再揉瞭揉柳葉眉,驚訝道:“隻是雜耍?”

徐鳳年沒有回答,問道:“你怎麼入瞭寨子?”

她沒敢去喝那碗酒,想瞭想,笑道:“牢騷太盛肝腸斷,不說瞭。”

徐鳳年很不識趣地刨根問底:“你男人?”

她白瞭一眼,“真想聽?”

徐鳳年搖頭道:“算瞭。”

女人心思難測,徐鳳年不想聽,她反而竹筒倒豆子一股腦抖摟出來,不過語氣淡漠:“死瞭,百無一用是書生,傢破人亡的時候,被寨子裡一個漢子嫌他礙眼,拿一根鐵矛攪爛瞭肚子。然後我被韓芳許配給瞭一位坐第三把交椅的,還沒洞房花燭,那位英雄就管不住褲襠裡的玩意兒,急匆匆想要野外茍合,我衣裙都褪在小腿肚上瞭,光屁股等瞭半天,才知道給魔教裡頭一位大人物路過給撞上,把這位夫君給拍爛瞭頭顱。魔頭見我還有幾分姿色,就大發慈悲收瞭我做禁臠,跟他去瞭那座巍峨宗門,大概算是通房丫鬟,跟一些狐媚子服侍瞭他半年,玩膩瞭,就給打發回來。方大義這些渾人也就隻有賊心,沒那賊膽瞭,想要跟那位大魔頭做連襟,也得有命不是?要不然你以為我這個俏寡婦能活到今天?就算能活下來,估摸著大白天也沒力氣站直。伺候男人,尤其是這些滿身蠻力的糙人,可是體力活。現在想來,當初在皇宮一般的地方,也算見識瞭一場人間仙境的大世面,沒白遭罪。你瞧瞧,被你勾起瞭話頭,老娘真是肝腸斷瞭。換碗酒喝,這一碗透著邪乎勁兒,怕著瞭你的道,真被你給洞房瞭,到時候老娘倒是不吃虧,你這初生牛犢給那魔頭又是一巴掌拍爛頭顱,白花花一攤,跟豆汁似的,終歸是瘆人的畫面。”

徐鳳年把酒碗推過去,平靜問道:“什麼門派,這麼有來頭?”

她略帶譏諷道:“徐公子,你連沈門草廬都沒聽過?這就敢往六嶷山這邊遊學?”

徐鳳年笑道:“沈門草廬?聽著很像偏向儒教的名門正派啊。”

青 竹 娘 喝 瞭 口 酒 , 見 四 下 無 人 , 這 才 說 道 : “ 韓 芳 綽 號 ‘ 錦 毛 麒 麟將’,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像麒麟瞭?真當他是北莽國師?張秀誠人稱‘雷部真君’,也沒見他招過雷。這次在法場上被砍腦袋的宋馗,還叫‘扛鼎天王’呢,不一樣是自封的,就他那風吹就搖的小身板,能不能扛起老娘這九十來斤都兩說,也就隻會用些下三濫的淬毒暗器。所以啊,沈門草廬,說是草廬,其實跟皇帝住得差不多,遍地都是金玉,也不知道怎麼掙來的錢,茅房都比山上那些寨子大當傢的居所來得氣派,老娘是沒真正去過皇城宮殿,不過琢磨著差不離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然後問道:“青竹娘,你可不止九十來斤吧,該有一百斤上下重。”

女子惱羞嗔怒道:“今日老娘吃撐瞭七八斤牛肉不行啊?”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女子看瞭眼天色,說道:“你啊,別把六嶷山當兒戲,不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都是人精兒,沒幾把刷子就沒本事站穩腳跟。走吧,身上隨便留下點東西給老娘,好跟韓芳他們有個交代。老娘不是救苦救難的觀音娘娘,也不是那情竇初開歲數的女子瞭,不能因為你有副好皮囊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你要不舍得背著的劍,拿出些銀子就當破財消災。韓芳給瞭我一錠黃金,給他那些上頓不接下頓的苦命兄弟吃定心丸呢,就是在你面前打腫臉充財主,這個寨子早就成破落戶啦。”

徐鳳年還真從書箱拿出一摞銀票,放在桌上,微笑道:“一百多兩,夠瞭沒?”

她挑瞭下眉頭,手指敲打著銀票,笑道:“還真是個闊氣主兒,就憑你這等身傢,隻要傢底不薄,在寨子裡還真會被當冤大頭財神爺供奉著,隻要一天不吸幹你的血,保管性命無憂。方才辛苦演戲,敢情是老娘自作多情。

徐朗,你傢哪裡的,真是遊學的士子?”

徐鳳年調笑道:“姑塞州的小傢族,那邊高門世族紮堆,多如牛毛,沒個丁字大姓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根本抬不起頭,沒想到在這兒懷揣瞭一兩百兩銀子,還成有錢人瞭,早知道就早些時候來這裡擺闊,說不定就跟你明媒正娶行魚水之歡瞭。”

她瞥瞭眼這名嘴上滑溜的書生,譏諷道:“偷瞧瞭半天,就不敢摸一摸?”

被抓個現形的徐鳳年搖頭道:“哪裡是這種人。”

她起身後有意無意拍瞭拍胸脯,這等顫顫巍巍的旖旎景象,讓漢子恨不得趕緊跑去捧著兜著,生怕因為過於沉重咕嚕一下就掉地上瞭。徐鳳年還是眼觀鼻鼻觀心,讓青竹娘不知是白眼還是媚眼,臨瞭笑著離開,酒肆沒夥計幫襯,都得她一人忙碌,總有忙不完的雞毛蒜皮。接下來那名背劍負笈的書生沒打算上山,給瞭一百多兩銀錢後就在山腳岔口坐下瞭,自己動手把桌子挪移在屋簷陰涼處,從書箱裡抽出一本地理志,跟青竹娘要瞭一碟鹽水花生,一碗熟牛肉,一壇酒,從正午坐到瞭黃昏。青竹娘也沒把他當座上賓看待,做瞭頓馬虎飯食,對付著吃瞭,接著詢問他是怎麼個算計。徐朗說要在這兒住幾天,琢磨琢磨一個山寨是如何維持的,還跟她討教瞭許多瑣碎事情,諸如進賬出賬、招徠人馬、收買人心,就連平時沒有殺人劫舍人命買賣時在山上是否要開墾菜圃都問過瞭,事無巨細,都打在算盤上。青竹娘也知無不言言不無盡,反正這也不是什麼瞭不得的機密,若說這名年輕書生是官府的密探,打探風聲來瞭,給甲兵入山剿匪鋪路子,她也不怕,寨子被鏟平,她大不瞭再去沈門草廬做牛做馬。對她而言,誰死不是死?世間也沒她願意收屍的人物瞭。晚上他也好打發,就拎瞭兩條長椅,對付著睡瞭一夜。

屋內青竹娘輾轉反側瞭半宿才昏昏睡去,清晨起床,對著銅鏡,劣質脂粉如何都撲不去一雙黑眼圈兒,當她看到精神煥發坐那兒捧書的傢夥,眼神幽怨得不行,也不知是氣惱這後生死皮賴臉,還是氣他昨晚連畜生都不如,連寡婦門都不敲一下,她雖不會開門,可好歹證明瞭她還是尚有幾分姿容的。

她冷哼一聲,拿著他孝敬給寨子的銀票走去山寨,猶豫瞭片刻,還是沒有私吞個一兩張銀票,不過那一錠黃金到瞭嘴裡就不吐出來瞭,這幫大老爺們兒蹭吃蹭喝的,這份錢本就該是她的。韓芳所在的寨子進山不遠,十幾裡路外,不過山路不比官道平地,好在她走慣瞭,也不覺得如何吃力,到底不是當年那個養尊處優不碰柴米油鹽的秀氣女子瞭。

韓芳客客氣氣地收下瞭銀票,禮數周到,還親自奉茶一壺。在泥地校武場練把式的方大義盯著這名年輕寡婦的屁股瓣兒瞧瞭又瞧,再看她的疲態神情,看似粗鄙不堪實則心思如發的漢子眼神古怪,打翻瞭醋壇子,心中冷笑,不知死活的後生,這個帶刺的娘們兒也敢吃下嘴,豈是你能吃幹抹凈走人的?昨日上山時,張軍師說這小子武藝可能有些,不過也就三腳貓的稀拉功夫,經得起草廬那位大魔頭一根手指壓下?這尊菩薩,單槍匹馬就可以連踏好幾座寨子都不帶歇氣的。到時候有你小子喝幾壺的。

青竹娘出瞭寨子回到酒肆,見到徐公子還在那裡看書,到今天為止她還不知道姓名的瘦猴兒蹲在一邊發呆。這無賴好吃懶做,欺軟怕硬,該有的毛病一個不落,不過比起山上草寇動輒對著人砍瓜切菜一通亂殺,委實是本事小膽子更小,也就顯得沒那般可惡,這些年常來這裡幫些可有可無的小事,管不住眼睛是肯定的,不過竟然從未做過蘸口水刺破窗紙偷窺她洗澡出浴的醃臢事情,讓她有些刮目相看。在這座山裡誰不信奉那富貴險中求的道理,瘦猴兒成瞭鮮明的異類,也是沒出息的例子。聽說第一次納投名狀殺人,一刀下去沒把一名樵夫徹底砍死,眼淚鼻涕流得厲害,還要背著那樵夫去看大夫,不過好在有兄弟在一邊盯著,幫著捅瞭一刀瞭結掉,才算讓他進瞭山寨。隻不過若說如此一來,她就樂意跟這瘦猴兒溫存幾晚,那也太荒唐瞭,她還是喜歡書卷氣多一些的男子。

見著瞭潑辣的青竹娘,也就隻能靠那一大叢胸毛裝爺們兒的瘦猴兒擠出笑臉,也不敢和她說話,隻是假裝跟那個後生套近乎,問道:“喂,姓徐的,你知不知道當下江湖出瞭一件大事?”

徐鳳年放下那本從老夫子那邊順手牽羊來的橘子州地理志,笑問道:“啥事?給說道說道。”

瘦猴兒站起身,大搖大擺地坐在他對面,見他主動推過一碟花生,原先有些忐忑的心情頓時安定許多,悄悄暢快瞭幾分。他往嘴裡丟入一顆花生,一隻腳踩在長椅上,嘖嘖道:“前幾日我去瞭趟城裡,跟一位當差的兄弟去酒樓撮飯,知道啥酒樓不?逢仙樓,一頓飯可要好幾兩銀子才拿得下來……”

受不住這瘦猴兒瞎吹噓的婦人一掃帚拍在他後背上,笑道:“有屁快放!就你這窮酸命,能認識什麼當差的兄弟。還去逢仙樓喝酒,你怎麼不幹脆說去近江閣嫖花魁?不是更威風?”

滿臉漲紅的瘦猴兒一口氣憋回肚子,弱瞭七八分氣勢,訕訕道:“你這娘們兒頭發長見識短,忒瞧不起我瞭……”

見青竹娘抬起掃帚就要劈頭蓋臉砸下,瘦猴兒趕忙說道:“你們知道離陽那邊來瞭個桃花劍神鄧太阿吧?”

徐鳳年點瞭點頭。

“等會兒說。”青竹娘去屋裡拎瞭酒肉出來,這才坐下。

瘦猴兒聞著她身上的香味,咽瞭咽口水,神采飛揚說道:“這位天底下第三厲害的劍神,不是去找咱們軍神比試高低去瞭嘛,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青竹娘沒那心情猜謎,倒是徐鳳年笑道:“應該是輸瞭。”

瘦猴兒一拍大腿,“錯啦!”

“鬼叫什麼!”被嚇瞭一跳的青竹娘抄起腳下的掃帚就殺過去。

被拍翻在地的瘦猴兒也不敢與她惱怒,坐直瞭以後放低瞭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本來是要輸瞭,那位劍神連桃花枝都折斷瞭,跟拓跋軍神打得天昏地暗,從早上打到晚上,再從晚上打到早上,不知道打瞭幾天幾夜。哎呦,青竹娘別打別打,我這就說正題兒。在分出勝負的緊要關頭,哦不對,是鄧太阿就要落敗的時候,所有旁觀的數百近千高手們都聽到一句話,在萬裡之遙,從天上傳下來!”

青竹娘一臉譏諷,嗤笑道:“又胡扯瞭不是?你當自己是說書先生說神仙志怪呢?”

瘦猴兒粗脖子說道:“千真萬確!”

徐鳳年伸手倒瞭一碗酒,沒忘記給青竹娘和瘦猴兒也倒上一碗,輕聲笑道:“繼續說。”

瘦猴兒剜瞭一眼青竹娘,至於趁機剜在她臉上還是胸脯上就不得而知,這才嘖嘖說道:“就聽到一句‘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徐鳳年才抬起手腕端酒,聞言停在那裡,沒有喝酒。

瘦猴兒正想要拍大腿,想到剛才的遭遇,硬生生縮回,一臉神往地說道:“然後鄧劍神就回瞭一句,‘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接下來就更嚇人瞭,有一把劍開天而降,到瞭桃花劍神手裡,然後就跟拓跋軍神打瞭個平手。”

再蕩氣回腸的一戰,落在瘦猴兒這等人物的嘴裡,總缺瞭十之八九的嚼頭。青竹娘將信將疑,疑多過信,聽過也就算瞭,斜眼看去,瞅見年輕書生低頭喝酒,沉默不語。

瘦猴兒嘆息一聲,悶悶說道:“都是飛來飛去的神仙哪,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遠遠瞧上一眼。”

青竹娘也沒有深思,隨口問道:“這李淳罡是何方神聖?能借劍給那啥天下第三高強的桃花劍神?”

肚裡貨已經掏空的瘦猴兒嚅嚅囁囁道:“大概是離陽那邊的大劍客吧。”

青竹娘瞧見年輕書生抬起頭,是一張看不出表情的生硬臉龐。

放下酒碗,徐鳳年說道:“是個獨臂的羊皮裘老頭兒。”

瘦猴兒撇嘴道:“你糊弄誰呢,獨臂老頭兒能禦劍千萬裡?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

年輕書生淒然笑瞭笑,“再也見不到瞭。”

瘦猴兒也不知道再說什麼暖場的言語,見到青竹娘進屋子幹活去,便失去瞭奉陪的興趣,兜頭吃去大半酒肉花生,還是覺著乏味,就拍拍屁股回山上去瞭。

青竹娘時不時站到門口,看那徐朗幾眼,此時見桌上多瞭那柄青綠劍鞘的長劍,俊俏書生瞇起那雙連她都要嫉妒的丹鳳眸子,隻是抿著嘴唇發呆。

除瞭兩餐,他就一直坐著。天色昏暗後,青竹娘晚上依舊睡不著,隔著窗戶見著外頭油燈昏黃搖晃,就披上衣裳走出去,輕聲問道:“要酒喝?”

他轉過頭,笑瞭笑,柔聲道:“不用瞭。”

她還是去拿瞭一壇酒,卻是所剩不多的一壇好酒,啟封以後香氣彌漫,她說道:“我自己喝。”

喝過瞭幾碗,她問道:“真不喝?”

他搖頭道:“你喝就是瞭,我等著你酒後亂性。”

被逗笑的婦人果真獨自喝起酒來,豪飲,不輸給那些自詡殺頭不過頭點地的漢子。喝著喝著,她就細細碎碎說起來:“應瞭我傢鄉那句土話,沒毛兒的鳥,有老天爺照應。我啊,反正就這麼莫名其妙活下來瞭。怕死,覺得上吊死瞭,太難看。拿菜刀抹脖子捅肚子,該有多痛啊?貞潔烈婦,實在是做不來啊。”這名也曾素手研墨紅袖添香的女子,也曾做過人肉包子的青竹娘,醉眼惺忪,淚眼蒙矓,“我那夫君,沒做過什麼壞事,好事倒是做瞭太多,府上丫鬟都是苦命孩子,犯瞭紕漏,他都不舍得說重瞭,都由我來白臉紅臉一並唱瞭。傢裡租賃出去的莊稼地,年份不好,說是收瞭欠條,可堆瞭一年又一年,哪有去討要過?怎麼就死瞭?你們既然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漢,劫富濟貧就是,為何連人都殺光瞭才肯罷休?你們殺的,都是不比你們壞的好人啊!”

徐鳳年平靜道:“我上次見到遠嫁的大姐,勸她回傢,她不肯,說初嫁從親再嫁由身。我知道她在等人。”

婦人哭笑瞭一聲,“等到沒有?”

徐鳳年點頭道:“等到瞭,可我寧願她沒有等到。”

她撇過頭,胡亂擦瞭擦眼淚,不再喝酒,也不再抽泣。兩人沉默以對。

砰一聲,喝醉瞭的她腦袋側著敲在桌面上,嘴唇顫抖平伸出一隻手,柔聲道:“我女兒,若是活著,該有這麼高瞭吧?”她伸出去的手掌略微抬高瞭一些,那隻按在桌面上的手,五指僵硬,“要更高一些。”

徐鳳年說道:“我啊,重新撿起刀習武以後,好像就沒做過半次跟行俠仗義搭邊的好事,今天不講理一次,你說想殺誰,我就殺誰。”

她隻是癡癡扭頭,望著這個越發陌生的陌生人,問道:“你殺瞭人,我女兒就能活著,被我看著一點一點長高嗎?”

徐鳳年背好那柄春秋劍,往山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