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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卷 第二章 嘆陵江劍破千甲,笑廣陵盡掛涼刀

徐鳳年笑問廣陵王趙毅:『本世子若是身死,徐驍就要教你廣陵滿城盡懸北江劍破千甲嘆涼陵刀,信否?』

世子殿下一行人歸途稍稍作瞭轉折,來到廣陵江。

正值八月十八大潮,觀潮遊客來自天南地北,盛況空前,春秋大定以後。再無先前國界割裂,士子負笈遊學與遊俠帶劍闖蕩都越發暢通無阻,順帶著探幽賞景也都風靡愈濃。廣陵大潮與峨嵋金頂佛光和武當朝大頂並稱當世三大奇觀。大燕磯是一線潮最佳觀景點,冠絕天下,今日更有廣陵水師檢閱,藩王趙毅會親臨壓陣。廣陵巨富與達官顯貴都拖傢帶口前來觀潮,與庶族寒士、市井百姓相比,前者人數雖少,卻自然而然占據十之七八的上好觀景位置,擺下幾案床榻,放滿美酒佳肴瓜果,邀請世代交好的清流名士,一同談笑風生指點江山。

當潮水湧入喇叭口海灣,會有一條隸屬廣陵水師的艨艟帶領潮頭而入,兩岸綿延十裡,皆是車馬華裳。大燕磯檢閱臺上由廣陵王趙毅一聲令下,當依稀可見小舟與潮頭前來,擂鼓震天,潮水與鼓聲一同生生不息,百姓便可見到霧蒙蒙江面有一白線自東向西而移,白虹橫江,潮頭也隨著推進漸次拔高,抵達大燕磯附近,最高可到四丈,鋪天蓋地。

世子殿下來得略晚瞭,江畔適宜觀潮的地點早已紮滿帳篷或者擺滿桌案,而聽到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已經可以猜測到那艘弄潮艨艟馬上就要臨近,他隻得棄瞭馬車,讓舒羞與楊青風留在原地看守,不過分離前世子殿下笑著提醒兩位扈從不妨坐在車頂觀景。青鳥手中提有一隻小壇,腰間懸瞭那柄呂錢塘遺物赤霞劍。徐鳳年走在最前,慕容梧竹身子骨嬌弱,被他牽著,以她那隨波逐流的性子,指不定被沖散瞭都沒臉皮喊出聲求救。

慕容桐皇靠右側,一些個最喜歡湊熱鬧好揩油的登徒子才要動手,就被慕容桐皇一巴掌扇過去,或者抬腿狠踹,出手動腳毫不含糊,吃悶虧的浪蕩潑皮大多想立馬從這小娘子身上討回便宜,隻不過見到為首的徐鳳年的錦衣狐裘,立即蔫瞭氣勢,訕訕然縮手,另尋目標,揀幾個軟柿子下手,反正觀潮人海中,多的是受欺負後悶不吭聲的小傢碧玉,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在竹海被擄來的陳漁與裴南葦一樣,頭戴遮掩密實的帷帽,身段妖嬈,猶勝雌雄莫辨的慕容姐弟,不過這兩位位列胭脂榜的大尤物都緊緊跟在世子殿下身後,右有慕容桐皇一路耳光啪啪,左有女婢青鳥拿劍鞘清掃障礙,沒誰能夠近身。羊皮裘老頭兒負責殿後,沒他什麼事情,很多時候眼光都丟在那陳姓女子身上,準確來說是小腰上。老劍神百年閱歷,仍是不得不承認徐小子挑女人的眼光,可比武道上的攀登還要出彩,這一點饒是李淳罡都不服氣不行。老劍神這段時日忙著欣賞裴南葦的屁股,舒羞的胸脯,慕容姐弟這對並蒂蓮,大飽眼福,但看得最多的,還是那姓陳的陌生女子,尤其是她的細軟腰肢,嘖嘖,當真是讓觀者悚然動神。女子風情如何,看靈氣,觀其眼眸,看風情,還得看那承上啟下的腰肢呀,姍姍而行,小腰搖擺幅度太大,則妖艷俗媚,可若是太小,又略顯小傢子氣,這便是舊話所謂“女子腰上有江山”的出處。

但這陳漁美是絕美,老劍神贊嘆秀色可餐之餘,卻有一絲疑慮,她出現的時機地點都太巧,被徐小子擄搶後表現得過於平靜,已經超出大傢閨秀處變不驚的范疇,觀察氣機,這名渾身上下透著玄機的絕色並非習武之人,畢竟天底下能有幾個抱樸歸真的老狗趙宣素?試問她的憑仗到底何在?羊皮裘李老頭瞇瞭瞇眼,一行人好不容易沖出人海,再往前便是廣陵豪族霸占的江畔,有許多虎背熊腰的健碩仆役環胸站立,威懾百姓,一些個大門閥子弟,聘請瞭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幕賓客卿,佩劍懸刀,孔武有力,有模有樣。

兩片區域,涇渭分明,這與報國寺曲水流觴名士不屑與凡夫俗子同席而坐,極為相似。

徐鳳年約莫是沾瞭身邊佳人美眷的光,以他為中心,附近形成一圈真空,到瞭這裡,不需要踮起腳尖去觀潮。李老頭負手而立,眺望江面上迅如奔雷的一線潮,神情蕭索。當年一人一劍睥睨天下,在廣陵江上禦劍踏潮頭而行,何等意氣風發,如今年邁,禦劍越發純熟,卻半點想要去木秀於林的心情都欠奉。

這位如今隻喜歡閑來摳腳的老頭並不清楚當年他作此壯舉後,引來無數江湖豪俠陸續在廣陵江上展露崢嶸的風潮,有力士扛千斤大鼎怒砸潮頭,有劍俠泛舟對抗潮水,還有膂力驚人的神箭手連珠迭發,與大潮相撞,激蕩起千層浪。當年呂錢塘成名前在江畔結茅練劍十餘年,不正是仰慕劍神李淳罡青衫仗劍走江湖的豐姿嗎?可惜趙毅入主舊西楚疆土後,廣陵水師龍盤虎踞於此,哪有嫌命長的江湖人士敢來擺弄高手架子,廣陵水師不論規模還是戰力,在王朝水師中都穩居第一,遠非青州水師那類繡花枕頭可以相提並論,一旦開戰,估計給廣陵水師塞牙縫都不夠。每年檢閱,除瞭大藩王趙毅在大燕磯上俯瞰眾生,最出風頭的一定要數那象征廣陵水師的弄潮兒,獨自一人駕艨艟過江。

此刻兩岸眾人望去,艨艟巨艦一毛輕。

一名青年將軍按劍而立,甲胄鮮明,英姿颯爽,引來無數小娘閨秀們心神搖曳。

南方士子成林,蔚為壯觀,去逛任何一座寺廟道觀,放眼望去,滿壁滿墻皆是詩詞書法,便是一些漏風漏雨的寒磣客棧,都可見著各種懷才不遇的羈旅文章,因此她們實在看太多聽太多同齡士子的文采斐然。眼下那位,論文,尚未及冠便三甲賜同進士出身,且寫得一手絕妙草書,號稱“一筆書”,紙上不管十字百字,從來都是一筆寫就,毫無雕飾;論武,曾經在校場上贏下廣陵王府的一位劍術大客卿。此人文韜武略,俱是一等風流,無疑是廣陵當之無愧的頭號俊彥,連跋扈的廣陵世子都心甘情願與之結拜兄弟,並尊其為兄長。

當艨艟駛過,許多準備好的篝火蘆花都被遊人使勁甩入廣陵江,向廣陵龍王祈福。這些人清一色是地方豪族或者外地門閥的男男女女,尋常百姓撐死瞭帶上一束蘆花,大多數離江畔有些距離,哪裡有膽量丟擲篝火,萬一氣力不足,沒丟入廣陵江,而是砸在豪奢子孫們的帳篷幾案上,少不瞭一頓結實的毒打。這不,一些壯著膽子扔蘆花的庶民,惹來禍事,來不及逃竄便被兇仆惡奴逮住,掀翻在地,一頓拳打腳踢,還不敢出聲,隻能鼻青臉腫爬回人堆。徐鳳年本就是王朝裡罵名最拔尖的大紈絝,見怪不怪,也沒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兩耳不聞不平事,隻是抿起涼薄嘴唇,裹著一襲如雪裘子安靜前行。他眼前有兩堆杯觥交錯的世族子弟,有幾個健碩仆役上前阻擋去路,被青鳥一言不發拿劍鞘拍飛,在空中旋轉瞭兩圈才墜地,當場暈厥。

徐鳳年不理睬幾名廣陵世傢子的聒噪,走到江畔,恰好一線潮湧過,他從青鳥手中接過壇子與赤霞大劍,先將裝有呂錢塘骨灰的壇子丟入江水,一劍擲出,擊中小壇,骨灰灑落於江潮水中。

對於呂錢塘的陣亡,徐鳳年談不上如何悲慟,隻不過既然應承下那名東越劍客的遺願,總要按約完成才行。徐鳳年拍瞭拍手,蹲下身,望著滾滾前奔的潮頭,輕聲道:“都說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難怪你臨死要破口大罵。”

徐鳳年站起身,發現陳漁望向艨艟戰艦上的男子背影,有帷帽遮擋,看不清她臉色,但給人感覺有些異樣。

徐鳳年斜瞥瞭一眼那幾個還在喋喋不休的廣陵貴族子弟,等他們下意識驚嚇閉嘴後,才轉頭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子打趣笑道:“怎的,你相好?”

她淡然搖頭道:“他曾提及書法與劍術相通之處,見解獨到。草書留白少而神疏,空白多而神密,筆勢開合聚散,放在劍術上,假若瑰麗雄奇,不如……”

徐鳳年很沒風度地打斷,“紙上談兵,無趣得緊。”

陳漁不再說話,一笑置之。

對牛彈琴。

徐鳳年雖說度量小,心眼窄,不過還剩下點自知之明,自嘲道:“咱們啊,的確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陳漁,既然都已經是一傢人,你不妨明說瞭,可曾有心上人?”

陳漁平靜問道:“如果有,你是不是就宰瞭他?”

聽到從美人嘴裡說出一個殺氣凜冽的宰字,別有韻味,徐鳳年大言不慚地哈哈笑道:“你這性子我喜歡,做弟媳婦正好。”

陳漁望向大燕磯,那裡有個一身蟒袍幾乎被撐破的臃腫男子,她沒來由嘆瞭口氣。

徐鳳年笑瞇瞇問道:“別嚇唬我,你跟廣陵王趙毅都有牽連?”

陳漁臉色如常,沒有作聲。

徐鳳年雙手插入袖口,輕聲道:“走瞭,回北涼。”

陳漁沒有挪動,猶豫瞭一下,道:“有人要我去京城,你攔不下的。”

徐鳳年停下腳步,一臉玩味道:“誰這麼蛤蟆亂張嘴,動不動就要吞天吐地的?”

陳漁盯著世子殿下的臉龐,沒有任何玩笑意味。

徐鳳年臉色古怪起來。

陳漁彎腰拾起一束地上的蘆花,丟入廣陵江,說道:“我三歲時便被龍虎山與欽天監一同算瞭命格,屬月桂入廟格。”

一直冷眼旁觀的羊皮裘老頭沒好氣道:“不是當皇後就是當貴妃的好命。”

徐鳳年哦瞭一聲,沒有下文。

一線潮潮頭每推進一段距離,身邊有美婢筆墨伺候的士子騷客揮毫寫完詩篇後,就要由友人大聲朗誦而出,贏得滿堂喝彩以後,再將詩文連同宣紙一起丟入廣陵江,說是即興成賦,其實誰都明白這些精心雕琢的詩詞早就打好腹稿,一些肚裡墨水不足的士族子弟,少不得在觀潮之前很長時間都在絞盡腦汁,更有無良一些的,幹脆就砸下金銀去跟寒族書生買些,一字價錢幾許,就看買傢出手闊綽程度以及賣傢文字的檔次質量瞭,少則十幾兩,多則黃金滿盆。

北涼世子早年是這個行當裡最負盛名的冤大頭,聽到跟隨大潮連綿不絕的吟誦聲,自然熟諳其中門道。不斷有士子出口成章,朗朗上口,與廣陵江上水師雄壯軍姿,交相呼應,還真有那麼些王朝鼎盛的味道,很能讓老百姓臣服於藩王趙毅的威勢之下。

徐鳳年沒有讓陳漁如願以償地在那個話題上刨根問底,隻是抬頭瞥瞭一眼廣陵王趙毅,看那模模糊糊的體型,真像一座小山。這頭肥豬身下壓過的春秋亡國皇後就有兩位,至於淪為階下囚的公主嬪妃,就更是不計其數,手指加上腳趾都未必數得過來。當初趙毅領命壓陣廣陵,傳言每隔幾天就有前幾日還是皇室貴胄的華貴女子不堪受辱,投井的投井,吞釵的吞釵,上吊的上吊,惡名遠播王朝上下,與北涼褚祿山不相伯仲。

不過若是以為趙毅隻是個糟蹋貴族女子的好色之徒,還真是小覷瞭這位三百多斤重的大藩王,徐驍所在的貧瘠北涼與燕刺王所在的蠻荒南唐,民風彪悍,北涼更有控弦數十萬的北莽虎視眈眈,但平心而論卻還是數西楚、東越兩大皇朝舊地的廣陵,最為難以招安撫平。西楚士子風流舉世無雙,名士大儒多如牛毛,廣陵王趙毅若是沒點真本事,隻知血腥鎮壓而不知籠絡人心,天下賦稅十出五六的富饒廣陵早就滿目瘡痍瞭,這對帝國財政運轉無異於一場災難。當今天子的兄弟,雖不能說個個雄才偉略,卻還真沒有庸碌之輩,離陽王朝能夠問鼎江山,除瞭命數,也是趙氏人力使然。

正當世子殿下完成瞭呂錢塘的遺願準備離開江畔,一陣不合時宜的馬蹄聲驟起,徐鳳年轉頭看去,皺瞭皺眉頭,竟有甲胄鮮明的幾十輕騎策馬奔來,在人海中硬生生斬波劈浪般開出一條空路,許多躲避不及的百姓當場被戰馬撞飛,三十餘騎兵,馬術精湛,佩刀負弩,十分刺眼。趨利避害是本能,徐鳳年身前百步距離附近的觀潮百姓,早已推搡躲閃出一條可供雙馬並駕的路徑。

為首一位體格健壯的騎士倒提著一桿漆黑蛇矛,面目猙獰,一眼便盯住瞭駐足岸邊的徐鳳年,驀地加重力道一夾馬腹,加速前沖。緊要關頭,一名興許是與爹娘失散的稚童不知為何倒入道路上,跌坐在地上,隻是大聲哭啼。那持矛的騎士卻是半點勒韁的意圖都沒有,隻是嘴角獰笑,讓人看得毛骨悚然。馬道兩邊分別是廣陵士族子弟與尋常百姓,沒有人敢觸這個黴頭,一來誰不知廣陵王麾下遊隼營負責陸上安危,再者便是想要做些什麼,委實有心無力,廣陵多文人,可沒有銅身鐵臂去攔下一匹疾馳的戰馬,急著投胎不成?

書生一支毛筆如何當面抗拒武夫長矛?

這時夾雜在人群中的一名遊俠兒模樣的青年怒喝一聲“不可”,雙手按在身前兩名百姓肩膀上,高高躍起,想要攔馬救人。這位俠義心腸的武林中人顯然是由外地而來,小看瞭那名馬上將領的恐怖武力,以及廣陵王麾下甲士的冷酷。不等他出手救人,一矛挑起,洞穿瞭他的胸膛,好似這人直沖沖撞上瞭矛尖,透心涼,血濺當場,可憐才開始遊歷江湖的遊俠兒瞬間斃命,鐵矛一抽,屍體便重新墜回人群。

不過是眨眼工夫,碗口大小的馬蹄毫不猶豫地就要踩踏在那名孩童身上,這蓄勢狂奔的馬輕而易舉就能在那孩子身上踩出兩個血坑來。不忍目睹心有戚戚者有之,瞪大眼睛看得津津有味者有之,光顧著驚駭畏懼者更有之。騎士殺人抽矛後,朝遠處那名一身富貴氣質的年輕公子投以凜冽眼神示威,隻是瞳孔劇烈收縮,比起方才應對那名莽撞江湖兒郎要驚訝百倍。眾人視野中,隻瞧見內錦衣外罩白裘的英俊公子身形飄逸,腳尖如蜻蜓點水,幾次觸地,便來到哇哇大哭的稚童身後,彎腰拎住衣領往胸口一攬,然後一個無比瀟灑的急停,修長身體微微後傾,腳步不停,面朝高坐於馬上的武將,往後掠去。武將湧起一股狂躁與憤怒,這小子竟敢在自己眼前矛下擺弄俠士風范?

馬上武將再提鐵矛,借著馬勢,往那名公子哥胸口就刺去,喝聲道:“豎子找死!”

不見那公子如何發力,隻見他回撤速度驟然提升至極致,迅捷如一道白虹,當下便與戰馬拉出很長一段路程,將驚嚇到茫然的孩童放在一名青衣女婢身邊。出乎所有人意料,這位強攖鋒芒的公子哥救人以後,非但沒有見好就收,而是肩膀一抖,所披狐裘被震出體外,由那名青衣青繡鞋的女婢輕輕接住,他本人再度迎頭沖去。

長矛來勢洶洶,方才展露的救人手法讓人賞心悅目的公子哥,面無表情地握住矛尖,沒有任何言語,猛然往後一拽,竟是助長瞭駿馬前沖的萬鈞如雷勢頭,下一刻,眾人瞪大眼睛,看得心潮澎湃,像一名世族翩翩佳公子遠多於江湖遊俠的年輕男子身體驟停,微微躍起,按住戰馬馬頭,往下一壓!

周邊無數旁觀者同時倒抽一口冷氣,起碼得有小兩千斤重的優質戰馬被攔截後,竟是寸步不能再向前,馬頭朝地面砸去,前蹄轟在石板上,喀嚓一聲齊齊斷折,整匹馬壯碩的後半身軀扭曲,馬背上的武將連人帶矛都摔出去老遠。以他的本事,本不該如此狼狽,隻是這名公子哥的手段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才在臭水溝裡翻瞭船,武將正要借著長矛刺在地上起身,突然感受到一股籠罩全身的冰冷殺機,他才準備顧不得大將風度做出近乎潑皮無賴的對敵措施,就被那位看著秀氣溫婉的青衣女婢一抬腳,一腳將他的頭顱踏入地裡,死相比那名遊俠兒還要淒慘。其餘騎士的卓絕馬術在這個時候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幾乎同時勒馬停下,一時間馬嘶長鳴,刺破耳膜。這一切不過是幾個眨眼的工夫,局面便徹底顛倒。

那名臉色清涼如水的錦衣公子腳下倒著那匹與主子先後斃命的戰馬,輕輕拍瞭拍手,望向其餘憤怒與畏懼交織在一起的騎兵,他也不說話。一些個小心翼翼從人墻縫隙中親眼看到這一幕的妙齡女子,沒多久前還在癡癡眺望江中艨艟上的偉岸男子,這時候已經滿心滿腹都是這位公子哥的臉孔。畢竟對這些小傢碧玉而言,廣陵江上那位文武雙全的弄潮人,太過可望而不可即,種種神乎其神的事跡,隻是道聽途說,聽過也就罷瞭,最多捧起《頭場雪》這類才子佳人愛情小說時,代入小說裡的淒婉女子,掬一把同情淚,感觸一些自傢身世,不會真以為自己能與那般才情驚艷的公子春宵一度,不會真有那癡情公子於良辰美景叩門輕喚,因此遠不如此時親眼所見來得刻骨銘心。

那公子似乎沒那個耐心對峙,向前走瞭一步,弱瞭鋒芒氣勢的馬隊下意識後撤一步,正當輕騎回神後羞憤不已,一陣格外沉重的馬蹄聲響起,騎士們松瞭口氣,知道正主來瞭,紛紛讓道。

一匹淡金色鬃毛的汗血寶馬緩緩奔來,以它的出眾腳力本不該如此艱辛,實在是騎在馬背上的那位體重嚇人,相貌跟廣陵王趙毅如同一個模子刻印出來,奇醜稱不上,就是臃腫,馬背顛簸,一身細膩精致到近乎煩瑣境界的服飾都沒能遮住他的肥肉顫抖。汗血寶馬在王朝內撐死不過百來匹,扣除皇城裡二十來匹,京城達官顯貴,皇親國戚,武將勛臣,這幾類炙手可熱的大人物又分去一半,因此京城以外,不管是誰,便是一條狗,隻要有資格坐在這種長途奔跑後滲出血漿的駿馬,都有大把的人願意去認作祖宗。汗血寶馬身後還有一匹也是千金難購的青驄寶駒,坐著容顏枯槁的灰衣老者,眼神如刀。兩匹馬下,有一名仆役,馬停下後,這人趕緊踮起腳尖與主子竊竊私語,對著慕容姐弟這邊指指點點,對那膽敢跟遊隼營騎卒較勁的年輕公子根本不放在眼裡。做奴才的如此,更別提那胖子,從頭到尾沒看過舉動足夠駭人的傢夥,隻是笑瞇瞇盯著幾位身段一位比一位豐韻妖嬈的女子,瞪大銅鈴般大小的眼珠子,都忘瞭拿袖口抹去嘴角口水,可惜瞭一身堂堂蘇造工出品的昂貴衣服。

眾人心中哀嘆。

這位臭名昭著的主子駕到,便是神仙都沒法子在廣陵活下來瞭,一時間再看那名俊逸公子哥,隻有冷笑。人心反復,何其精彩。

胖子終於記起胡亂擦去垂涎三尺的口水,大手一揮,“搶瞭!”

那名仆役這輩子的最大本事就是諂媚討好與狐假虎威,一聽到主子把聖旨頒發下來,一改原先的卑微姿態,挺直瞭腰桿,趕忙兒轉頭望向那群辦事不力的遊隼營騎卒,罵道:“一幫沒用的玩意兒!沒聽見咱們世子殿下發話嗎?利索地,搶人!”

囊括整個舊西楚王朝與小半個東越國的廣陵,士子的書生意氣可謂天下最重,這些年雖說在廣陵王治下也有豪閥子孫欺男霸女的勾當,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那些齷齪行徑大多不會如此明目張膽,沒誰傻乎乎地在觀潮盛典上無數的世族子弟的眼皮底下辦事。京城國子監三萬學子,除去江南道,便是以廣陵出身的讀書人最多,加上有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以左仆射身份執掌門下省,成為廣陵士子心目中的定海神針,一般而言膏粱子弟再目無法紀,為非作歹之前也要掂量掂量。但在廣陵,隻有一個例外,那便是趙毅嫡長子趙驃,典型的虎父犬子,沒繼承到藩王老子的陰鷙城府,隻學會瞭趙毅的好色貪食,欺占凌辱女子僅就數目而言,堪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廝去年瞅上瞭一位臨清郡守的兒媳婦,足足追瞭兩個郡,最後帶一幫鷹犬惡奴破門而入,在府上便剝光瞭那才入門沒多久的小娘子衣裳。事情鬧到廣陵王那邊,結果堂堂胸口官補子繡文雀的正四品郡守,給趙毅用一柄玉如意當場打殺瞭,緊接著一名前往京城告狀的骨鯁言官才出傢門,便被攔路截殺,趙毅趙驃父子的跋扈,能不讓人透骨心寒?

徐鳳年笑瞭笑,問道:“趙驃,你要跟我搶女人?”

廣陵世子殿下趙驃驚訝地咦瞭一聲,似乎感到有趣,肥胖身軀微微前傾,終於註意到這位外地佬,問瞭一個很符合他作風的問題:“你認識本世子?我跟你很熟?”

徐鳳年微笑道:“不太熟。”

趙驃白眼道:“那你廢什麼話?你放心,本世子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今兒心情也好,搶瞭你幾位女人,回頭從王府上還你幾個本世子玩膩瞭的丫鬟。”

徐鳳年有些哭笑不得,這頭肥豬怎的跟靖安世子趙珣一個天一個地,重量有後者兩倍,可腦子裡的貨,卻估計隻有趙珣一根手指頭那麼大。相信若不是有廣陵王趙毅護短,身上這三百來斤的肉都賣不出幾文錢。

趙驃撇瞭撇嘴,自言自語道:“嘿,本世子這輩子隻佩服一個人,那就是北涼的徐鳳年,徐哥哥!”

略作有感而發,這位世子殿下沒好氣說道:“還不滾開,本世子搶你的女人,那是給你小子天大面子,再不識趣,將你剝皮丟入廣陵江。”

與世子殿下相處,近朱者赤說不上,說是近墨者黑,想必徐鳳年也會捏著鼻子承認。

自打與世子殿下在劍州邊境偶遇,生性膽小的慕容梧竹此時此景,哪怕已經依稀猜測出那一坨肥肉的恐怖身份,也怡然不懼,很難想象這位閨女原本連上徽山成為百歲老人的床榻玩物都會認命。在她以往的人生裡,雖說出生於劍州士族,但一郡長官對她來說便已是權勢滔天的大官,這才幾天時間,登徽山牯牛大崗,拜訪武帝城,仿佛就把一輩子都活夠瞭。當徐鳳年悍然出手按下馬頭,救下稚童,慕容梧竹隻覺得世上千萬人,獨獨遇上他一人便足矣,隻是她沒來由傷春悲秋起來,自己不如弟弟桐皇聰慧,不如裴南葦漂亮,不如青鳥姐姐武力超群,自己能為他做什麼?

在慕容梧竹莫名傷感時,一名中人之姿的婦人踉蹌跑出人群,死死抱住孩子,卻不是向有救子大恩的世子殿下感激涕零,而是撲通一聲跪下,朝遠處乘坐汗血寶馬的趙驃磕頭,哭訴著她並不認識這群人,孩子驚擾瞭將士們的軍機要事,民婦祈求世子殿下恕罪。她磕頭不止,額頭青腫,旁觀者面面相覷後便釋然,理該如此,並不覺得這名少婦的忘恩負義有何不妥,在廣陵轄下,道理全由廣陵王說瞭算,王法,可不就是趙氏一族的傢法嗎?

一些個暗自嫉妒徐鳳年風采的年輕士子都要麼搖扇的搖扇,要麼竊竊私語猜測徐鳳年如何下場可悲,心情十分愜意。慕容梧竹才出火坑,雖說與舒羞之流差不多,跌跌撞撞算是進瞭北涼的染缸,但心性還是單純如未曾落筆潑墨的白宣,聽聞婦人的違心言語,怒極的她漲紅瞭臉,小跑過去就一巴掌扇在那婦人臉上,慕容梧竹也不知道如何訓斥,婦人被打蒙瞭,停下哭泣,倒是慕容梧竹自己哭瞭起來。

一名猶豫不決冠著秀才頭巾的男子縮躲在人後,硬是不敢出現,應該是那婦人的丈夫,見到這絕色姑娘一耳光打在他娘子臉上,他的臉都開始火燙滾滾,但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走出去,小心翼翼瞅瞭瞅那邊馬上的廣陵世子殿下趙驃,再看瞭眼馬下的英俊公子,隻希望這些個他一介升鬥小民惹不起的大人物,莫要拿他一傢三口下刀,更是悔青瞭腸子:這趟不該來觀潮。

徐鳳年回頭望向捧著狐裘的青鳥,不需出聲,心有靈犀的青鳥就來到瑟瑟發抖的婦人身前,冷冷說瞭一個“走”字。兩腿發軟的婦人慌張起身,拉扯著孩子頭也不回地鉆入人群,與夫君相會後,擠開人群就打道回府。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去看一眼那位公子,至於心中到底是愧疚還是慶幸,天曉得。

在廣陵有些地位的膏粱子弟都知道每逢大集會,世子趙驃必定會安插許多專門負責找尋俏娘子的遊哨,這些走狗的嗅覺極其管用,一般而言總能讓殿下滿載而歸,否則以趙驃的體型,不管是乘車還是騎馬,出行一次何其艱辛勞苦?趙驃除瞭孜孜不倦地獵色,還相當生財有道,府上專門有一名管傢負責點評周邊傢族裡女子的姿容,若是不想被他帶回廣陵王府壓在胯下,就得孝敬上供大把的銀子,即便是幾乎算是與世子殿下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周刺史大公子,也沒辦法逃過一劫,就因為有個門當戶對並且水靈誘人的媳婦,一文錢不可少地交瞭七八萬兩“貢銀”,隻敢私下玩笑一句“世子殿下童叟無欺,公平得很”。

可見趙驃的吃相,吃女子也好,吃銀子也罷,難看到瞭何種境界。廣陵王趙毅偏偏對此喜歡得緊,笑言這位嫡長子是一頭小饕餮,能吃是天大福氣嘛。

趙大世子見眼前這位沒有動靜,本就少到可憐的耐心徹底消散,做瞭個手勢,便不再理睬馬前的同齡人,隻是抬頭伸長脖子盯著慕容梧竹,掃視一遍,竟然還是一對姐妹花?世間竟有如此形似神似的絕美並蒂蓮?老天爺待本世子不薄啊。再瞇眼看下去,就越發驚喜,還有兩位戴帷帽的娘子,雖說看不清臉蛋,但僅看身段已是銷魂至極,至於那秀氣的青衣女婢,氣質也十分不俗啊,今天到底是怎麼瞭,如此幸運,這幾位品相超乎尋常的姑娘,可是能讓本世子好生應付大半年的無聊時光瞭。

趙驃口水長流,嘖嘖道:“小娘子們,快到本世子的碗裡來,本世子最心疼美人瞭,一定會慢慢吃,慢慢嘗。”

徐鳳年瞥見灰衣老者下馬,有動手的意思,總算開口說道:“趙驃,事先說好,你要搶我的女人可以,可別到時候美人沒到你碗裡去,你身上倒是有幾斤肉到瞭我碗裡來。”

趙驃破天荒正兒八經看瞭眼這位外地人,習慣瞭被擄搶女子以及她們傢人的哭天喊地,實在是無趣無味,這讓世子殿下總有一種高手寂寞的憂鬱。

廣陵境內,誰不是一見到他身後陣勢就嚇破瞭膽,偶有不缺骨氣的高門世族,也是徒勞反抗被血腥鎮壓後說著報應之類的廢話,還真沒人能在他身前能不嘴唇發抖說話的英雄好漢。記得前些年有一對據說很是被江湖人士稱道的神仙俠侶,遊覽至廣陵,起先世子殿下沒帶多少扈從,吃瞭點小虧,他立馬回府帶瞭十幾位客卿與三百鐵騎將那對試圖逃竄的狗男女堵在瞭邊境上,他先是當著那位大俠的面來瞭一場活春宮,接著當著那女俠的面剝瞭她夫君的皮,最後拿一根長矛將他們身體刺透串在一起,好心好意讓他們做瞭對亡命鴛鴦。至今世子殿下仍然記得那位身子豐腴的女俠的淒艷眼神,以及那名所謂俠士的含恨淚水,趙驃咂摸一番,真是得勁,這可比平常寵幸誰傢的女子來得暢快多瞭,真是餘味無窮啊。

趙驃想到這個,對那幾位女子就越發眼神炙熱,開始尋思幾種隻是想到卻沒實施的新鮮花樣,想著想著,他便習慣性地將一根手指伸入嘴中,含混不清道:“可惜沒機會見到徐哥哥,聽說他的梧桐苑有好些尤物,否則大可以拿來切磋切磋,再說瞭徐哥哥還有兩位姐姐,本世子誠心以禮相待,不介意分享自傢那些個女子,想必徐哥哥也應該出手大度些,把兩位姐姐與整座梧桐苑都送出,才算厚道。”

趙驃依然自言自語:“要是不願意不厚道,如何是好?”

這位世子殿下嘆息一聲,拔出手指,沾瞭無數口水,臉上笑意滿滿,眼中則沉滿瞭陰森,“北涼啊,好遠的,本世子沒那氣力遠遊討要,可若是到瞭廣陵,可就容不得徐哥哥你小氣瞭。”

回過神,見到給自己辦事一直無往不利的灰衣老者已經走向那人,趙驃扭瞭扭脖子,拭目以待。

趙驃隻看到那位年輕公子哥臉色平靜,隻是朝自己伸瞭伸手,忍不住好奇問道:“做啥?”

徐鳳年沒有說話。

慕容梧竹無意間瞥見青鳥姐姐竟然翹瞭翹嘴角。

最不起眼的羊皮裘老頭兒緩緩走入眾人視野,沒好氣道:“好好一條廣陵江,甲子前還是天高江闊,這會兒竟然如此晦氣,連老夫都看不下去瞭,徐小子,那條走狗和三十騎歸我,那頭死豬就歸你瞭!老夫醜話說在前頭,不從他身上割下幾斤肉,以後甭想老夫浪費精氣神。”

糟老頭才說完話,一幕令人瞠目結舌的殺戮便發生瞭,三十騎連人帶馬都給無形劍氣絞爛,至於那名高手風范的灰衣客卿,還沒來得及動嘴,更別說動手,一顆腦袋就好像給看不見的利器削平瞭去!

不見任何動靜的老劍神繼續說道:“有真正的高手要從大燕磯趕來瞭,你小子要不想被幾千鐵騎追著跑,就馬上動作。”

徐鳳年笑瞭笑,隻是伸臂一抓,竟從地上一具騎卒屍體手中馭取瞭一柄劍。

馭氣駕物?

一直冷眼旁觀事態發展的陳漁細瞇起眼。

總算不是太愚蠢的廣陵世子殿下二話不說,掉轉馬頭就要跑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娘子。

徐鳳年大踏步前行,一手扯住馬尾,將前沖的汗血寶馬拉扯得前蹄高揚,上馬需要三名仆役使出吃奶力氣去攙扶的趙驃根本沒有馬術可言,立即向後摔在地上。

徐鳳年拿劍鞘刺在這名同是王朝內權勢世子殿下的脖子上,讓其無法動彈,在趙驃手臂上一劍削下足有三兩肉,笑瞇瞇道:“瞧瞧,你的肉到我碗裡來瞭,不騙你吧?”

鬼哭狼嚎。

第二劍在趙驃圓滾如柱子的大腿上切下得有半斤肉,還是迷死女子不償命的笑臉,“對瞭,我就是你徐哥哥。”

肥豬世子撕心裂肺,掙紮得厲害,徐鳳年將劍鞘換瞭地方,死死釘在趙驃腦門上,眾人隻見得世子殿下四肢掙紮翻滾,頭顱卻動不得。

徐鳳年第三劍在趙驃左臉頰割下一塊肉,然後笑問道:“疼不疼?”

看趙驃屁滾尿流的模樣,可想而知。

徐鳳年哦瞭一聲,又從右臉頰一劍剁下,“看來挺疼。”

趙驃褲襠濕透,口吐白沫,徹底疼死暈厥過去。

老劍神微笑道:“徐小子,馬上有人來瞭,悠著點。是走是留,你說。”

“青鳥,去馬車拿繡冬、春雷。”

徐鳳年說完,轉頭對李淳罡笑問道:“老前輩可敢與我去大燕磯觀潮?”

李淳罡愣瞭愣,哈哈大笑,那叫一個豪氣,“當年吳傢九劍破萬騎,老夫一人便能頂他們九個!”

陳漁本以為這人闖禍以後就要灰溜溜夾著尾巴逃離廣陵,北涼世子殿下又如何?

這裡是廣陵,是藩王趙毅苦心經營二十年的地盤,積威深重。宗藩法例規定王不見王,其實朝野內外都知道所謂七大藩王,真正能與北涼王叫板的也就燕刺王與廣陵王,不幸趙毅便是其一。

廣陵除去雄壯甲天下的水師,還有相當數量的精銳騎兵,其中八千親衛背魁軍更是精銳中的精銳,疾如錐矢,戰如雷電,騎兵統帥盧升象,扛纛將張二寶都是離陽王朝裡公認的萬人敵,名聲可與陳芝豹以外的徐驍五位義子並肩,其中盧升象在春秋中先是雪夜下廬州,緊接著千騎過東越,戰功顯赫。

大將軍顧劍棠拆散舊部,隻帶嫡系入主兵部,其餘戰力依次落入燕刺王、廣陵王囊中,被瓜分殆盡,地方十數位刺史根本不敢索要一兵一卒。

論軍功,論實力,廣陵王趙毅當然比不過異姓藩王徐驍,隻不過強龍鬥不過地頭蛇,何況徐鳳年撐死隻是一條過江幼蟒,如何抗衡趙毅這條早已成精瞭的廣陵巨蛇?情勢所迫,陳漁與女婢青鳥幾人一同緩行,抬頭望去,岸邊觀潮者都奔散逃命而去,滿地狼藉,可見陸地上有一條黑流湧來,那是背魁軍鮮明的烏騅馬漆黑甲,氣勢之大,絲毫不遜廣陵一線潮。

陳漁皺瞭皺黛眉,這徐鳳年失心瘋瞭不成,單說教訓世子趙驃的手法殘忍,她並不反感,惡人自有惡人磨,頂尖紈絝之間的恩怨,大多沒有溫情脈脈可言,隻是徐鳳年身陷險境卻硬生生逆流而上,也太不理智,逞威風抖聲勢可不是這般玩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

陳漁輕微冷哼一聲,嘴角冷笑,真是可惜瞭草蛇灰線伏線千裡,竟是才出園圃草廬,在這廣陵江畔就要斷線?

舒羞和楊青風沒有置身事外的理由,青鳥握有一根剎那槍,三人與世子殿下和羊皮裘老頭拉開一段距離,既然棄瞭馬車,青鳥沒忘記讓舒羞帶上鄧太阿的劍盒,前頭兩位準備正面扛下騎兵第一波沖鋒,實在是目中無人得讓人心顫。世子殿下瀟灑前行,腰掛長短雙刀,手握刀柄。雖然臉色微白,看上去氣色不佳,但在按下馬頭與那一手驚世駭俗的以氣馭物後,沒有誰認為世子殿下隻是個病秧子。

獨臂老劍神,既然今日一戰十有八九是此生最後一次在世間出手,也就無妨捅破天去,西蜀劍皇當年斬殺千騎力竭而亡,李淳罡要教天下武夫知道劍道巔峰,不止於此!

他李淳罡一劍江湖百年,輸給王仙芝兩場又如何?當真就沒有後輩劍士可將那武帝城城主拉下馬?隻有一個鄧太阿,劍道大江之上,還是太少瞭!

陳漁走在最後,腳邊那暈死過去的肥豬趙驃微微睜眼,三百斤肉骨碌一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爬起身,身形矯健得讓人懷疑自己是否看花瞭眼,一身顫肉晃蕩得厲害,起身後與徐鳳年背道而馳,撒腳狂奔,隻求迅速離開是非之地。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的陳漁略微愕然,心想這廣陵世子殿下倒也不真的傻,還知道裝死蒙混過關,若不是這般丟人現眼,少不得再被割下幾兩肉。

陳漁不再打量這堆污穢肥肉,轉頭看到北涼世子殿下已經有拔刀姿態,陳漁心中嘆息,若是設身處地,她定會趁人潮散盡之前大聲自報傢門,將北涼世子殿下的名號傳遍廣陵江岸,這才能夠使得趙毅投鼠忌器,不敢正大光明地用近千鐵騎一味軋過來。畢竟擅殺北涼世子,是註定要轟動朝廷的大罪,何況此世子在離陽王朝最是真金足銀,是世襲罔替到手的一等殊勛子弟。可機會稍縱即逝,那些觀潮人不管傢世高低,連看熱鬧的膽量都沒有,即便事後知曉內幕,都沒瞭資格做證人,誰還會冒死向朝廷直言一二?

來歷不明的陳漁心思復雜,記起丟壇拋劍的白裘公子背影,那時依稀聽到一句話,她喃喃自語道:“壯士死即舉大名,這話不假,可這是豪傑破釜沉舟的做派,你分明有望做占北吞南的梟雄王侯,為何會如此莽撞?本以為你敗絮其外金玉其中,不承想裡外皆是敗絮。”

大燕磯閱師臺上,一桿“趙”字大纛在江風中獵獵作響,體態臃腫更勝趙驃的中年男子,蟒袍玉帶,九蟒,金黃蜀錦大緞,水腳江牙海水,與廣陵潮水相得益彰。

男子屁股下的座椅是尋常三倍大小,他不動如山,隻是坐著便比大燕磯上許多文臣高大。王朝蟒袍非皇室宗親不可穿,當然,揭竿造反者不算。

而這象征榮華富貴攀至頂點的蟒衣分九級,就色澤而言,除非是皇太子,藩王與一般皇子身穿蟒袍都按律當用淡黃、藍色或者石青色,至多蟒袍邊緣繡金。而眼下這座穩重得一塌糊塗的小山,卻是特賜一襲品色最正的金黃蟒袍,可謂天恩浩蕩到瞭極點。緣於這位權柄大握的藩王與當今天子乃是同母而生,兄弟情深比較其餘宗親藩王,自然不可相提並論,廣陵王趙毅,天下唯一能與皇帝陛下同榻而臥的存在!

當年以一柄玉如意打得郡守腦漿迸裂,結果也無非是京城有大宦官錢貂寺趕赴廣陵,替天子傳瞭一句不痛不癢的口頭責備。

藩王趙毅身邊偏生站著一位瘦猴一般的老人,留兩撇鼠須,穿的倒是出自蘇造工的一流袍子,隻不過長相實在砢磣。趙毅右手邊那一位中年將軍則是相貌堂堂,玉樹臨風,按劍而立,可見大藩王對這名武將的信任。此人便是當世名將盧升象,用兵詭譎,尤其擅長以少數精銳騎兵進行千裡奔襲,以奇制勝,東越亡國,一半功勛都應該算在盧升象頭上。寒族出身的盧升象不管在軍中還是士林都口碑極好,不知為何始終留在廣陵。

當初顧劍棠十二騎入京,本該多一個盧升象,這些年經常有傳言要讓盧升象去京城擔任兵部侍郎,打熬五六年,等到顧劍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要由他接任兵部尚書,直到今年湖亭郡棠溪劍仙盧白頡橫空出世,出任兵部侍郎一職,朝野才沒瞭揣度喧囂。

賊眉鼠眼的廣陵王府首席老幕僚,伸出蘭花指捻瞭捻胡須,怪腔怪調道:“升象你高看這北涼世子瞭,早知如此,大可以貓逮耗子慢慢下咽。”

北涼世子一行人才一腳踏入廣陵,王府密探就已經把消息傳到瞭王府春雪樓,這棟春雪樓常人不得入內,是王府軍機重地,廣陵轄內事無巨細,政出此樓,故而被廣陵官場視作一座大龍門,能夠入樓面見廣陵王趙毅,證明這名官員才算真正在廣陵坐穩瞭位置,能在此樓為剛剛成為廣陵節度使的趙毅出謀劃策,便意味著此人已經是廣陵境內手眼通天的權貴,紅到發紫,比起那些頭頂封疆大吏名頭的郡守刺史,還要讓人生畏。

今日徐鳳年前來觀潮,春雪樓上的藩王嫡系與幕僚謀士都報以不拉攏不敲打的冷淡策略,隻不過世子殿下趙驃打亂瞭陣腳,這對春雪樓一眾廣陵影子權貴來說,也不算什麼。他們當中大多是近二十年才在樓內找到一席之地的青壯派,對於那異姓王徐驍沒有太多敬畏,幾個性格激進的幕賓這些年一直不遺餘力地鼓吹要拿北涼鐵騎做廣陵雄師的踏腳石,因此聽聞世子殿下率三十騎前往尋釁,竟然被那徐鳳年割肉示威,便是盧升象都有些怒氣,當下便提議在北涼世子不曾自揭身份來自保前,便用千餘鐵騎以雷霆攻勢沖殺過去,哪怕有武帝城那邊揚名天下的老劍神李淳罡護駕,哪怕這一千背魁軍陣亡得一個不剩,大可以再調三千鐵騎!

殺一名將來會世襲罔替北涼王頭銜的年輕人,順便殺掉一個成名江湖的劍道魁首,盧升象相信身邊主子有這個魄力去拼掉一兩千背魁軍。

別人不知京城那位九五之尊的隱蔽心思,深諳兵事與朝政的名將盧升象在春雪樓上二十幾年屹立不倒,地位始終位列前三,豈會琢磨不到幾分底線?興許今日動蕩,北涼徐瘸子板上釘釘會勃然大怒,牽一發動全身,京城便要傳旨,甚至有可能要廣陵王削爵一等,但一時得失,不論在廟堂謀算還是兩國交戰中,都大可以不予理睬,徐驍大半輩子戎馬生涯,負傷無數,如今年歲已破五十,還能活多久?給你徐瘸子二十年又能怎樣,到時候北涼分崩離析,身邊主子才不到甲子,更重要的是膝下子孫綿延,盧升象敢斷言屆時不光廣陵王趙毅恢復王位,世子殿下都可以拿到一個夢寐以求的世襲罔替!北涼勢大,如通天大蟒盤踞北方邊境,唯一致命的七寸則是徐字王旗下隻有兩子,幼子徐龍象是個癡兒,長子徐鳳年一死,徐驍有本事將春秋八國顛覆,難道還有本事與老天爺作對?除非陸地神仙一般的三教聖人,少年百年過往是枯骨,自古皆然,口口聲聲天子萬歲,誰能真正萬歲?

盧升象不去與鼠須謀士斤斤計較,平淡道:“那徐鳳年要尋死,你我攔得住?”

相貌猥瑣的王府大幕僚嘿嘿一笑,眼神竟是鋒芒異常。

人不可貌相哪。

盧升象當時提出要以岸邊一千騎攆殺徐鳳年,其實並不是十分確定趙毅是否有隱忍二十年的耐心,但事實上這位大藩王不光讓張二寶率軍前往,而且讓人領虎符前往山巍大營,下令其餘背魁軍傾巢出動,這份果決狠辣,便是殺人如麻的盧升象都有些動容。要知道斬殺北涼一根獨苗的世子以後,意味著廣陵就要與北涼鐵騎結為死敵,真要廣陵軍與北涼鐵騎在戰場上廝殺,兩個廣陵都會穩輸,趙毅隻有兩大靠山——京城那位同父同母的兄長,以及北涼與廣陵之間離陽王朝的千裡江山!

寥寥幾人,三言兩語,大燕磯上談笑間便決定瞭王朝未來二十年的走勢。

盧升象聽著跌宕潮聲,心神遠不如臉色和語氣那樣平靜。

這便是權勢啊。

女子如畫,素手研墨,紅袖添香,又如何比得在錦繡江山中獨立鰲頭?

廣陵王趙毅肘抵在椅臂上,托著渾然一體的下巴臉頰,無法想象接近四百斤重的男子竟肌膚如雪,他笑瞇瞇道:“帶著那幾位女子行走江湖,好似三歲少兒鬧市持金,怎能不招蜂引蝶?驃兒眼光向來很好,這次吃虧,不怪驃兒,是本王小覷瞭徐傢小兒的膽識,確實,能在江南道痛殺士子,在徽山大雪坪與龍虎山對罵,在武帝城登上城頭,就算是一隻繡花枕頭,好歹也該是咱們廣陵蘇造工的手藝瞭,對不對?”

盧升象沒有附和,隻是在檢閱臺上望著背魁輕騎如洪流傾瀉,那群勢單力薄的北涼訪客還真敢螳臂當車,北蠻子真是被徐瘸子給慣壞瞭。

面孔顯老態的鼠須幕僚奸笑道:“那小兔崽子人傻膽大,不算本事,有王爺運籌帷幄,斷然逃不出手掌心。興許那小子到死都不相信王爺會連徐驍的面子都不給,隻是不知那位重出江湖的李淳罡,可擋下一千騎兵幾次沖擊?”

盧升象搖頭,語氣沉重道:“據悉李淳罡在徽山成就陸地神仙,穩坐劍仙境界,當年西蜀皇叔劍斬千餘北涼鐵騎,絕非江湖人士以訛傳訛,想必這位李老劍神,會很棘手。”

廣陵王趙毅微笑道:“一千背魁軍,可花瞭本王好些銀兩,說折瞭就折瞭,略有惋惜。不過廣陵這些年本就平靜乏味,能用一千或者幾千條人命換點樂子,不至於血本無歸。升象,竹坡,這場好戲,看仔細瞭,別揮霍瞭本王的銀子。”

盧升象面無表情。被稱呼竹坡的謀士笑吟吟道:“張某與江湖草莽打交道不多,今日肯定要睜大眼睛好好瞧一瞧所謂的劍仙,能否力挽狂瀾。”

趙毅打瞭個響指,自嘲道:“劍仙飛劍取頭顱,本王不敢托大,若是不小心被李淳罡狗急跳墻,一劍割去腦袋,就鬧天大笑話瞭。”

響指過後,一名面容枯槁劍氣卻沖天的年邁劍客緩緩登上檢閱臺,雙手交疊擱在劍柄上,面朝騎兵與李淳罡,閉目凝神。

老者正是東越劍池碩果僅存的前代大劍宗,柴青山。其劍術冠絕帝國東南,為廣陵王趙毅不知擋下多少次刺殺暗算,東越劍池當代劍主顧及劍池清譽,不得已將柴師叔逐出。

那捻須謀士嬉笑道:“柴青山,你也算劍道宗師人物,況且你師兄曾經被李淳罡折辱,羞憤自盡,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才對,怎的如此平靜,莫不是被李淳罡在東海那邊劍開天門嚇破瞭膽?”

趙毅皺眉道:“張竹坡,別跟娘們兒一樣小肚雞腸的,柴客卿不過殺瞭你那不爭氣的侄子,多大點兒事,再嘮叨碎嘴,信不信本王讓你當場與柴客卿打上一架。”

張竹坡眼珠子一轉,啪啪狠狠打瞭自己兩記耳光,告罪道:“小的知錯瞭。”

柴青山始終凝神屏氣,不動聲色。

江上水師演練照舊,但廣陵江畔瞬間風起雲湧。

先鋒大將張二寶一馬當先,持有一桿馬槊,揮舞開來,裂空呼嘯。

羊皮裘老頭提有一柄遊隼營騎卒制式佩劍,遠算不上什麼神兵利器,望向綿延不絕的廣陵騎兵,蒼老臉龐上露出一些笑意。

“初入江湖,踏廣陵潮頭仗劍而行,隻覺得隻要一劍在手,天地逍遙,好不痛快。真是懷念那會兒的年少不知愁滋味啊。

“終於要退出江湖,因緣際會,還是在這廣陵江。徐小子,老夫與你相識一場,那矯情的忘年交稱不上,不過老夫瞧你倒算順眼,你若是傾力搏殺,名頭是足瞭,可對你以後執掌北涼鐵騎未必就是好事。你這世子殿下,得講究那藏拙,恨不得天天往自己身上潑臟水才睡得安穩。老夫看你真是活得不自在,與我等沽名釣譽的江湖匹夫大大不同,故而這一戰,莫要怪老夫一人搶去所有風頭,一千騎殺盡,那趙毅不肉疼,再殺他個三四千鐵騎就是,總要老夫酣暢才行。

“萬一真要落敗,你小子無需想著替老夫收屍,隻管扯呼便是,老夫死前自會留力一路送你出廣陵。”

徐鳳年笑道:“徐驍曾經說過大丈夫小事玩世不恭一些,沒關系,但生死關頭,仍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老前輩若是信得過小子,隻管往前殺去,後背交由徐鳳年便是。咱倆殺到那大燕磯才好!”

老劍神李淳罡停下腳步,笑罵道:“可是明知道老夫不會敗,才說這一番豪言壯語?”

徐鳳年一臉委屈道:“老前輩這話比兩袖青蛇還傷人。”

老頭兒開懷大笑,腳尖一點,身形激射,氣概豪邁道:“鄧太阿,以劍殺人,你當真以為比老夫更強?”

後世記載,八月十八觀潮日,李淳罡一劍斬敵破甲兩千六百餘。

江湖再無老劍神新劍神一說。

血流成河,拍岸大潮沖刷不去。

李淳罡與北涼世子臨近大燕磯,徐鳳年笑問廣陵王趙毅:“本世子若是身死,徐驍就要教你廣陵滿城盡懸北涼刀,信否?”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馬隊行至與兩州接壤的貧瘠邊境,聽到車廂內的細微動靜,青鳥停下馬車,世子殿下彎腰掀起簾子,下車後望向遠不如南方旖旎的北涼風光,怔怔出神。

霜降一過,樹枯黃葉落,蟄蟲入洞,室外哪怕一陣微風拂面,都透著衣衫遮掩不住的寒意,立冬更是眨眼將至,徐鳳年出行時春暖花開,再回到那涼州城已是入冬。

三年遊歷時隻是在江湖底層摸爬滾打,除瞭辛酸還是心酸。這趟出行看似耀武揚威,打交道的人物要麼非富即貴,要麼就是那些江湖上最拔尖的宗師或者怪胎,也對,尋常隻敢在這個江湖淺灘撲騰戲水的蝦米角色,怎麼好意思跟打開天窗亮出身份的北涼世子打招呼?這不是貼上臉面找扇?徐鳳年回頭看瞭一眼同時下車的慕容姐弟、靖安王妃裴南葦,當然還有那不曾下車的馬夫劍神。廣陵江一戰,短短兩裡路程,在李淳罡劍下躺瞭兩千六百具背魁騎兵屍體,層層疊疊,少有完整的屍體,世子殿下的袍腳被鮮血染紅濕透,除去那名使馬槊的武將僥幸存活下來,上陣的廣陵甲士,悉數慷慨赴死。

廣陵王趙毅不知是被李淳罡那句“再讓老夫殺兩千鐵騎過過手癮,臨死再拉一位藩王墊背,雖死無憾”震懾住,還是被他置死地脫口而出的恐嚇給打亂算盤,反正不管那座白肉小山心中如何計較,終於還是沒有阻攔徐鳳年離去。

八月十八日,徐鳳年雖未親手殺人,卻是第一次感到恐懼,因為劍術無匹的李淳罡每多殺一人,他就要多一分可能性留在廣陵江喂魚。人力終有竭盡時,要知道大燕磯附近堆積瞭足足六千多背魁軍,密密麻麻,如同闖入瞭螞蟻窩,更別提還有廣陵水師無數樓船戰艦虎視眈眈,趙毅真要下定決心殺人滅口,李淳罡即便能帶他一人脫困而出,也無法顧及青鳥等人。坐回馬車後,徐鳳年低頭看著雙手,顫抖不止,如何都停不下來。

這裡頭有一絲躁動的畸形興奮,親眼所見李淳罡劍氣所及,鋒芒掠過,便是一大片血肉模糊,試問自己練刀,此生何時能有這種以一介武夫力敵千軍萬馬的本事?

出廣陵以後,李淳罡臉色立即呈現出一種油盡燈枯的泛黃,徐鳳年如何不知老劍神出劍前便將江畔一戰視作一生收官手筆,三教聖人才可借用天地玄機,四兩撥千斤,三教以外的武人,即便強如李淳罡,一劍便是一劍,需要耗費大量氣機,尤其是在鐵騎洪水般不斷沖擊的狀況下,根本不給羊皮裘老頭如意圓轉的喘息機會,這才是病根所在。

吳傢劍塚九劍殺萬騎,那可是吳傢最巔峰時的整整九位劍道大傢,並且九人能夠相互依靠借勢,而李淳罡則是單獨面對數千騎!廣陵背魁軍無疑是帝國東南最精銳的一支精銳,李淳罡在短短半個時辰內破甲兩千六,又豈是吳傢九位先祖可以媲美?

徐鳳年抬頭看瞭眼空中青白鸞的動靜,知道祿球兒正帶著北涼鐵騎奔赴趕來。

李淳罡緩緩下瞭馬車,走到世子殿下身邊,問道:“怎麼,不要老夫送你到涼州城門?”

徐鳳年搖頭微笑道:“算瞭,褚祿山已經帶兵前來迎接,就不麻煩老前輩瞭。”

羊皮裘老頭兒故作驚訝咦瞭一聲,白眼道:“徐小子你那被狗叼走的良心怎的全回來瞭?”

徐鳳年隻得苦笑。

李淳罡灑然笑道:“廣陵江邊,你小子熱血上頭,老夫陪你瘋瞭一次,最後能活著站在這裡,其實你與老夫互不相欠什麼,沒有你,老夫便是再斬殺兩千騎,也得乖乖死透,下場未必能比西蜀劍皇好。你那句話比老夫千百劍都來得厲害,可見匹夫之怒,別說與那天之一怒相比,便是與王侯一怒,都差得遠。老夫算是看透瞭,江湖人就老老實實在江湖上行事,否則再大本事也拎不清恩怨,江湖兒郎江湖老,才是正理。你們這些帝王將相豪閥高門的鉤心鬥角,誰摻和進去,都要惹一身葷腥。隨便扳手指頭數數看,龍虎山,東越劍池,看似得勢,還不是一隻隻甕中鱉池中鯉,哪天養肥瞭,指不定就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紅燒就紅燒,老夫一眼望去,還真就隻有武當和吳傢比較像樣。”

徐鳳年一臉掩飾不住的黯然神傷。

李淳罡斜瞥瞭一眼,知道提起武當山,戳中瞭世子殿下的軟肋。他於心不忍,轉移話題問道:“在廣陵連趙驃的肥肉都敢割到自己碗裡,陳漁的姿色,老夫看著都覺著驚艷,到嘴裡的肉,你心甘情願吐到京城那口大碗裡去?”

徐鳳年平靜道:“大概還是那句話吧,有所為有所不為,天底下事情總不能都由著我的性子來轉。先是那被曹長卿毀去七七八八的趙勾威脅在前,緊接著皇後親自派人捧著懿旨來到跟前,打一棍子再給棗子,軟硬兼施,我能有什麼辦法。要是沒有廣陵江這檔子事,說不定我還有那個膽識去跟皇後娘娘耍賴皮,在襄樊差點跟靖安王趙衡徹底撕破臉皮,還把人傢的正王妃都拐到北涼,跟廣陵王趙毅結下仇,死結一個,神仙都解不開,眼下估摸著徐驍都準備好掃帚抽我瞭,再給他惹是生非,連皇後那邊都落下不識大體的糟糕印象,恐怕連傢門都進不去。隋珠公主一事,已經讓這位後宮爭鬥號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子心生怨念,說實話,我寧肯被坐龍椅那位覺著不像話,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讓這位惦念上心。女子心狠起來……”

說到這裡,世子殿下驀地住嘴。

李淳罡伸瞭伸腰,扭扭脖子,不以為意,笑道:“江湖盛傳要重定武評,這次要把那些個類似趙宣素的深水王八都挖出來曬一曬,而且不重境界高低,隻憑殺人手段來排名。可惜原本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姓洪的武當掌教已經自行兵解,否則王仙芝這天下第二就更加當之無愧嘍。至於老夫嘛,估計借著廣陵一役的喪心病狂,會排在鄧太阿之前。再者,老夫斷言一直被江湖小覷的顧劍棠,這次會捂不住瞭,十有八九能進前五。不過這些都與老夫無關瞭。姥山王丫頭,委實是老夫生平所見女子中最富才氣的,臉上可喜可驚皆得意,實則皆胸中可悲可泣,殫心竭慮求富貴功名,睜眼才知黃粱一夢。小丫頭無心一語,道盡世間失意。”

李淳罡長呼出一口氣,“老夫約莫還可以再撐上幾年,以後薑丫頭若是習劍大成,要找你拼命,可莫要腹誹老夫。”

徐鳳年溫言笑道:“早些練出個女子陸地神仙,我與她豈不是見面更早?否則以她的淺薄臉皮,怎麼好意思殺我,這得感激老前輩。”

李淳罡點頭笑道:“你小子別的不說,這份肚量,很合老夫的胃口。”

羊皮裘老頭耳尖,聽到馬蹄聲遙遙傳來,輕聲感嘆道:“徐小子,今日一別,就沒在江湖再會的可能瞭,老夫有沒有你想要的東西,說來聽聽,老夫破例一回。”

徐鳳年笑道:“老前輩你能有啥,兩袖青蛇都已傳授,劍開天門的劍意,學不來。若說剩下什麼,這身年紀比我還大的破敗羊皮裘?還是算瞭吧,我就不送老前輩離去瞭。”

李淳罡漫不經心挖瞭挖耳朵,深深看瞭一眼世子殿下,笑瞭笑:“如此最好,老夫受不瞭那些纏綿矯情。”

老人在官道上負手緩行,背影傴僂,百步以後,似乎知道世子殿下在目送,沒有轉身,揮瞭揮手。

徐鳳年伸手遮瞭遮夕陽光線,緊抿起嘴唇。

木馬牛。酆都綠袍。劍神。

大雪坪一聲劍來。武帝城劍開天門。廣陵江斬殺兩千六百騎。

還有那身穿羊皮裘的摳腳獨臂老漢。

都已是江湖一縷餘暉。

徐鳳年喃喃道:“一個人就能讓整個江湖都覺著老瞭,可真是一件霸氣無匹的技術活兒,老前輩,本世子沒法子打賞啊。”

徐傢鐵蹄之下,八國安有完卵?

這句老話,不曾經歷過那場狼煙戰火的人,未必會當真。

北涼三十萬鐵騎精且雄,未見其面先聞其聲,官道上馬踏如雷鳴,一次次踩踏地面,整齊得讓人心顫,緊接著可以望見道路盡頭一桿徐字王旗逐漸升起,簡簡單單一個“徐”字,鐵畫銀鉤,傳聞出自一名女子之手。當靖安王妃裴南葦終於望見當頭兩位黑甲重騎,竟緊張得呼吸都下意識放緩。襄樊城,靖安王趙衡擁有一支戰力相當優秀的親衛騎兵,在帝國中部腹地堪稱橫掃諸軍,當裴南葦在廣陵江看到數千背魁騎兵的沖鋒,曾以為天下騎卒悍勇,已是頂點。

這時候裴南葦才知道什麼叫一山還有一山高,佩刀控弩的鳳字營屬於北涼輕騎,眼下高馬披重甲的騎兵卻是北涼軍中真正意義上的鐵騎,裝備精良冠絕王朝,騎卒戰鬥素養更是首屈一指。戰馬踏蹄,馬背上的騎卒隨之起伏,手中長槍傾斜角度竟是絲毫不變,距離世子殿下馬隊五十步距離,幾乎同一時間馬停人靜,沒有任何雜音。兩騎穿梭而出,其中一名武將極為神武俊逸,白馬銀槍,翻身下馬,行雲流水。另外一名則讓裴南葦想起瞭廣陵趙毅趙驃父子,下馬動作便沒瞭任何美感,可以說是滾落下馬,搶在白馬武將前頭,帶著哭腔踉蹌奔跑,一左一右,雙腳踩出的塵土貌似不輸給戰馬。

裴南葦與慕容姐弟瞬間臉色微白,世間女子,少有不憎惡畏懼眼前肥胖男子的,號稱談褚色變。連裴南葦都沒能免俗,若是在襄樊城靖安王府,她自然從容,可到瞭北涼境內,孤苦伶仃的裴南葦實在沒這份底氣和硬氣,但接下來那名早該去地獄挨千刀萬剮下油鍋的胖子,讓裴南葦深刻理解到什麼叫沒羞沒臊的阿諛諂媚,離世子殿下還有五六步距離,這廝整個身軀就轟然撲在地上,抱住徐鳳年的大腿,一臉眼淚鼻涕含糊不清,“殿下終於回來瞭,祿球兒該死啊,廣陵江邊上沒能陪在殿下身邊,殿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祿球兒怎麼活啊!祿球兒聽到這事後,連夜就去大將軍那邊跪求一枚虎符,恨不得親率兩萬騎兵從涼州殺到廣陵,把那對父子的卵蛋割下來給油炸瞭。到時候廣陵王府妃子娘們兒無數,先由殿下挑,好的都挑走暖床,差的留給祿球兒幾個就行。”

裴南葦尚好,還能故作鎮定。慕容梧竹已經嚇得面無人色,戰戰兢兢躲在慕容桐皇身後,探出一顆腦袋,怯生生的,生怕那尊兇神惡煞前一刻坐地哭號,下一刻便站起身獰笑著朝她餓虎撲羊。她與靖安王妃所想不同,裴王妃到底是王朝內實權藩王的正王妃,雖說也忌憚褚祿山的聲名狼藉,但更註重北涼鐵騎的真實戰力以及褚祿山背後的故事,慕容梧竹哪會多想褚祿山的官職以及春秋中的戰功,她現在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胖子都缺斤少兩。徐鳳年揉瞭揉褚祿山臉頰,無奈道:“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你這裝孫子給誰看呢,警告你,本世子現在對三百斤以上的穩重男子十分沒好感,你再膩歪試試看?”

很多時候被人遺忘千武牛將軍身份的褚祿山幽怨地掙紮起身,世子殿下臉上掛著笑容,有意無意攙扶瞭一把。褚胖子依舊在那裡自顧自嘟囔,徐鳳年轉頭看到意料之外的白熊袁左宗,輕聲道:“辛苦袁二哥瞭。”

喜好拿敵人頭顱當酒碗的袁左宗瞇眼搖頭道:“末將職責所在,殿下無須上心。”

他停頓瞭一下,似乎覺得措辭有些生硬,素來不茍言笑的袁左宗破天荒微笑打趣道:“殿下一聲‘袁二哥’,袁左宗這幾百裡路走得舒坦。”

徐鳳年讓舒羞把馬讓出來,在官道上與褚祿山並駕齊驅。命數遠比呂錢塘要好的舒大娘隻得去充當馬夫,她自打出瞭廣陵,就沒有一宿睡踏實過,直到現在才心安。到瞭北涼,你便是條蛟龍都得乖乖把頭顱低下去,而且對北涼而言,從來沒有過江龍的說法,到瞭這裡,隻有過江蟲。歸途中她從世子殿下那裡得到一個隱蔽消息,襄樊城內被趙珣金屋藏嬌的女子已經暴斃,這是否意味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世子殿下話有留白,她不敢妄自揣測。

兩輛風塵仆仆的馬車緊隨其後,其中一輛由梧桐苑大丫鬟青鳥執鞭驅馬,她望著世子殿下的背影,咬緊嘴唇,緩緩低下眼角。官道上最前頭三騎,世子殿下居中,兩位北涼王義子左右護駕,皆是在春秋中以最結實軍功揚名的正三品武將。袁左宗威名雖不如陳芝豹那般名震離陽、北莽兩大王朝,但比較寧峨眉、典雄畜這幾位讓北莽咬牙切齒的北涼青壯派將軍,仍是穩壓一頭;再者袁左宗馬戰步戰皆是帝國內公認的超一流武將,僅憑這一點,北涼軍便有“袁白熊”擁躉無數。

離三人稍近的北涼鐵騎縱馬疾馳之餘,都目不轉睛地望向那位世子殿下,以往所見所聞,不過是殿下在境內與其他公子哥爭風吃醋搶女人,上次三年遊歷也不曾傳出什麼風聲,他們也就隻當是殿下去禍害別地兒的姑娘瞭,可這趟出行陸續有消息傳回北涼,讓整個北涼都驚嚇得不行:襄樊城外單騎雙刀對上瞭靖安王趙衡,陣前把一名武將當著藩王的面給當場捅死,誰信?後來再聽說不知如何成瞭殿下扈從的老劍神李淳罡,在劍州徽山借劍無數,龍虎山天師府惱羞成怒要老劍神歸還,世子殿下說瞭一句“還個屁”。

這樁美談倒是有不少人深信不疑,這才是殿下的風范,說起這個,感到荒唐的同時,倒也十分解氣。至於最近瘋傳的廣陵江畔李淳罡劍斬兩千六百騎,沒有幾人信以為真,但世子殿下那句要教廣陵滿城盡掛北涼刀,幾乎所有聽眾都要拍案驚奇,叫一聲“好”!這段時日,因為這句話,北涼特產綠蟻酒可是賣得幾乎要斷貨瞭。

北涼百姓喝酒助興,不亦樂乎,大街小巷的酒樓酒肆生意火爆,原本對那位世子殿下鋪天蓋地的口誅筆伐,都煙消雲散。一些生意頭腦極好的說書先生,東拼西湊南打聽北收集地杜撰出更多精彩事跡,隻要是談論世子殿下這趟遊歷的,就能贏得滿堂喝彩。往常平日裡說書先生口沫耗費好幾斤,額外打賞撐死不過幾顆銅板,如今每日都能到手好些碎銀子,對那位素未謀面的世子殿下便更是不遺餘力去吹捧誇贊。起先士子書生們都嗤之以鼻,可架不住身邊所有人眾口一詞,開始將信將疑,最後見大勢所趨,不得已隻好跟著起哄。

但是,北涼軍卻異常地保持沉默。

慕容梧竹放下簾子,自言自語道:“原來褚祿山這樣的大魔頭,也會怕殿下呀。”

慕容桐皇冷笑道:“這褚祿山隻是怕那位功勞大到沒辦法賞賜的北涼王而已。”

慕容梧竹皺瞭皺眉頭,不習慣反駁弟弟的她放低聲音說道:“可我覺得褚祿山其實有些怕殿下的。”

慕容桐皇猶豫瞭一下,陷入沉思。

入涼州城前,世子殿下坐回瞭馬車,與裴南葦同乘一車。

裴王妃掀開車簾一角,透過縫隙看到指指點點的夾道百姓,譏笑道:“殿下還會害羞?翻山越嶺三千裡,終於把惡名變成美名,不正是世子殿下這次出行的本意嗎?”

徐鳳年不理睬這冷嘲熱諷,雙刀疊在膝蓋上,閉上眼睛,按照大黃庭心法口訣默默呼吸吐納,眉心那一枚紅棗印記,出廣陵以後,由深轉淡。

北涼王府。

裴南葦跟著徐鳳年走下馬車,讓她始料不及的是王府的壯闊規模,以及迎接陣仗的寒酸,偌大一座占山擁湖的王府,想必應該仆役無數。可此時朱漆門口隻站著一位身材不算健壯的老者,今日是立冬,古語“水冰地凍,雉入大水為蜃蛤”,老人似乎畏懼寒意,雙手插入厚實袖口,似乎站久瞭,身上熱氣流失得快瞭,禁不住風吹的老頭抖瞭抖腳,見到馬車停下,面帶笑意走來,見到世子殿下便笑著說些瑣碎嘮叨,類似“回瞭啊,好好好,瞧著壯瞭些”,“爹已經讓府上弄好瞭驢打滾、嫩薑母鴨這幾樣葷菜,一年中就數立冬進食最補身子骨”,“咦,怎的出涼州時候帶瞭多少女子,這趟回來一個都不見多啊?莫不是出行銀子帶得少,那些涼州以外的小娘們兒太精明市儈瞭?”

慕容桐皇嘴角抽搐。

慕容梧竹瞪大眼睛,一臉茫然,這老頭兒,該不會就是那位人屠北涼王吧?慕容梧竹不斷告訴自己絕對不是。

靖安王妃裴南葦心中震撼不輸給慕容姐弟,但到底相對更加老於人情世故,正兒八經彎腰施瞭一個婉約萬福,但言語中情不自禁帶瞭些顫音,“裴南葦拜見徐大將軍。”

慕容梧竹咽瞭咽口水,本能地後撤一步。

慕容桐皇確認眼前老人身份後,揮瞭揮衣袖,五體投地,額頭死死貼在冰涼石板上,畢恭畢敬道:“劍州草民慕容桐皇,叩見北涼王!”

可惜徐驍正眼都沒瞧一下彎腰萬福的靖安王妃與伏地叩拜的慕容桐皇,裝束打扮與王朝第一號藩王完全不搭邊的老人見兒子沒挪腳步,搓瞭搓手,放在嘴邊哈著霧氣,笑問道:“怨老爹給的人馬少瞭,沒能在廣陵那邊宰瞭趙毅那頭死肥豬?”

並沒有絲毫覺得被怠慢的裴王妃眼皮一跳。不敢有任何動彈的慕容桐皇更是身體顫抖。

徐鳳年抿起一直給人感覺炎涼刻薄的嘴唇,平靜道:“本以為你會罵我幾句的,就算不罵,至少也不會給個好臉色。”

徐驍笑望向這個嫡長子,輕輕揮瞭揮袖袍,拍瞭拍世子殿下肩膀,一起走向側門,輕聲感觸道:“知子莫若父,老爹豈會不知你是逼著自己去當這個北涼王。”

徐鳳年沉默不語。

進瞭王府,徐鳳年瞥見大管傢手裡端著一個大青瓷盤,內有小瓷碗,盛放有一坨瞧著不怎麼新鮮的肉。

在靖安王妃裴南葦眼中像富傢翁多過人屠太多的老人努努嘴,輕笑道:“從趙毅身上割下來的,快馬加鞭就給送來瞭。”

徐鳳年愕然。

徐驍緩緩道:“你離開廣陵以後,老爹讓人去與他講講道理,約莫是他覺得理虧,就自己割下瞭這塊肉。”

裴南葦有種想轉頭逃竄的沖動。

徐驍這一次沒有再跟最寵溺的世子殿下嬉皮笑臉,隻是輕聲說道:“老爹畢竟老瞭,再以後,可就要你自己與別人講這些道理瞭。”

何謂傢大業大?慕容姐弟走入北涼王府,才知道什麼叫一入侯門深似海,當他們看到那座聽潮湖以及屹立湖畔的武庫大亭,倒抽一口涼氣。所幸晚宴排場很小,倒是與傢境殷實的尋常商賈差不太多,沒有擺出那擊鐘列鼎而食的陣勢。世子殿下坐在徐驍身邊狼吞虎咽,袁左宗和褚祿山也都有資格入座,一人舉杯慢飲酒,一人小心翼翼撕著嫩薑鴨肉。

慕容梧竹自打走入王府就有點神情恍惚,吃得心不在焉,兩瓣小屁股蛋兒愣是沒敢貼緊凳子。飯桌上徐驍偶爾給徐鳳年夾幾筷子菜,其間小聲說瞭一句“要是脂虎在,夾菜就輪不到爹瞭”,一直低頭的世子殿下隻是略微停頓瞭一下,就繼續大快朵頤,撐得腮幫鼓鼓。散瞭以後,自然有管事領裴王妃這幾位訪客去住下。

徐鳳年到梧桐苑沐浴更衣以後,清清爽爽地伸瞭個懶腰,以紅薯為首的那些個靈氣流溢的鶯燕,見世子殿下手裡提瞭一把繡冬刀,很難得沒有嘰嘰喳喳。徐鳳年溫醇地笑瞭笑,一人摸瞭一下臉頰,這才走出院子,來到聽潮亭外,推開大門,登上三樓,找到正站在梯子上尋覓秘籍的白狐兒臉。

喂瞭一聲。

白狐兒臉躍下長梯,兩人對視,誰都沒出聲,場面貌似既不溫馨也不溫情。不過這也挺好,否則兩個大老爺們兒脈脈含情的,徐鳳年估計自己都要起一身雞皮疙瘩,有慕容桐皇這前車之鑒,連累他對白狐兒臉都有些古怪別扭。白狐兒臉收回視線,去找尋那一本秘籍查漏補缺。

徐鳳年見白狐兒臉沒有客套寒暄的意思,隻得自己找話說道:“我見著瞭陳漁,很國色天香。陳漁,她爹娘真是未卜先知,相貌稱得上沉魚落雁。”

白狐兒臉輕淡問道:“搶回北涼王府瞭?”

徐鳳年自嘲道:“沒呢,被京城裡出來的一封八百裡加急懿旨給拐跑瞭,要不然我一定要讓那娘們兒知道啥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白狐兒臉皺著眉頭,轉身盯住這口沒遮攔的世子殿下,嘴角勾起,絕無半點嫵媚,而是讓人透骨生涼意的殺機勃勃,“咦,吸納瞭八分大黃庭,就真當自己金剛不敗瞭?這趟屁顛屁顛來武庫還繡冬,是暗示我砍你一砍?說吧,砍上幾刀才滿意?”

徐鳳年緩緩把繡冬擱在身後,尷尬笑道:“我這不是想殺一殺那清高婆娘的傲氣嘛。”

白狐兒臉就那麼看著心虛的世子殿下,問道:“我跟你很熟?”

徐鳳年很正經地思考瞭這個問題,然後以莫大的真誠語氣說道:“你跟我不熟,我跟你很熟,這樣行不行?”

白狐兒臉轉身,嘴角隱約有一抹弧線,語氣冷淡道:“很有風骨,難怪現在整個北涼都在拍世子殿下的馬屁。”

徐鳳年小人得志便猖狂,嘿嘿笑道:“謬贊謬贊。不過憋瞭好些年,總要找機會氣一氣那幫靠罵本世子出名的讀書人。”

白狐兒臉無奈搖瞭搖頭。

徐鳳年好奇問道:“何時登上四樓?”

白狐兒臉環視一周,說道:“也就這幾天瞭。”

徐鳳年唉聲嘆氣道:“這輩子都不指望能追上你瞭。”

白狐兒臉這次沒有挖苦世子殿下,平靜說道:“境界高低算得什麼?

除去王仙芝,誰敢說能贏得瞭一直逗留金剛境的李當心?皇宮大內韓貂寺能以指玄殺天象,早已被默認。儒釋道三教中人,大多境界都有水分,隻論殺人對敵的話,起碼得降一個境界才符合實情。所以大雪坪上軒轅敬城成就儒聖,也隻能與大天象的軒轅大磐同歸於盡。當然,儒生禿驢道士,最厲害的是一張嘴,動輒就要替天行道一語成讖,打架不行也沒什麼,情有可原。”

徐鳳年苦笑道:“幸好你不是個娘們兒,否則如此毒舌,誰敢娶你。”

白狐兒臉沒理睬徐鳳年的插科打諢,直截瞭當地伸瞭伸手。徐鳳年猶豫瞭一下,厚顏無恥道:“本世子跟繡冬相依為命小兩年瞭,天天睡覺都要捧著,已經處出深厚感情,而且你若是嫌棄繡冬沾染上俗氣的話,不如……”

白狐兒臉沒有縮手,隻是一瞪眼。

殺氣,煞氣,霸氣!

這他娘才是未來要江湖奪魁的高手坯子啊。難怪被李老劍神視作未來穩坐武道最高釣魚臺的高手,年紀輕輕就能將陸地神仙視作囊中之物,徐鳳年自認差瞭十八條大街,其間隔瞭無數個包子鋪、典當鋪、酒樓、青樓,人比人氣死人。剛被誇有骨氣的世子殿下趕忙將繡冬拋過去,一溜煙轉身登樓而上。

白狐兒臉接過繡冬刀,斜瞭斜腦袋,微笑不語。徐鳳年來到閣頂,正襟危坐,病入膏肓越發枯槁的李義山,正在以一桿硬毫書寫,半個時辰以後,抬頭緩緩說道:“軒轅傢藏秘籍都已梳理完畢,樓下南宮仆射出瞭不少力……”

才說話間,徐驍拎著兩壺酒上樓來,盤膝坐下,將原本疊在一起的三隻青碗分開,酒香彌漫,李義山隻要有酒喝,就不再說話。喝完一壺半市井百姓都喝得起的綠蟻,微醺的李義山見隻剩下半壺瞭,便揮揮手下瞭逐客令,父子倆相視一笑,站起身離開閣頂。李義山自顧自倒瞭一小碗酒,呢喃瞭一聲“江山”,一飲而盡,“美人”,再一小碗,則是就著“美人”入腹,接著忠義,君臣,春秋,江湖,都與綠蟻烈酒一同一一入腹,最終醉倒在幾案上。

徐鳳年與徐驍來到清涼山巔,父子密談,外人不得知半點內容。

第二日清晨,徐鳳年前往武當山,在小蓮花峰龜馱碑附近坐著發呆,仰起脖子望瞭很久的天高雲淡,最後雙手捂住臉龐。

依稀幾騎悄悄回到城內,世子殿下去看瞭看那間賣醬牛肉的鋪子,已是關門大吉,自然再見不到那個對任何客人都板著臉的小姑娘。

這一年臘月二十八,徐鳳年代替徐驍單獨前往地藏王菩薩道場敲鐘一百零八。

元宵節黃昏時,傢傢戶戶掛滿大紅燈籠,世子殿下與幾名身份天壤的女子出門散心,白狐兒臉出人意料地隨行,不往鬧市去,隻是揀選瞭一傢僻靜酒樓,上二樓點瞭些精致糕點,再讓小二去溫瞭一壺黃酒。

一樓有一對爺孫女以說書謀生,目盲老人敲竹板說故事,娓娓道來,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坐在一條小板凳上,彈琵琶附和。琵琶劣質,手技生澀,遠稱不上天籟。盲藝人落座並未多久,世子殿下開始喝酒時,才說完一段暖場的小奏子,說的是咱們北涼王妃如何白衣敲鼓。因為酒樓位置偏僻,這會兒城中百姓大多都在準備逛元宵燈市,一樓食客寥寥無幾,二樓更是生意慘淡。徐鳳年跟白狐兒臉面對面喝著酒,想瞭想,招手讓店小二給樓下爺孫二人送去一碗溫熱黃酒。

酒送到瞭一樓,目盲老人與孫女說瞭些什麼,小女孩懷抱琵琶站起身,朝二樓鞠瞭一躬。

目盲老說書人與酒樓借瞭一條凳子,將酒碗放在手邊,說到興起,便抬手酌酒一口。

說那北涼馬蹄聲。

說那春秋狼煙四起。

不知不覺,最後便說到瞭北涼世子殿下於廣陵江畔那一句話。

世子殿下安靜地聽說書人酌酒閉目而談,面無表情。

興許配合爺爺的跌宕情緒,小女孩彈琵琶極為吃力,面紅耳赤,力所不逮。盲藝人回過神後,顫顫巍巍伸出手,摸瞭摸孫女的腦袋,然後伸手去拿酒喝,一搖晃,才知空瞭,老者放回酒碗,咂巴咂巴嘴,似乎意猶未盡,卻也不覺得沒酒瞭便是遺憾,隻是自言自語道:“北涼老卒韓文虎,今日好似喝出瞭大江東去的豪氣,真是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