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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盛方庭還是知道談靜丟錢的事瞭,因為公安局打電話來,談靜正好不在,於是對方就問那麼她領導在嗎?接電話的正好是個臺灣同事,對大陸公檢法機關一直抱著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於是馬上把電話轉給瞭盛方庭。

盛方庭花瞭幾分鐘才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公安局剛剛破獲瞭一個盜竊集團,經常在公交車上作案,追回瞭不少贓款贓物,所以打電話叫談靜去看看,有沒有她丟的錢。

盛方庭不由得問:“她丟瞭多少錢?”

“五千多。”公安局反扒大隊的外聯打瞭快一整天的電話瞭,口幹舌燥,“你叫她趕緊來局裡一趟吧,看看有沒有她的錢包。”

盛方庭心想這個女人真夠糊塗的,五千多,是她一個多月的工資瞭,怪不得那天她眼睛腫成那樣,肯定是丟瞭錢著急哭的。

談靜抱著一堆東西從行政部回來的時候,鄰座的Gigi告訴她:“盛經理找你呢,快去吧。”

“好的,謝謝。”談靜已經習慣瞭同事之間說謝謝,在這裡大傢都是這麼客氣,哪怕是刀光劍影,也是笑著說完謝謝才出刀。

她剛從行政部領瞭一堆辦公用品回來,正好把盛方庭的那份拿進去給他。盛方庭正在回郵件,她就把簽字筆透明膠帶之類的東西,一樣樣放在他桌上,盛方庭有點小潔癖,桌上的東西永遠井井有條,談靜心細,早就註意到瞭,所以每次拿文件給他,她都下意識擺得端端正正。

盛方庭回完瞭郵件,看到筆已經插進瞭自己的筆筒,回形針已經放進瞭盒子裡,即時貼換瞭新的一盒,而透明膠帶也端端正正擺在瞭它該在的位置上。談靜手指很長,指腹上有薄繭,幹活的時候非常利索,似乎習慣瞭做這樣的整理工作。他覺得自己又有點走神瞭,所以咳嗽瞭一聲,說:“剛才公安局打電話來……”

談靜一驚,本能反應是孫志軍又闖瞭什麼禍……自己這份工作得來不易,她真不願意再給上司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盛方庭看到她跟受驚的兔子似的,瞬間雙頰就漲紅瞭,低低垂下的眼睫毛不停地顫動,像是一副要哭的樣子。

盛方庭有點吃驚,於是問:“他們叫你去看看有沒有自己丟的錢包,你丟錢瞭?”

談靜這才知道原來不是孫志軍惹事瞭,不由得松瞭一口氣,可是馬上又拘謹起來:“是的,我丟錢瞭……在公交車上。”

“那就去看看吧,公安局的人在電話裡也說得不怎麼清楚,你去一趟,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謝謝您。”

“沒關系。”盛方庭看瞭看手表,“還有一個多小時下班,你打個車去,或許來得及。”

談靜在試用期,每個月沒有交通補貼,叫她打車,她還真舍不得。可是又怕公安局的人下班瞭,她還是打瞭個車去瞭,到瞭地方才知道,破獲的這個盜竊集團相當大,光手機就追回來一百多部,但是現金基本上都被揮霍瞭,也就追回來兩萬多塊錢,她剛被偷沒幾天,金額也不小,所以小偷還記得挺清楚,說在哪裡扒瞭一個女人五千多,兩下裡案情對上瞭,但是因為追回來贓款太少,所以隻能按比例退給談靜一千多塊錢。

談靜覺得挺委屈:“可我丟瞭五千多啊,他不也承認偷瞭我五千多?”

“餘下的被他們揮霍瞭,所以按比例退。”公安局的警察說,“你這運氣算好的瞭,有時候案子破瞭,卻一毛錢現金都追不回來,所有失主都沒有退款,那更慘。”

談靜沒有辦法,隻好簽字領瞭那一千多塊錢,她在心裡安慰自己,能找回來這些,總比找不回來要好。從公安局出來已經是下班時間瞭,晚高峰的交通擁擠,她不敢再把這錢帶在身上,找著個存款機存上瞭一千,然後把銀行卡小心地放在貼身的衣袋裡。

盛方庭沒想到談靜還會回來加班,他加班是常態,Lily臨走前幫他叫瞭外賣,他吃瞭兩口,覺得胃不太舒服,於是給自己泡瞭杯熱咖啡,回到辦公室繼續看郵件。可是胃疼得越來越厲害,熱咖啡也不太有作用,他皺著眉,一手按在胃部,一手快速地滑動鼠標,心想趕緊把這幾封電郵回復瞭,去藥房買點胃藥。正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外面的辦公室的燈突然亮瞭,明亮的光線透過落地玻璃映進來。外面的同事應該都下班瞭,盛方庭很詫異,起身打開門,發現是談靜回來瞭。

談靜看到他出來,倒沒有被嚇一跳,盛方庭總是加班,有幾次她留下來加班,他甚至走得比她還要晚。所以她打瞭個招呼:“盛經理,您又加班?”

“你怎麼又回來瞭?”他不是讓她早退去公安局瞭嗎?

“還有事情沒做完。”談靜有點慚愧似的,負責帶她的Lily對加班總是不屑一顧,說隻有無法按時完成工作的人才加班,這是沒有能力的一種表現。談靜當時聽她這樣說,隻是垂頭不語。根本不敢反駁說那為什麼盛經理也加班,難道他沒有能力嗎?Lily對她似乎隱約有一種敵意,談靜也不知道為什麼,所以Lily說什麼,談靜都隻默默聽著。

“別加瞭,工作是做不完的。”盛方庭皺著眉說,“走吧,下班吧,我打電話給保安,讓他來鎖門。”

談靜這才發現他異於平常的神情和姿勢,他用手捂著胃部,她不由問:“盛經理你不舒服啊?”

“胃有點疼,去買點藥就好瞭。”

盛方庭獨自一人在國內,工作忙壓力大,飲食不規律,所以常常鬧胃病,每次吃點胃藥他就覺得好瞭,所以也沒太放在心上。談靜看瞭看他慘白的臉色,還有額頭上的冷汗,覺得他肯定不舒服得厲害,於是說:“我陪您去買藥吧。”

“不用,走吧。”

盛方庭決定停止加班,打電話給保安的時候,就已經覺得這次胃疼得有點異乎尋常。走進電梯的時候,他還守著紳士風度,堅持要談靜先進去,然後自己按下按鍵。電梯裡的燈光本來是十分柔和的,今天他卻覺得格外刺眼,他抬頭看瞭看燈,忍不住瞇起眼睛。電梯門剛剛闔上,他心頭煩悶,嗓子一甜,突然就嘔出一口血來。

談靜慌瞭:“盛經理!”

盛方庭整個人已經軟下去瞭,談靜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扶也扶不起來,看他雙目緊閉,倒是胸口起伏,顯然還有呼吸。她終於反應過來,連忙掏出手機打120。接電話的人非常冷靜,問瞭問癥狀,又問瞭地址,然後告訴她說救護車十五分鐘能到。

電梯到一樓瞭,大堂裡有保安,她連忙叫人幫忙。兩個保安跑過來幫她扶起盛方庭,他意識不清,怎麼叫都沒有反應,嘴角還有血跡,衣襟上也全是斑斑點點的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談靜努力回想著急救措施,因為孫平的緣故,她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自學急救常識。她讓保安幫忙把盛方庭放平躺下,然後把他的頭歪向一側,防止他再嘔吐噎住呼吸道,然後餘下的,就隻能等救護車來瞭。

好在救護車來得挺快,隨車的醫生簡單處理瞭一下,然後問:“你是傢屬?”

“不,我是他同事。”

“那跟我們一起去醫院吧,看樣子是胃出血,肯定要住院。”

談靜上瞭救護車,才想起來自己應該打電話向上級匯報,可是打給誰呢?她的上司就是盛方庭,盛方庭的上司已經是副總瞭,雖然員工通訊錄裡有副總的電話,但她也知道自己不應該直接驚動副總。她迅速地想瞭一遍剛進公司培訓時Lily說的話,Lily說生老病死培訓升職考核這些事都歸HR管,所以HR是很要害的部門。

現在盛經理出事瞭,自己也沒有他傢人的聯絡方式,談靜於是翻出通訊錄,打給瞭HR經理舒琴。

舒琴正在跟聶宇晟吃飯。自從聶宇晟要求和她交往,她也答應瞭之後,兩個人就開始在一起吃晚飯。大部分時間是聶宇晟買菜,她去他那裡做飯。因為聶宇晟上白班的話,下班時間比她早,所以有時間買菜,而她實在吃膩瞭外頭的餐館,所以願意在傢做飯,隻是平常做一頓飯就自己一個人吃,做起來也意興闌珊,現在有聶宇晟,兩個人總會吃得比較多,讓舒琴很有成就感,所以這種模式就一連幾天持續瞭下來。聶宇晟喜靜不喜動,有時候從手術臺上下來,話也懶得說。何況現在聶東遠住院,每天工作之餘,他還要去照料父親。所以他也沒覺得這種見面的方式有什麼不好,雖然這樣並不能算是約會,但是除瞭談靜,他沒有過別的女朋友。他知道約會應該送花看電影散步數星星,但跟舒琴做這些事他做不來,兩個人太熟瞭,還沒有就跟老夫老妻似的,成天就回傢吃飯。

舒琴剛把湯煲端上桌子,電話就響瞭,是個陌生的手機號。她一接,就聽到淒厲的鳴笛聲,嗚啦嗚啦似乎離電話很近,還有談靜慌張的聲音:“舒經理,我是談靜,企劃部的Helen。盛經理加班的時候在電梯裡昏倒瞭,他吐血瞭,我叫瞭120,現在正去醫院,您看怎麼辦?”

舒琴一驚,忙問:“哪傢醫院?”

談靜還不知道,連忙問跟車的醫生,對方說瞭,她又告訴舒琴。

舒琴一聽就知道那醫院不是三甲,又追問瞭幾句盛方庭的情況,這才掛斷電話,對聶宇晟說:“別喝湯瞭,快幫我個忙。”

“什麼?”

“給你們急救中心打個電話,我們企劃部的總監胃出血,可能要做手術,現在120送到XX醫院去瞭,肯定不行。我想把他轉到你們醫院去,你幫忙給找個好點的醫生主刀。”

“胃出血一般不需要手術……”

舒琴說:“我去年就是在XX醫院做微創手術拿膽結石,結果差點搞成醫療事故,把我給氣得……反正那傢醫院不可信,會不會搞成誤診都難說。不管做不做手術,總之得先轉到你們醫院去,你們醫院大,招牌亮,而且你在那兒工作,人熟。”

聶宇晟詫異:“你去年做結石手術,為什麼不到我們醫院做?”

“那不是怕麻煩你嗎?你去年考副高職稱,忙得沒日沒夜的,我哪兒敢找你。快點,反正你欠我一個人情,你快點打電話給你們同事,找個好點的大夫給我同事。我現在是你女朋友,你得急女朋友之所急,想女朋友之所想!”

聶宇晟想瞭想,給急救中心打瞭個電話,問清楚是誰總值班,然後又打給胃腸的專傢,一位副主任十分給他面子,滿口答應立刻去醫院,看病人情況再決定治療方案。

聶宇晟說:“我從來不欠醫院同事人情,為瞭你,都已經欠瞭兩回瞭。”

“那我以身相許回報你好瞭。”舒琴百忙中還逗瞭他一句,然後打電話給談靜,指揮她轉院。

“Helen啊,我是舒琴,我現在聯絡瞭普仁醫院的急救中心,對,普仁醫院,你趕緊讓救護車送到普仁去。沒事,我們辦轉院……對,轉院。有位劉主任會在急救中心等你們,他是胃腸的專傢,餘下的事都交給他吧。我會馬上趕過來,替你們交押金……”

她掛上電話,對聶宇晟說:“走,去醫院。你再親自跟劉主任見面打個招呼,他一定會更加用心。”

“劉主任技術很好,何況胃出血一般不需要手術,就算是具備手術指征,這也是一個小手術……”

“在你嘴裡就沒有大手術!你就幫忙幫到底,跟我去一趟醫院吧!我現在是你女朋友,我有事,你總得開車送我吧?”

聶宇晟無話可說,每當舒琴搬出“我現在是你女朋友”這句話時,他就覺得自己無話可說,隻能按照她的要求去做。

進瞭急救中心,聶宇晟一看是常醫生值班,於是問他:“劉主任呢?”

“剛送來一個胃出血的急診,出血量挺大的,決定做胃微創手術,他去三十八樓手術室瞭。”

“噢!我知道瞭。病人呢?我們能看看嗎?”

“病人送去做術前準備瞭。”

聶宇晟說:“我帶病人的同事來瞭,在哪兒交手術押金?”

常醫生還沒太想明白病人同事怎麼跟他在一起,於是笑嘻嘻地說:“從來不值門診的班,連我們收費處在哪兒都不知道吧?”他叫瞭個護士過來,領著舒琴去交錢,然後打量瞭舒琴的背影一眼,問聶宇晟,“那是你女朋友?”

聶宇晟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覺得還不到公開這種關系的時候,而且自己和舒琴的關系,怎麼說呢?實在是太簡單又太復雜瞭。而常醫生看著他這樣子,就當他默認瞭:“終於開竅瞭啊,全醫院的小護士要是知道瞭,肯定都得心碎成渣。”

“你去年結婚的時候,她們的心就碎成渣瞭,不用等到現在。”

“哇,聶宇晟,你竟然在跟我開玩笑……我還以為你這輩子永遠都隻板著臉跟我談工作……看來你真的是談戀愛瞭,談戀愛心情好……”

聶宇晟覺得沒辦法跟他溝通,隻好閉上嘴。不一會兒舒琴就回來瞭,常醫生主動跟她打招呼,舒琴這個人是很機靈的,而且又做HR,隻要她願意,跟誰都能相處得挺好。她跟常醫生聊瞭幾句,就已經知道瞭常醫生姓常,是消化內科的醫生,今天晚上值急診夜班。

“常醫生,我們還有一個同事,她在哪兒?”

“徐醫生跟她談話呢,術前談話,她死活不肯簽手術同意書,非得等到你來才簽,說負不瞭這個責任。這不,還在辦公室裡耗著呢。”

“那我去簽吧。”舒琴說,“我這個同事國內沒有傢屬,我是我們公司的HR主管,我替他簽字可以嗎?”

“當然可以。”常醫生說,“我帶你們去。”

聶宇晟一進辦公室的門,就看到瞭談靜,急救中心忙亂嘈雜的聲音,窗外救護車紅白色警燈閃爍,所有光與影的背景,都隻襯出她坐在那裡,脊背挺直,微微低著頭,她的影子被燈光投映在墻上,拉得長長的,孤寂又清遠。

舒琴叫瞭聲“Helen”,談靜回過頭來,看到聶宇晟,也是一震。可是很快她就站起來,掩飾似地垂下眼睛。

舒琴說:“這裡交給我吧,你先回傢吧,傢裡還有孩子呢。”

談靜低聲說:“謝謝您,舒經理。”

“哪裡,應該謝謝你才是,等盛經理做完手術,我會告訴他,是你救瞭他。”

“沒有,我隻是正好也加班……”

舒琴微笑:“那就快點回傢吧,路上註意安全。”

談靜又小聲說瞭句“謝謝”,就朝門外走。路過聶宇晟身邊的時候,她下意識側瞭側身,似乎連走到他身邊太近,都是一種禁忌。

聶宇晟隻覺得微微一陣風動,她已經從自己身邊走過去瞭,她走得很快,落步很輕,就像是無聲無息的一隻什麼小動物,膽怯又緊張。

聶宇晟沒有回頭,他隻是漠視前方,在他真正絕望之後,他不願意再見到談靜。不,是在七年前那個雷雨夜之後,他其實都不願意再見到談靜。每次見到她,都會讓他覺得羞恥和難過。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像著瞭魔似的,永遠掙不開她的魔咒。

舒琴已經坐下來和醫生談話,有幾個問題她不懂,轉過頭來叫聶宇晟。卻發現他完全在走神,眉頭蹙得很緊,嘴角微抿,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又攥成瞭拳頭。

舒琴覺得很詫異,又叫瞭他一聲:“聶宇晟?”

他終於回過神來,他已經有瞭新的開始,就像她一樣,不是嗎?現在舒琴是他的女朋友,他不應該再見到她就失態瞭,這樣對舒琴來說,太不公平瞭。他答應瞭一聲,走近前去,幫舒琴解釋瞭幾個手術的術語,然後舒琴很快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瞭。

送舒琴回去的路上,聶宇晟花瞭很大的自制力,才沒有問舒琴,為什麼談靜現在成瞭她的同事。談靜以前是蛋糕店的收銀員,過得很窘迫。而舒琴所任職的是一傢著名的食品飲料公司,除瞭西點,在飲料等快消市場也占據不少的份額。他想,難道談靜原來工作的地方,是舒琴公司旗下的連鎖店?

命運為什麼總是將她送到他身邊,其實他早就不願意再見到她。

第二天談靜上班的時候,全公司都已經知道盛方庭突然胃出血,住院去瞭。遠在上海的董事長在一早的郵件裡表達瞭慰問關懷之心,並提醒全體同事註意身體健康,然後總經理則安排瞭在盛方庭住院期間,將由企劃部的副經理陳生代管企劃部的工作。

陳生把談靜叫進辦公室,對她說:“盛經理在國內沒有親戚,所以公司決定請一位護工去照顧他。這件事由你去辦,雇人的費用你開勞務稅的票據,拿回來給Lily,她會拿到財務去報銷。還有,你是部門的行政助理,盛經理病瞭,你最近就不要做其他事瞭,每天都去醫院,多照顧一下他。”

“是。”

“快去醫院吧。”

“是。”

所謂的行政助理,其實就是在部門打雜的,所以陳生安排她去醫院。談靜還沒有做過這樣的工作,到瞭醫院問其他人,才知道護工在醫院就有,找護士長就能找著好的護工。雖然是公司出錢,但談靜還是很謹慎地挑瞭個看起來既老實又有力氣的男護工。

盛方庭已經醒瞭,晨曦透過窗子映進病房,讓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身在何處。迷迷糊糊看到天花板上垂下鉤子,掛著輸液的藥水。他眨瞭一下眼睛,聽到一個十分溫柔的聲音:“盛經理,你醒瞭?”

他隻覺得全身乏力,昏昏沉沉的,實在是沒有力氣說話。那個人的身影輪廓朦朦朧朧的,隻是一個白色的影子,他還以為是護士,瞇著眼睛看瞭一會兒,才發現原來是談靜。她站在逆光的位置,光線將她整個人鍍上一層絨絨的金邊,讓她看起來模糊而不真實。

“陳經理安排我過來看看您,這是公司給您請的護工小馮,住院期間,都由他照顧您。”

盛方庭點瞭點頭,表示知道瞭,今天凌晨時分麻藥散去,他疼得睡不著,天亮的時候才迷糊瞭一會兒,現在隻覺得十分疲倦。

“醫生說您還不能進食,我給您擦下臉吧,這樣睡得舒服點。”

溫熱的毛巾小心地敷到臉上,讓他覺得觸感溫柔,談靜照顧病人非常有經驗,手指又輕又柔。她和小馮齊心協力,幫他翻瞭個身,讓他側著睡,這讓他覺得筋骨舒展,似乎連胃部也不那麼疼瞭,他重新睡過去瞭。

換藥的時候,護士對談靜挺友好的,還對她笑瞭笑,問她:“你是病人傢屬?”

“不是,我是他同事。”

“啊,那我跟你打聽個事。昨天來的那個女的……長得挺漂亮那個,也是你們同事,聽說是我們醫院聶醫生的女朋友?”

談靜完全懵瞭,腦子裡一片空白,過瞭幾秒鐘,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我不知道……”

小護士的八卦之心隻好鳴鑼收兵,換完藥水就走瞭。醫院下午五點就接班,這時候盛方庭已經徹底清醒瞭,睡瞭一整天,他的精神恢復瞭不少,也有力氣說話瞭。公司幾位經理都在下班後來看他,病房裡一時很熱鬧。舒琴也來瞭,陳經理跟她開玩笑:“盛經理,你得好好感謝舒經理,人傢可是動用瞭男朋友的關系,找主任給你開的刀。”

“都是同事,該幫忙的當然應該幫忙。”舒琴笑吟吟地說,“不過,我可巴不得你們一輩子都別找我幫這種忙。”

盛方庭說:“不管怎麼說,都該謝謝你。咦,你男朋友呢,怎麼沒跟你一起過來?我好當面謝謝人傢。”

“他今天晚上夜班,這時候肯定上班呢。”

陳經理插話說:“那舒經理還不順便去看看他!”

“上班有什麼好看的。”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上班也挺好看的啊!”

“就是就是!”

所有人都哄笑起來,盛方庭有氣無力地說:“你們這是來看我啊,還是氣我這個單身漢啊?”

陳經理笑著說:“盛經理快點好起來,快點找個女朋友,快點結婚,讓我們每個人送個大紅包,就報瞭這一箭之仇瞭。”

經理們臨走之前,都囑咐談靜好好照顧盛方庭,好像她真是病人傢屬似的。談靜隻低著頭答“是”。等經理們都走瞭,盛方庭才說:“你趕緊下班吧,這裡有小馮。”

談靜習慣性地答:“是。”

盛方庭覺得挺好笑的,可是他一笑,就牽扯得腹肌疼,所以那一笑還沒來得及展開,就皺起瞭眉頭。他說:“別唯唯諾諾瞭,在公司是上下級,在醫院可是麻煩你照顧瞭我一天,應該我謝謝你。還有,昨天謝謝你送我到醫院來。我在救護車上醒瞭一會兒,就看到瞭你。”

他的語氣特別溫和,談靜說:“沒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就算是普通同事,她也應該送到醫院來,何況盛經理還幫過她大忙。

“好吧,你下班吧。”

談靜笑瞭笑:“明天見。”

“明天見。”盛方庭也露出瞭一抹笑容,明天他還可以看到談靜,想到這裡他的心情就好起來。

談靜去接瞭兒子,再轉車回傢做飯。孫平挺高興:“媽媽,今天你不用加班?”

“是啊,今天不用加班。”談靜也挺高興,“以後十幾天都不用加班。”

她天天去醫院照顧盛方庭,算作上班,醫生交接班她就可以下班走瞭,這是一份美差。工作內容簡單,還不用加班。可以準時去接孫平,母子兩個回傢吃飯。

在菜場買瞭菜,談靜正在廚房裡忙活,突然聽到孫平在外面說:“爸爸回來瞭。”

談靜手中的鍋鏟不由得停瞭一下,把煤氣的火關掉,走出來看孫志軍滿臉胡子都沒有刮,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幾天沒換瞭,一股餿味,倒沒有喝醉。一見瞭她,他別的話都沒說,隻問:“錢呢?”

談靜轉臉對孫平說:“乖,去看動畫片。”

孫平知道大人有話要說,乖乖去房裡看動畫片瞭。談靜擦瞭一下手,找出那張銀行卡,說:“就隻有一千塊錢,密碼是六個0,你先拿去用。”

“錢呢?”孫志軍幾乎是吼瞭,“一千塊你當打發叫花子?”

“我籌瞭五千多,可是在路上被人偷瞭,我報案瞭,警察才追回來一千多,不信你打電話去派出所問……”

“行啊談靜,會用警察來嚇唬我瞭。我告訴你,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我稀罕你那錢,你不給我,我找別人要去。”

談靜突然覺得筋疲力盡,她說:“你找別人要去吧,你找聶宇晟要去,你看他肯不肯給你。”

孫志軍愣瞭一下,談靜說:“我也沒別的辦法瞭,該賣的東西我都賣瞭,這一千塊錢,你願意拿,你就拿去,你不願意拿,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平平的手術費還沒有著落,醫院說,哪怕是申請補貼,我們仍舊得出30%,也就是三萬多塊。可是補貼的那個方案,風險可能要到50%,也就是說,下不瞭手術臺的幾率,是一半對一半。你叫我怎麼選?做手術,要十幾萬,我沒錢。申請補貼,手術成功幾率,才50%,有一半的可能,孩子進瞭手術室,就永遠出不來瞭。不做手術,活不過十歲……”她抬起淚光盈盈的眼睛,看著孫志軍,“你說,叫我怎麼辦?你找聶宇晟去吧,隨便你用什麼辦法,隻要你能找他要到錢,隻要他肯給你,隨便你怎麼樣好瞭。”

屋子裡是冷冷的靜默,孫志軍瞪著眼睛看著她,她抬手擦瞭一下眼淚,孫志軍粗聲粗氣地說:“你想得倒美!”他伸手拿走那張銀行卡,轉身就走出傢門,把門摔得“轟”一響,老房子,震得整間屋子墻角的灰都簌簌地落下來。

孫平悄悄地推開房門,躲在門背後,探出半個小腦袋,怯怯地叫:“媽媽……”

談靜連忙把眼淚擦幹,走過去蹲下:“怎麼瞭,平平?”

“我餓瞭。”

“媽媽在做飯,馬上就好瞭。”

“媽媽,你又跟爸爸吵架瞭?”

“沒有,爸爸說話一直這麼大聲,你又不是不知道。好瞭,再玩一會兒,媽媽去炒菜。”

孫平卻抓住瞭她的衣角,小聲說:“媽媽,我想梁叔叔瞭,梁叔叔會帶我去公園玩。”

“梁叔叔最近很忙,等到星期天,媽媽再帶你去看梁叔叔好嗎?”

“好。”孫平忽閃著大眼睛,“媽媽,你給我幾顆豆子吧,等豆子發芽瞭,就是星期天瞭。”

談靜從廚房裡抓瞭一大把豆子,拿瞭隻碟子浸瞭些清水泡上幾顆,然後餘下的豆子擱進豆漿機裡,倒水按下開關。今天沒有做湯,就打點豆漿給孫平吃飯的時候喝,濾下的豆渣,也正好炒盤菜。

孫平小心地端著泡著豆子的碟子,把它放在瞭窗臺上。一個人對著豆子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麼。談靜炒完幾個菜出來,看到豆漿也已經好瞭,於是把豆渣濾出來,晾在一旁。把豆漿倒瞭一杯,加上白糖,叫孫平:“平平,吃飯瞭。”

孫平從破舊的沙發上爬下來,先去洗手,然後坐到瞭桌邊,乖乖地拿起筷子。談靜一邊給他夾菜,一邊問他:“平平,你跟豆子在說什麼呢?”

“我在許願。”

“許願?”

“玫玫姐姐說,外國的童話書裡,有一種魔豆,它會長到天上去。隻要順著魔豆往上爬,就會看到巨人,還有很多很多的寶貝……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談靜笑瞭笑,問:“那平平想要什麼啊?”

孫平咧開嘴笑瞭:“我想要一顆好心……媽媽,我想讓巨人給我換一顆好心,把我這顆有病的心換掉,這樣我就不用生病瞭,你也不會著急瞭。”

談靜心如刀割,卻勉強笑著:“平平,媽媽會想出辦法來的,媽媽會讓醫生把平平的心治好。”

因為答應瞭孫平,所以在周末的時候,她就對盛方庭說,雙休日自己不過來醫院瞭,因為要帶孩子出去看兩個朋友。盛方庭很吃驚,他沒想到談靜結婚瞭,更沒想到談靜還有一個孩子。一剎那間他幾乎失態瞭,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不瞭解談靜,也沒有打聽過她的私生活,經手談靜檔案的是舒琴,他甚至連談靜的簡歷都沒有看,就決定把這個人調到企劃部來。他對她,真是一無所知。

他對自己的情緒很詫異,但是很快他鎮定下來,說:“陪孩子是很重要的事情,這幾天你也挺辛苦,雙休就好好陪他玩一下。對瞭,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談靜談到兒子,有一種無法自抑的歡喜,讓她眉梢眼角都藏不住一抹笑意。盛方庭從來沒有見她這樣開心地笑過,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一種憂鬱的神情。

“去吧,好好玩。”

沒有談靜的病房,還是那樣安靜。因為談靜在的時候,基本感覺不到她的存在,而當你需要的時候,她卻會第一時間出現在身邊。他輸液的時候總會睡著一會兒,醒來的時候,就會看到談靜坐在椅子上,很認真地用筆記本回復一些郵件。筆記本電腦是公司配的,她的職位不配新電腦,用的是公司IT部門淘汰下來的二手機,但二手筆記本她也擦拭得幹幹凈凈,在她手裡,什麼東西都會格外受到珍惜。

他曾經在辦公室看她把作廢的A4紙翻過來,裁成小塊當成便箋紙,她並不是小氣,她隻是惜物。可能貧困的傢境才會造成這樣的謹慎,不過大方的時候她也挺大方,救護車的費用就是她墊的,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過瞭好幾天後,她才連同護工的費用一起,交給財務報銷。盛方庭這兩天已經可以看郵件瞭,不過醫生隻讓他看一小會兒,他看到長長的郵件名單裡總有Helen,她雖然人在醫院,但她自己基本的工作還是做完瞭,沒有讓同事代勞。

盛方庭覺得自己想談靜這個人,已經想得太多瞭。其實當初他把這個人弄進企劃部,動機並不純粹。一個什麼樣的人才會替你賣命呢?一個明明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得到這個職位的人,才會替你賣命。這種人安全,好用,是職場裡最好的卒子。隨時會為你堵槍眼,犧牲掉他們的時候,他們仍舊會感激你,因為你給瞭他現有的一切,你原本就是神。

但現在盛方庭覺得自己做錯瞭,談靜確實老實、好用,自己說什麼,她都會去做。這顆卒子他埋得既深且遠,但還沒有派上用場,自己反倒被擾亂瞭。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她給他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甚至讓他覺得惶恐的失控感。這種感覺就像是上瞭一部沒有剎車的汽車,你不知道安全閥在哪裡。速度太快,快得讓他來不及思考,就已經無法下車瞭。

盛方庭覺得自己要重新考慮這盤棋瞭,一個卒子,本來就應該隻是一個卒子。他不能等人利用自己的疏忽失控,來將自己的軍。他要把主動權拿回來,趁著還能夠控制局面的時候。

盛方庭決定不再想談靜,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下屬。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的,竟然還是談靜的手指,拿著那松軟濕熱的毛巾,溫柔地觸到自己的臉上。

談靜帶著孫平去看梁元安和王雨玲的新店面。在臨走前她打過電話給王雨玲,所以王雨玲等在公交站接他們,一見她就接過孫平,笑著問:“平平想不想王阿姨?”

孫平大聲答:“想!”

“哎!真乖!”

店裡還在裝修,工程基本上已經收尾,新買的大烤箱也已經送來瞭,被塑料膜包得嚴嚴實實,因為店裡在貼墻貼,怕塗料滴到烤箱上。梁元安在店裡監督裝修工人,孫平一見到他就大聲叫:“梁叔叔!”

“哎!平平來瞭!快出去,這裡頭味道太難聞瞭,對孩子不好。”

幾個人在店外頭說話,周圍都是居民樓,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不遠處還有一個大超市。談靜看瞭看,說:“這地段真不錯。”

“是啊,開個蛋糕店正好。不過超市裡也有面包房,但他們的面包,不好吃。”王雨玲興致勃勃地說,“談靜你放心吧,我們的店一定掙錢!”

談靜隻是抿嘴笑笑,梁元安說:“走,回傢坐坐去,我們已經把原來的房子退掉瞭,就在這附近租的房子,談靜你還沒去過吧?”

“好,我們去看看。”

“買個西瓜帶上去,天氣太熱瞭。”

梁元安抱著孫平,王雨玲抱著西瓜,孫平在梁元安懷裡,扭著身子跟王雨玲說話。王雨玲喜歡孩子,哄得孫平很開心,談靜跟在後面看著這一幕,突然覺得心酸。這三個人多麼像一傢人,多麼像一個正常的傢庭。而自己,從來沒有能夠,讓孫平享受過這樣的溫馨和溫暖。

進門之後,梁元安把西瓜抱去洗瞭,切成塊拿出來,大傢一起吃西瓜。孫平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梁元安說:“談靜,你看平平這斯文勁兒,真是像你,吃東西都沒啥聲音,人傢孩子吃西瓜,吃得稀裡嘩啦的,他倒好,吃起西瓜跟繡花似的。”

談靜笑瞭笑,王雨玲突然想起來:“對瞭,前兩天我碰見孫志軍瞭。”

談靜愣瞭一下,旋即很平靜地問:“你在哪兒碰見他的?”

“傢電城外頭,他跟一幫送貨的人在一起,像是在等活兒。”王雨玲覺得十分不解,“他不是在開叉車嗎?”

孫志軍因為打架丟瞭工作的事,談靜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現在王雨玲問起來,她也隻是簡單地說:“他沒幹那工作瞭。”

“為什麼啊?開叉車人輕松,掙得又多。”王雨玲不解,“這人就是個敗傢子,好好的叉車不開,跑去賣苦力。我就是不明白,談靜你為什麼嫁給瞭他,你們兩個簡直太不配瞭。”

談靜低下頭:“什麼配不配的,還不就是過日子。”

“他那人是過日子的樣子嗎?就算是過日子,那也看配不配。你這個人,斯斯文文的,還念過幾年大學。他那個人,跟張飛似的,連初中都沒讀完,跟你站在一塊兒,真不像兩口子。而且喝酒打牌樣樣來得,掙的那點錢,還不夠他自己花,從來就不管你和平平。我就不明白,你怎麼忍得瞭他,這種老公,有還不如沒有呢!”

談靜突然說:“他不是壞人……最難的時候,他幫過我。生平平的時候我難產,大出血,沒錢買血漿,他在醫院抽瞭自己400CC的血輸給我。平平生下來就有病,睡瞭七天的溫箱,每天就得花一千多。出院的時候,我跟平平的醫藥費加起來,都兩萬多塊錢瞭,他在結婚前攢的那點錢,都花在我和平平身上瞭。當時為瞭救平平,他四處跟人借錢……我和平平兩個人的命,都是他救的……”

“哎喲,那不是應該的嗎?他自己的老婆兒子難道他不應該想辦法?那他還是個男人嗎?”

談靜低下頭,沒有再吭聲。

王雨玲沒好氣地說:“你就是心腸軟,就算他當初是不錯,這幾年他對你對平平,盡過半點責任嗎?老婆孩子從來不管,成天就喝酒打牌,輸瞭就管你要錢,你就算欠他的,也早就還清瞭。”

談靜仍舊沒有做聲,也許金錢上的債,她早已經還清瞭。可是有些債,卻是永遠無法還清的。

吃完西瓜,王雨玲拿瞭一堆單據出來,說要跟談靜匯報一下店子的情況。談靜覺得不好意思:“你們弄就行瞭,不用跟我說。”

“親兄弟,明算賬,你投瞭一萬多塊錢,怎麼著也是股東,現在裝修差不多快完瞭,當然要跟你匯報一下。”王雨玲很認真地一筆筆算給她聽,租金花瞭多少錢,裝修花瞭多少錢,買設備花瞭多少錢,最後預計開業的時候,一共投入進去多少錢。

總數還是挺驚人的,王雨玲說:“咱們手頭的錢,算上你那一萬多,可全用上瞭,一點也不剩瞭。不過開業就好瞭,一開業就有流動資金瞭。下半年生意好,年前就可以給你分紅瞭。”

談靜笑瞭笑,說:“你們把生意做好,我就放心瞭。”

她們在那裡說話,梁元安哄著孫平玩,拿面粉和瞭面團,扣進蛋糕模子裡,再倒出來,就是漂亮的動物圖案。孫平開心地笑,托著那小小的蛋糕胚一路飛跑過來:“媽媽媽媽,你看!我做的蛋糕!”

“慢點,慢點,別跑!”仿佛是印證她的擔心,孫平突然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地上。談靜沖過去將孩子抱起來,他臉色發紫,全身哆嗦,似乎喘不過來氣。談靜將孩子側放在地上,然後讓他上臂和膝關節彎曲,保持呼吸道通暢,她焦慮地按著孩子的脈搏,看到梁元安跟王雨玲都嚇傻瞭,談靜不由得大聲說:“快打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