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流金歲月 > 第26章 >

第26章

老太太有十來隻自內地帶出來的老皮箱子,年紀肯鼻笛南孫大,一隻不肯丟掉,裡面裝的東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孫趁老太太往禮拜堂,花瞭好幾百塊錢,雇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來,罵個賊死,咒的南孫幾乎沒即時罰落十八層地獄。

鎖鎖本想幫蔣傢弄個舒服點的地方,被南孫鐵青著面孔堅拒。

欠朱鎖鎖一輩子也夠瞭,三輩子未免離譜。

上房讓出來給祖母,父母占一間,南孫隻得睡沙發,廳堂窄小,隻能擺兩座沙發,南孫每夜蜷腿睡,朱鎖鎖看瞭大怒,問她苦肉計施給啥人看。

最大的難題是廚房,每日要做出三頓飯菜來,一煎一炒,滿屋子是煙,漸漸人人身上一股油煙味,個個似灶火丫頭。

蔣先生喃喃自語:“獻世,獻世。”

蔣太太自然戒掉麻將牌,成日張羅吃,蓬頭垢面之餘,和樂觀地說:“他會習慣的。”

蔣先生沒有習慣。

事發時南孫在公司裡,前一日比較忙,她搭瞭床在辦公室胡亂睡瞭幾個小時,一清早電話響,她以為鎖鎖生養瞭,滿心喜悅接過聽筒。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蔣先生在浴室滑瞭一跤,昏迷不醒,已送到醫院。

南孫趕著去,隻見父親躺在病床上,面孔似蠟像。

發生得太快,祖孫都來不及悲慟,似別人的事,新聞看得多,知道確有這種悲劇,但震驚過度,又得忙著應變,竟無人哭天喊地。

三日後,蔣氏死於腦溢血。

同事幫瞭南孫好大的忙,連日奔走,南孫沒把事情告訴鎖鎖,怕她擔心。

日以繼夜,南孫咬緊牙關死挺,將父親火葬。

南孫多希望章安仁會出現一下,為著舊時,同她說幾句安慰的話。

但是他音訊全無,怕南孫連累他,一個女子,拖著寡母不止,還有一個孤僻古怪的老祖母,尚有什麼前途,避之則吉。

在章安仁眼中,南孫貶值至零,已經不少以前的蔣南孫。

他幹幹凈凈正式一筆勾銷這段感情。

一切辦完之後,南孫已近虛脫,接到謝傢通知,又趕往醫院,鎖鎖生下女兒。

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嬰兒,體重幾近五公斤。

護士把她抱出來,南孫有點害怕,不敢接手,這樣軟若無骨的小生命,她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嬰兒。

鎖鎖鼓勵她。

老人逝去,幼兒出生,天理循環,南孫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懷中,嬰兒蠕動一下,像是要采取個比較舒服的位置,南孫輕輕掀開襁褓,看到一張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面孔,粉紅色,五官小得不能再小。

南孫受瞭震蕩,把臉貼上去,嬰兒忽然不客氣地大哭起來,南孫才曉得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美夢,也不是噩夢,隻是真的發生瞭。

鎖鎖精神很好,一定要拉住南孫聊天。

南孫說:“很痛吧?”

鎖鎖說;“我不想提瞭。”

“為他生孩子,一定很愛他。”

“南孫,我早已學會不為任何人做任何事,為人傢做事,遲早要後悔的,我隻為自己,我想要一個孩子。”

南孫意外詫異地看著她。

“你看,你母親若果沒有你,這一段日子怎麼熬?”

南孫輕笑,“謬論,不是為我,她根本不用被困愁城,早學我阿姨,自由自在飛出去。”

“可是箱子隻有你在她身邊,是不是?”

南孫啼笑皆非。

“這個孩子,也會陪著我。”

南孫嘆口氣,“真殘忍。”

護士進來,把嬰兒抱出去。

鎖鎖說:“沒想到你這麼能吃苦。”

“我?”

“那麼多同學,數你最沉不住氣,芝麻綠豆的事,都要討還公道,咬住不放,沒完沒瞭,簡直討厭。”鎖鎖笑。

南孫聽著這些逸事,呆半晌,茫然問;“是嗎,這是我嗎?”一點也記不起來瞭。

“猜一猜,把我們這幹人放逐到亞瑪遜流域去,任憑我們自生自滅,活下來的有幾人?”

南孫看鎖鎖一眼,“吃人魚、毒箭、巫術?小兒科,我保證個個都能活著出來,而且設法弄到香肥皂沐浴,下次組團再去。”

鎖鎖笑說:“你真的練出來瞭。”

南孫看著窗外,“有似乎過馬路,同自己說,一部卡車鏟上來倒好,挨少三四十年。”

“南孫!”

她轉過頭賠笑,“隻是想想而已。”

“想都不準想。”

有人推門進來,是謝宏祖,帶著一大束玫瑰花,也不留意有無客人,便俯下身去吻妻子的臉。

南孫可以肯定,在這一剎那,他們是相愛的。

那一個冬季冷得不能形容,配合零落市面,蕭殺不堪,戲院酒館飯店都空蕩蕩,人人往傢裡躲。

老太太怕冷,開著熱水汀,窗戶關得密不透風。

她一下子衰老,頭發掉得厲害,常常沉默,要講話也隻往教會去。

星期六下午,母女趁老太太外出情理公寓,打開所有窗戶讓新鮮空氣流通。

蔣太太說:“你阿姨有信來。”

南孫露出一絲笑,“她是老鷹,我們是傢禽。”

“說到什麼地方去瞭,南孫,她還是叫我們去。”

“我們走瞭,誰服侍老太太。”

“你去,南孫,凡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