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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孫抓住她雙肩,“你會打字嗎,我倒不知道。”

鎖鎖說:“人傢都急死瞭。”

“不怕不怕,大不瞭搬來我傢住。”

鎖鎖不語。

區傢是住不長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兒子中學出來在銀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過希望約會她。

鎖鎖對這個年輕人並無特殊好感,礙著是表兄,又住在一層樓裡,所以才每天說“早”,“天氣不錯”,男朋友當中,比表兄優秀的人物不知凡幾,她才不會看他。

她曾對南孫所:“父母沒有給我什麼,一切都要看自己的瞭,不闖它一闖,豈非白活一場。”

倘若不搬出來,鎖鎖遲早變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婦,三年生兩個孩子,繼承她的位置,在舊樓過一輩子。

“人長大瞭,隻覺得自己礙事,床不夠長,房不夠寬,轉身時時撞著胸部,痛得流淚。你看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經嫌窄,還有一個學期畢業,誰舍得縫新的。”

南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別煩惱,置張大床,租間寬屋,買許多合身的衣服,問題便可解決。”

“你天生樂觀,最叫我羨慕。”

“這一點我得母親遺傳。”

“南孫,別人怎麼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於離開區傢,實在不是虛榮的緣故。”

南孫說:“但你那麼情急,一旦壞人乘虛而入,很容易墮落。”

鎖鎖反問:“什麼叫墮落?”

南孫不加思索,“做壞事。”

“什麼是壞事?”

南孫一時說不上來,過瞭一會兒,她說:“偷,搶,騙。”

“偷什麼,搶什麼,騙什麼?”

“鎖鎖,你明知故問。”

“我來問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壞,我若搶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壞,我同你故意去騙大人的歡心,以便達到一種目的,又算不算壞?”

南孫呆視鎖鎖,說不出話。

“不算很壞,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孫答:“也是壞。”

“那好,我拭目看你這一生如何做完人。”鎖鎖賭氣說。

又過瞭一個月,鎖鎖的父親終於出現。

他在新加坡結瞭婚,上瞭岸,樂不思蜀,帶著新婚妻子回來見親戚,言語間表示以後將以彼邦為傢。

至於鎖鎖,他說:“孩子長大,已可起飛。”

鎖鎖沒料到做二副的父親忽然會如此文縐縐,一時手足無措,沒有反應。

她舅母頗為喜悅,含蓄地表示隻要鎖鎖願意,可以在區府住一輩子。

她父親更放下一顆心,兜個圈子就走瞭。

鎖鎖到蔣傢去訴苦,與南孫夜談,地上書桌上攤滿書本筆記,墻上掛著大大的溫習時間表,中學生最重要的一個考試已經逼近。

蔣傢對南孫的功課一點也不緊張,南孫不是男孫,讀得怎麼樣無關緊要,中瞭狀元,婚後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傢,包括南孫自己。

“這一題會出來,多讀幾次。”

“哪一題?”

“印度之農地灌溉法。”

“南孫,印度人怎樣灌溉他們的稻田,與我們將來做人,有啥子幹系?”

“我不知道,別問我。”

“我看這教育方針是有問題的。”

南孫笑,“依你說,教什麼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經點好不好?”

“這麼說來,文天祥、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空氣之分子、大代數的變化……一概與生活沒有幫助,那還念什麼大學。”

“所以我不念。”

“你應該交表哥供你念,畢業後一腳踢開他,很多人這麼做。”

“氣質,讀書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氣質,世上確有氣質這回事。”

“什麼氣質,頭巾氣罷瞭,害得不上不下,許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親就知道瞭,也算是個文學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正式為事業奮鬥,也就蹉跎瞭一輩子。”

“噓。”

“不是嗎,天天覷著母親的錢。”

鎖鎖嘆口氣,“其實我父親不是壞人。”

南孫說:“你講得對,其實沒有人是壞人,不知道恨誰。”

“他一直把我照顧得不錯,每到一個埠,總不忘買些玩意兒給我。”

“我記得,你手頭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鐲,日本國的絹花頭飾,臺灣的貝殼別針。”

“——玩膩瞭交給表姐妹,她們並不討厭我。”

南孫笑,“就嫁給她們大哥算瞭。”

“一屋子的人,”鎖鎖側頭,“還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機,不停地操作,洗出來的衣服遲早全變成深深淺淺的灰色,一日我急瞭,買瞭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瞭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為他們一分子。”鎖鎖有迫切的欲望要與眾不同。

南孫說:“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傢中待一輩子。”

鎖鎖笑,“那自然,飽人不知餓人饑。”

南孫瞪她一眼,“別把自己說成苦海孤雛。”

鎖鎖翻開課本。

蔣太太卻來敲房門,“晚瞭,出來喝碗燕窩粥,好休息瞭。”

鎖鎖說:“燕窩?”

南孫悄悄說:“老太太吃,我們也吃,她一直嘮叨,我們裝聾。”

鎖鎖莞爾,把這套傢庭教育原封不動搬到社會上用,有大大的好處。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