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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教薪火相傳

《傅雷別傳》在本報連載後,在讀者中產生一定反響。這是繼《傅雷家書》出版19年後讓讀者再次復活了記憶中的傅雷———「一個天才的傅雷;一個幼稚的傅雷;一個倔強的傅雷;一個追求完美的傅雷;一個永不停止思索而終生不得安寧的傅雷」。傅敏,傅雷次子認為上述「五個一」較全面說明了父親———「他是這麼個人」。在《傅雷別傳》連載第18期這天,記者就教育、氣節等採訪了傅敏。今年63歲的傅敏退休前是北京第七中學英語特級教師。

家教

人們在傅聰前加的前綴往往是鋼琴家。傅敏說傅聰之所以成了世界一流鋼琴家,是他按照父親設計的順序走到這一步的:「先做人,後做藝術家,再做音樂家,最後是鋼琴家。如果把鋼琴家作為第一步,傅聰恐怕成不了世界一流鋼琴家。」傅雷家教在再版、增補版5次,發行130多萬的《傅雷家書》裡,傾注了父親對兒子成長的心血。現已成為家長教科書。

1954年,傅雷致信傅聰:「你別忘了:你從小到現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學生,除了藝術以外,再加上這麼多的道德呢?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具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

為讓傅聰學鋼琴,傅雷「把他從小學撤回」。語文自己教,其他課程另請家教。傅雷從孔孟、先秦諸子、國策、左傳、史記、漢書……上選教材,親自小楷謄抄。要傅聰背誦「富貴於我如浮雲」、「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寧可天下人負我,毋我負天下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前出師表》、《後出師表》……

1962年3月14日傅雷致信傅敏:「你該記得,我們對你數十年的教育即使缺點很多,但在勞動家務,守紀律,有秩序等等方面從未對你放鬆過,而我和你媽媽給你的榜樣總還是勤勞認真的……但願我們大家都來不斷提高自己,不僅是學識,尤其是修養和品德!」

修養和品德教育,傅雷對兄弟倆常抓不懈。傅敏幼時頑皮混沌,1948年到昆明後沒考上小學,傅雷親自教授。教材選擇上,重在品格操守。傅雷工整抄寫史書。給傅敏講「『抬著棺材見皇帝』的死諫志士」。現今傅敏仍然記得父親講授文天祥、岳飛、魏徵時壯懷激烈的神態。「他對這些為國捐軀的大丈夫一詠三歎」。下課,傅雷讓傅敏寫感想,「為什麼他們流芳百世?」「從他們身上學到什麼?」……傅雷用的是啟髮式教育。他從不正面給答案,啟智為要。如果傅敏的作業傅雷不滿意,重來,直到達到他的標準。語文如此,數學亦是。四則運算,傅雷邊學邊教,注重舉一反三。傅敏總結:「這對訓練小孩子的腦子很好。」讓傅雷欣慰的是,傅敏養成了愛讀書的習慣。傅敏考上中學後,自學能力強。大學寒暑假返滬,他分析肖伯納劇本《賣花女》,傅雷認為「還可以」。待傅敏成為教師後,沿襲了父親的啟髮式教育。他教書原則:「訓練小孩的思考能力比傳授知識更重要。」傅敏初中時,學習小提琴。畢業時提出報考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立志拉琴為業。傅雷搖頭,理由有二———

第一,家裡只能供一個孩子學音樂,你也要學音樂,精神夠不上;

第二,學音樂,要從小開始。你上初中才學琴,太晚了。學個「半吊子」,何必呢?你呀,是塊教書的料。

一語成讖。傅敏果然按照父親的設計教書35年,至於父親怎麼看出他是教書的料,傅敏遺憾:「沒來得及問。」他承認父親看人能看到骨子裡,賞文鑒畫一針見血。傅雷離世前幾年,反思對兒子的教育,他對傅聰、傅敏內疚:「你們沒有歡樂的童年。我對你們太嚴了。」而成人成才後的傅聰、傅敏感謝父親的嚴:「父親是我們兄弟倆最好的老師。」

氣節

「父親既然欣賞『抬著棺材見皇帝』的死諫品德,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做人氣節上,他思齊。」傅敏說。1957年,傅雷受到批判,有人暗示他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就可以過關。他不幹,後挑明,說成實質上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也行,傅雷堅辭。自然地,1958年他被人戴上右派帽子。這天他夜半歸家,夫人朱梅馥擔心出事。傅敏成人後聽母親講,「就因為他考慮你還小……否則他就走了。」1961年傅雷摘帽。傅敏親見父親得知這一事實後,面無表情,繼續伏案。現已閱事滄桑的傅敏理解父親當時的處事邏輯:「戴帽子的是他們,摘帽子的也是他們,跟自己無關。如果父親為摘帽而感恩戴德,則說明父親承認自己是右派。因為父親不承認強加給自己頭上的莫須有,所以對帽子來去漠然視之。」

傅雷被錯劃右派後,不能出書。傅雷不拿工資,靠稿費生活。有關部門指示:傅雷可以繼續譯書,但新出的書必須改名,於是,人民文學出版社跟傅雷商量改名一事,傅雷拒絕:「要出,仍署『傅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樓適夷感慨「我十分敬佩傅雷的品格!」傅敏說父親讓人敬佩的品格之一:「一生沒說過假話,沒說過別人壞話,更沒整過人,中國文壇上恐怕除了梁漱溟、傅雷之外少見如此操守者。」

傅雷對待名利,從家書中可見其品格。1956年7月29日傅雷致信傅聰「身外之名,只是為社會上一般人所追求,驚歎;對個人本身的渺小與偉大都沒有相干。孔子說的『富貴於我如浮雲』,現代的『名』也屬於精神上『富貴』之列」。

「文革」來了,1966年9月3日傍晚,傅敏接舅舅電報,沒看電文,便知父母已去:「按父親的性格,別碰他,一碰就走,他太剛烈了。他是典型的寧折不彎。在那樣的環境下,他早走早解脫。」紅衛兵碰了他———在一隻親戚寄存的箱子裡被紅衛兵查出所謂的政治問題。傅雷只承認寄存事實,不奉告寄存之人。由此引火燒身。即便如此,傅雷視死如歸:「沒啥了不起,大不了兩條性命。」他在遺書上寫道:「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難受。」遺書與家書一脈相承。1963年6月2日,傅雷致信傅聰:「歷史上受莫名其妙指摘的人不知有多少,連伽利略、伏爾德、巴爾扎克輩都不免,何況區區我輩!……老話說得對:是非自有公論,日子久了自然會黑白分明!」在棄世前幾個小時,傅雷向親屬交待了13件事:如代付9月房租;親屬寄存之物,因抄家不見,以存款抵之;600元存單一紙給保姆周菊娣,做過渡時期生活費。她是勞動人民,一生孤苦,我們不願她無故受累……君子名節,傅雷死守到終。

傅雷愛攝影,喜拍風景照,風景照中尤喜拍松柏。

品格

傅雷雖去,傅雷奉行的德藝具備、人格卓越的德行在傅聰、傅敏身上薪火相傳。傅聰體現的是藝,傅敏繼承的是德。傅雷生前致信傅聰:「你對藝術的感受怎麼和我想的一樣,我倆心心相印……」傅敏總結父兄,「一個在文學翻譯上一句一句磨,一個在音樂藝術上一句一句摳。都是追求完美的人。」

1979年至今,傅聰回國傳藝十幾次,講學、演奏。

傅雷曾對傅敏說:「人是生活在太陽底下的。人接受了太陽的光和熱,就應當把它傳給別人。」傳道、授業、解惑,教師傅敏燭照學生,同時亦把家教的光和熱奉獻。

1980年8月,傅敏在英國與兄團聚一年多後回國。首先,他向七中校長提出一要求:「不當任何『長』,集中精力鑽研教學。」之後,傅敏繼續沿襲父親啟髮式教學法。「文革」前,傅雷問傅敏:「你是怎麼教的?」傅敏說了,傅雷點頭。傅敏得到父親認可,遂認準此路。

傅敏授課特點:不講中文,不留作業。「用中文教英文,學生永遠進不了門」。傅敏直言不諱「搞題海戰術的老師是自己沒本事」。傅敏教過的學生聽說能力強,高考不丟分。因他在英語教學上「有本事」,故被評為特級教師。

他雖然不當任何「長」,由於他敢說真話,群眾選他為西城區人大代表,連任五屆,直到退休。他曾給教育部長蔣南翔提建議;在人代會上憂慮教育領域中的某些現象,比如:學生為誰而學習?相當多學生選擇專業是為自己將來活得愜意,而對國家需要的基礎行業不考慮,對國家前途命運不聞不問,甚至一些初中生學外語的目的就為出國、進外企;上級檢查衛生,學校組織學生突擊大掃除,這在年輕心靈裡栽下的是弄虛作假的種子;重理輕文的結果是對文史、音樂、美術不重視。素質教育,主要靠人文教育的滋養。「文革」中集體瘋魔的事實,是人文教育、法制教育長期貧血所致。音樂美術陶冶精神文明,多聽莫扎特,人會變得文明。歷史課熏陶學生愛國惜民。有些高中生寫的作文,通篇不見自己思想。很多學生不愛看書,說是沒時間。不愛看書的人怎能完善自己,產生自己的思想?特長生應與三好生同等地位,特長生也許是未來某一領域的大師,我們不能做埋沒他們的罪人。傅聰當年考雲南大學,數學可是0分……

傅敏曾擔任中學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委員。評審中,對不按原則辦,降格以求的事,他拍案而起:「降低教師資格,等於降低學生標準,是誤人子弟。」傅敏沒因別人無原則而放棄自己的原則,他兩次寫辭職報告。他秉承了父親眼裡不揉沙子的性格。他愛給領導提意見,從以下進諫信中可見傅雷骨血———

劉校長:

您批評戴、馮兩位同志表現不好。難道說話直率、敢於揭露矛盾,就是表現不好嗎?我這個人就是愛提意見,心裡有話就得說。有人勸我:「管他呢,你管得著嗎,回頭給你穿小鞋。」說實話,我要怕給我穿小鞋,我就什麼也不說了,我該俯首時俯首,該帖耳時帖耳,不該時就用牛角尖頂你!我為什麼不怕?因為我沒有什麼奢望,我只想為了學生教好書。我做的一切只要對得起學生,能把學生培養成對國家對人民有用的人才,我就心滿意足了,我這一輩子也就沒白過。當我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就敢於去見我的父母。

1984年8月25日凌晨二點

劉校長:

……上星期六(22日),學校暖氣不好。您作為校長當然生氣。但是您不瞭解情況,把氣全出在周同志身上,這是不公平的。咱們都是從歷次鬥爭中過來的人,處理人的問題,尤其是處理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幹部的問題,要慎重,慎重,慎重啊!我寫到這裡,掉眼淚了,我希望您能理解這種熱淚。

1984年12月25日夜

如今退休在家的傅敏,除整理出版父親譯著外,現收集傅聰談話錄。讀者從《傅雷家書》中知曉1965年以前傅聰的成長。1965年以後的傅聰如何走向成熟,如何成為華人驕傲,如何去國多年仍守中國魂,傅敏欲從傅聰談話中寫出赤子之路。如果做家長的能從傅敏的後半部「家書」中借鑒其家教一二,薪火相傳,傅敏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