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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四日

孤獨的感覺,彼此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次數多少有異而已。我們並未離鄉別並,生活也穩定,比絕大多數人都過得好;無奈人總是思想大多,不免常受空虛感的侵 襲。唯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間推心置腹,所以不論你來信多麼稀少,我總盡量多給你寫信,但願能消解一些你的苦悶與寂寞。只是心願是一件事,寫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極想提筆而精神不平靜,提不起筆來;或是勉強寫了,寫得十分枯燥,好像說話的聲音口吻僵得很,自己聽了也不痛快。

一方面狂熱,執著,一方面灑脫,曠達,懷疑,甚至於消極:這個性格大概是我遺傳給你的。媽媽沒有這種矛盾,她從來不這麼極端。

……你的精神波動,我們知之有素,千句並一句,只要基本信心不動搖,任何小爭執大爭執都會跟著時間淡忘的。我三月二日(No.59)信中的結論就是這話。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是一邊學一邊過的,從來沒有一個人具備了所有的(理論上的)條件才結婚,才生兒育女的。你為了孩子而逞逞然,表示你對人生態度嚴肅,卻也不必想得大多。一點不想是不負責任,當然不好;想得過分也徒然自苦,問題是徹底考慮一番,下決心把每個階段的事情做好,想好辦法實行就是了。

人不知而不溫是人生最高修養,自非一時所能達到。對批評家的話我過去並非不加保留,只是增加了我的警惕。即是人言藉藉,自當格外反躬自省,多徵求真正內行而壽意的師友的意見。你的自我批評精神,我完全信得過;可是藝術家有時會鑽牛角尖而自以為走的是獨創而正確的路。要避免這一點,需要經常保持冷靜和客觀的態度。所謂藝術上的il1usion[幻覺],有時會蒙蔽一個人到幾年之久的。至於批評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譯巴爾扎克的《幻滅》,得到不少知識。一世紀前尚且如此,何況今日!二月號《音樂與音樂家》雜誌上有一篇karayan[卡拉揚]的訪問記,說他對於批評只認為是某先生的意見,如此而已。他對所欽佩的學者,則自會傾聽,或者竟自動去請教。這個態度大致與你相仿。

認真的人很少會滿意自己的成績,我的主要苦悶即在於此。所不同的,你是天夭在變,能變出新體會,新境界,新表演,我則是眼光不斷提高而能力始終停滯在老地方。每次聽你的唱片總心上想:不知他現在彈這個曲子又是怎麼一個樣子了。

舊金山評論中說你的蕭邦太extrovert[外在,外向],李先生說奇怪,你的演奏正是introvert[內在,內向]一路,怎麼批評家會如此說。我說大概他們聽慣老一派的chopin[蕭邦],軟綿綿的,聽到不sentimental[傷感] 的chopin[蕭邦] 就以為不夠內在了,你覺得我猜得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