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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

說起我的書,人文副社長去年十一月來看我,說爭取去年之內先出一種。今年八月來電報,說第三季度可陸續出書,但今已九月下旬,恐怕今年年內也出不了一二種。這又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你的笑話叫我們捧腹不置,可是當時你的確是窘極了的。南美人的性格真是不可思議,如此自由散漫的無政府狀態,居然還能立國,社會不至於大亂,可謂奇跡。經歷了這些怪事,今後無論何處遇到什麼荒唐事兒都將見怪不怪,不以為奇了。也可見要人類合理的發展,社會一切上軌道,不知還得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呢。

還有,在那麼美麗的自然環境中,人民也那麼天真可愛,就是不能適應二十世紀的生活。究竟是這些人不宜於過現代生活呢,還是現代生活不適於他們?換句話說:人應當任情適性的過日子呢,還是要削足適履,遷就客觀現實?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人在世界上活了幾千年,還仍然沒法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設計一個社會。世界大同看來永遠是個美麗的空想:既然不能在精神生活物質生活方面五大洲的人用同一步伐同一速度向前,那麼先進與落後的衝突永遠沒法避免。試想二千三百年以前的希臘人如果生在今日,豈不一樣攪得一團糟,哪兒還能創造出雅典那樣的城市和雅典文明?反過來,假定今日的已西人和其他的南美民族,生在文藝復興前後,至少是生在問關自守,沒有被近代的工業革命侵入之前,安知他們不會創造出一種和他們的民族性同樣天真可愛,與他們優美的自然界調和的文化?

巴爾扎克說過:「現在的政府,缺點是過分要人去適應社會,而不想叫社會去適應人。」這句話值得一切抱救世渡人的理想的人深思!

前信已和你建議找個時期休息一下,無論在身心健康或藝術方面都有必要。你與我缺點相同:能張不能弛,能勞不能逸。可是你的藝術生活不比我的閒散,整月整年,天南地北的奔波,一方面體力精力消耗多,一方面所見所聞也需要靜下來消化吸收,——而這兩者又都與你的藝術密切相關。何況你條件比我好,音樂會雖多,也有空隙可利用:隨便哪個鄉村待上三天五天也有莫大好處。聽說你岳父岳母正在籌備於年底年初到巴伐裡亞區阿爾卑斯山中休養,照樣可以練琴。我覺得對你再好沒有:去北美之前正該養精蓄銳。山中去住兩三星期一滌塵穢,便是尋常人也會得益。狄阿娜來信常常表示關心你,看來也是出於真情。岳父母想約你一同去山中的好意千萬勿辜負了。望勿多所顧慮,早日打定主意,讓我們和彌拉一齊高興高興。真的,我體會得很清楚:不管你怎麼說,彌拉始終十二分關懷你的健康和藝術。而我為了休息問題也不知向你提過多少回了,如果是口頭說的話,早已舌敝唇焦了。你該知道我這個爸爸不僅是愛孩子,而且熱愛藝術;愛你也就是為愛藝術,愛藝術也是為愛你!你千萬別學我的樣,你我年齡不同,在你的年紀,我也不像你現在足不出戶。便是今日,只要物質條件可能,每逢春秋佳日,還是極喜歡倘佯於山巔水涯呢!

八月號的《音樂與音樂家》雜誌有三篇紀念特皮西的文章,都很好。Maggie Teyte[瑪姬·泰特]1的Memoiries of Debussv《特皮西紀念》對貝萊阿斯與梅麗桑特的理解很深。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前信也與你提到新出討論莫扎特鋼琴樂曲的書,想必記得。《音樂與音樂家》月刊自改版以來,格式新穎,內容也更豐富。

南美之行收入如何?是否比去冬北美演出較實惠?你儘管不愛談物質問題,父母卻是對此和其他有關兒子的事同樣迫切的關心,總想都知道一些。

聽過你的唱片,更覺得貝多芬是部讀不完的大書,他心靈的深度、廣度的確代表了日耳曼民族在智力、感情、感覺方面的特點,也顯出人格與意志的頑強,飄渺不可名狀的幽恩,上天下地的幻想,對人生的追求,不知其中有多少深奧的謎。貝多芬實在不僅僅是一個音樂家,無怪羅曼羅蘭要把歌德與貝多芬作為不僅是日耳曼民族並且是全人類的兩個近代的高峰。

中國古畫贗者居絕大多數,有時連老輩鑒賞家也不易辨別,你在南美買的唐六如冊頁,真偽恐有問題,是紙本抑絹本、水墨抑設色,望一一告知,最好拍照片,適當放大寄來。(不妨去大不列顛博物館看看中國作品,特別是明代的,可與你所得唐寅對照一下。)以後遇有此種大名家的作品,最要小心提防;價高者尤不能隨便肯定,若價不過昂,則發現問題後,尚可轉讓與人,不致大吃虧。我平時不收大名家,寧取「冷名頭」,因「冷名頭」不值錢,作假者少,但此等作品,亦極難遇。最近看到黃賓虹的畫亦有假的。

一轉眼快中秋了,才從炎暑中透過氣來,又要擔心寒冬難耐了。去冬因爐子洩氣,室內臭穢,只生了三十餘日火,連華氏四十餘度的天氣也打熬過去了。手捧熱水袋,腳擁湯婆子,照常工作。人生就在寒來暑往中老去!一個夏天揮汗作日課,精神勉強支持,惟腦子轉動不來,處處對譯文不滿,苦悶不已。

過兒日打算寄你《中國文學發展史》《宋詞選》《世說新語》。第一種是友人劉大傑舊作,經過幾次修改的。先出第一冊,以後續出當續寄。此書對古文字古典籍有概括敘述,也可補你常識之不足,特別是關於殷代的甲骨,《書經》《易經》的性質等等。《宋詞選》的序文寫得不錯,作者胡雲翼也是一位老先生了。大體與我的見解相近,尤其對蘇、辛二家的看法,我也素來反對傳統觀點。不過論詞的確有兩個不同的角度,一是文學的,一是音樂的;兩者各有見地。時至今日,宋元時唱詞唱曲的技術皆已無考,則再從音樂角度去評論當日的詞,也就變成無的放矢了。

另一方面,現代為歌曲填詞的人卻是對音樂大門外,全不知道講究陰陽平厭,以致往往拗口;至於哪些音節可拖長,哪些字音太短促,不宜用作句子的結尾,更是無人注意了。本來現在人寫散文就不知道講究音節與節奏;而作歌詞的人對寫作技巧更是生疏。電台上播送中譯的西洋歌劇的aria[詠歎調]1,往往無法卒聽。

《世說新語》久已想寄你一部,因找不到好版子,又想弄一部比較小型輕巧的,便於出門攜帶。今向友人索得一部是商務鉛印,中國紙線裝的,等媽媽換好封面,分冊重釘後即寄。我常常認為這部書可與希臘的《對話錄》媲美,怪不得日本人歷來作為枕中秘定,作為床頭常讀的書。你小時念的國文,一小部分我即從此中取材。

1 瑪姬·泰特(1888—1976),英國女高音歌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