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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

聰,親愛的孩子,每次接讀來信,總是說不出的興奮,激動,喜悅,感慨,惆悵!最近報告美澳演出的兩信,我看了在屋內屋外盡兜圈子,多少的感觸使我定不下心來。人吃人的殘酷和醜惡的把戲多可怕!你辛苦了四五個月落得兩手空空,我們想到就心痛。固然你不以求利為目的,做父母的也從不希望你發什麼洋財,——而且還一向鄙視這種思想;可是那些中間人憑什麼來霸佔藝術家的勞動所得呢!眼看孩子被人剝削到這個地步,像你小時候被強暴欺凌一樣,使我們對你又疼又憐惜,對那些吸血鬼又氣又惱,恨得牙癢癢地!相信早晚你能從魔掌之下掙脫出來,不再做魚肉。巴爾扎克說得好:社會踩不死你,就跪在你面前。在西方世界,不經過天翻地覆的革命,這種醜劇還得演下去呢。當然四個月的巡迴演出在藝術上你得益不少,你對許多作品又有了新的體會,深入下一步。可見唯有藝術和學問從來不辜負人:花多少勞力,用多少苦功,拿出多少忠誠和熱情,就得到多少收穫與進步。寫到這兒,想起你對新出的莫扎特唱片的自我批評,真是高興。一個人停滯不前才會永遠對自己的成績滿意。變就是進步,——當然也有好的變質,成為壞的:——光一天天不同,對『窺見學問藝術的新天地,能不斷的創造。媽媽看了那一段歎道:「聰真像你,老是不滿意自己,老是在批評自己!」

美國的評論絕大多數平庸淺薄,讚美也是皮毛。英國畢竟還有音樂學者兼寫報刊評論,如倫敦Times[《泰晤士報》]和曼徹斯忒的《導報》,兩位批評家水平都很高;紐約兩家大報的批評家就不像樣了,那位《紐約時報》的更可笑。很高興看到你的中文並不退步,除了個別的辭彙。我們說「心亂如麻」,不說「心痛如麻」。形容後者只能說「心痛如割」讀你或「心如刀割」。又鄙塞、鄙陋不能說成「陋塞」;也許是你筆誤。的信,聲音笑貌歷歷在目;議論口吻所流露的坦率,真誠,樸素,熱情,愛憎分明,正和你在琴上表現出來的一致。孩子,你說過我們的信對你有如一面鏡子;其實你的信對我們也是一面鏡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話就像是我自己說的。平時盼望你的信即因為「薰獲同臭」,也因為對人生、藝術,周圍可談之人太少。不過我們很原諒你,你忙成這樣,怎麼忍心再要你多寫呢?此次來信已覺出於望外,原以為你一回英國,演出那麼多,不會再動筆了。可是這幾年來,我們倆最大的安慰和快樂,的確莫過於定期接讀來信。還得告訴你,你寫的中等大的字(如此次評論封套上寫的)非常好看;近來我的鋼筆字已難看得不像話了。你難得寫中國字,真難為你了!

來信說到中國人弄西洋音樂比日本人更有前途,因為他們雖用苦功而不能化。化固不易,用苦功而得其法也不多見,以整個民族性來說,日華兩族確有這點兒分別。可是我們能化的人也是鳳毛磷角,原因是接觸外界太少,吸收太少。近幾年營養差,也影響腦力活動。我自己深深感到比從前笨得多。在翻譯工作上也苦幹化得太少,化得不夠,化得不妙。藝術創造與再創造的要求,不論哪一門都性質相仿。音樂因為抽像,恐怕更難。理會的東西表達不出,或是不能恰到好處,跟自己理想的境界不能完全符合,不多不少。心、腦、手的神經聯繫,或許在音樂表演比別的藝術更微妙,不容易掌握到成為automatic[得心應手,收放自如]的程度。一般青年對任何學科很少能作獨立思考,不僅缺乏自信,便是給了他們方向,也不會自己摸索。原因極多,不能怪他們。十餘年來的教育方法大概有些缺陷。青年人不會觸類旁通,研究哪一門學問都難有成就。思想統一固然有統一的好處;但到了後來,念頭只會望一個方向轉,只會走直線,眼睛只看到一條路,也會陷於單調,貧乏,停滯。望一個方向鑽並非壞事,可惜沒鑽得深。

月初看了蓋叫天口述,由別人筆錄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來談藝術最好的書。人生一教育一倫理一藝術,再沒有結合得更完滿的了。從頭至尾都有實例,決不是枯燥的理論。關於學習,他提出,「慢就是快」,說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築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覺得這一點特別值得我們深思。倘若一開始就猛衝,只求速成,臨了非但一無結果,還造成不踏實的壞風氣。德國人要不在整個十九世紀的前半期埋頭苦幹,在每一項學問中用死功夫,哪會在十九世紀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學、考據、文學各方面放異彩?蓋叫天對藝術更有深刻的體會。他說學戲必需經過一番「默」的功夫。學會了唱、念、做,不算數;還得坐下來叫自己「魂靈出竅」,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齣戲默默的做一遍、唱一遍;同時自己細細觀察,有什麼缺點該怎樣改。然後站起身來再做,再唱,再念。那時定會發覺剛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東西又跑了,做起來同想的完全走了樣。那就得再練,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覆做去,一齣戲才算真正學會了,拿穩了。——你看,這段話說得多透徹,把自我批評貫徹得多好!老藝人的自我批評決不放在嘴邊,而是在業務中不斷實踐。其次,經過一再「默」練,作品必然深深的打進我們心裡,與我們的思想感情完全化為一片。此外,蓋叫天現身說法,談了不少藝術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須與藝術一致的話。我覺得這部書值得寫一長篇書評:不僅學藝術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論學的哪一門,應當列為必讀書,便是從上到下一切的文藝領導幹部也該細讀幾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讀了也有好處。不久我就把這書寄給你,你一定喜歡,看了也一定無限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