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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三月九日

三、四兩個月還是那麼忙,我們只操心你身體。平日飲食睡眠休息都得經常注意。只要身心支持得住,音樂感覺不遲鈍不麻木,那末演出多一些亦無妨;否則即須酌 減。演奏家若果發見感覺的靈敏有下降趨勢,就該及早設法;萬不能因循拖延!多多為長遠利益打算才是!萬一感到出台是很重的負擔,你就應警惕,分析原因何在,是否由於演出過多而疲勞過度。其次你出台頻繁,還有時間與精力補充新的repertoire[曲目]嗎?這也是我常常關心的一點。

我近來目力又退步,工作一停就要流淚打呵欠,平日總覺眼皮沉重得很,尤其左眼,簡直不容易張開來。這幾天不能不休息,但又苦於不能看書(休息原是為了眼睛嘛),心煩得厲害。知識分子一離開書本真是六神無主。

昨天晚上陪媽媽去看了「青年京昆劇團赴港歸來匯報演出」的《白蛇傳》。自五七年五月至今,是我第一次看戲。劇本是田漢改編的,其中有昆腔也有京腔。以演技來說,青年戲曲學生有此成就也很不差了,但並不如港九報紙捧的那麼了不起。可見港九群眾藝術水平實在不高,平時接觸的戲劇太蹩腳了。至於劇本,我的意見可多啦。老本子是乾隆時代的改本,倒頗有神話氣息,而且便是荒誕妖異的故事也編得入情入理,有曲折有照應,邏輯很強,主題的思想,不管正確與否,從頭至尾是一貫的、完整的。目前改編本仍稱為「神話劇」,說明中卻大有翻案意味,而戲劇內容並不彰明較著表現出來,令人只感到態度不明朗,思想混亂,好像主張戀愛自由,又好像不是;說是據說明書金山寺高僧法海嫉妒白蛇所謂白與許宣霉稱的愛情,但一個和尚為什麼無事端端嫉妒青年男女的戀愛呢?青年戀愛的實事多得很,為什麼嫉妒這一對呢?總之是違背情理,沒有logic[邏輯],有些場面簡單化到可笑的地步:例如許仙初遇白素貞後次日去登門拜訪,老本說是二人有了情,白氏與許生訂婚,並送許白金百兩;今則改為拜訪當場定親成婚:豈不荒謬!古人編神怪劇仍顧到常理,二十世紀的人改編反而不顧一切,視同兒戲。改編理當去蕪成青,今則將武戲場面全部保留,滿足觀眾看雜耍要求,未免太低級趣味。倘若節略一部分,反而精彩(就武功而論)。「斷橋」一出在昆劇中最細膩,今仍用京劇演出,粗糙單調:誠不知改編的人所謂昆京合演,取捨根據什麼原則。總而言之,無論思想,精神,結構,情節,唱辭,演技,新編之本都缺點太多了,真弄不明白劇壇老前輩的藝術眼光與藝術手腕會如此不行;也不明白內部從上到下竟無人提意見:解放以來不是一切劇本都走群眾路線嗎?相信我以上的看法,老藝人中一定有許多是見到的:丈化部領導中也有人感覺到的。結果演出的情形如此,著實費解。報上也從未見到批評,可知文藝家還是噤若寒蟬,沒辦法做到百家爭鳴。

四月初你和London Mozart players[倫敦莫扎特樂團]同在瑞士演出七場,想必以Mozart[莫扎特]為主。近來多彈了Mozart[莫扎特],不知對你心情的恬靜可有幫助?我始終覺得藝術的進步應當同時促成自己心情方面的恬淡,安說,提高自己氣質方面的修養。又去年六月與Kabos[卡波斯]討教過後,到現在為止你在relax[演奏時放鬆]方面是否繼續有改進?對Schubert[舒伯特]與Beethoven[貝多芬]的理解是否進了一步?你出外四個月間演奏成績,想必心中有數;很想聽聽你自己的評價。

《音樂與音樂家》月刊十二月號上有篇文章叫做Liszt\'s Daughter Who Ran Wagner\'s Bayreuth[《瓦格納拜魯特音樂節主持人李斯特之女》],作者是現代巴赫專家Dr.Albert Schweitzer[艾伯特·施韋澤醫生]1,提到 Cosima Wagner[柯西馬·瓦格納]指導的Bayreuth Festival[拜魯特音樂節]有兩句話:At the most moving moments there were lackimg that spontaneity and that naturalness which come from the fact that the actor has let himself be carried away by his playing ands o surpass himself. Frequently, it seemed to me,perfection was obtained only at the expense of life. [在最感人的時刻,缺乏了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這種真情的流露,是藝術家演出時興往神來,不由自主而達到的高峰。我認為一般藝術家好像往往得犧牲了生機,才能達到完滿。]其中兩點值得注意:(一)藝術家演出時的「不由自主」原是犯忌的,然而興往神來之際也會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所謂surpass himself=超越自己。(二)完滿原是最理想的,可不能犧牲了活潑潑的生命力去換取。大概這兩句話,你聽了一定大有感觸。怎麼能在「不由自主」(carried by himself)的時候超過自己而不是越出規矩,變成「野」、「海」、「狂」, 是個大問題。怎麼能保持生機而達到完滿,又是個大問題。作者在此都著重在spontaneity and naturalness[真情流露與自然而然]方面,我覺得與個人一般的修養有關,與能否保持童心和清新的感受力有關。

過去聽你的話,似乎有時對作品鑽得過分,有點兒鑽牛角尖:原作所沒有的,在你主觀強烈追求之下未免強加了進去,雖然仍有吸引力,仍然convincing[有說服力](像你自己所說),但究竟違背了原作的精神,越出了interpreter[演繹者]的界限。近來你在這方面是不是有進步,能克制自己,不過於無中生有的追求細節呢?

1 艾伯特·施韋澤醫生(1857—1965)德國神學家,哲學家,管風琴家,巴哈專家,內科醫生。